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癆小姐和自閉先生

最能嘮那年,我給中度自閉的同桌講成了輕度。
後來。
他媽找我,說他要出國了。
我立馬接話:
「我懂,阿姨。
「一百萬,離開你兒子,是叭?」
坐在後面偷聽的陳然哭了。
嚇死。
還以爲誰家水壺燒開了。

-1-
高二,班裏來了個大帥哥。
叫陳然。
長得挺帥,一米八三,窄腰肩寬。
可惜一句話沒說。
等老班介紹完,我立馬舉手:「老班,建議這位陳同學和我們班女生輪流坐回同桌,方便快速和大家交流感情!」
說完。
聽取男生們「切」聲一片。
陳然盯着腳面,面無表情。
老班一口回絕我爲女生謀福利的建議,帶他去了超絕後排單人位。
入座後,他開始盯着窗外。
一盯就是一整天。
我爲什麼會知道?
因爲一有空,我就扭頭介紹我自己。
「宋楠橋,命裏缺木,所以有兩個木。」
怕他不會寫,用記號筆在筆記本上大大寫了三個字,塞到他書本第一頁。

-2-
高三,班裏同學都受過我的迫害,不願和我同桌。
直到我將年級第一的學神,拉下神壇,老班終於坐不住了,安排我和陳然一桌。
我是沒有什麼意見的。
畢竟上學時班裏唯一的自來水管都被我說漏過。
但陳然比水管還悶。
他還是一如既往,看着窗外,用他清晰的下顎線俯視我。
我想。
遲早得頸椎病。
我試探着用辣條遞到他面前:「嘿,喫不喫?」
他不說話。
「……」
我忍。
下課,我找他借筆記。
他:「……」
我:「!」
被人從頭到尾地忽視。
我怒了。
在不打擾其他同學的前提下,用氣聲質問:
「陳然,窗外到底有誰呀?」
「……」
「點頭 YES,搖頭 NO,我說 YES,你說?」
「……」
靠北啦。
這能忍住不接?
好吧。
YES OR NO,他選了 OR。
沒聽說我們這屆有殘障人士呀。
我盯着他的側臉,陷入沉思。
也許,他高冷的面具下,是…
賭博的父親,生病的媽,上學的妹妹和破碎的他。
哎。
我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剛入秋。
夏日的燥ẗù₋熱還未散去,空氣乾巴巴的,偶爾吹來陣陣微風,帶起簾子,也吹拂着一顆顆躁動不安的心。
大家都在奮筆疾書。
只有我,因爲說不上話,抓耳撓腮。
鬼使神差地,我掏出護手霜,不小心擠多了,見陳然一手託着下巴一手還空着,就抹了上去。
等他感受到手上滑膩的觸感,一臉茫然看向我。
我才後知後覺做了什麼。
吞了口唾沫,臉頰溫度狂飆。
他,對我說了第一句話:「嗯?」
心臟跳得飛起。
啊。
啊!
原來他不是個啞巴呀。

-3-
電視裏,播着狗血八點檔的臺灣偶像劇。
女主的命和我媽此刻的心情一樣苦。
開完家長會,她有點愁。
以三模來看,我的成績勉強夠得上本科線。
我媽制止了我爸給我夾肉的動作,目光炯炯:
「孩他爸,要不咱也像隔壁圓圓那樣,讓孩子走藝考?」
隔壁江淮月,小名圓圓。
區花。
在小區裏隨便走兩圈,都會有父母 pick 的那種。
我爸一臉愁容,也沒急着拒絕。
「現在藝考也來不及了吧。」他嘆了口氣,接着說,「怪我,誰讓孩子長得隨我多。」
我爸,外號癩蛤蟆。
我哪聽得了這個,倏然拍桌而起。
「宋大富,你可別怪我!」轉頭打起小報告,「媽,宋大富在馬桶水箱裏藏了私房錢!」
「嘿!臭丫頭!我昨天還給你買了冰淇凌!」
我媽提起湯勺直指我爸:「好呀!」
我媽忙着伺候我爸。
等我偷偷摸摸回學校,卻發現陳然還在。
他雖然依舊不愛說話,但至少我問他問題,會理我。
「你怎麼還沒走?」
陳然盯了我一會兒,才說道:「等我媽。」
「你媽也沒走?」
1。
2。
3。
我習慣等他開口。
「嗯。」
「爲什麼?」
「老師。」
「老師找你媽談話?」
他點頭。
「嗯。」
我爸說過,我就不是學習這塊料,但是揣摩人心有一套。
好幾次,我媽要用擀麪杖伺候我,都能被我打太極回去,因爲我總能說到她心坎裏。
對陳然也不例外。
悻悻然,陳然笑了。
我望着他。
黑框眼鏡下,他圓眼彎成一牙,兩個Ťùₖ梨渦俏皮地陷在頰邊。
乖巧又懂事。
我心跳漏了一拍。
嘴卻硬:「別笑!」
陳然立刻收起笑容。
只是我沒想到,他突然伸手扯我的臉。
「生氣?
「別,生氣。」
剛接觸那陣,陳然總是很木訥。
我就給他講冷笑話。
「知道爲什麼白雪公主一生總是多災多難嗎?」
他瞪圓了眼睛。
一言不發。
我揭露謎底。
「因爲她身邊小人多。
「哈哈哈。」
我樂得前仰後合。
陳然歪了歪頭。
我懷疑他沒聽懂,又講一遍。
無果。
我終於理解什麼是對牛彈琴。
看着他那張白皙掛着嬰兒肥的臉,忍不住上手扯了扯。
直到他嘴角扯到令我滿意的高度,才拍拍手掌。
「記住沒,以後我說完話,只能露出這個表情。
「這,代表開心。」
沒想到。
他真記住了。
陳然又扯了扯自己的臉頰,對我比劃:「開心。」
這次輪到他提醒我,要開心。
門外,陳然的母親輕咳了下。

-4-
我就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
整個人舒展又大氣。
如果硬說,有種和我不同階層的美。
只是眼角留下的淚痕,稍有破壞這份美感。
陳然媽媽招呼我和陳然過去,微微屈身。
「你就是小橋吧?」
一向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說話打了磕巴。
「是,是,是的阿姨。」
陳然媽媽笑起來,和陳然有一樣好看的弧度。
她開車送我回家。
臨下車,還隨手送我一個小蛋糕。
是剛剛路過街前那家價格昂貴的蛋糕店買的,標籤上寫着 688。
只有一塊。
卻比我每年的生日蛋糕都貴。
我接過蛋糕,有點飄飄然。
陳然在車裏衝我擺手,我騰不出手回應他。
腦海裏。
不斷響起,剛剛陳然媽媽講電話的聲音。
「對,出國。
「辦好手續了。
「啊,小姑娘……」
後視鏡對上我的視線,她稍顯驚慌,一個照面不再看我。
「我會處理好的。」

-5-
曾經天天見到的同學,高考結束後,能持續聊天的已經很少了。
我和陳然倒是總見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話變得多起來,反應也快了不少,偶爾還能從他臉上辨別出不同情緒。
他媽一開始會陪着陳然,最近忙了起來,不是總在,有時是司機來接我。
陳然是一個比同齡人更加專注的人,和他玩不是在聽他彈鋼琴,就是看他畫畫。
我羞愧自己的貧瘠,又感慨我千篇一律的反應總能取悅到他。
放榜前幾天,我帶他去了一次遊樂園。
公園裏特別便宜那種。
我反思了一下。
最近養成了一個不好的習慣,對於他爲我花錢,我竟越來越心安理得。
他帶我去看了他的世界。
我也得回禮纔對。
公園裏只有三個娛樂設施,其中摩天輪在下午五點開放半個小時,剛好是一圈。
說好了坐他對面,工作人員關上門,他又湊到我身邊,和我擠本就不太寬敞的座位。
他今天沒戴眼鏡。
露出一雙杏仁眸子,眼神清澈。
他微微勾起嘴角,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我,過於美好,引誘我不斷湊過去看他。
可從他瞳孔只看見我的臉龐時,我下意識迴避,扭頭向另一邊。
我後悔高中三年,看了不下 100 部偶像劇,現在腦海裏這些畫面如同幻燈片,只不過男女主角換了張臉。
我摸出護手霜。
抹完,才注意面前還停着一雙手。
我擠了一點到陳然手上。
他撇嘴。
「欠你的。」
「下回自己帶護手霜!」
又替他塗好。
摩天輪慢悠悠駛到最高點。
我閉上眼,許願。
那天在車上,其實我都聽見了。
陳然媽媽說要帶他去治病。
我已經夠幸福了。
那就祝他藥到病除吧。
睜開眼。
發現陳然也有樣學樣,閉起眼睛。
黑色睫毛垂下來。
他穿着白色 t 恤,Ŧūₓ乾乾淨淨得像天使一般,背後凝成一團光暈。
殊不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越美好,我就越是害怕失去。
少年人以爲的離別,便是再也不見。
我以後還上哪找這麼個聽話又愛笑的傻子呢?
沒等他睜眼,我先拉起他的手蓋了個章。
「陳然,你欠我一個願望,別忘了還給我。」
我聲線夾帶哽咽。
陳然依舊在笑,只是眼裏多了幾分不解。
他說:「開心。」
隔天,他媽媽約我去咖啡廳,臉色凝重。

-6-
我看過一部電視劇,女主角弟弟表露出的特徵和陳然一模一樣。
我下意識以爲。
陳然是自閉症。
畢竟他在學校裏的表現,實在天真過了頭。
大家都默契地裝作無事發生。
只是偶爾會用餘光打量陳然,而他自己卻毫無察覺,拄着頭望向窗外,似乎他眼裏的風景是另一個世界。
我學着他的樣子,拄着腦袋倚靠在桌子上,隔絕所有人的視線。
那時,風景與他交相輝映。
陳然媽媽否認我的說法。
「小然不是自閉症。
「只是害怕打雷,那天頭又不小心磕到了桌角。」
我慶幸。
他只是反應遲鈍而已。
硬要劃分。
陳然現在的情況,算是 PTSD 的一種。
陳然媽媽解釋完,緊握住我的手,格外真切。
「小橋,謝謝你,我Ṭųₔ聽老師說陳然是和你同桌後纔有的變化。」她眼含淚光,「你知道嗎,當陳然在家裏唸叨你名字的時候,我有多開心!」
我點點頭。
我當然知道。
班級裏的人,有叫我刺頭的。
叫我僑妹兒的。
叫我語文課代表。
叫我小橋。
只有陳然會特別認真,一字一頓地,叫我的名字。
「宋,楠,橋。」
雖然有時音調不對,需要我捋順。
「阿姨,都是我應該做的,陳然特別乖,也特別真誠,我,我們都很喜歡他!」
我遞給阿姨一張紙巾。
越來越覺得這個場面似曾相識。
喫喫喝喝了一會兒,陳然媽媽幾度欲言又止。
我心裏也上上下下沒個着落。
終於,在我吞下最後一口奶油後,陳然媽媽開口:「小然要出國治病了,阿姨想你……」
我突然明白這股熟悉之感從何而來。
心裏咯噔一聲。
我見得太多了。
以至於脫口而出:「阿姨。
「您別說了。
「我都懂。
「我不用錢,我會離開陳然的。」
我早該猜到。
陳然貌美,多才多藝又多金,興許還有一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妻。
我幻想的白馬王子,沒一個的職業叫作富家子弟。
陳然媽媽卻愣住,旋即笑了一下。
「傻孩子,說什麼呢。
「阿姨想讓你和小然一起出國,至於費用阿姨會全權負責的。」
我疑惑。
天上掉餡餅了?
天上怎麼會掉餡餅呢。
這瞬間,我並不感到欣喜,而是無措。
我走了,爸媽呢?
如果沒錢了,阿姨還會管我嗎?
最重要的是,我連英語聽力都是靠蒙的,該怎麼在國外生活?
我收斂嘴角。
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衝陳然媽媽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阿姨。
「我得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
陳然媽媽比我鎮定得多,推了一張名片到我面前。
「我和小然,等你電話。」
我起身要走。
身後倏地傳來水壺的悶響。
回頭才發現,陳然不可置信地從後面站起身,他好像還不會哭,只是從嗓子發出陣陣嗚咽。
我顧不上太多,趕緊捂着耳朵跑回家。

-7-
聽完陳然要去歐洲還要捎帶上我的事情,爸媽也沉默了。
「去國外,讀書?」
我爸作爲一線工人,堪堪報了個數字:「一年十萬能下來不?」
會計媽媽搖頭:「學費就不止這些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
我爸嚥了口口水:「一……一百萬?」
我媽點頭。
「三年下來,至少一百萬。」
這對我家來說算是天文數字了。
而後兩人齊齊看向我。
我搔頭,換了個說法:「我也沒想去,就是和你們說有這麼個事。」
接着。
他們好像很忙的樣子。
我媽把冰箱裏原本橫着放的紙盒飲料豎着放,重複好幾遍。
我爸拿起電視遙控器,點開菜單,一會兒調節亮度,一會兒又調回去。
「……」
半夜我躺在牀上睡不着。
聽見有人躡手躡腳進了我的房間,我立馬裝睡起來。
有人親了我額頭一下,又在我枕邊塞了什麼東西。
聲音出來我才反應過來是我媽。
她小聲對着旁邊的人說了句:「老頭兒,你說孩子會不會怪我們?」
我爸沒說話。
我將眼睛打開一條小縫,看見他正把我媽攬在懷裏。
他們走之後,我摸到枕頭下面是一個信封,裏面裝了 1000 塊錢。
「……」
高考後的第三天,本來應該睡到日上三竿的我,失眠了。
想了許久。
我才挑了個,既不會太早,又不是飯點,天氣晴朗的日子給陳然媽媽回了電話。
我提前寫了稿子,顯得鄭重些。
最後只說了幾個字。
「謝謝阿姨,我暫時還不想出國。」
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
「祝陳然同學早日康復。」
掛斷電話。
我在公園鞦韆一直蕩呀蕩,盪到跳廣場舞的阿姨們也回了家。
終於知道爲什麼偶像劇總會有一個惡毒的婆婆,拿着支票,讓普通人的女主離開她兒子。
實際上不用提醒。女主也總有一天會退縮。
當你身邊有一個比你身材好,比你漂亮,比你有錢,比你有氣質的人出現,誰都會感覺到差距。
但這樣他們之間的愛就不純粹了。
我抬頭,望着天空。
沒有月亮。
沒有云朵。
也沒有星星。
陳然看的天空也這麼寡淡嗎?
或許長大就是這樣吧。
五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8-
大學畢業後,我考上了公務員。
同學聚會上,難免成爲談資。
「老班當時就說你最能嘮,以後準得靠嘴皮子喫飯。
「老班是神算子實錘了。」
班長打趣我。
其他同學也三言兩語,朝我敬酒。
當時班裏沒幾個我聊不上來的,都來和我打圈。
「還說我呢,高中當班長,入伍了,還準備繼續當班長?」就沒有我接不上的話。
還在讀研的同學,打聽起上班同學的就業前景和薪資待遇,難免悵惘。
很快話題又轉向另一個地方。
飯桌上,不知道是誰點了我一句:「宋宋,你和陳然還有聯繫嗎?
「聽說他出國留學了,現在怎麼樣了?」
轉逝而過的尷尬,我蹭蹭鼻子,假裝毫不在意。
「不知道。
「他出國之後就沒聯繫了。」
有人唏噓,馬上又有人提到江淮月。
她在隔壁班那桌。
被衆人圍擁着。
聽說她不準備混娛樂圈了,準備當網紅。
「可惜了。」
有人提了一嘴:「不覺得單看外貌,江淮月和陳然很配嗎?」
幾個女生紛紛表示:「嗑過。」
「他倆不都去了英國,沒準真是一起去的吧!」
我看着江淮月的方向,有點恍惚。
不知怎的,我總感覺她也在注視着我。
閨蜜拍了拍我,拉我回神,可下一秒我就恨不得堵住她的嘴。
「就我嗑過宋宋和陳然嗎?當時陳然可是誰都不理,就宋宋和他說話會笑哎!」
我?
衆人的視線又落在我身上。
還好我腦袋轉得快。
起身,敬酒。
「什麼嗑不嗑的,一點不實在!
「既然提到我了,那我就不得不講兩句!下個月文化廣場,我們局辦的文化展大家可得來捧場哈。」
我巡視一圈,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
「一個都別想逃!」
一杯白的下肚。
容不得我再想些有的沒的。

-9-
對於這次文化展,局裏籌備許久,輪到敲定嘉賓時,領導遞給我一沓資料:
「小李呀,局裏就你一個年輕人,這份資料裏的人都和你年紀差不多……」
「劉副,我是小宋。」
我倒抽一口涼氣:「再說,我纔剛來一年,這不太好吧ẗů⁵。
「我怕自己勝任不了。」
劉副拍拍我的肩,氣定神閒:
「也不是要你都敲下來,隨便叫來一兩個就好。
「不難的,年輕人多歷練歷練,有好處。」
沒辦法,我只好接過資料。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好的,劉副。保證完成任務。」
然而翻開資料第一頁。
看見陳然名字的時候,我感覺這個世界都魔幻了。
邊走邊揉眼睛。
完全沒注意到面前站了個人,以至於,和對面的人撞了個滿懷。
我抬頭,還沒說出「對不起」三個字,猛地低頭看了眼資料上的照片,又看向來人。
魔幻。
太魔幻了。
一定是我早上蘑菇喫多了,出現了幻覺!
直到有人叫住我。
聲音無比熟悉:
「宋楠橋。
「好久不見呀。」
我拉響警報。
陳然朝我伸手,臉上的弧度和摩天輪上的如出一轍。
我騰出手,下意識要虛搭上指尖,卻一下被他握住手掌。
陳然掌心冰涼,碰到我手掌的瞬間,有了溫度。
我有些錯愕,竭力保持禮貌:
「啊,陳然吶。
「是呢,好久不見了。」
他黑色眸子眯了眯,停在我臉上,沒移開過。
「……」
「哎喲!」
身後傳來驚呼。
一扭頭,劉副一個屁股蹲摔在地上。
本能地我準備上前攙扶,剛走兩步,忘了手還被人拉着,出於慣性,反而拉得後退了兩步。
離陳然更近。
見劉副慢悠悠起身,我鬆了口氣,出聲關心:
「劉副,您沒事吧?」
劉副揉揉屁股,故作輕鬆:「我能有什麼事。」
他大手一揮。
「不用管我,你們年輕人聊吧。」
只是眼神怎麼看怎麼不對。
我突然想起。
劉副是局裏出了名的瞎打聽,閒下來總會端個保溫壺混跡在各個崗位,聽八卦。
我一拍腦門。
完了。
陳然輕咳了一聲,噓聲問我:「我現在應該鬆手嗎?」
我當他出國太久,一時文化習慣改不回來,好意提醒:「嗯。
「在中國,握手三秒就夠,再長就越矩了。」
「越矩,」他頓了下,聲音拉長,「會有什麼後果?」
我睫毛髮顫,答不上來。
他鬆手。
我退後。
再次回到安全距離。
陳然的視線從我的手上,緩慢上移:「晚上有安排嗎?
「我走了太久,不知道哪家店好喫。」
我看了眼手錶。
「改天吧,今天我約了人。」
我匆忙略過他。
臨到門口,才鼓起勇氣恭喜他:
「前幾天的比賽我看了。
「祝賀你拿了金獎。」
他原本垂下的頭抬了起來。
其實我是想對他說,治療很成功。
他本該如此。

-10-
我收下相親對象李浩送來的花。
「謝謝。」
他看上去很開心。
這是見他的第三面。
我們約好了去看電影,和普通情侶一樣看的愛情片。
走了幾步,我還是回頭了。
陳然坐的黑色賓利,窗戶開了一道縫隙。
而後,我看見有個女人坐上副駕,面容熟悉卻看不太真切。
她往我這看了眼。
我做賊心虛地飛快扭頭。
留意到我的舉動,李浩隨口問了句:「認識?」
我扯了個謊:「不認識。」
拉着他離開。
李浩是中學老師。
和我一樣都是本地戶口。
他家裏人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
我爸媽都很喜歡他。
他也很尊重我。
大家都說,我和李浩絕配。
我們很適合。
電影還有三分鐘結束,他出了影廳,回來時貼心地塞給我一杯熱奶茶捂手。
「不覺得剛纔電影裏的男主角眼熟嗎?」
我沉默着點頭。
說實話,電影我沒看進去。
「和你一個高中同學挺像的,叫陳然吧。」
聽到這兩個字,我倏地張大眼睛。
上次李浩接我出去約會,我打扮的工夫,我媽給他看了許多我的照片,其中一張就是高中大合照。
那時,我拉着陳然擠到最中間,其他人都將手乖巧地垂在身體兩側,只有我離經叛道,帶着陳然比了剪刀手。
好在李浩沒繼續這個話題。
他問我,他有沒有這個榮幸成爲我的男朋友。
我有些猶豫。
李浩沒爲難我,釋然笑了:「下次去上海迪士尼吧,聽說那裏女孩子都喜歡。」
「迪士尼有摩天輪嗎?」
「好像沒有。」
「那不去了。」
李浩失笑。
他開車送我到樓下。
一路上都很沉默。
他眼眸低垂好久,才正眼看我:「還有下次嘛?」
「沒有了。」
我應該給自己留條後路的。
可那對他不公平。
傍晚,我按照資料上的電話,打了過去。
太晚了,我已經做好他不接的準備。
可電話通了。
我應該先和陳然敘舊,再循循善誘的,可話到了嘴邊卻是……
「你談戀愛了?
「恭喜你呀。」
略帶醋意。
電話那頭聲音悶悶的:「嗯?」
他大概沒聽清,我也不好意思再重複。
再次陷入沉默。
一秒。
兩秒。
三秒。
電話那頭有了回應,聲音發黏:
「宋楠橋,我餓了。
「你呢?」

-11-
我也沒想到我和陳然的第一頓飯,是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喫的。
馬克定食誠不我欺。
香氣從碗裏傳出那刻,我感覺整個人生都圓滿了。
我喫夜宵喫得開心,以至於身邊有人湊過來時,下意識護住了碗。
陳然伸出的手滯空:「就這麼好喫?」
我做好思想鬥爭,將碗朝他那邊推了推。
「嚐嚐?」
大不了一會兒我再嘗一口他的。
我抽走筷子,陳然卻又按了回去,握着我的手用着我的筷子喫我的面得心應手。
他眸光發亮:「好喫!」
也不知是被辣得,還是怎麼了,我臉上熱乎起來。
這碗真不是個碗。
ẗü⁾吸溜吸溜幾口裏面的東西,也沒滋沒味兒的。
我看向窗外,猝不及防從窗戶裏看見我們倆,以及對上我視線後忍不住發笑的陳然。
我忽地瞥見一個有趣的東西。
「陳然,你衣服新買的吧?」
陳然忙着打量自己衣服,沒發現什麼問題才問我:「啊,怎麼看出來的?」
「你吊牌沒摘。」
他穿的白色衛衣,我拽吊牌的時候,差點沒把他勒死。
費了好大力氣纔將吊牌拽下來。
「咳。」
看他還在咳嗽,我有點不好意思。
「對不起啊。」
陳然摸摸脖子緩過神:「沒事。
「我很開心。」
這孩子咋沒頭沒尾的。
我一拍大腿。
壞了。
他該不會是傻了吧?
陳然可剛治好病,千萬別栽我手裏了!
我該感到抱歉的,眼睛卻死死閉上,努力憋笑。
因爲他剛纔犯傻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
就說人在開心的時候,就容易給自己找不痛快。
「是因爲今天和女朋友出去約會開心?」
他別開頭,好半晌才應聲。
「嗯。」
露出的半邊臉和耳朵染上紅暈。
我也別過臉。
手上不斷翻攪起早已空無一物的麪碗。
「誰呀,我認識嗎?
「陳然,你可真不夠意思,也不說帶你女朋友來看看我。
「好歹……我們也做了兩年同桌。
「出息!」
陳然特別自然拿走我手裏的空碗,扔進垃圾桶,回身悶着笑。
「誰說我有女朋友了。」
「沒有麼?」
我架起胳膊:「我都看見了,昨天有位身材婀娜的大美女上了你的副駕駛。」
「身材婀娜?」他頓住,想起來什麼,語氣沉沉,「是江淮月。
「你還記得嗎,隔壁班的藝考生。」
再次對上視線,他的眼神格外熾熱。
「你還說過要把她介紹給我。」
我避開視線,看向窗外。
玻璃中映照出他的目光,始終追隨着我。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可不記得。」
我記得。

-12-
陳然彈鋼琴的樣子。
不是在電視裏,不是在新聞裏。
是在我面前,專門爲我一個人彈奏的樣子。
我一帆風順又平靜無波瀾的十八年裏,從未想過有人會爲我彈奏一個完整的曲子。
我想過未來會有人陪我買菜,爲我做飯,我們會在生活瑣事中不斷磨合。
卻不承想生活不只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他留了半邊椅子給我,隨便彈奏幾個樂符,模模糊糊說了句:「喜歡。」
我與他並排坐,手指遲遲不肯放在鋼琴上,因爲我從未學過彈鋼琴。
陳然也顯然沒想過要教我,自顧自彈得愉快,他手下的琴鍵似流水任他掌控。
我以爲他只是隨手一彈,直到聽見熟悉的曲子。
畢業典禮上江淮月彈過。
我隨便按響幾個音符,發出並不好聽的聲音:「陳然,要是你身邊坐的人是江淮月,會不會……」
很般配。
沒等我說完,鋼琴不再發出悅耳的琴音,幾個重音落地。
連續。
且暴躁。

-13-
陳然送我回家時,我上下眼皮已經止不住打架。
再睜眼,我被自己設置的鬧鈴聲叫起,旁邊是同樣躺在靠椅的陳然迷迷糊糊開眼。
他揉揉眼睛,問我:「醒了?」
見我環顧四周有些茫然,他緩緩調整靠背到正常高度。
「昨天看你睡得香,就沒叫醒你。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就先開到你公司附近了。」他眼神閃爍,「Ṫũ̂₎你今天該不會休息吧?那我送你回家。」
「沒有。」
我掰開後視鏡,簡單收拾幾下準備下車,就聽見有人敲響車窗。
「陳然,你在裏面對嗎?」
是江淮月。
敲的是我這邊的窗戶,我只好示意陳然。
他眉頭微皺:「開吧。」
車窗搖下來。
逐漸顯露出車裏的情形。
江淮月臉上的震驚做不了假,長髮被風吹亂,頗有幾分破碎的美感。
淚水噙滿了眼眶,她越過我對着陳然說:「對不起,是我來得不巧了,我這就離開。」
江淮月身影漸遠。
我拳頭硬邦邦,一拳砸在陳然的肱二頭肌上:「還不快去追!」
「我不。」
「渣男。」
陳然氣沖沖:「我追,我追她做什麼!」
「人家女孩子都爲你哭了,你還不想負責,不是渣男是什麼?」
「她又不是我女朋友。」他像泄了氣的皮球,棱角分明的臉甩到另一邊。
我苦口婆心:「那也是你給人家姑娘希望了,要不,能對你這麼死心塌地?」
「哼。」
陳然扭頭瞪我:「我和她說過,我有喜歡的人了。
「每次都說。」
「那她怎麼還?」
我站女生。
「總之就是你不對。」

-14-
拼湊出事情經過後,我感覺這個世界更魔幻了。
陳然去英國第三年,遇見了江淮月。
那時陳然由於藥物的影響終日與輪椅作伴,江淮月就時常來看他,沒有任何目的,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他身邊。
每天和他說說話。
有時看着陳然,江淮月就會流下眼淚。
後來,陳然在電視裏看見一個人,那個人和他有六七分相似,而江淮月無聲站在原地,任由淚水決堤。
她以爲陳然不會說話,恍恍惚惚講了他們的故事。
「你知道嗎?
「小 A 和小 B 是在藝考班認識的,他們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每次都讓他們做搭檔示範。
「他們有時是朋友,有時是父女,有時是死對頭,有時又是愛到難捨難分的一對苦命鴛鴦。這世間所有的情感都彷彿體驗了個遍,他們愛上彼此也理所當然。
「可男生家裏遭了變故,他一邊打工一邊上學,怕女孩受不了苦,和女孩提了分手,女孩不同意,希望他再冷靜一下。沒想到再見面,男生和有錢人家的小姐結了婚,還成了炙手可熱的男明星。」
一直被江淮月以爲不會說話的陳然,冷冷地打斷:「所以你想找男孩的替身?」
江淮月面露難色跪在陳然面前,不停攥他的手。
「表演老師說我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我能愛你一輩子。」
「演的?」
江淮月沒回答。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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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然跟在我屁股後面一起走進辦公大樓,劉副笑眯眯衝我倆打招呼。
他身後還站着一個人。
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會笑。
是江淮月。
江淮月是市裏小有名氣的網紅,請她倒也不意外。
劉副拍板:「江老師跳舞,陳老師伴奏不是正好?」
正好什麼呀正好。
「劉副這……」
「我想獨奏,既然是文化節,我不想讓鋼琴只是作爲伴奏陪襯,如果可以我想讓更多人知道鋼琴的美妙。」
江淮月看向劉副。
劉副也沒想到陳然如此決絕,瘋狂對我使眼色。
「劉副,你是不是沒睡好,我帶眼藥水了要不您滴滴?」
劉副痛心疾首。
「哎,是我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既然這樣,小李呀,你全權負責這次節目安排,回頭獎勵給你幾個待休!」
「劉副客氣了,叫我小宋就行。」
事實證明,薑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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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有局裏各位哥哥姐姐們的幫忙,文化節圓滿舉行。
江淮月的名氣帶來不少觀衆,其中一個捂得嚴嚴實實的高大身形格外顯眼,她的節目一結束,就跟隨那個身影跑了。
陳然的節目表演了三首曲目,一首用來炫技,一首是大衆廣爲認知的曲目,還有一個我不清楚。
作爲壓軸節目,陳然表演結束後,會有一個觀衆互動表演。
我作爲串場主持,穿着白色禮服現場選取了十位兒童,由陳然教他們一首簡單的曲目。
此時現場觀衆走了七七八八,僅有一些帶着孩子的家長還在堅守。
一個穿着紅衣服的小女孩怯怯拉住我的衣角:「姐姐,可以把我的名額讓給其他小朋友嗎?」
我不解:「爲什麼呢?其他小朋友都想上臺,你爲什麼要把名額讓出去呢?」
「我不會彈鋼琴。」
心底某樣東西被擊中。
我環顧一圈。
其他上臺的小朋友都能完整彈奏出一首曲目, 甚至有幾位有模有樣,看着像老手,只有我身前的小女孩, 手指懸停在鋼琴上卻遲遲不敢落鍵。
我坐到她身邊,拉着她的手。
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不會有什麼關係呢?」我問小女孩:「你想彈嗎?」
小女孩鼓起勇氣, 「想!」
曾經我也一樣, 因爲不會彈鋼琴,因爲其他人彈得很好, 就不敢接觸鋼琴,怕別人取笑。
可要是一輩子都在意別人的眼光, 那就太可憐了。
「姐姐, 你會彈鋼琴嗎?」
我笑着點點頭。
又搖頭。
我實在不是彈琴的材料, 五根手指誰都離不開誰。
但是……
「你想學小星星嗎?」
只用一根手指就夠了哦。
小女孩比我有天賦多了,很快就能與我四手聯彈。
第二遍結束。
身後響起掌聲。
回頭看見陳然穿着藍色西裝站在後面,身姿筆挺, 不知聽了多久。
憑他接觸過的曲目, 這算是嬰兒水平?
「彈得很好。」
他步伐流暢坐到我身邊, 簡單講解一下, 我們開始五手聯彈。
有他主導整個樂章,整首曲子登上一個新的臺階。
如果說之前是小星星,現在就是滿天繁星。
他說, 他成立了一個鋼琴基金,會在江城各所中小學附近開辦鋼琴班,而第一個就是紅衣小女孩。
小女孩一臉欣喜,問起剛剛臺上陳然彈奏的第二個曲目叫什麼名字,露出十分好學的態度。
可陳然沒直接告訴小女孩, 反而問她:「你知道這位姐姐叫什麼名字嗎?」
冥冥之中我率先回答:「宋楠橋。」
「嗯。」
「這首曲子的名字就叫宋楠橋。」
我腦袋沉沉。

-17-
十八歲的陳然,不善言辭, 卻敏銳察覺到我的膽怯。
陽光灑下,落在他和麪前的鋼琴身上,如夢似幻。
他對我招招手。
手把手教我彈了一首曲子。
叫做小星星。
輪到我自己彈的時候, 錯了許多次。
然而那些我自以爲的噪音, 都被他編進曲子裏。
現在它們有了名字。
叫作宋楠橋。

-18-
我和陳然坐在車裏無言。
我先憋不住:「幹嘛還爲我寫了首曲子?
「我又聽不懂。」
陳然突然停車看着我,目光灼灼:「你真的不知道嗎?」
「爲了感謝我, 對叭?」
一定是。
陳然在中國肯定沒好好上中文課, 問的問題都沒回答過,都是我在自問自答。
車頂的窗戶倏地打開。
我下意識朝天上看。
陳然是在這時候說話的。
「宋楠橋。
「我可以追你嗎?」
他吞嚥口水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迷茫看着他。
等天上燃起煙花,他又小心翼翼問了句:
「可以麼?」
煙花和陳然都很美,一下被迷了眼。
我笑着搖頭。
「不?」
他眼裏滿是失落。
我緩緩揚起嘴角。
「不用。
「不需要你追, 因爲我願意。」
陳然聽完, 激動抱住我。
一。
二。
三。
心跳聲清晰。
我手機鈴聲響起。
是今早設定的, 六點半的鬧鐘。
匆忙推開陳然。
「要來不及了!」
「什麼?」
「我禮服還得退回去, 晚一秒都不給退押金!我們抓緊時間!」
「啊?」
陳然手忙腳亂,忘了先踩剎車還是先將手放在方向盤上。
我盯着他的嘴脣親了上去。
短Ŧŭⁿ暫的親吻結束。
「我是說抓緊時間。」
陳然似有會意,回吻過來, 手攀上我的後頸, 一點點加深這個吻。
番外
三十歲時,宋楠橋這首曲子,宋楠橋甚至可以默寫出來。
直到在她從未翻閱過的陳然的手稿裏, 她看見一張。
普普通通像是從某張筆記本撕下來的泛黃紙張。
筆跡稚嫩。
寫了三個字。
【宋楠橋。】
下面還有一行小小的註解,是另一種字體。
【命裏缺木,所以名字有兩個木。】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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