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

我是陳平微末時的糟糠妻。
他自立爲王時,我同他安享榮華。
待到他兵敗如山倒,我提溜包袱就跑。
後來,他在公主的相助下東山再起,風頭無兩。
而我則被他的手下擒獲,成了階下囚。
人人皆笑我負心薄倖是罪有應得。
說,就算陳平將我剝皮抽筋也難解心頭之恨。
不料,陳平面無表情的抖落出一桌的金銀珠寶。
他指着自己道:「來,再選一次。」
「我和它你選誰?」

-1-
抬首,我望了望對面眉眼冷峻的他。
低眸,我又瞧了瞧桌上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
一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半晌,我張了張快被抿禿嚕皮兒的小嘴。
爲難道:「能……」
「能什麼?」
陳平俯身看入我的眼。
咫尺間,我竟從他的陰鷙的眉目間尋出一絲期待。
「能——?」
我眸光閃爍,試探出聲:「能換一堆嗎?」
「你知道的,」我十分誠懇的想要尋求他的共情,「我也很想選的!」
「但是這麼醜的。」
我說着,眼中的嫌棄近乎都要溢出來了。
「我下不去手啊!」
陳平的面色驟然冷下。
他譏諷道:「常念,你以爲我還會和從前那樣寵着你嗎?」
我眉梢微動。
旋即,我衝他翻了個白眼。
愛寵不寵唄!
跟誰稀罕似得!
「常念!」陳平聲音拔高,眼睛更是瞪得滴溜圓。
「你這是衝我翻白眼嗎?!」
我哼笑一聲。
不愧是官壯慫人膽,他都敢跟我吹鬍子瞪眼了!
「你還哼我!」
陳平一臉痛心疾首,好好的桌子硬生生叫他捏碎個角。
我面露不屑,頭一歪,挑釁道:「怎樣,殺了我?」
「常念——!」
陳平手握成拳,狠狠砸向身側的石牆。
轟然作響間,他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顯然被我氣的不輕。
守在牢房外的侍從個個兒屏氣凝神,生怕被陳平的怒氣波及。
我不爲所動。
只支着頭,眸子微轉,斜睨着他。
笑道:「來來來,打牆多沒意思。」
「衝這兒!」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有恃無恐道:「衝這兒來!」
聞言,陳平面色陰沉到能擠出水來。
他的手指更是被攥的咯咯作響,似催命的喪鐘迴盪在牢房中,令人脊背生寒。
半晌——
陳平深吸一口氣,抬手吩咐道:「去!找就近的首飾鋪子,再換一堆來!」
我笑出聲來,裝模作樣地誇他:「我就說吧,還得是雍王您大氣啊!」
陳平扭頭,裝作沒聽見。
我大發慈悲沒跟他計較,側身衝侍從們貼心吩咐道:「快去快回啊!」
「晚了,我可就乏了。」
「今兒就不能痛哭流涕的跟咱們尊貴的雍王殿下認錯了。」
侍從聞言,恨不得手腳並用的奔出牢房。
「常念。」
見四下無人,陳平施施然扶桌起身。
但桌子被他捏碎了個角,他沒扶住,險些摔了個趔趄。
手忙腳亂地正了正衣冠,他人模狗樣的向我走來。
「本王勸你,別敬酒不喫喫罰酒」
陳平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抬起我的下顎。
高大的身影傾覆,顯得十分霸道強勢。
看起來……
我眯了眯眼。
是能一屁股坐死兩個我的樣子。
「早點低頭,」陳平繼續說着,「這樣本王還能不計前嫌賞你個婢女噹噹,不然的話……」
陳平頓了頓,手上力道加重,眼中透出危險的光芒。
「不然?」
我眼尾一撩,逼視着他,「不然你想怎麼樣?!」
「嗯?」
我咧脣露出絲冷笑。
「我……」陳平虛汗直冒。
「說啊!」我狠狠一拍桌子。
登時——
桌上,金銀珠寶被震地叮噹作響。
地上,陳平跪的那更叫個乾脆利落。
甚至於,陳平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
直至聽見我樂不可支的笑聲,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要爬起來。
「常念,別以爲本王是怕了你了。本王就是……」
陳平一邊費力爬着,一邊口中唸唸有詞地替自己找補。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
還不待他替自己圓過去,忽聞牢房外傳來響動。
循聲望去,門口的侍從眼角躊躇,手中的金銀珠寶更是掉了一地。
侍從滿是不可置信地問道:
「王上您這是……?」

-2-
陳平的臉騰一下紅了。
他先是握拳輕咳了兩聲掩飾尷尬。
爾後,跪在地上的他挺了挺腰桿,儘量挽救着他那本就碎的稀巴爛的臉面。
「本王這是……」
「是……」
陳平本就沒想出來說辭。
現在一緊張,大腦更是一片空白。
「是?」
侍從們仍沉浸在他們威武雄壯的大王被嚇跪了的震驚中,但口中還是盡職盡業的應和着陳平。
陳平被他們盯的渾身不自在,直接惱羞成怒的罵道:「是你奶奶個腿!」
「本王做什麼還要跟你們解釋不成?!」
「都愣着幹什麼,快扶本王起來!」
侍從們被陳平劈頭蓋臉的數落了一頓,方纔如夢初醒。
緊忙上前,手忙腳亂地將陳平扶起。
「常念。」
站起來的陳平仍腿腳發軟,但口氣卻大了起來。
他十分強硬的指着身後的金銀珠寶,「來,選吧!」
「是要這堆破玩意,還是要我!」
「常念!」
見我真的要答,陳平趕忙出聲呵止。
他擺出一臉爲我好的表情,凝重道:「想清楚了再選啊!」
「當然。」
我挑眉一笑,起身走向陳平。
陳平下意識向後退了幾步。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選雍王殿下啦!」
「誰叫——」
我涼涼一笑。
轉眸,我對上陳平驚喜不足害怕滿滿的雙目,「咱們雍王殿下是這麼的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如川之清、如玉之潔連公主都爲之動容啊!」
「再者,」我微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狠狠掐着陳平的肩頭,「您如此寬容大度,不僅不計較我棄城而逃,還允許我做您的婢女。」
「我當然——」
我歪頭,充斥在牢房中的陰陽怪氣都快把人醃入味了。
「要感激涕零的接受嘍!」
陳平面上的肌肉抽搐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對。」
他咬牙切齒,「既然你誠心認錯,那本王也不便與你計較。」
「既如此,就跟本王回宮做個婢女吧!」
我是白頭被抓進的,夜裏就到了雍王宮侍奉陳平。
我問他:「公主呢?不都說你倆形影不離嗎?」
陳平不耐煩地一擱筆,「不該問的別問!」
「你要記住你做奴才的本分,不準逾越!」
「我給你臉了!」
我抄起案上的硯臺就往陳平頭上砸。
「公主駕到——!」
殿外的通傳聲成功叫陳平保住了自己的腦袋。
我緊忙放下硯臺。
捋了捋頭髮,抱着臂,我好整以暇的看向傳聞中對陳平癡心一片的公主殿下。
公主不愧是錦繡堆里長起來的,輕柔的像一團雲霧,看着都叫人生憐。
她先是款款欠身,對陳平問安。
旋即,視線後移。
她的眼中閃過遲疑,「這就是……雍王后。」
陳平反駁:「什麼王后,不過是一個棄城而逃的罪人!」
高嘉怡不確信地又看了我幾眼,笑容勉強。
「那既是姐姐,王上更不該如此對待了。」
「雖說,」高嘉怡眼珠一轉,「姐姐當初棄城而逃,但好歹是王上您的結髮妻啊!念在多年情分,還是……」
「念在多年情分!」陳平冷笑一聲,「公主不必多說了!您心地心善,處處爲她求情。」
「可她呢?她當年的所作所爲行爲罄竹難書!」
「王上莫要動氣,我只是怕姐姐心生不快。」
高嘉怡伸手,一臉體貼的爲陳平撫着後背。
「她還不快?!」
陳平瞥了一眼我,飛快的收回了視線。
「來!」陳平衝我勾勾手。
「過來,說說你到底有何不快!」
我乖巧上前,笑眯眯道:「奴婢沒有不快呢。多謝公主體恤,能侍奉王上是奴婢的榮幸。」
「嗯。」
陳平滿意點頭,「還算恭敬,下去吧。」
我轉身暗暗啐了這對狗男女一口,卻覺得越走越沉重。
感覺,身後有什麼一直在盯着我看。
如影隨行,似跗骨之蛆。
我眼皮一跳。
直覺告訴我,要有麻煩了。
果不其然。
在陳平差使我給他拿果子時,我被兩個宮人扣到了假山下。
高嘉怡隱在陰影裏,大殿裏的溫柔和善蕩然無存。
她冷冷質問:「說,你是到底是誰!」

-3-
我看着疾言厲色的高嘉怡,微微一笑。
不緊不慢道:「奴婢是常唸啊!」
她冷哼一聲,「你以爲我會信?」
「王上魔怔了,可我還不是瞎子!」
帶這些志在必得的篤定,高嘉怡道:「那常念早已三十有餘,可你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片子!」
「快說,你到底是派來的,有何居心!」
我眼底劃過絲錯愕。
可望着步步緊逼的高嘉怡,我心中的騰起怒火。
「怎麼?」我譏笑道,「這麼快就忘了安陽城慘死的十萬百姓了?!」
「還有我!」
我一把掙開宮人,硬扯住高嘉怡的手放在我的心口,「公主,你忘了嗎?」
「貫穿我心口的那根箭可是你親手射出的啊!」
「我們可都是因你而死的啊!」
「你怎麼能這麼快忘了我們啊!」
霎時,高嘉怡的面色變得慘白,按在我心口的那隻手更是抖的不成樣子。
「住口!」
高嘉怡揚起另一隻手,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面上,「誰許你攀誣本公主的!」
我低低地笑着。
旋即,抬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是與不是,你我心知肚明。」
「你到底是誰!」高嘉怡目眥盡裂,「常唸的女兒,還是誰派來威脅本公主的?」
「要什麼,你說!」
「我什麼都不要。」
我笑着,可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足以讓高嘉怡膽寒。
「因爲我就是常念。」
高嘉怡倒吸一口涼氣,垂在身側的右手緊緊攥起。
鮮豔的蔻丹嵌入肉裏,鮮血順着指縫流出。
可她像是不知道痛一樣。
只死死盯着我,好似要將我的臉盯出個窟窿來。
良久,她閉了閉眼。
待再睜眼,她已平復好情緒。
「就算你是常念。」她那隻被我按住的左手就勢抓住我衣襟。
四目相對,她雙目猩紅,眼中殺意盡出。
她惡狠狠道:「我也不怕!」
「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千百次!」
「更何況,」她滿眼輕蔑,「你有證據嗎?」
「還是說你要頂着這麼張臉去爲自己伸張冤屈?!」
「有人會信嗎?」
她笑的譏諷,「沒人會信,陳平也不會。」
「他們只會記得,是我在陳平岌岌可危時出兵相助。」
「而你,」高嘉怡眉目一轉,目光憐憫地看着我,「不過是個負心薄情的賤女人!」
說罷,她狠狠將我摔在假山上。
揚長而去時,高嘉怡仍不忘威脅我:「要想活着,就安分守己些。」
「雍王后的位置我等了三年,誰要是擋了我的路。」
她輕輕一笑,將腳邊的花朵狠狠碾在泥地裏。
「我就殺了誰!」
我被她摔的眼冒金星,緩了好久才站起來。
看着她囂張離去的背影,我嗤笑出聲。
真沒意思。
拿死,來威脅一個死人。
想着,我眸色微轉。
旋即,我緩緩地撫上自己的臉頰,指尖發顫。
高嘉怡的話給我提了個醒。
我現在不過是十六七歲少女的模樣,陳平見到我不僅沒有分毫詫異,反倒習以爲常。
若說他恨我恨魔怔了我是全然不信的。
他那樣一個愛民如子的君王絕不會因爲自己的私心私情而遷怒於自己無辜的子民。
除非?!
我驚愕抬首,目光似是要穿透這煌煌天闕落到陳平身上。
少頃,我緊緊闔上雙目,淚自眼角滑落。
原來?
陳平什麼都知道。
原來……
我的死而復生真的與陳平有關!

-4-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勤政殿,陳平正在殿外不安的踱步。
看見我,他先是疾疾地向我奔來。
「你!」他餘光掃視着周遭的宮人,口中關切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罵道:「磨什麼洋工呢!叫你拿盤果子拿那麼久,是要存心餓死本王嗎!」
我出奇的沒有反嘴。
只是靜靜道:「陳平,跟我出宮喫碗餛飩吧。」
「好久沒喫了。」
原本暴跳如雷的陳平一下子安靜了。
下一刻,他拉起我的手向外走着。
陳平邊走邊罵:「孃的!誰家做婢女做成你這個模樣!居然指使上我這個做大王的了!」
「行吧,正好本王也餓了,這次就先不罰你了。」
「下次如若再敢,看本王不打爛你的嘴!」
我們奔走於長長的甬道。
天光微暗,似雲霧般繚繞着,漸漸模糊了陳平皺起的眉眼。
只餘一雙淚眼,碎光閃動。
我不由握緊陳平的手。
感受到我的舉動,陳平側眸看向我。
明滅不定之間,他眼中的深情能融化堅冰。
他不捨的望了我一眼,轉而收斂情緒。
大聲抱怨:「走快些!走這麼慢是要本王請你嗎!」
我們到時,攤主剛剛出攤。
見陳平熟練地爲我擦凳、拿碗、遞勺,攤主不由豔羨。
她誇讚陳平會疼人。
又說我,福氣好,找了這麼個體貼細緻的夫君。
我笑了笑,喉間湧上酸澀,沒說話。
餛飩很快就上來了。
上攏的熱氣氤氳了雙眸,倒叫我們可以坦然望着彼此。
趁此,我問他:「陳平你真覺得當年我是棄城而逃了?」
話一出口,周遭圍着的侍從很有默契的退後一步,生怕下一刻陳平暴起殃及池魚。
我看似漫不經心的攪着餛飩,實則沾滿希冀的餘光全全落在陳平身上。
本來,我聽說他跟高嘉怡好上了,生了一肚子氣。
想要折騰夠他,再逼着他給我解開禁術。
然後大搖大擺的去投胎。
但現在,既然他什麼都知道。
我希望他承認。
承認我早就死了的事實。
這樣,我們不必再裝的如此辛苦。
我們可以好好過完的最後的時光!
陳平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旋即,他急急地舀起碗中的餛飩喫了起來。
剛出鍋的餛飩滾燙。
可陳平像是不知道燙一樣,一個又一個往嘴裏送着。
他挺直的身子有些發抖,也不知是不是燙的。
直至一碗餛飩見底,陳平才扯了扯燙腫的嘴角,聲音沙啞。
「不然呢?」
「常念,我是饒你一命。」陳平低着頭,神色落在陰影裏。
加之聲音沙啞,更是叫人辨不清喜怒。
「但你不能仗着我的慈悲有恃無恐。」
「我是有底線的!」
「這件事……」陳平握着勺子的手一緊,「不許再提!」
說罷,他生怕我再說些什麼。
聲音加重,警告道:「你也沒資格提!」
聞言,我的雙眸轉黯。
可抬臉,我又擺出白日裏那副潑皮無賴的模樣。
重重地把勺子往碗裏一摔,我啐了他一口:「跟誰倆呢!」
旋即,我拿起桌邊的紅傘,揚長而去。
身後傳來陳平怒不可遏的大吼。
「常念,你現在是本王的奴婢,沒有本王的允許你要上哪去?!」
我轉頭陰陽怪氣的學他。
「還本王的奴婢,好厲害喲。」
「那尊貴的雍王殿下。」
我把紅傘架在肩頭,衝他伸出手:
「我現在要去戲園子裏聽戲,您要不要一起啊?」
陳平滿意點頭,故作矜持。
「既然你苦苦哀求,那本王也不是不通人情。那就勉爲其難……誒!不是大膽奴婢!你等等我啊!」
陳平看我離去,緊忙起身。
他一邊揹着手,一邊腳步顛顛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地追了上去。
我在戲園子裏把能點的戲都點了個遍兒。
直至第三日暮色四合,戲園落幕收場,我才意猶未盡的走了出來。
「再回趟家,就夠了……」
我小聲呢喃,笑容寂寥。
陳平跟我一道。
此刻正捂着頭,腳步虛浮,直嚷嚷着頭疼。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嬌貴的雍王殿下,這才三年,您這就……」
說着,我目光下移,譏諷道:
「不行了?」
「也是!」
我一臉理所應當點點頭,「公主年輕貌美,您難免把持不住,我都明白的。」
「你明白個屁!」
陳平橫了我一眼,大步走向馬車。
「還愣着幹什麼?!一個婢女還要本王等你嗎?!」
陳平站在馬車旁,冷着一張臉,衝我伸出手。
我一怔。
這輩子,陳平曾無數的向我伸出手。
可就是這麼稀鬆平常的一幕,惹得我眼眶發紅。
見我落淚,陳平的神情肉眼可見的慌亂起來。
他再也顧不得周圍人的目光,忙上前問了:「怎麼了?」
「是我的話重了嗎?阿念,我不是故意的。」
我搖搖頭,十指緊緊與他相扣。
我沒敢告訴他。
我是怕,這是我最後一次握緊他的手了。

-5-
「陳平。」
馬車上,望着闔眸小憩的陳平,我輕聲喚道。
清輝撒滿車廂,將我的面龐襯得愈發柔和。
此刻,我不再與他針鋒相對。
只如愛人呢喃般低低開口:「能不能帶我回安陽城看看啊?」
「就算……」
我頓了頓,眼眶有些酸澀。
忍着委屈,我不情願道:「就算當初是我不對,但我現在知道錯了。」
「我心中有愧,想回去祭拜一下大家。」
「可以嗎?」
說到最後,我近乎哀求。
「不行!」陳平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沒人想見你的,常念。」
馬車內光線昏暗,縱然我知道他是裝的,可陳平凜冽的目光仍似明晃晃的尖刀般狠狠地戳着我的心窩。
我眼睫狠顫,眸中淚滾動。
「陳平……」
我想說,別裝了。
一起好好過完最後的日子吧。
可我不待我開口,眼前橫穿車廂的利箭似無形的大手生生扼住我的咽喉。
「阿念!」陳平率先反應過來。
他撲過來將我護在身下。
可隨着越來越多的箭羽射入車廂,陳平不得不拉着我下車逃避。
「這是怎麼回事?!」
陳平一手將我護在懷裏,一手揮劍斬下利箭。
擋在陳平前面的侍從剛要回答,就被利箭射穿了胸膛。
我們很快就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面前,黑衣人手持長弓步步緊逼。
而身後,而是湍急的江水。
無聲的對峙間,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閃。
下一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弓箭對準我。
看着破空而來利箭,避無可避的我咧了咧嘴。
呵!
果然,高嘉怡她急了!
「阿念!」
情急之下,陳平擋在我面前,挨下了這一箭。
看着我驚慌失措的眼神,他想安慰我沒有關係。
但他還沒開口,我已接不住他沉重的身子。
二人隨之跌下山崖,落入江水。
陳平因爲巨大的衝擊力昏了過去。
眼看着陳平即將被江水沖走,我也無心再去夠油紙傘。
我奮力向他游去。
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我把他拉了岸。
「陳平!陳平……」
我用力拍打着他的臉。
見他毫無反應,我心中一急,緊忙將手放在他的鼻子下。
試着他還有呼吸,我才堪堪鬆了口氣。
怕那夥人追上來,我不敢耽誤片刻。
背起陳平,我跌跌撞撞地在山道上走着。
陳平生的高大,光看着就能一屁股坐死兩個我。
更別提揹着了。
不消多時,我就累的氣喘吁吁。
轉眸,我看着身後跟死豬一樣的陳平,不由罵道:「陳平,你就是一討債鬼!」
「我說你之前怎麼對我那麼好。」
「敢情都是要還的啊!」
「不過……」
我望着天邊露出的那抹魚肚白,笑容苦澀,「也就再還你這一次。」
「陳平。」
天光大亮,赤日高懸。
刺目的金光如烈火般燎燒着我,大片的肌膚開始似開裂的牆皮向下脫落着。
漸漸地,露出了我原本的模樣。
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我認命地閉上眼,淚卻不甘地落着。
「我真的好想和你回家啊……」

-6-
其實,若按照我從前的行徑做派,我不該死的。
最次,我也該混個老鴇噹噹。
終日被花骨朵似的女孩們簇擁着,聽她們親親熱熱的喊我「媽媽」。
而我簪着花、搽着粉,數着白花花的銀子,笑的合不攏嘴。
手上套着的大金鐲子相互碰撞,發出的美妙聲響,更是叫我笑的見牙不見眼。
可惜,我遇到了陳平。
萬幸,我遇到了陳平……

-7-
遇見陳平那年,我十六。
他是剛參軍入伍的新兵蛋子,我是在青樓摸爬滾打多年的娼妓。
那時,春滿園的花魁叫林疏棠。
聽說祖上是做大官兒的,後來犯了事被抄家滅族。
她因年紀尚小,逃過一劫,被充爲官妓。
但好在她生的容貌清麗,儀態高雅。
又撫得一手好琴,與我們這些鶯鶯燕燕很是不同
加之林疏棠性情冷淡,正對了男人們偷不如偷不着的胃口。
因此,不少人慕名而來,一擲千金。
我們則混跡在人羣中,挑挑揀揀着即將敗興而歸的客人。
這時候,他們也不嫌我們是庸脂俗粉了。
反正門一關、燈一吹,管她天仙美人的牀上都是一個樣。
便也高高興興的攬着我們上了二樓。
有些和林疏棠交好的娼妓明裏暗裏諷刺我們下賤,上趕着巴結男人。
我數着手裏的銀子不屑一笑。
清高值幾個錢,也配擋着我賺銀子?!
真該餓她們幾頓,好叫她們拎拎清楚——
再筆直的脊樑,沒有白花花的銀子挺着。
照樣會被這遭亂的世道磋磨到彎曲、折斷直至匍匐!
唯有銀子!
也只有銀子,纔是我們橫舟自渡之本錢。
陳平所在的軍隊是在秋日奉命駐紮安陽城的。
一進城,還沒歇上幾口氣。
就有人問,哪的窯子最有滋味啊?
有人答:「春滿園。」
陳平被這麼被幾個老兵拉了過來。
一羣人圍坐在大廳角落的一張圓木桌子上,要了幾碟子花生瓜子。
嘻嘻哈哈間,眼神大喇喇的隨着大流往林疏棠身上瞟。
我懶洋洋地搭在花梯上,對衆人癡迷的模樣見怪不怪。
忽的,我眸色一閃。
挑眉,我用還殘留着脂粉香的指尖隔空點了點滿臉漲紅,尷尬無措到恨不得鑽進桌子底下的陳平。
勾脣一笑:「有意思。」
來這的人無非是尋歡作樂。
他倒好,避之如洪水猛獸,連林疏棠都視而不見。
歪了歪頭,我來了興致。
連帶着輕佻的腔調間都生了絲勢在必得。
我說:「他,我要了。」
「誰管你!這種呆頭呆腦的傻大個兒一看就沒意思,麻煩得很!」
紅硝哼了聲,轉頭繼續挑選着她今晚的恩客。
我笑着用肘戳了戳紅硝,盯着陳平的目光愈發玩味。
沒意思嗎?
我倒覺得會很意思呢。
待到琴聲散盡,花梯上的姑娘們再按捺不住。餓虎撲食般衝了下去,一個個兒的跟黏在了客人身上。
「阿念!」
見我真的向陳平那走去,紅硝一把拉住我。
她皺眉詫異道:「你還真的要去啊?」
我知道紅硝在顧慮什麼——
自十三年前武帝即位,爲滿足一己私慾,大興土木。
重增賦斂、徵發如雨下,百姓終日疲於奔命。
而滿朝文武不僅不出言勸諫,反倒上行下效、貪墨成風。
致使民不聊生,家破人亡。
終的,活下來的人拿起武器,自發起義。
但風風雨雨十三載,我們見過太多的起義軍打進這安陽城。
掠殺的快感、潑天的富貴、崩壞的綱常叫太多人泯滅了人性。
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娼妓。
若是對方暴虐成性,沒有人會頂着挨刀子的風險替我伸張。
我只能白白死去。
想着,我輕快的步子重重沉下。
低眸,我的眼珠子胡亂地轉着,猶豫不決。
紛紛攘攘的人羣掠過我的眼角眉梢。
其間光影浮動、交織疊加、雜亂不堪,令原本就苦於抉擇的我更加煩躁。
我不由轉眸向前看去。
只這一眼,我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片歡靡中,陳平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
他腰間繫着的錢袋更是引人注目。
鼓鼓囊囊的,依稀透出銀子的形狀。
躊躇不定的我一下子變得乾脆果斷。
「算了!」我笑了聲,撥開紅硝的手。
我揚了揚眉,一臉無畏,「餓死膽大的,撐死膽小的!」
「萬一……」
我頓了頓,笑意漸濃,翩然向後退去。
「就叫我碰上個人傻錢多的狗大戶呢?」

-8-
像所有話本子裏都會有的爛俗橋段——
不偏不倚,我跌進陳平懷裏。
「哎呀!」
我扯着嗓子,嬌呼一聲。
旋即,我以扇掩面,只留一雙含春杏眸微揚着,任由媚意如絲如縷的纏繞上來。
我開口,故作愧疚:「真是對不住,奴家一時腿軟,軍爺無事吧?」
回應我的是陳平僵直的身子。
我不可置信地仰頭上眺,心裏直犯嘀咕。
到嘴的肉都不喫,這人沒病吧!
陳平仍面上木木的,沒什麼表情。
隻眼神潰散的不成樣子,顯然是驚嚇過度,還沒緩過神來。
周遭老兵見狀,鬨笑成一片。
其中一個年齡較大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用老大哥的口吻道:「還沒玩過女人吧。」
「嚐嚐?」
「是啊,軍爺。」
我就勢攀上他的肩,附在他耳畔吐氣如蘭,「奴家伺候人很有一套的,保證叫您——」
我頓了頓,看着他紅透的耳根起了逗弄的心思。
「樂不思蜀,留、連……」
我的語氣愈發揶揄輕盈,似羽毛般掃過他的耳間。
落在他肩上的手更是不安分,像條靈活擺動的小蛇向下遊走着,蕩起層層顫慄。
看着他連進氣兒都不敢有的羞澀模樣,我滿意一笑。
大發慈悲側頭,我將脣貼在他又紅又熱的臉龐,用曖昧的語氣結束了對他的折磨。
「忘返。」
「不!」
陳平嚇了個激靈,騰一下站起來,邁開步子想往外逃。
但都上了賊船了,哪還容得他矯揉造作。
幾個老兵對視一眼,快步上前將陳平架住。
被陳平摔在地上的我此刻也緩過了勁兒,起身,走到他面前。
陳平見我來,全然不顧身旁老兵的好言相勸,反抗的更激烈了。
我細眉一挑,身上隱隱作痛的淤腫叫我起了幾分報復心思。
好好好,當貞潔烈男是吧!
小樣,看我治不死他!
踮腳,我一把捏住他的下顎,重重的吻了上去。
瞬間,陳平像是失了全部力氣。
他用力揮擺的手直直垂落。
只一雙眼,向下望着,似乎在問我爲什麼。
我沒理他,仍忘情的吻着。
直至力竭,才堪堪將他鬆開。
「軍爺。」
咫尺之間,便是不笑也動人。
我問他:「真的,不喜歡女人的滋味嗎?」
陳平哪還顧得上回答我,整個人早就酥在了原地,任由我牽着上了二樓。
「放心,軍爺。」
我邊走邊循循善誘:
「我會溫柔的。」

-9-
陳平迷迷糊糊的被我帶到了榻上,壓在了身下。
正當我從善如流的解着他的褲腰帶,陳平驟然回神,攥住我的雙手。
「不……不行!」
我疑惑:「怎麼,你不行?」
「不……不是!」陳平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還是第一次。」
「我娘說了,這種事只有洞房花燭的時候才能辦」
「我得……」
陳平的聲音越來越弱,支支吾吾道:「得留着。」
聞言,我有些愕然。
這……這還真是隻童子雞啊!
我本打算抽手認栽,放他離開。
不料,指尖無意劃過他的錢袋,銀子的輪廓叫我寸心如狂。
我本就不多的良知頓時沒有了。
我想,就當陳平交學費了。
好叫他提前知道外面的女人沒一個好的,安安分分過日子纔是真的。
我嬌嬌軟軟的喚了他一聲:「軍爺,可有婚配?」
「沒有。」
「那——」
我捧起他的臉,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奴家給做你娘子好不好?」
「奴家雖不清白。」
「但奴家會的,」我低眸哂笑,「她們可不會。」
「……真的嗎?」
陳平眼睛睜的大大的,一臉認真。
「真的呢!」
我毫不猶豫地回應着他。
畢竟,歡場裏的情話,再動人。
待天色一亮,褲子一提,銀子一結。
又有誰會當真呢?
沒有人會爲一個娼妓動心的。
話落,他不再掙扎,任我擺佈。
「等一下!」
「又怎麼了?!」我一個褲腰帶解了半天,有些不耐。
「你……」
陳平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決心,鄭重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常念。」
我勾脣一笑,衝他拋了個媚眼,「還望軍爺時常想念的意思。」
說罷,我繼續解着他的褲腰帶。
「不是,不是這個!」陳平急忙捂住自己的褲腰帶。
「我問你的真名!」
「我的……」
雙目重重地眨了下,我的眼中生了絲茫然,遲緩道:「真名?」
我的真名?
我口中複述着,心中默唸着。
眼前的一切如漲潮的洪水,急而猛地將我往記憶深處衝蕩着。
我重新回到了那間農舍。
谷稻成熟的香氣在我鼻尖縈繞着。
娘就站在牆根,頭上扎着塊藏藍碎布。
她拍着手,掬着笑,呼喚着搖搖晃晃的我。
娘說:「阿念,孃的好阿念,快來娘這!」
這時,爹就會把我撈起,架在他的肩頭。
他說:「阿念,坐穩嘍!咱們去找娘啦!」
一家人,就這麼笑鬧成一團。
他們從來沒有嫌棄過我是個女孩。
甚至於,我的名字都是爹趕着牛車去百里外的法華寺求來的。
方丈笑着的臉在掀開我襁褓,看清我面容的那刻愣住。
旋即,他無波無瀾的眼中滿是憐憫。
「此女……」
方丈眸子一沉,思索片刻道:「就叫她常唸吧。」
爹孃連問有何出處寓意。
方丈阿彌陀佛一聲,解釋道:「心無厭足,唯得多求,增長罪惡。」
「菩薩不爾,常念知足。安貧守道,唯慧是業。」
「願她此後安貧知足,纔好福氣延綿,喜樂一生。」

-10-
片刻失神後,我喉間不禁劃過絲苦笑。
垂眸,我掩下滿目黯淡。
待再抬首,我顰笑間已皆是動人的風情。
「怎的,軍爺不信?」
我微涼的指尖在陳平厚實的胸肌上打轉,引起陣陣戰慄。
「我……!」
陳平喘息着,哆嗦着脣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
「我只是……」他臉紅的都要滴出血來,「只是……」
「只是想知道我叫什麼對吧。」
我掩脣一笑。
旋即,我扣住他的雙手,傾身而上。
「我的真名也叫……」
綿長的吻輾轉着,將我那本就細弱蚊聲的答案碾碎在脣齒間。
「常念。」
只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與本意背道而馳的常念。
可這不是我的錯。
在這災禍橫行的亂世中想要活的稱心如意太難。
更何況,我只是個聽天由命的平頭百姓。
想要活——
妥協、屈服纔是常態。
我醒來時,身側褥子已經冷了。
我習以爲常。
意猶未盡的舔了舔脣,我起身準備梳洗。
忽的,陳平喚了我一聲。
「常念姑娘。」
這倒把我嚇了一跳。
打眼望去,陳平正闆闆正正的坐在對面。
他的臉紅撲撲的,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害羞的不敢看人。
「軍爺還有事?」
「我們……」
陳平緊張的攥了攥拳,「我們還能再見嗎?!」
室內驟然寂靜。
望着陳平那一臉的純情,我努力將脣抿緊,好叫自己不笑出聲來。
少頃,我捋了捋鬢邊的碎髮,深吸了口氣。
旋即翻身下牀,扭着細腰走至他面前。
「軍爺就這麼喜歡我啊?」
我低身附在他耳側,餘光瞥着他那不知道往哪轉好的雙眸。
「巧了,我也很喜歡軍爺。」
「想與軍爺時時相見呢。」
我朱脣微動,曖昧的話語染紅了他的耳根。
「既如此——」
我挑起他的下巴,語氣蠱人。
「包我吧。」
我輕拍了拍他的滾燙的臉頰,轉身笑盈盈的向門口走去。
「對了。」
我腳步一頓,戲謔一笑:「我很貴的。」
「就你身上這一袋子錢,可是不夠的。」
說罷,我含情脈脈的凝了他一眼,不再停留,向外走去。
身後,是陳平如夢初醒般的大喊:
「常念姑娘你等着我!」
「我一定……一定送錢過來!」
我啞然失笑。
這人,還真是個人傻錢多的狗大戶啊!
到了傍晚時分,我正扮好紅裝出來接客。
就見紅硝急哄哄的衝過來,激動道:「常念,你這回可有福了!真叫你遇上個人傻錢多的!」
「就昨天傻不愣登坐着的那個,剛剛送了一大袋銀錢過來,說是要包下你。」
「你是沒瞅見啊!老鴇那眼睛都直了!」
「真是的!」紅硝砸吧着嘴感慨,「怎麼就沒叫我遇上啊!」
我揶揄笑着,「你不是嫌麻煩不要嗎?」
紅硝滿臉怨念。
「那不也比伺候老梆子強!費勁巴拉上一晚,纔給那麼一點點錢!」
我笑着,目光落在她身後花梯上。
陳平正站在那。
見我瞧他,陳平憨憨一笑,有些不自在的撓撓頭。
「行了。」
我拍了拍紅硝的肩,保證道:「下次都給你。」
說着,我腳步雀躍,飛撲到陳平懷裏。
我笑的見牙不見眼,誇他:「軍爺大氣,軍爺威武!」
「我今兒,」我踮腳仰頭,同他咬耳朵,「一定好好伺候軍爺。」
陳平的臉又紅了。
他真是不經逗。
我的脣彎了彎,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聽見我笑,陳平的臉更紅了。
索性抱緊我,低下頭避開紅硝赤裸裸的目光快步走進房內。
這夜過後,陳平就跟長在了春滿園。
他對我的稱呼也從拘謹守禮的「常念姑娘」到了中規中矩的「常念」。
最後變成字字繾綣的「阿念」。
有時,我們並不糾纏於牀笫間。
而是相互依偎着坐在窗邊,望着夜空的點點繁星,笑笑鬧鬧地說着家常話。
待到天光大亮,他會笨拙的替我描眉、點脣、綰髮。
陳平眼中的深情甚至叫我這麼個鐵石心腸的人都生了錯覺。
覺得,我們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尋常夫妻。
一晃三月,陳平所在的軍隊要拔營前進。
夜裏,溫存過後,陳平握緊我的手。
他寡淡的眉目間迸發出希冀的光。
陳平說:「常念,我給你贖身吧!」

-11-
聞言,我平靜的出奇。
只是道:「那贖身以後呢?」
陳平一愣,結結巴巴道:「什麼……什麼以後啊?」
我輕笑,絕豔眉眼間生了幾絲悲涼。
果然,他沒有想過以後。
也是!
我自嘲一笑。
少年輕狂,熱血上頭,總以爲眼前的繁花似錦會常伴以後的陽關大道。
卻不知世事艱難,天災人禍纔是常態。
不怨他,怨這不仁不義的世道。
旋即ṭű̂ₔ,我重複道:「我問,贖身以後呢?」
「陳平你有沒有想過,這世道人命比草賤!」
「贖身容易,那贖身之後呢?」
我質問他:「贖身之後,你要給我怎麼樣的生活,你想過沒有?!」
「還是說——」
我挑眉,對上他的眼。
「你要跟我跟着你喫苦,過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
「這不能夠!」
我果斷將手自他合攏的掌心抽出。
「阿念……」
陳平的手張了張,終是無力的垂下。
他低眸,滿眼的失魂落魄。
我見不得他這委屈模樣。
揚眉,我用最柔弱可欺的臉龐露出最堅硬涼薄的一面。
我說:「陳平,你也不必如此作態。」
「你想要有美人在側、紅袖添香、知冷知熱,是人之常情。」
「可我拒絕你,也並不有違綱常!」
「我是做婊子的。」
肩頭半掩的輕紗滑落,露出大片歡愛的痕跡。
我坦然露着,視線不躲不避看向陳平,繼續道:「千人騎萬人壓,處處低你們一頭。」
「但我活至今日,也是喫盡了苦頭,流乾了眼淚!」
「我少時家破人亡,與野狗爭食!後輾轉流離,被賣入青樓,失了女兒家最重要的清白名聲。你以爲我就願意嗎?!」
「我就不委屈嗎?!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啊!」
我的話語間不禁添了些憤懣,「若說委屈我比所有人都委屈!」
「可我得活!我得拼命的活!」
「我爹孃省下最後一口吃的留給我不是要我自怨自艾的!」
「我不好容易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你又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覺得我會放棄現在的一切跟你去過毫無出處的以後!」
「我常念——」
我挺直脊背,眼神堅定,語氣決絕。
「要過,就只能過更好的日子。」
「你給不起,就別來害我!」
說罷,室內再度陷入寂靜。
我按了按有些發麻的指尖,心下懊惱。
這不是一個娼妓對待恩客該有的態度。
若照平時,我該是順着他說些情非得已的軟和話,哄得人多給我留些金銀纔是正道。
可現下不知爲何,對着陳平,我心下的火氣是止不住的長。
或許是因爲失望吧。
如果他能給我一個更好的答案,我那顆開始消融的心說不定真的會因爲他破冰悸動。
但我轉念一想。
陳平馬上就要走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頓時,我腰板就直了。
抬眸,我打算直面他的狂風暴雨。
畢竟,哪個男人受得了被這麼戳心窩子的呲噔上好幾句。
但陳平受得了。
他像是不知冷暖傷痛的木樁子靜靜佇立在那。
「原來是這樣啊……」
陳平口中喃喃,若有所思,「是我的錯。」
我怔然。
迎着我錯愕的眼神,陳平道:「是我腦子笨,想的少。」
「那等我可以給你比這更好的生活,你能不能跟我啊?」
陳平的語氣很輕,似是哄慰,又似是懇切。
我喉間一緊,滿是澀然。
凝着他那如黑曜石般精亮的眸子,不待心中百轉千回,口中先道:
「好。」

-12-
陳平一走就是兩年。
我照常接客。
只是偶爾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羣,隱約間,我會望見那個滿眼青澀,見這花紅柳綠比上了戰場還要緊張的大頭兵。
我不禁苦笑搖頭。
嫌乎別人笨,怎麼自己也犯傻呢!
陳平,一個連名字都平平無奇的人。
我又在奢望他能創造什麼奇蹟呢?!
可他創造了——
在一個夏日。
陳平再次闖入我的世界,爲我這週而復始的生活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數。
彼時,春滿園裏響徹紅硝的尖叫聲。
不待謾罵四起,她已拉起我的手火急火燎的衝到春滿園門前。
「阿念,你你……你看誰來了?!」
紅硝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可言語間卻難掩興奮。
「誰啊……」
我下意識抬眸。
面前人正騎着高頭大馬,白袍銀鎧與熾日金光交相輝映,赫赫炎炎恍若天神下凡。
霎時,我瞳孔驟縮。
陳平!!!
「阿念!」
陳平翻身下馬,被風霜刀劍磨礪到冷硬眉目在望向我的那刻驟然變得柔軟。
他急切的上前,卻在離我還有兩三步的距離處生生止住。
「阿念,我現在是中郎將了。」
陳平緊張搓了搓手指,「我有了俸祿,還買了宅子,我能給你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了。」
「所以呢?」
按捺下激動,我儘量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平靜。
「所以……」
陳平嚥了咽口水,眼中迸發出與兩年前那個夜裏相似甚至更盛的光彩。
「所以你能不能嫁給我!」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娶你!」
咚!
陳平的聲音很大,似洪鐘敲動搖晃着我本就雀躍的心。
一下又一下。
不受控制,咚咚作響。
我聽自己的聲音在問:「……娶?」
不是贖,是娶。
「陳平你……你要娶我?!」
「對。」陳平點頭,「我要娶你。」
他向前一步,衝我伸出手。
「常念,你願意嫁我嗎?」
盯着這隻佈滿粗繭的大手,我的理智稍稍回籠。
我從來沒有嫌惡過自己的身份。
可陳平的愛太過熾熱盛大,以至於我總想拿最好的來配他。
而我掙扎在泥濘間,苦苦求生多年。
滿身髒污,再好也是低賤。
垂眸,我面色難堪:「但我不是良家女了。」
「巧了!」
陳平語調微揚,無視周圍人閒言碎語,彎下腰看入我的眼。
「我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陳平,你要想好了……」
想好了,娶我會淪落到什麼樣的境地。
無論日後他有着何等卓越的功勳,都會有人跟在他身後戳他的脊樑骨。
說他拎不清,放着清白人家的女子不要,娶一個娼妓爛貨做娘子。
這樣的譏笑嘲諷將會伴隨陳平一輩子。
或許,還會成爲後人的笑料。
「我想好了!」陳平把話搶了過去,「我早就想好了!」
「我不光是想好了!我還想的特別美特別好!」
陳平無懼無畏的掃視着人羣。
旋即,他的目光再度落到我身上。
「常念。」
陳平凝着我,滿是認真,字字鄭重。
「我真的想好了,想了,兩年三個月零兩天。」
「我——」
他說着,又向前一步,「是一定要娶你的。」
我看着我們之間的距離一再縮短。
最後,只剩一步之遙。
頓時,跟狗都能嘮兩句的我只覺喉間乾澀、心跳如鼓。
我無措的抬首、轉眸。
我想要看一看、望一望。
卻發現不論高懸於蒼穹的太陽,還是周遭神色各異的百姓,亦或者是那些無孔不入的污言穢語都被陳平偉岸的身軀擋住。
咫尺間,他高大的身影傾瀉而下。
明明該是又悶又緊,可落到身上卻異常的溫暖。
就像掙扎在肆虐洪水中的人被疾風駭浪衝到了平坦安全的陸面上。
不可置信卻又欣喜若狂的感受着新生。
驀地,我笑出聲來。
「那我醜話說在前面。」
我紅着眼,半是警告半是威脅地說着,「我嫁你,是要給你做正頭娘子的,別想着叫我跟從前一樣甜言蜜語的哄着你。」
「而且,我脾氣可不好。」
「我領教過的。」
陳平微微一笑。
「我,甘之如始。」
「呆子,那叫甘之如臺。」
我輕笑,上前一步。
回握住他的手,算是答案。
身後,林疏棠無奈道:
「是甘之如飴!」

-13-
我和陳平婚後的日子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愉快。
我脾氣火爆,一點就炸。
但天大的事吵一架就消氣兒了。
可偏生陳平是個悶不出聲的。
別說八竿子,八百竿子都打不出個屁來。
每每與他吵架,陳平只會「嗯。」、「對」、「是。」。
終的,有次我們吵急眼了。
或者說,他被我罵急眼了。
陳平拳頭攥的咯咯響,盯着我的目光又狠又兇。
我以爲他都氣成這個熊樣了,能多說幾個字了吧。
不料,他上嘴皮搭着下嘴皮磨了又磨。
半晌,蹦出五個大字。
「你說的都對!」
說罷,陳平轉身,冷着張臉蹲在屋外給我漿洗小衣。
他捶衣棒掄的邦邦響,聽的我太陽穴直突突。
我只覺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胸口的邪火不上不下差點把自己憋死。
半夜,陳平摸着黑爬上牀,駕輕就熟的抓起我冰冷的雙腳貼在他胸口焐熱。
「滾一邊去!」
我心中怒氣翻湧,一腳把陳平踹下了牀。
陳平猝不及防的摔了個屁股墩,眨巴着略顯無辜的眼睛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阿念……」
「閉嘴!」聽見他喚我,我怒氣更甚。
我披頭散髮的爬坐起來,指着他就罵道:「陳平你要把我氣死了!」
「什麼叫我說的都對?!」
「來!你給我說說哪對了!」
陳平囁嚅着脣,有些忐忑道:「……你哪裏都對。」
「陳平!」
我氣得捶牀,「我嫁你還不如嫁個啞巴!」
「可你說的就是都對啊!」
陳平眸子一轉,滿臉睿智的說道。
他十分自信的起身撣了撣灰,坐到牀邊替我繼續焐着腳。
見我要抽回,他緊忙握住,眼角眉梢掛上絲討好的笑。
「我喜歡你,愛你。」
「所以常念,」他頓了頓看向我,「你做什麼都是對的。」
夜色寂寂,可他的雙眸間似盛着一輪圓月。
如銀如鏡,照亮他的心意。
我心中的火氣登時煙消雲散,眉梢微動,我逗他:「哦?那你的意思是不喜歡我不愛我的時候,我做的就都不對嘍?!」
「不是……不是!」
陳平顯然沒想到自己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說辭會被我挑理,登時臉紅無措,語無倫次的想要去解釋。
我噗嗤一笑,身子一歪,大咧咧的倒在牀上。
「好好焐!」我揚了揚下巴,嗔道。
「焐熱了,我就原諒你!」
就這樣,性子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居然把日子過了下去。
紅硝笑稱我們是烏龜找王八。
天生一對。
我揚眉不依:「誰是烏龜誰是王八啊?!」
紅硝捂嘴笑道:「你怎的連這個都要爭競啊。」
「喏。」
紅硝擠眉弄眼看向將大氅遞給僕從的陳平。
五年過去,他靠着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早已官居高位,成了掌管數十萬起義軍的兵馬大將軍。
只是站着,身上透出的狠厲和肅殺便令人不寒而慄。
但紅硝來我這走動的多,知道陳平不過是人前鐵面閻羅,人後還是春滿園裏那個撓頭憨笑的莽夫。
她也就不怕陳平了,甚至於當着陳平的面開起了玩笑。
「就你家這個,爲着你,當什麼不是當啊!」
「你啊!」我笑着推搡了她一把。
陳平顯然也注意到前廳的嬉笑聲,若是平時他定然腆着臉來搭幾句腔,同我們逗樂。
可今日他的面色並不見緩。
「阿念。」他上前,眉目凝重,「我有話同你講。」
紅硝聞言識趣兒起身告辭。
陳平頷首:「紅硝姑娘多擔待。」
他命僕從將紅硝送了出去,旋即緊閉門窗。
我被他這一出出弄的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由問道:「這是出什麼事了?」
「阿念。」
陳平握住我的手有些抖。
「我準備同趙文翰一塊起兵造反,推翻吳智。」

-14-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吳智作爲農民起義軍的首領,打的是爲國爲民的旗號。
實則骨子裏自私自利,終日裏想的是如何貪圖享樂。
而他貪婪的嘴臉,在久攻皇城不下後徹底暴露。
他接受了武帝的議和,劃地而治。
坐擁離國大半江山的他,成爲了徹頭徹尾的土皇帝。
他開始同武帝那般,荒淫無度,殘暴不仁。
更是對怨聲載道的百姓視而不見,絲毫想不起他曾經是爲誰而奮鬥,又誰是將他高高託舉。
他只在乎這潑天富貴。
陳平對此愁的睡不着覺,整夜整夜的唉聲嘆氣
我知道他是要做些什麼的。
但這話自陳平口中說出,還是叫我的心肝一顫。
驀地,我攥緊他的手。
向來牙尖嘴利的我,結結巴巴道:「能……能成嗎?」
「我們行至今日,是多少弟兄拿性命換來的,豈能安於享樂?」
「能不能的,」陳平眸子一沉,「我都要一試。」
「大不了就是一死!」
「那你去死啊!」
我一把揚開他的手,恨聲道,「陳平你說的好聽!」
「什麼弟兄情誼,家國天下,多麼偉岸高尚啊!」
「那我呢!你想過我嗎!」
「我!我……」
陳平的脣張了張,旋即死死抿住。
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無措的張着手,巴巴的看着我,好不可憐。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道:「別這麼看我,我現在不喫這一套了!」
「我告訴你陳平,我就是個做婊子的!我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沒有什麼格局,更別提家國大愛,那關我屁事!」
「我只知道——」
我歇斯底里的衝他吼道:「你要是死了,我們這個家就徹底毀了!」
說罷,我只覺胸間心中酸澀翻湧,一時委屈的不行。
我別過頭去抹淚。
可淚越抹越多,生生溼了一臉。
我索性蹲下身捂臉痛哭。
「阿念。」哭嚎聲中,陳平上前。
他蹲下身來,拿開我的雙手,一點點替我擦拭着淚痕。
咫尺之間,四目相對。
他的眼中有心疼,有無奈,更多是我ŧù₈淚珠子無法浸沒的堅定。
陳平說:「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
「我是愛你。」
「但如果爲了愛你而放棄肩上的責任,這不能夠。」
「阿念。」
他的眼中隱隱有碎光閃動,「從黃平鎮我們幾個人搭夥絞殺狗官到今日掌管數萬兵馬劍指皇城一共十一年四個月零三天。」
「沒有一日,我忘記過自己的初心。」
「哪怕赴湯蹈火,哪怕粉身碎骨!」陳平仰頭,字字鏗鏘,「我也要爲百姓開創太平盛世!」
「我要讓所有人都過上喫飽穿暖的好日子!」
我這才驚覺,我好像從沒看清過陳平。
他不是美玉。
可卻爲了天下民生將自己這顆頑石硬生生打磨出比美玉更耀目的棱角光澤,以此光耀天下、造福衆生。
可那時的我太氣太急。
我聽得進去他的話,卻無法大度的將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穩幸福割捨出來。
我倔着張臉,含淚罵道:「騙子!」
明明拜天地時說好要和我一生一世、長長久久的。

-15-
我們兩個誰也不肯再退一步。
就這麼梗着頭,冷着臉一直僵持到他兵變謀反前夕。
是夜,我站在門前,手裏去華安寺給他求的平安符都快被捏爛了。
可雙腳似落地生根,久久不前。
我心裏負氣的想,他愛死不死,關我什麼事。
又想,他死了正好,死了我……
一瞬,我陷入茫然。
他死了,我要做什麼,我又能去哪?
除了陳平,誰又會好好待我?
只有陳平,會去好好愛我。
他不能死,我常唸到嘴的東西還沒有吐出來的時候!
天王老子都不行!
想着,我的手撫上木門。
不料,陳平率先推門而入。
他遞給我一個匣子,裏面盛滿了金銀。
這是他給我的後路。
很久之後,我聽陳平身邊的周副將說,從陳平決定兵變謀反的那刻,他就開始思考若是敗了我該怎麼辦。
想來想去,受我影響他覺得什麼都沒有金銀來的實在。
可他翻遍了屋子,看着手中那幾塊可憐巴巴的碎銀纔想起來。
他哪有什麼錢?
他的軍餉俸祿都給我買了胭脂水粉,釵環首飾了。
只是他愛的太深,做的太多,纔想不起計較,將付出當做自己的理所應當。
但兵變迫在眉睫。
不肯搜刮民脂民膏的他只能狠狠心將自己征戰多年收繳的神兵利器當的當、賣的賣,以此來爲我鋪就後路。
燈火葳蕤,照亮陳平身後寂寂夜色。
陳平開口:「阿念,我來時算過了。」
「你每月要裁三身新衣是三貫錢,買胭脂水粉是五百文,還有釵環首飾是兩貫錢,一年下來差不多六十六貫錢。」
「你手上是咱家剩下的那點碎銀子和十兩黃金,外邊送你去莊子的車上還有五百兩。」
「足夠用到你長命百歲了。」
想着陳平磕磕巴巴同店家討價還價的模樣,我的脣彎了彎,有些想笑。
可淚先落了下來。
我哽咽道:「陳平,誰家七老八十了還擦脂抹粉、穿紅戴綠的,你這不害我成老妖精了嗎?!」
陳平凝着我,輕輕道:「可是你喜歡。」
「我只要你喜歡。」
剎那,我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被陳平扶到車上的。
只記得回神時,陳平那雙佈滿厚繭的大手正摩挲着我的臉龐。
一寸又一寸,似是要印入心間,刻進骨髓。
對上那雙滿載深情不捨的眼,我原本止住的淚又滾了下來。
我紅着眼威脅他:「陳平,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
「……好。」
「好什麼好!你就會說好!」我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將平安符塞給他,「陳平,你得活着回來!」
「你聽見沒!」
「陳平,」我緊緊擁住他,「我等你回來接我。」
陳平高大的身子陡然一顫。
旋即回抱住我,力道之大似要將我融入骨血。
「阿念。」
陳平許諾道:「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一定!」
說罷,他衝馬伕揮了揮手。
長鞭落下,駿馬嘶鳴。
乘着夜色,我被送到了隔壁縣的一個莊子上。
很奇怪,明明守着這麼錢,我卻一連兩夜輾轉難眠。
黑暗裏,一箱箱金子被我打開。
金芒耀目,閃閃發光,可卻沒有一分落進我的眼裏。
我低垂着眸,近乎漠然的看着我最愛的金子。
眼前,只剩陳平。
我擔心他,卻無力幫他。
甚至於,我連和他同生共死的勇氣都沒有。
我只能向菩薩,向漫天神佛祈願。
我說,我就再貪心這麼一次。
只要他平安歸來,我此生再無所求。
說着,我依次衝着屋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磕頭。
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
直至熹微晨光落滿我倦怠惶然的雙目,淚眼模糊間,我似見有人向我奔來。
他疏狂的眉目濺滿了血漬,別在遒勁腰間的長刀寒光畢露。
只一雙冰捻般的眸子,在望見我的那刻,化作一灣盪漾春水。
我破涕爲笑,將手遞給他。
「陳平,你回來了。」
他緊緊握住,將我帶進他寬大的懷抱中。
隔着厚重的衣料,我們爲彼此而跳的心正咚咚作響。
炙熱愛意流轉間,只聽陳平滿是激動欣喜道——
「對,阿念我回來接你了。」

-16-
不待我們沉浸於勝利的喜悅,再度嚴峻的形式直逼眼前——
事,是兩個人做的。
可王位卻只有一個。
我忍不住提醒陳平:「趙文翰不是個肯屈於人下的。」
陳平未語。
只垂着眸,絞着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以爲他的腦瓜子又鏽住了,索性將話掰開了揉碎了塞進他的耳朵裏。
「論威望,趙文翰做了吳智軍師這麼多年。但也只是出謀劃策,並未同將士們浴血奮戰、同生共死自是不比你。」
「可他把持朝政多年,論陽謀你不比他視野開闊、俯瞰全局。論陰謀……」
我撇撇嘴,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眼陳平。
嫌棄道:「我說話難聽,我就先不說了。」
「總之——」
我語調一沉。
昔年與野狗搶食的狠戾決絕再度迸發在骨子裏,浮現在眉目間。
「他不能留!」
陳平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趙文翰不能留,只是我怕太急太絕,寒了弟兄們的心啊」
我細眉倒豎,冷哼出聲。
「陳平,你現在跟我講上兄弟情義了?!」
「這不是你爲了家國大業、天下民生一往無前的時候了?!」
陳平一臉爲難,囁嚅道:「可阿念,有些事……」
「有些事!」
我打斷他,眸光灼灼,「只有殺了他才能繼續。」
旋即,我轉身將牆上掛着的銀弓丟到陳平面前。
這是陳平爲了防止他不在時有仇家敵軍伺機向我報復專門打的。
曾經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我只能用其防身避禍。
但現在局勢不明,與其刀架頸側,不如先下手爲強。
用這銀弓利箭開闢出一方屬於我們的天地!
反正林疏棠說的那個講究人的不知道青史還是狗屎的東西,不也得活下來的人才能寫嗎!
「陳平。」
高懸的燭火照亮我面上的瘋狂,四濺的火星點燃我眼中的野心。
我字字決絕:
「我再也不要過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說罷,我不容他再拒絕,牽着他的手放在了銀弓上。
四目相對,我眼中惑人的光彩似沖天而起的焰火,將陳平眼中遲疑躊躇燒的片甲不留。
下一瞬,陳平把弓握緊。
但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腦子就是靈光。
相對於兵變時陳平傻不愣登的置之死地而後生,趙文翰就聰明多了。
他在二人合力兵變之際,便命親信趁着局勢混亂將吳王宮的錢庫兵庫洗劫一空並搶走所有船支。
如今,自知不敵的他更是連夜渡江南下。
趙文翰自封爲趙王,派信使說與陳平劃江而治。
陳平雖坐擁軍隊,但累於錢糧不足,難以遠行。
加之吳國境內剛改朝換代,民心惶惶,急於歸攏。
此刻的陳平自是沒有閒心餘力去追擊他。
更何況,南面皇室一直眈眈相向。
若貿然行進,只怕兩方都會成爲皇室的囊中之物。
無奈,陳平只能接受了趙文翰的提議。
不同於歷代君王將都城定在中央,將外圍城鎮當做銅牆鐵壁,以此來拱衛王室。
陳平將都城定在了領地最外圍的安陽城。
面對衆人的勸阻,陳平言辭堅定:「我生而爲民,從軍出征更是爲了護民!豈能……」
「能……」
陳平尷尬的撓撓頭,顯然他是忘了昨夜謀士教給他的說辭。
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老子不會索在烏龜王八殼子裏等着人來殺,要死,老子第一個死!」
一旁的周副將緊忙解釋:「將軍的意思ṭũ̂ₙ是現下局勢混亂、民心不穩。若像從前那般採取懷柔政策,講幾句虛話,定是無法徹底安撫百姓。」
「唯有將自己置身於風險中,叫百姓看到新王的膽魄與決心,讓他們明白新王與從前的歷任君王都不同。他的眼裏是有衆生的,才能穩定民心,後續也好開展民生民業。」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陳平眸子一亮,自信的挺了挺背,「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在,就會護你們周全!」
「好了!」
不待衆人進言,陳平拍案定下。
「就安陽了!誰再呱噪,罰去掃馬廄一個月!」
說着,他生怕有人頂糞而上,連忙又添了一句。
「每天不掃夠一百斤不許出來!」

-17-
對於定都安陽這件事,我是沒什麼話講的。
甚至,我樂得回去。
畢竟,天天在這吳王宮裏坐着。聽那羣世家夫人左一句誇讚,右一句恭維。彎彎繞繞了半天也不說到點子上,真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因此,動身回安陽的那些時日裏,我格外高興。
我在想,是先和紅硝手挽着手去百芳閣試新出的胭脂。
還是拉着陳平去西街王老太的攤子喫碗餛飩。
又或者,帶他去八籬溝的戲園子聽上它三天三夜的大戲。
總之,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
誰叫我和他,還沒一起逛過安陽城呢!
光是想想,我就笑出了聲。
可我忘了。
我現在是王后了,我不能再肆意妄爲。
我有我不得不承擔的責任、義務。
但我沒讀過書。
也不會管賬,更不知道如何打理王官內務。
大字不識幾個的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數着金子。
頭一次,我十分無助。
我跟陳平抱怨,我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當王后。
陳平摟緊我,輕聲哄慰:「很簡單的。」
「你就把他們當成你那些金子,去珍愛、去保護。」
我質疑:「陳平你在說什麼屁話!我問的是怎麼當王后,你給在這扯東扯西的。真的是!耳朵不要割了去!」
陳平仍笑吟吟的,耐心道「我說的是真的,阿念,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歷朝歷代都不缺能力卓絕的管理者,百姓早已司空見慣。」
「他們要的,是用心對待他們的人。」
「只要肯用心,能力差一點又怎麼了。再說,不還有女官輔佐你嗎?」
我望着侃侃而談的陳平,眸子一轉。
「說!」我揪住他的耳朵,「這麼有水平的話誰教你的?!」
陳平老臉一紅,嘿嘿一笑,衝我豎起大拇指。
「還是阿念你目光如炬啊!」
「這周副將教的,不過我也是這個意思。」陳平心虛的撓撓頭,「就是說出來的話沒人家那麼好聽。」
說着,陳平眨巴着眼一臉討好的看着我,「阿念,我這也是想叫你開心嘛。」
我扭頭哼了一聲,眼角眉梢卻露了絲笑。
「算你還有點良心!」
「行吧。」我就手兒抓起藏在枕頭下的一塊金錁子,「不就是把他們當金子看嗎,這有什麼難的。」
「我試試,我試試……」
我盯着金子,努力把百姓帶入其中。
半晌,我後知後覺道:
「陳平,你確定他們不是來花我金子的嗎?!」

-18-
屋漏偏逢連夜雨。
新王已立,後宮卻如同虛設。
那些削尖了腦袋想要把女兒送進王宮的世家大臣便開始拿子嗣說事。
他們覺得,香火傳承,子嗣延綿這樣的大事任哪個男人都不會去拒絕。
何況,陳平是真的有王位甚至於是有皇位要去繼承的。
但我的身子早就壞了。
難以生養成了我的錯處。
也成了他們手中的把柄利器,更成了他們送女兒進宮的敲門磚、墊腳石。
這晚,濃稠黏膩的夜色似纏繞攀爬的藤蔓,逼退燭光,覆滿大殿
帷帳中,我伏在陳平的肩頭,低低喘息着。
「陳平。」
我咬了咬脣,眼睫垂下:「要不,你還是……還是聽他們的,再娶一個。」
「他們說的對,你個做王上的,有家有業。沒有後嗣,像什麼樣子?」
「不過啊!」
我揚眉,將淚水與苦楚嚥下,潑辣道:「只能一個啊!」
「最多一個!多了……」
我的心似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揪住,音色間生了絲哭腔。
我艱難道:「多了,我看着眼暈!」
陳平凝着我,情潮未褪的眼中陡然生了似幽怨。
他的脣張了張。
下一瞬,報復般咬上我的頸窩。
我痛的嗚咽出聲,可陳平仍不鬆口。
他就這麼惡狠狠的咬着,似是要將我拆喫入腹才肯罷休。
「陳平!」
我重重給了他一巴掌,怒不可遏,「你有病吧!」
「給你娶房媳婦我還遭上罪了!」
「常念。」陳平揩去脣邊血跡,啞聲道,「你我夫妻多年,我對你如何,日月可鑑,你更可見!」
「怎麼,」陳平驟然紅了眼,「是我待你不夠好,才叫你望不見我的真心!」
「以至於,要將我推給其他人!」
「常念!」陳平一個彪形大漢,委屈的淚吧嗒吧嗒地掉,「我們拜堂時說好了的,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這輩子我們還沒過完呢……」
「可是我不能生!」
我崩潰出聲,淚水在眼眶打轉。
「一輩子……」
我看向陳平,原本起伏不定的情緒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平靜。
恍惚間,我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裏。
陳平滿懷真心。
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殘酷的現實、冷漠的世道。
我只能無情地拒絕。
終的,我的脣動了動。
不同於那個夜裏的歇斯底里,我滿是認命過後的絕望:
「都不能。」
說罷,我偏頭撫過淚眼,將所有的遺憾與哀慼藏於指腹間。
「但我不在乎!」
陳平將我死死箍於懷中,淚水落滿我的肩頭,「我做王上是爲了造福衆生的,不是讓他們對你我指手畫腳的!」
「常念,」陳平咬牙,音色間滿是哀切懇求,「我就想這麼和你過一輩子!」
猛地撞上陳平堅硬的胸膛,我先是一愣。
下一刻,溫暖的懷抱、熟悉的心跳、以及那個將我緊緊擁住傻子驟然打溼了我的眼眶。
我痛哭出聲。
「你以爲我就想在乎嗎!」
「可日子……」
我哽咽着:「已經不是咱倆的了啊!」

-19-
聞言,陳平不再作聲。
他像哄孩子般,一下下拍打着我的背。
漸漸地,我哭着睡了過去。
陳平沒停手,就這麼抱着我,一直坐到了天明。
待到辰時,他將我輕輕搖醒。
陳平沒說話。
只利落的替我穿上鞋襪,繫好了外衫,便牽着我向外走去。
他帶我去了長平樓。
這是安陽最高的樓,向下一望就能俯瞰全城。
我問他:「你這整日忙的連和我去喫碗餛飩的空當都沒有,怎的今兒有閒心帶我來這了?」
「莫不是?」
我挑眉,眼波流轉,打趣道:「這榆木腦袋開竅啦?」
「想學學人家那有格調的。帶我看日出,看日落,看潮起潮落,看嫋嫋的炊煙了?」
「還有呢?」
陳平開口:「阿念,你還看見了什麼?」
「嗯?!」
我歪頭,看着樓下人頭攢動,不假思索道:「還有人啊!」
「陳平?!」我擰眉,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不會是帶我來看人的吧,這麼多人有什麼好看的!咋?!一個鼻子兩個洞你是沒長嗎?!」
「對啊!我們就是來看人的。」
陳平誠懇的點頭,就勢攬上我的肩,與我共同注視着樓下的芸芸衆生。
「阿念,你自己也說有那麼多人。既然這麼多了,相必也不缺我那三瓜倆棗了!」
「可你後繼……」
陳平打斷我:「少他娘聽那幫酸孺子胡扯!人死如燈滅,哪管什麼身後事!」
「況且我費這老鼻子勁兒打天下,也不是爲着什麼後代昌盛,萬世無憂的!」
「我就是想叫咱們老百姓喫飽穿暖,不再受狗官的欺凌!」
「我早就想好了,就算我有娃娃,這位子也是將來誰有能力叫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誰就坐!不爲別的,就爲圖自己個心安!」
「再者,」陳平低眸,望向百姓的目光愈發歡喜柔軟,「不是說愛民如子嗎?」
「只要咱們對他們夠好,」陳平說着,大手一揮,十分豪邁,「他們就都是咱的娃娃!」
「噗!」
愁眉不展的我頓時忍俊不禁。
我指了指樓下七老八十、鶴髮雞皮的老嫗,故意問道:「那這也是啊!」
陳平面不改色,「也是。」
我笑着推搡陳平一把,罵他:「你可真能佔人便宜!」
陳平一把將我摟進懷裏,咧着大嘴樂道:「那我們不納妃了好不好?」
我撇嘴,嘟囔着:「誰管你!」
說罷,我就拉着陳平去西街王老太的鋪子喫餛飩。
看着陳平熟練的給我擦凳、拿碗、遞勺。
我只覺得他衣袖上繡着的金線格外扎的眼生疼。
喫着喫着,驀地,我的淚就落了下來。
我低着頭,悶聲道:「陳平,你別對我這麼好了。」
「一直對我……」
「對我……」
我握着勺子的手一緊,哽咽不能語。
良久,我看着碗裏的餛飩慢慢的變冷,麪皮成了一坨。
才道:「一直對我這麼好,我會心軟的啊。」
「我可是出了名的鐵石心腸呀!」
「你……」我的淚流的愈發兇猛,「你不許改變我!」
我越哭越難受,心中的情緒半分得不到舒緩。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明明我聽過更難聽的話,遭遇過更加摧骨噬心的對待。
每次,我都不爲所動,奮力向前。
唯有這次,看着他們逼迫陳平。
我心裏止不住的疼。
我想,多爲陳平想一點。
但不該是這樣的!
我記得——
我是個自私自利的壞女人啊!

-20-
我的哭聲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顯得格外突兀。
衆人不禁頻頻回眸看我。
忽的,嘴裏被塞了顆飴糖。
我下意識低眸,四五歲的娃娃費力的踮着腳替我抹淚。
她奶聲奶氣道:「王后,別哭,給你喫糖。」
「這糖可甜了。」
甘甜的滋味在口中化開,我有些茫然無措的看着眼前的奶娃娃。
「爲什麼……」
我不由問道:「爲什麼要給我糖?」
明明我們毫無干係。
爲什麼要平白無故的付出?
「因爲王后對我們很好啊!」
奶娃娃一臉認真。
「娘說了,要不是王上減輕了賦稅,您又時不時的貼補城中商戶。說不定她都養活不了我,只能把我送人了。」
「做人是要知恩圖報的。」
我一怔。
原來除了陳平,這世上還會有人會去在意我、關心我、記掛我。
淚水不受控制的自眼角落下。
見我落淚,奶娃娃轉頭直嚷嚷:「娘,你騙人!王后喫了糖還是哭啊!」
對面豆腐攤上的年輕婦人無奈道:「那你就不能多給王后幾顆啊!你是個小娃娃只能喫一顆,可王后是大人了,她要喫兩顆的!」
「你給王后一顆她當然會不高興了!」
聞言,奶娃娃滿臉心疼的從身側的布袋裏掏出最後一顆飴糖。
「那王后,我們說好了。」
她依依不捨的將飴糖塞入我的手中,費力的將視線挪向我,「喫完了這顆,就不許哭了。」
「我……」
我剛想說我不喫,準備把糖還給她。
奶娃娃像是早有預料。
見我伸手,緊忙轉身,蹬着小腿跑向對面。
不消片刻,便隱入人羣。
「不是,這……」
我起身想要把糖還給她,卻發現四周圍滿了人。
他們沒說話,只看着,眼裏是明晃晃的善意。
下一瞬,有人從瓜蔞裏拿出新鮮的羊角蜜,有人捧着剛攤出來的熱乎煎餅,還有人直接提來了一隻雞,更有人……
所有人都在盡其所能的哄我開Ťųₛ心。
不大的木桌子一下子就被堆滿了。
最後,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陳平遞到我跟前,轉手又將我那碗冷掉的端給自己。
他狼吞虎嚥的喫着,邊喫邊含糊不清的誇讚着店家手藝好。
待一碗喫完,陳平苦惱道:「那怎麼辦啊?」
「我就喜歡你。」
他摸了摸頭,衝我憨憨笑着。
「就想一輩子對你好!」

-21-
我和陳平在安陽過了七年的安生日子。
我的算盤珠子也扒拉的愈發好了。
每月都能多節省下些銀子來補貼城中百姓。
有時,我會出宮去看看。
望着當初那個白胖的奶娃娃出落的愈發窈窕有致。
我不禁在心裏盤算。
她出嫁時,我是給她打一支金簪呢還是學世家門閥雅緻點給她蒐羅根玉簪。
可不待我看她長大,送她出嫁。
一封來自離國皇室的密信攜着冬日凜冽寒風將安陽的美好寧靜砸了個七零八落。
密信上說——
外夷入侵,已攻陷明齊、南延兩城。
且他們生性野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更是劍指皇城。
若陳平出兵相助,他們皇帝願嫁公主,以結秦晉之好。
他日亦可攜手南下,瓦解趙王勢力。
陳平拒了公主。
卻無法漠視皇室的求援。
他不懂大臣口中的脣寒齒亡是什麼意思。
他只知道——
他無法棄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於不顧。
哪怕那不是他的領地,他們還不是他的子民。
只要有一絲希望,他也要救百姓出水火!
我站在殿外,緊窄門縫擋不住他眼中的決然。
陳平一臉堅定對勸阻出兵的大臣說道:「這件事,不必再議!什麼天下的基業,無上的的權利,這些於我陳平而言狗屁都不是!」
「我想的、唸的、要做的從來都是讓咱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爲此,我萬死不辭!」
話畢,大殿久久無聲。
唯有陳平慷鏘有力的話語迴盪在衆人的耳邊、心間,錚錚作響。
我的脣彎了彎。
一時,竟不知想哭還是想笑。
儘管刻意忽視,到了此刻,我不得不承認——
在陳平的心裏,衆生安危凌駕於一切之上。
只要他們需要,就是他奔赴的理由。
倏然,門開了。
勸阻的大臣們垂頭喪氣的走了出來。
見着我,他們生了絲希冀。
「王后。」
有人衝我拱手,「您再勸勸王上吧!」
「此舉莽撞,若有差池,滿盤皆輸啊!」
可他們要我拿什麼理由去勸阻呢?
八年前,他爲了百姓可以捨生忘死、一往無前。
八年後,哪怕是高坐明堂、安享榮華,他照舊會爲了百姓衝鋒陷陣。
毫不猶豫!
我沒法澆滅那顆赤子之心,我沒有理由的。
旋身,我走入殿內,向陳平伸出手。
如往常道:「陳平,回家喫飯了。」
陳平答應出兵的事很快傳到了趙文翰耳朵裏。
他生怕打贏後兩方反過頭來對付他。
索性,摻和了進去。
三方歃血爲盟,約定共同抵禦外敵期間互不侵犯。
就在一切都在緊鑼密鼓的進行着,陳平這兒又鬧出了幺蛾子。
原定領兵前去的張將軍摔斷了腿。
剩下的將領們能打仗的沒有腦子,容易被矇騙算計。
有智謀的像周副將又沒有什麼實戰經驗。
無奈,陳平只能親自領兵前往。
衆臣這次倒是步調統一,都堅持不要陳平去。
陳平怕他們真一頭撞死在柱子上,嘴上連連答應着不去,暗地裏卻已接手孫將軍的一切事務。
他倒不擔心我知道。
誰叫我最愛美,寧願把自己藥死個千八百遍,也不肯把頭撞個稀巴爛。
而且,我最惜命了。
天塌下來,我都要活。
所以毫無顧忌的陳平半夜翻身而起,目光灼灼的盯着我。
信誓旦旦道:「阿念,我一定要去!」
「現在不是推三阻四的時候,早一日驅除韃虜,百姓便少受一天的罪!」
我心下一驚。
但面上仍半闔着眸,裝的滿不在乎道:「去唄,我攔着你了?!」
「我也想開了。」
我打了個哈欠,「我這麼有錢,你死不死的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你死了,我再找個小的,每天給我捏腳揉腿不比跟着你擔驚受怕的強!」
我的話負心又薄情。
可真到了陳平出征那日,我卻命人將我所有的積蓄抬了出來。
一箱又一箱的金銀細軟,摞滿了院子。
我上前扭住陳平的耳朵,對上他怔愣的雙眸,惡狠狠道:「陳平,這是六萬三千金,是我所有的錢。」
「你……」
我的話語中生了絲顫音,脣抿了又抿才道:「明白我的意思嗎?!」
「阿念……」
陳平的脣動了動,鄭重其事的舉起手。
「我發誓,我一定會活着回來的。」
「誰管你?!」
我揚眉,又恢復了素日那副潑辣精明樣。
「我的意思是,打贏了,雙倍還給我!」
「你要是敢……」
我到底顧忌着「輸」這個字不吉利,生生嚥了下去。
只用指尖狠狠戳了戳他的額頭,不管不顧的威脅道:「反正我不能賠!」
「你必須還我雙倍!」
「不然老孃扒了你的皮!」
說罷,我雙手抱胸,別過眼去。
可眼角眉梢的餘光卻忍不住偷瞄着陳平。
陳平也在看着我,視線不偏不倚對上了。
我緊忙移開眼,哼了聲來掩飾尷尬。
但我和陳平做了這麼多年夫妻,成天挨呲噔的他詞彙量與日俱增,早已不是那個只會嗯嗯啊啊的木頭了。
他上前一步,有力的雙臂環住我的細腰。
咫尺間,他溫熱的鼻息噴灑間頸窩間。
陳平低眸哂笑:「好,我知道了。」
「知道——」
他的語調微揚,笑意盈盈。
「我們阿念最心疼我。」

-22-
陳平一走就是五年。
沒人惹我。
我也沒有人可以罵,憋得我看見路邊的狗都想去理論一番。
好在臨近年關,這場持續了五年的戰爭以陳平他們大獲全勝告終。
我看着捷報。
心裏盤算着等陳平回來是一頓全罵完還是分好幾次罵時,猛地,庭內傳來響動。
不待我起身,周副將滿臉焦急地闖了進來。
「王后!」他跪倒在地。
「趙王背信棄義!說好三方共同抵禦外敵,他卻暗中調動五萬兵馬乘水路偷襲。」
「現已兵臨城下,咱們是走是留王后您得拿個主意!」
「咔噠。」
我最後一塊金錁子自手中脫落,骨碌碌的向外滾動着。
下意識的,我想去撿。
去逃!
可望着周副將那急切無措的雙目,我身子不由一頓。
昔日安享太平的美滿和睦,城中百姓的歡聲笑語,還有陳平那如山如海的愛意登時化作一根根粗壯的藤蔓。
它們將我死死纏繞,叫我想起我早就不是那個見利忘義、獨善其身的娼妓了。
我是陳平的妻,是這滿城人敬重愛戴的王后。
我有自己的道義,自己的責任。
更清楚的知道——
安陽易守難攻,乃天然的屏障。
一旦淪陷,後面三十六城將無一倖免!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我不能逃。
一步也不能!
但與陳平共度的這些年月我被他愛護的太好太好。
好到曾經行樂及春,活在當下的我想去尋一個以後。
有他在的以後。
因此,不過短短「兵臨城下」四個字便足以叫我膽寒生畏。
彷彿下一刻,我的面前、身下便是屍山血海。
而我亦埋骨於此。
可我還不想死!
我明明比任何人活的都要努力!
我真的……真的還想跟他有個以後!
莫大的恐懼開始劇烈搖晃着我僵直的身子。
我閉着眼,雙手攥緊,自欺欺人的想要成爲自己的依靠。
「王后——!」
耳邊是周副將悲慼的呼喚。
他的聲不高,甚至半數抑在喉間,滿是隱忍。
可卻似鑼鼓喧天的戲臺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敲定了我那顆搖擺不定的心。
睜眼,我對上他的雙目,叫自己成爲他的依靠。
我問他:「安陽城中還剩多少士兵?」
周副將低了低眸,支支吾吾道:「不足三千。」
「能撐多久?」
「能……」我頓了頓,又添了一句。
「撐到陳平回來嗎?」
周副將看向我,雙目含淚。
他緩緩搖頭,「末將來通稟您時,已命人點燃狼煙,告知王上。」
「但即便大軍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八九日方能回城援救。」
「而憑我們現下的兵力……」
周副將的脣顫抖着,不忍道:「最多不過兩日!」
我的心重重沉下。
絕望自四面八方湧來,將我,將周副將,將這滿城的百姓溺斃淹沒。
冗長的沉默裏,我率先開口。
我說:「走吧!」
周副將一愣:「去哪?」
我起身,束起長髮,握緊銀弓。
寒風呼嘯,山雨欲來間,我挺直脊背,滿是堅定道:「去擔起我作爲王后的責任。」
「去守城!」
「去護民!」
「去殺出一個我和陳平的以後!」

-23-
我將城中的百姓和士兵聚於一處。
他們顯然已聽到了風聲,慌亂不堪。
人聲嘈雜,我立於中央,平靜出聲。
「想必大家已經知道,趙賊險惡,背信棄義,偷襲安陽。」
「各位都是爹生父母養的,想活命是人之常情。所以要走的,我不留。」
「但……」
我看向人羣,聲音略略提高。
「若是不走,就去兵器庫,披上戎裝,拿起長刀。」
「我會和大家一起,抵禦外敵,守護家園。」
我咬牙,用盡全力,擲地有聲。
「直至最後一刻——!」
說罷,原本還窸窸窣窣的人羣,鴉雀無聲。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他們將打量的目光齊齊落到了我身上。
害怕、擔憂、質疑充斥在每個人的眼裏。
我明白他們在想什麼。
他們在想,我一個娼妓,取笑逗樂的玩意。
真的能肩挑大樑,逆轉水火嗎?!
靜默裏,自人潮擁擠裏傳來一聲聲木棍擊地的清脆聲。
由遠及近,將紛擾的人羣撥開。
來人我識得,是白鶴書院的大儒何老太爺。
曾經他在春滿園前破口大罵我們的寡廉鮮恥。
而此刻,他正拄着拐,邁着蹣跚的步子義無反顧的走向我。
少頃,何老太爺站到我身邊。
身後,是他的子孫,門生。
他佝僂的脊背似延綿的山脈,將無數座秉持着文人風骨的高山接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林疏棠賣弄學問時的無意之言,在多年後直擊我的肺腑心間。
我險些落了淚。
「諸位!」何老太爺抬眸看向躊躇不定的百姓,「老朽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你們不信她。」
「當然,老朽也不信。」
我欲流的淚頓時收了回去。
「但——!」
何老太爺雖已年逾八十,但講起話來仍慷鏘有力。
「我們並不是因爲信她而守城,我們是爲了保衛自己的家園!」
「君王殘暴、奸臣當道、生逢亂世是我們的不幸!」
「可與其苟且偷生、朝不保夕!不如放手一搏!」
「就算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
「諸位——!」
何老太爺拱手俯身,聲如洪鐘,穿雲裂石。
「君子死節,守城更是大義!」
「何況,這本就是我們的家園啊!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去守衛,難道還要等着神兵天降的美夢嗎!」
「來!扛起大刀,握住長槍!」
「我們自己的家園,我們自己守護!」
霎那間,我淚流滿面。
下一瞬,一個,兩個,三個……
滿城的人齊齊向我們走來。

-24-
簡單的商議過作戰方案後,我登上城樓。
城上,風雨欲來,旌旗蔽空。
城下,數萬敵軍,蓄勢大發。
怎麼看,我們都像在打一場必輸無疑的仗。
我不由苦笑出聲。
趙文翰也注意到了我。
他原本就志得意滿的面上,笑深了幾分。
他輕佻的衝我吹了聲口哨,挑眉嗤笑:「喲,快瞧瞧這城樓上還有個美人呢!」
「快快下來吧!」
趙文翰流裏流氣的衝我伸手,「城樓風大,小心把你刮飛了啊!」
「那樣,本王可要心疼了呢!」
說着,他的口氣越發緩和。
他循循善誘道:「打開城門,本王保證,一定比陳平那個莽夫待你更好。」
「常念,我會視你爲珍寶。」
「可我不是玩物。」
我雙目清明,不爲所動。
「我是陳平的妻,」我挺直脊背,把弓拉滿,「要和他同生共死的妻!」
說罷,離弦之箭,破空而出。
趙文翰不躲不避。
顯然,他並不覺得一個只知迎來送往的娼妓能射傷了他。
甚至於,他將雙臂展開把射擊範圍擴大。
「來!叫本王看看這陳平的妻有多大的能耐啊。」他口中叫囂着,雙目微揚,一副等待看笑話的模樣。
但不過片刻,趙文翰瞳孔驟縮。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肩頭汩汩流血的傷口,利箭已然射穿了他的肩胛骨。
「怎樣?」我挑眉,「趙王殿下,滿意否?」
「常念!」
趙文翰伸手將箭狠狠拔下,「你這個不知道好歹的婊子!」
「等我進城,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他說着,手中的箭已被他折成兩截。
我火上澆油慣是有一套的。
我先是風情萬種的衝他勾勾手,低眸哂笑:「那你倒是來啊~」
旋即,我抬眸,滿眼輕蔑。
「誰不來,誰孫子!」
「常念,你還真是好樣的,從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行!你等着!」
趙文翰怒極反笑,抬手揮刀指向我。
他吼道:「還愣着幹甚麼,給我殺!」
「先入城者,我賞千金!」
「擒住這個婊子的,賞萬金!」
錢財不愧是最能打動人心的,隨着趙文翰話音落下,數萬大軍疾疾衝向城門。
我不敢鬆懈,緊忙吩咐士兵按先前商議的點火。
隨着一顆顆沾滿火焰的石球被投下,城樓下登時哀嚎遍野,潰不成軍。
靠着這些石球,我生生和趙文翰僵持了三日。
待到第四日一早,周副將忙不迭地將我搖醒。
他說庫中燃料告急,只能撐過今日。
而石球雖儲備尚多,但若只單純的投擲石球,不僅殺傷力大不如前,消耗也會是前幾日的數倍。
「最多……」
周副將滿眼絕望,「再過三日,我們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聞言,我的心如浸三尺寒潭。
攀着冰冷的石壁,我勉強起身。
不遠處,趙文翰的軍隊已然安營紮寨。
而望着其間的人頭攢動,身影交織。我只覺得像一張巨大的羅網,鋪天蓋地的籠下,令我們的奮力一搏顯得是那樣的渺小可笑。
我幾乎站立不定,心下一片悲涼。
三日已過,趙文翰軍隊的人數並不見少,可我們卻要彈盡糧絕了。
難道……
我羽睫狠顫,巨大的無力感抽絲剝繭般的將眼中搖曳的希冀一點點泯滅。
難道就真的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陳平,我真的好想,好想……!」
我口中喃喃,眸中更是碎光閃動。
用力踮起腳,我將頭仰的高高的,企圖越過紛飛戰火、刀槍劍戟找尋到屬於我的那份依靠。
就像曾經,春滿園前,他救我出泥潭,賦我以新生。
想着,我滿是崩潰的祈願:
「陳平,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面!」

-25-
就在我傷心落淚時,一股熟悉的香粉味直衝鼻腔。
我緊忙將淚擦淨。
回首,春滿園的姐姐妹妹已圍了上來。
我疑惑:「你們怎麼來了?」
紅硝笑着上來替我抹淚,「你忘了,戰況是時時通報城中百姓的。」
說罷,她握住我的手,輕聲道:「阿念,別怕,大家都在。」
「我們,都是來幫你的。」
我不明所以,卻聽見投石機處傳來巨響。
林疏棠仍擺着一張跟誰都欠她五百兩的臭臉,手上卻一刻不停地將一張張價值千金的古琴砸入烈焰之中。
我不由怔然。
林疏棠喜琴,春滿園無人不皆知。
她十二歲來時,荊釵布裙。
唯有身後一尾綠綺琴,襯得肩背筆直的少女如同蒼翠碧竹,傲然挺立於這縱情聲色的春滿園中。
押送她來的官兵說:「這丫頭豬油蒙了心,抄家時都快把她打死了也不肯放開這張琴。」
「知府大人心一軟,特許她帶着這張琴來此,說也算積德行善了。」
老鴇自是連連應下。
從此,在這滿是靡靡之音的春滿園裏多了一道悠悠碧水般清淡乾淨的琴聲。
隨着林疏棠聲名鵲起,達官貴人爲了討得美人歡心,變着法的蒐羅古琴獻於她。
老鴇更是單獨爲她闢了間屋子來置放古琴。
這些年,她不屑與我們爲伍。
唯一一次紅眼動粗,是紅硝爲着挑逗客人,不經意間摸了下那把已然脫漆掉皮的綠綺琴。
那天,林疏棠大發雷霆,要不是被人攔着她能把紅硝生吞活剝了。
我們本以爲,她就是死也要和這些古琴死一塊。
不想大難臨頭,第一個對我伸以援手,雪中送炭的卻是她。
待到她自龜公手上接過最後一張古琴,林疏棠動作一頓。
她旋身看向我,古井無波的雙目間掀起驚天駭浪。
「常念。」
她抱着綠綺琴的手指一緊,面上滿是不捨。
「這是我爹孃留給我最後的念想了。」
「我本想着,這輩子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和它分開。」
「可……」
林疏棠哽咽道:「我爹在世時常說,先有大家,再有小家,最後纔是自己。」
「如果我的琴能救下滿城百姓,能令後面三十六城的免遭戰火,也算不負我爹的教導了。」
「所以,所以……」
林疏棠驟然紅了眼,細眉更是因爲割心剜肉的痛死死的揪在一起。
她的脣哆嗦着,用盡全力衝我道:「所以你一定要打贏!」
「你聽清楚了嗎!」
「我聽清楚了!」
我重重點頭,許諾道:「我一定會打贏這場仗的。」
「我會替你,替我,替他,替所有人守護好家園的!」
聞言,林疏棠不再猶豫。
轉頭,她含着淚將那尾綠綺琴投入熊熊烈焰中。
黑雲翻墨,遮天蔽日,可迸裂四濺的火星卻似要穿透這天際,爲這毫無生機的安陽城降下一抹希望的曙光。
看着她堅定的身影,紅硝感嘆:「不愧是讀書人啊!這格局就是大啊!」
說着,她碰了碰我的肩膀,悄聲道:「就是她,鼓動着咱們姐妹過來幫襯你的。」
「本身做咱們這一行的,是最不怕改朝換代、兵荒馬亂的。」
「畢竟男人嘛!誰還不好這一口了。」
「再說,這城也不是第一次破了,也沒見影響咱們敞開門做生意。」
「但是她發話了,」紅硝故作輕鬆的笑了聲,可音色間卻是滿滿的自嘲,「說咱們做娼妓,當婊子的,是沒有一家一戶瞧得起的。」
「城破不破,更是跟咱們沒什麼關係。」
「可他們不把我們當人,我們自己也要不把自己當人嗎?!」
「這不僅是他們的城,更是我們的!」
「做婊子,做娼妓並不能代表什麼,可若我們冷眼旁觀、置身事外那纔是低賤到了骨子裏。」
「做人要是做到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不如趁此,一起捍衛家園。」
「叫他們知道這座城也有我們的一份!」
我聽着,笑着。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怪不得,我從來爭競不過林疏棠。
原來,從一開始就不一樣了。
她被這世道踐踏了一遍又一遍。
可骨子裏的清正儒雅並未被憤恨不甘侵蝕,她仍舊就是那個正直善良的官宦小姐。
所以林疏棠——
她永遠美好,永遠值得被愛!
隨着林疏棠帶頭將珍愛的古琴燒完,春滿園越來越多的姐妹上前,將自己的樂器扔進了火堆中。
但周副將仍愁眉不展,「可這些加上庫裏的也不過只能燒上兩日。」
「還有我們呢!」
循聲望去,長梯上站滿了百姓。
他們將家裏能拆的不能拆的木料,通通背了過來。
到最後,何老太爺甚至把他的柺杖扔了進去。
饒是周副將這等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也忍不住紅了眼,抹上了淚。
我笑他:「多大點事啊!這就哭嘰尿嚎上了,等打贏了你不得水淹安陽城啊!」
可當石球再度劃過天際,騰空的烈焰照亮我哭的稀里嘩啦的臉。

-26-
待到第七日,趙文翰率先坐不住了。
他本打算速戰速決,的。
可現下僵持多日,且不提死傷慘重,光是糧草就先告了急。
更別說,若是陳平趕到,等待他的就只有作繭自縛。
無奈,趙文翰只好撤軍。
他走時,豔陽高照,耀目的金光將他們的灰頭土臉寸寸照亮開來,引人發笑。
我立於城樓,氣死不償命的衝他揮揮手。
狀似不捨,挽留道:「客官下次再來啊!」
瞬間,滿城的鬨笑令趙文翰如芒在背。
他身子一僵,握住繮繩的手骨節泛白,咬牙切齒道:「常念,我早晚扒了你這身小娘皮!」
我哼笑一聲,反脣相譏:「以後的事,誰又說的準呢?」
「說不定,」我滿眼輕蔑的望着他,「是我給趙王殿下您收屍呢!」
「你說,到時候你的頭。」
我點了點脣,故作苦惱道:「我是餵狗呢,還是餵豬呢?」
趙文翰面色鐵青,色厲內荏的丟下句:「常念,我們走着瞧!」
旋即,他抬手揮鞭,策馬離去。
我譏笑了聲,卻再未言語,只這麼定定的站在城樓上。
我自天光大亮站到暮色沉沉。
看着趙文翰的大軍如潮水般褪去,看着烽火連綿的戰場只剩滿目瘡痍。
直至周副將確認趙文翰再無反咬突襲的可能,近乎化成石雕的我才緩緩轉身。
身後,是滿城的百姓,是轉危爲安的安陽城。
更是我們所有人的家!
霎時,淚水奪眶而出。
我滿含激動的告訴所有人:「大家,我們……」
「我們打贏了!」
剎那,熱烈的歡呼聲似最絢爛盛大的煙花響徹夜空,落滿安陽。
望着相擁而泣的人們,我只覺得眼前的勝利像一場經久難遇的美夢。
我不確定的又向城樓下望了幾眼,喃喃道:「我們真的打贏了嗎?」
衆人望向我,笑中帶淚。
堅定道:「王后,我們打贏了!」
這夜,所有人終於睡上了個安生覺。
第二日一早,我們大開城樓,出去清掃戰場。
饒是到了此刻,我仍覺得一切是那樣的如夢似幻。
忽的,林疏棠驚恐大叫。
「常念,閃開!」
我低眸,一支利箭已貫穿了我的胸膛。
我心想,壞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想要作出決策,可心口處的劇痛叫我連喊一句「快跑!」都是那樣的艱難。
我像是在瑟瑟秋風中打着旋兒的枯枝落葉,無助的伸着手,想要有人來扶我一把。
可誰都不會來扶我了。
鋪天蓋地的箭雨將在場的所有人射成了篩子。
鮮血覆了一層又一層,大家的眼睛睜的大大的。
他們不明白,明明勝利的曙光已經照在了他們的身上。
明明我們爲了活下去如此努力!
爲什麼,爲什麼還會難逃一死!
我也不明白,只能費力將眼睛撐到最大。
煙塵散盡,隸屬於皇室的黑甲衛分成兩列,自其間露出了一抹與這肅穆森嚴極不相稱的嬌嫩柔軟。
他們稱她爲,公主。

-27-
「你就是常唸吧。」
高嘉怡在宮人的攙扶下緩步向前,見我狼狽不堪,她脣邊的笑深了深。
旋即,她抬起那墜滿珍珠的繡鞋抵住了我的下顎,逼着我看向她。
「我還以爲是什麼天香國色,原來就一庸脂俗粉罷了!」
她掩脣輕笑,眉眼彎彎,像極了城中純良和善的閨閣小姐。
下一刻,她嬌俏的杏眸驟然生了冷色。
高嘉怡狠狠一腳踹向我的下巴,怒道:「陳平居然爲了這個貨色,拒絕本殿!簡直不識好歹!」
「不過沒關係。」
她俯身,拔出腰間的匕首泄憤般一刀一刀劃在我的臉上,「一切都會迴歸正軌的。」
「是我的,總歸是我的。」
她說着,身旁走來個黑甲衛,手上提着的是……
我瞳孔驟縮。
這是趙文翰的頭顱!
「殿下,趙文翰的軍隊已被誅殺殆盡。按您的吩咐,留了幾個活口,也叫他們統一了口徑。」
高嘉怡微微一笑,十足的善解人意。
「是什麼口徑,你倒是說啊!可別叫雍王后乾着急啊!」
「死!」她眸色一暗,抵在我顴骨處的刀尖深深的陷了下去,「也得叫她死個明白啊!」
黑甲衛頓了頓,看向我的目光中閃過絲憐憫。
「下官已吩咐他們見了雍王,就說趙王兵臨城下時,雍王后膽怯,主動開門迎敵又趁亂棄城逃跑。」
「安陽城十萬餘人皆被屠戮殆盡,無一活口。」
我面露驚恐。
屠戮殆盡,無一活口?!
他們這是要屠城?!
果然,在高嘉怡滿意的點頭後,黑甲衛齊齊擁入城中殘殺着剩下的百姓。
聽着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哀嚎聲、求饒聲,我只覺心痛如絞。
嚥下喉間血沫,我艱難道:「不……不要!你……你不是來幫陳平的嗎?!」
高嘉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竟笑出了聲。
「不殺他們,難道留着活口昭示本殿的暴行嗎?」
「更何況,」高嘉怡眉目一轉「誰告訴你本殿是爲了他。」
「本殿是爲了自己。」
「爲了——」
高嘉怡笑望向生靈塗炭的安陽城。
殘陽如血,絲絲縷縷的光似粘稠濃重的鮮血落滿了她嬌美的臉龐。
高嘉怡閉眼,滿臉的享受陶醉:「拯救這天下蒼生!」
我狠狠啐了她一口,怒道:「一邊說着天下大同,拯救蒼生!」
「一邊草菅人命,屠戮生靈!」
「你虛僞,可怖——!」
「你懂什麼。」
高嘉怡抽回匕首,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細細擦拭着,「一人功成萬骨枯。」
「常念。」
她雙眸明亮的滲人,「爲本殿的大業而死,是你們的榮幸!」
「放心吧。」
高嘉怡垂眸淺笑,淺粉色的襦裙將她襯得如花骨朵兒般嬌弱可人。
「待本殿徹底掌控陳平的軍隊勢力,會把他送下來叫你們夫妻團聚的!」
說罷,那把血跡斑斑的匕首已被她擦拭的乾淨。
匕身雪亮,寒光冷冽,刺的人眼生疼。
此刻,正和她惡行一起被送進鑲滿各色寶石的金鞘中,再無人知。

-28-
我的雙目不由一黯。
雪亮的匕首,嬌弱的她。
任誰看,都不會把她和這慘絕人寰的屠城聯繫起來。
更別提陳平那個眉毛底下掛倆蛋的,只怕是想破了他那榆木腦袋都想不到吧!
說不定還會把她奉爲座上賓,倆人天天鑽一個被窩子罵我。
頓時,我只覺胸腔酸澀翻湧,難受的不行。
見我怔愣的盯着她,高嘉怡以爲我心有不甘,眼中生了絲譏笑。
可手上卻十分憐憫的合上了我的雙目。
「常念。」
她喊我時款款溫柔,但手上的力氣卻陡然加重,似要按碎我的眼球。
無邊無際的黑暗將我裹挾住,疼痛在此刻顯得格外的清晰。
一道道、一箭箭交織疊加,近乎要將我整個人撕裂。
看着生平的一幕幕如走馬觀花般自我眼前掠過,我意識到我就要死了。
崩潰抬眸,眼前一幕正好定格在我們剛到安陽時。
禮部選了幾個好看的字眼,呈給陳平看是否立爲國號。
陳平支着頭,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
待聽到「雍」字的解釋時,他瞪大了眼,激動道:「就這個,就這個!」
「全是錢,阿念肯定喜歡!」
說完,他抓起那張寫着「雍」的字條,興沖沖的向我奔來。
那天也是巧。
陽光正好。
遠遠地,只一眼,我就望見了陳平眼中那滿滿的愛意。
可那時的一切都太過美好。
美好到我以爲這就是我們的結局了。
無能爲力的淚水自眼角滑落。
我向安陽城的所有人、向何老太爺、向林疏棠、向周副將、向陳平、向曾經的自己一遍遍的說着對不起。
明明說好了替他們、替我們守護好一個家園,殺出一個以後的。
現在卻不得不違背諾言了……
漸漸地,我的四肢開始發冷,意識也變得模糊。
仇恨、怨懟、憤怒、委屈化作青煙自我憤懣發脹的心中抽離。
一時,我的心下只剩一個念頭。
我想……
再看看他!
我想,再見陳平最後一面!
強烈的念頭指示着我睜開眼,去望一望,看一看。
我甚至已然心懷憧憬。
想着彌留之際,見到的是他策馬狂奔,一心向我的模樣。
那個呆子,滿眼是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啊!
可我的雙目仍被人死死的按着,扼斷了最後的生機。
生命的最後,耳邊是高嘉怡看似悲憫實則殘忍的話語。
她說:「你就好好安息吧!」

-29-
再睜眼,我回到了和陳平剛成親時住的宅子。
前來接我的黑白無常告訴我,人死後會回到她生前執念最深的地方再看一眼。
聞言,我眸中生了似愕然。
我環顧四周。
三進三出的小宅子。
庭院蕭條,用料粗糙,比着雍王宮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就這種破地兒,我居然會有所留戀?!
正當我驚訝不已,忽的,眸色一滯。
恍惚間,大榕樹下,又出現了陳平的身影。
他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漿洗着我的衣裳。
他的胳膊掄地很圓,捶衣棒自空中劃過。
一下又一下,敲碎我心中的堤壩。
心中的情感、昔日點滴洶湧而出,將我呆滯的眸色攪了個天翻地覆。
我不由走向大榕樹。
只是每走一步,過往的記憶就如同鋒利的刀尖,將我的雙腳劃得千瘡百孔。
疼得我難以前行。
我想起——
那時候,我們很窮。
陳平爲了叫我風光大嫁,借了不少外債。
但他又捨不得委屈我。
於是白日去軍中做事,夜裏去碼頭出力。
剛閒下來,請不起僕從的他匆匆趕回,肩挑府裏所有的活計。
我看不過眼去,想要幫幫他。
陳平按下我,成親以來他頭一次說這麼多話。
「阿念,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讓你過上比以前還好的日子。」
「可是這……」
「沒有什麼可是。」陳平拍了拍胸脯,「娘說了,男子漢大丈夫,要說到做到的!」
「不過,阿念要是真心疼我的話——」
陳平向前湊了湊,目光熱切,像極了巷口那隻搖尾討食的大黃狗。
我一巴掌拍他臉上,向外推着。
「不要!全是汗味,臭死了!」
陳平一把抓住我的手,同我滾到榻上笑鬧着。
待到二人都累到氣喘吁吁,陳平撫上我的手,看入我的眼。
「阿念,對不起,是我做的不夠好。」
「我叫你……叫你,」陳平紅了眼,哽咽道,「受苦了。」
我一愣,心突然變得很疼很疼。
疼到我非得罵他兩句才能好的地步。
我泣不成聲地罵道:「陳平你這個大傻子!明明就是……」
「是……」
「你更苦啊!」
想着,我已走到大榕樹下。
抬手,我撫上榕樹,感受着熟悉的紋路。
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爲我會死在一堆金子裏呢,那多幸福啊!」
「我可真是……」
淚水奪眶而出,我捂臉痛哭。
「太沒出息了!」
黑無常見我哭的Ṫų⁰傷心,摸摸鼻子,尷尬道:「你別哭啊!」
「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你放心,惡人自有天收!你們不會白死的。」
想起死去大家,我哭的更兇了。
肩一聳一聳的,震得身上翻飛的血肉亂顫,瞧起來駭人極了。
黑無常急的一腦門子的汗。
他乾笑了聲,搓了搓手,侷促道:「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
白無常制止他,「讓她哭吧。」
「淚盡了,執念也就散了。」
中途,許是嫌我這血肉模糊的樣子太過辣眼。
白無常揮了揮手,白霧升騰,將我幻化回十六歲的模樣。
我蜷縮在榕樹下自天黑哭到了天亮。
晨光落滿庭院,卻再也落不到我的身上、眼中。
我知道——
這次,沒有人會向我奔來。
陳平再也不能接我回家了。
「哈!」
我喉間哼出絲似哭似笑的嗚咽。
踉蹌起身,我看向黑白無常。
「走吧。」
我認命道。
「常念!!!」
正當我一隻腳要跨出大門,耳邊再度傳來驚恐大叫。
這次我躲的倒是快了。
可四面八方湧出的鎖鏈像是有生命一般,立即調轉方向,將我的四肢死死捆住。
它們將我拉回了宅中。
「這……」
白無常皺眉,伸手施法想要解開我身上的鎖鏈。
可任憑他使出十八般武藝,鎖鏈紋絲未動。
只要我一離開這個宅子,身上的鎖鏈就會立刻將我拉回去。
「老白,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
黑無常戳了戳我身上寫滿符文、冒着金光的鎖鏈,滿眼好奇。
白無常緊盯着鎖鏈,面色不虞。
「不知道。」
「常念。」他看向我,「既然走不了,你且先待在這裏吧。」
「待本官查清楚,自會來引渡你。」
說罷,他一把抓起黑無常消失在我面前。
「不是,別……」
看着面前空落落的庭院,我有些無助道:「別留我一個人啊!」
熱熱鬧鬧的過了這麼些年,我最怕一個人了。
一個鬼也不行的……

-30-
我在這宅子裏晃了三年。
第一年,我只是個遊魂。
我什麼都做不了,只好每天在宅子裏轉來轉去。
黑白無常時常來看我。
黑無常每次都會給我帶些熱騰騰的喫食。
等我吸完味,他便坐到宅門前,將手裏的喫食一塊一塊掰給巷口的大黃狗。
大黃狗已然很老了,無力到連歡快的尾巴都搖不動了。
黑無常說,過不了多久,我連狗叫聲都聽不到了。
但他是會安慰人的。
轉口道:「不過它生前看家護衛有功,上頭已准許它投胎爲人。約莫過個一兩年,你聽着你對面鄰居家添了新丁,就是它託生的。」
我趕忙問他:「那安陽城的大家呢?」
「有沒有投個好胎啊!」
黑無常笑着的臉一僵。
側眸,他避開了我探究的視線,用極低極快的聲音道:
「……都挺好的。」
白無常照舊冷冷的。
一個人靠在牆角,抱臂打量着我身上的鎖鏈,若有所思。
但隨着次數漸多,他不再和之前一樣猝不及防的玩消失。
而是學着和黑無常一樣衝我擺擺手再離開。
第二年,我勉強能推動些物件。
聽見有人靠在牆根嚼舌根,我立馬好奇地趴上牆頭,側耳傾聽。
他們說,陳平不識好歹。
公主屈尊降貴伴他左右,也不見張羅張羅婚事。
又憐惜高嘉怡一片深情。
最後,他們將話茬子對準我。
一幫老頭老太太嘀嘀咕咕地罵我不是個玩意。
氣的我把宅子裏能砸的都砸了。
孃的,死了還要造謠,真就欺負死人不張嘴是吧!
也是湊巧,我舉起那個半人高的景泰藍花瓶要丟出去時,黑白無常來了。
一馬當先的黑無常,理所應當的被砸倒在地。
他手裏街口剛買的包子滾了一地。
黑無常罵罵咧咧的爬起來,衝我抱怨:「不是常念,你這個脾氣真該改改了!這麼大,誰受的了啊!」
我抿了抿脣,沒接話,轉而道:「你們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黑無常揚了揚下巴:「是老白!他查到捆在你身上的是什麼了,就趕緊抓着我來了。誒等等等!」
黑無常似是發現了什麼,抬手製止我們接話。
「常念你之前拿個洗衣錘都費勁,現在居然都能舉動這大花瓶子了!」
黑無常摸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我,「我早就覺得奇怪了。按說你也不是厲鬼,死後魂魄若不入地府輪迴,應當越來越弱直至消散纔是。你怎麼越來越來強了?!」
「老白,」黑無常咂舌,「這不會和她身上捆着的破鏈子有關吧?!」
「有關。」
白無常上前,撥弄着纏在我手腕上的鎖鏈。
鎖鏈的光芒黯淡,甚至下半部分已然嵌進我的魂魄中。
見此,白無常眼中篤定更甚。
「果然是情絲繞。」
抬首,他向我們解釋:「這是人間修士創造出的一種禁術。」
「施術者以自身性命爲耗,強留亡者在人間。而隨着他的愛意越深,你的力量就會越強。」
「待到這鎖鏈與你完全融合,除了不能直接站在陽光下,你與常人無異。甚至能離開這個宅子。」
「啊?!還有這玩意啊!」
黑無常聽的直犯愁,「那地府不得亂套啊!」
「也不會,此法逆天,施術條件更是極爲苛刻,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的。」
「這需要施術者心念合一,且施術過程痛苦程度不亞於千刀萬剮。若其間有分毫動搖,儀式便會失敗。」
「若是能挺過去,就此——」
「一陰一陽,至死方休。」
「所以常念,」白無常看向我,眸色深深,「你知道是誰嗎?」
我搖頭。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白無常繼續逼問。
「行了,你就別爲難她了!」
黑無常拉開他,擋在我身前。
「她生前去的地界兒也不少,指不定就有個青春年少的大小夥子爲她癡爲她狂呢!」
「這她哪能知道啊,你說是吧!」
黑無常衝白無常擠眉弄眼。
白無常不爲所動,目不轉睛的盯着我。
無奈,黑無常耍起了賴皮:「你今兒就算把她盯出個窟窿來,她也想不出來啊!」
「她這個死心眼子,眼裏就光有她那個負心薄情的丈夫了。」
「總不能是他吧!」
我低斂的眸色微顫。
耳邊黑無常繼續罵着:「那狼心狗肺的傢伙都和公主你儂我儂去了,哪還能記得常唸啊!」
「真的是,怎麼光我一個人叭叭的說啊,常念你說句話!」
我咧了咧脣,僵硬地笑着。
「對啊,怎麼可能是他……」
一定不要是他!
白無常被黑無常吵得頭都大了。
他不再逼迫,只是輕聲道:「常念,如果你真心愛他。」
「待到能離開,就去找他解開吧。」
「不然,你在人間待多久,他就要折耗多少陽壽。」
我的手攥了松,鬆了又攥。
直至黑白無常離開的那瞬,我衝他們擺了擺手。
我說:「我會去的。」

-31-
第三年——
如白無常所說,除了不能直面陽光,我與常人無異。
我走出宅子,上街裁了塊紅布。
找西巷的小李裁縫……哦不!該叫老李裁縫了。
我找他做了身新裙子。
看着紅裙翩躚的我,老李裁縫的眸子微動。
他說:「姑娘你好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她也喜歡紅裙子。」
我撫摸着紅裙的手一頓。
抬首,我笑着問他:「什麼人啊?
不待他答,我拎着裙襬在他面前轉了一圈。
「有我漂亮嗎?」
老李裁縫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睛不自然的眨了下。
「和你一樣漂亮。」
「她……」
老李裁縫望向我,咧着笑的脣有些發顫,眼中更是隱隱有碎光閃動。
「是個好姑娘。」
我輕笑了聲,多給了他一錠銀子當謝禮。
謝謝他,沒有像旁人般對我惡語相向。
也謝謝他,還記得當初的我。
出了門,刺目的陽光如烈火般在我的面上、手上燎燒着。
我緊忙彎身撐傘。
忽的,大片陰影落下,隔絕陽光。
白無常執傘與我並肩而立。
我們倆向來是沒什麼話說的,只徐徐向前走着。
靜默裏,白無常率先開口:「想好了?」
「不然呢?」
我挑眉打趣他,「等着被你轟出去啊!」
白無常嘆了口氣。
「常念,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只是此舉有逆……」
「停!!!」
他這話聽的我耳朵都起繭子了,趕忙叫停。
旋即,我搶過他手裏的傘,一個人蹦蹦跳跳的穿梭在人羣中。
久違的跳脫纏繞着市井的煙火氣若春風般吹散我身上的沉寂。
我像是個不知疲倦的姐兒,歡歡喜喜的遊玩着。
直至走到街尾,人聲散盡,我才停下腳步。
背對着白無常,我問:「你知道我的過往是吧。」
「知道……」
我的視線偏移,望向對面街頭正在攬客的娼妓,滿是感慨。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個貪慕錢財的壞女人。」
「其實我一直都是,我連燒香拜佛都想的是保佑我多多賺錢。」
「可後來我不敢求了,我只能在心裏偷偷的想。」
「誰叫……」我嗤笑一聲,收回目光沾滿苦澀。
「我曾爲了求一個傻子平安,立誓只再貪心這麼一次。」
「自此之後,再無所求。」
「但現在我做鬼了!」
忽的,我話鋒一轉,笑盈盈的看向白無常。
「之前說的自然就不作數嘍!」
「所以?」
「所以——」
我接過話來,彎着的眸中充斥着欣然的神采,「我要再貪心一次!」
說罷,我轉身繼續向另外一條街走去。
叫賣的娼妓、過路的掮客、擺攤的商販……形形色色的人如鮮花着錦包圍着我。
揚起手,我衝白無常擺了擺。
油紙傘被拉的長長的影子離他越來越遠。
但我歡快的話語還是隨着溫暖人心的煙火氣吹落他的耳邊。
我說:「等我把想做的都做完,再見吧。」
「放心,我就再貪心這麼一次!」

-32-
只是現在……
思緒拉回,我看着自己千瘡百孔的身體,苦笑出聲。
怕是不能再貪心了。
黑白無常感知異動,已立於山頭。
他們爲我拉來一片烏雲,遮蔽陽光,好叫我能用最後的時間與陳平告別。
我衝他們感謝地點點頭,彎腰將陳平放下。
旋即,我站起身來,輕輕抖動着。
密密麻麻的箭羽紛紛脫落。
唯有心口處的兩根,仍頑固的插在身體裏。
一根冰冷鋒利、沾滿血跡,是高嘉怡殘忍射殺我的鐵證。
一根寫滿符文、金光湛湛,是陳平爲留下我而使用的媒介。
我握住高嘉怡射出的那支,緩緩向外拔着。
我沒想到,縱然成了鬼魂,可長箭拉扯時仍會感覺到利器在血肉裏絞動的痛楚。
索性一咬牙、一閉眼,一氣兒將長箭拔出。
拔出的一瞬,țü³長箭化作流光歸附在陳平的那根上。
「原來真的要第一箭。」
白無常喃喃着,冰冷的眼神在看向陳平的那刻生了絲悲憫。
他確實是可憐陳平的。
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
爲了留住陰陽兩隔的妻子,不得以拿起第一根奪走自己妻子生命的箭羽再次刺入她的身體時。
陳平的心裏該有多痛?
白無常想,應是不亞於凌遲刮骨、割心剜肉的。
「陳平。」
見陳平已悠悠轉醒,我走上前牽起他的手,放在長箭上。
像是冬日裏要他替我捂腳般熟稔平常,我嗔道:「我疼。」
「替我,拔掉吧。」
陳平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轉而低眸望了望我心口中央的長箭。
他問我:「阿念,是夢嗎?」
我搖頭,殘忍地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不是夢。陳平,放我走吧。」
「原來……」
陳平臉上的肌肉抽搐着,聲音顫抖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看着他滿目悲慼,只覺心中酸澀翻湧,喉間更似有刀子在割。
我艱難地張了張脣,用盡全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
「……陳平,這話不應該我問你嗎?」
「是你——」
我笑着看向他,眼中淚花閃動。
「早就知道了。」
陳平點頭,絕望地閉上眼,「我以爲……以爲我能瞞住你。」
「好叫我們就這麼……」
「這麼……」
一滴熱淚自陳平眼角滑下,落在我的手背上。
「過完一輩子!」
「可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不!」陳平不住搖頭,泣不成聲,「阿念,求你了,別逼我!」
「那我們說點別的,」我按住他向後縮的手,「正好我有些話想問問你。」
陳平沒說話,只是淚止不住的落。
「陳平,我最喜歡的那件紅裙子爲什麼不燒給我?」
「你知道兩年穿一套裙子,我看着都覺得自己要臭了!」
「裙子……」
陳平淚落得更兇了,「裙子被高嘉怡毀了,她說罪人的東西不配留在雍王宮。」
「我怕打草驚蛇,只能眼睜睜看她絞碎。」
「我後來找了好多繡娘,她們說裙子的針腳太特別,就算縫補也不能和原先一模一樣了。」
「那是!」
我驕傲抬頭,自豪道:「那可是我自己繡的嫁衣,我這輩子就做過這麼一次繡活。」
「那我的金銀首飾呢?」
我不依不饒,「那總能買到吧!」
陳平點點頭,爾後又搖搖頭。
「什麼意思?!」我嚷道,「都升官發財了捨不得給死老婆花錢了?!」
「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早就備齊了,買不到的我就想着以前的樣子畫了圖紙讓工匠打出來。」
我疑惑道:「那爲什麼不給我?」
「我只是怕……」陳平哽咽着,「怕!」
他猛然抬首,滿臉的淚遮不住他的無助。
「怕你什麼都有了,就真的再也不要我了!」
「這樣,哪怕是爲了錢,你都會回來再看看我。」
「算你聰明!」
我笑罵他一句,也忍不住紅了眼。
「那見也見了,」我握緊陳平的手,將箭向外拉着,「總該道別了。」
陳平死命地想掙開我。
他辯駁道:「阿念,我們可以一輩子的!」
「但是我疼!陳平,」我看向他,「我真的好疼。」
「你捨得叫我這麼不人不鬼的活在世上嗎?」
「這算什麼啊!」
聞言,陳平不再掙扎。
他像個犯錯的孩子,問我:「阿念,是我的愛傷害到你了嗎?」
「是的話。」
他握住長箭的手有些發抖,淚水在眼眶打轉。
「我改!」
長箭被拉出體外的那刻,一直強忍情緒的陳平終於痛哭出聲。
我一把抱住他,「沒關係的。」
「下輩子我們再見。」
「那時候就是太平盛世了。」
我的眉目漸漸彎起,滿是憧憬。
「我們,長長久久一輩子。」
隨着魂魄化作星星點點的光向地府飄去,我再也無力抱住陳平。
逐漸透明的我臥在陳平懷裏,任由他抱着我。
「陳平。」
我想,我真是被陳平慣壞了。
生命的最後,我仍向他肆無忌憚的提着要求。
我要求他:「你得替大家報仇!」
「嗯。」
「對了,還有我的六萬三千金,你記得雙倍買成紙錢燒給我。」
「好叫我有錢去賄賂賄賂,下輩子也投個好胎。」
「一輩子不爲衣食發愁,也當一回那隻知風花雪月的官家小姐。」
「嗯。」
我絮絮叨叨的提了很多要求,陳平似乎只聽見了最後一句。
我說:「陳平,下輩子遇到我,主動點!」
聞言,陳平抱着我的身子開始劇烈顫抖起來,滴滴答答的落了滿臉。
他重重點頭:
「嗯!」

-33-
我被黑白無常引渡到忘川。
奈何橋頭,孟婆正將鍋中的熱湯有序分發給過路的鬼魂。
見黑白無常上前,她笑了笑。
「喲,稀客啊!是什麼風把您二位吹到我老婆子這來了?」
她說着,眸光偏移,望向我時眼中多了些瞭然。
孟婆問:「是她嗎?」
白無常頷首。
孟婆嘆了口氣,感慨道:「三年了,不容易啊!」
旋即,她衝我招了招手,將手裏的湯遞給我。
孟婆生的並沒有話本子裏說的那樣可怖。
相反,她生的和藹可親。
此刻,她更是用哄孩子的語氣對我輕聲道:
「好孩子,你受苦了。」
「快把湯喝了。」
「喝了湯,忘了這輩子的苦,好去享下輩子的福。」
見我接過湯,要忘卻前塵,黑無常不捨的擦擦淚。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先是告訴我,下輩子我會託生到大富大貴之家,錦衣玉食。
說爹孃都是良善人,叫我好好享福就是了。
又勸我改改脾氣。
說脾氣這麼大,哪個好男人敢要啊!
最後,他崩潰大哭。
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賭咒般的說下一世他還來接我。
我也紅了眼,重重地點點頭。
說:「那你可不能太早啊!」
說罷,我將孟婆湯一飲而盡。
手中瓷碗觸地碎裂,清脆的聲響濺滿我去時的路。
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
「夠了!」
孟婆一把搶過我手裏的碗,滿臉心疼,「這已經是第一千五百零三個碗了!」
「常念!」
孟婆悲從心起,「我的碗都要被你摔沒了!」
我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低了低身子,愧疚道:「對不起啊……」
孟婆尖叫一聲,用力捂住耳邊。
她崩潰的看着我:「常念,這是你第一千五百零二次跟我說對不起了!」
「我真的!真的!我今天非得把你……!」
她說着,撈起鍋裏的大鐵勺,準備把我這個她職業生涯的滑鐵盧做成食材、下入鍋中、熬製成湯。
「別別別!」
來看我的黑無常見此,匆匆上前,一把搶下勺子。
他一邊陪着不是一邊衝白無常招招手,示意他把我帶遠點。
白無常上前,提溜着我的衣領飛身閃到一邊。
「常念。」
白無常低眸,溫聲詢問:「你到底還有什麼心願未了,竟執念如此深重。」
我茫然的看着他。
常念?
是誰?
是在叫我嗎?
越來越多的疑問湧上心頭,可我卻無法向自己尋求答案。
畢竟,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灌下去。
我的魂魄早已被洗滌地如同初生的嬰孩般乾淨清澈。
現在的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除了那件事。
抬首,我對白無常道:
「陳平。」
見他不應話,我又重複了一遍:「是陳平。」
「陳平!陳平!!陳平!!!」
不遠處剛剛消氣的孟婆再度爆發,「老孃聽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他就這麼好,好到叫你喝了這麼多孟婆湯還念念不忘!」
「確實不壞……」
一旁的黑無常小聲辯解着。
「你閉嘴!」孟婆瞪了他一眼。
隨即,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算了,老這麼耗着也不是個事!」
「這樣吧!你們帶她去三生石,叫她好好的說道說道。」
「說完了,也好上路啊。」
話落,她揮手,忘川河水開始向兩側翻湧。
自中間出現一道通往河底的階梯。
盡頭,似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
黑無常大喜過望,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這合適嗎?」
「有什麼事我擔着,你就說去不去吧!」
「去去去!」黑無常忙不迭拉着我走向階梯。
「常念,這是三生石。可以吸收人的執念,化爲願力。」
「你不是有記掛着的事嘛,快點說出了,叫它幫你實現!」
黑無常興沖沖道。
此刻,第一千五百零三碗孟婆湯已然生效。
我記不起面前一黑一白兩個人是誰了。
只覺得他們着裝怪異,眼前這個看着還不太聰明的樣子。
聽着他催促的話語,我遲疑的看向面前三人高的大石頭。
下一瞬,三生石散發的絢麗色彩,將我的雙目緊緊吸引。
我的心突然跳的極快。
一下又一下,似乎也是在催促着我把心中的執念宣之於口。
順從本心,我開口道:
「我討厭一個人。」
「他又笨又木,還經常惹我生氣。」
「可我……」我說着說着,紅了眼圈。
「我又很喜歡他。」
「他會在冬天替我捂腳。」
「會拿所有的俸祿來哄我開心。」
「他會用自己的全部來愛我。」
「還有,我們拜堂時說好了的……!」
淚不住的落着,那些忘卻的記憶,在陳平身影的牽引下,逐漸變得完整。
「要生生世世,不離不棄的!」
「他……他叫陳平!」
執念化作道道藍光飛入三生石中,原本光滑的石面上出現了一行行小字。
一字一句,充斥遺憾,又寫滿希望。
「我——」
執念被全部吸收的那刻,我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
「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還想嫁給他!」
「我們要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34-
他再次失去了他的妻子。
陳平絕望的癱坐在地上。
眼前金光刺目,耳邊人聲嘈雜,連空氣中浮動的灰塵都是如此的鮮活。
只有他……
陳平十指死死的掐上雙臂,向內緊緊的收斂着。
可懷中,空空蕩蕩。
「阿念……」
已經乾涸的淚眼再度溼潤,陳平忍不住嗚咽出聲。
原來,不是隻有他。
而是隻剩他了。
他用了三年時間來等待他的妻子。
可他們相守的時光竟只有短短三日Ŧŭ̀₋。
此刻,陳平打心底怨恨上蒼的不公。
明明他和常念行至今日已如此艱難,明明他們用盡全力來救渡世人!
爲什麼!
爲什麼他們就不能得一個善終!
陳平不明白,他永遠都想不明白。
耳邊的呼喚一聲高過一聲,吵的他直髮暈。
漸漸地,眼前的人影、耳邊的喊聲開始交織疊加。
一時,他有些分不清這是如今欣欣向榮祈渡城的還是三年前屍橫遍野的安陽城了。
陳平神情恍惚。
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想要打起精神。
可無邊的黑暗將他眼中的光彩肆虐吞噬,把他帶回了那個血流成河,令他心痛如絞的安陽城。
那時,所有人都在唾罵着他的妻子。
說她棄城而逃,膽小懦弱。
轉頭又開始歌頌着公主的功德。
可他一個字都不信。
又或者準確一點,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從趙文翰的士兵說常念棄城而逃的那刻,他的心就亂了。
她逃了?
逃到哪去了?!
她不要自己和這個家了嗎?!
可他又希望常念逃掉了。
這樣,她至少還活在這個世上。
只要她還活着,天南地北,他們總會相逢。
但眼下,容不得他繼續多想。
在他面前的,是離國的公主。
如何對待她是他圖謀大業、解救蒼生至關重要的一步棋。
他一步都不能走錯!
強忍下悲痛,陳平衝高嘉怡連連道謝。
高嘉怡假惺惺的抹了兩滴淚。
抽噎着說自己沒能救下全城百姓,心中很是愧疚。
說着,她招手。
自高嘉怡身後走出一個穿着素袍,拿着拂塵的道士。
「這是我離國國師,」高嘉怡介紹,「願爲這十萬百姓做法超度,好早登極樂。」
陳平登時就覺出不對味來了。
離國的國師?
不該駐守皇宮,保衛安寧嗎?
怎的就跟着一起來了?
陳平潰散的眸色閃過一絲精光。
若說趙文翰偷襲,皇室及時相助是聽到了風聲。
那安陽被屠城呢,也是早有預料嗎?!
不然,爲何要帶着國師一同前往。
還是說……
陳平看向高嘉怡。
她眼中淚花翻湧,滿臉皆是愧色。
任誰看這都是個心地純良、爲民哀痛的公主殿下。
可現在審視她的人是陳平。
他有一個上一刻還在撒潑打滾,下一刻會爲了釵環首飾故作溫柔小意來哄他高興的妻子。
在陳平的看來,高嘉怡的舉止、神態、哪怕是面上半拭的淚痕都太過刻意。
太假了!
陳平不着痕跡的皺了下眉。
心中已然懷疑造成這場慘劇的另有其人。
但他不說,只是道:「公主及時相助,陳平已很是感激。」
「如今更是有心,請國師超度我安陽城十萬亡魂。這大恩大德,陳平真是無以爲報啊!」
說罷,就要給高嘉怡跪下,以表感激。
高嘉怡眼中笑意閃過,很是滿意陳平的態度。
但面上仍裝的惶恐不安,緊忙扶起陳平。
嗔怪他:「雍王這是哪裏的話?!」
「雍王不畏險阻,率軍幫離國抵禦外敵。現下您有難,我……」
高嘉怡聲音加重,看向陳平的眼神里滿是柔情。
她在提醒他,在意他的不是皇室。
而是她高嘉怡。
「豈能坐視旁觀,置之不理?」
陳平頓悟,反握住高嘉怡的手,道:「之前是陳平魯莽,辜負了公主一番心意。」
高嘉怡雙頰泛紅,露出女兒家嬌羞的模樣。
「雍王現在明白也不晚。」
說罷,她指揮着衆人幫老道佈置法場,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白幔很快掛滿了安陽,像是厚重的積雪,遮蔽住滿城的血腥罪惡。
陳平沿着一盞盞的長明燈,走到周副將屍身前。
周副將的手緊緊攥着,彷彿是有什麼東西叫他至死不能放。
陳平彎下身、伸出手指擠入他的掌中。
忽的,陳平的心狠狠顫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的確認着周副將手裏東西的全貌。
霎時,他的淚就湧到了眼眶。
周副將手裏攥着的是「葵百合」,是打了勝仗纔會放的煙花!
原來他們打贏了!!!
那阿念?!
那阿念……
陳平原本雀躍着的心陡然沉下。
他緊忙起身,快步掃視着每一具屍身。
他在惶恐,在害怕。
怕他的阿念也死了!
「雍王?」
身後高嘉怡的聲音似迎頭的潑下的涼水,澆滅了陳平心中升騰而起、不管不顧的瘋狂。
陳平強行按下自己還在顫抖的手。
心中告誡自己,再恨再痛,也要顧全大局!
陳平開口,聲音異常平靜:「沒什麼。」
「只是剛纔瞧見了我的副將。他跟了我許久,很是忠心得力。」
「他死了,我有些看不得罷了。」
旋即,陳平轉身。
紅陽西斜,朝霞如血浩浩湯湯地激盪在陳平和高嘉怡之間。
看着高嘉怡美麗的面容、纖細的脖頸,陳平想——
早晚要扭下來給阿念當球踢!

-35-
半夜,陳平正打算去亂葬崗找找有沒有常唸的屍身。
他剛避人耳目翻出雍王宮。
就見無人的小巷裏,白日裏還裝的高深莫測的老道此刻正鬼鬼祟祟的往每具屍身上撒着什麼。
老道似乎很是害怕,五官都皺成了一團,邊走邊嘀嘀咕咕着什麼。
陳平默默尾隨着他。
老道越走越遠,一路向北出了安陽城,到了郊外的亂葬崗。
他站在坑外,聞着亂葬崗散發的腐臭味乾嘔了幾聲。
旋即,擼起袖子,似是天大的決心跳入坑內。
老道步履艱難地走到中央,那裏的屍體已經摞地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
他先是默唸了句什麼。
緊接着,埋頭將一具又一具的屍體丟到旁邊。
眼見着這處即將被夷爲平地,老道停手。
他舒一口氣。
正要將把腰間布袋裏的東西全倒在面前的屍體上,忽覺脖頸處一涼。
低眸,一柄長劍正架在他脖頸上。
「是……是誰?!」
老道額頭虛汗直冒,色厲內荏道:「我乃離國國師,殺了我你難逃一死!」
陳平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只覺心慌的厲害。
咬了咬牙,他音色間仍摻了絲顫抖:「她……是誰?」
「雍王?!」
老道大驚失色。
陳平不答,手上用力,劍鋒瞬間陷入血肉。
「我問你,她是誰?!」
「是……」老道疼的說話都在哆嗦。
「是雍王后!」
「哐當!」長劍自陳平手中脫落。
他像是失了全部力氣,搖搖晃晃的跌坐在地。
陳平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具屍體,止不住的吸氣。
萬箭穿心,千瘡百孔。
他的阿念死的時候得有多疼啊!
下一刻,他似是如夢初醒。
手腳並用,爬向常唸的屍身。
他緊緊地將常念摟住,臉緊緊地與常念那張血肉翻飛的面龐貼在一起。
這相依相偎的場景看的老道毛骨悚然。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抬眸,看向老道。
他的聲音不高,似野獸威脅時發出的嗚嗚低吼。
「說!給我一五一十的說!」
老道哪敢不從。
這荒郊野嶺的,陳平這麼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宰了他不過是眨眨眼的事。
利落的跪在陳平面前。
老道將高嘉怡屠城的事兒和盤托出。
「王上……」
老道又磕了幾個頭,討好地看着他,「我也不過是替人辦事,冤有頭債有主,還望您明鑑啊!」
「那今夜你又辦的什麼事?」
「是……」
老道緊張的眼睛像左右瞟了瞟,確認沒有高嘉怡的探子跟來,才道:「來鎮壓亡靈。」
「他們死的冤屈,怨氣沖天。」
「公主怕他們前來報復,才命我白日假意超度,然後趁夜裏施ƭŭ̀⁼法鎮壓。」
「這麼個鐵石心腸的人,」陳平冷笑,「也怕陰司報應嗎!」
老道訕訕撓頭,猶豫着出聲:「但……雍王后的魂魄似乎不在這裏。」
「你什麼意思?」
「人死後會回到其生前執念最深的地方再看一眼,雍王后最記掛的地方不是安陽城。」
「但是啊!」
老道聲音抬高,「但是我有辦法讓您和雍王后再見一面。」
「甚至是,永遠。」
老道蠱惑道,「只要您能保證我安然無恙。」
這一刻,陳平喪失了理智。
他真的太想再見她一面了!
他們還有好多話,好多事沒有去說、去做!
更何況……
陳平眼睛明亮的滲人。
老道說的是永遠!

-36-
「說吧,要怎麼做。」
陳平抱着常念走向老道,神色決絕。
他不想問有什麼後果。
他只想再見到她!
只要能見到常念,哪怕逆天而爲、失去所有他都在所不惜!
老道見陳平上鉤,鬆了口氣。
他並不着急起來,反而問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雍王這是想好了?」
「今夜的事只有你知我知。」
老道捋着鬍鬚,滿意起身,「那也想好了,折耗壽命,開啓禁術了?」
陳平垂眸,看向懷中的常念。
明明早已血肉模糊,在他的眼中卻和平時那個嫵媚嬌柔的妻子無異。
他將常念被鮮血糊住的碎髮輕柔的挽在耳後。
點頭道:「開始吧。」
老道揚手,自寬大袖袍中飛出的符籙擰成了鎖鏈的模樣將常唸的四肢捆住。
「快!」老道大喊,「拔出她心口處的那支箭!」
「那是射入她身體的第一根箭,與她自身羈絆最深,能將她的魂魄困住。」
陳平照做,一把拔出正中常念心口長箭。
符籙上的硃紅符文有所感應,紛紛往長箭上飄去。
「然後呢?」
「然後……」老道頓了頓,有些不忍,「然後將它作爲連接你和雍王后的媒介,再插回她的心口。」
陳平一愣,看向手中長箭的眼神有些顫抖。
他要將殺害妻子的利器再次插入她的身體裏?!
縱然他的妻子早已死去,無知無覺。
可對於他……
陳平手指一緊,別過眼去,將長箭再度送入常唸的心口。
霎時,原本黯淡的符籙金光大作。
耀目的光芒中,有無數條細小的遊光,自常唸的心中出延伸將二人層層包圍。
「就要成了!」
老道雙手結印,金光衝入二人的身體裏。
陳平疼的滿頭大汗,只覺得每一寸血肉都要爆裂開來。
但一雙手仍死死地攥着長箭。
不知過了多久,老道放下了不停翻動結印的手。
走上前扶起陳平:「儀式成功了。」
陳平面色慘白,苦笑着看向老道:「您有如此本領,剛纔又何必受我制衡?」
「是……」
「是故意的。」
老道一甩拂塵,坦蕩道:「我入世是爲了造福衆生。」
「可離國氣數將盡,君王昏庸,任我一人再焦頭爛額也無法扭轉。」
「我厭惡他,又可憐你。」
「天降大任,苦其斯人。爲帝者,六親滅絕,是你必然的宿命。」
「但凡事總有例外嘛!」
老道挑眉,「付出代價,小小的改變一下。待到大勢所趨,再回歸原位,是沒有什麼的。」
「但我也不白幫你。等你即位,仍要奉我爲國師。」
陳平點頭:「這是自然。」
「行了。」老道打了個哈欠,「你就慢慢的等吧!」
「我估摸着……」
老道掐指一算,「差不多再有三年,你們就可以相見了。」
「只是有一點——」
老道歪頭看向陳平,神色莫測,「既定的宿命是無法改變的。」
「等一下!」
陳平看着轉身離開的老道,出聲阻攔:「那安陽城中的百姓?」
老道聞言,有些無奈:「你以爲我就願意嗎?」
「我也想超度他們啊!」
「可枉死的人太多,集結在一起連地府的鬼差都無法引渡,更別說我了。」
「如今之計,只有先行鎮壓。」
「不然邪祟作亂,恐要傷及更多百姓啊!」
「那何時才能解脫?」
陳平拉住老道的衣袖不讓走。
「你問我!」老道咬牙切齒的把袖子拽回來,「我問誰!」
「你有空擱這拉我,不如趕緊放我回去,叫我多翻幾頁古籍。」
「畢竟……」
老道滿眼擔憂的看向南邊,「這是十萬亡魂啊!便是傾盡全力鎮壓,怕也定不了多少時候。」
說罷,他嘆了口氣,避開腳邊的屍體背手向前走去。
陳平目送着老道離開。
看着他愈發遠去的身影,陳平忽覺天地開始扭曲。
視野的邊界再度變得模糊不清,眼前又擠滿了一張張焦急的面孔。
他們在他耳邊一遍遍的喊着:「王上?!王上……」
陳平無力地眨了下眼。
旋即,再也支撐不住,昏倒在地。

-37-
陳平醒來時,高嘉怡正坐在榻邊。
她斜睨眼,冷冷地看着着陳平。
見陳平睜眼,她緊忙擠出幾滴淚,一臉關切。
「王上,你醒了!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太醫呢,快叫太醫來!」
「不妨事的。」陳平抬手製止。
努了努嘴,他作出一副感動的模樣,啞聲道:「叫你費心了。」
「王上這是哪裏的話?不過,」高嘉怡頓了頓,低了低眉眼,一臉爲難,「王后姐姐沒有救上來,侍衛找過去時,只發現了您。」
陳平眼中痛色閃過,面上卻裝的鄙夷:「那毒婦已經被淹死,死前還央求要我救救她,真是可笑!」
「那她可有跟王上說過什麼?」
陳平冷冷一笑:「任她說什麼,本王怎麼可能信!」
高嘉怡舒了口氣,又道:「眼下還有事需叫王上費心了。」
「皇兄來信,說是要你我進京商議婚事。」
「但皇兄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高嘉怡淚眼盈盈的看着陳平,「此次進京怕是凶多吉少!但雍王您生性仁善,不僅百姓愛戴,我也是……」
「愛慕至極。」
「實在是不忍您白白送死!」
「不如……」高嘉怡眉目微轉,低斂着的眉目間寒光湛湛。
她沒再說話,而是引誘着讓陳平去選擇。
「不如,」陳平接過話,「再立新皇。」
高嘉怡闔眸,算是默認。
「可那到底是你皇兄。」
陳平凝視着高嘉怡,只覺她像鄉野田埂裏遊動的菜花蛇。
看着外表五彩斑斕,分外美麗。
實則獠牙尖銳,陰狠惡毒。
若他沒有遇上常念,只怕早就成爲她棋盤上的一枚棋子了。
「可我是離國的公主,百姓受難,我豈能坐視不理?!」
高嘉怡這話說的大義凜然,滿眼焦急的模樣真真像極了一個爲國爲民的公主殿下。
忍着噁心,陳平將她擁進懷裏。
深情款款道:「公主既有此心,本王又有何推脫之理?」
「待我稱帝,定封公主爲後,共享榮華了。」
窩在陳平懷中的高嘉怡神色變得狠厲。
爲後?!
她費勁巴拉出了那個鳥籠子可不是爲了再關進去。
她要君臨天下!
有着高嘉怡的襄助,宴席上那杯屬於陳平的毒酒自然而然的灌到了武帝嘴裏。
武帝死時,流着黑血的眼睛睜地大大的。
漆黑的眼珠中映襯着高嘉怡上揚的嘴角。
高嘉怡上前,合上他的雙眼。
附在武帝耳邊,她得意道:「皇兄,沒想到吧。」
「你死在了你最瞧不起的妹妹手上。放心,江山還是我們高家的江山。」
「只不過,是我的了。」
說罷,她抬頭,淚珠滾落,滿是不捨。
同年三月,陳平登基,出兵掃蕩其餘諸侯。
華陽二年,西南堯城城主自知不敵,開城投降。
自此,天下歸一。

-38-
「嘎吱。」
隨着木門被推開,房樑上的灰塵被風帶起。
簌簌而落的灰塵將屋內僅有的日光混淆。
高嘉怡就這麼坐在榻上。
曾經金尊玉貴的她現下蓬頭垢面,雙目灰敗。
見陳平走進來,她嗤笑一聲:「怎麼,折磨夠了,終於準備殺我了?」
「公主這是什麼話。」
陳平輕笑,「我只是來告訴公主,你們高家先祖打下來的江山,現在已全歸我手罷了。」
「怎麼,」陳平看着高嘉怡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神,笑容更甚,「公主不爲我高興嗎?」
「這不是,」陳平面露諷刺,「你的願望嗎?」
「陳平!!!」
高嘉怡撲上前想要活撕了他,卻被陳平一箭捅穿了心臟。
「眼熟嗎?」
鮮血噴湧,高嘉怡捂着胸口,踉蹌後退。
「這是你親手射出的那支箭,現在,還給你。」
「一個賤女人,你竟然記掛至今!」
「我真的,我只恨當初怎麼沒把你一起殺了!」
高嘉怡不甘大吼。
又想到陳平一登基,便將她幽禁冷宮,對外稱病。
更是藉着她的名頭,順理成章掌握高家皇室殘餘勢力。
高嘉怡氣到都感覺不到疼了。
「她不是賤女人。」陳平慢條斯理的擦着面上的血跡,輕緩的語調間夾雜着的是如泰山壓頂般的鄭重。
「她是我的妻!」
「是我的全部。」
「可她擋了我的路,她就該死!」
高嘉怡目眥盡裂,歇斯底里,「你也是,一個泥腿子,就該乖乖做我的棋子。」
「可你居然敢算計我!」
「是你先算計我們的。」
「我那是爲了自保!我在皇宮做小伏低,處處謹慎。可到頭來呢,我不過是個可以被隨意送出的物件!」
「既然他們不把我當人,我自己努力又要什麼錯!」
「那我問你——」
陳平平靜道:「你在皇宮可曾缺衣短食過?」
高嘉怡沉默。
陳平繼續道:「你喫的貢米,穿的是錦衣。可你知道外邊的人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嗎!」
「外邊餓殍載道,百姓易子而食,可謂是人間煉獄!」
「而你能喫飽穿暖,不僅不對你給予這些的百姓心懷感激,反而揮刀相向!」
「高嘉怡,你憑什麼!」
「你怨恨你的皇兄,覺得他不把你當人。」
「可你呢!」
「你視百姓如螻蟻,把他們當作墊腳石隨意踐踏,你和他又有什麼區別!」
「不——!」
高嘉怡絕望搖頭,「我和他不一樣!」
「陳平!」
高嘉怡捂着臉崩潰道:「你快說我和他不一樣。」
「我都要死了,求求你,別對我這麼殘忍。」
「那你對我,對阿念,對安陽城的十萬亡魂呢!」
「他們現在還不得往生呢!」
「高嘉怡,」陳平轉身,不再看她,「善惡終有報。」
「願你——」
「受盡折磨,不得往生。」

-39-
陳平執政的第四年,老道終於找到了超度安陽城十萬亡靈的辦法。
可他在觀星臺上站了許久,遲遲不肯讓小童去稟告陳平。
但看着即將被亡魂衝破的封印,他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
「罷了,都是命啊!」
旋即,一甩袖子,化作青煙,移至陳平面前。
「……陛下。」
老道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我找到超度亡魂的辦法了。」
「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好辦法啊。」
陳平支起下巴,笑望着愁眉苦臉的老道。
「說吧。」陳平語氣輕鬆,「要我做什麼。」
對上陳平那雙落滿疲倦的雙目,老道有些不忍的扭頭。
支支吾吾道:「要陛下您的……性命。」
「古籍上記載,只有您這樣承載天命,身兼大氣運的人獻祭。才能令上蒼動容,另開輪迴路,超度亡魂。」
「這樣啊。」
陳平面上無波無瀾,彷彿在應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
「那能不能等我交代好所有事情再去獻祭啊。」
「還來得及嗎?」
「陛下,」老道皺眉,「你聽清楚我在說什麼了嗎?」
「這要的是你的命!」
「我聽清楚了。」陳平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覺得這樣很好,能救我的子民,我很高興。」
「而且——」
陳平彎起雙眸,明明笑着,可卻讓人感覺他是那樣的難過,「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我想,去歇一歇了。」
老道一愣,旋即背過身子。
他的肩一聳一聳的,衝陳平擺擺手,「我知道了。」
接下來的四個月,陳平有條不紊的將所有事情都跟選定好的繼承人交代完。
繼承人叫柳新元,官宦人家之後。
在一個大冷天,與野狗搶食時被陳平撿到。
當時,柳新元一手一個熱饃饃問陳平爲什麼要幫他。
陳平說是想拉他一把。
其實,他是想拉當初的常念一把。
好叫他們回憶起當初的日子來,不覺得太苦。
柳新元不愧是讀書人的後代,腦袋很是靈光。
性子也良善,放在這國泰民安、海河清宴的時代定會成爲一代賢君。
只是,書讀的多了腦袋也是有些迂腐的。
在關於常唸的身後事如何記載,出於好心,他問陳平可否要抹去常念曾做娼妓的事情。
「爲什麼要抹去呢?」
「……這。」柳新元有些咂舌。
「做娼妓沒什麼丟人的。」
「她不偷不搶,一個弱女子靠自己賣笑賣肉活在這亂世上,並不低人一等, 反而值得稱讚。」
「何況——」
陳平溫柔一笑,目光繾綣,「我愛的又不是她的清白。」
「我愛的是她這個人。」
「如實記載就好了。」陳平將筆丟給柳新元。
「對了!」
陳平喊住他,半開玩笑道:「我的愛可以不那麼如實, 能多寫就多寫!」
處理完一切, 陳平和老道回到了安陽城。
安陽城上烏雲密佈, 整座城更是透出詭異的氣息。
嚇得駐守防線的士兵只敢在城前扎着帳篷。
老道揮手,城門打開。
陰風四起,吹得人脊背生寒。
他將一沓子符紙交給陳平, 囑咐他挨家挨戶的貼好。
陳平自天黑貼到天亮,雙腳早已磨破出血。
但他強忍着, 將最後一張符籙貼到雍王宮的門前。
紅色的法陣沖天而起。
隱約,還能聽到亡魂們的嚎叫聲。
陳平被巨大的吸力拉倒城中央,老道正在這唸唸有詞做法。
「陛下!」
「我準備好了。」
陳平看向下方巨大的紅色漩渦。
那裏,是他的子民。
他沒有什麼好害怕,更沒有什麼可退縮的。
老道重重點頭, 雙目含淚, 手中結印。
瞬間, 無數條紅色的觸手纏繞上陳平的身體把他拉入漩渦。
一片猩紅裏,陳平急速下墜着。
周遭人影紛紛。
他想看清,可身體像是在被什麼撕扯着, 痛的他睜不開眼。
很快, 陳平的肉身變得支離破碎,飄散在紅色的漩渦裏。
只有魂魄還不斷地下墜着。
就在他即將神魂俱滅的那刻——
一道、兩道、三道……無數道刺目的白光破開漩渦,將他向上拉去。
「還好趕上了!」
黑無常拍拍胸脯, 長吁短嘆, 「不然常念那丫頭得罵死我。」
說着, 他往漩渦裏瞧了瞧,疑惑道:「老白,陳平怎麼還沒上來啊?」
白無常面色不虞。
「這禁術涉及國運天道, 三生石的力量不夠將他拉上來。」
「恐怕我們得出手幫幫他了。」
「耶!你不說你不插手人間事嘛!」
黑無常指着他, 一臉揶揄。
白無常冷臉:「快點!」
「行吧行吧。」黑無常出手施法, 「那說好了,這事是你提議的。到時候地府那邊要責罰, 你得替我多挨幾下哈!」
「還有你,」黑無常給了老道一腳,「一起來!」
在黑白無常和老道的靈力加持下, 陳平漸漸地被拉了上來。
「還差一點……」
白無常滿頭大汗,施法的手都有些顫抖。
「不行了!老白, 我真的不行了!」
黑無常掌間的靈力稀薄到看不出顏色。
老道更是早已支撐不住,嘔血倒地。
看着馬上就能被拉上來的陳平,白無常心急如焚。
他環顧四周,頭一次明白凡人爲什麼愛做神兵天降的美夢。
「王上。」
「王上!」
「王上……」
迷濛中,陳平聽見許許多多的人在喊他。
睜眼, 安陽城的大家正在同他笑着揮手。
「我們是來同你告別的王上。」
安陽城的百姓上前, 千千萬萬雙手奮力將他向上推着。
「輪迴道已開,王上,我們……」
漩渦消失的那刻, 被推上去的陳平聽見他們說:
「來世再見吧!」

-40-
「小姐,小姐!陳將軍又給你送什麼來了啊?」
「他給我送了永芳閣新出的胭脂。」
「他還說今晚帶我去西街王二丫的攤子那喫碗餛飩。」
「對了,他還答應跟我去戲園子聽上它三天三夜的大戲。」
「我真的——」
「好想快點嫁給他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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