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霜遲

我爹病死後,家裏留下個童養夫。
爲了供他科考,我日日去青樓做漿洗生意,十個手指長滿了凍瘡。
他高中榜眼,卻娶了太傅千金。
「季霜,你我身份已經不匹配了。」
我聽進去了。
點點頭不再糾纏。
一年後,他奔襲千里回鄉,要接我去京城做妾。
我挺着顯懷的肚子,笑着看他。
「賀大人可知,我現在是什麼身份?」

-1-
得知賀書惟中了舉人,我連忙趕回家。
路上救了一個快餓死的乞丐。
我淋着雨餵了他一碗粥,片刻後他睜開了眼睛,很小聲地對我說了一句。
「多謝。」
等我回到家,賀書惟正坐在桌前寫字。
見我渾身淋溼,他忙起身取了塊帕子。
我瞥見紅紙上寫了「婚書」兩個字,頓時生出幾分羞澀的欣喜。
賀書惟替我擦乾頭髮,又翻出了塗凍瘡的藥膏。
初月樓的姑娘們都愛乾淨,每日要換兩套衣裙。
我從上工便要洗到天黑,一入冬手上便長滿了凍瘡。
他邊將藥膏塗在我手上邊囑咐。
「我離家後,你要記得每日塗藥。」
我歡喜的心頓時涼了一半。
過了鄉試,他就要赴京趕考了,會有許久見不到他。
我低下頭嘟囔。
「春寒料峭,我得再替你做一副厚實的護膝。」
他見我興致缺缺,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婚書。
「你在家安心等我,我一定掙個功名回來娶你。」
我依偎進他懷裏,吸了吸酸澀的鼻子。
「好,我等你讓我做大官夫人。」
沒等我做好護膝,縣衙便來人通知,上京的官道前些日子出了件事。
大概是,京城來的貴人在鄞州府那一段遭了山匪截殺。
如今官道上不太平,縣令大人讓拿到赴考文書的舉子儘快啓程。
我滿懷期待地等到了五月。
縣裏落榜的考生都回來了,考中的家裏也都陸續收到了書信。
唯有賀書惟,杳無音訊。
我的心沒來由地有點慌。
初月樓的頭牌秦詩姑娘替我惋惜。
「你家賀郎啊,八成是不會回來了。」
我將疊好的衣裙放進她的櫃子,篤定地回她。
「不會的,我爹對他有救命之恩,我又等了他這麼多年,況且他留了婚書給我的。」
秦詩姑娘扶額哀嘆。Ţúₙ
「傻季霜啊,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了,恩情對男人最沒用的。」
我還是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走的時候她不住地搖頭說我傻。

-2-
晚上回家時,我被家裏的場面嚇得半死。
有個黑衣人躺在我牀上,身上有個很長的傷口在往外滲血。
驚嚇過後,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救人。
我給他包紮了傷口,又守到半夜。
他終於醒了,目光釘在我臉上半晌,滿目戒備化爲了驚喜。
「是你?」
我皺着眉努力回想,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
他嗤笑一聲。
「姑娘大概忘了,曾對我有施粥之恩。」
原來是初春時,我在雨中遇見的那個乞丐。
他告訴我他叫謝三,上回來鄞州時丟了盤纏,險些餓死。
這回來遇到了一夥劫匪,搶了他的錢,還將他砍傷了。
我訕訕一笑。
「一碗粥罷了,算不上什麼恩。」
他卻滿臉認真。
「瀕死之人,一碗粥可以救命。」
「今日你又救了我一回。」
讓人這麼認真地細數恩情,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便問他。
「你餓不餓,我再給你煮碗粥?」
我本只是客套一句,沒想到他點了點頭。
「勞煩姑娘了。」
我暗罵自己多嘴,大半夜的還得去生火。
可那兩碗粥換來了善報。
第二天下工回家後,信差送來了賀書惟的信。
我喜笑顏開地給謝三煮了一鍋魚湯。
見他喫得很香,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躊躇着問。
「謝三,你識字嗎?」
見他面露疑惑,我侷促道。
「我今日收了封信,可我識的字不多,你能不能幫我念念?」
其實賀書惟一直在教我認字,可我實在沒那個天分,一看書就打盹,但總騙他說學會了。
婚書兩個字,還是因爲盼着與他成親,偷偷請秦詩姑娘教會我的。
謝三點點頭,將信接了過去。
可他展開信後,耳根霎時紅了。
面上掙扎了好一會兒纔開口。
「卿卿麗鑑……」
不知爲何,他念完第一句後就咳了起來。
我忙給他倒了杯水,又問他。
「這句是什麼意思?」
他身子僵了一瞬。
「就是讓你好好看信。」
信裏就這一句我聽不懂的,後面的話都很明白。
賀書惟說他考中了榜眼,做了京官,但剛上任有許多事要忙,一時回不來。
還有一些傾訴思念的話。
謝三讀得磕磕絆絆,我倆的臉一個賽一個的紅。

-3-
第二天,我拿着那封信興沖沖地去尋秦詩姑娘。
「姑娘,我家賀郎考中榜眼啦!」
她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臉。
「恭喜季霜,就要做大官夫人了!」
我拿着那封認不了幾個字的信看了又看,夜裏做夢都是賀書惟穿着喜服來迎娶我的場景。
謝三突然向我辭行,說要去縣衙謀個差事。
他走之前問了一句。
「寫信給你的人姓賀?」
我點點頭,問他怎麼了。
他卻欲言又止,最終說了句。
「沒什麼,隨口一問。」
他在縣衙謀了個捕快的差事,住進了縣衙的廊房。
頭一個月領餉銀時,他送了些糧食來,還給我買了一匹衣料子。
我摸了摸那匹料子,連忙推拒。
「這料子太貴重了,你纔有多少餉銀,快拿去退了!」
那料子我見過。
秦詩姑娘有一件見貴客纔會穿的衣裙,就是這種料子。
謝三卻不同意。
「不行,這是我的謝禮,你上次給我送粥,被雨水淋溼了一件衣裳。」
我沒想到他會記得這種小事。
想着我也該有件像樣的衣服,等賀書惟接我進京時,不至於太寒酸。
於是我半推半就收下了,又怕他買這料子花光了餉銀,便交代他。
「縣衙裏伙食八成不好,看你瘦了許多,以後每隔兩日便來我家喫ƭúₘ頓飯,我給你煮肉湯喝。」
賀書惟教過我一個成語,禮尚往來。
我雖不會寫,但也知道意思。
謝三深潭般的眼睛裏流淌着細碎的光,片刻後笑了笑。
「好,那便打擾了。」
我不知道翰林大官人是什麼官,但猜想一定是個很忙的差事。
因爲離放榜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五個月,再過一個月便是中秋了,賀書惟還是沒有回來。
謝三下次發餉銀時,直接給了我二兩銀子。
我拿着那白花花的銀子發愣。
「你這是做什麼?」
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這個月能不能接着來喫飯?」
喫飯事小,銀子我卻不敢收。
「這也太多了,二兩銀子,咱們兩個一整月都喫不完的。」
況且我上回聽秦詩姑娘提過。
縣衙裏那幾個捕快,一個月餉銀就三兩銀子,大半都扔在初月樓了。
「你給我了這些,自己身上就剩一兩,怎麼夠用呢?」
他看着我認真沉思的樣子,臉上突然染上了紅暈。
「你收着吧,我花不了那麼多……」
「聽說漿洗的活計很辛苦,你若是累了,也可以偶爾告個假。」
末了他還補了一句。
「算是我報答你的。」
這是頭一回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賀書惟讀書要花錢,初月樓裏漿洗的女工屬我最勤快,就爲了姑娘們那零星的打賞。
他雖心疼我,但也沒有說過讓我歇一歇的話。
那一刻彷彿心底有什麼口子被撕開了。

-4-
只是沒想到這事竟鬧了誤會。
有一天我去樓上送洗好的衣裳,正好遇見縣衙的幾個捕快來喝花酒。
謝三站在人羣后面,見到我有些尷尬。
「今日破了樁案子,他們硬拉我來喝一頓。」
我「哦」了一聲。
「那我便不準備你的飯了。」
話音剛落,旁邊年長些的一個捕快就嚷了起來。
「原來謝老弟的餉銀是交給了季姑娘,怎麼季姑娘不等賀郎君了?竟管起了我兄弟的錢。」
我聽得臉上發燙,逃也似的跑開了。
但那捕快的話卻點醒了我。
縣裏的人都知道我同賀書惟的關係。
如今與謝三雖清清白白,但等賀書惟回來了,難免會有人在他面前說閒話。
很晚的時候,謝三還是來了。
他衝我拍了拍肚子。
「那煙花之地真不是喫飯的地方,實在沒喫飽。」
我去生火給他煮了碗湯麪,看着他喫得丁點不剩纔開口。
「我瞧着旁人像是誤會了我們的關係,賀郎就快回來了,我……」
謝三夾菜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掃了過來,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我縮了縮腦袋,想說點圓場的話時,他卻先開了口。
「是我考慮不周,你放心,今日之後我便不來了。」
我鬆了口氣,十分感激他的善解人意。
中秋前夕,隔壁家的走商從京城回來,見了我便嚷嚷。
「季霜,你家賀郎君在京城給太傅做了贅婿!」
一時間猶如晴天霹靂。
我被震得頭疼難耐,在家中枯坐了兩日。
第三日,謝三找上了門。
我尚在爲了賀書惟傷心,沒看見他滿目的擔憂。
倒是兩日來憋悶的情緒終於找到了人傾訴。
「謝三啊,我爲了供他讀書,從沒有一天懈怠,你看我的手上,還有生凍瘡留下的疤。」
說着還抬起灰白的手給他看。
手上的皮膚薄得幾乎能看到裏頭的血肉。
「你說他怎麼可能另娶他人呢?」
謝三怔忡了許久,最後垂着頭說了一句。
「季霜,這事是真的。」
我總算知道了他那天爲什麼欲言又止。
他是從京城來的鄞州。
京中四月初就傳遍了,今科榜眼被太傅的女兒看上,太子殿下親自保了媒。
我這才明白,自己幾個月來的期盼真成了笑話。

-5-
賀書惟在京城娶妻的事,很快在縣裏傳遍了。
我成了城裏年紀最大的未嫁女。
喪妻的鰥夫,和想納妾的鄉紳,聞着風聲託媒人上門,擾得我沒一天安生日子。
有一天我不勝其煩,將媒人攆了出去。
那婆子頤指氣使地站在門外罵我。
「神氣什麼,不過是個被賀大人厭棄的老姑娘,看這縣裏還有誰願意娶你!」
她叫罵間,謝三端着一個木盒上了門。
我聽到他冷冷對那媒婆說:
「讓你失望了,我正要來向季姑娘提親。」
那媒婆梗着脖子走了。
我的心跳竟無端漏了一拍。
謝三進門時,我正捧着賀書惟寫的婚書發呆。
他掃了一眼,漠然道:
「婚書未過官府,做不得數。」
我低低「嗯」了一聲,忽然情緒上頭,帶着幾分賭氣。
「要不你幫我燒了,寫一張新的。」
他呼吸似乎滯了一瞬,當即開口。
「拿紙筆來。」
我翻出了賀書惟在家時用過的筆墨,還有寫婚書時多出的紅紙。
他的字比賀書惟寫的還要好看,我雖看不懂,但紙上的筆鋒是藏不住的。
我拿着婚書看了看,指着我名字前面的幾個字問。
「這是你的名字嗎?怎麼沒看到三字?」
他雲淡風輕地衝我笑。
「這是我在京城時用的名字,謝將時。」
謝將時。
我在心裏唸了一遍,原來他的名字這麼好聽。
我將婚書拿給秦詩姑娘替我讀。
她草草掃了一眼,只念了兩句。
「畢生恩愛,永諧魚水之歡。」
「哎喲,你的這位夫婿,可真是露骨呢。」
我不解,她促狹地看着我笑。
「新婚之夜,魚水之歡,謝捕頭是武將,你可要撐住啊。」
我聽得心尖發癢,奪過婚書落荒而逃。
謝將時這個月抓了個要犯,升了捕頭,餉銀漲到了五兩銀子。
月末時他將五兩銀子都給了我。
我不要,他卻言之鑿鑿。
「你現在是我未過門的夫人了,自當都交給你管。」
我被他說的不好意思,忽然覺得嫁給他過日子其實也很好。
等他走了,我將做給賀書惟的那副護膝拆了,將皮料連同我所有的心意,一同收了起來。
既不被珍惜,便不拿出來現眼了。
可幾日後家裏來了客人。
「小人受賀大人之命,來接姑娘上京。」
當時我幾乎又燃起了希望,以爲是不是誤會了賀書惟。
可沒等我回話,謝將時就來了。
聽說了來人的目的,他面無表情地嘲了一句。
「聽說賀大人做了贅婿,難不成太傅同意讓他納妾?」
那男人當即賠笑。
「當然不是,大人看重季姑娘,已經在京郊另置了宅子。」
謝將時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
「哦,是要你做外室……」
他們的對話像一盆冷水澆下來。
我只覺翻騰起來的心思一點點熄滅,最終對來人說。
「你回去吧,告訴你家大人,我要嫁人了。」
對方頓時驚了。
「大人說姑娘一定在等他的,這是與誰說了親?」
謝將時臉色沉得像要殺人,口中卻嗤笑。
「是我,閣下有何疑問?」
那人不甘的目光在他臉上打轉,落到他摸上劍柄的手,最後哭喪着臉求我。
「姑娘能否寫封書信,也好讓我交差。」
我爲難地看向謝將時。
「你能替我寫嗎?」
他瞪了那人片刻,忽然展顏一笑。
「夫人有命,豈敢不從。」
我不好意思糾正他的稱呼,紅着臉替他鋪開了筆墨。
「那勞煩你幫我寫,我已嫁作人婦,聽聞你也另遇佳人,盼你與夫人舉案齊眉。」
謝將時聽完挑了挑眉,揮筆洋洋灑灑寫下兩行字。
我看着字數不對,便問他。
「這是我說的那幾句話嗎?」
他懶洋洋地將紙上的字念給我聽。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負心之人,何必同他說那麼多。」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畢竟他看上去很有文化的樣子,便由他去了。
只是總覺得他這回寫的字比婚書上潦草得多。

-6-
可最終在官府過印的婚書上,他的名字還是寫作「謝三」。
我只是想找個可靠的人過日子,並不想打聽他的過去。
我與謝將時是在我家成的親。
新婚夜裏他喝了酒回房時,我正在卸下釵環。
他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語。
直到我卸完了滿頭的首飾,頭髮散下來,他才說了句。
「夫人裝扮起來,比那秦詩好看多了。」
我的心尖頓時像是被什麼颳了一下,有些刺撓的癢。
我無話找話地回了一句。
「我知道你與我成親是想報答我,可是這套首飾也太貴重了。」
謝將時滿臉醉意,伸手勾住了我的腰。
「想報答你不假,可我娶妻也必是娶自己喜歡的。」
他湊在我耳邊說話,氣息拂得我耳根發燙。
我有些莫名的慌張,試圖推開他,卻被他摟得更緊。
「新婚之夜,夫人難道要拒絕我?」
這話讓我想起秦詩姑娘說他是武將的話,不由得面紅耳赤。
謝將時看了一眼我紅得要滴血的臉,揚手便熄了蠟燭。
「夫人既然害羞,這樣如何?」
我到底是沒撐住,謝將時的體力實在太好。
我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謝將時還在睡。
他新婚之喜,縣令老爺放了他一天假。
我想下牀去生火做飯,卻被他一把扯回了被窩。
「你上哪去?」
我的肚子替我答了一聲。
他聽到那咕嚕嚕的聲音終於睜開了眼睛。
「是我不好,只顧自己喫飽了,這就去給你買些喫的回來。」
說着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穿上了衣服出去了,我羞得又鑽進了被窩。
謝將時待我很好。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個月,過年前山匪猖狂,他出門辦差,十日未歸家。
直到第十日傍晚。
縣衙裏來人報喪,說謝將時在鄰縣剿匪時搗了狼窩,只找回了一根手指頭。
我兩眼一抹黑便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牀邊坐了個大夫,跟我說話的語氣裏都是同情。
「謝夫人節哀,爲了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可過於傷心了。」
我的孩子成了遺腹子。
本來我想等他這次回來,再將他要做父親的事告訴他的。
可傷心欲絕過後,又覺得這樣也好,免得他走時多一個牽掛。
謝將時的死訊傳回來後,我在家總是胡思亂想,腦子裏全是他被餓狼撕扯的場景。
後來我實在忍受不了,又去了初月樓做漿洗女工,秦詩姑娘看着我直嘆氣。
「原以爲你總算遇到個好人,能過上好日子了,怎麼就這麼造化弄人……」
我低着頭替她整理衣裙。
目光觸及還沒有顯懷的肚子,淚水從眼角滑了下來。
是啊,怎麼就造化弄人呢?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我的手上又長出凍瘡時,賀書惟竟回來了。
他風塵僕僕,勒馬停在院外。
我想起,今日正好是他去歲離家赴考的日子。
眼前的賀書惟錦衣玉冠,翩翩公子。
不過一年,我卻幾乎認不出他了。

-7-
我看着他不說話,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冷冷地問了一句。
「季霜,我幾時同意你嫁人了?」
我差點氣笑了Ṫŭₔ,他背信棄義在先,反倒質問上我了!
這一氣肚子便有些發緊。
見我抬手撫了撫肚子,他才發覺我已顯懷,頓時臉色鐵青。
「我在京城從未有一刻忘記過你,可你隨便找個男人寫封書信,就想捨棄我嫁人生子?」
我聽他如此情真意切,心中卻漠然一片。
「不嫁人,難道去給你做外室?」
他不說話了。
我對他冷笑。
「賀書惟,你娶太傅之女,是權衡利弊,我不怪你。」
「但我憑什麼理所當然做你沒有名分的女人!」
他沒了剛開始的頤指氣使,垂下頭說着。
「我以爲你會理解我的。」
我好不容易緩和了情緒,才能平靜地同他說話。
「我若不理解你,早就千里迢迢上京找你要個說法了。」
賀書惟到底沒好意思進我家的門。
他就那麼走了,我竟也沒有分毫的傷心怨懟。
第二天我洗衣服時,初月樓的媽媽在後院水井旁同我念叨。
「季霜啊,天香閣的那位貴人點名要見你,你就去一趟吧。」
有什麼貴人會見一個青樓的漿洗女工。
不就是賀書惟麼。
我手裏的動作沒停下。
「媽媽,我不想見他。」
她滿臉的爲難。
「賀郎君如今可是京城來的大官,咱們開罪不起啊。」
「況且你們那麼多年情分,如今你家謝捕頭也殉了職,賀大人何嘗不是個好歸宿?」
我聽得煩了,駁了她一句。
「媽媽別說了,我同他可沒有什麼情分。」
「況且我發過願,要替夫君守寡,將孩子養大。」
這次沒聽見媽媽應聲,卻傳來了賀書惟惱怒的聲音。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能娶你,還能替你養孩子。」

-8-
我從未發現賀書惟這樣無恥。
他知道了我夫君殉職後,執意要我跟他上京。
我不答應,他便每晚來我家死纏爛打。
寡婦門前最容易生是非。
沒幾日大家便都知道了,在京城做了太傅贅婿的賀大人,回來纏上了謝捕頭的遺孀。
終於有一日我忍無可忍,潑了他一盆洗腳水。
「你這麼久不回去,你家中的夫人難道不會生氣?」
他絲毫不氣惱,只是拿帕子慢慢擦着身上的水。
「我此次來是奉命尋人的,人還未找到,你若不答應跟我走,我可以一直跟你耗。」
怪不得他只有晚上來,白日從未見過他,原來是在忙公務。
他對着我長嘆。
「你可知道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多久?」
我心念一動,問了一句。
「你要找什麼人?」
「去年春節後,皇后娘娘的親外甥押送軍餉到鄞州軍營,途中被山匪劫道,下落不明。」
「聖上先後派了幾波人,都沒有尋得他的蹤跡,這回太子親派我來引路。」
我暗暗感嘆,這都過去一年了,恐怕那位貴人早就屍骨無存了。
我原本打算去找秦詩姑娘幫幫忙,她的恩客裏有許多鄞州的大人物,要是能有眉目,就能讓賀書惟快些離開,免得在這裏讓我心煩。
如今看來,他怕也知道那人找不回來,有心在Ṭűₙ拖時間。
我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那位貴人姓甚名誰?」
他猶疑了一瞬,說出了一個我夜夜夢中牽掛的名字。
「京城謝家的三公子,謝將時。」

-9-
我最初認識的謝將時,是個落難的乞丐。
後來他被山匪劫道,受了傷躲進我家。
再後來,他做了縣衙裏最低等的捕快,每個月只有三兩餉銀,又因爲能力過人,升了捕頭。
他在我心裏是個知恩圖報、文武雙全的人,也是踏實可靠的夫君。
可我從未想過他竟會是皇親國戚。
既如此,那他這一年爲何會隱姓埋名留在鄞州,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我沒敢告訴賀書惟人已經死了。
第二天,我去給秦詩姑娘送衣裙。
她不在屋裏,卻坐了個滿頭珠翠的明豔女子,見了我懶懶地問。
「你就是季霜?」
她身上的衣服料子,跟賀書惟穿的一樣華貴。
我隱約猜到這便是賀書惟京城的夫人。
沒等我應聲,她便笑了起來。
「姑爺心心念唸的鄞州女子,我當是什麼天姿國色,不過如此。」
「也值得他煞費苦心,讓太子殿下派他到鄞州尋謝三哥?」
我看着她身邊幾個身材高大的帶刀侍衛,忽然有些不安。
她這麼說,看來是想找我的麻煩。
果然,她讓人將我封了口綁在了牀頭,出門前對着身邊的老婦人耳語了幾句。
他們走後不久,秦詩姑娘竟罵罵咧咧地溜進了門。
「我說是什麼人物佔了我的天香閣,原來是那負心人的夫人,真是狼行成雙!」
她將我口中的布條扯開,邊解繩子邊交代。
「那女人給了媽媽身邊的陳武很多錢,讓他來欺辱你,你出了門就快些跑!」
我聽得心驚,可綁住我的繩子竟怎麼也解不開。
情急之下我求她。
「姑娘,你去我家,找我給你看過的那張婚書來救我!」
她解繩子解得滿頭冷汗,罵了一句。
「那能有什麼用?她要在乎你成了親,還會想這法子來侮辱你?」
我來不及解釋,只能讓她快去。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她見我大概跑不掉了,只能停手。
媽媽身邊的漢子推門進來時,她衝那人盈盈一笑。
「陳大哥,這可是我妹子,你對她溫柔些。」
那人對她淫笑。
「貴人說了,只要不出人命,讓我隨便玩。」
秦詩聽了臉色煞白,當即往樓下跑了。
我看着步步逼近的陳武,覺得求救無門。
只聽他說:
「對不住了季姑娘,你雖有了身孕,我倒也不嫌棄。」
這個陳武爲人粗俗,從前便對我有意思,只是我一心等着嫁賀書惟,從未給過他正臉。
沒想到如今會折在他手裏。
陳武不像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可我還是想搏一搏。
當即縮着身子喊肚子疼,沒想到他真的停了下來,皺着眉啐了一口。
「真是麻煩,那先讓你歇會兒。」
我弓起身子,冷汗直冒,倒也很像樣子。
就是不知道他的耐心能不能撐到秦詩姑娘回來。
可沒等他失去耐性,賀書惟的夫人已經坐不住了,親自上來查看。
見我縮在牀上,陳武在一邊喝茶,她冷冷發問。
「收了我的錢,怎麼不趕緊辦事?」
陳武撓了ţû₀撓頭。
「她肚子裏還懷着孩子,說肚子疼,出了人命怎麼辦?」
那女人打量了一眼我的肚子,吩咐了一聲。
「去讓這兒的媽媽送一碗落胎藥來,喝了好辦事。」
落胎藥送來時,秦詩還沒有趕回來。
我心一橫,扯着嗓子喊。
「賀夫人,你如此對我,只怕不好向太子殿下交代!」
她怔了一下,掩脣笑了起來。
「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仰着頭,言之鑿鑿地說。
「我夫君是謝將時!」
「我肚子裏的孩子同太子殿下有親!」
只見她明豔的臉上露出幾分訝異,隨即冷冷一笑,親手接過落胎藥朝我走來。
「怪不得姑爺喜歡你呢,果然是個有心思的。」
說着掐住我的臉便要將藥往我嘴裏灌。
秦詩在這時跌進了門。
「季霜,你要的婚書!」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總算救了我腹中的孩子一命。
賀書惟的夫人拿着婚書的手抖着說:
「竟真是謝三哥的筆跡!」

-10-
賀書惟的夫人名叫宋薇,她說我肚子裏懷的是謝家的獨孫。
謝家滿門忠烈,謝將時的兩個兄長都殉了國,只剩下做了文官的他。
因此皇后放話,只要未見屍首,就必須將人找到。
她看了謝將時親手寫的婚書,頓時換了一副嘴臉瞧我。
不僅親自替我鬆綁,還叫了大夫來替我安胎。
秦詩姑娘在一旁嘖嘖稱奇。
「京城世家的女子竟是這個樣子。」
宋薇卻不生氣,反向我解釋。
「實在是冒犯了嫂嫂,同爲女子,嫂嫂當能諒解我。」
「我爹盡心扶持賀郎,沒想到他心裏一直藏着人,我也是氣昏了頭。」
我不敢與她攀親,畢竟這女人前一刻Ṫù₊還要灌我喝落胎藥。
賀書惟趕來時,眼前便是宋薇拉着我的手噓寒問暖的場面,當時便傻了眼。
宋薇見了他欣喜道。
「夫君,我找到了謝三哥的夫人!」
我見她的笑意下藏着些委屈,心想被賀書惟辜負的可憐人原來不止我一個。
宋薇說要帶我入京認親,我並不想去。
一個做漿洗謀生的女工,謝家怎麼可能認我做兒媳?
看宋薇這笑面虎的樣子,他們大概會哄騙我生下孩子,再把我趕出門。
可太子的親衛親自上門接人,我只能跟着走,心裏卻在盤算如何半路逃走。
於是我尋了個宋薇不注意的空檔,哄騙賀書惟。
「我不想做謝家的兒媳婦,你幫我逃走,我便任你安排。」
他將信將疑地看着我,最終沒經住誘惑。
「好,離開鄞州前我會安排好。」
宋薇給我單獨安排了馬車。
一行人出城時,賀書惟不知從哪找來數十個乞丐堵路,紛紛喊着請貴人施捨。
有幾匹馬驚了,場面極爲混亂。
待太子親衛拿了銅板和乾糧安撫了那些人走後,我捧着兩個餅子和一串銅錢在人羣中抬起了頭。
賀書惟留了當初派來接我的那個人,一同扮在乞丐堆裏。
等他們走後帶着我上京,藏進他爲我置辦的宅子。
可他們一走,我忽然扶着肚子面色蒼白。
「前頭不遠處有個醫館,快去幫我找個大夫!」
那人嚇得撒腿就跑,等他帶着大夫回來時我已經跑了。
反正賀書惟是個背信棄義的人,我也不必與他講信用。
我怕他們去家裏找我,只能找了山裏一間獵人廢棄的木屋,在裏頭躲到了傍晚。
餓得眼前發昏時,門外竟傳來了人聲。
「二當家,前頭有間屋子,不如先進去歇歇腳。」
是山匪!
我當時腦袋一懵,暗罵自己蠢。
躲哪裏不好,躲進了這麼個無處可逃的地方。
那破舊的門被踹開,進來了一個凶神惡煞的男人,見了我立刻笑了起來。
「喲,竟還有個小娘子,是被你家男人攆出來了?」
「不如爺爺我收留了你吧!」
我下意識地捂住了肚子,下一刻便看見他身後的謝將時,正目光沉沉地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
我愣在了原地,聽到他呵斥了一聲。
「都滾出去!」
那個山匪調笑他。
「二當家原來好這一口,走走走,咱們給二當家騰個地方!」
幾個人頓時走得沒了影兒,留下謝將時與我大眼瞪小眼。
回過神來後,我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賀書惟教過我一個詞,失而復得,原來是這種感覺。
他不發一語地抱住我。
等我哭夠了抬頭看他時,能看見他眼中的愧疚和不安,還有一絲驚喜。
「你這肚子……」

-11-
我真想狠狠打他。
可看見他替我擦眼淚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我又心疼得下不去手,只能惡狠狠地說。
「夫君是厭倦了做京城的貴人,隱姓埋名做了謝三,如今又厭倦了我,假死上山做了土匪?」
他陡然一震,隨即忙搖頭向我解釋。
原來去年官道遇劫,所有官差都被殺了。
他殺出重圍,在深山中走了好幾日纔到城裏,差點餓死在街頭時,我餵了他一碗粥。
說着他眼眶便紅了。
「那些山匪是與鄞州的貪官勾結來截道的,運送軍餉的路線和人數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清點死屍時發現少了一個,便一直在追殺我。」
「還好那會兒慌不擇路,竟躲進了你家。」
後來他改名爲謝三,蟄伏在縣衙,找機會查鄞州府的貪官是誰。
直到過年前出公差遇上了狼羣,他一個人殺了十幾頭狼,累暈在山裏。
是山寨的土匪撿了他回去,他又憑本事坐上了二當家的位置。
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們謝家歷代忠良, 貪墨軍餉這樣的事,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可得知他死訊後的那些日子,我也是真真切切哭腫了眼睛。
謝將時將頭埋進我的頸窩。
「進山寨的機會難得,我本想探聽到證據就回家。」
「若知道你懷了身孕,我一定不會留在那!」
他眼中的悔意戳得我心窩子疼, 竟比得知賀書惟另娶他人時還要疼。
轉念一想,死了的孩子爹又活生生站在了我面前,還有什麼不可原諒的?
他問我爲什麼在這裏, 我沒好氣地回他。
「有人想帶我回京城生孩子。」
話音剛落,他眼中便起了陰雲。
「是賀書惟?」
我搖了搖頭。
「是賀書惟的夫人, 還有太子派來尋你的親衛。」
他聽完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在理清這其中的關係, 良久後抬起了頭。
「有件事需要夫人去做。」
「我已發現山匪頭目將勾結貪Ṫū́⁷官的證據藏在哪裏, 但怕打草驚蛇,被他一把火燒個乾淨,所以我還得回去。」
等那些山匪折返來時, 謝將時提着褲腰帶出去了, 一邊還罵罵咧咧。
「催什麼, 我還沒盡興呢!」
那個凶神惡煞的土匪說要把我帶回去給其他人玩玩,被他攔住了。
「懷着呢, 經不住玩, 早沒氣了。」
我等他們唏噓着走後,狠狠捶了一下牆。
混蛋謝將時,嘴裏沒個避諱,等他回來一定得好好收拾!
我喫了他留給我的肉乾, 等ẗų⁵天一亮便下山回了家。
家門口烏泱泱等着好多人。
我沒有理會痛心疾首的賀書惟, 直直走向了太子的親衛首領。

-12-
那個親衛首領照謝將時的安排, 從鄞州大營調來兵馬,與他裏應外合端掉了截軍餉的匪寨。
謝將時在山寨裏找到了貪官的密函,拿着東宮令牌先斬後奏, 殺了鄞州的兩個貪官。
我拿着他給我的一千兩銀子, 去替秦詩姑娘贖身。
她感嘆了好一會兒。
「好人當真是有好報, 誰敢信你一碗粥能換來個京城貴婿。」
我卻不這麼想, 如果謝三隻是謝三該多好。
可是他是謝家唯一的兒子了,很快就要回京城去。
從他自山寨回來, 從未提過要帶我上京, 我落寞地告訴秦詩姑娘。
「我與他有官府落印的那張婚書上寫的是謝三。」
秦詩愣了愣,隨即訕訕一笑。
「罷了,負心人你也不是頭一回遇上了, 我帶你一起走, 我開個女子學堂,養你和孩子!」
她話音剛落, 謝將時很不友善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姑娘贖身的錢可是我出的, 爲何在這裏恩將仇報?」
秦詩掃了他一眼, 分毫不怵。
「你既不提要帶季霜回京, 想來也沒打算認這門親事, 我不管她,難道讓她繼續做漿洗養孩子?」
謝將時聽到後面,好看的眉毛幾乎黏在一塊兒了。
「誰說我不帶她回去?」
他拉過我的手, 一雙桃花眼柔情似水。
「我這孩子沒多久便要出生了,她不能坐馬車。」
「等一家三口齊全了,再一同回去。」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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