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丈夫冷戰的第 27 天,我從牀底翻出一本老舊日記。
「抽籤抽到張小花做妻子,我真恨不得立即去死!」
「每一次叫毓芬弟妹,我的心就像在滴血……」
「弟弟去世,娘提出讓我兼祧兩房。張小花撒潑打滾像個潑婦,真讓人厭惡。」
厚厚一本,寫滿了對文毓芬的思慕和對我的嫌棄。
我突然發現,這 32 年的相伴就是個笑話。
留下擬好的離婚協議,我定了機票,獨自一人去了四姑娘山。
-1-
大巴被山體滑坡的碎石砸中時,我腦中還在不斷閃現周守文日記本中的內容。
「張小花渾身就像被醬菜醃透了,一靠近就讓人作嘔。爲什麼不能學學毓芬,好好收拾自己?」
我偷偷聞了聞自己的衣服。
雖然用洗衣粉反覆洗過,但始終殘留着淡淡的酸味。
也是周守文最討厭的味道。
我苦笑。
爲了補貼家用,月子裏我便開始學做醬菜,每天走好幾里路挑上街去賣。
深冬的水冰涼刺骨,我因此落下月子病,關節常年疼痛。
就是靠着這門手藝,高考恢復後周守文才能安心準備考試,兒子小凱才得以順利長大。
車身翻滾顛簸,我的腦袋受到重擊流血。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我的第一反應是撥通周守文的電話。
可那邊始終無人接聽的「嘟嘟」聲,就如同我死亡的倒計時。
我差點忘了,我們還在冷戰呢。
一個月前,周守文以要參加學術研討會爲由。
又一次爽約,打亂我精心計劃了半年的出遊。
我發了脾氣。
「張小花,你知不知道自己這副潑婦嘴臉有多讓人討厭!」
周守文露出我曾見過無數次的嫌惡表情,摔門而去。
我心裏委屈,明明是他失信在先。
他已有一個多月沒回過家,電話和消息也一概不回覆……
抹掉糊住眼睛的血,我費力撥通第二個電話。
漫長的等待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媽。」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凱的語氣就變得不耐煩。
「我都說不知道爸去哪兒了!你也該好好反省下自己,爸爲什麼走,你還不清楚嗎?」
電話被掛斷,忙音像繩索一樣扼住我的喉嚨。
父子倆向來一條心。
在二人眼裏,他們是ṱű̂₀高知分子。
而我,只是一個大字不識多少,只會做醬菜的鄉下婦女。
小時候開家長會,小凱就只願意讓爸爸去。
飯桌上,父子倆常聊着我聽不懂的話題。
我曾試圖融入,小心翼翼地問他們量子是什麼。
兩人先是沉默,接着小凱非常直白地丟來一句,「說了你也不懂。」
外面傳來響動,是救援人員。
大家被順利救出。
還沒來得及慶祝劫後餘生,ƭŭ⁰就聽不遠處傳來悶響,泥石流來了!
救援人員引導大家向安全區轉移。
剛跑了幾步,我右腿突然抽筋,跌倒在地。
這是周守文有年高燒不退,我獨自揹着他走了十幾裏山路求醫,被岩石劃破小腿、傷到筋骨,留下的後遺症。
我眼睜睜看着泥石流飛速裹挾而下……
裝在口袋裏的手機被誤觸,幾聲響鈴後,是周守文淡漠的聲音。
「喂。」
泥沙層層漫過來,堵住我的口鼻。
我拼命掙扎,想求救,想再叫一聲阿文!
可週守文冰涼的話語,比即將到來的死亡,更讓我絕望。
「張小花,在你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前,不要再打這種無聊的電話。」
-2-
意識逐漸泯滅,再睜眼,我出現在一家影樓。
和攝影師說話的小凱,突然有所感應似的回頭。
「爸,媽。」
周守文和文毓芬挽着手,穿過我的身體。
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魂魄。
西裝筆挺的周守文,屈身撫平了文毓芬婚紗上的一道褶皺。
親耳聽見自己的兒子叫別人媽,親眼看見自己老公陪其他女人試婚紗,挺諷刺的。
我曾跟周守文提過想補拍婚紗照,都被他以不喜歡拍照爲由拒絕。
連小凱也笑我幼稚。
原來只是不想和我拍。
三人在攝影師的指導下調整動作,誰都沒注意到旁邊電視裏插播的緊急新聞。
「今日四姑娘山盤山公路突發泥石流,其中一名遊客失蹤,救援仍在進行中。」
我突然有些惡毒地盼着,我遇難的消息早點傳入父子倆耳中。
想看到二人得知我被泥石流淹沒,自己卻開開心心地陪着另一個女人拍照,而內疚痛苦。
但隨即自嘲地笑了。
爲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怎麼會?
周守文說不定早盼着我死了。
「咔嚓」,三人幸福的笑容被定格。
「您二老可真般配。」
聽了攝影師的話,周守文的笑直達眼底。
是啊,他們真般配,連名字都是。
18 歲那年,我被叔嬸趕出來。
正好碰見媒婆領着文毓芬去周家相親,也稀裏糊塗跟着一起去了。
周守文和周守武兩兄弟支支吾吾說不出如何選。
媒婆着急,乾脆讓二人抽籤決定。
周守文抽出寫有我名字的紙條時,表情像吞了蒼蠅一樣難看。
如果我沒跟去,周守文作爲大哥,娶的就是文毓芬。
成婚半年,周守文從來沒碰過我。
直到文毓芬害喜,一衆人圍着她和周守武打趣。
晚上,周守文瘋了一樣騎在我身上。
扯開我的衣服,橫衝直撞,疼得我咬爛了自己的嘴……
換完衣服的周守文,站在一套秀禾服前出神。
衣服用金絲線繡了龍鳳紋,和我手機裏一直保存的一張圖片很像。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穿上它的樣子。
-3-
「穿一套婚紗拍照留念就夠了,別亂花錢。」
文毓芬在一旁柔聲勸,周守文異常聽話地點了點頭。
三人接着去了家湘菜館。
「還是老位置坐。」
他們跟老闆似乎很熟。
周守文以前常說外面的飯菜不衛生,結婚 32 年,帶我下館子的次數屈指可數。
此刻卻拿着菜單,饒有興致地和身邊的人討論喫什麼。
文毓芬夾了香辣魚塊給周守文。
「阿文不能喫辣。」
他會咳嗽胃痛。
我下意識阻止,但明顯多餘。
周守文爲了遷就文毓芬,將裹滿辣椒湯汁的魚塊塞進嘴裏。
隨後劇烈咳嗽起來。
自嫁給他,我就硬逼着自己戒掉喫辣的習慣。
32 年裏餐桌上唯一一次出現辣椒,被周守文直接掀了盤子。
那天是我生日,我只有這麼一個小小願望。
但周守文這次沒有發火,而是沒頭沒腦問了句。
「對愛喫辣的人來說,戒掉辣椒很難吧?」
文毓芬笑。
「當然,反正我做不到。」
周守文若有所思。
結賬時,他拿出會員卡。
電腦屏幕彈出歷史消費記錄。
每次的消費時間間隔爲七天,恰好都是週五。
原來,周守文說每週五要固定值班,其實是陪文毓芬喫飯。
而我親手養大的兒子,也是知Ṱů⁽情人。
胸腔酸酸脹脹,這個家的外人始終只有我一個……
分別時,文毓芬突然回身緊緊抱住周守文。
「大哥,明天是最後一天,謝謝你這一個月一直陪着我。」
像被雷擊中天靈蓋,我當場呆愣住。
-4-
我刷到過文毓芬的朋友圈。
這個月,她一直在全國各地旅遊。
周守文明明知道我有多期待這次出遊,爲此做了很多準備。
卻還是推掉和我的約定,陪着文毓芬玩了一個月。
「周守文!」
我既委屈又憤怒,攔在他面前,聲音染上哭腔。
「你騙我。」
「你又騙我!」
都說人死後,靈魂會回到最牽掛的人身邊。
我特別憎恨此時的自己,即便被一次又一次傷害,卻仍舊出現在這裏!
周守文的手撫上文毓芬的後背。
「有需要就和我講。」
「可是嫂子……」文毓芬淚水漣漣。
周守文皺眉,「不用在意她。」
他的弟弟周守武在婚後第五年去世。
爲了方便照顧文毓芬母子,婆婆提出讓周守文兼祧兩房。
我反應異常激烈,和婆婆大吵了一架,甚至提出分家。
婆婆被氣到暈厥,文毓芬羞憤之下要投湖自殺。
周守文罵我自私,當場給了我一巴掌。
早在 18 歲見周守文的第一眼,我就被他吸引。
沒有人會大度到和別人分享自己心愛的東西,我當然也不行!
最後兼祧兩房作罷,但家卻沒分。
後來不到一個月,文毓芬才四歲的兒子意外失足落水,淹死了。
婆婆將一切罪責推到我身上。
說如果我答應兼祧兩房,文毓芬有人照顧,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文毓芬雖然什麼都沒說,但看向我的眼神里卻有很深的怨氣。
那一個月,周守文直接將鋪蓋搬去了院裏。
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連兒子也吵鬧着不和我待在一起。
說我是殺人兇手,從此不再和我親近……
我一路跟着周守文回到老屋。
院子裏,結婚時親手種下的石榴幼苗,如今已枝繁葉茂。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可週守文卻不願意再要孩子。
他在石榴樹前站了半晌,然後摸出手機。
我湊過去,看到他正給我發消息。
「我明天回去。」
十分鐘過去,手機一片靜默。
他一次次劃亮手機又熄滅。
「煮點小米粥,我回來喝。」
周守文發出的第二條消息依舊石沉大海,他的神色逐漸變得煩躁。
畢竟他的消息我從來都是秒回,突然被怠慢,生氣是應該的。
耳邊突然傳來嘈雜的人聲。
「人找到了!」
「她還有呼吸!」
「一定要堅持住啊!」
……
我眼前出現一幀幀畫面,從泥石流現場到手術室,再到病房。
原來我還沒死。
「病人暫時脫離危險,儘快聯繫家屬。」
醫生一臉凝重。
-5-
「不要。」
我大叫阻止,卻無濟於事。
眼前的畫面慢慢消失,我仍然還在周守文的身邊。
我能想象得到,他接到醫院電話時的反應。
他會皺起眉頭,深深嘆一口氣,責怪我亂跑,給他添麻煩。
我有月子病,經常感冒頭痛。
再加上常年做醬菜,患上了嚴重的支氣管炎。
只要一咳嗽,周守文就會皺起眉頭。
「早跟你說平時要注意一點,怎麼又感冒了?」
那種語氣神態,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累贅。
第二天起牀,周守文眼下一片青黑。
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我的對話框。
「不要小米粥了,給我煮點冰糖雪梨,有點咳嗽。」
周守文因爲教書患有慢性咽炎,我經常給他煮潤喉的甜水。
要是以前,我知道他咳嗽,少不得要緊張地問他,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如今,我是問不了了。
周守文盯着手機看了一會兒。
不知道爲什麼突然發脾氣,重重將手機摔在了沙發上。
他接文毓芬喫完早飯後,去了電影院。
放的剛好是我一直想看的片子。
我求了周守文好多次,他總以學校事多爲由,拒絕跟我一起看電影。
今天也算間接了卻了一樁心願。
正看得入神,周守文悄悄起身。
他在走廊上掏出手機,翻了好久,最後撥通電話。
「小凱,你媽這幾天跟你聯繫了沒有?」
「昨天才給我打了電話。」
周守文神態放鬆下來。
他難道是在擔憂我的安危?
周守文繼續道:「別告訴她我在幹嘛,不然家裏又沒安生日子。」
原來是怕兒子說漏嘴。
我有些失落。
後悔沒聽奶奶的話:女人要先愛自己,你的丈夫和兒子才能學會愛你。
這 32 年其實有很多難處。
周守文的工資不足以補貼家用時,我沒出月子就開始幹活,落下一身病。
家裏沒米下鍋時,我把糧食省給爺倆,自己躲着啃鹹菜。
冬天,周守文和兒子穿的棉衣裏是又厚又暖和的新棉花。
而我的棉衣,只有薄薄一層舊棉花。
雙手也因常年被鹽水浸泡而變形皸裂,再也無法正常伸展。
我從沒叫過苦,所以他們想當然地以爲,我過得很容易……
電影結束,他們兩人一起去了飯館。
停車的空隙,周守文買Ţūₜ了幾支富貴竹放在後備箱。
還挺浪漫。
我神色黯淡,這是我唯一能養活的植物。
周守文曾嘲笑我是「滅絕師太」,打賭我的富貴竹活不過一週。
他說,誰要是輸了,就給另一人當三個月的專屬僕人。
最後,周守文任我使喚了三個月。
那三個月裏,他對我百依百順。
下班會給我帶喜歡的零食,主動做家務,還會和我一起散步……
但也僅限那三個月。
我神色黯淡。
周守文他……還是很守信的。
上菜時,周守文給我發了條消息,「晚上回去喫飯。」
席間一直沒動筷子。
回去的路上,文毓芬看了看時間,提議再去湖邊散散步。
被周守文拒絕。
「要不,去天鵝廣場看噴泉表演吧?」
文毓芬還不死心,突然放低了聲音。
「我也看不了幾次了。」
-6-
周守文調轉了車頭。
噴泉表演很精彩,周Ṫű̂ₚ守文卻心不在焉,文毓芬好幾次說話他都沒反應。
氣得文毓芬轉身說要回去。
「是想大嫂了嗎?」
文毓芬在車上笑着問,聲音卻冷冰冰的。
沉默片刻,周守文平靜地回答。
「有點累,想早點休息。」
酸澀在心間蔓延。
相處幾十年,我和周守文之間罕有溫情的時候,從未聽他說過「想我」和「愛我」。
送文毓芬到樓下,周守文徑直帶回了家。
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
打開燈,他眉頭輕皺,花瓶裏富貴竹的葉子已經枯黃。
他十分熟練地拆掉包裝,替換上新的,然後將舊竹包好藏在角落裏。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纔是富貴竹常青的祕密。
周守文細細查看了每間房,接着打開冰箱和櫥櫃,臉色變得鐵青。
他要的冰糖雪梨和晚餐都沒有準備。
櫃門被重重關上。
周守文鑽進書房。
他在生氣。
以前只要他一這樣,我就會想着法兒哄他開心。
可眼下我不想,也不能了。
周守文的手機響了好幾次,因爲是陌生號碼,全被掛了。
他又回到客廳,從冰箱裏拿出瓶鮮奶。
這是周守文一直以來的習慣。
可鮮奶早已過期。
他有些煩躁地將玻璃瓶丟進垃圾桶。
終於看到了,我放在茶几上的那張離婚協議。
-7-
待看清紙上是什麼,他手下用勁,離婚協議凹下去一塊。
周守文肯定想不到,一向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妻子怎麼會,又怎麼敢跟他離婚?!
他帶着怒氣在手機上打了一長串字,又都刪掉。
最後只發出去一句話——回來我們離婚!
發完這條消息,周守文開始翻箱倒櫃。
他將我做的那些醬菜都搬出來,一股腦兒全倒進垃圾桶。
怎麼能這樣糟蹋我的勞動成果!
我急得跺腳。
周守文的手機又響了。
「大哥。」
是文毓芬。
「我、我肚子好疼……」
周守文轉身衝出門外,被趕來的社區主任攔下。
「老周!小金縣那邊說你愛人遇上泥石流,住院了,打你的電話一直沒人接!」
周守文抓住社區主任的衣服,語氣焦灼。
「要緊嗎?」
「說暫時脫離了危險……」
「大哥,你快來,我真的好難受!」
未掛斷的電話裏,傳出文毓芬痛苦的呻吟。
周守文握緊手機,頭也不回地離開。
吊瓶裏的點滴有節奏地滴落,周守文在醫院守了文毓芬整整一夜。
「大哥,謝謝你。」
文毓芬扯出一個虛弱的笑。
她看着周守文,眼裏有暖意流淌。
「我一直想問,如果回到十八歲那年,你會不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周守文和文毓芬早在相親前就見過。
兩人曾作爲班裏的優秀代表,在學校的聯誼會上發言。
如果不是我橫插一腳,他們該是一對。
周守文抿着脣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目光黯淡下去。
「會。」
這個字像記重錘將我的心砸得稀爛。
十八歲前,我被叔嬸嫌棄,只短暫從奶奶身上感受過家的溫暖。
十八歲後,我自以爲有了歸宿,全心全意待人,想着即便是石頭也能被焐熱。
其實是自己一廂情願。
往事如回馬燈在眼前閃過,我心中的執念徹底斷了……
耳邊是心電監護儀發出的「嗶嗶」聲。
伴隨一陣嘈雜,我感覺全身變得輕盈無比。
周守文,如果有下輩子,再也別見了。
中午,正在給文毓芬喂湯的周守文接到小凱的電話。
「爸,小金縣那邊聯繫我,說媽遭遇泥石流住院了!」
周守文的手一頓,終於想起我來。
他看了眼仍舊虛弱的文毓芬,淡淡開口。
「再等兩天吧,讓她長長記性也好。」
-8-
周身突然被寒氣包裹。
畫面一轉,我看見自己的屍體已經被推入太平間,眼前還出現了個數字「7」。
兩天後,正開車前往小金縣的兒子小聲抱怨。
「媽真是的,怎麼不說一聲就跑去那麼遠的地方?耽誤我明天開會。」
我有些抱歉。
到最後死了,還要麻煩他們爺倆。
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周守文揉了揉太陽穴,聲音略顯疲憊。
「最近是太慣着你媽了。等從醫院回來,她的身份證就交給我保管吧。」
看來醫院還沒把我已經去世的消息告訴他們。
「把我們帶到這裏是什麼意思?!」
小凱指着門頭上「太平間」三個字,憤怒地質問。
「節哀。」
極輕的兩個字,讓爺倆臉上血色盡失。
我猜此刻我的臉該可怕極了。
不然,爲什麼一向冷靜自持的周守文揭開白布,駭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連站都站不穩了。
-9-
我湊上前。
嘖嘖,面色慘白,佈滿青紫淤痕。
臉因爲受到泥石流擠壓已經變形。
那些大大小小外翻的傷口,像張開的嘴巴,的確滲人。
周守文直接在當地將我火化,全程沒流一滴淚。
倒是小凱的哭聲一直沒停過,畢竟是生養過一場。
我的屍體即將被推入焚化爐時,周守文闔上雙目,嘴脣不住地顫抖。
與此同時,我眼前的數字變成了「5」。
醫生出具《死亡證明》,提及我時深表遺憾。
「初次搶救後,病人已暫時脫離危險。」
「後來像是自己沒了求生意志,所有生命體徵突然就全消失了……」
周守文的目光落在死亡時間一欄,他呆住了。
他可能是想起,那個時間正好是他同文毓芬說——
重來一次,他會做出不一樣選擇的時間。
周守文沒有立即回去,而是抱着我的骨灰去了四姑娘山。
他Ṫṻ₉有嚴重的關節炎,過度行走如同挫骨。
這一路上,他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滑落,臉色也越來越差。
我覺得諷刺。
求了他大半輩子的事,我死了纔去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周守文爬得很艱難,四個小時路程花費了雙倍時間。
太陽破殼而出,雪山鍍滿金光,是日照金山。
「小花,你看到了嗎?」
周守文哀慼地看着前方,下頜線被日光勾勒得清晰無比。
十八歲那年,我就是這麼被他迷住的。
很早我便感覺出,他看向我時,少了別人丈夫眼裏的那道光。
都說看過四姑娘日照金山的戀人能夠共白頭,我一直心生嚮往。
幸好周守文不知道,不然又要說我可笑。
乾女兒小潔聽聞我的死訊,馬不停蹄趕來小金縣。
第一件事就是跪在我的骨灰前磕了三個響頭。
「聽說乾媽死的時候,你們正陪着另外一個女人,還故意拖了兩天才來?」
小潔冷冷地看着父子倆。
「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喫了!」
「我們也不知道……」
小凱紅着眼,話沒說完就被小潔打斷。
「那你知道些什麼?養你還不如養只狗!」
她一向快人快語,懟得小凱不敢吭聲。
-10-
回去後,周守文去菜場買了菜,路上遇見熟人還聊了會兒天。
一切正常。
兒子放心去了公司。
我心裏不是滋味,周守文也太冷血了。
以前家裏喂的小兔子死了,他還難過好幾天呢。
我怎麼說也照顧了他三十幾年,居然不如一隻兔子!
但很快,我就發現了不對勁。
周守文磕磕絆絆做好午飯,在餐桌擺了兩副碗筷。
接着又搬出我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放在凳子上。
「今天有你一直想喫的辣椒。」
他往另外一個碗裏夾菜,問凳子上的遺像。
「怎麼不說話呢,我做的菜挺差勁吧?」
我背脊發涼,他行爲詭異得連我一個鬼都覺得害怕。
周守文又輕笑了一聲。
「我作爲丈夫,其實也一直挺差勁吧……」
他夾起桌上的辣椒,一口接一口往嘴裏塞,然後劇烈地咳嗽。
趴在垃圾桶旁狂吐不已,被嗆得滿臉是淚。
我嘆息,這樣折磨自己是何苦呢。
周守文下午一直坐在陽臺的靠椅上,看着外面。
六點鐘準時開始做飯,還打開聽書軟件,播放言情小說。
主角名字出來時我一愣,放的正是我生前沒聽完的那本。
再結合他今天的舉止,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是在複製我每天的生活軌跡。
果然,晚上他又穿着我的睡裙,坐在沙發上看苦情劇。
周守文不會瘋了吧?!
第二天,我眼前的數字變成了「3」。
村裏老人說,人在死後七天,魂魄會真正離開人間。
我眼前的數字,應該就是我最後能留在這裏的時間了吧……
我內心坦然。
突然被一股熟悉的味道吸引,在角落裏,我發現了秦婆婆的罈子。
昨天秦婆婆同周守文誇讚我醃的酸筍好喫,他的確神色怪異地盯了那個罈子很久。
但我沒想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周守文竟會當小偷。
廚房裏,他正空口嚼着酸筍。
之前被倒進垃圾桶的醬菜罐子,也都被整整齊齊放了起來。
他以前最討厭我醃菜了,那些東西更是碰都不會碰。
爲此我還難過了好久。
因爲這是我爲數不多能做好,且受到大家褒讚的事了。
婚紗店打來電話。
「周先生,請問您上次定的秀禾服什麼時候來拍照呢?」
「我想買下來可以嗎?」
我纔剛死,他就準備和文毓芬結婚了?
-11-
「不說三年,三個月總要等的吧?不然顯得我特別可笑……」
我一路上叨個不停。
取了秀禾服回家,文毓芬等在門口。
我別開臉。
心想也罷,畢竟他後悔了一輩子。
總不能我都死了,還不讓人家兩個在一起吧。
文毓芬張開手,做出擁抱的姿勢。
周守文視若無睹。
「是我害死了小花。」
「她是因爲聽見我跟你說的那些話,纔不想活的。」
他徑直越過文毓芬,聲音很冷。
「下次別來了,小花知道了會不高興。」
「張小花害死了我的兒子!一命抵一命,她早該死了!」
文毓芬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喊。
「不准你這麼說她!」
周守文低吼,拳頭貼着文毓芬耳邊,重重砸在她身後的牆上。
「當初要不是怕你因喪子過度悲傷,我怎麼可能讓你們這麼對她?!」
「這些年我看在小武的面上照顧你,已經仁至義盡!」
周守文沉着臉,像一隻失智的野獸。
文毓芬走後,他進屋將秀禾服平鋪在牀上,剛剛砸牆的手已血跡斑斑。
「你想要的那款秀禾服我找到了,但你卻連一個彌補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周守文聲音溫柔悲傷。
我這才意識到,這套衣服是爲我準備的。
大概是精神實在太差,周守文睡前喫了一顆安眠藥。
屋裏很快便響起沉重的呼吸聲。
窗外打雷,我下意識飄向陽臺。
眨眼功夫,黑夜突然變成白天,雷雨天也轉晴。
我驚異地回頭,剛剛還在牀上酣睡的周守文居然從書房走出來。
他同樣一愣,直直地盯着我。
「小花,你回來了!」
周守文居然看到我了。
還沒反應過來,一陣敲門聲響起,眼前的世界又突然消失。
周守文從牀上坐起。
原來剛剛的世界是他的夢境,他在夢境中能看到我……
小凱提着早餐來了。
爺倆喫着飯,他突然問了句。
「爸,你說媽當時給我打那個電話,是想說什麼?」
周守文的手一抖。
那天我也給他打過兩個電話。
小凱聲音哽咽。
「小潔姐說的沒錯,媽養我還不如養一隻狗……」
周守文沉默着去了房間,沒一會兒,屋內響起沉悶的嗚咽聲。
小凱走後,周守文又服下一顆安眠藥。
片刻,我眼前的景象又變了。
「小花,我很想你。」
周守文緊緊抱住我,嗚咽聲悲慼漫長。
我肩頭很快浸溼一大片。
「算了。」
我用力掰開他的手。
周守文看我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很快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小花,你還在怪我去遲了是嗎?」
「那是因爲我生氣你要離婚,我、我不是……」
向來沉着冷靜的周守文,此刻着急得語無倫次。
「還有毓芬,她得了胃癌晚期,我是看在小武的份上,才答應陪她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
「這就是你騙我、丟下我的理由嗎?」
我深吸一口氣。
「阿文,如果我沒死,你還會是這種態度嗎?」
他不會。
他會像從前每一次那樣責怪我,認爲我不懂事給他添亂,讓我覺得自己是累贅。
因爲他從未將我放在和他同等的位置上。
始終以一種高姿態俯視着我。
周守文嘴脣動了動,上前兩步想拉我的手。
「我改,我保證一定改!」
「不用了。」
我避開他,聲音很輕。
「我已經死了。」
-12-
周守文的手頹然垂下。
他整個人僵在那裏,像是一下蒼老了十歲。
眼前的世界消失……
周守文在牀上醒來,窗外已暮色四合。
躺了很久後,他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將僅剩的幾十粒安眠藥全塞進了嘴裏。
「小花。」
周守文又進入夢境,語氣堅定。
「不管你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皺眉。
要是以前我可能會被感動,可這幾天我早想清楚了,後悔自己沒能早點在這段感情裏止損。
「你有問過我嗎?」
周守文的笑容僵在臉上,顯然沒想到我會這樣問。
此時,我眼前的數字變成了「1」,意味着這是我在人間的最後一天了。
「你有問過我還願意嗎?」
我笑。
周守文眼神躲閃,開始故意迴避。
「你還沒看我給你買的秀禾服吧?你等着,我去拿……」
「我不願意。」
我衝着他的背影喊,語氣堅定。
「周守文,我不願意再和你一起。連死,都不想和你死在一塊。」
他聽到了我的話,卻自欺欺人地不願意相信。
周守文拿出平常做學問的那股子執着勁兒,認爲我只是還在氣頭上。
等氣消了,我會發現最愛的還是他。
他帶我去喫香辣烤魚,只知道我喜歡喫辣,卻不記得我不愛喫魚。
給我買蒸糕,卻忘了我對紅棗過敏。
帶我去賞花,又不記得我有嚴重支氣管炎,接觸不了花粉。
周守文一臉尷尬。
我們沉默地走着,氣氛變得微妙。
街頭唐老鴨人偶笨拙的樣子,讓我忍俊不禁。
被周守文看見,立即借來玩偶自己套上,故意搞怪逗我笑。
素來嚴肅保守,連在街上拉手,都會斥有傷風化的周老師,此刻完全放下自己的面子。
場面既滑稽又心酸。
我漸漸感覺到自己的靈體變得輕盈,像風一吹就會散開。
我知道,我要離開了。
彎了彎嘴角,落在周守文眼裏,他表演得更賣力了。
不知道哪裏跑出個孩子,突然將他撞倒。
他摘下頭套費力地爬起來,我已經不見蹤影。
徹底消失前,我看見滿頭大汗的周守文驚慌失措地四處奔跑、尋找。
慌張得像是被拋下的孩子……
地府裏, 我向鬼差大哥詢問周守文的情況。
大哥袖子一揮,天空出現畫面。
小凱跪倒在他的病牀前,Ṱûₐ 不停地磕頭。
「爸,這都是你第十回大劑量服安眠藥了, 醫生說差一點就回不來了!」
「我知道你想媽, 但你不能這麼自私, 讓我當孤兒吧?!」
周守文木然地闔上眼, 流下一滴渾濁的淚來。
13.番外
確認白布下蓋着的人是小花的那一刻, 我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 連站都站不住。
不是說人已經脫離危險了嗎, 怎麼會……
肯定是氣我來晚,故意裝樣子想我着急!
可當我碰到她那雙毫無溫度的手,一顆心立刻跌到了谷底。
醫生惋惜地說, 如果在接到通知的那天趕來, 我們還能和她說上幾句話。
悔恨在我心中瘋狂生長。
我是因爲生氣她要和我離婚, 想冷冷她,才故意晚了兩天過來的。
誰知竟會錯過見她的最後一面……
我帶着小花的骨灰, 去了四姑娘山。
途中我一直在想, 如果我沒有爽約,小花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醫生不建議我長時間行走。
整整八個小時,每往上爬一步, 骨頭就像被折斷一次。
我不知道自己在執着什麼。
可能是肉體上的痛多一分, 心上的痛就會少一分吧……
明明親眼看見小花被火化, 我卻總感覺她還在身邊。
推開門,空氣中還浮着她的味道, 杯子裏她喝過的水還剩一半。
就連拖鞋, 都整整齊齊放在門口。
我坐在她經常坐的那張靠椅上,學她看向外面。
突然淚流滿面。
這裏能看到一個人,從單元門到小區大門的全部軌跡。
原來,她這一輩子都在目送和等待我。
可我卻一次都沒有回頭……
突然我又覺得背後發涼。
每週五我藉口值班, 陪毓芬喫飯。
一出門,就會把小花給我準備的便當倒掉。
這些也一直被她看在眼裏……
小花知道,卻從來沒問過我。
只當我嫌她做的菜不好喫, 不停換着花樣討我開心。
我默默撿起垃圾桶裏,那些被我倒掉的醃菜。
突然明白以前厭惡這些醃菜, 是因爲它們總讓我想起自己靠小花養活的那段日子, 想起自己的無能爲力。
我被悔恨內疚折磨得夜不能寐。
我開始求神拜佛,願意折壽十年甚至三十年, 換一次再見她的機會。
我要好好解釋,訴說我的苦衷。
告訴她,我並不是故意騙她、不去照顧她。
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我的解釋在小花的質問下卻顯得蒼白無力……
那天,我不計後果地服下大量安眠藥,想和她永遠在一起。
可她不願再看到我,就連死都不想和我死在一塊兒。
我自信滿滿能讓她回心轉意,最後又羞憤地抬不起頭來。
我終於承認,我從來沒真正關心過她。
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我還有時間彌補。
我看見,她對着玩偶笑了。
於是不顧形象,套上玩偶在街頭扮醜。
ŧũₖ就那麼一瞬的功夫,她就消失了……
第十次吞下安眠藥, 我仍舊沒找到小花。
出院後我整理房間,翻出牀底的那本老舊日記。
紙張翻到最後一頁——
那是我高燒不退, 小花獨自揹着我走了十幾裏山路求醫時, 我寫下的:
「我周守文發誓,以後一定會好好對張小花!」
可惜最後我沒能做到。
我將日記一頁頁撕下來燒掉。
慶幸還好沒被小花看見,不然又要讓她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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