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狀元郎失敗後,我如他所願,退了婚。
拿着補償另嫁他人,把同樣的甜言蜜語說給別人聽。
回門時,沈觀看到我頸項的紅痕,眸色晦暗。
他冰涼指尖劃過我的脣,聲音卻滾燙:
「這地方,他碰過嗎?沒關係……我會全部抹去。」
「我悔了。」
「你成親了又何妨,我會奪回來。」
-1-
寒冬臘月,風雪如刀。
我帶着嬤嬤和一紙泛黃的婚書抵達了京城沈家。
金光的牌匾筆走龍蛇,七八個護衛站在門外,威風凜凜。
王嬤嬤有些心虛,替我理了理紛亂的頭髮,用袖口擦去我身上的積雪。
我深吸一口氣,對領頭的門房說明來意。
聽到「婚約」二字時,門房眉毛豎起,眼神上下掃視一番,鄙夷道:
「哪裏來的窮酸,我們家少爺那是天子近臣,人中龍鳳,豈是你可以高攀的!」
衆護衛一陣鬨笑。
我不疾不徐拿出婚書,「我是嶺州宋家之女,我父親宋安曾與沈大人是同僚,這是婚書,上有沈大人用印。」
「我來沈家五年了,從未聽說少爺有什麼婚約,哪裏來的破落戶。」
王嬤嬤氣得打抖,「你們沈家高門大戶,竟這般沒規矩麼,睜大你的狗眼瞧好了!」
領頭的門房細細查看印章後,小聲道:
「好像確是老爺的印章。」
他目光中的鄙夷卻絲毫未減。
大約知道我與沈觀雲泥之別,日後必不會與他真的成親。
所以也不必怕得罪我。
對峙之下,他終於進門通傳。
我們在巍峨的大門前,等了又等。
風雪鋪滿了頭髮和眼睫,鼻樑凍得通紅。
手腳已失去了知覺。
一頂氣派的轎子停下,戴着玉扳指的手掀開帷幕。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好俊俏的一張臉!
一身緋紅官袍,襯得人清冷如雲間月,好看的桃花眼裏,比冰雪更冷。
他撐傘目不斜視走過,似乎習慣了被衆人注視。
[圖片]漫天風雪裏,一片雪花未曾沾染。
與我擦肩而過。
-2-
「公子,你回來得正好!也不知哪兒來的女子,說、說她是——」
小廝生怕被責怪,窺探着沈觀的臉色支支吾吾。
眼見他有些不耐煩,我當機立斷道:
「沈狀元,我是與你有婚約的宋時微。」
沈觀腳步微頓,接過婚書冷淡頷首。
看我那一眼,似帶了冰刃一般的審視。
「隨我來。」
我順利進入府中,如一鍋熱油裏投下水,整個沈家都喧囂起來。
見過了沈家夫人、老爺、各房小姐,人人眼神中都帶着嫌棄、打量之色。
我挺直背脊,不卑不亢。
沈家畢竟還是體面世家,確認婚書確有其事後,勉強給了個好臉兒。
沈家夫人嗔怪地問沈大人怎麼回事。
沈大人如坐鍼氈,只說當年隨同僚宋安一起前去儋州賑災。
未曾想半路遇到流民追砍,幸得我父親會點拳腳功夫,拼死救了他一命。
兩人頗爲談得來,寒暄中得知家中兒女年齡相仿,又同在京城爲官,一激動便定下了婚約。
「那時宋安官職雖只是個四品,但好歹也是京官,又救了我的命——」
「那也不該不如草率決定恪之的婚事!」
沈大人縮了縮肩膀,臉上一派後悔神色。
當年他尚且沒有很瞧得上我父親的官職,後來父親因捲入貪墨案,被貶嶺南,就更加不入沈家的眼了。
王嬤嬤難受得抹眼淚,我拍拍她的手,不動聲色的喫東西。
「沈伯父還記得我父親的舊情,侄女很是欣喜。如今我身如飄萍,只盼着伯父能給片瓦遮身罷了。」
此話說出,大廳內針落可聞。
如今婚書在手,我千里奔赴京城,救命恩人的女兒,一早定下的婚約,拒絕顯得沈家無情無義;
可承認,那也是千萬個不樂意。
沈家本就是世家,沈觀如今高中頭名,得聖上器重,與太子情誼頗爲深厚。
這前程,怎麼看都是貴不可言。
我輕易揣測出沈家人的心思。
席間沈觀直接沒出現,下人說他在書房忙公務。
這便是不表態了。
但他的嫌惡,我是知道的。
我被安置到了沈家最偏僻的小院,離沈觀住的地方距離十萬八千里。
織女和牛郎,也就這待遇了吧。
我苦澀一笑,因早有預料,並不覺得難堪。
第二日,夫人小姐們輪番來找我說話。
閒談之間多有言語敲打,暗示我識相退婚。
沈母握着我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以後就當沈觀是你哥哥,你出嫁,我們必好好相送。」
這便是明確表示沈家未來的主母絕不可能是我。
我連連感激,低頭垂着眼淚淚,內心冷靜盤算。
想兵不血刃地讓我滾,不可能。
在小院裏待了三天,丫鬟冷言冷語,議論紛紛。
「癡心妄想的破落戶,猴年馬月的事,拿出來想糾纏咱們公子!」
「呸,厚臉皮住下了,也不知要打多久的秋風呢。」
高門大戶的ťū́⁴下人,沒這麼不懂禮的,實則都是上頭的授意。
我知道沈家的意思,若我直接識相的要退婚,他們必定待我好聲好氣。
可我意圖不明,他們便有些害怕了。
我要的,就是沈家人的擔心和害怕。
來京城前我就已經想好,沈家若是承認我的身份,我便借坡下驢,說自己如今身份不配爲沈觀正妻,只求一筆銀錢安身。
若沈家拜高踩低,那我便假意癡情,狠狠的敲詐一筆。
既然他們沈家不仁,就別怪我無義。
-3-
三日之後,沈觀主動派小廝來接我相見。
我經過後花園,彎彎曲曲的迴廊,到了沈觀的書房。
一身雪衣,如蘭芳絢,比那日穿紅衣時更冷了幾分。
他正在處理公務,頭也不曾抬,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良久,才揮手屏退左右。
機會來了。
我淚眼汪汪,上前一步道:
「沈郎,家中鉅變,父母相繼離世,我在這世間只你一個牽掛了!」
「你不知,我一個女兒家千里迢迢來京城,全是靠着對你的念想才撐到現在呀。」
「如今一見,沈郎絕世容顏,我一見便傾心,我們是天定的姻緣——」
我一口一個沈郎叫得親熱,沈觀微不可查地皺眉。
「宋姑娘,我們不過初次見面,請你自重。」
「婚約之事,容我再思忖幾日。」
他眼中一絲波瀾也沒有,當真是冷漠得緊。
彷彿看我一眼,都像是沾上了什麼髒東西。
我來的路上已打聽過,沈家獨子沈觀,玉樹瓊林,高姿雪徹。
年紀輕輕便是聖上欽點的狀元郎,那次科考中,去了多少才子名士,可都被他壓了下去。
他眼光極高,什麼縣主君主,國舅千金,沈觀都拒絕了。
他得聖上和太子信賴,又背靠世家大族,自然也無人敢強迫他什麼。
聽聞沈觀最討厭那等嬌柔做作的女子,他高中後不少宗親塞了許多人進來,想着撈個妾室當,都被沈觀發落出去。
我存心惹他不痛快,款款深情道:
「沈郎莫非不想承認這樁婚事?我雖是小地方來的,卻也知道大丈夫一諾千金。」
沈觀撂下筆,掃視我一眼。
「宋家大勢已去,這張婚約效力幾何?」
「感情之事,需兩心相悅,可沈某對你並無絲毫心動。」
他說得直接,我心頭惱怒,面上卻更加哀婉可憐:
「時微一介孤女,只知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臨終前囑託我瞭解他這樁遺願。」
「依沈郎看,我又當如何做呢?也請你們念在父親昔年之恩,設身處地爲我想想。」
沈觀沉默片刻道:「我自會爲宋姑娘安排妥當,只是成親之事,絕無可能。」
好你個沈觀,雖然長得幾分好顏色,卻這般冷心冷肺。
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從他那裏多敲一些錢,以報他今日對我的羞辱。
我裝作傷心欲絕,藉機大吐苦水。
偏院小住不慣,喫食差沒胃口,下人見我沒錢欺凌議論。
沈觀靜靜聽着,吩咐下人將我的住處搬到他旁邊空置的客房。
又給了我一大袋沉甸甸的金子。
我心中大喜,這一趟,沒白來。
「難得來京城一趟,想要什麼自己買,不夠儘管來找我。」
我伸手去接,指尖故意劃過他冰涼的手背。
他一頓,像是被貓抓了一般,猝不及防地收回手。
我嫣然一笑,款扭腰身離開。
呸,噁心不死你。
-4-
收穫頗豐,那一袋金燦燦的金子,令我和王嬤嬤數了又數,晚上睡覺都帶着笑意。
反正是一錘子的買賣,我越發覺得這法子對沈觀有用。
我開始迫不及待的表演我的虛情假意。
住得近了,我觀察到沈觀每日要早起撫琴、舞劍。
我在他必經之路上等着,他練完劍,衣襟還半敞着,晶瑩的汗珠從下顎墜下。
看到我時,匆忙披上外袍。
「沈郎,這是我爲你做的雪梨湯。」
他神色不變,「我不喜甜食。」
我早有預料,又拿出一碗蘿蔔牛骨湯,「這個不甜,你嚐嚐。」
「若是不喜歡,我還有幾碟開胃小菜和點心。」
他忍無可忍:「我不餓。」
我失落的將東西裝進食盒,而後放在旁邊的矮桌上:
「沈郎既不喜歡,便扔了罷。」
他終是無可奈何地叫小廝放到書房裏。
沈府下人見我如此大膽,議論紛紛。
「窮酸破落戶,以爲自己生得不錯,就能勾搭少爺嗎?」
「癩蛤蟆想喫天鵝肉罷了,我們少爺可是連丞相千金也不放在眼裏的人,那是文曲星下凡,豈是這俗物可以妄想的。」
聲音越來越難聽,甚至有大膽的丫頭,故意將苕帚往我腳下戳。
王嬤嬤大怒,「小蹄子,白長一對招子!」
那丫鬟翻個白眼,「我掃髒東西呢。」
我並不生氣,這些丫鬟,無非就是沈觀父母安排的,好叫我知難而退。
他們都想錯了,我六歲經歷家中鉅變,若真是像表面那段柔弱可欺,早就活不到現在了。
不管沈家人怎麼罵我厚顏無恥,我還是沒事人一樣,每天在沈觀面前晃悠。
在他書房外吟詩作對,徘徊不前;或是在他下朝回家的路上賞花戲水。
總之他越噁心我,我越往他跟前湊。
起初沈觀還視若無睹,後來就是掩不住的厭煩了。
爲了避免遇見我,平日裏走路目不斜視的狀元郎,每每回書房前,竟在迴廊外停下,猶豫不前。
我不知廉恥糾纏沈觀的事,傳遍了整個沈府內外。
府中宴會,我被幾位貴女當衆奚落,潑溼了衣裙。
爲首的縣主蘇錦,聽說正是被沈觀拒絕的那個。
「就憑你,也配糾纏沈哥哥?」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女子,聽聞沈哥哥很是厭煩她。」
眼見四下無人,我ŧüₙ可不是什麼好欺負的軟骨頭。
「白紙黑字寫下的婚約,沈家還沒說什麼,又豈容你們多嘴?」
「我是戀慕沈郎,與你們有何關係。」
那縣主大怒要教訓我,我反手將她按在雪地裏扭打起來。
幾人因要做虧心事,自知於禮不合,所以身邊都沒跟着丫鬟。
京城閨女們足不出戶,大多弱不禁風,三兩下被我打得求饒。
身後傳來腳踩在枯樹枝上的聲音。
我立即扶着牆角,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抬眸望去,正是沈觀。
他蹙眉看着我溼透的衣裙。
-5-
蘇錦彷彿看見救星,拉住沈觀的衣袖告狀。
「沈哥哥,這女子粗魯不堪,不但癡纏你,剛剛還發狂毆打我們三人!」
我假裝抹眼淚,心想這該死的沈觀,定要板着臉爲難我了。
「她平日裏只會哭哭啼啼,怎會打人?」
「若說癡纏,縣主每日派小廝送來情信,倒有心污衊他人。」
蘇錦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氣得捂着臉痛哭離開。
想不到我平日裝得好,竟連沈觀都騙過了。
他的視線停頓片刻,便匆匆移開目光。
「穿上。」
他解開身上的狐皮大氅丟給我,看也不看我,匆匆離開。
我獨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中的淚珠散去。
錢,一定要拿到更多錢,纔不枉我在沈府做小伏低。
我兢兢業業,第二天照舊出現在沈觀書房裏。
捧上一杯熱熱的牛乳茶,嬌笑道:
「冬日裏寒涼,沈郎喝杯茶暖暖身子。」
沈觀不接,我有些尷尬的一直舉着。
「你就這般喜歡我?」
他突然起身逼近,看向我的眼底。
我喫了一驚,手一抖,熱茶全撒在他撰寫的帛書上。
我驚慌擦拭,看他臉色不對,想必是很重要的東西了。
怕沈觀找自己麻煩,我假裝沒站穩,故意摔進沈觀懷裏。
他果然還是很厭惡我,渾身一僵,攥緊了手指,而後讓我滾。
我完成了每日例行騷擾,巴不得離這座冰山遠遠的。
離開時匆忙一瞥,發現我昨日送的點心盤子,已經空了。
-6-
沈觀本不喜那個憑空出現的未婚妻。
可對方好像對他一往情深。
宋時微有一雙過分水靈的眼睛,總是含情脈脈的看着他,叫人心煩。
她癡纏的等在他必經之路上,笨拙的討好。
總讓人想起去嶺南時喫過的糖水,堆了整碗筷色彩絢爛的瓜果丁,喝一口,甜膩就捲上舌尖。
就連那雙手也總是有意無意觸碰他。
那些小伎倆,沈觀根本不放在眼裏。
他雖然覺得膩煩,不過宋時微手藝倒是很不錯。
那日廚子送來的點心,沈觀喫了一口覺得甜膩,被宋時微瞧見,她便日日送來自己做的點心。
她似乎極喜歡臘梅花,愛做梅花糕,身上也有臘梅花的清甜香氣。
沈觀喫慣了那清甜可口的梅花糕,也習慣了那道帶着梅香的身影在她跟前晃悠。
突然有一天,宋時微不來送點心了。
沈觀想着,無人來打擾也好。
但莫名的,書有些讀不進去,提筆練字也壓不住心浮氣躁,廢了不少宣紙。
總覺得書房像是比平日裏冷清許多,沒人討巧的磨墨,湊在他身邊問這問那。
心中甚是空落。
夜幕四合,紅燭寂寞燃燒,沒了紅袖添香。
沈觀壓下心底奇怪的念頭,只覺得,是自己想喫梅花糕的緣故。
他命書童買來一樣的糕點,喫進嘴裏卻覺得索然無味。
這是宋時微的陰謀詭計,妄想用一塊小小的糕點,擾亂他的心。
沈觀忍着不去想,可三日都沒見到她時,他還是去了她的院子。
平日嬌氣纏人的宋時微生病了,整個人蜷在薄薄的被褥裏發抖。
那雙總是頗多想法的眸子,此刻迷朦的望向他,有些無措和茫然。
沈觀心裏被什麼東西撓了一下。
她身邊的嬤嬤大吐苦水,下人剋扣炭火,連被子Ŧū́ₑ也不願多給一條,存了心的要趕人走。
沈觀第一次覺得這些下人可惡。
「他們如此懈怠,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本就不喜歡我,若我還跟你說這些,你只怕會更討厭我。」
她的委曲求全,讓他有些心痛。
她竟然如此在意自己的想法。
沈觀爲她請來大夫,又命人送來銀炭和厚厚的被褥。
宋時微因生病有些發熱,白皙的臉龐上兩朵紅暈,感激的握住他的手,癡癡凝視他,一雙水盈盈的眼睛裏滿是濃情蜜意。
那開合的紅脣使他想到糖水裏甜而多汁的糖漬櫻桃,莫名的,有些口乾。
她的手很小,溫熱的掌心覆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股熱度一直傳到心裏,羽毛似的有點癢。
只是做了微末小事,便讓她如此感激涕零。
像一朵楚楚可憐的花,只能尋求他的庇佑。
她靠得很近,那股若有若有的梅香縈繞在鼻息,揮之不去。
沈觀回去後,覺得自己有些反常,又說不出反常在哪裏。
分明是冬日裏,卻莫名燥熱,水汽蒸騰,洗不去的滿身冷梅香氣。
當晚沈觀做了一個夢,還是在宋時微那間房裏,還是白天那個楚楚可憐的人。
只是紗帳裏半躺着的,是香肩半露的宋時微,還有與她赤裸交纏的自己。
宋時微白皙的脖頸向後仰起,眸光流轉,無限風情,兩粒珍珠耳墜不斷的晃動着,柔軟的手陷進他的背,似歡愉又似痛苦的低吟,比平日說話時更嬌滴滴的聲音,令他發了狂的索取。
夢裏便是白日嗅到的,鋪天蓋地的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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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觀大汗淋漓的醒來,渾身難受不已,彷彿所有的血液都集中於某一處。
夢中的場景歷歷在目,那股香氣直鑽進魂靈深處,讓他亂了神智。
父親爲他取字恪之,他向來嚴於律己,對女色從無太多念想,連花酒也不曾和同僚喝上一杯。
如今所有的自制,竟都被宋時微破壞了。
那晚以後,他開始頻繁的做一些不堪入目的夢。
宋時微來找他時,他的目光止不住的在她身上停留,輾轉,在宋時微與他對視時又慌亂的挪開。
從未如此狼狽過。
他竟不敢再看她。
沈觀想,宋時微總有一日會離開,也許這綺念也就跟着散去了。
家中宴會,沈觀無意間看到宋時微被一衆貴女欺負,渾身被澆溼。
卻從容應對,那總是低垂的頭,竟高高抬起,將那些閨閣小姐說得啞口無言。
動起手來,全然不似在他面前的柔弱嬌氣。
倒讓他有些意外。
她脫下沾水的斗篷,裏面只穿了件杏色撒花長裙,渾身溼透,勾勒出玲瓏曲線。
沈觀眼神一暗,竟與那些綺麗的夢境重合。
一見他,宋時微像是見到救星一般撲進他懷裏哭泣不已。
沈觀冷臉爲她驅散了那些討厭的貴女,自己卻是心亂如麻。
那柔若無骨的身軀攀上他,和睡夢裏的觸感如此相似。
她在懷裏哭哭啼啼時,餘光看到那截白膩的脖頸,竟有了一種吻上去的衝動。
可恥的有了反應,沈觀匆匆撇下她離開。
再多待一刻,他只怕真會做出於禮不合之事。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躲着她。
父母親曾找沈觀商議用銀錢打發她。
沈觀下意識反對,讓他們不要再管此事。
他偶然發現,宋時微在無人處偷偷抄書換錢。
字跡娟秀工整。
她與嬤嬤說話時並不像平時那樣嬌滴滴,而是頗有主見。
她認真告訴嬤嬤,自己早晚是要離開沈家的,能賺一點是一點。
明知自己要離開,卻還這樣不管不顧的對他好。
沈觀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他突然不想她走了。
-8-
流言甚囂塵上,沈家編排我無恥糾纏,我也編排他們。
我找到京城大街小巷的說書人,給了他們一筆錢,叫他們添油加醋去講一個故事。
沈家如何忘恩負義,拜高踩低,都被我編進了這出戏裏。
聽聞京中世家都津津樂道,沈家人去花宴上,還被人當面問了婚約之事。
沈母終於按捺不住,找上了我。
她歉疚表示我與沈觀絕無可能成親,又提出可以給我補償。
「只要你願意解除婚約,條件任憑你開,我做主給你黃金三百兩,田莊一個,京中小院一處,護衛僕婦六人,讓你可以安身立命,如何?」
我心中大喜。
看沈母滿臉焦急的神色,假裝傷心道:
「此事伯母容我考慮幾日,我實在是心悅沈郎,要我爲錢放棄這樁婚事,是萬萬不能的。」
——除非加錢。
沈家人不知道的是,我早已找好了下家。
沈觀的遠房表弟寧昀,爲人寬厚,是金陵富商之子,他的孃親曾是金陵酒家的廚娘,後來與寧父一起,從瓦肆的生意開始做起,一步步做成了金陵最大的酒肆。
那日被一衆貴女刁難後,沈觀冷漠離開,而我恰好偶遇了寧昀。
他非但沒有像沈府其它人一般,對我冷言冷語,還好心安慰,命下人送來驅寒的薑茶。
我們日漸相熟,我開始刻意製造與寧昀的偶遇,哀婉的感嘆沈觀不願娶我,而我父母皆已不在,無處可去,無人願娶。
寧昀激動道:「若是宋姑娘不棄,我願意娶你!」
我驚喜的望向他,眼睫含淚。
因着天天往亭子裏跑,我感染了風寒,病了三日。
破天荒的,沈觀竟來看了我一次。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冰冷,而是透着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大約是怕我真的死在沈家,讓他的名聲蒙羞。
我不忘繼續騷擾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傾訴衷腸。
他臉色一變,倉促逃走。
我暗笑,這高高在上的狀元郎,果然不想跟我扯上一點關係。
病好後,我拎着新做的點心去找寧昀。
半路遇見沈觀,他蹙着眉,「我素來不喜甜食,你不必每日都來送,消停些養病吧。」
骨節分明的手卻是停在我面前,準備接過去。
我盈盈一笑,繞過他,對着他身後的寧昀道:
「寧公子,嚐嚐我今日新做的綠豆龍井酥。」
沈觀的手懸停在半空,向來清冷如月的臉上,竟出現一絲裂隙。
他掃了我們一眼,沉着臉離開。
第二日,我正在與寧昀研究食單中失傳的蟹粉酥。
冬日暖融融的陽光打在他臉上,我笑得溫婉,突然墊腳湊近。
「別動,你頭上有落花。」
明顯聽到他呼吸一滯。
耳鬢廝磨的片刻,我迅速分開。
而後攤開掌心,朝他露出我摘下的那朵紅色臘梅。
「多多謝宋姑娘。」
其實臘梅花開久不謝,哪有什麼落花,是我事先放在手裏的。
我將那朵花遞給他,塗了蔻丹的指尖,不動聲色觸碰他的手心。
寧昀的手頓時抖了一下,面上浮現薄紅。
我提到他那日的誓言,他立刻拿出一枚通透的玉佩。
「三日後,我會派媒人來。」
我滿意的離開,轉身時看見迴廊處的沈觀。
他一身滾金玄衣,眸色晦暗不明。
不知來了多久。
「寧昀,你父親讓你找我學策論,怎麼你不來找我,三天兩頭往別人那裏跑。」
「表、表哥,我家酒樓正缺好的點心娘子,宋姑娘於此道頗有研究,所以我們——」
「府中還有事,往後你禁入梅苑。」
沈觀突然拽住我的手腕,強行拉我離開。
我踉蹌回望,拋出一個戀戀不捨的眼神,回頭看向寧昀。
回到書房裏,沈觀冰霜一般的眼神凝視我。
「離他遠些。」
他力度頗大,我手腕有些疼,卻強顏歡笑:
「公子莫氣……我自知身份卑微,絕無他想,只是寧公子爲人謙和,府裏只有他願意同我多說兩句。」
淚珠砸落在沈觀的手背,半真半假。
他忽地鬆開手,像是被燙到一般。
「有些事對我做就罷了,不許對別人做,免得惹人誤會。」
他今日莫名煩躁,也許是因爲怕我招惹他的表親,沈觀這幾日對我雖態度有所好轉,但心裏到底是瞧不上我的。
現在事情還沒成,可不能讓他棒打鴛鴦。
我哭得梨花帶雨,連連保證自己不做他想。
沈觀有些心煩,打發我走。
前腳剛離開,便見到寧昀朝書房走來。
我立即躲在假山之後,豎着耳朵聽他們的談話,
沈觀開門見山問,「你對宋姑娘有何想法?」
「我正是來同表哥商議此事。宋姑娘孤身來京城,遭人白眼,卻仍能堅強以對,真是如這冬日裏的紅梅一般令人佩服。」
「表哥既不喜歡他,我我想娶她爲妻。」
沈觀眼中閃過錯愕,頃刻間化爲滔天怒火。
他攥緊手指,眼神如冰刃一般,看得我一陣害怕。
而寧昀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渾然未覺:
「我準備了一套頭面,請表哥代爲交給宋姑娘,在她面前多說幾句我的好話。表哥,姨媽已同我講過,說你們爲了宋姑娘的事情頭疼,我向她求親,也正好解了你們燃眉之急。」
沈觀手中的白瓷杯子怦然墜地,指節發白。
「宋時微對我一往情深,日日癡纏,她怎會嫁你?」
「表哥,這全是誤會,宋姑娘她願意——」
「住嘴!寧昀,你都快滿二十了,還只是個童生,滿嘴情愛,怎會有作爲?」
沈觀這一質問,明顯是怒了。
寧昀似乎很怕他這個狀元表哥,神色訕訕退了出去。
我躲在後院聽到了一切,自覺一切已經穩妥。
-9-
我端坐在庭院裏,等着沈觀來爲我送那套頭面。
是金銀纏花的,看上去值不少錢呢。
可左等右等,卻不見他來。
堂堂狀元郎,也不缺錢,應當不會昧下我的東西吧?
沈家賞梅宴。
沈母旁敲側擊,問我考慮得如何。
此時沈觀也來了,我故意情意綿綿的看向他。
沈母眼皮一跳,焦急道:
「宋姑娘,你可想明白了,按理說你與恪之退婚是天經地義,我本可以什麼也不給你。」
「母親,既然她對孩兒一片癡情,貿然提退婚之事恐怕不妥。萬一她在府中尋死覓活,倒讓外人說我們沈家不仁。這件事我自有打算,等宋姑娘自己想開了……」
眼看沈觀城府頗深,要使用拖字訣,我連忙打斷:
「我願意退婚!」
沈觀震驚不已,深不見底的寒眸裏,翻湧起一絲危險。
我淚眼婆娑:
「伯母,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家狀元郎,所以即便情根深種,也不忍耽誤他前程,願主動退婚,只是侄女孤身來京,只盼伯母垂憐,求些安身立命之本。」
我演得情真意切,哀婉動人。
將褪色的婚書,交到沈觀手裏。
他的目光帶着一股無形的壓力和寒意。
沈母興高采烈的答應了,將答應好的黃金、田莊都給了我,還加上了一箱首飾。
沈觀似乎怕我反悔,送我回房的路上,他突然問道: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從踏入沈府的第一步,便想好了。
「沈郎,明日我便走,雖然千般不捨,可我不願你爲難。」
沈觀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厚道,他自己再補了銀票千兩,一套頭面,
若說上次那副頭面已是珍貴,他給的這套紅寶石金鳳頭面,堪稱世間少有。
華光四溢,火彩耀人。
「出府也好,免得你深受流言襲擾,我們來日方長。」
「且等我一段時間。」
他贈我如此貴重的東西,該不會以爲我會終身不嫁,癡癡的等他回頭看我一眼吧?
-10-
自從那些綺念夜夜入夢,沈觀便打定主意要宋時微留下來。
她本就與他有婚約,本就可以留在沈府,成爲他的——妻子。
沈觀開始不自覺關注她,覺得她不像表面那麼簡單,甚至……有點意思。
可宋時微的身份,做正妻,父母族老不會答應。
若是娶個溫柔知禮的正室……轉念想到自己的某位同僚,因害怕愛妾被刁難,於是娶了一位溫柔敦厚的妻子。
誰知出了一趟遠門回來,自己的愛妾便被賣到了青樓。
沈觀不由得冷汗涔涔,絕不可以!
一想到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將要給宋時微立規矩,永遠的壓她一頭,沈觀就覺得心頭格外晦澀不忍。
他想了又想,心思百轉千回,最終敲定唯一的法子就是恢復宋家的名譽。
只要她不再是罪臣之女,他們的阻撓便不會太多。
他唯恐宋時微等得心寒,又怕她一個孤女在外受人欺,命得力小廝暗中在她院外保護。
自己一大早便去了大理寺,日夜不停的查閱卷宗。
大理寺卿頗多揶揄,說京中人人道狀元郎不勝那孤女的煩擾,爲何又眼巴巴的要替她父親翻案。
沈觀不知作何解釋,手上的動作分毫未停。
一夜未眠,沈觀終於理清當年那件貪墨案的幕後主謀。
宋時微的父親,當年是通政使司副使,負責審覈地方上報的文書。
當年他被貶斥,是因爲壓下了控告幷州知府私設鹽礦,挖掘金礦的消息。
宋安據理力爭,不承認自己收了知府的賄賂。
那與知府勾結,壓下了那份奏表的,又到底是誰呢?
-11-
這一查,竟查到了三王爺頭上。
拔出蘿蔔帶出泥。
同僚勸告他不要蹚這渾水,免惹來一身腥。
想到宋時微幼年跟着父母流放嶺南,在那溼熱苦瘴之地辛苦求生,如今又受盡各種委屈,不由得堅定了決心。
朝野之上,針鋒相對。
縱然沈觀根基深厚,但三王爺Ťüₙ也不是省油的燈。
每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沈觀只能步步爲營,一點點揪出了當年的事。
陛下雖不喜歡他,但到底是親兄弟,三王爺死咬着不放,沈觀還是被罰了半年俸祿,官降兩級。
人人都道他聰明人做了件蠢事,非要把當年的事刨根問底。
只有他知道,自己如此執着到底是爲了什麼。
所有的卷宗都被焚燬,與那件事有關的人,一個個接連離世。
沈觀沒想到,小小的一件翻案,牽扯出如此多是非。
這已經不完全是宋時微一人之事,背後極有可能有更深的陰謀。
正當他一人對着棋盤沉思如何佈局時,小廝慌忙來報。
「主子,宋姑娘她、她和你表弟定親了!」
「定親?」
沈觀薄脣微啓,手中黑子捏緊,幾欲破碎。
這事早有端倪,那個草包表弟,曾向他透露想娶宋時微。
他當即覺得可笑,宋時微分明喜歡的是自己,她眼裏怎麼會容得下別人?
而且那日撞見寧昀在庭院中與宋時微搭話,他有些不悅,宋時微怕他誤會,急得都哭了。
她對自己用情頗深,甚至主動退婚,忍辱離開沈府。
那日看着她的背影,沈觀心中無比酸澀。
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早日娶她,不讓她再受委屈。
聽聞定親之事,他起初不信,親自去尋。
卻親眼瞧見宋時微正與寧昀在庭院中說笑,那雙曾怯生生觸碰他的手,如今在爲別的男子整理衣襟。
如遭雷劈。
明明前幾日還楚楚可憐道別,一副爲情所傷的模樣。
今日便對着別人笑得明媚。
那雙杏眼裏流轉的欣喜、癡情,與看他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應該說,比騙他的時候更加嫺熟。
頃刻間間,沈觀突然明白,一切都只是一個精心打造的騙局。
爲了騙取那點可笑的酬金,買斷沈府視爲燙手山芋的婚書。
好得很。
全是謊言,他眼中嬌弱可憐的宋時微,根本不是爲他而來!
她一直都在找下家,如今尋到了,便將他一腳踢開!
虧他自作多情,絞盡腦汁的要娶她爲妻,爲她的父親平冤昭雪,爲她恢復身份。
她卻是數日之內,便另擇他人。
自己滿腔的念想,不過是個天大的笑話!
沈觀發了瘋,只覺得自己快被憤怒撕裂成碎片。
錐心徹骨的嫉妒,卻如海潮一般蔓延開來。
-12-
我正與寧昀喝茶時,沈觀衝了進來。
他向來波瀾無驚的臉上湧現滔天怒火。
在那雙向來清冷的桃花眼裏,我看見了被愚弄的恥辱,以及莫名的瘋狂。
高高在上的狀元郎,失控了。
我瞬間臉色慘白,看來,他發現了。
「三日前還口口聲聲說愛我,如今便另嫁他人,宋姑娘,如此不知廉恥麼?」
沈觀的臉色如結冰的深潭,令我遍體生寒。
我躲在寧昀身後,咬脣不語。
反正錢是到手了,隨便他怎麼罵,我低眉順眼,一言不發。
寧昀也沉了臉,低聲道:
「表哥才高八斗,我內心很是敬佩,可你如此苛責我未過門的妻子,實在有些過分,我們下月廿八就要成婚了。」
「你叫她什麼?」
沈觀眼神驟然一暗。
他脣角挑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婚約還在完完整整在我手裏,她何時成了你的未婚妻?」
沈觀的目光鎖在我臉上,神情再無往日的淡然。
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竟令我有些恐懼。
他沒有撕毀婚書?沈府不是花大價錢與我交換了嗎。
錢貨兩清,這又是鬧哪出啊?
我滿腹狐疑,正是針鋒相對時,他身邊的小廝緊急來通傳,陛下要沈觀要去嶺南一趟。
嶺南距京城頗遠,我送了一口氣。
「下月廿八……」
沈觀默唸着我的婚期,意味深長看我一眼。
「待我查清真相,再回京找你算賬。」
-13-
沈觀縱馬揚鞭而去,似乎有十萬火急的事。
我心中忐忑不安,總覺得夜長Ŧùₕ夢多
寧昀請來的算命先生說廿八不吉利,婚禮必不能成。
我向來不信鬼神之道,但這次不知爲什麼,心中總覺得忐忑。
大約是沈觀離開時那充滿侵略性的一瞥,讓我覺得不安。
夜長夢多,我終究怕出了什麼變故,於是將婚期提前。
禮節繁複,緊趕慢趕,終是在最後一日坐上花轎。
歡歡喜喜的拜完天地後,突然覺得有一道寒冷刺骨的目光落在後院。
微風吹起紅蓋頭的一角,我與沈觀四目交接。
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就連那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裏,也滿是洶湧的怒火。
我惴惴不安,四周喧鬧,卻還是聽見自己清晰的心跳聲。
木已成舟。
即便他想要做什麼,也來不及了。
我穩了穩心神,垂下頭牽着寧昀的手,進入了喜房。
擦肩而過的瞬間,只覺得沈觀的目光像是燒紅的鐵刃,淬入水中,熱意翻滾。
我在他灼熱的注視下,我第一次感到了真實的恐懼。
腳步一頓,他赫然伸手攔住我的去路,從懷裏掏出那紙舊婚書。
我心中一跳。
「宋姑娘,我與你婚約還在,怎可另嫁他人?」
此次婚禮沈母也過來了,她拉住沈觀的衣袖,低聲呵斥道:
「恪之,沈姑娘早已答應解除婚約,如今你怎可再刁難她!」
「母親,我從未答應過,那日放她離開沈家,不過是權宜之計。」
「恪之,你向來做事最有分寸,如今當着這麼多族老宗親的面,你在做什麼!你想讓我成爲全京城最大的笑話嗎?」
沈觀滾燙的掌心死死鉗住我的手腕,寧昀急了,忙去拉扯,卻被他一手掀倒在地。
「跟我走,你絕不能嫁他!」
寧昀摔倒時弄翻了旁邊的花架,巨大的響動引來了許多人的注視。
周圍賓客議論紛紛,沈觀手腕用力,我一個趔趄,被帶入他的懷抱。
他瘋了!
沈觀摘了喜帕,嗓音裏帶着危險的低啞:
「我不會讓你嫁給他,嫁給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沈母瞪大了眼睛,拼命攔住他:「放手,恪之!你若是想在今日發瘋,我便一頭撞死在這柱子上!你還不放手!」
我眼疾手快一把搶過沈觀手裏的那張紅紙,趁着他分神之際,掙脫他的禁錮。
拿着婚約對着周遭觀禮的族老宗親展示一遍後,微笑道:
「我與狀元郎雲泥之別,不敢高攀,如今各位做個見證,從前的事不必再提。」
「也請沈大人,莫要癡纏,誤了我的良辰吉日。」
在沈觀情緒洶湧的眼神里,我撕碎紅紙,將碎紙屑撒向空中。
沈觀微微發抖攥緊的手指,強忍的難堪,還有臉上恥辱的表情,都令我大爲解恨。
從前在沈府受的那些委屈,統統煙消雲散。
清冷尊貴的世家獨子,原來也會,這般失控啊。
我不禁有些得意,沈觀真的被我迷惑,生出了幾分情意。
只是我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自毀名聲,跟我糾纏不清。
不過,沈母倒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幸虧她以死相協,逼得沈觀不敢再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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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觀本是想爲宋明微恢復貴女身份,讓宋家沉冤昭雪,卻沒想到背後牽扯出一樁大事來。
早年三王爺曾參與過東宮之爭,他家世顯赫,自己也頗受先皇喜歡。
先皇好幾次想改立太子,好在聖上的母親,如今的皇太后聯絡羣臣,臣子死柬,方纔沒有動搖國本。
距離皇位一步之遙的三王爺,是否如今仍有不臣之心呢?
宋安之事竟與三王爺有關。
沈觀擅棋局,一子落,輸贏已定。
聖上登基後一直想要剪除三王爺羽翼,卻忌憚他深厚的勢力,忌憚天下人之口。
對他降職,不會是障眼法。
沈觀自請去幷州,帶上幾名精幹的金吾衛暗中查訪。
三王爺不止私開金礦、販賣私鹽,還在幷州、滄州等地養了私兵。
他藏匿行蹤,繪製演兵場的地形圖,九死一生的逃回京城。
將證物交給聖上,待此事終了,聖上便會恢復宋家清譽,再爲宋時微求個什麼封賞,他們便是門當戶對了。
再無人會反對,再也不會有流言紛擾,宋時微也不必再受那些委屈。
可惜千算萬算,竟算不到宋時微會將婚期提前。
沈觀疲憊卻滿心歡喜的回到京城時,收到小廝送來的一捧喜糖。
方纔得知宋時微今日大婚,他僵在原地,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失魂落魄的奔赴寧家在京城的別院,看着一身大紅嫁衣,被寧昀牽着手,笑容明媚如花的宋時微,只覺得呼吸凝滯。
那燦爛笑意如此鋒利,似要將他的心活生生剜去。
賓客盈門,喧鬧聲格外惱人,滔天的嫉妒徹底吞噬了理智。
沈觀拿出貼身私藏的婚書,顧不得什麼臉面禮節,質問宋時微爲何另嫁。
母親臉色難看的攔住他。
衆人皆是一陣驚詫。
沈家獨子,驚才絕豔,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
出生於簪瓔世家,光祖上就出了兩位帝師,沈氏一族歷經數朝而不敗,便是因爲每一代,總會出一個耀眼的人物。
沈觀,便是沈氏一族精心澆灌出的瓊林玉樹。
可今日他竟在大庭廣衆下失態,不顧禮節的和他那位八杆子打不着的未婚妻糾纏不清。
一時間,族老訓斥,沈母更是滿眼驚惶,拼命拽住他的衣袖。
沈觀只覺得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失控的抓住宋時微,一心想帶她離開自己。
爲什麼,那個對自己笑、對自己哭,滿心滿眼都是他的人,如今會鳳冠霞披的嫁給他人爲妻!
母親以死相逼,換回了一絲他的理智。
下一刻,卻見宋時微狡猾的掙脫出去,乾脆利落撕毀了婚書。
她有些得意的笑,對着宗親族老說着冠冕堂皇的話,似乎在笑他再也沒有理由來糾纏她。
他目眥欲裂,卻不能不管母親的性命,不能不顧族老的阻撓。
眼睜睜看着她進了洞房,纖瘦身影消失於門外。
那身嫁衣,紅得像血,將他的眼底灼傷。
錐心之痛。
母親擔憂的在他耳邊說着什麼,族老訓斥他不要在此丟人顯眼。
他憤怒,卻無能爲力,用盡最後的力氣快步離開庭院。
站在冷風中,風雪落了滿頭,沈觀卻遙望着燈火通明的喜房,指尖深深嵌進掌心。
-15-
記得當日沈府門前初見,她雙頰凍得通紅,衣衫單薄。
漆黑的眼睫上都覆了一層雪,很快被熱氣融化,溼黑的眼睛帶着水汽,像是在哭一樣。
而他撐傘冷漠走過,卻是看也懶得看一眼。
如今想來,門房拜高踩低,見她衣着寒酸,免不得叫她在雪裏凍上半個時辰。
她當時冷不冷,是否和他如今一樣痛?
沈觀死死盯着那間貼了刺眼喜字的婚房,寒風吹過,紅燭熄滅了。
意識到房內的人正在做什麼,他只覺渾身血管逆流而上,滾燙着,叫囂着。
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了咽喉,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夢中那些旖旎的場景走馬觀花跳過,而此刻洞房花燭,與宋時微鴛鴦交頸的卻是別人。
有什麼東西快要撕裂心口。
必須走,必須離開,不能再待在這裏。
大雪紛飛,天地間寂冷得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
黑色長靴在雪地中留下腳印。
回到書房裏,沈觀表情平靜的遣退下人。
下一刻,他終於支撐不住,起身砸碎了書房裏所有能砸碎的東西。
爲什麼偏偏如此自信,爲什麼偏偏晚了一步。
爲什麼她可以對別人笑得那般明媚!
ŧú⁰她本該是他一個人的,卻最終成了別人的妻子。
宋時微的笑顏,那有意無意的觸碰,頸項之間清甜繾綣的梅香,以後都只屬於別人。
甚至,與他人同榻而眠!
一想到此處,沈觀便嫉妒得發狂,他從不酗酒,卻在她的新婚之夜,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彷彿這樣便可以自欺欺人,明日醒來,她還是會款款穿過花徑,站在臘梅樹下對他甜甜的笑。
沈氏百年榮耀,到沈觀這一代,族中再沒出過驚世之才。
聲勢猶在,但若無人才,終究會走向隕落。
母親生他時,曾得祥雲入夢,沈氏族老都認爲這是個祥瑞。
他從小揹負期望長大,六歲能吟詩作對,十六歲中了狀元,十八歲替聖上掃除內亂,成爲天子近臣。
這一生從未行差踏錯,也不曾有什麼執念,卻在這一刻,生出一個瘋狂的念頭。
沈觀強壓下那不軌的念想,強迫自己在酒水麻痹下睡去。
塵埃落定,一切已成定局。
也許第二日他也就好了,他向來都很清醒。
晨起時,沈觀只覺得頭痛欲裂,看到廣口瓷瓶裏,宋時微採來插進去的淡黃臘梅花,看見她沒有取走的點心盒子,看到她做的香囊——
昨夜的念頭反而更加喧囂。
奪回來!
他要讓宋時微乖乖回到他身邊,不計代價。
她本就屬於他!
鏡中人陰鬱偏執,眼神中慾念狂熱。
剎那間,沈觀深深呼吸,如脫水的魚重新回到水中。
也許,這纔是真正的他。
不是什麼清心寡慾的狀元郎,不是朝堂上運籌帷幄的臣子,不是家族中克己守禮的表率。
他只是一個被嫉妒衝昏頭腦的瘋子。
-16-
成婚沒多久,好事成雙,父親的案子得以平反,我恢復了宋家大小姐的身份。
朝廷賜了絲帛和財物,加上之前沈家給的東西,我已足夠在京城安身了。
或許是已逝的雙親,仍在地下護佑着我。
我花錢做了一場法事,火舌一下將紙錢捲入。
我眼中發酸,來京城後,第一次真心實意的哭了一場。
「女兒如今嫁得良人,此生會安穩的走下去,真相雖來得晚了些,但父親也算沉冤昭雪了。」
「嫁得良人?他算什麼良人。」
雪白的袍角出現在視野裏。
我含淚抬頭,沈觀正居高臨下看着我,黑眸猶如冰冷的深潭。
他怎會出現在這裏?
我錯愕片刻,說到底,寧昀是沈家的遠親,我不好太過得罪他,於是抹去眼淚笑道: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從前我倒是想攀附高門,可沈家不是人人都說我不配?說起來這樁姻緣,還都要感謝沈大人。」
「既然想過,爲何不貫徹到底?
「以前叫我沈郎,現在怎麼如此生分了。」
果然他還是記恨着我虛情假意的事,我正想分辨,沈觀卻向前一步,頎長的身形擋住大片光影。
「我會讓你知曉,他到底是不是良人。」
他攝人的眼眸釘住我,袖口的手捏緊,青筋炸起,似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到底還是闊步遠去。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我鬆了一口氣。
聰明人最討厭被別人玩弄,尤其是沈觀這般少年得志,目下無塵的。
不過他終究會淡忘,像我這樣平凡的女子,只是他輝煌人生中的一抹雲影。
當我以爲塵埃落定之時,寧家的生意突然出了問題。
先是金陵的十三家酒樓有人花一千兩定下席面,點名要鮒魚羹、駝峯炙等稀世名菜。
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金陵城人人都翹首以待。
眼下還沒入春,鮒魚數量極有限,而駝峯炙需取駱駝最爲肥美的部分,要從邊陲商人手裏提前採買。
寧家猶豫許久,派人打聽過後還是接了。
原本食材雖稀缺,但都是能買到的。
沒想到接下這筆生意的第二天,全城都買不到了。
活兒已攬下,卻無菜可做,消息很快傳遍大街小巷。
人人都道金陵城最好的酒家,不過是徒有其名。
寧家這才驚覺是有人挖了坑。
一時間酒樓的生意受了不少影響。
我安慰寧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誰知這只是個開始,寧家在京城也有客棧生意,曾從近侍手中買地。
此次的罪名,便是寧家交結近侍。
刑部直接介入此事,來勢洶洶。
寧昀被收押,寧家上下焦頭爛額,卻不知是得罪了哪位權貴。
寧母拿錢到處打點,可這次卻如碰上銅牆鐵壁一般。
-17-
那個想摧毀寧家的人,蟄伏已久,步步設局,羅織了許多罪名,偏偏寧家真的糾葛其中。
生意場上,難免要疏通關係,與權貴結交。
這次寧家的於銀錢上的損失倒不多,只是寧昀進了大獄,宮中剛處理了三王爺暗中謀反的事,對於裏外勾結之事很是敏感。
若真追究起來,寧昀只有死路一條。
我ťú⁰徹夜未眠,隨寧母奔走打點,卻聽聞一個噩耗:
寧昀的案子,明日便要定罪了!
我們均是一愣,心急如焚,卻求救無門。
寧母一氣之下病倒了,我獨自站在庭院中,深深嘆了一口氣。
從嶺南到京城,喫了無數苦頭,受了多少白眼,用盡了心思以爲過上了安穩的生活,如今卻又遭此大劫。
正是最無助的時刻,沈觀出現了。
緋紅官袍,映襯出俊朗眉目,黑眸裏卻蘊藏着不化的霜雪。
「我聽說你求了許多人,爲何不來求我?」
「畢竟你我的名字,曾寫在同一張婚書上。若是你求我,我會幫你。」
我按下心中的驚詫,冷靜的抬起頭與他對視:
「好,我求你救救我夫君。」
沈觀垂眸,長睫投下一片陰影,如暮色中的寒鴉展開翅羽。
「不,你應該說,夫君,求你救救寧昀。」
廳內的空氣彷彿凝固,沈觀驟然抬起我的下巴。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於我卻如雷霆萬鈞。
冰雪初融,庭院中春雨霏霏,銀色雨絲被拉長,隔着一層朦朧雨霧,沈觀眼眸中的情緒越發濃郁。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聯想到什麼。
寧家生意做得好好的,憑何會突然遭殃?
又有誰可以隻手遮天,直接讓刑部介入這等小事?
「你、寧昀入獄是否是你……」
沈觀脣角微勾,指尖下移,輕撫上我的脣。
「是我。」
「噓——現在,跟我走,或者看着他慘死獄中。」
我一口咬上他的指尖,他英挺的眉微蹙,脣角卻勾起笑意,像是感覺不到痛楚一般。
良久,他抽回被我狠咬一口的食指,嗤笑一聲。
我終於看清,他情冷寡慾的臉上,那藏在眼眸深處翻湧的慾念。
我這才意識到我招惹了怎樣一個瘋子。
光風霽月的沈觀,根本就是個表裏不一的瘋子!
我已嫁了人,他反倒起了心思。
那聲夫君,如在耳邊敲響的更,令人不安。
更漏遲遲,沈觀耐心等待我的決定。
我看向這個溫馨的庭院,裏面有我親手種上的花,我與寧昀一起搭建的鞦韆架。
還有我買來放進水池裏的彩色錦鯉。
這一切如夢幻泡影。
我自小經歷家中鉅變,深知這份苦。
寧昀是個在富貴鄉里長大的貴公子,他無法忍受這種辛苦。
而我更不能接受,這份苦是由我帶給他的,無妄之災。
沈觀將和離書扔在桌案上,握住我的手,嗓音低沉而誘人:
「我們回到從前,一切都沒發生過,他,自然也會平安無事。」
寧母此時也已經醒了,她震驚於沈觀深夜出現在此處。
但面對他晦暗的眸光,和手中寧昀的認罪書,忙慌不迭代的簽下寧昀的名字。
我別無選擇。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我剛來京城時的起點。
-18-
沈觀強硬的捏住我的手腕,將我帶回了他在沈府的密室。
這密室的暗門,就藏在他的書房裏。
我平日出入頗多,竟從來不知道。
我被他囚禁起來,密室門合上的一瞬間,他不再掩飾眼中的佔有慾。
將我抵在牆邊,炙熱的脣舌糾纏上來。
我攥緊手指想推開他,他呼吸紊亂,進犯着每一寸肌膚。
「想救他,用你自己來換。」
我屈辱的躲開他:「讓我見到他平安,到時候,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你就這麼喜歡他?對我,便是虛情假意!」
「對,我就是喜歡他,早知道狀元郎玩不起,我便直接與你退婚,拿錢走人,還演什麼戲。」
「住口!記住你今晚的承諾。」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慢,每個字都像冰錐,碾碎了我的自尊。
他終於離開,我躲在密室裏,抱着腿,忐忑的等待着明日的到來。
第二日,我在書房聽到了寧昀感激的聲音。
「此番多久了表哥從中斡旋,寧家才能全身而退。真不知該怎麼感激纔好。」
「不用謝,宋時微爲了救你,已改嫁於我。」
「你、你胡說!我夫人在哪裏!」
書房裏一陣重物墜地的聲音,寧昀的慘叫聲響起,定是沈觀——
我拼命叫喊着捶打牆面,卻無濟於事。
我聽見沈觀一字一句的叩問:
「你父母行賄朝中大臣的證據,還在我手裏。現在你是想繼續找她,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還是乖乖離開,繼續回金陵去,當你的貴公子。」
「宋時微本就是我的未婚妻,你該慶幸你們家與沈氏沾親帶故,否則我一定將你千刀萬剮!」
寧昀怯懦片刻,他雖喜歡宋時微,可對於這個狀元表哥,他向來還是畏懼萬分的。
父母的把柄在他手裏,自己也沒個一官半職,怎麼爭得過。
他最終不甘的走了。
「既如此,還望表哥好好照顧她。」
我在內室聽見寧昀這樣輕易就妥協了,心中難掩失落。
轉念想想,這對於寧昀來說,的確是個更好的選擇。
沈觀才智過人,發現了三王爺謀反之事,助聖上平了內亂,如今連升三級,越發風光。
寧昀只是商賈之子,又怎能與他抗衡。
我正在沉思,沈觀推開暗門,走了進來。
他眸色晦暗,「他走了,你很傷心?」
見我沉默,他微微傾身,將我們之間的距離無限拉近。
那目光銳利無比,帶着一種要將我徹底洞穿的力度,直直地刺入我躲閃的眼中。
「抬頭看着我,答應我的事,還記得嗎?」
「他如此懦弱,並非良人。」
沈觀聲音低沉了幾分,帶着一種危險的徵兆。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升起,卻被他的雙手釘在原地,避無可避。
鋪天蓋地的吻席捲而來。
他顫抖的眼睫掃過我的臉,脣瓣相貼的片刻,眸中閃過失而復得的驚喜。
冷冽的氣息纏繞住全身,那隻常年握筆的手,修長有力。
指腹薄繭掠過皮膚,每一次動作,都帶起深入骨髓的癢意和羞恥。
「我和他,誰更能讓你高興?」
「他也碰過這裏嗎,說話。」
沈觀不厭其煩的問我,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我惱羞成怒,氣息紊亂道,「你到底、想怎樣?再囉嗦就滾!」
指尖頓住,隨着他一個挺身,頓覺靈魂深處猛然震顫。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
直到雀鳥掠過低空,一束皎潔的月光,落在沈觀臉上。
挺鼻薄脣,經過情慾薰染後的容顏,好看得如九天之上的神君。
這麼好看的人,心怎麼會這麼黑呢?
他的動作太過熟練,於我而言,歡愉多過痛苦。
我有些好奇,「你從前和別Ṭũ̂ₕ的女子有過?」
他惱了,「沒有!」
耳尖卻染上胭脂的顏色。
沈觀忐忑地凝視我,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他以爲我會痛哭流涕,會鬧着要撞牆以死抗爭。
我又不傻,反正木已成舟,何苦自己找不痛快。
-19-
我並沒有在暗室裏待太久。
三日後醒來時,沈觀不知所蹤,嗆人的濃煙湧入呼吸。
莫不是誰要殺我滅口?
我四處尋找機關,暗罵沈觀害慘了我。
好不容易打開暗門,我看見無數兵士站在門外,爲首的人高呼:
「活捉沈觀家眷,三王爺重重有賞!」
三王爺不是已經在大牢裏,等待問斬了嗎?
我拔腿就跑,慌亂中有人策馬而來,摟住我的腰肢往上狠狠一帶。
熟悉的檀香氣息,馬蹄聲踏過屍山血海,向郊外奔去。
我死死抱住他,唯恐交代了小命在此處。
身後追兵窮追不捨,眼前銀光閃過,雪亮的刀尖朝我劈過來!
「低頭!」
沈觀一手將我護住,一手抽出長劍格擋,滾燙的鮮血噴濺到臉上,我嚇得死死捂住嘴。
不知趕了多久的路,闖入一片山林中,蟲鳴四起。
馬兒力竭,沈觀將我抱下馬,用打火石點燃枯枝,找到一個廢棄的山洞。
終於獲得片刻安全,我忙問道:
「京中怎麼了?怎的有人殺到你家來了?」
「三王爺聯絡私兵造反,垂死掙扎。
「聖上早有察覺,派禁軍護送我父母去了皇覺寺,可他們不知道暗室內還有人。京中亂作一團,我一得知此事便快馬趕了回來,好在你沒事——
「對不起。」
他一把抱住我,氣息紊亂,似乎極爲後怕。
手心有溼熱的液體,我驚詫,「你受傷了?」
「不礙事,死不了,再讓我抱一會兒。」
我推開他,解開外袍,藉着皎潔的月光,看到了貫穿他右手的一道刀痕。
傷口觸目驚心,正源源不斷的往外冒血。
方纔……是他爲我擋了刀。
我鼻腔一酸,忙撕下裙角的布條,纏繞止血。
沈觀見我哭,有些慌亂的用指腹拭去我的眼淚。
「不痛,我沒事。」
好在山洞裏有泉眼,我細心清洗他手臂的傷口,藉着月光,我看到了沈觀背上還有數道傷痕,不過顯然有段日子裏,傷口已經癒合,只是看着還是很嚇人。
「這是怎麼弄的,你不是文官嗎,也上過戰場?」
「當日你苦苦癡纏,我也動搖了,想着以你當時的身份,嫁我恐怕困難。我便去大理寺查了你父親的案子,想爲你恢復身份,誰知牽扯出謀反案來。
「我奉聖諭去嶺南暗中查訪,這些傷,便是被他們追殺時留下的。」
我直起身,錯愕道,「我父親沉冤得雪,是因爲你?」
他颳了刮我的鼻子,「不是我,還有誰去管這些陳年舊事。
「可惜我一回來便看見你嫁了旁人,你可知我有多痛苦?時微,不要再想別人了,以後你眼裏只有我一個,好不好?」
一時間我心裏的那些怨憤消散了大半,莫名自責。
「還疼麼?」
「你親一親,就不疼了。」
他扼住我的下巴,眼神在跳動的火苗裏,變得炙熱而明亮。
「你的傷口還沒好,等我們——」
他卻含住了我的舌尖,一路啄吻着往下。
「坐上來……」
月色中我們放下防備,抵死纏綿。
叛亂平定後,沈家炸開了鍋,竟比我拿着婚書來打秋風那日更加熱鬧。
因爲沈觀對衆人宣告要娶我。
我不知道沈觀是如何交涉的,總之折騰了好幾日。
我那日分明是被沈觀所救,在那些下人口中,卻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聽說他還捱了家法,最後昏厥過去。
以我對他的瞭解,多半是裝的。
果然,事情定下以後,沈觀便神采奕奕的帶我去買喜歡的衣料和脂粉,準備五日後的大婚。
五日之後,我滿腹狐疑的登上花轎。
婚禮盛大隆重,連轎子也比頭一次大上許多。
我知道沈觀性子驕傲,他就是要證明自己樣樣都比寧昀強。
拜堂時,鑼鼓齊鳴間,我看見了寧昀。
他挽着一位容顏嬌媚的女子,那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乎已經有了身孕。
我心中釋懷, 聽沈觀說,寧昀從他書房回去那日後,消沉了幾天,日日宿醉花樓,一擲千金買下花魁娘子初夜。
卻惹上一樁風月。
花魁有了身孕在寧宅外吵鬧不休, 寧家顏面無光,只好另找了個舉人家的女兒先與寧昀成親,而後讓花魁娘子進了門做妾。
見他左擁右抱, 倒是享齊人之福的模樣。
目光交接處,我看見寧昀清澈的眼眸裏湧起淡淡悵惘。
終究是, 有緣無份。
下一刻, 一股力道拉着我向前傾, 沈觀冷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專心些, 拜堂了。」
拜過天地,父母,我們牽着大紅的喜花, 朝對方俯身。
四目相對, 沈觀黑眸中似揉碎萬點星光。
陰差陽錯的, 我們的名字,終究還是出現在了同一張婚書上。
番外:
在暗室那段日子, 沈觀發現宋時微總是拿着那塊定情玉佩出神。
難道她還對那樁錯誤的婚事還心存念想!
他怒不可遏, 決心要將別人的痕跡,從她的身上、到心裏,都徹底清除乾淨。
沈觀給了花魁重金,和一張她永遠得不到的身契。
「只讓要那位公子成爲你的入幕之賓, 這些, 都歸你。」
後來他們便遇上了叛軍, 那一刀明明可以躲過的,沈觀不知哪根筋不對,硬是用手擋了一下。
山洞中宋時微當即心疼落淚, 他頓覺自己的謀算沒錯。
他刻意提及自己爲他父親恢復名譽之事, 露出更多舊傷。
果然讓宋時微感動不已, 不再抗拒與他歡好, 溫柔小意,生怕碰到他的傷口。
慾海沉淪之時, 沈觀想, 他要宋時微的感激,愧疚,心疼——
什麼都好, 只要能讓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後來回到京城, 那花魁成功登堂入室,按照他的意思, 在婚禮那日刻意和寧昀一起出現。
拜堂之時, 沈觀密切注視着宋時微。
見她看向寧昀的目光坦然, 像是在看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 他這才放下懸着的一顆心。
他和宋時微, 從來都是一種人,宋時微騙他,是爲了錢;
而他騙宋時微, 是爲了她的心。
他們天生一對,天作之合,就該永生永世糾纏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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