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爲沈府嫡女,愛上了一個罪奴。
我們相約私奔,我卻在最後一刻毀誓,入宮當了皇妃。
多年後,昔日的罪奴成了擁兵自重的諸侯,在六軍不發的杏花坡前,對着我那倉皇南逃的皇帝夫君淡淡一笑:「護駕?可以。」
他用馬鞭指了指我:「那就請陛下,先賜死妖妃。」
-1-
這是皇室南逃的第十六日。
皇帝、妃嬪、太監,幾十人縮在馬車裏,每日只有一點粗粥和野菜果腹。
皇上急得頭髮白了一半,但又無可奈何。
外敵進犯,羌國的鐵騎一路踏至京城,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猶如喪家之犬:
「這是天要亡朕啊!」
像是要印證這句話一般,傍晚時分,我們被一夥馬匪攔住了。
爲首的馬匪掀開車簾,對着車上的我露出笑容:「喲,皇帝的女人,長得就是不賴。」
他把我拖出了馬車,扔到地上,扯開我的裙子。
我沒有喊叫,只是握緊了袖中那把小小的剪刀。
我想,我沈若瑤的一生,大抵就要終結於此了。
然而並沒有。
就在我揮出那把剪刀的前一瞬,一支穿雲箭破空而來。
匪首的腦袋被一箭射穿。
一騎黑色烈馬乘風而來,黑衣黑甲的年輕將軍翻身下馬。
他看也沒有看地上的我,徑直走向皇帝:
「微臣謝玄,救駕來遲。」
原本正在匆匆整理衣衫的我,在聽到這個名字時,驟然頓住了。
謝玄回過身,他還是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記憶裏,那目光總是溫柔地注視我。
然而此時,他垂眸望向我,目光冷得彷彿要結冰。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愣着幹什麼,扶沈貴妃起來。」
他冷淡地丟下一句話,隨即一夾馬腹,黑色烈馬從我身邊馳過,踏起的塵煙嗆得我連連咳嗽。
我在心裏默默地苦笑了一聲。
隔了這麼多年,他竟然還是恨我。
-2-
皇室的所有人都像得到了救星,皇帝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威武侯謝玄在西南擁兵自重,皇帝一直疑心他要謀反。
結果外敵來犯時,他竟是第一個來救駕的。
軍帳內,謝玄擺了宴席,給皇室接風洗塵。
我和皇室女眷們一起坐在角落裏。
而謝玄,他坐在皇帝的下首,身邊緊挨着的,是大理國的公主段珠。
傳言段珠喜歡謝玄很久,二人成親在即,如今所有人都默認,她是未來的威武侯夫人。
酒過三巡,段珠笑着提出沒有歌舞,不夠盡興。
「可惜我大理國女子只會舞刀弄劍,不像大周的女子柔美妍媚。」
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聽聞沈貴妃的飛燕舞舉世無雙,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這個眼福。」
這是羞辱。
軍帳內跳舞的,素來只有軍營舞姬,皇妃在這裏起舞,是奇恥大辱。
段珠可以裝作不懂規矩,但謝玄,他一定是懂的。
而此刻謝玄眼簾低垂,顯然,他沒有阻止段珠的意思。
又或許,這其實是他的意思,段珠不過是代爲說出。
皇帝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但最終,還是訕笑起來,隨即將求助的目光望向我。
這種時候,他不敢得罪謝玄。
我沉默片刻,垂眸來到帳中央。
段珠用瞧好戲的眼神望着我。
傍晚被馬匪弄傷的膝蓋疼得驚人,我咬住嘴脣,足尖落地,甩開雲袖。
一遍,再一遍。
段珠沒有喊停,我便不敢停。
不知跳到第幾遍,我的外衫突然斷開了,它本就被馬匪扯得搖搖欲墜,如今衣衫終於崩裂。
雪白肌膚上帶着青紫傷痕,觸目驚心。
謝玄突然站了起來。
「可以了。」他說。
「軍帳之內,靡靡之音。」他冷冷道,「像什麼樣子。」
他摔了酒杯走出去。
我被一個女眷帶着,去帳外換衣服。
月明星稀,女眷先行離開,我換下羅裙,披上外襖,卻突然發現,不遠處的身後,有道冷冷的目光注視着我。
是謝玄。
「侯爺。」我沉聲道,「請自重。」
謝玄嗤笑一聲:「娘娘,這是亂世,就別講究了。
「更何況你這副身子,哪一處是我沒看過的?」
心臟一跳一跳地脹痛,我說不出話:「侯爺……」
「娘娘,你說,如果我現在向皇帝討要你,他給不給?」
冷風吹在我身上,像有刀片在割。
我垂眸道:「侯爺,我們此生就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謝玄的眸中黑霧流動,良久,他低聲道:「侍奉我,或者讓我殺了你,你選一個。」
夜色裏,我們對視良久。
最後,我輕輕地笑了:
「謝玄,那你就殺了我吧。」
-3-
謝玄說話算話。
羌國的軍隊離這裏更近了,皇上懇請謝玄快些帶兵護駕,前往更南方。
謝玄沉默了很久,久到所有人內心發慌。
良久,他淡淡地笑了笑:「可以。
「但如今六軍不發,是因爲皇上被妖妃所惑,寒了將士們的心。
「爲求中興,臣懇請皇上清君側,賜死妖妃。」
皇帝顫抖起來。
他生得瘦小,在鷹一般高大的謝玄面前,像只毫無反擊之力的雞崽。
「若瑤她,她……」
皇帝的嘴脣哆嗦了很久,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斂裙走了出來。
「承蒙君恩,如今終有一別。」
我對着皇帝三拜,隨即轉身走向謝玄,
「走吧。」
重兵押着我,走向山坡的背面。
謝玄騎着馬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
曾經有很多年,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他是罪臣之後,全家被斬首,不滿八歲的他落入賤籍,成了沈府的奴僕。
我和丫鬟去上香時,賊人劫了我們的車隊,是他一個人一柄刀,乾脆利落地砍翻賊首,把我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熹微的晨光下,他垂眸看向我,身上有冷冽的清香。
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謝玄雖然是一介罪奴,但他絕非池中之物。
而現如今,他花了七年的時間,終於從默默無聞的副將,成了名揚天下的威武侯。
回過神時,白綾與毒酒擺在我的面前。
謝玄冷淡道:Ṭūⁿ「娘娘,選一個吧。」
他揮退了其他人,這裏只剩下我們倆。
我緩緩拿起白綾。
沒有人能夠在即將到來的死亡面前不恐懼。
即便視死如歸,我的手還是不斷地發抖。
謝玄凝視着我:「娘娘,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他是在說,現在求他,還來得及。
我剋制着身上的顫抖,良久,輕聲道:「有。」
謝玄看着我,等着我開口。
我開口了,只有八個字:
「段珠很美,恭喜侯爺。」
謝玄的瞳孔驟然結了冰。
我將白綾掛到樑上,踢開了凳子。
喉骨處傳來撕裂的痛楚,窒息感在瞬間湧來。
然而下一瞬,謝玄猛地上前,一刀砍斷了白綾。
我摔了下來,咳得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漆黑。
謝玄一把將我扛在肩上,向軍帳內走去。
「謝玄……」
我被他摔在牀上,他吻了上來,我用盡全力地踢他咬他,口腔內泛起了見血的甜腥味。
然而沒有用,謝玄將我箍得很緊。
那是一個懲罰性質的吻,兇猛暴烈,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惜,像是掠奪食物的狼。
我沒有力氣了,任由帳頂在我眼前搖晃。
曾經,在沈府的柴房裏,我們也是這樣一日日地……不知羞恥。
那時候他很溫柔。
而不是像此刻,沒有情意,全是報復。
最後,我大概是昏過去了,陷入了短暫的黑暗。
當黑暗散去後,我看到謝玄正垂眸望向我。
他呼吸粗重,眼神猩紅。
以冷淡寡言聞名的威武侯,啞着嗓子,在我耳邊狠狠道:「沈若瑤,是你勾引我的。」
-4-
我承認,是我勾引謝玄的。
但不是此刻,而是七年前。
他喫得不好,胃總是痛,我便變着法子準備精巧又易消化的點心,悄悄給他送過去。
他對門房提過一句自己想讀書,我便把四書五經都蒐羅來,連帶着自己在學堂的筆記,一起放到他的枕邊。
他病了,躺在小房間裏沒人照顧,我穿上小廝的衣服翻牆出去,給他熬藥喂藥。
彼時的謝玄躺在牀上,明明是粗布的衣服,但他穿着仍有白龍魚服之感,多年罪奴生涯,仍然沒能磨掉他骨子裏的貴氣。
他問我:「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忙着試湯藥的溫度,匆匆道:「因爲你生得好看呀。」
謝玄扭過頭去,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耳朵尖都變成了粉色。
後來,我和謝玄在一起了。
京城喜歡我的世家公子如過江之鯽,可他們在我眼中,沒有一個比得上謝玄。
謝玄說,在遇到我之前,他原本覺得,此生就這樣了。
安於當一個奴隸,洗馬餵馬,砍柴生火,不知哪一天衝撞了主上,便命如草芥地早早死去。
是我讓他有了不安分的心。
是我讓他覺得,人世仍有讓人眷戀的地方。
也許這就是爲什麼我背叛他之後,他這麼恨我。
……
從回憶中醒來時,我對上了謝玄那雙黑沉沉的眼睛。
我輕聲說:「侯爺,你放過我吧。」
耳邊沉默了很久。
隨即,謝玄清冷的聲線響起:「娘娘,我放過你,誰又能放過我呢?」
他盯着我,目光帶着深不見底的恨:
「是你當初對我說,飛燕舞只跳給心上人看。
「是你當初對我說,要跟我逃去天涯海角,一生一世一雙人。」
是,這些都是我說的。
然而在私奔之夜把謝玄一個人扔在渡口的人也是我。
我轉身進宮,託心腹婢女告訴謝玄:
「沈家嫡女,從來都是要做皇妃的。
「你不過是因爲長得好看,被大小姐當作了一點消遣。」
謝玄掐住我的下巴,手指幾乎要陷進去:
「我們還相約,誰違了誓,誰便五內俱焚、吐血早亡……」
謝玄說着,卻突然停住了。
因爲有暗紅色的血,緩緩流淌到了他的手上。
是從我口中流出的。
含着血,我輕輕笑了:
「侯爺,剛剛那杯毒酒,我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喝了一口。」
我以爲,謝玄會高興的。
高興我應了自己的誓言,負心者終於吐血早亡。
然而……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威武侯,突然慌了。
-5-
我墜入了深黑的夢裏,夢裏都是舊事。
其實我和謝玄的開始,他就是恨我的。
那時候他剛進沈府,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負責清洗遇春堂的地板。
遇春堂是沈家大小姐沈若瑤每天練舞的地方。
爲了迎接大小姐的到來,地面必須一塵不染,於是謝玄每日天不亮就要起牀,趴在地上一遍遍擦洗。
冬天裏,他的手指被冷水泡得又紅又腫,凍瘡連成一片。
而他甚至連大小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因爲她來時,他必須跪下來行禮。
視線所及之處,只有一片天水青的裙裾。
有一次,大小姐學舞時摔了一跤,明明只是個意外,但管家非說是他將地板洗得太滑,於是狠狠打了他一頓。
那頓毒打幾乎要了他半條命,板子重重落在他的背上時,謝玄咬着牙,心裏都是對那位大小姐的恨。
她高貴又嬌弱,滑了一跤後便被僕婦和乳母抱走塗藥了,完全不知地獄之中,有人在爲此受罪。
可有一天,那片天水青的裙裾在經過他時,終於停下了:
「呀,你的手在流血。」
他終於聽到了那個大小姐的聲音,輕輕的,軟軟的,像一片羽毛:
「快找郎中爲他醫治呀。」
僕婦的聲音隨即響起,是在解釋——他身份卑微,不配請郎中來上藥。
於是大小姐便被僕婦帶着離開了。
高高在上之人,怎會憐憫螻蟻。
謝玄自嘲地想。
可當晚,她穿着小廝的衣服,偷偷翻牆進了他的屋子。
「噓,別出聲!」她說,「叫嬤嬤們發現的話我就慘了。
「我來給你塗藥,上次我在遇春堂摔破了腿,乳母就是爲我塗的這種藥。」
他下意識地想縮手,被她攥住了:
「別躲,很快就不疼了。」
他整個人僵住了。
八歲入府,多年來,人們嫌他骯髒卑賤,從沒有人握住過他的手。
她是第一個。
他怔怔地看着她把藥膏塗在自己的傷口上,晨光中,她低垂眼簾,衣裙依舊是柔美的天水青。
如果一直行走在黑夜裏,習慣了倒也就好了。
可爲什麼……偏偏要讓他遇見月亮。
……
我睜開了雙眼。
屋內是草藥苦澀的芬芳,謝玄守在牀頭。
他大概是倦極了,鎧甲都沒脫,靠在牀邊,閉着眼睛,身上是硝煙和血的味道。
我一動,他立刻醒了過來。
「你昏迷了整整二十日。」他淡淡道,「如果不是歐陽先生醫術高明,你已經死了。」
我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面對,只是木然。
「我給你的酒是沒有毒的,但你病得嚴重,所以纔會嘔血。」
謝玄拿起溫在爐子上的湯藥,「趁着駐紮在樊城的這段時間,你先把身子調養好。」
他將瓷勺遞到我的脣邊,我咬緊牙關,偏頭避開。
「謝玄。」我低聲問,「皇上知道我還活着嗎?」
謝玄的神色驟然冷了下來。
他對皇帝有着切齒的恨意。
當年,是他下旨,屠了謝府上下幾百人。
而我已然給他的仇人當了七年的妃子。
「他們ťúₖ都以爲你死了。」良久,謝玄才沉聲道,「從此以後,你只跟着我。」
「謝玄!」我聲音都抖了,「你想謀反麼?!」他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帶着血色,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是啊。」他笑着說,「我當然想。」
……
謝玄把我囚禁在了這座小屋中。
他的親兵在外面把持,我插翅難逃。
謝玄每個晚上都會過來,有時候身上帶着傷,羌國最前列的輕騎兵已經到了樊城,城外每天都有作戰。
我不讓他碰,他也不強求,安安靜靜地在我旁邊待一會兒,然後就重新披甲離開,去城牆上檢查巡防。
歐陽先生偶爾也會來看我。
他是謝玄的師父,一個枯瘦如木柴、眼神卻無比明亮的老人。
從謝玄還是一個副將時,這位歐陽先生便是他的幕僚,他身份神祕,背後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與人脈,靠着他的輔佐,謝玄在短短七年內,成了雄踞一方的威武侯。
歐陽先生告訴我,謝玄和皇帝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緊繃。
簡而言之——離謀反只剩最後一步。
我靜靜地聽着,歐陽先生打量着我的神色:
「娘娘似乎並不覺得驚訝。」
我的確不驚訝。
謝玄遲早要走出這一步的。
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他有多麼恨皇帝。
「那娘娘勢必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反旗一旦舉起,往前便是千秋霸業,往後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歐陽先生爲我熬好了藥,留下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如果謀反,侯爺必須藉助大理國的兵力。」
他沒有再多說。
然而我明白了。
……
透過窗戶,我可以望向外面。
近日幾個親兵臉上都帶着喜色,遠處有婆子進進出出,討論着嫁衣和鳳冠。
當晚,謝玄來看我:
「我和段珠要成親了。」
他盯着我的臉,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到什麼。
然而我回應他的只有木然。
「沈知瑤!」謝玄突然怒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以放棄婚約。
「我謝玄最出名的戰役便是以少勝多,我不信非要依靠大理國才能奪得天下。」
他咬着牙,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
「沈知瑤,你給我句話。」
漫長的沉默。
良久,我回眸望向他。
那一瞬,我看到了謝玄眼中湧起的無限希冀。
「謝玄……」我輕聲道,
「我懷孕了,是皇帝的。」
夜色中唯一的火種熄滅了,謝玄看着我,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般。
-6-
烏黑的藥汁放到了我面前。
是滑胎藥。
我嗅了嗅,輕聲嘆口氣:「好苦。」
謝玄背對着我,他沒有穿鎧甲,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我發現他瘦了許多許多。
歐陽先生爲我診了脈,告訴謝玄,這個孩子大概是兩個月大。
那時候謝玄還沒有來救駕。
也就是說,孩子只會是皇帝的。
「喝了它。」謝玄低聲道,「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笑了笑。
從告訴謝玄這個消息起,我就料到了這個結局。
我拿起藥碗。
「你先出去,好嗎?」我輕聲道,「我不想被你瞧見難看的樣子。」
謝玄的背影一凜,他沒有說話,靜靜地出去了。
他站在院子裏,永遠挺得筆直的腰桿,此刻看上去卻無比疲憊。
七年前,他也是站在院子裏,爲我守夜。
這並不是什麼好差事,因爲謝玄的戴罪之身,按照規矩,他進我的院子,需要從長廊起,一步一跪,膝行進院子。
那是對尊嚴的巨大折辱,然而他每晚都來,只因他守在外面時,我能安心地睡個好覺。
婢女們都睡下後,我心疼地去看他跪紫的膝蓋。
他卻只是輕描淡寫地笑笑:
「大小姐,來你身邊的路,每次都是這麼難。「但再難,也還是要來。」
我舉起裝着落胎藥的碗。
……
謝玄突然返身衝了進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停下,瑤瑤,我叫你停下。」
我第一次聽到他清冷的聲音如此失控,
「是皇帝的兒子也沒關係,我養,你停下……」
晚了。
謝玄奪下那個瓷碗時,裏面的藥汁已經被喝光了。
我笑着抿抿脣角:
「真是苦啊。」
說完這句話後,我驟然吐了出來。
我以爲吐出的是剛喝下去的藥,直到看見了那抹觸目驚心的紅色。
喉頭泛起甜腥味,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
這個孩子是註定不會出生的。
早在我告訴謝玄之前,歐陽先生就已經爲我診過脈。
我懷他的時候病得已經很重,他先天不足,頂多再待半月出頭,就必然會小產。
我利用了他,求的是和謝玄徹底決裂,再無挽回餘地。
黑暗裏,痛苦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地淹沒了我。
心臟疼得彷彿要裂開,上一次疼成這樣,還是在七年前。
-7-
我七年前,就見過歐陽先生。
他出現於我和謝玄私奔前的夜晚。
帶來了石破天驚的祕密:
「沈小姐可知,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誰?」
我知道。
謝玄的父親是曾經的兵部尚書,因貪污軍餉一案,全府被抄。
歐陽先生淡笑着搖頭:
「兵部尚書,Ţůₐ不過是他的養父,他的生父死於乾元二十一年,臨終時將大着肚子的妾室託付給了好友。」
乾元二十一年。
我的眼睛猛地睜大。
「不錯,謝玄應當姓李。」歐陽先生低聲道,「他的生父,是在奪嫡中死去的建元太子。」
歐陽先生曾是建元太子的門客,他遊歷四方,隱居二十多載,如今出現,只爲在亂世之中,輔佐天命之主。
但他不能接受我的存在:
「先帝毀掉先前的盛世,便是因爲寵幸郭貴妃,縱容外戚。
「建元太子死於巫蠱案,與他的政敵裏外勾結的,也是他最心愛的妾室。」
「且不說紅顏皆是禍水。」歐陽先生道,「要逐鹿天下者,不可有軟肋。」
……
臨行前的一晚,謝玄反覆檢查行李。
他把存下的幾個銀錢都妥善地放好,設計好了私奔的路線。
「沿途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去賣字爲生,等到了安頓的地方,我就去當個教書先生,或者開個包子鋪。」
他笑着從背後摟住我,「到時候,人人都要說包子鋪的老闆娘貌若西施。」
我笑着,心沉入水底。
謝玄是有大才之人,我看過他在書上留下的墨跡,筆筆力透紙背——
「俯仰天地間,微軀良不輕」。
沒有哪個男兒不想建立功業,亂世之中,羌戎虎視眈眈,謝玄無數次地想要去參加戍邊的軍隊,然而最終都沒有去。
我勸他去,他便沉默,最後一次終於急了:
「戍邊一去多少年,等我回來,你嫁人了怎麼辦?」
其實歐陽先生不需要向我講那麼多道理的。
我很清楚,只要我在,他就不會走。
溫柔鄉是英雄墓。
斬不斷情絲的人,鑄不出帝王身。
……
離別的那一日,我站在高處,遠遠地看着渡口。
謝玄一身單薄的白衣,站在月色下,夜深露重,他渾身都溼透了,冷得發抖。
我在心裏祈求他。
快走,快走。
然而他執着地等着,天亮了又暗,暗了又明。
我一直在哭,哭累了就睡着,醒後一看,他還等在那裏。
我想起了他的話——「沈知瑤,你此生是我的人,若是嫁了別的男子,我定要把你搶回來的。」
於是我叫侍女告訴他:
「大小姐入宮了。
「沈家嫡女,從來都是要做皇妃的。」
……
謝玄終於走了。
我目送他隨着歐陽先生,踏上了南行的渡船。
世上安得雙全法。
就這樣Ţų₌吧。
-8-
謝玄站在院子裏,他很țŭ̀⁼疲憊,頭疼得ṭû₍嚇人,太陽穴一跳一跳。
歐陽先生和婆子在裏面照顧,清水端進去,出來便成了紅色。
他進不去,只能在院子裏徘徊,眼前都是沈若瑤剛剛滿頭冷汗的樣子。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該去哪裏,一不小心,撞翻了一個剛剛端着盆走出來的侍女。
侍女很驚慌,傳說威武侯冷麪鐵血,殺人無情,於是她嚇得直接跪下了:
「奴婢無眼,衝撞了侯爺……」謝玄按着疼得要裂開的太陽穴,低聲問:「裏面怎麼樣了?」
「沈尚宮昏過去了,但歐陽先生說命能夠保住,但以後怕是再不能有孩子了……」
謝玄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他低聲道:「你下去吧。」
侍女方纔嚇破了膽,好不容易支撐着發軟的腿走出幾步,卻突然聽到威武侯的聲音響了起來:
「……等下。」
謝玄覺得心臟從未跳到過如此之快。
「你剛剛說什麼?」謝玄死死地盯着侍女,「你方纔,叫她什麼?」
侍女猛地頓住了。
她剛剛太害怕了。
說漏嘴了。
「沈、沈貴妃……」
謝玄直接抽出了長刀,架在侍女的脖子上。
侍女嚇瘋了,語無倫次:「沈、沈尚宮,皇上不讓我們說,他怕侯爺去殺沈貴妃……」
侍女的敘述顛三倒四。
但是謝玄漸漸聽懂了。
宮裏有個沈貴妃,一直得皇上寵幸。
但並不是沈知瑤。
他當初誤會了,先入爲主地認定沈貴妃便是沈知瑤。
而皇帝想保住真正的沈貴妃的命,於是很願意讓威武侯繼續這麼誤會下去,更讓他高興的是,沈知瑤居然也不否認,甘願當這個替死鬼。
侍女也許是沒了魂,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其實,當年皇上也是想納沈知瑤爲妃子的。
「但沈知瑤說,自己已經有心上人了,不能侍奉皇上,皇上最終無奈,只好讓她當了女官。
「沈尚宮的身體本來就撐不住了,在京城時,太醫就診斷她活不了多久了……
「本來皇上想讓她留在京城的,但她執意要一起往南。
「她說,在南方,她或許能遇到她的心上人,雖然自己人之將死,肯定嫁不了他了,但能遠遠地望上一眼,心裏就滿足了……」
一道血噴在了侍女的面前。
她驚訝地抬起頭,看見永遠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威武侯,此刻面如金紙。
謝玄捂住胸口,舊傷裂開了,然而卻不痛。
痛的是裏面,是心口的深處。
原來會這麼疼。
孩子是他的。
只可能是他的。
她騙了他,就如七年前一樣。
他想起來了,想起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靠在他懷裏,閉着眼睛,輕聲喃喃:
「謝玄,你一定會有名揚天下的那一日。」
於ṭüⁿ是她拖着病體一路前來。
爲了遠遠望一眼她已名揚天下的心上人。
……
謝玄想向小院的方向走去。
但就在同一刻,撕心裂肺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羌兵入城了!」
-9-
我醒來時,羌兵已經入了城。
問題出在皇室裏,皇帝自己想投降了,但謝玄一直不讓。
於是皇帝在謝玄大意時,叫人開了城門。
謝玄率兵在外突圍,而已經進入內城的羌兵發現了我,將我綁到了城牆邊。
靠着城牆,所有皇室的人黑壓壓地跪了一排。
羌國將領一腳踢在皇帝肩頭:「叫威武侯回來救你!你不是皇帝麼!」
皇帝戰戰兢兢,他和謝玄已經勢同水火,謝玄怎麼可能冒着危險回來救他。
但當他看到我時,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
皇帝叫羌國將領安排了一隊親兵給他,他綁着我上了城門。
我的嘴被棉布塞住了,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皇帝騎在馬上,將我扔到腳邊。
他抽出尚方寶劍,劍抵住我的脖子:
「威武侯,速速回城——」
我望着下方,黑壓壓的羌兵一眼望不到頭。
謝玄今天穿的是銀鎧,在人羣中彷彿雪白的流星,他已經殺到了最外圈。
聽到聲音,他提槍回頭,瞳孔驟然縮緊。
在他身側的歐陽先生策馬上前:「主公,大勢已去,不要回頭ṭû₂——」
謝玄沒有聽。
他的披風已經被紅色浸透了,分不出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血,整個人像降世的魔神。
他勒緊繮繩,黑色烈馬長嘶一聲,調轉了方向。
我在城牆上,眼睜睜地看着那顆白色流星重新切入了包圍圈。
或許是威武侯的名聲太響,或許是謝玄此時的狀態實在如殺神附體,以悍勇聞名的羌國士兵竟然紛紛後退。
「放箭!」
皇帝大喊。
萬千強弩激射而出,箭雨如幕布一般籠罩了謝玄。
而此時,綁住我手腕的繩子終於被我磨開了。
我撲了上去,鮮血淋漓的手上,握着一枚破碎的瓷片。
我用那枚瓷片,刺入了皇帝的喉嚨。
我們一起摔了下去,摔在城門下厚厚的屍堆上,又滾入了稻草中。
我看着皇帝在我面前不斷地吐出血沫,最終頭一歪,斷了氣息。
我竭力地撐起身體,遠處的烏騅越來越近,最終在跑到我面前時,哀鳴着倒了下去。
這匹跟隨謝玄多年的馬,此刻身上插着十幾只箭,堅持到這裏,已然是極限。
謝玄從馬背上摔了下去,他的後背同樣插着很多支箭,血不斷地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上流下來。
我艱難地朝他爬過去:
「謝玄……」他閉着眼睛,像是已經沒了氣息。
「阿玄……」我費力地將他的身體拖起來,讓他躺進我的懷裏,「阿玄。」
七年前,我便是這麼叫他。
謝玄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
血從他口裏湧出來,他費力地舉起手,擦掉我臉上的眼淚。
「大小姐。」他低低地說,「來你身邊的路,每次都是這麼難。」但再難,也還是要來。
我大哭起來。
「阿玄,是我錯了……」我語無倫次,「來世我再也不招惹你了,再也不了……」
他握住我的手。
「不。」他低聲說,「你一定要來。
「有你在,我纔有方向。」
狂風暴雨,而我的航向永遠朝着月亮。
謝玄昏過去了,他的領口散開,一枚玉佩滑落了出來。
我顫抖起來。
那是我們的定情信物。
在我的頸間,有相同的一枚。
七年了,我一直戴着,他也一樣。
我抱緊謝玄,像是回到了舊日的時光。
那時候天總是下着雪,我們在柴房裏抵死纏綿,我靠着他的胸口喘息,聽着我的心跳聲和他的心跳聲融合到一處。
此刻,我抱緊謝玄,聽着我們的心跳聲再次匯聚在一處。
山河飄零,命若浮萍。
短短一生,愛過恨過,已然很好。
【歷史】
昭武帝的一生,是一個傳奇。
他是前朝建元太子的遺腹子,長在兵部尚書家,被取名爲謝玄。
然而他七歲那年,兵部尚書滿門被抄,他也獲罪奴之身,被沈府以幾錢銀子買下。
但昭武帝雄才大略,跟着帝師歐陽捷遠走西南,用七年時間,成爲了名震天下的威武侯。
樊城一戰, 彼時南逃的哀帝喪失氣節、引狼入室,誤信羌國對其的許諾,將羌族士兵放入了樊城, 威武侯原本帶兵突圍, 準備棄城離開。
但不知怎的,威武侯又單人單騎殺回了樊城, 其手下兵衆受其鼓舞, 也紛紛回城奮戰,最終,樊城被保了下來。
據說, 威武侯從亂兵中抱出了一個女人, 據傳言,那個女人是哀帝的妃嬪。
女人病得很重,又受了傷, 已是回天乏術。
直到她病死, 威武侯一直陪在她身邊。
後來,威武侯登基, 執政二十餘載後去世, 史稱昭武帝。
他在位期間,後宮始終空虛。
據內侍說, 是因爲那個在樊城死去的女人,他追封其爲皇后, 一生沒有再娶。
於是史官稱那個女人爲妖女,原因是竟能以一己之身禍亂兩代帝王。
世人對於昭武帝的評價,往往處在兩個極端。
一方面,他外驅羌國, 內守安定, 破碎的山河在他手中, 得以漸漸復甦。
一方面, 他又單方面撕毀和大理國的婚約, 還在晚年斬了一直輔佐他的帝師歐陽捷。
史官剛正不阿, 將他的諸多暴行一一記錄在冊, 他也懶得追究。
只有一件事,他一直在和史官糾正, 那便是那位皇后的名聲。
然而他越糾正,史官便越相信那女人的確有禍國的媚術。
昭武帝爭執多次,最終作罷。
很多年後, 太醫告知昭武帝大限將至,於是他一人獨自走進放了史冊的上清閣中。
然後將那些記載了他此生功過和描述了那禍國妖女的冊子,統統付之一炬。
火光沖天, 昭武帝本人亦葬身於那場大火之中。
最終,人們從遍地灰燼的廢墟之中,找到了兩枚同心玉佩。
它們被大火灼燒後, 仍然瑩瑩生輝,拼在一起,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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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是近百年的海晏河清。
而或許在不爲人知的某處, 他與她終於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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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你身邊的路,每次都是這麼難。
但再難,我也還是要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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