風歸處

系統讓我攻略冷血無情的除妖師。
第一世穿成花妖。
頂着清純無辜臉勾搭他。
開場白還沒說,就被他一刀劈死。
系統是個新系統,它沒什麼經驗,讓我從頭再來。
世界重啓。
第二世,我變成美豔狐狸精躺在他牀上。
人沒等到,直接被陣法壓死。
世界又重啓。
系統有點崩潰,大費周折給我弄成人。
第三世,胎穿除妖師的青梅。
兩小無猜,我還天天給他糖喫。
這回總該行了吧。
結果你猜怎麼着。
他拜師學藝,歸來帶個小兔妖,說要娶她。
你問我後來呢。
後來我直接一頭栽湖裏,死在除妖師的新婚夜。
死後對系統說——
「個癟犢子,我不幹了,愛誰誰。」

-1-
系統覺得很丟臉,直接把我扔在這世界。
它不管了!
我先是重生成一棵樹,然後變成一朵花。
有時死後也投胎成一隻鷹,或是一個人,總之沒什麼準頭。
我發現,每次我死後這個世界都會重啓。
重啓的時間同樣不確定,但絕不會超過大成三年的除夕夜。
也就是除妖師的新婚夜。
哦,我明白了——我不死不滅!
煩!

-2-
「二丫,你看隔壁村大牛怎麼樣。」
這一世的爹蹺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嗑瓜子,邊說話邊吐瓜子皮。
呵呵。
這一次我投胎貧苦農家女。
以種田爲己任,什麼挖藥材、做生意哪個賺錢幹啥。
好不容易把褲子都沒得穿這一家老小養得白白胖胖,狗爹卻要把我嫁出去!
他看似詢問我的意思,其實聘禮都收了。
晦氣。
累了,毀滅吧!
今晚就去跳大河。
打定主意也不跟爹多逼逼。
我到雞籠逮了只雞偷溜到山上,打算「死」前喫頓燒雞。
人生在世,喫最大。
拔雞毛這事手到擒來,我三下五除二處理好肥母雞,塗上自制醬料,燒火烤雞。
「滋啦。」
雞油滴在火上。
香味頓時飄出去老遠。
我吸吸鼻子,夠味,再來點辣椒麪。
正忙着,旁邊突然傳出個聲音,尖聲尖氣的。
「好香啊,能不能分我一個腿兒。」
身子一僵,我感到後背涼涼的。
循聲看去,是隻人形獸面的黃鼠狼。
它坐在我旁邊的大樹下,鼻子嗅啊嗅。
嗨,妖怪而已。
就算把我喫了,大不了下把重開。
直面死亡了已經。
「喏,給你。」
我撕下雞腿給它。
它登時眉開眼笑,給我作揖。
「好姑娘,好姑娘。
「你說烤姑娘會不會也美味呢?」
黃鼠狼精聲音幽幽。
它低頭瞬間,眼中露出幾絲狡黠,然後突然張開血盆大口,直撲過來。
我站着沒動,心說還沒試過被妖怪啃死,不知道什麼感覺。
「砰!」
就見一道紙符凌空飛來,在黃鼠狼面上炸開。
「嗷嗷!」
黃鼠狼喫痛,怪叫一聲要逃。
我順着紙符飛來的方向看,有人背對太陽懸在半空。
看不清面容。
一襲青衣道袍,無風自鼓。
呃,感覺有點熟悉啊。
這似乎是我的攻略對象,那個冷血除妖師啊。
好巧,能在這遇到。
閃身要走,卻被他叫住。
好煩,看到他就想起自己攻略任務三連敗。
讓這個世界現在就毀滅吧。
我向黃鼠狼跑去。
它以爲我是除妖師的幫手,劈頭蓋臉給我一爪子。
很好,世界在我眼前崩塌重塑。
一秒後,我又是一條好漢!

-3-
我真的變成好漢,雙臂汗毛長得能扎辮子。
手中拿柄大刀。
怔愣時,有人拿刀背敲我肩膀。
「胡三,你他孃的發什麼呆,趕緊搬東西!」
東西?
我回神,看到山道上,一衆漢子舉着火把,有人在扛箱子,或是扛哭哭啼啼的女人。
啊這,這把我居然是個山匪?
不如直接抹脖子走人。
正想着,卻看到一山匪從馬車裏揪出個小男孩,提刀就要砍。
我還挺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殺的。
「誒!」我忙跑過去,「大哥,砍死了還得埋,不如讓他寫信回家,再搞點銀子來。」
男孩抱頭,在刀下瑟瑟發抖。
山匪一聽,看看我,說:「好主意,先把他留下。你把他帶柴房關起來。」
行吧,現在可以抹脖子走人了。
刀正卡我脖,這位置,待會兒血得呲老高。
漂亮!
卻被輕輕拽了拽。
我看過去,男孩雙目盈淚,怯生生地抓着我的褲子。
「好……好漢叔叔,我的孃親在哪裏?」
好漢叔叔……
我用刀尖搔搔下巴。
心說世界崩塌時,母子相聚,也算圓滿。
「來,我帶你去。」
蹲下身,我粗壯的手臂一攬,單手抱起滿臉淚痕的男孩,往山匪大本營走。
問及搶過來的女眷都被關哪。
一個瘦猴似的猥瑣男擠眉弄眼,朝寨主的大屋努努嘴。
「嘖,大哥先嚐。」
他比出四個手指頭,淫笑快從他嘴裏變成口水淌出來:「待會兒才輪到哥幾個。」
眼不見爲淨,我又要抹脖子。
男孩輕輕啜泣,他不敢哭出聲,身子一聳一聳的。
我重生過很多次,遇到難題,眼一閉腿一伸就解決了。
也不會爲誰所累。
罷了,破例一次。
知道女人們才被送進大屋,我放下男孩,偷溜到後院把廚房點着。
「誒喲,有人偷襲!
「走水啦!」
我扯着嗓子叫喚,驚得衆人提桶帶瓢,忙來滅火。
大哥光着膀子,褲子還沒脫。
着急忙慌問我怎麼回事。
我扯謊編故事的功夫一流。
說什麼見到有人放火,一夥人往山下跑了。
大晚上的,鬼影子都沒有。
大哥哪還顧得上旁的,連忙帶人往我說的地方趕。
女人們被關在小屋裏,有人看守我也放不走。
我把小鬼往屋裏頭一塞,舉刀又往脖子剌。
這次沒得手,因爲我眼前突然大變活人——小男孩「歘」一下變成了除妖師。
劍眉入鬢,目若朗星,還是當年的樣子。
呃,其實我不記得他當年什麼樣了,重生太多次,我甚至忘記他叫啥。
至於爲什麼能認出他。
因爲,系統怕我這個臉盲攻略錯人,給他打上了烙印。
一般情況下,他離我十米左右,我是有感覺的。
不知道爲什麼,這兩世總能遇到他。
晦氣!

-4-
「鐺!」
除妖師彈指振開我手中大刀,手臂一麻,刀登時落在地上。
外頭把守的人聞聲衝進來,見室內陡然出現個青年,也是十分驚訝。
驚訝歸驚訝,還是舉刀劈他。
一時間女人哭男人喊,鬧作一團。
這一幕發生太快,我還沒醒神,除妖師已輕鬆扭斷山匪臂膀,一把攥住我衣領子。
「跟我走!」
我揮舞手臂亂抓。
這具身體比他強壯得多,但我被他拖着毫無還手之力。
「你認得出我!」
怪不得勞資每次攻略都以失敗告終。
他喵的,這傢伙居然能看透我的靈魂!
我驚訝,忙踹他。
「給我撒開,不然揍你!」
奈何武力值沒他高,根本不構成威脅。
此時山寨中剩餘的兄弟們也圍過來,紛紛舉刀啊,斧子啥的,還有個扛鋤頭的。
我目前不能自戕,只盼望這夥人給我來個痛快。
於是大喊:「哥幾個,我胡三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休要爲我投鼠忌器!」
忘了,這夥人目不識丁,他們聽不懂我拽文。
他們只將我與除妖師團團圍住。
看起來是爲了揍死除妖師,打死我也沒關係。
除妖師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冷得嚇人。
他一手掐住我後頸:
「你非死不可?」
當然要死,死後天地同壽!
我就愛毀天滅地!
我掙扎:「你要真殺了我,我還得謝謝你!」
說話間有土匪提刀捅來。
我還把肚子往土匪們刀口送了送。
捉妖師趕緊將我拉開,面色沉沉:「這麼想死,送你一程就是!」
語畢,捉妖師指尖加大力道。
只聽「咔嚓」一聲,我後頸驟然骨裂。
好疼!
驚呼未出口,腔子裏的血沫汩汩湧出,熱乎乎地順着我下巴淌到衣襟。
我死了。
但世界沒有重啓。
因爲除妖師不知用什麼辦法攝住我的魂靈。
眼睜睜看着他將我收到葫蘆。
我能看到外面的一切,但怎麼捶砸葫蘆都無法出去。
原來不是我死世界才重啓,必須讓魂魄入自然輪迴中!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這點的?
他又爲什麼要拘走我的魂魄?

-5-
「除妖師大哥,好歹有一世咱倆光屁股長大的交情,你這麼關着我不好吧。」
月色下,除妖師默默給火堆添柴,並不理我。
「嘿呀,高冷人設很喫香嗎?」
我在葫蘆裏拿他沒辦法,兀自碎碎念。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再吵……」
「再吵又如何,來打我啊,來呀來呀!」
心中憋屈得很,想我這幾世都沒受過這種委屈。
他直接給葫蘆貼上符紙。
似乎能消音,總之後面我再吵他眉頭都不皺一下。
煩死了,我踹一腳葫蘆,但並沒有什麼用。
接下來幾天他接連收了好幾個妖怪,吞下它們的妖丹,化爲己用。
怪不得這麼強,原來是走了捷徑。
我撇撇嘴,忽然想到現在是人間大成三年。
這一年除妖師愛上了小兔妖。
大成三年除夕夜,他與小兔妖成親。
妙哉。
小兔妖蠢萌蠢萌,一定能騙她打開葫蘆。
這日除妖師來到個小山村。
我定睛一看,呦呵,這地方我認識,曾在這當過一頭牛。
一頭三歲的壯年牛,和一個叫二狗的小男孩相依爲命。
不過當時我在大成二年就死了,不知道小男孩最後怎麼樣。
不對,我死了,世界又重啓了呀。
「二狗,你這牛昨天喫了咱家麥苗苗咧,賠錢。」
正想着,就看到四五個壯漢在推搡着誰。
恕我是個臉盲,認不出是不是那個男孩,但應該沒差。
原來這一世牛沒那麼早死,但二狗還是活得不怎麼樣。
我看到他眉宇間略帶戾氣,暗覺奇怪:
那一世男孩性子比較軟,這種情況根本不會生氣。
並且,村民也都是蔫壞,不會直接動手啊。
「想不通就慢慢想。」
除妖師似乎知道我心裏想什麼,揭開符紙,與我對話。
不是很想理他,我在葫蘆裏打坐。
突然又想到個很棘手的問題,除妖師要是沒遇到小白兔怎麼辦?
那我要在葫蘆裏待到幾時?
除妖師走到二狗身邊,詢問事情緣由,然後掏錢擺平此事。
二狗有些不可置信,戾氣稍退,搔搔腦袋,只顧着傻笑。
「多謝,多謝。」
二狗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長,俺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嗎?」
「路見不平而已,觀你面相,知你心思純淨,若能保持本性,日後會有福報。」
除妖師又拿些碎銀給他。
這次二狗沒收,臉上的戾氣全然消退,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我謹記道長的話。」
告別二狗,除妖師帶我不知往何處去。
「還觀面相,你騙人,你就會除個妖。」
我忍不住懟他。
「若騙騙他,能避免他日後被戾氣浸染,有何不可。」
「哈哈。」我乾笑,「他要是爲禍人間,我直接毀滅世界,一切都回到起點了,要你費這麼多話。」
除妖師拿起葫蘆晃了晃,無可奈何地看着我,又像是在神遊。
「不可理喻。」
「你媽的,你這個下頭男!」
我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氣得一拳揮上去,但打不到他。
「敢不敢放我出來,揍你啊,要我能出來,下輩子勞資一定拼命修煉,揍死你丫的。」
這次他沒貼符屏蔽我,而是重新把葫蘆掛在腰間。
「那你就一直待在葫蘆裏吧。」

-6-
「安城。」
我看着城門上的字,讀出聲。
這葫蘆外人看是不透明的,但我卻能將外面的事物盡收眼底。
安城這個地名,很是耳熟。
耳熟卻沒有印象,只能說明我在這沒活兩天。
不對,我幾乎每一世都想法子死。
千般死法,全都試了個遍。
結果每一次都會復活。
真煩,能不能死徹底點!
除妖師入城已是傍晚,他在餛飩攤喫碗雲吞,便帶我直奔一座雕花紅樓。
紅樓飾以綵綢。
幾位穿着清涼的美貌女子半倚闌干,對來往行人送秋波。
誒呀,這是個妓館——
我剛想說除妖師是個色鬼大變態。
腦中突然白光一現,想起來我特喵爲啥覺得安城熟悉。
有一回我重生,成了安城青樓裏的雛妓。
原主是被拐子賣來的,誓死不接客。
一頭撞牆,半死不活的時候,我就成了她。
醒後,老鴇怕我再尋死,直接把我捆起來。
說是等我頭上的傷好了,找人給開苞。
其實沒等傷好,老鴇就將嫖客放進屋。
來人腆着大肚腩,嬉皮笑臉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
我當即一副順從模樣。
等他把我鬆了綁,拿起梳妝檯的剪子,奔出去。
攆到老鴇跟前,給她心窩來了那麼一下。
樓裏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然後龜公欲奪剪刀,我拔腿就跑。
一直逃到三樓。
我頭也沒回,一剪子戳到胸口,從窗戶翻身而出。
耳畔風呼嘯,一瞬之後,我聽到頭骨咔嚓裂開。
接着大地崩裂,天翻地覆,一切重新開始。
回憶到此爲止,除妖師邁進妓館大門。
老鴇迎上來:「公子來啦,可有相好的姑娘?」
就是這個聲音,我猛地站起來,死死盯着她。
「香雲,找她。」
Ṫů₂對,沒錯,我那時候的花名就是「香雲」!
除妖師這都知道,他帶我故地重遊幹嘛?
老鴇愣了一下,旋即堆笑道:「可是不巧,今晚中秋,有恩客早就定下了。」
她眼珠轉轉:「樓裏還有好些沒開苞的,公子不妨挑一挑。」
除妖師笑笑,拿出沉甸甸的荷包遞給她。
「一百兩。」
老鴇見錢眼開。
當即將荷包抓在手裏,笑得後槽牙都露出來,白森森。
「誒喲,公子,這……香雲姑娘就在樓上,我帶您去。」
老鴇關上門,除妖師緩步走進室內。
房間擺設簡單,一眼就看到牀邊坐着有個被綁住手腳的少女。
「嗚嗚嗚……」
她在哭,低着頭,淚珠一個勁往下掉。
我打量她,這種感覺真奇妙。
我曾是她,她曾是我,而我們現在卻毫無瓜葛。
大概因爲是魂體的緣故,能看到她周身似有若無的黑氣。
這種黑氣或許是戾氣的具象化體現,一路行來,人們或多或少都帶些。
「我已給你贖身,一會兒隨我走就是。」
香雲仍是在哭,除妖師將葫蘆放在桌上,自己則坐在一邊。
「出去後送你歸家,我不對你做什麼。」
除妖師聲音淡淡。
香雲這才抬頭看過來。
她年紀很小,約莫十三歲。
面頰還有嬰兒肥,額頭的傷口用劉海遮住,看不出來。
「爲、爲什麼……」
她抽噎,小心翼翼地問。
「爲了一個問題。」除妖師手指搭在桌上,輕叩。
「這次僥倖出去,倘若有一日醒來,發現自己仍在此處,你待如何。」
「我……」香雲哽了一下,聲音很是堅定,「我不活,就是化成鬼,也要尋仇。」
她說這話時,黑氣陡然濃郁,臉上也顯出幾分陰狠。
除妖師看了看我,但沒有跟我交談的意思,走過去給香雲解綁。
「走吧,送你歸家。」
香雲忙跪下給他磕頭,但他側身避開:「莫要耽擱,收拾東西就是。」
香雲是被拐來的,沒有身契,也就免了很多麻煩。
於是,他買輛馬車,連夜送姑娘歸鄉。
路上,他駕着馬,問我,如果我是香雲,恨不恨。
「恨。」我咬牙,「就跟恨你一樣樣的,知道那一世我怎麼做的嗎,直接滅了老鴇。
「所以,等我重生,絕對手刃你。」
除妖師好半天沒說話,然後說「不可理喻」。
我已經不想反擊。
累半天人家也不理,沒意思,就趴在葫蘆裏看月亮。
緊趕慢趕,兩日後將姑娘送歸老家。
她家人抱着失而復歸的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喜極而泣時,香雲身上的戾氣全然消失。
我也爲他們高興,心說這一世,小姑娘有個不錯的結局。
除妖師雖然對我不好,但是……應該算是個好人。
那下一世殺他,就給他個痛快。
一刀送他上西天,好吧。

-7-
下一世……
恍然明白了什麼。
我重生世界便會重啓。
那香雲豈不是還得當雛妓,二狗也還是會被戾氣浸染。
可轉念又想,不礙事。
我既然知道這些,重生後自然會來幫助他們。
翌日,天空雷霆陣陣,似乎要下雨。
除妖師輕車熟路地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高樹茂,根本沒路。
他卻好像來過千萬次一樣,輕鬆撥開灌木,往深處去。
「這次要抓什麼妖怪?」
曉得他不會理我,兀自嘀咕:「來一隻食鐵獸,嘿嘿,熊貓精多有意思。」
「此處沒有食鐵獸。」除妖師竟然搭話,「今日來接小白,你見過的兔靈。」
哦,想起來了,那個和他成親的小兔妖。
「嘿呀,你們這麼多世,還沒修成正果呢吧,怪我,每次都活不到那時候。」
陰陽怪氣說完,他根本不搭理。
「轟隆隆——」
閃電垂直落下。
在不遠處炸開。
松樹半邊被劈得焦黑。
除妖師口中不知念什麼咒語。
金色文字顯現,然後幻出光壁,將雷擊那塊方圓十米籠罩在內。
原來兩人是在兔妖化人形時相遇。
果然,有個赤身女郎趴在草叢中,茫然地抬頭看着我,不對,是看着除妖師。
她坐起身,稍稍歪着腦袋,黑緞般的長髮搭在雪白胸前,遮住些許春光。
「你、你是誰?」
兔妖的杏眼眨了眨,淋雨的睫毛溼漉漉的。
眸中倒映着除妖師高大的身影,懵懂天真,眼神乾淨。
除妖師蹲下身,遞給她一包裹。
「季成鈺,我的名字。」他語氣溫和,「這是人類的衣服,穿上它,帶你去人間。」
原來這貨叫這名。
撇撇嘴。
以後我就是季成鈺他祖宗!
兔妖費了好大勁才穿好衣服。
其實穿得七扭八歪。
季成鈺等她穿好後,轉身給她稍微整理後纔行。
季成鈺有夠無聊的。
這麼多世,他都等兔妖化完形,然後同一套話術忽悠人家。
該說他癡情。
嘖,他這不就感受到情愛的滋味了,爲啥還要我攻略他。
有毒。
系統就是有貓餅。
「敢不敢直接弄死我啊,狗系統!」我無能狂怒。
季成鈺就叫兔妖小白,人家欣然接受,歡歡喜喜跟着大忽悠走。
你看看,這媳婦多好騙。
「小白小白,葫蘆裏還有個人呢。」
我大喊,果然引起小白注意。
女郎循聲望過來,問我。
「葫蘆,是你在說話嗎?」
「是啊是啊,我是葫蘆精。」清清嗓子,「我當人可有經驗了,要不把我掛在你腰上,講故事給你聽啊。」
「呵。」季成鈺攥住葫蘆,拿起來盯我一眼,「白費工夫。」
然後他就真的把我交給小白,又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小白眉開眼笑,晃晃葫蘆:「葫蘆,我可不會幫你打開塞子。」
啊啊啊,季成鈺這個大狗逼!
「不開不開,就跟你說說話,季大哥他不理人,我好無聊的。」
小白又笑,她生得玉雪可愛,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真讓人稀罕。
於是接下來幾天我就真的有事沒事給小白講故事,逗她,只爲等待一個時機,哄她開葫蘆。
很快,這個機會就送上門來。

-8-
北星鎮有一隻千年蛇妖,這事我多多少少聽說過。
而這日,季成鈺便帶我們來到此處。
想必也是爲降妖而來。
嘖嘖,這鎮子不得了。
上空黑氣遮雲蔽日,看得出那蛇妖道行匪淺。
這個世界靈物修行有兩種方式,一種吸納自然靈氣。
另一種則走旁門,汲取戾氣濁息。
後一種因修煉法門不同,天性嗜殺,常有吞食人族的情況。
「小白,今晚我出去一趟,你和葫蘆好好待在客棧,好不好。」
季成鈺給小白買個糖人,遞到她手上。
小白忙不迭點頭:「嗯,我聽話,葫蘆也聽話。」
我:「……」
行吧。
季成鈺要了兩間客房,喫罷晚飯,暮色四合時,季成鈺便離開了。
「小白,季大哥又去降妖啦。」
「葫蘆,我是不會打開塞子的。」
纔不要她開塞子。
據我所知,季成鈺肯定在葫蘆上設下禁制,若非強大的力量波動,破不開。
「纔不,我挺擔心季大哥的,你也是吧?」
我見她點頭,循循善誘:「嗨,咱們季大哥哪都好,就是遇事只知道自己扛着。」
小白聞言嘆了一口:「是呀,有些壞妖怪很厲害的,真怕季大哥受傷。」
就等她這句話呢。
「以前跟季大哥一起,有個黃鼠狼精眼看敵不過,竟然自爆內丹,幸好我結實,給他擋了一波。」
修爲稍微高點的妖,內丹自爆,足以削平一座山。
小白雖然涉世未深,但對妖丹的威力還是瞭解的,聽我這麼一說,驚得捂住嘴巴。
「啊!」她眼睛瞪得老大,「葫蘆,你這麼厲害呀。」
「嗨,這有啥。」我笑笑,繼續胡扯,「要不季大哥怎麼把我給你,就是防身用的,不過他不讓我說,你可別告訴他。」
「嗯,季大哥人真好,葫蘆你也好。」
她笑得眉眼彎彎,抱起我在臉上蹭蹭。
美女貼貼,嘿嘿,真好騙。
「可是現在我不在季大哥身邊,就怕……」
「對呀,那可怎麼辦。」
小白完全被我繞進來,皺眉思索。
她只是單純,又不傻,所以我並沒急着說出真實目的。
「季大哥厲害着呢,我好好保護你就行啦。」
小白沒說話,也不點燈,靜靜坐在凳子上,等季成鈺回來。
我估計,季成鈺不會一舉降服蛇妖,說不定身上還得掛點彩。
果然,他摸黑回來時,帶着很濃的血腥氣。
小白早就等在他屋裏,點燃燭火一看,嚯,這誰?
道袍變成一道道的布條掛在身上。
黏稠的血液混雜污泥弄得他滿身滿臉。
太髒了,以至於我一時看不清他哪有傷口。
或者說,他軀殼的每一處都有傷。
小白擦擦眼淚:「季大哥,我給你療傷。」
「沒事。」他聲音有些嘶啞,笑笑,「都是那蛇妖的血,你看,從山裏摘的果子。」
他從儲物袋中捧出紅豔豔的,小孩拳頭大小的果子。
「洗洗嚐嚐,甜的。」
小白含淚點頭。
嘖,這得多愛啊,降妖還不忘給小女友帶點零嘴。
我心裏吐槽,等季成鈺擦洗時,小白帶着我去洗果子。
邊洗,她眼淚邊掉下來。
可憐見的,誰會不喜歡這麼可愛的小兔妖呢。
「要是季大哥帶着你,就不會傷得這麼重。」
她抽噎。
時機成熟,我安慰她:「嗨,不是你的錯。
「現在就算你把我還他,他也不收,不如這樣,下次再除妖,你跟着他。」
我邊說邊觀察小白的神色,見她似乎沒察覺到我的意圖,才繼續。
「等打起來,對方一發力,就把我丟出去,保管給季大哥擋下傷害。」
說起來,之前每次季成鈺降妖,都用許多符紙保護葫蘆不被損壞。
小白洗乾淨果子用大瓷碗裝起來,聞言問我:「那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我很結實,但別跟季大哥說,他肯定不放心你。」
約定好,小白回到季成鈺的房間。
他已經洗漱好,換上乾淨衣裳。
臉上確實沒傷口,不過面色慘白,應該沒在蛇妖手下討到便宜。
小白擺上果子,季成鈺又從儲物袋中拿出一些糕點,還有個……紙人?
他的儲物袋內有乾坤。
表面只有酒囊大小,其實能裝下一屋子東西。
不過,他掏紙人出來幹啥。
紙紮人高約一尺,用紅繩扎着兩髮髻,穿紅衣紅裙,是個小女娃的形象。
正奇怪,他突然從小白手中拿走我,食指中指併攏,口中唸唸有詞。
我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扯住我。
然後眼前一花,再睜眼,我動動手腳,發現自己居然在紙人內部。
逃!
不行,走不掉,紙人也有拘束我魂魄的能力。
「別想跑。」他低聲警告我,然後將手中紅果子遞過來,「表現好的話,以後可以不用待在葫蘆裏。」
呵呵。
聽我說,謝謝你,感謝有你,溫暖了四季……
沒作聲,拿着果子狠狠啃兩口。
唔,魂體竟然也可以嚐到味道。
好甜!
小白很是新奇,將我抱在懷裏:「哇,葫蘆變成小娃娃了。」

-9-
好久沒真實地觸碰到事物,我也挺高興,被小白抱着,啃完果子啃糕點。
好喫,特喵的真好喫。
季成鈺就坐在我們對面,淡淡地望着。
此後他休養兩天,暫時沒有將我收到葫蘆裏。
帶我們在鎮子四處玩。
平常人看我只當我是小侏儒,並不能看出紙紮人的原貌。
大概是被蛇妖影響,鎮中人身上的戾氣要比別處重一些。
常打架。
短短兩天,我就看到不下於七八次口舌較量變成械鬥的。
季成鈺有時會管,大多時候只是在一旁看着,不知想些什麼。
他對小白是真沒話說,從街頭喫到巷尾,我也沾了光,解解饞。
集市上來了玩雜耍的,好多人圍着看。
小白率先擠到裏面,也把我舉起來,讓我能看到。
季成鈺或許擔心她手痠,將我抱過去,坐在他肩膀上。
我湊到他耳邊,說:「季成鈺,我是你祖宗。」
他竟不生氣,從儲物袋裏拿出兩個憨態可掬的糖人。
給小白一個,豬八戒給了我。
「吶,小祖宗,這是供奉。」他平着聲,不辨喜怒,「只要安分守己,不會爲難你。」
呵呵,等着。
我會爲難你的。
見我泄憤般一口咬掉糖人大腦殼,季成鈺似乎笑笑。
「能看到他們身上的黑煞氣?」他抬手指天,「上一世,我與蛇妖斗六百回合,這一世八百回合。」
「哦。」我嚼糖塊,「你不行,腎虛。
「腎虛喝腎寶,一瓶提神醒腦……」
周圍人譁然歡呼,爲場中人喝彩。
一女子手持布袋,挨個討賞錢。
季成鈺這次沒罵我不可理喻,而是從兜裏拿出一吊錢,給那女子。
「我也要,我也要!」
小白伸手,拿過季成鈺給的一把錢,一股腦塞到女子布袋中。
「季成鈺,你沒事吧,在這裏給這麼多錢,不是想讓他們死?」
我忍不住嘀咕。
此處衆人被邪氣浸染,很容易見錢眼開,弄不好就會殺人取財。
「你自戕九十六次,他們慘死過八十八回。」
世界重啓,事件的走向可能會有少許差別。
沒想到季成鈺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我一時噎住,旋即惱火道:
「你真莫名其妙,有話不妨直說。」
「罷了,多說無益。左右你逃不脫。」
他失去與我對話的興趣,將我還給小白,帶我們回去。
晚間,雜耍班子一行人也住我們的客棧,果真有人半夜欲行不軌之事。
季成鈺輕鬆搞定賊人。
這一世,雜耍班子無一人傷亡。
什麼嘛,就是有死傷,也不是我乾的。
真是有大病。
默默記下這件事。
下輩子我會來幫助他們的。
兩日後,季成鈺交代小白注意安全等他回來,晚間,獨自出去降妖。
他怕我跑了,重新將我裝葫蘆裏。
他一走,小白緊跟着溜出去。
兔妖天生會地遁術。
她化爲原形,把我掛在腰上,循着季成鈺的氣味追。
約莫出鎮子五里路,小白感到地動山搖,打洞出來看。
便見到足有石磨粗的大花蛇盤繞山體,對凌空施法的季成鈺吐出毒霧。
打起來了!
很好,小白躲到一邊,我讓她看準時機,運力扔我出去擋傷害。
大花蛇眼見毒霧傷不了季成鈺。
突然張開血盆大口,紅色妖丹在它嘴裏閃爍妖異光芒。
四周陡然一股威壓,妖丹紅芒大作,朝季成鈺激射而去。
就是現在!
小白驚呼:「季大哥,小心!」
說話時將我丟出擋妖丹。
季成鈺想攔已經遲了。
巨大的能量瞬間劈在葫蘆上,饒是上面有禁制,頃刻也化爲飛灰。
靈魂入輪迴。
一時間天塌地陷!
我看到這個世界被黑暗層層籠罩,然後破碎。
季成鈺立在虛無中,遙遙與我對視。
「下輩子再見,季成鈺!」
下輩子,也要將你囚在葫蘆裏。

-10-
睜眼,剛想說話。
吐出分叉的長舌。
我敲,這輩子投胎成辣條了!
趕緊往牛蹄子底下一躺,好,躺闆闆。
重啓再來。
睜眼,頭頂是發黑的茅草。
目光下移,掃視一眼,四面都是土牆。
原主的記憶漸漸浮現。
這一世,我穿成十歲小女娃,叫什麼招娣。
得,看來暫時跟修行搭不上邊。
要不重開?
我想了想,說搞死季成鈺,就這輩子弄他。
算算年頭,季成鈺現在也才十二歲。
哼,哪怕他天縱奇才,也不會那麼快變強攆到我身邊。
這時,一村婦走進屋裏。
見我醒轉,皺眉道:「幹活就這疼那癢,還不滾起來拾柴火去。」
「誒。」
我應聲下牀。
穿上草鞋,頭卻有點暈。
小腿發軟,踉蹌一下,險些摔倒。
「就會裝。」
村婦在我腰上狠擰一把。
突如其來的疼,讓我清醒許多,也不由叫出聲。
「再敢裝病,擰掉你耳朵。」
「娘,曉得了。」
我低眉順眼地站起來,心裏卻忍不住冷笑:
裝病,你女兒都發高燒死了。
沒了好啊,沒了乾淨。
一些往事潮水般湧來。
過這麼久,來這個世界之前的記憶還那麼讓人難忘。
盡是些不開心的事。
往山上拾柴時路過村口池塘,不由自主想跳下去。
水面倒映出我的模樣。
穿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補丁打補丁。
頭髮亂糟糟,面頰是病態的酡紅。
瘦瘦小小,風一吹就要倒。
「娣兒姐!」
脆生生的聲音喚我。
從池塘那邊出現一男一女兩個孩童,是村裏牛叔家的孩子。
他們同樣破衣爛衫,走到近前,我纔看到他們小臉紅潤潤的,笑容滿面。
世上總有愛子女的父母。
但我沒有。
他們請我喫蠶豆,還說村子有人來收弟子。
「收弟子?」我忙打探,「什麼人啊,村裏可有人選上了?」
「叫啥聖女餃子,不曉得,來了四個穿白衣裳的姐姐。」女孩說起這個,顯出幾分神往,「她們衣裳可好看,像畫上仙子娘娘呢。」
聖女教!
這教派我倒有所耳聞,非是正道。
教主是個蠍子精,廣招童男童女。
說是當弟子,其實大部分都進了精怪肚皮。
蠍子精隱藏很深,喫的童子都是被她巧言迷惑,自願奉身。
也是因此,在我當季成鈺青梅的那一世大成元年。
他才察覺到這麼個妖怪,將聖女教一舉搗毀。
當然,蠍子精也會選幾個童子悉心栽培。
送上門來的修行機會,怎能放過。
拾柴回家,佯裝不在意跟原主父母說這事,哪知他們早就有此打算。
入教弟子,門內每月會給家裏寄銀錢。
村婦讓我洗洗乾淨,說若選不上,非要揍死我不可。
挑選人的方式也簡單,就是看你敢不敢把手放進裝滿毒蟲的瓷罐中。
蠍子精喫童子時會化成巨大毒蠍,若食物心生駭意,影響她食慾。
瓷罐中蠍子蜈蚣亂爬。
節肢動物的細腳在光滑罐體上,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怪噁心,正要伸手進去,村婦見我發愣,直接拽我手按下去。
她自己嚇得汗津津,按下我手,自己往後退老遠。
「娘,我不怕的。」
從來沒有什麼,比人心更可怕。
回頭對她樂,從容地等白衣女讓我拿出手來。
「李招娣,通過。」
一位白衣女記下原主名字,然後給婦人銀錢。
有人領我坐上馬車,車裏已經有幾個女孩兒,面生,應是別村的。
此後過了三日,輾轉多地,我們終來到聖女宮。
根據前幾世的傳聞來看,蠍子精不喫新弟子,嫌凡俗孩童身上不乾淨。
她會傳授「仙法」。
等兩年後,弟子運功排盡體內塵世髒污,才下手。
管他什麼仙法還是妖術,我拼命鑽研。
終於能感受到體內有類似「真氣」的力量波動。
兩年間,我們新晉弟子不能入聖女宮內部,只得在外圈走動,是以我想略盡薄力救人也不行。
也曾暗中提點同伴,但大家都是窮苦孩子,好容易過上喫穿不愁的生活,對聖女宮都分外尊崇。
兩年間我會簡單的術法,算是新晉弟子裏表現最好的。
僅這些想殺掉季成鈺還遠遠不夠,得想個速成的法子。
沒錯,我盯上蠍子精的妖丹。
正常情況下我打不過她,但她每到無月之夜就會散盡妖力,變成普普通通的黑蠍子。
重生多次就這點好,知道些旁人的小祕密。
兩年時間一過,我們得以進入第二道宮門,面見「聖女」,就是那蠍子精。
什麼面見,就是妖精物色美食,但她只說收關門弟子。
沒選中我。
不急,她都是在無月之夜後喫「血食」,這些人一個都不會白白送死。
我因是新弟子裏最突出的,被選爲她的隨身仙侍。
切,女人,你這是在玩火。
無月之夜這天,蠍子精屏退衆人,說要閉關。
無人敢忤逆她,但我又不怕死,費了一番工夫,溜到她閉關石室。
石室有機關,但我早就留心破解,輕易打開。
小小的黑蠍子在寒玉牀上吐息,我進來二話沒說用自己繪製的黃符貼上去。
看季成鈺畫過,應該有效。
無效也沒事,鞋底子上見真章。
她尚且來不及求饒,就成了我鞋底的爛泥。
身軀毀壞,恐她元神還在。不敢耽擱,一口吞下妖丹。
滾燙的物什順着喉嚨滑入,喉管似乎被燒灼,疼得鑽心。
我爬上寒玉牀調息,欲將妖丹化爲己用。
然那股巨大的能量豈是十二歲孩童的肉身可以承受的。
胸腔劇烈起伏,血水不可控制從喉嚨裏漫出來,感到筋脈血管,都像是被吹足了氣的氣球,鼓脹得幾乎要炸開。
「啊——」
好疼,我不受控制地在寒玉牀上扭動。
玉牀傳來絲絲涼氣,能暫緩痛楚。
不行,走到這一步,我不要死。
疼得走不動路,愣是爬着去拿石室內存放的丹藥。
顧不得丹藥會不會相沖,逮着什麼喫什麼。
什麼九轉金丹,青靈丸,都嚼吧嚼吧進了我肚子。
接着我爬到寒玉牀上,運轉小周天。
身上的衣服溼了又幹,幹了又溼,最後失去意識,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感覺晃晃腦袋。
摸到玉牀上黏糊糊的,血汗和體內的雜質混在一處,臭烘烘。
跳下牀,發現自己身子似乎很是輕盈,但仍是痠痛。
五感似乎有質的提升。
我注意到死蠍子身邊有團淡綠色光暈,發覺我看過去光團似乎想逃。
是元神?
意念動,掌中一團火球漸漸成形。
「嘖,果然變強了,以前只能打出小火花。」
說罷,火球在空中劃出漂亮弧線,打得那團綠光球散開來。
重複多次,直到蠍子精元神消失,我纔打開石室。
聖女宮沒了聖女,早晚得解散。
其他都是凡人,幾個貼身侍女也不知道自家聖女是妖怪。
趁無人發現,收拾細軟,捲走幾件寶貝,從此身入江湖。
法力大增後,我重新得見人們身上的黑煞氣。
刻意感知的話,能感受到每個地方的黑氣都似乎比上一世更濃。
那種黏稠的,甩不開的黑霧,或濃或淡,在多數人身上張牙舞爪。
我心裏存着殺季狗人的念頭。
也學着降妖除魔,吞食作惡妖魔的內丹增強自身。
從十二歲殺到十七歲,五年間,百餘個害過人的精怪都成我劍下亡魂。
奇怪,走旁門修行的妖竟有這麼多?
明明記得剛來這世界時,挺太平啊。
大成二年,我十八歲。
初夏這一日,我在樹蔭下釣魚。
風斜斜吹過,池水泛起波紋。
方圓十米內,我感知到季成鈺的存在。
抬頭,狗人靜默立在對面,仍是着一襲道袍。
很好,納命來吧。
不跟他廢話,魚竿輕撥,池中水嘩啦凝成冰錐,直刺向季成鈺。
冰錐帶起勁風,吹得他衣襬動了動。
人卻坦然地面對數十道能洞穿他身體的殺器。
看不起我?
意動,冰錐在碰到他的前一瞬化水,潑在地上。
踏水到他跟前。
「季成鈺,若再不動手,我可就抹脖子了。」
上一世他之所以能拘走我魂魄,是因爲死亡剎那,用了祕法。
這一次,他如何能掌控我嗝屁的時間。
手中劍挽出劍花,銀白劍身映出季成鈺無奈神情。
「好,如你所願。」
他說話間,閃電般甩出兩張黃符,黃符自燃,「砰砰」兩聲陡然爆裂。
我仰身躲開,一個飛踢,擋掉他右手短劍。
寒芒畢現,刀刃一轉,反射刺目光芒,閃到我眼。
剛一落地,耳畔破空之聲傳來,帶着股凌厲殺機。
我揮劍格擋,金屬相擊,發出清脆一聲「鐺」。
力道挺大,我手臂一陣痠麻,劍身稍偏與他錯開。
季成鈺面上毫無波瀾,分開瞬間,立時從身後拔出另一短劍,口唸法咒。
雙劍嗡嗡低吟,離手朝我左右夾擊。
知道接下來要鬥法,也不怵他。
左手掐訣,岸邊柳樹葉子嘩嘩作響,數百片柳葉兒纏住雙劍。
季成鈺手中捏符,似乎想將我定住。
哪會讓他得手,右手執劍直刺他心房。
我原以爲他會躲開,哪知劍尖劃開衣裳,他猛地將自己送上來。
「噗呲。」
劍身長驅直入,洞穿血肉的凝滯感傳來。
他垂下手,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順着劍刃淌到我手上。
熱的。
季成鈺不知道疼痛一般,慢慢挪動身體,靠近。
他是——故意的!
「第一……條命……還你了。」他嘴脣顫抖,斷斷續續,「請等……」
他沒說完。
口中湧出大量鮮血,身體猛地下墜。
氣息全無,死了。
倒下的剎那,我的劍從他身體抽離。
然後他心口開始汩汩冒血,浸透那一片衣衫。
站了一會兒。
看看劍,也看看他。
終於殺掉季狗逼,要開心啊。
我想笑,試了幾下,笑不出來。
他說要我等什麼呢,等他死了埋起來?
扔掉劍,我坐在季成鈺屍體邊。
好像又沒什麼活頭了。
要重開嗎?
不了吧,殺掉他沒有想象中有意思,重開又要從零開始。
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躺下,枕着左胳膊,右手摘蒲公英吹着玩。
來這個世界許久,我就沒打算好好活。
真正認真過的,也就當季成鈺青梅那一世,種田發家那一世,還有以弄死季成鈺爲己任的這一世。
蒲公英飛啊飛,風又把它們帶出去老遠。
夕陽西下,晚霞濃墨重彩地鋪陳半邊天。
我心裏空落落的,季成鈺屍體突然動了一下。
我並不害怕,懷着某種隱祕的欣喜,坐起來。
季成鈺的睫毛微顫,然後他睜開眼睛。
眸子裏是我,還有我身後的萬丈霞光。
他笑笑,說——
「現在,還你第二條命。」

-11-
細算的話,季成鈺殺過我三次。
不對,兩回。
第一世當綠茶妖被他劈死,這是第一命。
第二回其實我還沒見到他的面。
被設在房中的法陣壓死,這倒不能算他頭上。
再者就是重生成山匪那次,被他捏碎頸骨。
本來也沒想活。
但他萬不該將我困在葫蘆裏。
所以我不要季成鈺還我第二條命。
而是讓他也嚐嚐被囚禁的滋味。
我現在能力不俗,他能奈我何。
「這樣,你便不會讓這個世界重啓?」
見我點頭,季成鈺從儲物袋中拿出葫蘆遞給我:「好。」
好耶,忍不住脣角翹起,無聊的生活終於來了點樂子。
「咳咳。」我雙腿叉開,打開塞子,舉起葫蘆,口對準季成鈺。
「呔,季成鈺,叫你一聲,敢不敢答應!」
季成鈺:「……」
他眉頭微皺,很快舒展。
看看我,突然抱拳應道:「季成鈺在此。」
然後他自己跑葫蘆裏了。
把他拴在腰上,我高興得張開雙臂。
擁着晚風,跑出去老遠。
「那這段時間,請你暫代我除妖。」
季成鈺的聲音從葫蘆裏傳出:「該如何稱呼閣下,香雲、二狗還是……」
我想了想,突然冒出壞水:「唔,我單名一個『仙』字。」
正欲繼續說下去,季成鈺有些無奈的話音便緊隨其後。
「閣下莫不是恰好姓『祖』?」
哈,居然被他猜到。
「怎樣,我就叫『祖仙』,不服忍着。」
「怎敢怎敢,在下很是服氣。」季成鈺平着聲喚我,「祖姑娘,往前三十里到慶城,那有個成精的紅燭,還望降服。」
什麼玩意祖姑娘,叫祖宗!
撇撇嘴,聽他說還有紅燭成精,有些好奇。
「紅燭燒着燒着就沒了,也能修煉?」
「萬物有靈,得遇機緣就有道行。」
季成鈺與我講這紅燭成精的緣由。
原來多年前,慶城有個大戶人家的獨生公子染病。
眼看時日無多,府上選個良家女子嫁來沖喜。
說沖喜,就想留個後。
誰知道洞房花燭夜。
紅燭燃到一半,公子死在新娘子牀上。
便都說這新娘子不祥,要她殉葬。
但二人行過周公禮,衆人又期盼這新婦有孕。
於是留新婦一命,等兩月後大夫把脈再做處置。
這兩月新娘子困在新房,如同待宰羔羊。
日夜提心吊膽,戰戰兢兢。
她整日對着兩根未燃盡的紅燭哭泣。
沒等到兩個月,已是瘋瘋癲癲。
終於有一日,她拿起紅燭的燭臺。
鋒利銅釺貫穿心口,香消玉殞。
後來染上血的紅燭與新婦一同下葬。
紅燭得了女人的愁怨與心頭血成精。
此後,慶城常有新娘子失蹤。
城中人多數以爲是採花賊乾的。
季成鈺說完,天已黑透。
我掌中凝出一團火球,懸浮半空,做照明用。
可憐那新婚夜便守寡的女子,該絕望到什麼地步,纔會驟然瘋癲。
嘆息,一時無話,只聽到我腳踏枯葉的沙沙聲。
「險些忘了,這精怪只出現在新婚夜,若慶城無喜事,恐怕會白跑一趟。」
季成鈺提醒。
「無妨,到時候找人演出戲,騙它現身。」我說。
現在心情好,說着哼起歌謠。
季成鈺似乎笑了一下:「之前我也是用此法。」
「之前?」我腳步一頓,福至心靈,恍然道,「你與小白是假成親?」
不會吧,季成鈺家在龍興鎮啊。
距離此地甚遠。
「嗯。」他沉吟片刻,「那時紅燭精已經十分強大,在多地興風作浪,尋它蹤跡,正巧在龍興鎮。」
行吧,第三世投湖投早了。
「說起來,你是不死身,重生記憶能保存,難道也是被系統丟到這個世界的?」
我好奇了。
「系統?」季成鈺重複這兩字,「你稱天道爲系統,果真來自異世。」
看來季成鈺知道的東西更多一些。
「所以你究竟是誰,這又是什麼地方?」我問。
「這裏……
「這裏是地獄十九層,在下來此贖罪。」

-12-
據季成鈺所說,他是自三千世界外的神明。
而這兒,曾是他隨手創設的空間。
起初這個世界只被他用來關押罪惡滔天的妖魔。
後來他無意得知空間中有人族存在。
這些手無寸鐵的人族,不知從何處來。
經過千萬年光陰流轉,擁有了文明,建造了王朝。
關押妖魔的牢獄,成爲人類賴以生存的小世界。
季成鈺深知人族必然飽受妖魔摧殘,神識進入此間,欲還世人清淨。
「噗——」
我笑出聲,敢情這貨還是創世神。
「不信,真這麼厲害,你怎麼無法阻止我重啓小世界。」
「你身上有『時輪』。」
季成鈺倒十分有耐心:「諸神皆盼我放棄此處,好囚禁更多魔怪。
「畢竟只是小世界,不妨礙宇宙運轉。
「進入此處,便失去控制這世界的權利。天道將能夠操控時間的『時輪』與你靈魂綁定,我亦無可奈何。」
低頭打量自己,又用意識審視氣海中的元神,並無不妥。
「我怎麼看不到什麼時輪。」
「你與它合爲一體,自然看不出來。」
季成鈺繼續道:「我跟它有微弱感應,依靠這才尋到你。」
好吧,信息一下攝取太多,有點無法消化。
「祖姑娘,在下已知無不言,你是否也應告知你來此的目的,天道讓你來做什麼?」
不知道他說得幾分真。
於我而言,他目前沒什麼威脅,說實情也沒事。
「攻略你,然後系統會滿足我一個願望。」
他似乎不懂攻略什麼意思,就簡單跟他解釋。
「就是讓你愛我,嗨,太難了。」
我抓抓腦袋,忽然想到一件事:「要是完成這任務,我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時輪應該會歸位。「這樣你就不用怕時間倒轉,可以安心除魔衛道。
「所以,你要是能愛上我,我們都能解脫。」我總結。
說完還有點不好意思。
嗨,這都啥跟啥啊,之前還跟他喊打喊殺。
季成鈺沒說話。
我又想,他確實無話可說,畢竟放心尖上的是小白兔。
差點忘掉這事。
唔,不想當第三者。
「神明無情。」
季成鈺終於開口:「不過此身是肉體凡胎,想來情絲未斷,可以一試。」
那豈不是明目張膽地劈腿,不好,不好。
「不行,小兔妖怎麼辦,我拒絕。」
「這和小白有何干系……」
季成鈺微頓:「看來其中有些誤會。
「想必上一世你也看出小白未曾被黑煞氣浸染。若放任她孤身行走,會被其他妖邪爭食。」
他沒繼續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白。
他跟小白兔沒啥關係。
「是這樣啊,確實可以一試。」我點頭。
晃晃葫蘆:「怎麼做,你纔會愛我呢。」
「活着就好,好好活着,在下會去愛你。」
季成鈺語氣誠懇:
「姑娘無須有負擔,任何事在下來解決。
「只盼姑娘莫要輕易重啓小世界。」
原來好好活着就會有人愛我。
如果很久之前有人這麼對我說。
我也不會來到這兒。
「一言爲定,我們現在去慶城捉妖!」

-13-
慶城一行果然白費工夫。
我沒有感受到紅燭精存在。
「看來它比上一世修煉更快。」季成鈺說。
「爲什麼是這樣?」
我吸溜一口面。
趕了一晚上路,今早終於進城,趕緊喫碗蔥油麪墊吧。
「小世界重啓,但原本存於世間的怨氣、戾氣皆不會消失,反而會一次次累積。」
所以原本人們身上若有若無的黑氣,會變得黏稠。
所以纔會突然出現這麼多走旁門的精怪。
所以越來越多的人間慘劇會上演。
麪條突然不香了。
我丟筷子,給葫蘆一個腦瓜崩。
「喂,你意思是,這些都我的錯?」
「不,始作俑者是在下,若一早發現有人族,這些也不會發生。」
切,誰知道他怎麼想。
結完面錢,準備繼續往前走。
或許能在附近城鎮打探到有關紅燭精的消息。
我沒說話,葫蘆裏的季成鈺過好半天,突然說:
「姑娘也只是誤入此間的魂靈,今天這個局面,亦非你所願。
「在下確實不認爲這是你的錯。
「上一世之所以困住你,實是不得已,我任姑娘出氣。」
生死尚且掀不起我心湖絲毫波瀾。
季成鈺就算把罪責都推到我身上,也Ṫů⁻沒什麼。
「不用解釋。」我無所謂道。
想起來這世界之前的事,姑且稱作前塵吧。
前塵事歷歷在目。
我對季成鈺說:「我連存在都是錯誤的,呵,已經習慣了。」
他默了默,接着溫聲說:「姑娘的存在,對在下而言,是幸事。」
嘖嘖嘖,真會哄人。
爲了穩住我不重啓世界,瞎話張口就來。
倒要看看你能編出什麼花。
我暗自腹誹。
「在下剛來這世界,凡所遇精怪,皆不放過,也包括小白。
「我常想,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可算是濫殺無辜。
「想收手,爲時已晚。」
原來綠茶妖失敗是因爲這貨殺瘋了。
季成鈺見我若有所思,接着道:
「姑娘讓這一切重新開始,在下得以挽回許多。
「所以你的存在於我而言是一樁幸事。」
行吧,合情合理,姑且信他。
心情變好,腳步也輕快很多。
路上搭了個老伯的車,走哪算哪。
老伯從城裏送完菜,趕驢車回家。
「老伯,最近可有什麼奇事?」
最愛同路人胡侃,然後一拍兩散,各回各家。
「嘿呀,丫頭你可是問着了。」
老伯接過我給他的路費,話也密起來。
「前兩天村裏李四娶媳婦,你猜怎麼着,他媳婦半夜跟人跑了,現在也沒找到哩。」
很自然就與紅燭精想到一塊,我忙問:「這事可不小,報官沒。」
「嘿,這醜事捂着還來不及咧。」老伯嘴裏嘖嘖有聲。
「有人親眼看到她跟人私奔了?」
「那可不,大晚上的,女的嫁衣還穿着,跟着個人走了。村裏人當時就去追,這狗男女跑得倒快……」
老伯正罵人,忽然想起我還在旁邊,清清嗓子:「嗨,跑到山裏,再尋不見。」
「什麼山?」
「就咱村子邊上的牛頭山,大得很。」
左右沒旁的線索,去轉一圈。
在老伯村口下車,問明方向,便向山中去。
牛頭山有兩個山峯,一高一矮。
中間是飛鳥才能越過的懸崖斷壁,遠遠看去,叫「筷子山」反而更貼切。
太陽高照,山下草木茂盛,我踅摸着村民上山的小道走。
季成鈺開口:
「紅燭精畏熱,大概率在向陰處休養生息,你小心些。」
「我們這算不算大聲密謀。」我問。
季成鈺:「……
「這葫蘆能封禁術法,我不能傳音於你。」
「那,你出來吧,囚禁 play 以後再玩。」關着他也沒什麼意思。
打開塞子,一抹白光落地,季成鈺出現在眼前。
他有些疑惑,問什麼叫「普雷」。
「啊,就是遊戲。」
試着傳音給他。
很快腦海中傳出季成鈺的回應:「嗯,那以後再玩囚禁遊戲。」
這話多少有點歧義。
他卻並未多想,耐心叮囑。
「紅燭精最擅長讓人陷入幻境,與它相遇,切莫吸入燭煙。」
這不難,學過龜息之術,一個時辰不呼吸也行。
「很難直接尋到它,或許能從那個被擄走的新娘身上入手。」
季成鈺傳音後,左掌攤開。
但見他掌心上空,透明漩渦憑空出現。
緊接着一隻神氣十足的烏鴉從扭曲處展翅飛出。
這鳥兒站在季成鈺左肩,尖喙理理黑亮的羽翅。
「終於肯放小爺出來了。」
烏鴉口吐人言,但聲音委實難聽:「咦,還有個小丫頭。」
它說着,撲騰翅膀,似乎想飛來跟我打招呼。
季成鈺敲敲它腦袋:「你在山中找找,若有屍體即時來報。」
「知道了,知道了。」
鳥兒衝我一歪腦袋:「一會兒見。」
烏鴉飛走,我與季成鈺繼續往山林深處走。
走得越深,光線越暗,不知何時周圍已起了霧。
原本就難行的小路更加崎嶇。
「新娘就無生還的可能嗎?」
撥開擋路的荊棘,我問。
季成鈺伸手拉了我一把:「那便盼小黑一無所獲。」
小黑,應該是他給烏鴉起的名字。
小白、小黑,起名有夠隨意的。
正吐槽,頭頂一陣撲啦啦的動靜。
一個黑影於半空劃出道漂亮弧線,穩穩停在季成鈺的肩頭。
「找到了,嘖,嚇死鳥了。」
小黑和人似的長舒一口氣:「應該是個女的,被吸成人幹,我帶你們去。」
既然目的地明確,我們略施神通,趕到藏屍處。
屍骸我見過許多,並不害怕。
眼前一具人骨上披着層薄薄的人皮,已辨不清此人生前相貌。
紅豔豔嫁衣裹住女屍。
她似團破抹布,被妖物塞在石塊堆壘的小山洞裏。
骨架很小巧,該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如果沒有多次重啓世界,燭妖也不至於這麼快離開慶城。
她也不會孤零零死在深山,還被人誤會私奔。
好難受。
不論身在何處,我的存在都是錯誤。
我只會給人帶去災禍。
所以爲什麼不讓我死個乾淨呢!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是季成鈺。
「利用屍體上殘存的妖力,能追蹤到它藏身之處,走吧。」
「屍體怎麼辦?」
「伏妖后,再帶她回去。」
季成鈺看看我,似乎想再說什麼,終究沒開口。
走出山洞,他在前,我在後,默默無語。
突然,我頭皮劇痛。
有人一把薅住我頭髮。
力道很大,慣性作用,我不由得向後仰倒,一屁股摔坐在地。
「啊——」
好疼,眼前一花,再回神,看到四周的景象不知何時變了。
茂密葳蕤的樹林消失,被裝潢華麗的建築替代。
明亮的水晶吊燈發出耀眼的光芒。
有人背光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她栗色捲髮下,一張過分白皙的臉,此刻有些扭曲。
母親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眼簾。
她正在生氣,眉狠狠豎起。
在外人看來嫵媚的眼眸,此刻恨不得噴出火來,將我焚燒殆盡。
「媽——」
我有片刻怔愣,對女人的稱呼卻脫口而出。
天啊,怎麼又回到那個世界,那個家。
我不是已經,死了嗎?

-14-
回應的,是女人斷然揮來的耳光。
「知錯嗎?」
火辣辣地疼。
我捂着臉,下意識說:「對不起,媽媽。」
「丟死人了,現在都知道你腦子有病,是神經病啊。」
好尖厲的聲音,耳膜疼。
抑鬱症不是神經病啊,媽媽。
抱歉給你丟臉。
「起來——」
女人攥住我衣領,猛地往前拽。
「我錯了,我錯了……」
預感到接下來會受到皮肉之苦。
掙扎,討饒。
幾乎已經變成我下意識的動作。
有人抓住我胡亂揮舞的手臂。
我立時不敢再動,嘴裏仍是說着討饒的話。
「醒醒。」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是季成鈺。
抬頭,噩夢不再。
我還在林子裏,正抱着一棵大樹。
背後盡是冷汗,山風一吹,難受得緊。
「你誤入燭妖設下的幻境,沒事了。」
季成鈺俯身將我扶起。
「燭妖就躲在附近,它自詡法力大增,想將我們一網打盡,已被降服。」
夢境讓我心有餘悸。
思緒混亂,也顧不得細問他降妖的經過。
事了,我們到牛頭山下的村子通知新娘的家人,讓他們領回屍體。
村中人一看這女子竟然是被妖物擄走,皆長吁短嘆。
最傷心的莫過於她孃家人。
離村時,我仍是恍惚。
「莫要將這一切攬到自己身上。
「害人的是妖邪,並非你。」
季成鈺說完,小黑也跟着哇哇大叫:「對,不是你的錯。」
它嗓音委實難聽。
被季成鈺掃了一眼,立刻閉嘴。
我頷首,心卻十分茫然。
「來,你看。」
季成鈺突然停下腳步,從儲物袋中掏出個巴掌大的小罐子。
「這是?」
「是新娘的殘魄,燭妖吞噬的時間不長,得以從它體內找到。」
他把罐子給我。
拿在手裏不沉,罐體涼涼的,讓我神思清明許多。
「孰能無過呢,哪怕姑娘你認爲自己確實有錯,現在不正在努力彌補麼。」
「謝謝。」
鼻子酸酸的,我略低頭。
「要怎麼處理這殘魄?」
「等晚間,擺陣送入輪迴。」
季成鈺看看天色,將罐子拿回儲物袋:
「這條路直往前走,應當有座破廟,可暫歇腳。」
當晚我們便在山間破廟暫住。
這一世我漂泊慣了。
墳地有時也睡,何況廟宇。
所以並無怨言。
想不到的是,廟裏居然還有一老一少兩人。
老大爺帶個小姑娘。
見到我們兩人一鳥大剌剌埋進廟裏,兩人便往牆邊縮了縮。
季成鈺撿了些柴火回來。
還折了許多氣味濃烈的草。
「山間多蚊蟲,用這個驅散。」他給我一些,又走到爺孫那,送出一些。
接着他又從儲物袋中拿出小鐵鍋,擔在火堆上,煮肉湯。
是他在外處理好的野雞。
雞湯沸騰,香味頓時飄出去老遠。
牆角的小姑娘吸吸鼻子,跟爺爺小聲說着什麼。
「他們身上有妖氣。」季成鈺揭開蓋子,邊往裏加調料,邊給我傳音。
「厲害,我看不出。」
「很淡,應當是從別處染上。」
他往火堆裏添些柴:「一會兒我去探探情況。」
我盯着熱氣騰騰的鐵鍋,不覺冒出口水。
種田那一世,就是爲了喫點好的才堅持那麼久。
「想喝可樂。」
我咂摸着那滋味。
季成鈺聞言,看看我。
小心措辭道:「不喝,會毀滅世界嗎?」
……

-15-
「不會。」
我哪有這麼不講道理。
「倒是有『胥邪』,之前路過海地,帶回幾個。」
正奇怪「胥邪」是什麼。
他從儲物袋中拿出個圓溜溜的椰子。
以指爲劍,劍氣盪開,削去五分之一,遞給我。
「味甘,解渴。」
椰汁水清汪汪的。
我眼前一亮,捧起來牛飲,好喝!
季成鈺看我喜歡,又拿出一個處理好,放在我跟前。
「敢問——」
突兀的一聲,將我們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牆角那。
此時老大爺走過來,小女孩亦步亦趨跟着他。
「敢問兩位是天師?」
他看向季成鈺小小的儲物袋:「此物內有乾坤,不似凡物,二位也非常人吶。」
不等我們做反應,老者撲通一下跪地上。
「天師救命,天師救命吶。」
這個世界,除妖師被統稱爲天師。
小姑娘也跟着要跪下,被我抱起。
季成鈺忙攔下老者,詢問事由。
原來老者的兒子、兒媳,五日前去劉秀才府上幫工。
結果一去不復返。
爺孫兩人等得焦急,今日便早起趕去劉家找人。
沒想到劉家拒不承認找過人幫工。
再問,府上看門的舉棒子要打。
老者心知兒子兒媳遇不測,想請季成鈺招魂。
不論怎麼樣,要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
老人家邊說邊抹淚。
小女孩懵懵懂懂,只盯着肉湯咽口水。
季成鈺請他們一同用餐飯。
詳細詢問劉秀才家在何處,平常處事情況等等。
於是翌日,我們與爺孫分開後,直奔甜水鎮。

-16-
「仙兒,仙兒!」
迭聲的高呼自廚房外。
我忙應聲,跑過去。
便見到個胖墩墩的婦人,擰眉掩住口鼻。
似乎嫌此處髒亂一般。
「今兒少爺請朋友喫酒,在雅院擺席,你做些拿手的下酒菜來。」
「誒,記下了。」
我低眉順眼,那婦人略點頭,又囑咐道:「要快些。」
一一應下。
目送那婦人的身影從拐角處消失,我才挺直腰板。
此處正是劉秀才府內。
我買通牙婆,混進人羣,被劉府買來做婢子。
要說我最拿手的,其實是做菜。
略施了些手段,便被劉府少爺要來在小廚房忙活。
自來此已有十日。
相信季成鈺也有了新身份,不日即將與我會合。
菜餚才入食盒,早餐來過的張媽便來催。
見我備好了飯食,這才笑逐顏開拎着東西走了。
過片刻,劉少爺房裏的丫鬟來,說少爺要見我。
原是客人覺得飲食有新意,誇了一句,少爺覺得有面,特要我前去。
一腳踢開昧下的大雞腿的骨頭,乖順地同丫鬟去Ŧũₖ內院。
少爺與客人正在院裏亭中喫酒。
見我來,便有人問:「這炙豬蹄,是加了什麼香料?」
這個小世界的飲食上沒什麼花活。
烤肉也不會加孜然什麼的。
我這幾年遊歷多處才尋得許多大料,做出來的飯食自然別有風味。
我一笑,聽着聲音便知是季成鈺來了。
略抬頭,就見他一副儒生打扮。
裝成完全不認得我的模樣。
說了幾個常見的材料,劉少爺便打發我走了。
走時,季成鈺傳音過來:「晚間我自來尋你。」
因少爺喜是個老饕,故而對我這個廚子十分善待,予我單獨一間寢室。
晚間打更聲起,季成鈺悄無聲息推門而入。
「可有發現?」
屋裏沒點燈,怕起夜的人瞧見屋裏有燭光。
他暗中也能視物,坐我身邊。
「劉府後院有一口井。」我傳音給他。
近距離傳音,不會有大的能量波動,不會讓藏匿附近的妖邪起疑。
他嗯了一聲,示意我繼續。
「劉府都只從前院的井取水,後院的根本無用。
「況且位置偏僻,根本無人會經過,就這,前幾天還有個丫頭跌進去淹死了。」
季成鈺思索了一會兒,問我有沒有去看過。
「去了,水很清,但我沒敢用神識去探。」想了想,繼續,「劉府沒有年頭久的下人,除了少爺姑娘們的奶媽,大多數都是纔來一兩年的。」
「嗯,與我打探到的一致。」
原來季成鈺扮成遊學的儒生,在詩會上與劉家少爺「一見如故」,才被邀來暫住。
他在小鎮以遊學的名義,打聽甜水鎮的事,便聽人隱晦地說過劉府常常會辭退下人。
辭退,呵,大概是死了。
不過,爲何只有那爺孫倆找上門?
一時不得其解,季成鈺表示他明日會去看看那井。
臨走,他忽然道:
「你手藝這樣好,難爲你喫我煮的雞。」
他的臉在暗中看不甚分明。
我想,他該是笑着的。
「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他的心,所以你什麼時候能愛上我?」
快點愛上我吧。
完成任務,我就能許願了。
「這是什麼怪論,那廚子豈不是叫人愛得死去活來。」
他也是玩笑話。
語畢,不知從兜裏掏出什麼套在我手腕上。
似乎是個鈴鐺,但晃晃手,沒聲。
「這繩子一套有兩個,另一個在我腕上。」
季成鈺伸手過來,我觸摸到他溫熱手腕上的細繩。
「繩子是狐狸的長鬚,金鈴鐺裏有它的魅術,你每晃一下,便會撥動我的情絲。
「所以……」
所以正常情況下他不會愛上我,只能借用些術法輔助。
暗夜裏,我不由得勾脣,無聲一笑。
無論在哪,都不會有人愛我,早該知道的。
也好,我本來去無牽掛。

-17-
次日,我正煨着鴿子湯,便見少爺內院裏幾個丫鬟急匆匆跑出來。
片刻後她們又領着大夫進院裏。
「……落水……
「少爺……」
女孩兒們的語速快,離得又遠,未運轉法力,根本聽不清。
倒是聽到落水二字。
心裏猛地一驚,季成鈺說今天要去看井。
很快心又落回肚子裏,季成鈺是不死身,擔心個什麼勁。
劉公子的話,有季成鈺在亦會安然。
耐下性子等到晚間,季成鈺果然如約來尋。
他開門見山,直接說今日的收穫。
「今日佯裝落井,親自入水探尋,發現底下有頭被囚禁的蛟。」
「蛟!」
這玩意得多難打。
好在季成鈺下一句話讓我放下心。
「蛟死去多時,或許是初創此界時,便被我鎮壓的。可巧上方被劉家打井。」
「那這井裏三天兩頭死人,是巧合?」
直覺這裏頭還有許多彎彎繞繞,但總理不出頭緒。
「自然是有人借蛟的身份興風作浪。」
季成鈺毫不遲疑地說出推斷:
「聽劉家公子說,他祖父先天癡傻,後遇仙,得仙人點化才考上秀才。」
這種祕聞,想來只有知心朋友間聊天才會說。
也不知道季成鈺使了什麼手段套話。
遇仙點化才考個秀才,確實夠傻。
「我猜,所謂的仙,定是那蛟,或是借蛟殘存法力的妖邪。
「劉家得了好處,從此便用活人當祭品,只不過以前『仙』會給他們善後,但近期,『仙』不太管用了。」
我順着猜測說下來,季成鈺點頭,看來與我想的一致。
正說着,陣陣刺痛順着丹田外擴。
絲絲痠麻擰着勁似的,在四肢百骸亂竄。
沒防備,倒吸一口冷氣,抱腹將自己蜷成一團。
好疼!
經脈中亂竄的妖力像是無數蟻蟲,在瘋狂咬噬。
該死,吞食妖丹的後遺症後要發作。
「怎麼了?」
季成鈺迅速過來。
手指按在我腕上,分出一絲靈力灌進來。
許是探明我體內情況,他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
「你——」短促的一聲嘆息,而後他罵,「該死。」
縱使我痛得百爪撓肝,聽他罵我,也咬牙還嘴。
「又罵我,嘶——狗人!」
他俯身將我抱起。
左手中指與食指併攏,點在我眉心。
頓時,一股極柔潤的暖流順着靈府湧入經脈。
于丹田流轉,痛楚因此好了許多,但仍是止不住的疼。
「不是罵你。」
季成鈺將一粒散發清香的丹丸塞到我口中。
「說的是將你送入小世界的那些傢伙,爲逼迫我早日離開,將你牽扯進來。
「無端惹出這樣多因果。」
藥丸入腹,痛感並沒有緩和。
不過紊亂的力量得以安穩,我能自行調息。
好半天,我才虛弱地靠着牀柱,大口喘息。
一呼一吸,骨頭縫裏都疼得讓人咬牙。
後背早已汗津津,溼透的衣衫黏在身上,好難受。
「爲何你喫妖丹沒事,我就——嘶,我就要受這份苦。」
「修煉特殊功法。」他淡淡回答,問我,「你吞妖丹,原是爲了能順利復仇?」
「對。」
能怪我嘛,一開始又不知道這麼多彎彎繞繞。
我有氣無力,身上冷熱交替,似乎要發熱。
季成鈺默了默:「錯在我,早日說清利害關係,也不至於讓你受這份苦楚。」
「這具軀體,只剩三年壽元。」他聲音放得很輕,「體內無法煉化的妖力,還會持續發作,你,要不要重啓世界。」
重啓世界,確實是個好辦法。
可,我想起那些黏稠的黑氣,搖搖頭。
「算了,不作孽。若能讓你鍾情,我也能早日解脫。」
季成鈺沒再說話,掐訣給我烘乾衣裳,讓我躺下休息。
體力不支,我軟綿綿地挪動身體。
哪知使不上力,險些磕到牀沿。
季成鈺伸手扶住,一言不發地給我蓋好被子。
意識模糊。
眼前一會兒是季成鈺擰眉的模樣,一會兒是媽媽柳眉倒豎的臉。
「我、我沒裝病,真的,有點不舒服,能不能不去……比賽」
「嗯。」
眼前人低低應聲,掏出個玉佩樣的東西放入我手中。
頓時,身上那股難耐的低熱逐漸退去,神思也清明許多。
有隻手在我額頭稍作停留:「無妨,一會兒就不難受。」
不是媽媽的聲音,回過神,陪在牀前的,是季成鈺。
「謝謝。」
大概是燒糊塗了,我突然道:
「季成鈺,你能,抱抱我嗎。就跟哄孩子那樣。」
他說了聲好,然後躺下。
讓我枕着他左臂,環抱住我。
二人中間隔着被子。
他右手有節奏地,輕拍我脊背,像是在哄孩童睡覺一般。
靜靜感受着懷抱的溫暖。
他淺淺的鼻息輕撫我額前碎髮。
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
真好,能在身心俱疲的時候得到一個擁抱。
儘管只是我請求來的。
「來這世界之前,我生過一場怪病。」
我突然生出傾訴的慾望,緩緩說着。
季成鈺停下拍的動作。
將手輕輕覆在我後腦的髮絲間,靜聽不語。
「開始,沒什麼,既不會發熱也不會感到疼痛,只是心裏發悶。媽媽說我總是裝病,不許我喫藥,我就喫東西解悶。
「喫太多就催吐,喫啊吐啊,我腫得像個氣球。」
想起季成鈺不知道氣球什麼。
我解釋:「就像溺死的浮屍,又肥又臭。」
季成鈺手一動,似乎攥着拳頭。
很快恢復正常,將我抱緊了些。
「漸漸地,病情變壞,我被關在家裏。
「腦海裏總有個聲音在說『跳下去,跳下去』。
「我總想,摔成一堆爛肉,媽媽肯定又覺得丟人。」
眼前浮現女人的臉。
精心化的妝面也難掩蓋,極度的憤怒下她五官的扭曲。
她說:「你怎麼不去死。」
這是一道命令。
多年來這樣的命令不勝枚舉:
「你看到叔叔怎麼不笑」「你怎麼不能爭點氣」「你怎麼不」……
我抬頭想看看季成鈺,但發覺眼前一片模糊。
不論重生多少次,換掉多少具軀體。
那些隱匿在心底的釘子,總會一遍遍磋磨着我。
如果她肯抱抱我,哪怕選擇沉默呢。
「我真的不想再重生了,季成鈺。」
熱乎乎的液體在面頰滑落,有些癢。
我顧不得抹掉,攀上季成鈺的肩膀。
「作爲神,能不能毀滅我,就現在,讓我煙消雲散。」
煙消雲散,徹底消失。
不用再一遍遍覆盤那些事。
季成鈺的手忽然探到眼前,他拇指在我眼角輕柔地擦拭。
「睡吧。」
低聲的呢喃下。
我眼前的事物開始倒轉,黑暗襲來。
又要睡了麼,又要做噩夢。
一遍遍從高樓墜落,一次次血肉碎裂。
那麼多的辱罵,還要再聽一遍。
那麼多的棍棒,還要再受一遍。
但這回,夢裏什麼都沒有。
我只是單純地安眠。

-18-
不知睡了多久。
醒來時,迷迷糊糊感受到大風「呼呼」地在四周刮。
睜眼,率先看到季成鈺雋秀的臉。
他將手從我額頭拿開,脣邊勾出一個淺淺的笑。
「你若再不醒,就要睡到立秋了。」
從初夏睡到立秋!
我嚇一跳,爬起來,才發現自己似乎坐在一個巨鳥背上。
鳥兒通體漆黑,展翅足有十丈。
在雲層如一道黑色閃電。
「小黑,我們坐在小黑的背上?」
我有點蒙:「不是在除妖麼?現在去哪兒。」
「啊——」小黑怪笑一聲,「姑娘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事情早就處理完了。」
我又沒能幫上忙,有點不好意思地望向季成鈺。
後者並不在意這些。
耐不住好奇。
我問他,秀才家的事最後怎麼個結果。
原來,劉府上果真一直偷偷獻祭活人給井底的蛟。
每次蛟喫完人,法術有所恢復,就給劉府一些實惠。
蛟會用簡單的幻術迷惑旁人。
讓別人親眼看到那些被喫掉的人都安全回到家了。
其實過不久,那些「人」就會消失。
再說到劉府。
蛟的大限到了,劉秀才一家卻不知道,只顧着獻活人。
獻一個沒動靜,就推進去兩個。
因沒有蛟的吞食,這些無辜之人死後怨氣猶存。
形成惡鬼,平日附身在劉家老爺身上,饞了就出來害人。
那對小夫妻便是被惡鬼吞了精魄。
季成鈺滅了惡鬼。
順便告知官府,將劉秀才一家打入大牢。
他語速平緩,聽不出情緒的波動,我卻唏噓不已。
有些人啊,光鮮亮麗,受人尊敬。
誰想到背地裏是隻惡鬼呢。
「那我們現在去哪裏?」
「家母過幾日生辰,須得去看看她老人家。」
我點點頭:「對哦,我記得那一世。
「自從你離家後,也只有在嬸嬸生辰那日見你一面。」
季成鈺有些驚訝:「你還記得那一世的事情?」
「對啊,你都不知道,那時候,每年最盼望的就是見你一面。」
說完,覺得有些曖昧,我忙解釋:「你知道的,畢竟要攻略,總得跟你有接觸不是。
「嘖,可惜最後還是失敗了。」
我小聲嘀咕。
「其實,能見到你,在下也挺開心。」
沒想到季成鈺會這麼說。
他沉吟着,似乎在回憶什麼。
「我開心的是,你平平安安又長了一歲,沒有一怒之下毀滅世界。」
這,能不能讓我先感動一會兒。
很想白他一眼。
也好,勉強算有人掛念我。
到龍興鎮是兩日後的事。
季成鈺讓我跟他一起回家,但我總覺得不太好,在鎮上的客棧住下。
不過季成鈺母親生辰那天,他還是來客棧請我。
「母親說,你若不去,她便要來請你了。」
沒奈何,去了久違的季家。
季家在臨湖的一處宅院裏,兩進的園子,處處灑掃乾淨。
只有季母一人和一個老媽子,兩個小廝。
我去時,季母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嗔怪季成鈺沒早把我帶回家。
喫飯時,更不時給我夾菜。
望着碗裏堆得冒尖的菜餚,我苦笑,她肯定誤會了什麼。
喫過飯,陪季母說話,直到夕陽傾斜。
季成鈺說送我。
於是我在前,他在後,順着湖岸慢慢走。
落日餘暉將我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一腳把小石子踢到湖裏。
整個被晚霞映得緋紅的湖面,盪漾起圈圈漣漪。
有人在湖上搖船,鸕鷀在船沿站着討魚喫;
有人在唱歌,聽不懂的歌謠也不顯得吵鬧;
有人在岸上吆喝,驚飛柳樹上的雀兒。
「我記得,這裏夏天有荷花。」
我指着不遠處的水域,季成鈺望過去,忽然笑了。
「對,想看看麼。」
「現在?」
他點頭,走向一處正在停泊的烏篷船。
「阿伯,租一晚的船。」
周圍人家相互都認得,很痛快應下來。
季成鈺用竹篙,讓船慢慢駛入深水區。
此時天色暗下來,絢麗的霞光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青濛濛的霧。
也瞧不清岸上的一切,只有水聲在響。
「初夏荷葉都還沒完全展開呢。」
我坐在船頭,腳放在水裏,無意識地晃悠。
季成鈺沒說話,他走過來,指尖一團金色光暈不知何時凝起。
冗長的咒語自他口中念出。
我抬頭看,入目是如水夜色裏,季成鈺肅穆悲憫的神情。
像一位真正的神祇那樣。
小船忽然被水底的什麼東西頂了一下。
只聽「嘩啦嘩啦」一陣破水而出的動靜。
周圍瞬間湧現出數頃高過人的荷葉。
綠色圓盤擠擠挨挨。
在葉的縫隙裏,是或開或合的荷花。
清雅的香味,浪潮似的撲來。
小船被急速生長的植物生生擋住去路,船頭懸掛的燈籠晃啊晃。
我被眼前的景ƭű₈象攝住心魂。
伸手無意識地輕撫那些鮮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花葉。
點點微光在飛舞,是漫天的螢火蟲。
「喜歡的話,摘幾朵放在瓶子裏養。」
季成鈺說話間,折下一支菡萏,放在我手裏:
「這些植物很快會枯萎,但不會影響它們之後正常生長。」
我還從未泛舟採蓮,很新奇地折一片荷葉蓋在頭頂,伸手摘花。
不多時懷裏便抱滿了芙蕖花。
季成鈺沒再使竹篙,船自行向前。
此時有些花已經凋謝,水靈靈的蓮蓬赫然出現。
他立在我身邊,脣邊一抹淡笑,看我剝蓮子喫。
「要嚐嚐麼?」
我拿着剝好的一顆,抬手遞給他。
季成鈺說謝謝,然後接過蓮子,也學着我坐在船頭。
他應該也沒這麼玩過。
我記得,第三世的他總是板着一張臉。
「好喫麼。」
我嘴裏嚼着甜脆的果實,感受微苦的味道在味蕾炸開。有些含糊不清地問。
季成鈺點點頭,也在我手心放了一個。
我以爲是蓮子,沒注意就喫了,誰知道入口蜜一樣甜。
「糉子糖?」
喫出這東西的味道,很驚訝:「你哪來的?」
季成鈺從儲物袋裏拿出一包箬竹葉包着的東西:「突然想起你喜歡喫,就買了。」
我什麼時候……
啊,是了,第三世我想跟季成鈺套近乎,就每天給他喫糉子糖來着。
從認識他,到他後來拜師離家。
墜湖那天清晨。
我也送過他一顆糉子糖。

-19-
哭笑不得,收下這箬竹葉包着的糖果。
糖,真的很甜啊。
二人無言。
等到嘴裏的糖塊化掉,那種甘甜仍在脣齒縈繞。
不知怎麼,我就偏頭去看季成鈺。
青年只是看着高過人的蓮葉出神,羽睫在晚風裏顫動。
發覺我的目光,他看過來,問:「怎麼……」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爲我突然挺直身體。
雙臂攬住他脖頸,往我這邊猛地一帶。
季成鈺其實能躲開。
不過顯然被我此舉弄得莫名,愣愣任我作爲。
脣瓣一觸即分,不過我還是感覺到他身體片刻的僵直。
他的眼睛瞬間瞪大。
螢火之光映在他眼瞳,如是倒轉的星河。
也就是此時此刻,纔將他的模樣,記下。
迅速放開他。
扭頭暗罵自己是女流氓。
看看腕上狐狸鬚子做的手鍊,我又有了底氣。
這有什麼,本來就要讓他愛上我啊。
「你,咳咳,有心動嗎,或是別的什麼感覺。」
季成鈺想了想:「糖挺甜的。」
也說不上失落,就是早料到的,那種「果然是這樣」的微妙心理。
我將腳從水裏拿上來。
屈起雙膝,將頭抵在膝蓋上,悶悶地自語。
「白瞎了我的初吻,這鈴鐺也不頂用。
「所以你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愛上我。」
這句話是說給季成鈺聽的。
自從戴上這能催動情絲的鈴鐺,好久沒問他這個問題了。
「皆言,情不知所起,在下都不知何時情起,怎麼回答。
「姑娘若實在着急,多搖鈴鐺。」
他話音帶笑。
我扭臉看他,發現船燈下,他耳朵紅紅的。
或許是光線不好,我看花了眼。

-20-
季成鈺母親生辰過完。
我們告辭離去,繼續降妖之旅。
時光匆匆,不覺至初秋。
這日,我與季成鈺來到白鹿鎮。
聽鎮子上人談論,說山路不安全,有虎妖作祟。
說起這老虎,也是有趣。
不喫人,專門搶行人的財物。
於是我二人連夜上山,降妖。
卻沒想到,那虎妖只是個還不太會化人形的小傢伙。
見了季成鈺,虎妖尾巴腿腳抖成篩子。
卻還齜牙咧嘴地衝我們咆哮:
「別過來,我可是會喫人的。」
它整個身體橘黃色,嗲着毛,像是隻肥嘟嘟的大橘貓。
「季成鈺,我要養它。」
「它周身能量乾淨,沒有被邪氣侵襲,自然能養。」
於是我走過去。
虎妖嚇得一縮脖子,四條腿下意識往後撤。
但它到底太弱了。
被我輕鬆捏住後頸皮,提溜起來。
「嗷嗚,你們敢欺負我,等我爹回來——」
我把手伸向它嘴邊。
「我咬死你,我……真香。」
小老虎叼着牛肉乾,大口啃起來。
肚腹裏,發出可愛的呼嚕聲。
「以後,就叫你……小黃。」
季成鈺在一旁,看我對老虎又揉又捏。
善意提醒道:「到底是猛獸,當心抓傷。」
「沒事,逗貓逗慣了。」
小黃憤怒地揮舞爪子,被我避開,捏住嘴巴抱在懷裏。
它氣急敗壞,說着什麼等他爹回來給我們好看。
「撒謊,這兒就只有你一個妖的氣息。」
小黃不動了。
委委屈屈縮在我臂彎裏,抱着耳朵不理人。
我拿肉乾哄它。
它淚汪汪地喫着,還是不理人。
季成鈺拿出馴獸的銅環套在小黃兩隻前爪上。
「如此,跑丟了也能找到。」
有毛茸茸擼,我心情很好。
興奮地同季成鈺說起從前養貓的事。
「我的大橘貓,是撿來的。
「撿到的時候很小很小,都快凍死了。然後被我養得油光水滑,足足十五斤!」
我比畫着大橘貓的大小,頗有種自豪感。
「它很黏人,準時陪我上牀睡覺。
「膽子很小,家裏來客人會躲起來,可憐弱小但肥胖。」
我說着獨屬於那個世界的梗。
季成鈺不太懂,見我說得興起,附和道。
「聽起來是可愛的夥伴。」
那是自然,我的大橘三百六十五度無死角的可愛。
腦中閃過與它在一起的一幕幕。
對啊,我死了大橘怎麼辦呀。
那我完成攻略先不要許願消失。
大橘需要我。
不對——
我停下腳步。
血,緩緩流淌,蜿蜒至我腳邊。
眼前,有什麼橘色的毛茸茸靜靜躺在血泊裏。
我愣愣地向前幾步。
沒有發現,周邊的環境起了變化。
崎嶇不平的山路,變成富麗堂皇的客廳。
大橘的血,就這麼無聲地一直淌,一直淌。
我跪下來。
膝蓋觸到地面,它的血還是溫熱的。
伸手抱起它,它再也不會傲嬌地躲開了。
軟塌塌的,任憑我摟在懷裏。
「好重啊,你該減肥了,寶寶。」
有人把貓從我手裏奪走。
「畜生就是畜生,好賴不分。」
男人憎惡的聲音傳來。
媽媽附和着,按着我的頭讓我和男人道歉。
我較着勁,硬生生把頭高高抬起。
我問:「爲什麼,我還不夠聽話嗎?
「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
我的喉嚨裏,居然能發出這樣尖厲的聲音。
媽媽揚手給了我一巴掌。
男人笑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多打幾頓才聽話。」
他拿着大橘的屍體,隨手丟進垃圾桶。
我好像失控的瘋子一樣,拿起客廳的菸灰缸,衝上去。
不記得砸了多少下。
到處都是血。
男人在哭號,媽媽罵我再次毀了她。
我抱着貓沒有生氣的身體,爬上窗臺。
「你去死啊,我就該在出生的時候就掐死你!」
這是媽媽對我最後說的話。
「好的,媽媽。
「我去死了——」
好疼,全身都在疼!
我張着嘴,疼得發不出聲音。
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蹭了蹭我手心。
然後,我被人抱起來。
溫潤的力量灌入身體。
我短暫地清醒,發現是季成鈺環抱着我。
小老虎歪着腦袋,趴在我胸口:「喂,你好點了嗎?」

-21-
大概好點。
但我不敢閉上眼睛。
否則,入目的又是亂糟糟的一切。
「又發作了,這次也是毫無預兆。」
季成鈺擔憂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你還能撐住嗎?」
可以。
我掙扎着要坐起來,發現沒力氣。
又倒進他懷裏。
後面的路,季成鈺乾脆揹着我走。
「季成鈺,我不想帶小黃,把它放走吧。」
「爲什麼?」
「因爲,我身邊的人或物,都沒什麼好下場。
「爸爸,也就是我爹,死了。媽媽帶着我,嫁了挺多次,都不幸福。
「靠近我的同學,也會被其他人排擠。就連收養的流浪貓,也——爲了保護我被摔死了。」
我趴在季成鈺背上,摟着他脖子。
「季成鈺,說不定你帶着我,永遠也無法還這個世界清淨,還會永生永世困在裏面。
「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這個問題,我質問過自己很多次。
季成鈺很久沒說話。
我悵然地想,在他面前發了幾次瘋。
能不覺得我糟糕嗎?
「我不會這麼覺得。
「你被迫揹負着他人命運中的悲苦,卻能保持着良善。
「是個很好的姑娘。」
我笑了,晃了晃手腕上的鈴鐺。
「那你,會爲此愛上我嗎?」
「會。不是現在,也會是將來。」
很沒誠意的,敷衍我的話。
我心裏雖然這麼想,卻心情很好地哼起歌。
不過,小黃還是跟我們一起上路了。
季成鈺說,養在身邊,也好過日後被大妖喫掉。
而且——
「相信我,在你身邊,它會過得很好。」
他這麼跟我說。
就這樣,我們兩人、一虎、一鳥,往距離白鹿鎮不遠的海邊去。

-22-
雙月城,是濱海之城。
城中各地客商絡繹不絕,人來人往,很熱鬧。
我和季成鈺都是第一次來此。
原因嘛,是季成鈺師兄傳信來。
說此處,有若干夫妻雙雙失蹤。
讓我們來探查情況。
季成鈺有神明的記憶,不過人身不能使用神術,纔去拜師。
他雖然與師門人走得不近,但還算有點聯繫。
「娘子,慢些。」
季成鈺伸手,扶下馬車的我。
我們扮成少年夫妻,前來雙月城遊玩。
他今日穿的鴨蛋青的袍子,做書生打扮。
眉目疏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很是雋秀。
我則是一身鵝黃色的襦裙。
好久不曾穿裙子,差點絆倒。
腳下一滑,被季成鈺接住,慢慢扶下馬車。
「謝,夫君。」
夫君叫着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偷眼去看,季成鈺耳尖亦是紅透。
我們先是在城裏轉了一圈。
喫點美食,買點珠寶首飾和衣服,又請人給我二人畫像。
一路上,皆有人讚歎我們夫妻感情真好。
演了一天戲。
等我們到客棧,雙雙坐下,大口牛飲。
「這樣,應該能引起妖物注意吧?」
我輕聲問。
季成鈺搖頭:「失蹤的十幾對,皆是恩愛夫妻。
「我們,應當算是恩愛。」
但當我們這對「恩愛」夫妻躺在牀上時。
兩人都直挺挺地,有些尷尬。
「不困?」季成鈺見我不時扭來扭去,有些好笑地問。
我翻個身,側身面對他:
「其實有點困,但我討厭睡覺。」
季成鈺也學着我,側身與我面對面。
「爲什麼?夢裏有可怖的東西?」
「嗯。」我點點頭,想起我第一次要求他抱着我的時候。
那一覺,睡得倒是很安穩。
季成鈺彷彿知道我心中所想,將手臂伸過來。
「冒犯了,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抱着你睡。
「幼年時,父母每逢下雨打雷,都會摟着我哄睡。雖然我並不害怕。
「想來,懷抱應該是讓人很有安全感的所在。」
聞言。
我立刻滾了一圈,鑽到他懷裏。
把頭埋進他胸口的衣襟。
好香。
我知道季成鈺是個沒什麼情慾的人。
這孤男寡女,我二人又同牀共枕。
可我枕着他手臂,呼吸相聞。
如此曖昧。
他也只是輕拍我肩膀,目不斜視,連氣息也絲毫不曾紊亂。
「季成鈺,你要是我媽就好了。」
雖然沒讓他動情,但我還是挺享受被抱着的感覺。
沒過腦子的話,就這麼脫口未出。
明顯感到對方身體一僵。
他有些無奈地笑笑。
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垂下頭,額頭無意識蹭了蹭他下巴。
頭頂傳來他含笑的話音:
「但我可以是你的愛人。」
話音才落。
一個帶着溼意的,輕柔的吻,便落在我額頭。
「睡吧。」
我的心在瞬間顫抖,像是被什麼擊中。
四肢百骸都發了軟,骨縫裏也傳來酥麻的癢意。
胸腔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兀自狂跳。

-23-
一夜無夢。
醒來時,房間裏不見季成鈺的身影。
見我醒來,小黃舔一口爪子:
「他出去了。早飯在桌子上。」
我慢吞吞坐起來。
用清潔咒梳洗後,才伸個懶腰,坐在桌邊小口吃着包子。
包子還是溫熱的。
「你喫了嗎?」我問。
小黃露出圓鼓鼓的肚皮:「早喫過了。
「這個肉包是我留給你的,怎麼樣,味道還不錯吧?」
它昂首挺胸,鬍鬚也得意地一翹一翹。
我沒忍住,伸手抱住。
在它柔軟的腹部一陣揉搓。
小老虎掙扎了兩下,不動了:
「算了算了,給你摸。」
我笑了:「這麼乖?等會兒獎勵你肉乾。」
小老虎在我懷裏眨眨眼,嘟囔道:
「哼,纔不是爲了肉乾。」
那就是,打不過我。
臣服了。
喫完早飯,季成鈺還沒回來。
外面卻下起雨來。
初秋的雨絲連綿,帶着涼意。
我望着窗邊樹上欲落不落的銀杏葉,突然有些想季成鈺。
他的手,總是暖的。
念及此,我解下手腕上的狐狸須手串。
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上頭的鈴鐺。
小黃瞅見,切了一聲:
「我當是什麼好東西。
「狐狸須離體就沒用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聽清。
剛想問清楚,季成鈺就回來了。
我忙將手串戴好,走過去。
卻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忽然覺得很委屈:
「季成鈺,我冷。」
很小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睡。
一覺睡醒。
身邊沒人,被子也早被我踢到地下。
我總是被凍醒。
季成鈺聽我說冷,微微傾身,摸了摸我的額頭。
「還好,沒着涼。
「我讓店家給你煮碗薑湯,再貼這個符,會暖和起來。」
他不急不緩地說着。
沒有絲毫不耐煩。
人總是這樣。
感受到溫暖,就變得柔軟。
本來我多堅強啊,結果現在好了,矯情起來。
喝完薑湯後,我問季成鈺出去有什麼收穫。
他說,他用拿出天師玉牌向官府打聽,瞭解到。
失蹤的夫妻們,幾乎都去過同一個地方——珠女廟。
傳說很久以前,有位善良的採珠女。
她救過很多個溺水的人。
最後,爲救一個落水的孩子,永遠地沉沒在海里。
雙月城的百姓被其捨己爲人的善心感動,特意建造廟宇供奉採珠女。
一般香客都去求珠娘保佑出海順利。
後來漸漸不知怎麼來珠女廟求子的越來越多。
我和季成鈺到廟時,便被驚住了。
香客如織。
還未進門,便聞到經久不散的檀香氣。
「二位也是來求子?
「廟裏的香貴得很,不如在我這裏買兩把。」
門口擺攤賣香的販子努力向我們推薦他的香。
求……子?
我下意識看向季成鈺。
四目相對,視線一觸即分。
季成鈺比我鎮定許多。聞言真的上前詢問價格,買了兩把香。
香販子是個年輕男子,瘦高個,面容清秀。
他樂滋滋將銅板收進錢袋裏,問:
「二位如此年輕,才成婚沒多久吧?」
「嗯,新婚。」
季成鈺說着,忽然牽住我的手。
我也順勢靠過去,輕輕挽他胳膊。
「這廟求子很靈驗?」
小販笑眯眯道:「靈!如果再飲山上的靈泉,更加靈驗。」
「靈泉?」我忍不住插嘴,「在哪?」
此時已有其他人來買香,小販忙着招攬其他客人。
我與季成鈺不好再多問。
「真要去拜?」
看着殿內栩栩如生的珠女塑像,我問。
季成鈺把香交給我:「我不方便跪拜,上炷香就是。」
之後又捐出不少香火錢。
引得廟祝前來搭話。
「二位心誠,老身這裏有開過光的求子符,放在枕下,保你們心願達成。」
老婆婆拿出兩枚疊好的符。
我正要接,卻被季成鈺全拿走了。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沒有給我一個的打算。
季成鈺轉而又給廟祝送上一片金葉子,問:「聽聞,此處還有靈泉?」
廟祝笑得眯起眼,仔仔細細跟我們說清楚靈泉所在。
一聽之下,才知道這靈泉藏在羣山之中。
山路崎嶇難行,而且容易迷路。
說着,廟祝話鋒一轉,表示她這裏有現成的泉水。
廟祝一雙熱切的眼睛把我們望着。
就差直接告訴我們一罐靈泉價值多少。
我與季成鈺趕緊腳底抹油溜走。

-24-
或許那些失蹤的夫妻,爲了求子親自去了山中取靈泉。
一時迷路,或是被妖物捉走了。
我跟季成鈺一商量,決定先去找找看。
不過,「靈泉」究竟存不存在,還是個問題。
「對了,這求子符有問題?」我有些好奇。
季成鈺罕見地有些支支吾吾:
「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他看起來想把符紙毀掉,又擔心使用術法被妖怪察覺。
最後,只將求子符收袖中。
雙月城周邊羣山連綿。
我與季成鈺按照廟祝指路的方向一路前行。
在茫茫林海中徹底摸不清方向。
好在季成鈺可以放出小黑俯瞰,給我們指路。
放小黑出來,小黃也鬧着要出來。
我按照季成鈺教給我的方法,念出法咒。
小黃從我掌心的浮空漩渦裏一躍而出。
撒了歡地往前跑。
「喂,別被大妖當點心喫了!」
我忙追上去。
山中不知何時起霧,加上地勢複雜。
我這麼一追,把小黃抱在懷裏。
就已經跟季成鈺走散了。
罷了,以我的本事,一般妖精只有討饒的份。
只是,千萬別又突然病發,陷入夢魘。
小黃似是知道自己犯錯,乖乖趴在我臂彎不動彈。
我憑着感覺朝前走。
身後總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我停下,那動靜也停下。
環顧四周,除了樹就是樹。
「鬼鬼祟祟,有本事出來跟我打一架!」
說着我以指爲劍,凝起劍氣,隨着一聲「去」。
罡風起,霧氣盪開。
吹得木葉簌簌而落。
隱匿在暗處的東西終於按捺不住。
只聽「歘」一聲。地上一道蛇形黑影激射而來。
我耳聽動靜,指尖稍動,便將撲過來的東西砍成兩半。
是根樹藤。
原來是樹妖。
我迅速做出反應,想把小黃收入掌心。
卻在瞬間,周身被百十根樹藤包圍。
錯神的工夫,小黃便被其中一根樹藤纏住拖走。
「小黃!」
小老虎也撲騰着四個胖爪子:「哇,不要喫我!」

-25-
眼前小黃和橘貓的影子不斷交織重疊。
完了,又要犯病!
我狠咬舌尖,保持清明。
同時施展身法,追上去。
一面追,一面與樹妖打鬥。
對方並不現形,只是一味抽出藤條與我糾纏。
看樣子,像是要把我引到什麼地方去。
我倒是不怕跟樹妖鬥法,只是擔心小黃。
追逐間,似乎聽到季成鈺的聲音遙遙傳來。
在呼喚我。
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我。
我更加放心,十分有底氣地追樹妖。
一炷香後,我追着小黃來到一處波光粼粼的泉水邊。
溪澗流水汩汩,倒映着樹影白雲。
水往下,幾股合流,逐漸勢大,朝斷崖飛瀉而下。
若不是此刻大敵當前,我倒是很有閒情逸致欣賞一番。
很好,我同時也在水中倒影裏看到樹妖真身。
穿一身青綠色衣裙,扮作少女模樣。
但樹妖的臉依舊乾枯如樹皮,皺紋堆壘。
二話沒說,凝水成冰,直擊人形的心臟處。
一般妖怪化成人形,會把妖丹放在心臟位置。
「咦,竟還會御冰術?」
樹妖被冰錐扎中,猛哼一聲。
顯出形來。
我殺的妖怪地上走的,天上飛的,水中游的,都有。
殺一個就奪走他們的本命術法。
不用多學,隨心就可使用。
「廢話少說,放下我的靈寵,饒你一命。」
那樹妖一雙眼睛也是佈滿血絲,扭曲不成形,醜得像鬼。
她嬌笑一聲,撫摸自己溝壑條條的黑臉:
「若是你肯將臉送給我,我就放了它。」
原來是嫌自己化形太醜,想換個身體。
我皺眉:「那些失蹤的年輕夫妻,都被你捉去換臉了?」
說起這個,她表情有些哀婉。
沒否認,也沒承認:「你的臉,好看。」
我這副身軀樣貌並非頂好。
只是修行過後,喫了無數丹藥,膚白脣紅,身形窈窕。
比起凡人,勉強算得上美人罷了。
樹妖能看上我的臉,說明她沒見識。
我觀她修爲不弱。
若是肯下山,定然會找到比我貌美千百倍的。
她執念深重,卻不下山。
一定是不能下山。
有什麼東西在管制她!
是物品,還是比她更厲害的妖精?
我腦中迅速想完這一切,手中掐訣:「定!」
樹妖還想笑:「你我打得不分上下,還想定住我?」
但很快,她笑不出來了。
因爲剛剛被冰凌扎過的心口,出現層層冰霜。
想不到吧,我的冰上還施加了定身咒。
她不能動彈,眼睜睜看着小黃掙脫桎梏,朝我奔來。
小黃安全了。
我立即喚出命劍,要去將樹妖了結。
誰知變故陡生。
樹妖口中發出尖嘯。
我體內的力量在飛速流逝。
低頭去看,才發現腳下的草地隱約浮現出一個巨大的法陣。
「縛靈陣!」我心下一驚。
完蛋,居然沒發現這是個陷阱。
縛靈陣,算不得什麼絕殺的法陣。
但它會讓陣中的人失去法力。
即便脫離,中招的人最快也得一炷香後才能完全恢復。
此刻,那樹妖也已擺脫我的定身術。
自她足下,無數樹根藤條暴漲,蜂擁而來。
我無所謂生死。
只是,唉,世界又要重啓了。
還有小黃,我忙對着小黃喊:「快跑,快跑啊!」
小老虎嚇得縮脖子,聽我叫它跑。
忽然調轉方向,奔着樹妖去。
它法術弱,只會炸毛佯裝威武強壯。
剛撲到樹妖腳邊,就被一根藤條甩飛出去。
那樹藤的力道極大,直接把它甩到懸崖邊。
在我眼前,直直地墜落下去。
「小黃,小黃!」
真笨啊小黃,你怎麼打得過樹妖呢。
真笨啊。
你和大橘都好笨啊。
不會跑嗎?
跑啊!
我眼中看不到迅速逼近的樹藤,看不到岌岌可危的境地。
只能看到那一團軟綿綿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墜落——
「不要!」
不要再因我死去了。
我難道還不夠聽話嗎?
我難道還不夠努力嗎?
我難道死了還不夠嗎?
一切又開始混亂。
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瞬息至崖邊,伸手抱住那團橘黃色的柔軟。
「嗚嗚,我要是不亂跑就好了。」
小黃在我臂彎裏哭泣。
我卻把它抱緊。
真好,我救下它了。
這次,我救下它了。
「別怕,我抱着你。摔下去你也不會受傷的。」
我安撫它。
小黃舔了舔我的臉。
溫熱溼潤,一如我撿到大橘那天。
它跑過來,跟我鼻子貼鼻子的觸感。
「你也很害怕吧,流這麼多淚。」小黃嗚嗚地說。
害怕嗎?
害怕的。
耳邊是呼嘯的風,再接着是顱骨碎裂的聲音。
夢裏我重複了千萬遍,居然還是怕。
沒關係,死了就死了吧。

-26-
「呼——」
有什麼龐大的東西飛了過來。
我仰面下落,看到空中飄落下玄色的鴉羽。
季成鈺站在小黑背部,衣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向我伸出手:
「抓住我。」
我一伸手,便被他牽住。
小黑稍俯衝,我穩穩落在它背部。
腳下沒站穩,抱住季成鈺的腰。
「季成鈺,我差點就死了!」
我居然開始怕死了。
真可笑。
我沒撒開季成鈺。
就這麼抱着他哭訴他怎麼來得這麼遲。
「你就不能來早點嗎?
「我剛剛都嚇哭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生氣了,我現在就要毀滅世界!」
季成鈺不語,用力回抱着我。
聽我胡攪蠻纏結束,才沉沉說:
「是我不好,往後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往後,不會讓我一個人。
算是誓言嗎?
我沒問。
畢竟我與他的一切情感,只基於我能毀滅世界。
而他,不希望我這麼做而已。
可是我越是清晰地明白這一切,就越是貪戀他懷中的暖。
這本就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
我只需享受這一切。
不必深思,這情誼裏有幾分真假。
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
我又成了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推開他,纔看到季成鈺身上有傷。
「你剛剛在跟另一個妖精打鬥?」我驚了,還真有兩個妖怪。
季成鈺點頭,神色凝重:
「對方善用水系術法,修爲了得。他似乎不想與我爭鬥,先走一步了。」
我故意道:「肯定是你太弱。」
季成鈺失笑:算是吧。
我也道:「跟我打的是個樹妖,化形巨無霸醜!」
季成鈺聽不懂我這麼時髦的形容。
我只好正經道:
「就是不好看。她想換我的臉。我懷疑那些失蹤的人,就是被她抓去換臉了。」
季成鈺點頭,對我的說法不置可否。
「走,先試着抓樹妖。」
我很贊同。
樹妖敢偷襲我,我非把它妖丹挖出來當瓜子嗑!
我也就是落入陷阱才這麼狼狽。
所以在找到樹妖后。
我讓季成鈺先別動手,自己上去狠狠把樹妖狠狠揍一頓。
直捶得她哀號不止,大喊:「仙子饒命,仙子饒命!」
我算是找回點面子。
踩着樹妖問:「那些被你抓走的人呢?」
樹妖哆哆嗦嗦,帶我們到一個山洞。
因爲有前車之鑑,這次我們確保周邊沒有陷阱後才進去。
入洞穴,先嗅到一股惡臭。
到裏面,用火球照明。
裏面有幾具辨不清面目的屍體。
從衣着上,勉強看得出是女子。
每個屍體跪伏在地,個個心口處都有碗口大的血洞。
她們仰頭向上,口中綠油油的樹苗長勢喜人。
樹妖用完了這些女子的身體,就拿她們當養料。
狠毒。
季成鈺查看了一衆屍體的傷口,問道:「爲何要剜心?」
樹妖也不敢拿喬,乖順地回道:「不知道。
「妾只負責活捉。那位大人用完了,自會把女屍給妾身。」
那位大人。
應該就是跟季成鈺鬥法的妖怪。
「你對他有幾分瞭解?」
季成鈺沒急着處置樹妖,反倒像是要它戴罪立功。
樹妖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道:
「不知真身是什麼。他法術強大,妾不是對手。
「兩位天師,求你們饒妾一命!
「我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說罷,它作勢跪下,滿臉是淚。
我和季成鈺,從不會因爲害人的妖魔求饒就心軟。
所以直接把樹妖收進葫蘆裏關起來。
等抓到另一個,一起處置了。

-27-
季成鈺通知衙門的人來收屍。
等我們忙完,再回雙月城,已是暮色四合。
城中燈火通明,依舊熱鬧。
水中畫舫上傳來絲竹之音。
舞姬身着紗衣,舞姿曼妙。
我多看了兩眼。
季成鈺便帶我租了一艘畫舫,賞月。
畫舫只有我二人。
我聽着不遠處傳來的樂器聲,對季成鈺道:
「別人都有吹拉彈唱的,我們就兩個人多冷清啊。」
季成鈺笑而不語,從儲物袋中摸出一翠綠竹笛。
他的手好看,執竹笛,青與白,更是相得益彰。
笛聲清凌凌。
綠草斜陽日暮時,笛聲幽遠愁江鬼。
我聽了一陣,忽而起身,在季成鈺面前轉了個圈。
裙襬飛揚。
我和着曲調,哼起隨心編的歌謠,踏歌而舞。
季成鈺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着一絲訝異。
這份訝異又很快變成欣賞。
他手中的竹笛聲聲,隨我舞步變動調子。
我得意起來。
照着前塵記憶,跳得越來越熟練。
最後笛聲停。
我也微微喘着氣停下來。
一時間,我和季成鈺都沒有說話。
相視良久,然後都笑了。
他道:「清歌雅舞,在下有幸一觀。」
我在他身邊坐下:「那還不給我倒杯水潤潤嗓子。」
季成鈺給我斟一杯溫熱的茶,笑道:「還有什麼吩咐?」
「再來點果子,香橙也要。點心看起來很不錯……」
季成鈺一點點給我把水果去皮,擺在我面前的水晶碟上。
我喫了兩口,忍不住問他:「跳得真的好嗎?」
「嗯。」季成鈺點頭。
我摸不準他是不是哄我開心。
被誇心情很不錯。
就絮絮叨叨地說起前塵事。
我是學舞蹈的,原本要走藝考。
沒生病之前,參加過很多比賽。
跟季成鈺講起。
我第一次站在舞臺上如何緊張不安。
第一次獲獎,是如何心潮澎湃。
也不怎麼,似乎面對季成鈺,我就有了傾訴欲。
他總是一個很好的聽衆。
我說完,忍不住側頭看他:
「你就沒有值得分享的經歷嗎?」
他想了想,搖頭:
「神不通七情六慾,任何事在我們看來都很平常。」
也就是說,沒什麼印象深刻的。
「不,我是問,你作爲季成鈺,有沒有要和我分享的?」
他笑起來:「那倒是有許多……」

-28-
我與季成鈺很晚纔回客棧。
太累了,我都沒洗漱,倒頭就睡。
「娘子——」
耳邊,季成鈺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溫柔喑啞。
我朦朦朧朧睜開眼。
就看到季成鈺衣衫不整地倚在我身邊。
如瀑長髮隨意垂下。
睡袍半褪。
胸膛的薄肌隨呼吸起伏。
細密的汗珠子劃過硃紅,順着人魚線,滾到更深處去了。
我的喉嚨隨之一滾:我去,這麼刺激!
季成鈺向我貼近,鳳眼含笑:「娘子,不繼續嗎?」
繼續……什麼?
我腦子嗡一下。
低頭看自己,身上衣服少得可憐。
「求娘子憐愛。」季成鈺還在靠近。
他抓我的手,放在脣邊輕輕一吻。
柔軟溫熱的觸感,真實又羞人。
我只覺得手臂一陣酥麻,被他碰過的地方,更是火燒火燎般的燙。
欲抽回手,季成鈺一改往日的言聽計從,有些強勢地繼續親吻。
從手背到小臂,然後是肩膀……
最後,貼上我的脣。
我瞪大眼睛,卻不由自主回應他的吻。
「季成鈺,你喜歡我嗎?」
我問。
對方沒有回答。
我卻聽到了小黃的聲音:「我就是肚子餓了找喫的嘛。」
眼前的場景變幻不停。
我搖了搖頭,等再回神。
才發現自己雙手摟在季成鈺脖子上,雙腿緊緊纏着他的腰。
他站着,一手託着我,一手拎着小黃後頸。
見我醒轉,季成鈺朝我歉意一笑:
「小黃誤把求子符翻出來,我正教訓它。」
廟祝給的求子符中暗藏玄機。
可使人意亂情迷,墜入春夢,然後做點適合繁衍生息的事。
季成鈺把我放下,彈了彈小黃的鼻子:「往後不可亂動東西。」
小黃點頭。
等季成鈺放開,小黃一下撲進我懷裏。
「哇,他好凶!」
我現在壓根不敢看季成鈺。
否則夢中場景又在眼前浮現。
紅着臉教訓小黃:「你該。」
後半夜季成鈺沒有再與我同榻而眠。
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側躺背對他糊里糊塗又睡着。

-29-
沒找到另一個妖精。
我與季成鈺暫時不能離開雙月城。
現在唯一的線索在樹妖那。
另一個妖精除了擅長水系術法,也極會隱匿氣息。
姑且稱呼它爲水妖。
樹妖說水妖一直在蒐羅所謂的「恩愛夫妻」。
我問恩愛的條件是什麼。
樹妖說,水妖有自己的判斷方法。
水妖利用靈泉的說法,騙來求子心切的夫妻。
樹妖活捉。
夫妻雙方見到樹妖,大難臨頭,不各自逃命的,就算恩愛。
我聽後簡直無語。
水妖喜歡藏身於鬧市。
樹妖愛美,水妖也會買雙月城最好的脂粉送她。
雙月城最好的脂粉,就是「桃夭閣」賣的。
我與季成鈺發現,桃夭閣距離珠娘廟不遠。
最先散佈「靈泉」消息的,也是珠娘廟裏的廟祝等人。
可我們仔細查過,珠娘廟中的幾個主事人完全是凡人。
並且,他們人際交往簡單。
順着查下去,跟他們往來的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類。
不過,現在我們在明,水妖在暗。
也許對方早有準備。
兩天無所獲。
我慢吞吞喫着碗裏的魚丸:
「季成鈺,你快想辦法呀,不然又會有人遭殃了。」
季成鈺點頭:「你知道,水妖收集人心有什麼用嗎?」
我上哪知道去。
遂搖頭。
季成鈺拿出一本怪聞錄。
「我也是突然想起來,師父曾說過的一個故事。
「相處幾百年前,有一暴君。他愛慕一女子,強求不得,便痛恨起成雙的有情人。
「凡是民間傳爲佳話的恩愛夫妻,都被他召來,投入火爐。
「被無辜殺死的人越來越多,事情傳到民間,百姓立刻起義造反。
「後來暴君被滅。衆人開啓殿中火爐去瞧,竟發現了一顆顆血紅晶瑩的寶石。
「便說,那是相愛之人的心血煉化而成。磨粉,用心頭血讓愛慕之人服下,可保對方忠貞不貳。」
見我聽得入迷,季成鈺又笑:「都是假的。真相是大廈將傾,重臣要反。
「重臣家眷被扣皇宮爲質。他妻子不願夫君分心,自己鑽入火爐。
「後來臣子打進宮中,登基爲帝,將自己佩劍丟入火爐陪葬。
「劍柄上有寶石。寶石商人爲賣高價,編造故事而已。」
季成鈺說完,我的魚丸也喫完了。
擦擦嘴,有些不忿:
「他妻子獻出性命助他成就霸業,那男的就用佩劍陪葬?」
這個問題季成鈺不好回答。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讓我消消氣。
我平復了心情,回想季成鈺剛剛說的故事。
「所以,水妖也有愛慕之人。想用此法,得到堅定不移的愛?」
季成鈺點頭。
我真的很想翻白眼:「戀愛腦,害人不淺。」
新鮮詞彙,再次觸及季成鈺知識盲點。
我稍微解釋了一下。
季成鈺才明白戀愛腦的意思。
他告訴我:
「水妖並非真的愛對方。妖物執念,非人類可想象。
「它不過是把對方,想成自己的所有物。得不到,千方百計也要拿到。」

-30-
煉化人心,普通火焰做不到,且周邊會有烏鴉集結。
食人心者,短期身邊也會集結烏鴉。
季成鈺將小黑喚出,讓他跟同類打聽。
我這兩日實在有些疲累,留在客棧歇息。
打發季成鈺給我買好喫的。
客棧只留下我與小黃。
無意看到季成鈺換下的血衣,我半是吐槽半是疑惑道:
「怎麼感覺季成鈺修爲下降了?從前,沒有這麼容易受傷。」
小黃抱肉乾啃得正起勁,聞言趕緊把口中食物吞下肚:
「你竟不知?」
「知道什麼?」我滿腹疑問。
「季天師在用修爲,壓制你體內的妖力啊。」
小黃不停嚼嚼嚼: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身上的妖力忽然失控暴漲,那威壓我還以爲是幾千年的大妖呢!
「你像是入了魔般,形容癲狂。季天師便一直給你渡靈氣安撫。
「壓下堪比千年大妖的妖力,可想而知他耗費多少修爲。」
我愣住。
這些,他從未對我言明。
小黃說得興起:「而且他還與你分擔——」
不曾說完,小黑才撲騰翅膀飛回來。
「累死了,累死了!」它聒噪地叫喚起來,「有沒有人關心一下鳥?」
我收起思緒,把它好好誇了一頓,獎勵兩個嘎嘣脆的堅果。
小黑才神氣道:
「城西蔣家,有位病弱的小姐不久前病逝。
「據我小輩們說,她身上總不時散發異香,很受小輩喜愛。
「煉心的地方,或許是城東珠娘廟附近的打鐵鋪。」
城西打鐵鋪,有地火鍛刀。
對上了。
季成鈺回來後,我們商議一番。
決定明日做好僞裝,再前去打鐵鋪探明情況。
於是當日,喫好喝好玩好。
我和小黑、小黃趴在軟毯上,邊喫東西邊看「木偶戲」。
戲臺是個十寸的木匣,演戲的是一個個雕刻精緻的小木偶。
一般木偶戲,需要人爲控制。
我這個不同。木匣裏刻着陣,灌入法力,可使其自行演繹。
這東西,是之前我死皮賴臉問季成鈺要的生辰禮。
他親手雕刻製作。
需要不同場景,機關自行轉動就會佈置成想要的樣子。
數個小木偶,附有變身法術,亦能隨劇情變換髮型衣飾。
我本都忘了跟季成鈺要禮物的事情。
拿到戲匣子,我驚歎其認真。
「你隨便買個東西打發我不就好了。」
我那時,只當跟他玩戀愛遊戲。
玩遊戲,要什麼真心、真誠。
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
季成鈺卻道:「若愛你,自然認真對待你所說的一切。
「我雖參不透情愛,卻知道什麼是以Ṫü₎誠相待。
「這與你說的『電視機』可有相似?」
除妖路上畢竟無聊,尤其晚間客宿在外,什麼娛樂活動都沒有。
我就跟季成鈺說,要是有電視就好。
他問我什麼是電視機,我就說能自己演戲。
隨口一說,他倒記到心裏了。
猶記得當時,心頭一蕩。
如是天地茫茫,皚皚白雪,一片蕭瑟。
一株柔草破土而出。
念及此處,我扭頭去看坐在窗前的季成鈺。
演戲的小木偶之前被小黃撲壞一個,季成鈺正在修理。
他略低着頭,長睫暈着窗戶射進的天光,連帶着眼瞳也被照得如同清透琉璃。
心中有個聲音在蠱惑:
「這麼好的人,不想獨佔?
「你身體挨不了多久,再次重啓世界,與他長相廝守不好嗎?
「反正你身上有『時輪』,多無理的要求他都會應。」
心裏的聲音說完,我深深望了一眼季成鈺。
「系統,別裝了我知道是你。
「我不會重啓世界的,你死心吧。」
似有所感。
季成鈺抬眸,與我對上視線。
他微微愣住,旋即笑言:「怎麼,要剝橙子?」
我搖頭,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托腮看他:「你的傷,疼嗎?」
「無妨。此身不死不滅,些許小傷不礙事。」
「血肉之軀,總會疼的。」我說,「以後少受傷。」
季成鈺怔了怔,笑着應下:「好。」
「我也會,少受傷。」我說。
不知何時甦醒的系統仍在我腦中吵個不停:
「不受傷,你也會疼啊。前塵被磋磨,今生痛苦苟活,不如重啓世界,來一段嶄新人生。」
系統說完,眼前似乎閃過被我刻意遺忘的一幕幕。
女人的棍棒與辱罵;
男人不懷好意的靠近;
藥物導致的肥胖;
再也不能踏足的舞臺;
不可挽回的局面。
……
又要犯毛病。
我不想再讓季成鈺耗費修爲,站起來道:「我出去散步!」
說罷,飛一般逃離。
尋了一處無人住的荒宅,佈下結界。
我強撐身體,坐下吐氣調息。
許是季成鈺渡給我諸多修爲,這兩次痛楚減輕許多。
只是無法忘懷的心事執念,依舊折磨我的神魂。
系統循循善誘:「你自戕過那麼多次,又不多這一回。」
「閉嘴!」
我怒道:「你根本不是什麼攻略系統。
「我只不過是你精挑細選來,不斷重啓世界的傀儡。
「你把我變成什麼綠茶妖、狐狸精,被季成鈺劈死。
「一次次攻略失敗,就是爲挫我求生之念。好無休止轉動時輪,使世界怨念累積,最終毀滅!」
系統嘿嘿一笑:「話別說這麼難聽。
「你若成功讓他愛上你,我自然履行約定。
「只不過,都是徒然。你以爲他溫柔相待是出於本心,錯,他無心無情,一切都是模仿仁愛禮信的君子行事而已。
「你也行行好,多轉時輪。讓他早日迴歸神位,莫管此間雜務。」
我閉了閉眼。
假象又如何呢。
論跡不論心。
我早知這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
所以並不受系統挑撥,反而手中掐訣,念出咒語。
將系統傳音徹底封住。
往後休想妖言惑我!

-31-
意識不清時,再次感受到溫潤的力量被灌入身體。
我強撐開眼睛:「不,我自己能行。」
對方沒再繼續,坐在身側,讓我自己與心魔對抗。
血泊內,我跪地抱着大橘。
它忽然睜開圓溜溜的眼,舔舐我面上滾落的淚。
用溼潤的鼻子,觸碰我。
就像那次墜崖,我抱住小黃時那樣。
而後光芒起。
大橘化作塵煙。
塵煙嫋嫋,四下白茫茫一片。
橘色貓兒坐在我面前舔爪:「喵嗚——」
像是在告別。
它伸懶腰,甩甩尾巴,越走越遠。
越走越遠……最後回頭看我。
「喵嗚——」很歡悅的貓叫。
我也終於醒轉。
面對季成鈺關切的目光,我湊過去抱住他:
「季成鈺,夢魘變了,大橘自由了。」
他摸摸我的頂發:
「真好。你也從夢魘中脫身。」
「季成鈺,你知道攻略成功我許的什麼願嗎?」
「什麼?」
「在我的世界,萬物由很小很小的粒子組成。我原本的願望,煙消雲散,徹底湮滅,連粒子也不要當。」
「那現在呢。」季成鈺問。
「世間並不總存在悲傷憤懣。
「我便成爲一陣風,掠過山川,與塵埃共舞,沐浴月華日光,招貓逗狗,自由自在。」
季成鈺笑了笑:「那我如何能見到你?」
若我真成了一陣風,必定已經完成任務,脫離世界。
所以,不復相見的。
季成鈺也知道。
他不過順着我話說而已。
「我只當快活的風,願見到人歡歡喜喜,笑口常開。所以哪裏有喜事,哪裏就有我。」
「好。我會肅清此間邪物,天下太平日,風起報喜時。」
天下太平日,風起報喜時。
快愛上我吧,季成鈺。
我會帶着時輪離開。
積累的怨念、戾氣消散。
一切回到正軌。
季成鈺不知我心中所想,牽我起身。
「你真名是什麼?」
季成鈺突如其來地提問。
「母親改嫁,我改名。」我說,「你若喚,就叫我生父取的名字好了。叫作竹笙。」
我沒說自己姓什麼。
季成鈺輕快地念了一遍我的名:「竹笙。
「竹笙,我們成親如何?
「我們相處這樣親密,我總該要對你負責。」
啊?
一時沒反應過來。
季成鈺不像是隨口一說,很是鄭重道:
「你若同意,我即刻傳書給母親,請她老人家備好聘禮。」
我這具身軀本該在多年前就沒了,真下聘,還要去那個村裏。
「不、不用。」
季成鈺以爲我是不想成婚,頓了頓,道:「是我唐突了。」
「不是的,我願意同你成親。一切從簡,不用聘禮,有婚儀即可。」
「好,竹笙。等此間事了,我們就成親。」

-32-
次日,我與季成鈺做好僞裝,前去鐵匠鋪。
試探之下,鐵鋪的兩個鐵匠,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身上一絲妖力也無。
忽有個面熟的人提着食盒走進來。
「兄長,我來送飯。」
兩個鐵匠放下手中東西,笑呵呵迎上。
季成鈺不動聲色看我一眼,我暗暗點頭,也認出對方。
來人正是那日珠娘廟前的香販。
「那就說好了,兩日後來取刀。」
我對年紀最大的鐵匠囑咐着。
兩個鐵匠連連點頭:「放心,咱們多年的老店,最講信用。」
離開鐵匠鋪後,季成鈺立刻拿出天師玉牌。
從衙門調出鐵匠鋪三兄弟的底檔。
鐵匠家姓吳,老鐵匠只有兩個親生子。
多年前,老鐵匠在海邊撿到一少年,收留在家,人稱吳三。
吳三瘦弱,做不來鐵匠的重活。
吳家出資讓他在珠娘廟販香討生活。
兩個哥哥都已成家,只有吳三至今孤身沒有議親。
再說那位病逝的蔣家小姐。
蔣家是商戶,家中頗有資ţü₊產。
蔣小姐因爲體弱,甚少出門。一月前,因病消香玉殞。
吳家跟蔣家,並無來往。
不過蔣小姐每次出門,都會去珠女廟燒香。
總之,這個吳三嫌疑很大。
事不宜遲。
確定目標,我們立刻在吳三回家的必經之路設伏。
設下擒妖陣,靜待吳三落網。
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
吳三推着板車回家。
經過小巷時,被擒妖陣所傷,現出真身。
魚頭人身,原來是個魚怪。
「你們,竟能找到這裏!」
吳三大驚,忙使水遁之術欲逃走。
季成鈺本就可以與他打個平手,再加上我在一旁助力,吳三根本無處可逃。
陣中光芒大盛,湧出數道金光。
金光化爲實體金線,將吳三牢牢捆縛。
「人魚都長成你這樣?」
童話果然是騙人的。
季成鈺見怪不怪,問吳三:「蔣家小姐現在何處?」
昨夜我二人去蔣小姐墳前。
季成鈺用術法探過,是空墓。
魚嘴大張:「說了我有什麼好處?」
「讓你死得痛快些。」我踢了踢魚腦袋,「不然把你剁碎,做魚丸喫!」
吳三冷笑:「我既死,如何能叫愛侶獨活。」
好好好,還敢出言威脅!
吳三油鹽不進。
被收進葫蘆之前,我還把他揍一頓。
等找到蔣家小姐,雙月城的事就塵埃落定了。
今日實在勞累。
回客棧梳洗後,我們也都早早歇息。
恍惚中,有什麼東西在摩挲的臉。
動作輕柔,酥酥癢癢。
又是那個荒唐的夢境?
睜開惺忪睡眼,便見到醜陋粗糙的樹皮臉。
驟然清醒,才發現自己被樹藤綁在石柱上。
似乎身處巖洞之中,頭頂有水滴落。
耳邊,驚濤拍岸聲不絕於耳。
我無知無覺地被人擄到海邊的山穴之中。
樹妖用手指上長出的柔嫩枝條輕撫我的臉:
「等大人挖掉你的心,這臉就歸我。」
「你怎麼出來的?」我有些好奇,「葫蘆好進不好出啊。」
「我是與葫蘆同是木屬,想出來很簡單。
「再說,我家大人有搬山移海之能,小小葫蘆能奈他何?」
說起那個魚怪吳三。
樹妖皺巴巴的眸中閃過愛慕與欽佩。
「我受命假意被你等俘虜,探你們的虛實。
「你們雖不是真正的夫妻,但患難與共,心意相通。也是上上佳選。
「你們埋伏大人,焉知大人不是將計就計潛入葫蘆中?
「早就聽聞季天師修爲高深,葫蘆裏裝着數不清的妖精內丹。
「大人此番,境界還能再上一層。」
我聽得哈氣連天,仍是做出瑟瑟發抖的樣子:
「樹妖姐姐,我們再不敢跟大人作對。
「能不能行行好,饒我們一命。」
樹妖得意地將頭搖了搖:
「不行,我要你的臉。
「變漂亮,大人才喜歡。」
我看向一旁同樣被綁起來的季成鈺。
他神態自若,絲毫沒有作爲案上魚肉的自覺,還在端詳洞穴。
樹妖說完。
季成鈺終於看向她:「如此,你的大人只是心悅別人的樣貌,卻並非你本身。」
樹妖拿樹杈子戳季成鈺:「大人高高在上,他能正眼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還是個癡情的妖怪。

-33-
說着,吳三就到跟前。
他依舊是香販打扮,清秀容貌不變。
樹妖立刻黏上去:「大人。
「恭喜大人修爲大漲!」
吳三滿面紅光,饜足道:「以我如今修爲,妖尊該封我爲王!」
他踱步至季成鈺面前:「你多次與我妖族作對,便用你的項上人頭祭奠妖靈!」
說着,他手上寒芒畢現。
下一刻,季成鈺的腦袋滾落。
我大驚失色,還未尖叫,便被吳三掏了心。
吳三志得意滿,得了我與季成鈺的心,便匆匆往洞穴深處去。
他將心放入爐鼎,又放入諸多靈草。
眼中盡顯癲狂:「加入二人心,又可做成讓人百依百順的香。
「愚民,皆是我的信徒!」
樹妖則是迫不及待剝下我的麪皮。
不知過去多久。
吳三拿着做好的香,去街上叫賣。
香客不知情,買了他的香進廟。
珠女廟內,異香撲鼻。
香氣彌散,聞者無不沉迷。
是夜,所有聞到香味的人皆在睡夢中搖搖晃晃推開房門。
走出城門,來到海邊洞穴。
衆人目光呆滯,卻站得整齊。
樹妖在每個人大張的嘴中放上一片樹葉。
葉柄碰到血肉,越長越長,最後於人腦中生根。
「誓死追隨大人!
「誓死追隨大人!」
……
衆人高呼不止。
吳三立在高處,滿面春風:
「如此,你們可甘願獻出精氣助我成就大業!」
失去意識的民衆自然無有不應。
吳三甚是滿意,手中掏出煉藥的爐子,爐口對着衆人。
隨着吳三口中咒語,底下的人面露痛苦之色。
而後,從每個人的眉心處飛出點點銀色光芒。
這些白光,便是人的精氣,亦包含氣運和壽數,是妖魔十分眼饞的東西。
一般奪取他人精氣,會遭天罰。
不過吳三製作的香,可讓百姓對珠女娘孃的信奉,轉移到他身上。
凡是聞到異香的,皆會是他的信徒,甘願獻出所有。
第一批信衆會在樹妖影響下,帶第二批信衆去珠娘廟。
如此反覆,別說雙月城,就是整個朝野被吳三掌控也不過早晚的事。
很快,那些銀色光點盡數被收入爐鼎之中。
吳三仰天大笑。
樹妖則是一臉愛慕地站在一邊,不時摸摸自己的臉。
似是在確定自己是否貌美,能不能配上吳三。
可吳三的笑容很快維持不下去。
本該被砍頭剜心的季成鈺,好整以暇地出現在人羣之後。
「原來這纔是你真正的謀劃。」他說。
吳三好似見了鬼,失聲驚呼:「不可能,你怎麼還活着!」
我打着哈欠跟在季成鈺後面,不滿道:「快點結束吧。困死了。」
吳三雖然驚詫,但反應還算快。
他立刻準備逃走,順便向被控制的人羣發出命令:「殺了他們!」
衆人被他控制,聞言紛紛調頭,朝我們撲過來。
捉妖師不可對凡人動手。
數百人一擁而上,我與季成鈺不死也殘了。
但見季成鈺抬手輕輕一揮衣袖,眼前哪還有人,只餘下空蕩蕩的洞穴。
這下吳三徹底繃不住,怒吼一聲。
他身形瞬間膨脹,衣衫「呲呲」碎成粉。
眨眼身軀便如小山般大。
等我再反應過來,洞穴「砰」一聲炸開。
小山大小的肉團還在膨脹。
我與季成鈺飛在半空,纔看清吳三的全貌。
一張大嘴,尖牙利齒,腦袋上綴着顆會發光的肉球。
身體龐大如海上島嶼。
原來是個燈籠魚!
「拿命來!」吳三大嘴一張,震得天搖地晃。
發出聲音的同時,颶風陡生,海面起了數個巨大水漩。
風捲着水,排山倒海而來。
若是真叫這水拍上海岸,雙月城必定遭殃。
季成鈺擋在我身前,風那樣大,他衣袂卻不曾動分毫。
他薄脣輕啓,吐出一言:「破!」
言出法隨,頃刻間風平浪靜。
方纔還風捲浪濤的海面,已如綿羊般乖順。
吳三震驚之餘,還想出招。
而我邊揉已經困得睜不開的眼睛,邊飛到吳三身邊。
一腳踹上去,吳三的魚身如同漏氣的球,癟了。
最後,變成個只能在地上無能狂怒,「啪啪」甩尾的小魚。
「掏姑奶奶的心,我今兒就把你燉湯!」
我把吳三撿起來,語氣不善。
吳三接受不了現實,仍在叫着:「怎麼會這樣!」
季成鈺並不作答,衣袖再次揮動。
眼前哪還有海,四下全是虛無。
我笑了:「因爲你,一直在葫蘆裏啊!」

-34-
吳三仗着自己術法高強,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想設計得到季成鈺葫蘆裏收藏的妖丹。
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與季成鈺將計就計。
陪他在葫蘆裏演了一齣戲,弄清楚他的真實目的。
至於葫蘆裏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吳三心中想象而已。
其即時間都沒過去多久。
想要審問吳三從哪得到的做香方子。
還有什麼隱情。
他嘿然冷笑,說:「妖尊即將來此,你們好自爲之!」
說罷,他就要吐內丹自爆。
我早就防着他這一手,一劍送他睡大覺。
切,不說還以爲我們會留他一命,慢慢審問?
想太多。
「壞了,還不知道蔣家小姐在何處。」我連連嘆氣。
就在此時,樹妖也尋了過來。
她望着我們腳下那條死魚,慟哭不止:
「大人!」
她奔過來,跪倒在地。
抱着那條死魚,衝我哭叫:「你殺了我,殺了我!
「我要陪大人一起死!」
實在癡情得很。
季成鈺嘆了一口氣,道:「蔣小姐,還不醒來嗎?」
什麼?
我以爲自己聽錯,懵然看向樹妖。
那樹妖也是錯愕非常。
季成鈺不語,食指與無名指並起,在樹妖眉心一點。
一縷白煙伸縮不定,自樹妖眉心鑽出。
那白煙異香撲鼻,被季成鈺勾中,還能像蟲子般扭曲翻滾。
白煙離體,樹妖忽然捂着腦袋尖叫一聲,似是痛極了。
「好疼,好疼,爹爹,孃親,我好疼!」
樹妖滾了一陣,纔好些。
她抬頭看看我們,又瞧了瞧被重新扔到地上的魚。
「妖怪,妖怪!」
她尖叫着,連滾帶爬逃走。
突然,像是想起什麼,折返身來,狠狠一腳跺在魚身上。
「爲何要這樣對我,爲何!」
等到燈籠魚被她跺成一攤肉泥,她才捂着臉嗚嗚痛哭起來。
哭聲哀痛,比之方纔還要讓人心碎。
季成鈺道:「蔣小姐,魔障既除,你也該入輪迴。」
樹妖,不,應該叫蔣小姐。
她抽泣着看向季成鈺:
「不,作惡並非出自我本意。求天師開恩,讓我回家與爹孃團圓。
「爹孃養我至十五歲,我還未報養育之恩。」
她跪下磕頭。
此時,雖也頂着那張醜陋至極的樹皮臉,可傷心之態,令我也有些動容。
季成鈺神色依舊冷淡。
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你的身軀已被吳三摧毀,魂魄與中了傀儡香的樹妖共存。
「非妖非人。
「況且,你爹孃都知道,你病逝了。」
蔣小姐聽到「非妖非人」四字,泣不成聲。
大概自己也能想到。
以她如今模樣,不被世人接納。
不知過去多久,蔣小姐逐漸止住哭泣,她道:
「雖非我所願,到底是我親手作了孽。
「報應不爽,我該魂飛魄散。」
她說完,也不掙扎,等着季成鈺動手了斷性命。
季成鈺動手前,我聽蔣小姐自語道:
「我不過是在他攤前買了一把香,爲何就丟了性命,成了倀鬼。」
沒人回答她,下一刻季成鈺在她頭頂拍下一掌。
人形化爲塵埃,餘下一枚妖丹,還有——
藍幽幽的魂魄。
季成鈺收了蔣小姐的殘魂,拿上樹妖和吳三的妖丹。
帶我出葫蘆。
我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覺得那蔣小姐實在慘,不禁問道:
「季成鈺,蔣小姐那個樣子雖然不能侍奉在父母膝下,但能不能留她一命?」
「你怎知,我不留她一命?」
季成鈺問道。
我正奇怪。
發現出了葫蘆後,季成鈺帶我走到了蔣家宅院前。
「幹嘛?」我問。
「入夢!」
說完,我便被季成鈺拉着往前一跳。
眼前明明是蔣家大門,往前一跳,像是觸到什麼薄膜,進入一房間。
鮫紗珠簾,明鏡梳妝檯,似是少女寢居。
一白衣婦人,正抱着少女的衣裳垂淚:
「吾兒,爲何不肯入夢來見見母親?」
這是——
「蔣小姐的母親。」季成鈺道。
我點點頭,忽然發現面前鏡子照出我的模樣。
居然和珠女廟裏,那珠女一模一樣。
季成鈺也化爲侍奉仙女的小童。
提着竹籃,牽着我的手,走到婦人面前:
「夫人莫哭,我家娘娘將你女兒送回來了。」
婦人好像這才發現我們。
見到我,驚詫道:「珠女娘娘!」
她跪下來,虔誠跪拜:
「求娘娘救救我女兒,我願代她去黃泉。吾女青春大好,不該早夭。」
聲聲悲切,盡顯拳拳愛女之心。
我竟有些恍惚。
前塵,我因喫治療精神疾病的藥,腎功能有損。
醫生誤判,說我可能要換腎。
我以爲媽媽,又要怒斥我喪門星,倒黴鬼,不作哪來這麼多毛病。
可她卻一哽,問醫生:
「我能給我女兒捐嗎?
「能不能儘早安排配型?」
自我記事以來,鮮少從她身上感到愛意。
可偏偏,她偶爾向我表現出的關切,又輕易消融我對她所有的怨恨。
我只能恨我自己。
我只能對付我自己。
「珠女娘娘,求求您!」婦人不停磕頭。
將我從回憶拉回。
季成鈺變成的小童子鼓起面頰,似乎在氣我走神。
縮小版的季成鈺,有些可愛。
他將竹籃往婦人跟前一送:「這便是你的女兒。」
空竹籃內,不知何時有了個包着襁褓的女嬰。
婦人大喜,忙將女嬰抱在懷中:「吾女歸來了!」
女嬰被她抱着,驟然變成一束藍光,投入婦人腹中。
我清清嗓子,忙裝得高深莫測道:
「憐你愛女心切,續你二人母女情緣。望你珍愛之,切莫溺愛。精心教導。」
說完,我與季成鈺退出夢境。
躲在樑上偷看。
那婦人驟然從睡夢中醒來,叫喚自己肚子疼。
她夫君立刻請人叫來大夫。
大夫診脈,喜道:「夫人已有三個月身孕!」
夫妻二人對望一番。
婦人道:「是珠女娘娘把我們女兒送回來了。」
夫妻二人抱頭痛哭。
塵埃落定。
蔣小姐能在母親腹中重塑身軀,重新開始,也不算壞事。

-35-
季成鈺除妖魔,一般會打散魂魄後,送其入輪迴。
到時候,或成鞋底泥,或爲樑上燕……
但對吳三,季成鈺直接讓他化成葫蘆裏的虛無。
永世不得超生。
捏碎吳三魂魄時,季成鈺也看到他的記憶。
吳三本是海底一條百無聊賴的燈籠魚。
海中無趣,他積年累月修行,終於以人形上岸。
被吳家收留後,他原本想做個老實妖怪。
可那日,他見到來珠女廟燒香的蔣小姐,對其一見鍾情。
蔣小姐那日隨母親出行,車上坐得悶了,到廟前才下車透氣。
吳三直勾勾盯着美人。
蔣家家丁就要上前揍人。
蔣小姐到底是善心,她不願看到家中僕從仗勢欺人。
也存了安撫的意思,讓母親派人去吳三那買了香。
孰料,妖的腦瓜與人不太相同。
吳三以爲,一定是小姐也喜歡自己,所以才幫他,還買他的香。
於是,半夜吳三入了蔣小姐的夢。
夢裏,吳三錦衣華服,跟小姐相遇。
卻不想,蔣小姐是個很知禮的姑娘,就算在夢中,也不肯與吳三拉拉扯扯。
越是如此,越是喜歡。
吳三劍走偏鋒,想起傳說用有情人的心可煉製祕藥,讓意中人忠貞不貳。
他哄騙幾對夫妻上山,煉了藥,夜裏偷偷給蔣小姐喫下去。
但對方,仍舊愛答不理。
(因爲傳說本來就是假的。)
此時,有個樹妖,自稱是妖尊的使者,來找他。
樹妖交給吳三傀儡香的方子。
傀儡香,也需人心製作。
並且,修行之人的心爲上上佳品!
妖尊要吳三煉製傀儡香,操控整個雙月城的凡人。
卻不想,吳三是個有主意的。
煉出香,第一個就把樹妖當成自己的傀儡。
他志得意滿地拿香去找蔣小姐,卻得知蔣小姐即將許配人家的消息。
等不及,他就把蔣小姐擄走。
留下個假的虛影,弄成病逝假象。
確實如季成鈺所言,吳三並沒有多喜歡蔣小姐。
擄走佳人,卻把她關進不見天日的洞穴中。
姑娘對吳三更加抗拒。
吳三氣極,現出原形,齜牙恐嚇:「不肯與我親熱,我就咬斷你脖子!」
蔣小姐也是硬氣,寧死不屈,道:
「若要與你這腌臢東西在一起,不如去死!」
邪修妖物,性情往往陰暗。
聽心上人罵自己「腌臢東西」,吳三冷笑道:「你等着!」
之後,便是我們所知的那樣。
吳三毀了蔣小姐身體,將其魂魄打入已經成爲傀儡的樹妖體內。
如此,看不上吳三的蔣小姐,變成了對魚妖卑躬屈膝的癡情樹妖。
我聽季成鈺說完,覺得蔣姑娘實在慘。
更多的,是覺得吳三噁心。
我們去吳家鐵匠鋪拿刀的時候,聽兩個兄弟說,自家弟弟失蹤的事。
周邊街坊還在感嘆:「那是個老實孩子呢。」
我與季成鈺對視一眼。
心道:吳三暗地裏壞事做盡,卻說他老實。
知人知面不知心。
季成鈺將事件原原本本告知官府。
府衙的大人見案子查清楚,樂得咧嘴笑。
除了封存妖怪藏身的洞穴外。
季成鈺也說了珠女廟中,廟祝爲賺取銀錢,編纂飲靈泉能生子的故事。
還有那個不太正經的求子符。
當地官府立刻整治。
離開雙月城時,我們又去一趟珠女廟。
卻見廟邊上,支起粥棚,掛着蔣家的牌子。
問起來,一個幹苦力的漢子笑呵呵道:
「蔣家夫人夢中得娘娘賜福,有了身孕。蔣老爺爲了給未出世的孩兒積德積福,施粥做善事。」
還好,蔣小姐還能與愛她的父母在一起。
「走吧。」
我牽住季成鈺的手。
他也輕輕握住我指尖。
狐狸須的空心鈴鐺,微微晃動。

-36-
離開雙月城後,我們繼續斬妖除魔。
原本一切順利。
冬日,無意闖入妖尊於滄溟之畔的老巢。
我們二人對付數以千百的妖魔。
幸而有季成鈺師門的人來馳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妖尊傷重,被同伴救走。
我基本沒事。
季成鈺衝在最前,傷勢嚴重,趕不回去過年。
他的同門們走後,我獨自照顧季成鈺。
等他傷好,二人返程。
準備回季成鈺在龍興鎮的老家,已是來年春末的事。
順路,去處理香雲、二狗等等事情。
最重要的是,接小白。
季成鈺把給小白準備好的衣服交給我。
「這次你去。」
「爲什麼?」
他都忽悠小白多少次了,不多這一次。
季成鈺執意讓我去:
「我已告知母親,要與你成親。我既然有心求娶你,按理不該與旁的女子有牽扯,女妖……自然也不行。
「若你跟從前一樣有誤會,總歸不好。」
還挺守男德。
我默然無語。
拿上衣服,等小白化形。
兔子一如前世,懵懵懂懂,可可愛愛。
相對前世一口一個「季大哥」,叫季成鈺。
這一世,她更喜歡黏着我:
「竹笙姐姐,給我講講人間的事好不好。
「竹笙姐姐,我編的花環,送給你。
「竹笙姐姐,你不要跟季大哥成親,跟我成親吧。我很會打洞的。」
……
小白的加入,讓小黃如臨大敵。
兩人日常就在我跟前爭寵。
比如我手裏的糖先給小白。
小Ṱű̂₉黃立刻哀號不止。
先給小黃呢,小白就瞪着一雙圓潤的水眸,可憐巴巴地瞅着你。
還好小黑比較成熟。
他這時就站在我肩膀上看戲。
指點一下二位的演技。
對小黃說:「你就乾號啊,擠點眼淚!」
對小白道:「對對對,就是這種眼神,別眨眼,再深情一點。」
後來小白仗着自己能化人形,學我揉搓小黃。
小黃不幹了,發誓一定變成人,跟小白來一場堂堂正正的較量。
回家路上,季成鈺買了一輛馬車。
他趕車,我們四個在裏面。
沒一刻消停。
一羣活祖宗。
明明吵得我頭疼,回神卻發現自己是笑着的。
掀開簾子,坐到季成鈺身邊。
季成鈺側首看我一眼,眉眼含笑:「坐累了,要不要停車休息?」
細語溫柔,讓人不禁想靠近。
我湊過去,靠在他肩上:「不用。我借你肩膀靠靠,睡一覺。」
季成鈺的身上,仍是淡淡的香氣,聞着很舒心。
「那你抱緊點,小心摔下車。」
馬車輕輕顛簸。
春末夏初,微風習習。
正是做夢的好時光。
我心裏忽然生出一絲貪戀:
「若是,一直這樣多好。留在這裏,有夥伴,也有……季成鈺。」
留下吧。
等季成鈺愛上我,就留下吧。
忽然,面頰觸到一絲冰涼。
像是雨絲。
季成鈺輕輕喚我:「竹笙,要下雨了,你先進去。
「我快馬,趕到最近的村子歇腳。」
坐在車廂,我忽然想到一個詞:
好夢易醒。
筵席終散。
季成鈺終還是要回歸神位。
而我所貪戀的一切,也都是他陪我演的一出攻略大戲。
小白小黃他們也會有自己的生活。
我就,還是當自由自在的風。
或許,會吹到這個世界。
吹過小白跑過的草地;吹過小黃喜愛的糖果鋪子;吹過小黑展翅的天地;吹過季成鈺的衣袂……
如此,便好。

-37-
按理,即將成婚的男女不能相見。
我在距季家不遠的街巷置辦了宅院。
我出嫁,季成鈺就來這個院子接親。
小白他們就是我的孃家人。
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心裏發慌。
攔住季成鈺:「不準不見我。」
他犯難:「可是,婚前見面,有損女子福德。」
損就損,反正我缺德又沒有福氣。
季母倒是很開明,不拘於這些小節。
她說我孤身在外,季成鈺常伴左右保護也是應該。
大概是愛屋及烏,季母對我亦是慈愛呵護。
我並不擅長與長輩接觸。
但畢竟有一世當過季成鈺的青梅,所以知曉季母的喜惡,相處起來算得上融洽。
這麼多年,重生幾十次,成婚卻還是第一回。
我跟季成鈺說:
「在我們那,婚禮要請策劃,佈置場地,婚紗更是重中之重!
「婚服最少也有三套。」
這裏不可能有婚紗。
季家從別處請來經驗老到的裁縫。
他們都帶着當下時興的嫁衣款式。
我躺在窗下小榻上,對圖紙挑挑揀揀,沒一個喜歡。
窗口,合歡花開得正好。
我看得睏倦,圖紙蓋着臉,睡着了。
迷糊間,有人給我披上薄毯。
吹掉圖紙一看,正對上季成鈺的視線。
「吵醒你了?」
我捉住他的手,抱怨:「款式都不喜歡,我不開心!」
「你說,我來畫。」
我在季成鈺跟前蠻不講理,他早都習以爲常。
說完,拿來紙筆,親自畫婚服樣式。
上花轎、拜堂、喝交杯酒,恰好用到三套婚服。
日落時分,季成鈺完成初稿。
我端詳了一陣,準了。
等細化衣裳上的繡花紋樣,再做樣衣。
此外,與婚服配套的頭面,也需去鋪子裏定製。
我二人有時除妖得賞銀,有時偶遇寶藏,所以不缺銀錢。
談話時,小黑忽從窗戶飛進來:「小白被人捉住了!」
他粗聲嘎氣地叫喚。
小白也在外頭驚呼:「你放開!」
我連鞋也沒來得及穿,赤足奔出。
只見院子裏,站着一十三四歲的黃衣少年,髮色偏橙黃。
少年懷中抱只白兔,正在扯兔子的長耳。
大概是扯痛了,白兔叫道:「你放開。」
這就是小白呀。
見我跑出來,小白掙扎,四腿亂蹬:
「臭老虎,再不放開我讓竹笙姐姐揍你!」
臭老虎?
那少年朝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姐姐,從前都是小白欺負我,今日你可不準拉偏架。」
小黃?
他竟然還真憋着一口氣,化形成功。
驚訝之餘,我趕忙跑過去解救小白。
有我在,小白也橫起來,飛起一腳,將小黃蹬倒。
二人打得我院子一片狼藉。
可憐的合歡樹,花葉簌簌落個不停。
最後,我跟季成鈺,一人拎着一個,好好教訓一頓。
這才安寧。
飯桌上,少女小白吭哧吭哧啃鮮白菜。
少年小黃叼着雞腿,嘖嘖不停:「還是肉好喫,真香!」
小白狠狠白了小黃一眼:「粗魯。」
小黑還保持着鳥樣,一口一口啄季母給他準備的穀物和碎肉乾。
季家許久沒這麼熱鬧。
季母知道季成鈺是除妖天師,心中對小白他們的身份也有猜測。
不過,都不妨礙她心中高興。
不時給衆人夾菜。
一頓飯喫得,勉強算其樂融融。
是夜,我陪着季母說了會兒話。
燭光搖曳。
她戴着靉靆(俗稱眼鏡),細看季成鈺按我要求畫的婚服初稿。
不禁笑道:
「年輕人,真是多奇思妙想。
「你與鈺兒成婚後,也會隨他天南海北地闖蕩?」
說到這,她語氣頗爲惆悵。
我不知如何作答。
季母見我沉默,忙道:「我並沒有讓你留在家中的意思。
「你與成鈺,雖是我的兒子兒媳,卻也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
「只盼着你二人得空,多回家。」
說着,季母握了握我的手。
她的掌心,跟季成鈺的一樣,十分溫暖。
一股莫名的酸澀,湧上心頭。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
並非長輩的傀儡。
我現在知道,也不晚。

-38-
婚禮所以定在中秋後一天。
前有團圓佳節,後有洞房花燭,算是雙喜臨門。
定下婚服的款式和用料後,只等着鋪子送樣衣。
忙完婚服,忙頭飾。
到各大首飾鋪子轉了幾圈。
把我要的頭面設計圖給他們看。
不是要價離譜,就是沒能力做。
我是有錢,倒也不是傻子。
遂大失所望,準備逛完最後一家鋪子就回家。
最後一家店鋪名爲「玉燕齋」。
鋪面臨街,店中裝飾頗爲豪奢。
去時,掌櫃正在跟幾個衙役哭訴:
「求各位官爺幫小的抓到那賊人。否則,當家的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旁邊有看熱鬧的。
見我剛來不知道情況,樂滋滋跟我分享八卦:
「玉燕齋丟了一百兩的貨銀,嘿,定是這劉掌櫃平日狗眼看人低,惹得哪位好漢不快,來給他個教訓。」
這人說完,旁邊就有人接嘴:
「最近鎮子上不少人家遭賊。官府也該多派人手巡夜。」
「也是奇了。咱們龍興鎮最是太平,怎麼就鬧了賊!」
「奇事何止這一樁,西頭那『趙賭鬼』家裏窮得飯都喫不飽。
「前些日子鴻運當頭在外贏了好些銀子。如今,天天下館子,豬肘子喫一半甩一半。」
我剛想問什麼,小白小黃便追問道:
「怎麼就沒人懷疑是趙賭鬼偷了別人家錢財?」
聞者皆笑:
「小姑娘。趙賭鬼嗜酒如命,走路都打顫,哪有本事偷那麼多錢。」
我沒了讓人看設計圖的心思。
覺得此事疑點重重。
帶小黃他們,跟人打聽了趙賭鬼家的地址。
趙賭鬼此人,名喚趙貴。
髮妻早亡,膝下只有個十七歲待嫁的女兒。
指路的是個買餛飩的大娘。
買了一碗餛飩。
大娘乾脆坐我對面,細細說起趙家的事情。
「趙家丫頭蠻可憐。她做豆腐,一天賺不到幾個銅板。
「趙貴又要喝酒又要賭,天天就指望閨女養。
「不過現在趙家丫頭也算熬出來了。她爹贏那許多銀子。如今她只需享福,不必再操勞。」
大娘說着,眼中竟還閃過一絲豔羨。
誰不想一夜暴富。
我按照大娘所說,找到趙貴新家。
咦,竟然就跟我家隔着兩道門。
我剛走到趙家門前。
一輛兩匹馬拉着的華貴馬車停在趙家門口。
從馬車上下來個五十上下,臉黢黑的男人。
此人身形乾瘦,錦衣在身,袖口伸出的手卻粗糙乾裂。
一搖三晃地被小廝攙扶下馬,腿腳似乎不太靈便。
見小白,他醉眼眨了眨:「喲,鎮上還有此等美人。
「美人成婚沒?」
喝點馬尿他是心高氣傲。
我眉頭皺起,男人往我們這裏剛走一步,就摔個嘴啃泥。
等被扶起,男人哎喲叫喚:「我的牙!」
兩顆門牙磕掉了。
此時,趙家大門打開。
一十六七歲的姑娘飛奔而出:「爹,你怎麼又去喝酒。」
「小丫頭片子懂什麼,爹是跟人談生意!」
這對父女,大概就是趙貴和他的女兒。
他女兒的衣飾瞧着也富貴。
鎮上有錢人家的小姐愛穿的香雲紗,做成了姑娘的裙子。
她頭上,戴着時興的金簪珠釵。
雖然有些黑,五官很標緻。
我收回視線,準備回家。等夜裏,再去趙家探探情況。
恰好,碰到歸來的季成鈺。
他給我們帶了剛出爐的米糕和炙豬蹄。
自從紅燭精那一世,季成鈺外出都會給龍興鎮布上結界。
尋常妖物,靠近不得。
我咬了一口米糕,問:「結界修補好了?」
「嗯,原本一年一補。去年未歸,破了個小洞。」
我拈一塊米糕,塞進他嘴裏:「甜的,你也喫。」
小黃把嘴一張:「我也要喂!」
小白把他擠到一邊:「先餵我!」
得,又要打起來。
我忙讓二人安靜,跟季成鈺詳細說了趙家一夜暴富,還有首飾鋪子失竊的事。
季成鈺也贊同跟我一起夜探趙家。

-39-
不動聲色潛伏進趙家。
我二人蹲在趙貴臥房的屋頂,聽他對女兒溫言道:
「好蓮兒,爹跟人要談一筆大生意。錢不夠啊。」
原來他女兒叫趙蓮。
趙蓮默了默,才細聲細氣回應:「昨日,纔拿了人家一百兩。」
趙貴聞言,把眼睛一瞪:
「你的衣裳不花錢?你的首飾不花錢?把你拉扯這麼大,你該孝敬!
「爹的腿是怎麼瘸的你忘沒忘,家裏着火,是爹將你抱出來,被柱子硬生生砸斷的。
「我要是沒瘸腿,要不是顧着你還小,跟船隊出去闖,早能成就一番事業。
「如今爹想做大生意,你幫還是不幫!」
趙貴說得唾沫星子橫飛。
我似是又被魘住。
耳邊,傳來媽媽的質問。
「我養你這麼大,你欠我的。
「要不是帶着你,本來可以過好日子。
「我憑什麼打你?因爲我是你媽!
「要是沒有你,要不是顧着你年紀小沒人帶,我不會辭掉工作,現在一事無成!
「你說心累,你累什麼?我缺你喫缺你喝了?」
腦子像是要裂開。
我定定神,咬下舌尖,恢復神智。
趙蓮被趙貴一番話問得啞口無言,只能怯懦道:
「最後一次了,爹。」
趙貴喜搓搓手,黑臉揚起笑:「好,爹就知道你是個有孝心的!」
趙蓮回自己屋子。
季成鈺不方便進女子閨房,讓我一個人去瞧瞧。
趙蓮一進屋子,就朝牀底下「嘬嘬嘬」,不知喚些什麼。
「吱吱。」
一團灰影自她窗下竄出來。
定睛一看,是小孩拳頭大的白老鼠。
白鼠出來,趙蓮就蹲下,將一塊香噴噴的米餅放在掌心。
「鼠仙,鼠仙。能否再賜我二百兩銀子。
「等爹做成大生意,我定會給鼠仙蓋廟塑金身。」
白鼠爬到趙蓮掌心,兩個短小的前爪抱起米餅。
啃了一口,道:
「好說好說。
「這次,你要給我二十年壽數。」
趙蓮點頭。
我聽到這,哪還會給白鼠取人壽數的機會。
當即顯形,迅捷如電,一把從趙蓮手中奪過白鼠。
趙蓮還未反應,我已攜鼠遁走。
在外的季成鈺見我着急忙慌遁走,緊隨我後。
我簡單跟他講了在趙蓮房中所見。
到家,把那白鼠攥在手裏審問。
白鼠雙眼緊閉,像是被我嚇暈過去。
季成鈺冷冷道:「再不醒來,就永遠別睜眼了。」
話音剛落,白鼠「誒呦」一聲,似是剛剛醒來。
見了季成鈺,白鼠咧嘴一笑,門牙上還沾着米餅:
「天師大人,原來是您啊!」
季成鈺纔跟我說。
這白鼠喚作「如意仙」,是個沒什麼攻擊力的小精怪。
日常,喜歡宿在人家裏。
身上混着凡人氣息,若非有心探查,一般無人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
如意仙,可以實現人的願望。
當然,心願達成的條件是,用壽命作爲交換。
也並非真的如意。
只是世人愁苦多與錢財有關。
白鼠別的不行,偷銀子手藝一絕,才得了這麼個諢名。
季成鈺從前捉到過這隻如意仙。
見它不曾沾染邪氣,又實在膽小不傷人性命,就放生了。
沒想到,會在龍興鎮遇到。

-40-
白鼠一臉諂媚。
季成鈺不管這些,將它放在桌上,嚴肅道:
「老實說,偷了別人多少銀子?」
如意仙站也不是,趴也不是,哆哆嗦嗦。
它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般,把給趙家偷的錢都交代清楚了。
「放生你時,我們有約在先。你不可再偷銀子騙人壽命。
「如今落在我手裏,還有什麼狡辯的?」
季成鈺冷臉的時候,瞧着確實很唬人。
如意仙的鬚子抖了抖,道:「我、我也是救人心切。
「天師大人,這次真的是有原因。」
說着,它毛茸茸的身子站起來,前爪作揖:「饒了小的這一回吧!」
說着它還哭起來,前爪抹淚。
哭一聲,偷看一眼季成鈺什麼表情,然後接着哭。
怪有意思的。
季成鈺讓它把事情始末講清楚。
原來,趙貴喝酒賭錢,欠了一屁股債。
債主上門,趙貴拍拍屁股,躲到外地。
趙蓮一個人在家。
債主掀了趙蓮的豆腐攤,又出言欺辱。
這種事,在趙蓮身上發生過許多回。
趙貴只顧着自己,每次趙蓮受辱,也只能自己忍着。
可這次又有不同。
趙蓮長大了,雖然過度操勞有損容顏,卻依舊稱得上漂亮。
債主便要扯趙蓮回家抵債。
有街坊相護,債主沒得手,放言讓趙蓮等着。
姑娘曉得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道理。
所以回家後,尋根麻繩,就要在橫樑上用脖子盪鞦韆。
白鼠因結界有損,溜來龍興鎮。
正好撞見這一幕。
它爬上橫樑,咬斷繩子,救趙蓮一命。
趙蓮哭泣道:「你救我,卻是害我。」
白鼠不樂意了,心說:我指望救你攢點功德,你居然給我扣黑鍋!
遂問趙蓮想不開的原因。
聽後,白鼠表示可以幫忙。
於是,趙蓮用五年壽命,得了五十兩。
這五十兩,是白鼠去鎮上各家各戶偷來的。
趙貴回來,趙蓮說銀子是仙人所贈。
趙貴怕走漏風聲,說是自己贏了錢。
他自是不知足,一再讓趙蓮再討要銀錢。
於是,趙蓮又給出去一個五年。
前幾天,更是當了十年壽命。
這次,趙貴張口就要二百兩銀錢。
我看,等這二百兩到手,趙貴還得繼續要。
如意仙一口氣說完這些事,綠豆小眼巴巴地望着季成鈺:
「天師大人,如此,能否饒我不死?」
季成鈺沒說話,將如意仙丟進葫蘆裏。
我問季成鈺,怎麼處理此事。
他說,要先查明如意仙所言是否屬實。

-41-
一大早,被時遠時近的吵嚷聲鬧得不安寧。
我起牀氣最嚴重!
遂從牀上爬起來,套上衣裙。
準備出去罵街。
一推門,發現趙家門前圍着許多人。
「好你個趙貴,白紙黑字的欠條,你敢不認!」
我擠進人羣。
趙家門口,一個壯實的漢子一手擒着趙貴,一手拿着按有手印的欠條,對衆人道:
「大夥瞧瞧,趙貴昨夜在賭檔借二百兩銀子。說今天就能還上,如今卻要耍賴!」
邊說,另外兩個壯漢一個給趙貴一拳。
直打得他慘叫連連,撲倒在地。
「蓮兒,快把錢拿出來給三位好漢!」
趙蓮在一邊都傻眼了,哭着趴在趙貴身上:
「不要打我爹,我爹年紀大了。」
又說:「爹啊,你不是答應過蓮兒不再賭了。你不是說,二百兩用來做生意嗎?」
趙貴卻一把將趙蓮推搡開,赤紅着眼:
「死丫頭,教訓起老子了。
「還不把錢拿出來!」
趙蓮有苦說不出。
昨夜如意仙被我搶走,她哪來銀子。
只好嚶嚶哭泣:「沒有,沒有了。」
趙貴不敢打壯漢,還不敢打趙蓮麼。
當即掄起拳頭,捶在趙蓮身上。
此時人羣自動讓開一道路,幾個衙役快步走來:
「住手!」
當官的來了,將這一行人全部帶走。
熱鬧沒了,觀衆作鳥獸散。
我一轉身,才發現季成鈺一直站在我身後。
他揚揚手中的肉餅、素包子和豆漿:
「母親親手做的,不知你喜歡不喜歡。」
我很自然地牽他的手,二人一起回家。
喫早飯時,我嘆息道:
「趙姑娘攤上這麼一不靠譜的爹,也是可憐。」
小黃嘴裏塞着肉餅,含糊不清地說:
「咱們有好多錢,幫她把錢還了就好呀。」
我搖搖頭:
「好事不是這麼做的。而且那些不義之財她也用了,所以,理應受罰。
「即便我幫她還清債務,只要她還放不下趙貴,就還會陷入麻煩之中。」
我甚少對人這麼關注。
季成鈺問:「你似乎很想爲她做些什麼。」
「嗯,大概是同病相憐吧。」
被養育之恩死死壓着,難以喘息。
季成鈺的天師身份,官府也得給一份薄面。
我去牢中,見趙貴一面。
我告訴他,他花的所有不義之財,都沾着親生女兒的血。
花一分,女兒就少一刻的壽命。
趙貴原本不信。
他親眼看到我讓白鼠吐出金銀。
才知道原來錢不是仙人贈送。
趙貴先是一愣,而後狂喜:
「那,我家那丫頭還有多少年可以換?」
我早知他貪婪,冷冷道:
「趙蓮年方十七,已經用掉二十年壽命,你還嫌不夠?」
趙貴嗤了一聲:「我女兒,用得着你操心?」
「那你,問過她的意思嗎?」我問。
「有什麼要緊。」趙貴神態癲狂,「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我家蓮兒很聽話。
「快把白鼠給我,再讓蓮兒當掉三十年壽命。不,四十年!」
完全是把趙蓮當成自己的所有物處置,而非人看待。
趙貴正說着,忽而一愣,看向我身後:「蓮兒!」
趙蓮滿臉淚水,抽噎道:
「爹。你拿我當什麼?
「我的死活,你都不在乎。」
趙貴不管這些,指着我手中白鼠,大聲道:「快,把老鼠抓起來!
「你聽話,再給爹弄點錢來。」
淚水滾個不停,趙蓮嗚咽搖頭:
「爹,我用了二十年壽命,身子已經病了。再用,真就要死了。」
「混賬東西!」趙貴撲到牆上,怒吼,「我爲你斷了一條腿,養你這麼大,你做點犧牲也是應該。」
趙蓮聽到「斷腿」二字,眼淚更加洶湧。
那畢竟是少有的,證明父親在乎她,愛護她的證據。
似乎有些動搖,看向我,囁嚅道:「我——」
跟前塵的我一樣,沒救了。
我看向趙貴:
「一條腿,換一條命?
「趙貴,你把自己所有的苦難歸咎於這條斷腿,是給自己的無用找理由。
「你就是無能。你什麼都控制不了,就只能用這條腿,牢牢綁住趙蓮給你當牛作馬。
「可趙蓮,既不是牛,也不是馬,她是活生生的人。
「她該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你如麪糰般搓圓捏扁。」
這話是說給趙貴聽的,也是說給趙蓮聽的。
言盡於此,我說完直接走人。
後來,趙蓮把新宅子和置辦的衣裳首飾都賣了。
得一百五十兩,先還給一開始被偷的人家。
至於剩下的五十兩,得慢慢還。
白鼠要跟着趙蓮一起。
如意仙除了會挖洞偷錢,還有一項絕活,就是探礦。
只不過,探礦有損自身修爲。
爲活命,如意仙只能答應季成鈺。
趙蓮賣豆腐,如意仙探礦挖寶石。
等債務還清,如意仙還需在趙蓮身邊做活打工,把應該給趙蓮的銀子補上。
它畢竟騙了人家姑娘多年壽數。
至於趙貴,趙蓮拒絕幫他再還欠賭檔的銀子。
所以趙貴獲死罪。
人死賬消,賭檔不得再找趙蓮麻煩。
趙蓮的豆腐攤又支起來。
賣豆腐時,白鼠就站在她肩上數銅板。

-42-
婚服的樣衣都已送到。
我試過,讓師傅根據我身形又做調整,就算定下了。
三套頭面,由京中的老師傅做,還有段時間才能送來。
天熱起來。
我貪涼,整日待在冰盆邊。
不出意外,受涼發燒。
季母如臨大敵,得知消息立刻就來照顧我。
其實沒什麼好照顧的,小白他們完全可以。
季母卻很堅持。
看着人給我熬藥,膳食也都清淡可口。
發燒的時候,不時摸摸我的額頭。
她手上,帶着檀木手串的香氣。
觸碰我,莫名讓人很安心。
迷迷糊糊睡着。
夢裏,聽季成鈺被季母數落一頓,責問他怎麼照顧我的。
「你若不對她上心,她嫁你做什麼?
「在外闖蕩,你更需照顧好她。她孤身一人,必定受了許多苦。」
一覺睡醒,季成鈺在我身邊。
他牽着我的手,不知在看什麼。
「這裏,有許多刀傷。」他指着我的手腕。
可那裏,在我看來,什麼都沒有。
哦,險些忘了,季成鈺可以看透我的魂靈。
他大概看到我本來的狀態。
我笑了笑:「現在沒有了。」
季成鈺問:「爲什麼,傷害自己?」
「難過憤怒到極致,不能報復別人,只能對付自己。」
我說:「不過,現在的我絕對不會這麼做。
「用他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是愚蠢的。
「我現在會據理力爭,更重要的是,我的心變得很堅強,不會再被裹挾。」
而你,季成鈺。
你和小白、小黃、小黑,還有我們一起經歷的這些,都是我勇氣的來源。
晚上喝了藥,季成鈺勸季母回家休息。
他守着我。
我失笑:「受涼而已,搞這麼大陣仗。」
季成鈺探我額頭溫度,聲音輕緩:
「之前我受傷,你衣不解帶照顧我。
「傷好後,你總不放心,風不許吹着我,雨不許淋到我。
「有一回,我被小黑的飛羽嗆得咳了幾聲,你又是喂丹藥,又是給我添衣服。
「如今我緊張你,跟你緊張我是一個道理。」
我望着季成鈺的眼,想從中找到一分做戲的證據。
他卻忽然俯身,香氣滿懷,親吻我眉心:
「睡吧。明日,有好東西送你。」
心不可抑制狂跳。
久久不能平靜。
明明高高興興入眠,睡夢卻又回到那個家。
明亮的水晶吊燈發出耀眼的光芒。
有人背光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她栗色捲髮下,一張過分白皙的臉,此刻有些扭曲。
母親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眼簾。
她正在生氣,眉狠狠豎起。
在外人看來嫵媚的眼眸,此刻恨不得噴出火來,將我焚燒殆盡。
「媽——」
回應的,是女人斷然揮來的耳光。
「知錯嗎?」
沒有預料中火辣辣的疼。
我抓住她的手腕,在她震驚的目光下,說:「我生病,錯在哪裏?」
「丟死人了,現在都知道你腦子有病,是神經病啊。」
好尖厲的聲音,耳膜疼。
我看着媽媽熟悉的臉,輕輕地笑了:
「我丟人?可你好像只能拿我出去炫耀。
「我跳舞獲獎,你就與有榮焉,在繼父面前說話都硬氣三分;我失利,你就怪我不努力。
「我在學校受到欺負,你說一個巴掌拍不響,讓我想想自己的原因。
「我說繼父不經我同意進我房間,你說我不懂事,以至於他越來越過分!
「我知道你當單親媽媽不容易,所以你打我罵我都不還手不還嘴。可繼父一家憑什麼打罵我!
「別的孩子有父母當靠山。我被你們折磨到瘋掉,你只有一句真丟人!」
我一改往日的順從。
媽媽慌了,尖叫着讓我閉嘴。
「我是你媽,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要是沒有你拖累,早就過上好日子!」
我笑着笑着,眼淚湧出來:
「笑死人。別拿我當藉口。
「我爸死後,你上班我一個人上下學,自己給自己做飯。
「不論是生活還是學業,都沒讓你操過心。
「說到生活費。爸爸的賠償金很多,完全夠我讀書長大。
「我還記得,有一回我饞肉,求你買個烤雞腿。
「你下班,給我買回來。那個雞腿你反覆說了一年。
「你說你自己都捨不得喫的東西,我要就給了。
「你總是這樣,給一點好處,誇張到偉大的地步。
「最可笑的是,我都信了。自己給自己洗腦,說你是愛我的。
「可身體不會騙人,你抬手我不會覺得那是擁抱,只會下意識躲。
「你對那幾個繼父的孩子,比我好多了。」
媽媽張着嘴,有些無措。
我現在才發現,我站起來,比她還高一個頭。
她仰視我,眼中有水光:
「我打你罵你,你對你要求嚴格!
「我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所以跟人重組家庭。
「你說他們欺負你,我就離婚,帶你走。
「笙笙,你不要這樣對媽媽。」
她朝我伸出手。
我退後一步。
是啊。
她一開始改嫁,對方對我不好的,她就離了。
後來她也煩了,想安穩,就讓我凡事忍讓。
我忍啊忍,忍到繼父借談心的名義抓着我的手摩挲。
我跳起來,給他一巴掌。
繼父惱羞成怒,說我對長輩不敬,說代我媽教訓我。
他抽出皮帶,鞭在我小腿上。
大橘貓護主,上去撕咬……
那些曾經不敢面對的,如今我能坦然回憶。
「媽媽。」我說,「其實那個雞腿真的讓我高興了很久。
「哪怕不是雞腿,你日常對我笑一笑,也能給我帶來抵抗一切的力量。
「我很感謝你從沒拋棄過我。曾經對我來說,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哪怕這個家陰晴不定,颳風下雨,它都是我的家。
「被雨淋溼了,我就把自己擦乾,被風吹個跟頭,我自己包紮傷口。
「可是,你給的力量,終究蓋過你帶來的風雪和外界的雷電。我也會累,會疲倦。」
我說完,媽媽像是站不穩,摔坐在地。
她眼眸全是淚,執拗地向我伸手:
「笙笙,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原諒我好不好?」
我笑了,走過去。
卻沒牽她的手,只是輕輕擦拭她的眼淚:
「媽媽,我不記仇的。說完了,就翻篇了。
「我也是第一次當孩子,原諒我的調皮,任性和不懂事。」
做完這些,我後退着,然後轉身離開。
「笙笙!」
她喚我。
我不再停留,向後揮手:
「媽媽,都翻篇了,往後不要再進我夢裏啦……我已經開始新生活了。」
感到有人用熱毛巾給我擦臉。
睜開眼,對上季成鈺關切的眼。
「做了一個傷心的夢?」他問,「流這樣多的淚。」
「不,其實算是好夢。
「季成鈺我們成親後,繼續冒險吧。下個旅程,說不定會遇到新朋友,經歷更多有趣的事。」

-43-
次日一早,我醒來時,季成鈺不在身邊。
那種渾身疼痛的感覺再次襲來。
夢魘消失,妖力膨脹帶來的疼痛卻在加深。
我能明顯感覺到,不可煉化的妖力,順着四肢百骸毫無章法地四處亂撞。
「自戕之人,會一遍遍重複生前痛苦的事。
「你居然能走出來,實在稀奇。」
因爲太痛了,根本壓制不住,所以系統又跑出來聒噪。
「你做了什麼?」我咬牙問。
系統很無辜:
「這跟我可沒關係。
「你這具身軀已到崩潰邊緣,早晚爆體而亡。
「從前你被夢魘纏身,感官並不清晰。現在你意識特別清醒,對痛的感知當然也加強了。」
無語。
我想起季成鈺今日要給我看個好東西。
強撐着披衣起身。
「你就死撐吧。」系統丟下這一句,自己休眠去了。
季成鈺來找我時,我正坐在合歡樹下看小白他們玩。
「什麼好東西,神神祕祕。」
我好奇地看着季成鈺帶來的巴掌大紅木匣。
他讓給我打開蓋子。
一瞅,裏面是一對小木偶。
瞧着眉眼,一個像我,一個像季成鈺。
兩個偶人穿着縮小版的婚服,和和美美地一起躺在匣子裏。
我把他們拿在手上:「挺可愛的。新婚禮物?」
季成鈺看着沒什麼,耳垂悄然變紅:
「不是,你說婚禮有彩排,我們用偶人代替。」
拿出戲匣子。
我跟季成鈺,一個拿一個木偶。
迎接新婦,敬拜天地,飲合巹酒……
好像真的走完整個婚禮流程。
不知何時,小白他們也湊了過來。
「到時候,我恭喜竹笙姐姐和季大哥,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小白拍手道。
小黃不屑:「土包子,多看看戲文!他們是鸞鳳和鳴,佳偶天成!」
小黑「啊啊」叫了兩聲:「琴瑟和鳴,琴瑟和鳴!」
搞得好像真的成親了。
我一扭頭,發現季成鈺正看着我。
眉目含春,無限溫柔。
沒忍住,我主動牽起他的手,嘀咕道:
「我們明明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識。」
他被逗笑。
合歡花落,翩然至我發頂。
季成鈺抬手拈起花,在我鼻尖一點:「你真是我的冤家。」
忽然喉頭一甜,滿腔的血腥氣湧上來。
我忙嚥下,嘆氣道:「有點累了,我再去睡一會兒。」
血還是不停上湧,我沒支撐多久,嘔出血來。
季成鈺最先反應過來,他一把攬住我身體,見到地上那點點猩紅,失聲道:
「你痛成這樣,我怎麼絲毫沒發覺?」
他鮮少這樣失態。
語氣焦灼。
說着,他就要探查我身體情況。
前段日子發作時不太疼,我猜出是季成鈺給我分擔了一半。
他在狐狸須手串上下了咒。
將一半的疼痛轉到自己身上。
我不久前,把咒解了。
「我可以自己承受。」我說。
季成鈺還有很多妖魔要斬除,不能因爲幫我受損。
我的想法,季成鈺顯然不能接受。
他執意要給我分擔。
我只好說:「那我就抹脖子。」
他第一次沉下臉,閉上眼,深深呼吸着:
「你明知,我想讓你好好活。」
「世界因我多次重啓,怨念叢生。諸多生靈被影響,這就當作是對我的懲罰。
「季成鈺,等我真受不了。你就跟前世一樣,把我放在葫蘆裏。我在葫蘆裏跟你們走南闖北。」
季成鈺不理我。
我扯扯他的袖子。
好半天,他才悶聲悶氣地說:「好。」
「季成鈺,你喜歡我嗎?」
他終於扭頭面對我,目光一寸寸掃過我的臉。
眼中莫名的情緒翻湧。
很久之後,他垂眸不看我,說:「還沒有。」
放在膝上的手,卻攥成拳。
我晃動鈴鐺:「你的狐狸鬚子是假貨吧,一點不管用。」
他又沉默了,伸手箍住我的腰,道:
「冤家,我又該如何。」

-44-
婚期越來越近。
我作爲不時吐血的「病患」,得到衆人一致的呵護。
小白跟小黃也不吵了,生怕氣着我。
季母雖不知道我真實的身體情況,也是下足了工夫給我準備美食。
整日在家喫喝玩樂,胖了一圈。
中秋這日,街市上張燈結綵。
各式彩燈高懸,還沒到晚上,我眼睛就看花了。
「哇,好漂亮的大魚燈!」
小白指着被人抬着的魚燈,很是興奮。
「到晚上點亮了更漂亮。」
小黃一改往日愛掐架的毛病,耐心給小白講解其他彩燈。
街上的攤販已經擺上了各種可愛精緻的小巧燈籠。
季成鈺給每人買了一個。
小黑還是個鳥,沒有。
「到晚間,還可以放孔明燈跟河燈。只是人多,小心走散。」
季成鈺對我們囑咐着。
我看向不遠處搭建的臨時戲臺:「今晚還有戲看?」
「嗯,幾家富戶一起請了知名的戲班子來慶佳節。」
「晚上一定很熱鬧,我們要佔個好位置看!」
我說完,小白小黃紛紛贊同。
我們從街頭溜達到街尾巴。
從糖葫蘆喫到餛飩攤。
肚裏裝着美食,嘴上喫着,手裏拿着,眼睛還在四處掃視有沒有漏喫的。
季成鈺扶額,跟在我們後面追着給銀子。
喫到肚圓,天也黑了。
四下裏燈光亮起來。
什麼魚燈、花燈、竹籃燈、宮燈、紗燈,琳琅滿目。
鎮上的大鋪子,都愛在中秋這日「斗燈」。
花大價錢專門請師傅製作大而精美的燈籠,掛在自家門頭。
既氣派長臉,又能吸引遊人。
我們混在人羣裏,瞅瞅這家的龍鳳燈,點評點評那家的蘑菇燈,歡聲笑語不斷。
季成鈺落在我們身後一步。
驀然回首,燈火闌珊,他衝我無聲一笑。
我才又心滿意足地繼續玩。
看燈,不可避免要猜燈謎。
小白他們算是文盲,我勉強猜中一個燈謎,得了一串糖葫蘆。
季成鈺見小黑他們眼巴巴瞅着,一連猜中四個。
得了諸如花燈、手絹這樣的東西,讓我們自個兒分。
於是,我手上就有了兩盞花燈。
路過趙蓮的豆腐攤,她才收攤。
我把之前買的花燈送她。
留下季成鈺贏來的連理枝花燈。
我覺得意頭好。
趙蓮受寵若驚,道謝後收下。
戲已經唱起來,我們趕過去時只能踮腳從外圍看。
「我揹你。」
攀在季成鈺背上,果然看得清楚。
小白和小黃爲誰背誰起爭執。
小黃覺得小白年長,該她背。
小白覺得,小黃是個男性,還是個老虎,應該他背。
兩人誰也不讓誰,乾脆都一蹦一跳這麼看。
我光看他們兩個蹦來蹦去,好氣又好笑,拍拍季成鈺:
「走吧,我們去其他地方玩。」
河邊許多人放河燈。
成千河燈,光華熠熠。
花燈蓮花狀,中間蠟燭可點燃。
說是花燈入水,順水流而下,不翻倒的,可保人心願達成。
我們也未能免俗,放河燈許願。
小白合掌對天道:「願竹笙姐姐早點好起來。」
小黃不甘示弱,作勢要跪,被我薅起來,才道:
「願竹笙長命百歲!」
小黑怪叫一聲:「啊——竹笙長命百歲!」
三個河燈放入水中,匯入河燈羣裏,擠擠挨挨。
季成鈺蹲下,小心將燈放在水面,輕輕撥水,送遠。
「你的願望是什麼,我說,你就許願我發大財!」
季成鈺失笑:「我許願,你自由自在,不被桎梏。」
心頭一暖,對他展顏。
這時,五臟六腑都忽然火燒火燎地疼起來。
爲了不讓季成鈺看出端倪,我忙蹲下,把河燈放了。
「我願,世間怨念消退,邪魔除盡,河清海晏。」
河燈入水,穩穩當當地飄出去很遠很遠。
我調整好呼吸,確保自己面容平和才站起來。
季成鈺沒發現什麼異常。
他幫我把碎髮別到耳後,然後與我十指相扣。
「好多孔明燈!」小白驚呼。
抬頭看,夜空中,逐漸上升的孔明燈,如同星子般,明亮閃耀。
等回神,小黃已經拿了孔明燈來。
他跟小白共放一個。
我跟季成鈺一起放一個。
季成鈺眸中承載着溫柔夜色,還有點點星火。
我望着他的眼睛。
夥伴嬉戲打鬧。
周邊人羣歡聲不斷,笑語連連。
我覺得很幸福,很歡喜。
便對他說:
「季成鈺,我心悅你。
「我們成婚是攻略的一環,但我真的,很喜歡你。
「謝謝你包容我,照顧我。雖然你還不愛我,但我們來日方長!」
孔明燈被點燃。
燈罩逐漸膨脹,帶動整個孔明燈上升。
季成鈺的臉被燈遮住。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心如同蒙上一層紙,緊張得透不過氣。
隨着燈的上升,季成鈺含笑的眉眼而重新出現在我眼前。
我忽然鬆一口氣,鼻子酸酸的。
上前抱住他,耳朵貼着他沉穩跳動的心。
腹痛如絞,壓制不住的血,自脣邊蜿蜒而下。
我手忙腳亂去擦。
卻聽季成鈺沙啞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竹笙,我亦心悅你。」
「轟隆!」恰如雷霆乍然響起。
我聽到系統一聲:
「攻略成功,即將脫離世界!」
忙抬頭去看季成鈺,他垂首看着我,抱着我的手微微顫抖。
兩行清淚,自他眼中垂落。
我想用手去擦。
卻發現自己手指像是沙塵般,寸寸消散,然後是手掌,接着是手腕……
根本無法觸碰他。
不僅是我的手,還有我的腳和腿,都在一點點消失。
「你自由了,竹笙。我愛你。」他說。
人們還是在笑着鬧着。
只有季成鈺,在流淚。
我衝他笑了笑,努力將脣湊到他脣邊。
在快捱到他下巴時,徹底消失。
意識隨孔明燈不斷上升。
我看到自己站過的地方只剩下衣裙。
季成鈺還保持着擁抱我的姿勢。
意識越升越高,我看到山川在我腳下。
那些黏稠的戾氣、邪氣,變得很淡很淡。
時輪歸位,積累的怨氣和邪氣也隨之消弭。
終於,我的意識飛出這個小世界,停在一個純白空間。
「你攻略了一個神。」這是系統的聲音。
「不,是他攻略了我。」
「反正他愛上你,任務完成,說說你的心願。」系統說。
我沉浸在季成鈺說愛的震驚之中。
心裏自然是對季成鈺割捨不下。
況且夢魘解開,我對生活充滿希冀。
「我本來要成爲,可以在宇宙中來去自由的風。」
自由自在,無悲無喜,不被桎梏。
「那現在呢?」
「現在,我想親身去感受生活的美好。」
系統嗤了一聲:「別扯那麼多,你就是墜入愛河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
系統說:
「得了。你就去他身邊當一陣風吧。
「好好修煉!或許能與他一同歸位。」
我還沒弄清楚什麼意思,就覺得天旋地轉。
一下子從天上墜落。
「呼——」
「起風了?」有人在吵嚷。
孔明燈漫天飛舞。
底下人羣熙熙攘攘。
我卻一眼就看到半蹲在地,慢慢捧起我衣衫的季成鈺。
我想也沒想,飛速向下,颳起大風。
風起,衣衫獵獵作響。
季成鈺晃神間,我已經鑽入衣服裏,勉強用人形撐起衣裳。
因爲季成鈺捧着衣服。
就這麼變成打橫抱着我。
我笑彎眉眼,對上他紅通通的眼睛,道:
「未婚夫,一個人傷心什麼呢?」
季成鈺愣了愣,一笑之後,竟然抱着我哭了。
「別哭別哭。我現在是小小的風靈,人形維持不了多久。」
「那,還能成婚嗎?」他問。
能啊,必須能。
不然我回來幹嘛。
「我們成親後,還得繼續闖蕩江湖。」
「嗯。」
我們緊緊相擁。
這次的中秋,是個團圓的好日子。
我這嚮往內心自由的風,也終於尋到歸處。
番外一
季成鈺對我們的婚姻生活,還是頗有微詞的。
比如我們準備好好研討一下有關人類繁衍生息的重大活動時。
進行到一半,我因力量不穩定「呼」一下從人變成風。
吹得季成鈺臉都青了。
他憤而洗冷水澡。
我凝成白色的風絮,打着旋在他面頰蹭了蹭:
「小鈺鈺,別生氣嘛。」
某人長髮貼着緊實的胸肌, 水珠滴滴滾落。
看得我心癢癢。
準備佔便宜時, 被他揪住。
「從今日起,我盯着你修煉。
「完不成任務, 就……不准你跟小黃玩!」
「不要啊,太可怕了。」
我求饒。
瞬間來了精神,又變成人形, 正正好落在季成鈺浴盆中。
「咳咳, 夫君, 共赴巫山否?」
我朝他勾ťū́ₙ勾手指。
季成鈺面上潮紅未褪, 聞言欺身上前。
很不湊巧,水太冷了。
我一哆嗦, 又變成風。
季成鈺無語望天:「你真是我冤家!」
番外二
很多年後, 邪魔除盡。
純良的精怪,都登記在冊, 與人共存。
人有朝廷管,妖歸緝妖司管。
小黃成了鎮守一方的大妖。
小白專注醫術,在四方遊歷。
小黑, 它還是那個鳥樣。
我修行小有所成。
形態可自由切換。
季成鈺對我們婚姻的那點小小微詞, 終於也沒了。
我開一家茶室,招待需要幫助的妖怪和人類。
有一回, 我幫九尾狐用人間律法懲治了腳踏兩條船的渣男。
九尾狐問我要什麼報酬。
我指了指她本體的鬍鬚:「有沒有掉的狐狸鬚子,給我點。」
九尾狐很奇怪, 問我拿着個幹什麼。
我就把季成鈺告訴我這玩意能催動情絲的事說了。
九尾狐樂不可支,大呼:「還是天師大人會玩。」
我才知道自己被騙。
當晚綁住季成鈺雙手,矇住他的眼睛,騎在他身上「嚴加拷問」。
「季成鈺, 老實說,爲什麼騙我。」
手則不輕不重地在男人腰上一掐。
身下, 季成鈺薄脣微張, 喉結難耐地一滾:「笙笙, 我錯了。」
「錯哪了?」
「錯在……」
他聲音啞得不像話,低沉得聽不清。
我憋着笑, 趴在他胸膛,把耳朵湊過去聽。
不料,他長腿抬起, 一挺腰。
等回神,我被他壓個結結實實。
「錯在,沒及時告訴你,我愛你。」
矇眼的布帛被他扯下。
明亮的眼, 含笑與我對視:
「一開始,用狐狸鬚子騙你。是怕你不相信我會愛上你。
「後來, 你說你想變成風,我便更不願自己的真實心意成爲你的枷鎖。
「你被生母養育恩情裹挾太久,我不想成爲第二個綁住你的人。」
「如果覺得一切都是假的,離開時, 你就不會想太多。」
他垂下頭,細細密密的吻,落在我臉上。
「可是,笙笙。當我不忍心看你受苦, 主動放你走後。我又後悔了。
「好在,你回來了。」
我也熱烈地回應季成鈺。
自願的事,怎麼能說是裹挾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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