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高臺

我是大周最好色的公主。
在被送去和親的前夜,叛軍攻佔了皇城。
慌亂之際。
一向對我不假辭色的清冷太傅薛昭,冒死護着我從地道逃走。
快到出口時。
我不小心摔倒,眼前突然閃過幾行字:
【哈哈哈女配是真蠢啊!男主一句話,就把她騙出來了!】
【笑死!傻女配還在饞男主呢,以爲沒被叛軍抓到自己就安全了,殊不知還有北羌人在出口等着她呢。】
【男主一旦和北羌結盟,反派就算攻下皇城,也無法和男主抗衡了。就是這女配有點慘,被男主送給北羌人後,穀道破裂而亡……】
【戀愛腦死不足惜!幸虧男主動作快,不然等瘋批反派找到女配,肯定會把她牢牢鎖在自己身邊,那一切都完啦!】
……
我微微攥緊了掌心。

-1-
逼仄的地道中。
兩側燭火,微弱跳動。
我定定地看着空氣中的一行行字。
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女配?
說的是我嗎?
所以薛昭特地趕來銀安殿,不是爲了從叛軍手中救出我,而是想將我送給北羌人當作結盟的籌碼?
「怎麼了?」
前方那道清瘦的身影,突然回過身。
見我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薛昭微微皺眉,神色有些不耐。
「公主如今是連路都不會走了嗎?」
我沒吭聲。
只是默默地站起身。
此時,距離出口,只有十餘步遠。
能看見微弱的光。
還有……隱約的骨哨聲。
這是北羌人獨有的馴馬方式。
靠!
薛昭這個毒夫!
我只是饞他身子。
他居然想要我的命!
危急關頭,爲了不讓薛昭起疑,我故意捏起嗓子,嬌聲道:
「太傅,這喜服裙襬太長了,我走不快呀。」
鸞紋紅錦,九鳳金釵。
原本今夜,我是要被送去南齊和親的。
可誰料到,竟出了這麼大變故。
薛昭聞言,目光淡淡落在我紅色的嫁衣上。
又似被燙到一般,很快回過了身。
只冷冷丟下一句。
「抓緊跟上來。」
便繼續大步朝前走去。
彷彿篤定我會一直乖乖跟在他身後。
「好。」
我一邊答應着,一邊卻拔下頭上沉重的珠釵。
然後提起裙襬。
朝着與薛昭相反的方向跑去。
死寂一般的地道里。
我竟然聽見了風聲。
中間還夾雜着,薛昭不可置信的驚喝。
「蕭寧棲!」
我沒有回頭。
只是奮力地向前跑着,裙襬上都沾滿了塵土。
眼看就要到了入口。
只聽「轟隆」一聲。
前方石門緩緩打開。
一羣身穿玄甲的士兵,手持火把,整齊有序地依次排開。
爲首的那人,手持弓箭,面若冰霜。
目光交接的剎那。
他緩緩張開弓,對準了我,嘴角微勾,眼裏卻沒有一絲溫度。
「殿下真是好興致,穿着嫁衣同人私奔?」

-2-
怎麼是他?
霍雲錚。
前首輔霍正謙之孫,曾名動上京的少年狀元郎。
三年前,父皇北狩歸來。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滅了霍家滿門。
……
我頓時兩眼一黑。
這前狼後虎,是天要亡我啊!
正在我眼珠微轉,想法子跑路時。
眼前的字幕,又出現了。
【喲喲喲,這哪裏來的酸味,好難猜啊……】
【呵呵,是誰聽說女配要去和親,七天七夜沒閤眼,才終於攻破皇城,這會兒倒是嘴硬起來了?】
【不對啊,反派怎麼找到女配了?這樣一來,北羌肯定以爲是男主背棄盟約了,那還會和他合作嗎?】
【樓上的別急,女配又不知道反派喜歡她,畢竟兩人從小就不對付,更別提還隔着滅門之仇,估計這會兒正想着怎麼逃呢。】
……
哈?
我徹底傻了。
原本正在飛速運轉的大腦,也空了一瞬。
字幕在說誰喜歡我?
霍霍……霍雲錚?

-3-
作爲一名公主,我十三歲便開始豢養面首。
在上京城中,頗有些美名。
世家子弟,俊秀兒郎。
要麼攀附我,成爲我的入幕之賓。
要麼躲着我,生怕被我染指半分。
只有霍雲錚。
是個例外。
他厭惡我,卻又管着我。
大周曆來重文,王室子弟不分男女,皆在昭文館中受業。
那一年,夏日炎炎。
教課的夫子染了熱症,告假半月,便託霍雲錚來代課。
彼時的霍雲錚,不過十七歲。
卻已連中三元,又生得一副絕無僅有的好相貌。
自然而然,便成了這上京城人人口中的傳奇人物。
就是性子嘛……
嘖嘖。
坐在最後一排的我,遙遙望了眼案臺前那個手持書卷的俊美青年。
不由撇了撇嘴。
這不苟言笑的死正經樣子,可真像他祖父啊。
一想到那位出了名古板嚴正的首輔大人,我縮了縮脖子。
然後,繼續低頭畫我的逍遙圖了。
……
「殿下,伸手。」
清冷的聲音響起,連夏日裏的暑氣也淡了幾分。
我抬頭。
不知何時,霍雲錚已走到我面前,正淡淡地看着我。
烈陽透過窗欞,閃了幾閃,落在他潔白如玉的淡漠側臉。
像是一隻翩躚的金蝶。
我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嘴上習慣性調笑道:
「小霍夫子,不僅長得俊,還會看手相呢?」
下一刻。
霍雲錚不Ťū́⁵知從哪抽出一根長長的戒尺。
「啪!」
不輕不重地,打在了我手掌心。
「殿下,東西我沒收了,莫再有下次。」
霍雲錚修長的手指,按在逍遙圖上那對僅着寸縷、姿態纏綿的男女上。
隨後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它。
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不是疼的。
也不是羞的。
是氣的!
這可是我花了整整五個時辰,才畫出來的上佳之作。
若是放到集市上,能賣三百兩銀子呢。
掌心微辣的痛感,以及周圍人看好戲的目光。
都在提醒我的丟臉。
於是,從那以後,我和霍雲錚的樑子算是結下了。
連豢養的面首也顧不上見,只每日變着法兒地給他找不痛快。
不是假裝撞上他,然後偷偷往他衣袖裏塞小蟲子;
就是等在他下朝的路上,故意讓人瞧見,以爲堂堂的小霍大人也成了我的裙下之臣。
甚至還專門請人寫了些香豔的話本子,如《俏狀元哪裏跑?霸道公主狠狠愛》,一時竟賣斷了貨。
於是,原本在這上京城中行情頗好的小霍大人。
再也沒有媒人上門說親了。
……
想到這茬,我更心虛了。
偷偷瞄了一眼對面的霍雲錚。
此時的他,經過歲月的刻磨,褪去了當年銳利的鋒芒。
變得愈發淵深難測。
如同一把入鞘的寶劍,氣勢逼人。
「咳咳——」
地道里的灰塵有些嗆,我猛烈地咳嗽了兩聲後,腦子一抽道:
「小霍夫子,這是喫醋了?」

-4-
死嘴!
在亂說什麼啊?
從前霍雲錚就最厭惡我調笑無忌的模樣。
更何況,如今我的性命都可能懸在他手裏……
深吸了一口氣後。
我緊張地攥緊裙襬,抬起了頭。
霍雲錚正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殿下,慎言。」
冰冷的聲音,讓我打了個顫。
總感覺感覺下一秒,這殺神就要弄死我了。
倒是他身後的一衆士兵,臉上都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
果然!
那些字幕都是騙人的!
霍雲錚根本不可能喜歡我。
這時,字幕飄過。
【喲喲喲,這一聲小霍夫子,是誰爽了我不說!】
【反派可真能忍啊,手裏的弓都快握斷了吧?想不想握點別的?】
【該說不說,女配這臉是真的頂啊!還賊會撩!難怪反派總想用鏈子把她鎖在自己身邊,不許她多看別人一眼。】
【嘻嘻,嗑一秒師徒,就一秒!】
……
不?
那些字幕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啊?
究竟是怎麼能從霍雲錚那張死人臉上,琢磨出這麼多的東西的?
我的目光,不自覺落在霍雲瀾握着弓的手上。
纖長如玉,手背卻隱隱綻出青筋。
咳……
確實很有勁兒啊!
我沒忍住,擦了擦嘴角的汗水。
就在這時。
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薛昭帶人追了過來。
只不過在距離我半步之時……
一支箭離弦射出,釘在了他腳下。
薛昭一頓。
他的目光在我和霍雲錚身上轉了一圈後,臉色難看,沉聲道:
「寧棲,過來。」

-5-
薛昭是三年前,父皇一手提拔的新貴。
與霍雲錚一樣,也是年紀輕輕就連中三元。
就連那份冷淡的模樣,都有幾分相似。
與薛昭初見,是在金明殿外。
我的錦帕被風吹起,恰巧落在了他懷裏。
「狀元郎,勞煩將帕子還給本宮呢。」
春光溶溶,雲淡天青。
我穿着一身緋色羅裙,笑盈盈地朝他伸出手。
但也許是這話過於曖昧。
薛昭愣了愣。
隨後看着懷裏的緋色錦帕,微微皺眉。
就在這時,議完事的朝臣們,正緩緩而出。
見此情景,彼此都交換了一個眼神。
但誰都沒說話。
薛昭卻彷彿被羞辱了一般,立即將帕子扔給了我的侍女。
「三公主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臣今日算是領教了。」
嘖。
不愧是父皇選中的狀元郎。
短短一句話。
既劃清了與我的界限。
又諷刺了我浪蕩的聲名。
另一邊。
薛昭行了一禮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彷彿和我同在一片屋檐下,都會玷污他清直的名譽。
日光烈烈,看着那道愈行愈遠的挺拔背影。
我扯了扯嘴角。
這可真是塊難啃的骨頭吶。
可我這人啊。
就偏偏喜歡難啃的骨頭。
於是接下來的三年裏。
我便對他格外用心。
得知他有胃疾,我便親手爲他製作各種喫食。
也曾在他因進策被父皇責罰時,撐着傘陪他站在雪地裏。
甚至爲了他,我再也沒收新的面首了。
全上京的人,都知道我傾慕於他。
但薛昭始終不爲所動。
……
那張永遠冷漠不耐的臉,與眼前之人漸漸重合。
火光搖曳,地道昏狹。
薛昭第一次向我伸出手,神色凝重。
「寧棲,別怕,我帶你走。」
低沉溫柔的聲音響起時,彷彿我看到的那些字幕,不過是一場幻夢。
我心中微動,正欲上前。
腰間卻驟然一緊。
「殿下,如此郎情妾意的場面,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啊?」

-6-
霍雲錚忽然走近,將弓橫在我身前。
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我低頭,看着鋒利的弓弦,決定賭一把。
便閉上眼,徑直朝前撞去。
「你!」
霍雲錚果然迅速將弓撤開,聲音是罕見地氣急敗壞。
然而,我卻沒有回頭看他的表情。
只是焦急地跑向了薛昭。
「薛太傅,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呀?」
說着說着,我的手就輕撫上他的臉。
然後又緩緩落在了他的喉結。
狹長的地道中,曖昧陡生。
薛昭一愣。
繼而臉上迅速染上一層薄緋。
從前我最癡戀他時,也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
因而,他得意地朝我身後瞥了一眼。
「寧棲,你放心,我沒……」
只可惜。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
我袖間滑出的那把匕首,已經狠狠扎進了他的喉間。
薛昭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目光低垂,緩緩落在我眉間。
「爲……爲什麼?」
他緊緊捂住喉嚨,但粘稠鮮紅的血液,還是從指間噴薄而出。
甚至濺到了我臉上。
我嘴角含笑,緩緩轉動刀柄,揚聲道:
「薛Ṫù⁾大人,因爲你私通北羌,毒害聖上,按罪當誅。」
更因爲,這是三年前,我就爲你定好的結局。
那些字幕瞬間瘋了。
【我炒了!男主死了??啊??!】
【女配是有病吧?!我********】
【說好的是太傅與寵妃甜甜的愛情呢?作者你這麼癲,浮木怎麼辦啊?】
【天殺的女配,真是賤死了!沒了男主,我的妹寶一個人孤零零在深宮裏,該怎麼熬啊?】
……
然而,隨着薛昭的氣息越來越弱,那些瘋狂辱罵我的字幕,也逐漸變得透明。
直至再也不見。

-7-
三日後。
兩個重大消息,彷彿長了翅膀般,一前一後飛遍了整個上京。
先是當朝太傅薛昭勾結北羌,毒害聖上,被三公主當場誅殺。
「北羌乃我大周之恥辱,薛太傅竟做下如此惡事?」
「那還能有假?若不是通敵叛國這等重罪,三公主又怎麼會狠下心來殺他?」
「呸!什麼太傅?那薛賊平日作出一副忠正清直模樣,骨子裏卻是陰狠狡詐。」
「之前還有人將他與當年的小霍大人相提並論,說他是霍君第二,他也配?」
「說到底,還是三公主英明果決,識破他的詭計,這才除了這禍害!」
然而,就在百姓們議論紛紛時。
另一則消息,更如熱油入水般,瞬間炸翻了上京城。
「當年那位驚才絕豔的小霍大人沒死!還帶着先帝遺詔殺回來了!」
一時間,百姓皆面露喜色,拍手而嘆。
無人在意龍榻上昏迷不醒的皇帝。
都在爲霍雲錚歸來,而爭相慶賀。
甚至有白髮老人,當街痛哭。
「蒼天有眼啊!霍公一脈不當絕啊!」
臨安街,茶水鋪子裏。
幾名穿皁色葛布單衫的漢子,也正在聊着此事。
其中一個圓臉身寬的漢子,擦了擦額間的汗,猛灌了口茶後,指了指天,壓低聲音道:
「那位……六年前被俘後,北羌人都快打到京城城牆下了,宮裏的那些貴人都忙着遷都。是霍公站在城牆上,陪着將士百姓一起,逼退了北羌蠻子,最後卻落了個滿門被斬的下場。此番小霍大人若能……」
與他一起的同伴聞言,趕緊狠狠搡了他一把。
警惕地瞥了一眼周圍後,才低聲罵道:
「你不要命啦?那些事,也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能議論的?」
那圓臉男子這才回過神,神色訕訕。
「又不只我一人在說,現下人人都在說。就算堵死了我這張嘴,那千千萬萬張嘴你也堵得?」
不遠處。
一名白衣錦袍的俊逸青年聞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眉頭微微皺起。
他氣質出塵,與這個茶水攤子有些格格不入。
路過的平民皆不敢瞧他的臉。
只低頭瞥見他腰間懸了一枚白玉佩,上面刻着的依稀是一個「莊」字。
……
另一邊。
銀安殿內。
紫色檀木桌上,靜靜放置着一碟胭脂果。
我隨手拿起一枚。
這胭脂果,似乎剛從嶺南運回來。
外殼鮮紅,彷彿輕輕一剝,便有汁液流出,露出晶瑩的果肉。
此物難得,便是宮中也是按份例發放。
我喜此果清甜,曾在宮中嘗試種上一棵胭脂果樹。
然因氣候土壤皆不適宜,終未能成。
沒想到成了階下囚後,反倒日日能喫上這胭脂果了。
想來都有些好笑。
思緒也跟着漂浮起來。
那日,我親手殺了薛昭後。
在場所有的甲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愣在了原地。
只有霍雲錚。
迅速將我護在身後。
然後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緩緩擦掉了我臉上的血。
下一刻。
兵戈聲起。
薛昭帶來的人終於反應過來。
然而卻已爲時已晚。
他們遠不及霍雲錚的親衛驍勇,被永遠地留在了那條地道里。
而我,也被霍雲錚囚禁在了銀安殿。
整整三日。
他連個面都再沒露過。
難道真如那些字幕所說,霍雲錚打算將我永遠囚在身邊?
想到這,我便將手裏的胭脂果,扔回盤中。
然後,起身打開了門。
「公主,有何需要?」
門口站着兩個青年,大約二十出頭的模樣。
一個高瘦寡言,一個壯實憨厚。
兩人都是霍雲錚的親衛。
負責看守我。
我揚脣一笑,問道:
「什麼都行?」
那個憨厚可親的青年,剛準備點頭。
就被身旁高瘦青年打斷。
「若與主公相關之事,恕屬下無可奉告。」
哦?
這樣啊。
「不問他,問你。」
我歪了歪頭,饒有興致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這位小將軍,年歲幾何,可有婚配啊?」
高瘦青年一愣。
隨即鬧了個大紅臉。
見狀,我微微挑眉,繼續不緊不慢道:
「本宮許久沒收新的面首了,如今又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實在無聊得緊,不知小將軍可否……跟了我?」
……
當晚,霍雲錚便帶着一身如霜的月色出現了。

-8-
「小霍夫子,終於肯見我了。」
我坐在桌前,託着腮,望向來人。
只見霍雲錚一身玄衣,眉眼冷肅。
那日地道的燭火昏暗。
竟未發現他的眼角處,多了一道疤痕。
臉色也似乎更蒼白了些。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直接,霍雲錚微微側過臉,聲音冷淡。
「聽聞殿下想找新的面首?」
是啊是啊。
你願意嗎?
這樣逗弄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一想到從前昭文館中,被他訓斥的模樣。
我又慫了。
「不找了不找了。」
我趕緊揮了揮手,堅決表明了自己富貴不能淫的立場。
霍雲錚眼神一暗。
但到底沒說什麼。
「咕嚕——」
就在這時,我的肚子突然叫了起來。
霍雲錚瞥了我一眼。
「沒用晚膳?」
我揉了揉肚子,頓時心生一計。
霍雲錚最討厭言行無狀之人。
但我這人向來睚眥必報,被關了這麼久,總要報復一下的。
於是我苦着一張臉,扯了扯他的衣角,似真似假地抱怨道:
「一個人用膳,沒什麼胃口,小霍夫子可以陪我一起嗎?」
就在我做好被他一把推開的準備時。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嗯。」
嗯?
我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愣愣地望向霍雲錚。
卻見他眼底似乎漾起一片淺淺的漣漪。
等我再想細看時,卻又轉瞬即逝。
快得彷彿只是我的錯覺。
這不會是被人奪舍了吧?
那頭,霍雲錚已經讓人擺上了晚膳。
茭白蝦仁、梅釀鴨子、荷葉冬筍湯、龍井茶葉雞丁……
還有一道山楂奶露。
都是我愛喫的。
我忍不住又盯着霍雲錚看。
「看我並不能填飽肚子。」
霍雲錚盛了一碗湯,放至我手邊。
我也沒跟他客氣,捧起碗喝了一大口。
鮮美的湯汁,瞬間滿足了我的味蕾,讓我不禁感嘆道:
「小霍夫子,做你的俘虜,待遇都這麼好嗎?」
霍雲錚聞言,微微頓住,而後垂下眼睫,沉聲道:
「……殿下,別把你用在那些人身上的手段,用在我身上。」
不是?
我又用什麼手段了?
這可是我難得的一句真心話啊。
我正準備好好跟這人分辯一番。
卻見琉璃燈影影綽綽,照得他的神情隱忍又破碎。
我頓時一噎。
唉。
算了。
明明我纔是被țŭₖ囚禁的那個,搞得像我在欺負他似的。

-9-
這頓飯喫得我內心都莫名生出一絲愧疚了。
原本想側面打探的事情。
也暫時作罷。
送走霍雲錚這尊大佛後。
我躺在牀上,靜靜地看着那頂藕荷色花帳。
夜色寂靜。
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突地響起。
「蕭三,玩夠了沒?」
月光清冷如銀,照得樑上之人面色有些晦暗。
見狀,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然後一骨碌爬起來,罵道:
「莊衡,你要死啊?!」
大半夜的,整這麼一出,是要送我走啊?
莊衡冷哼一聲,從樑上一躍而下,落地無聲。
「你還真是心大啊,白忙活一場,到頭來替別人做了嫁衣,如今還能睡得着?」
我聞言,神色微斂。
父皇年邁體弱,又昏庸無道。
原本想借着薛昭之手毒殺父皇,趁機奪權。
沒想到霍雲錚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了。
這確實是一個極大的變數。
「外面情形如何了?」
我抬眸,望向莊衡。
只聽他道:
「皇帝還在昏迷,霍雲錚手持先帝遺詔,誅殺了一批奸宦佞臣,百姓如今怕是恨不得他立刻登基呢。」
我輕輕嘆了口氣。
託我那位好父皇的福,如今蕭氏一族可謂民心盡失。
莊衡見我神色悵然,又問道:
「那道遺詔上,到底寫了什麼?爲何內閣那幾個老狐狸一見,便也就任霍雲錚行事了。」
我披衣起身,緩緩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清茶。
苦澀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我緩聲,一字一句道:「孤年歲不永,然太子心慈力弱,不堪爲繼。若日後大周危矣,霍卿憑此詔,可殺奸臣,可立新君。」

-10-
「什麼?!」
饒是冷然如莊衡,亦是一驚。
「霍公既有此詔,爲何三年前不拿出來?」
我扯了扯嘴角,道:「大概是因爲霍公臨死之前,都覺得自己的好學生會回頭吧。」
是的。
我那位好父皇,少年時曾是霍正謙霍公的學生。
與他十分親近,形同父子,甚於先帝。
然而隨着年紀的增長,父皇逐漸疏遠了這位嚴苛的師父,更加寵幸信任身邊的宦官。
六年前,父皇聽信奸宦陳祥之言,親率二十萬大軍出征北羌,後被俘。
北羌因此士氣大振,直攻上京。
是霍公站在城牆上,與將士百姓一起,才逼退了北羌人。
後來在父皇北狩的那段日子裏,先皇后莊氏代理朝政,與霍公一起,讓差點滅國的大周漸漸恢復了生機。
誰料三年前,父皇從北羌歸來。
不僅以雷霆之勢提拔了以薛昭爲首的新臣,更是廢了先皇后,並以「謀爲不軌」的罪名誅滅霍氏一族。
……
「沒想到運籌帷幄如霍公者,竟也有如此天真的時候。」
莊衡冷冷出聲,臉上不無諷刺。
我嘴脣微動。
卻到底沒忍心斥責他。
莊衡名義上是我的面首,實則是先皇后的侄子。
三年前,先皇后被廢后死於冷宮,莊家也跟着覆滅。
只留下一個他,改換容貌隱匿在我身邊。
「莊衡,我答應過你的,絕不會食言。」
我將一杯清茶遞到他眼前,輕聲安撫道:
「皇后於我的教養之恩,我也從未有一刻忘記。
「如今父皇昏迷,不能理事,我那兩位皇兄,一個已被賜死,另一個瘸了條腿被趕去了封地,這宮裏,除了我,只剩下兩歲的蕭玟。
「現下若得到霍雲錚的支持,我便能更順理成章地坐上那個位置。」
大周開國近兩百年,未有女帝。
此番政局動盪不明,亦是變革之機。
若能得霍雲錚的支持,於我而言是極大的助力。
莊衡接過茶,啜了一口,微微挑眉道:
「所以你這幾日假裝被困,與他虛與委蛇,都只是爲了讓他選你?」
銀安殿中不只一條暗道。
我身邊的那些面首,也並非以色侍人,而是各懷本事。
若我想走,霍雲錚未必能攔我。
「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對於身邊之人,我向來都是用真心的。」
莊衡嗤笑一聲,放下了手中的杯盞,忽地又問道:
「若霍雲錚自己想要坐那個位置呢?」
霍公忠於大周,忠於蕭氏。
不代表經歷了滅門之仇的霍雲錚,仍願居於蕭氏之下。
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這也是我爲什麼會留在他身邊的原因。
只有清楚地洞悉一個人的真實目的,才能更好地出手。
我側過臉,遙遙望着窗外那輪清冷月光。
半晌後,才輕聲道:
「若真如此,那我只能百年之後,再向霍公賠罪了。」

-11-
自從面首事件過後。
負責看守我的守衛不再固定,變成了輪值。
「小霍夫子,這個茯苓棗糕你多喫些,補一補。」
霍雲錚每日都會來陪我用晚膳。
偶爾身上,會有淡淡的血腥氣。
我沒有多問。
畢竟他現在殺的,也是我將來要整治的。
那些祿蠹死在他手裏,於我而言是好事。
這一日。
霍雲錚剛坐下。
看着桌上幾盤顏色不明的菜,微微皺眉,剛準備開口。
銀安殿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雲錚哥哥,今日是你生辰,我特地做了這碗長壽麪,多謝你願意教導玟兒。」
一道溫柔清甜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我抬眸望去。
只見來人一身淺綠雲紋羅裙,如霧雲鬢只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挽起,愈發襯得整個人清麗出塵。
宸妃,柳芙。
御史柳家長女,出生時手心便有紅色鳳凰印記。
曾有相士爲其占卜,乃天生鳳命。
入宮三年,便寵冠後宮,生下皇四子蕭玟。
【女主寶寶我真的狠狠憐愛了,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卻被蕭寧棲這個賤人毀了。】
【幸好女主有一鍵置換功能,如今她置換了女配對反派的救命之恩,看女配還怎麼猖狂?】
【不瞞你說,現在唯一支撐我看下去的動力,就是女配最後的悽慘下場。】
【是換男主了嗎?女主和反派本來就是青梅竹馬,說實話我還挺嗑這對的。】
……
那些奇怪的字幕,再一次出現了。
只不過數量少了很多,還有些不穩。
匆匆掠過後,便如斷掉的閃電一般,再次消失。
但饒是這樣。
我心中還是一沉。
這些字幕說的話,我並未全信。
但若真如其所言,霍雲錚就很有可能與柳芙聯手……
畢竟在柳芙入宮前,二人的母親是多年的手帕交,兩家也算世交。
此刻,我的腦中,不禁閃過一百種除掉二人的法子。
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拿起筷子,伸向桌子中央,那盤黑乎乎得幾乎不辨形狀的菜。
下一刻,卻被霍雲錚攔住。
他並未看我,而是望向門口的柳芙,淡聲道:
「宮中禁止私相授受,宸妃娘娘好意,在下心領了。」
柳芙聞言,眸色瞬間黯淡下去。
彷彿白描芙蓉般清麗的臉,也籠罩了一層輕霧。
讓人瞧着,便忍不住生出憐惜。
「是我失禮了。」
柳芙溫婉一笑,輕聲解釋道:
「從前總見阿寧親手爲薛太傅烹飪佳餚,便想着這樣的法子或許能更顯誠心,沒想到竟弄巧成拙了。」
哈?
這裏還有我的事呢?
柳芙輕飄飄地丟下這麼一句後,便告辭了。
只留下渾身低氣壓的霍雲錚。
我瞅了他一眼,試探着開口:「小霍夫子,要不先喫飯?」
霍雲錚垂下眼睫,聲音有點低沉。
「今日膳房許是上錯菜了,這些不能喫,殿下稍等。」
說罷,就準備出去叫人換膳。
卻被我拉住衣角。
我皺着一張臉,小聲道:「小霍夫子,給個面子,嘗一口罷,我花了一下午做的呢。」
霍雲錚一愣。
隨即反應過來後,眼中漸亮。
「……這是殿下做的?」
「對呀對呀。今日是小霍夫子生辰,我做人家學生的,總得表示表示嘛。」
說着,我便將被燙了一個小泡的手伸到他眼前,道:
「你瞧,爲了做這頓飯,我的手都燙傷了呢。」
霍雲錚沉默了片刻。
也不知在想什麼。
隨後取來燙傷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敷在我差點快要癒合的傷口上。
「小霍夫子,這可是我第一次爲人下廚,你要相信我,不要相信別人,好不好?」
飯桌上,我拼命給霍雲錚夾菜。
畢竟他多喫點,我就能少喫點。
不過,這話確實是真的。
當初給薛昭的,都是侍女做的。
要不然也不能到現在才發現,我於廚藝一道,是真的很沒天賦了。
「好。」
霍雲錚面不改色地喫完了我做的所有菜,然後輕聲應道。

-12-
這日過後,霍雲錚消失了一段時間。
銀安殿門口的守衛,反而變得更多了。
只是不再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兩日前,李祥義子刺殺霍雲錚,未得手。」
ƭū⁾從暗樁的口中,我得知了這個消息。
便打算去看一看霍雲錚。
路過昭文館時。
我眸光微動。
只見他一身雲青湖水紋長袍,正在給蕭玟授課。
旁邊柳芙淺笑盈盈,望着二人。
那些討人厭的字幕,又再次出現。
【雖然對不住死去的男主,但素一家三口真的好甜嗚嗚嗚!】
【誰懂啊家人們!原本都準備棄文了,突然磕上了反派和女主!】
【可是女主是偷了女配的救命之恩啊……這真的好嗎?】
【樓上聖母病發作就去治!明明是惡毒女配先殺死男主,我寶難道就不能反擊嗎?】
……
微風吹起我鬢間一縷髮絲。
我隨手捋了捋,轉身離去。

-13-
霍雲錚再也沒來過銀安殿。
這日,天氣晴和。
柳樹依依,隨風而動。
行至碧清池旁,我捏了一把魚食撒下去,各色閃着粼光的彩鯉便爭相來食。
「阿寧也在啊。」
熟悉的輕柔聲音響起。
我側首望去。
柳芙正牽着小蕭玟走了過來,身邊沒帶隨侍。
「三皇姐安好。」
蕭玟向我行了一禮,奶聲奶氣地向我問安。
我捏了捏他胖嘟嘟的小臉,笑道:
「小玟兒長高了。」
蕭玟害羞一笑,玉雪糰子般的臉,頓時變得紅撲撲的。
多疑狠辣幾乎是刻在蕭家人骨子裏的東西,無論是父皇、兩位皇兄,還是我。
但是蕭玟不一樣。
他似乎純善過了頭。
柳芙見狀,也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Ťŭ̀₎「玟兒,我有話同你三皇姐說,你先去一旁玩。」
「是,母妃。」
蕭玟走後。
柳芙淡淡望向我,揚眉淺笑。
「阿寧,功虧一簣的滋味兒,如何?」
柳芙是聰明的。
薛昭死後,她很快猜出了我的目的。
於是她將蕭玟和自己送到了霍雲錚眼前。
若霍雲錚想要自行稱帝,那她這個擁有天生鳳命的人,必然能在後宮佔據一席之地。
更可況。
她與霍雲錚,本就是舊識。
少年時期,因兩家母親交好,他們幾乎可以算是一同長大。
而如果那些字幕是真的,那柳芙之於霍雲錚,還多了「救命恩人」這一身份。
確實有點麻煩。
但我這人啊,既擅長解決麻煩,也擅長解決製造麻煩的人。
於是,我微微一笑,道:
「我倒是還好,宸妃娘娘要是真感興趣,不如去問問薛昭?」
功虧一簣的,可不只有我啊。
薛昭和柳芙兩人,一個想利用我與北羌結盟,一個慫恿父皇送我去南齊和親。
可結果呢?
我仍然好好地站在這裏。
柳芙聞言,眼神驟然一冷。
「蕭寧棲,你還敢跟我提他?」
我十分從容,回道:「我這人向來睚眥必報,你不是最清楚嗎?」
「所以你這樣的人,是最該死的。」
柳芙一步一步向池畔退去,脣角勾起諷刺的弧度。
不遠處。
蕭玟沒有感受到大人之間的暗流湧動。
他被池中的七色彩鯉吸引,半個身子已探了出去。
連自己的母妃站在身後,也沒有發覺。
「噗通」一聲。
蕭玟被人推了下去。
池中的彩鯉,像是一團被砸碎的美夢,倏忽散了開去。
隨後,柳芙帶着哭腔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快來人啊!四皇子落水了!」

-14-
建章宮裏。
蕭玟靜靜地躺在牀上,原本生動的小臉一片慘白。
太醫正在把脈。
霍雲錚沉着一張臉,站在牀頭。
他一向是稱職的夫子,也是真心擔心自己這個學生。
我微垂眼睫。
就在這時。
一臉淚痕,如同芙蓉泣露的柳芙,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阿寧,我們不會同你爭的。求求你,放過玟兒吧。」
如此柔弱無助的模樣,連我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憐惜。
若是她冤枉的不是我,就更好了。
此時殿外,還跪了一批大臣,在等待消息。
畢竟父皇還在昏迷,四皇子的安危牽涉到了國本。
【哇喔~女主這種白切黑人設好帶感的,愛了愛了!】
【反派本來對女主就有愧疚,這下心中的天平肯定要完全傾向女主了!】
【emmm……女主有點難評啊,爲了冤枉女配,居然把親兒子推下了水?】
【樓上不愛看就滾!對付蕭寧棲這種惡毒女配,就要比她更惡毒,女主寶寶沒做錯!】
……
字幕吵了起來。
另一邊。
我故作不解,臉上一片受傷之色。
「宸妃娘娘此話何意?小玟兒是我親弟弟,平日裏我最疼他了,若讓旁人聽了宸妃娘娘剛纔的話,還以爲你在故意挑撥我們姐弟之情呢。」
戲,還是要演的。
不然外面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能淹死我。
可柳芙沒有隨着我的話往下說,只是悽悽道:
「阿寧,沒有一個母親,會捨得用自己的孩子去詆譭別人。」
聲音透過殿門,落在了外面那些大臣耳中。
令人聞之悽然。
大臣們頓時議論紛紛。
我面上未動,心中卻一沉。
柳芙這句話,在情理之上很難反駁。
就在這時。
霍雲錚走了過來。
他先是讓隨侍扶起了柳芙,然後問道:「宸妃娘娘,今日與四殿下同去碧清池,爲何身邊沒帶隨侍?」
柳芙用帕子拭了拭淚,幾乎沒有停頓地回答道:
「玟兒說今日只想同我一起,不想被別人打擾。」
這個理由,無可厚非。
蕭玟畢竟年紀小,性子跳脫,又粘着母妃,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霍雲錚點點頭,隨後又問道:
「宸妃娘娘,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見到孩子落水,四周又沒有別人,她的第一反應是跳下水救人,還是跑出去喊人?」

-15-
柳芙有一瞬間的慌亂。
「我……我不會水,一時情急才……」
她話說得磕磕絆絆。
但殿外那些大臣都是人精,因此有人輕聲道:
「那宸妃娘娘,會不會也一時情急看錯了眼,並不是三公主將四殿下推下水的。」
柳芙張了張口,卻難以解釋。
只能倉皇地抓緊了手中的帕子。
就在這時,一道稚嫩微弱的聲音響起。
「……母……妃。」
柳芙恍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步走到牀前,握住了蕭玟的手Ṱũ̂ₛ,卻沒敢看他的眼睛。
蕭玟費力地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摸了摸柳芙的頭。
「母妃,別難過,都怪兒臣貪玩,才落了水,讓您擔心了。」
柳芙聞言一怔。
隨後抱緊了他小小的身子,無聲地落了淚。
……
離開建章宮後。
我走到霍雲錚面前,然後轉身,與他面對面,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小霍夫子真是明察秋毫,寶刀不老!」
霍雲錚對我的調侃沒有半分反應,狀似冷淡道:「老?」
夕陽餘暉,爲他俊美蒼白的臉上,添了幾分柔和。
平日裏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氣息,也似乎被消融。
於是,我一個沒忍住,就踮起腳,親了親他的下巴。
然後迅速逃走。
就好像偷到了一片多年前心心念唸的清冷月光。

-16-
晃眼間,一月已過。
許是因爲那日的輕薄,霍雲錚再也沒來過銀安殿。
朝堂上,因霍雲錚手段雷霆,上下幾乎一片肅清。
「你還能真能沉得住氣,蕭三,你該不會等着給那誰當皇后呢吧?」
銀安殿地道中,莊衡如鬼魅般出現,臉色十分難看。
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解釋道:「他不是衝着那個位置去的。」
上位者,都是恩威並施的。
而霍雲錚如今這般手段狠厲毫不留情,引得羣臣膽戰心驚,不像是爲了奪位,反而更像在爲人鋪路。
比如他如今的學生——蕭玟。
「莊衡,以你的聰明,這點道理你不會想不明白。」
我看了一眼莊衡,有些疑惑:「你似乎……很討厭霍雲錚。」
莊衡迴避了我的目光,而是轉向了別處。
「蕭三,上位者不能有軟肋,你對他,總是格外不一樣。」
我微微一頓。
然後扯了扯嘴角:「你真是多慮了。其他人那邊如何了?」
「尚青已經順利拿到安定軍的兵符,程亮去了江南,五大商會皆已歸附,若水也已召集十二位相士,只等你下令。」
尚青、程亮,以及女扮男裝的若水,這些人明面上是我的面首。
實則是我的幕僚和暗樁。
如今兵權、財富、應天而生的異象,萬事皆備。
「十日爲期。」
我起身,擰開牆上的機關:「到時我會將霍雲錚困在此處。」
石門緩緩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柳芙得意的笑臉,以及她身旁面無表情的霍雲錚。
「雲錚哥哥,你被她騙了。」

-17-
我微微愣住。
然後,反手按下地道機關,將兩人困住。
「你!」
笑容僵在了柳芙的臉上,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我無奈地攤了攤手,道:「既然被發現了,那就辛苦兩位多待幾日了。」
說實話,我也有些苦惱。
計劃不僅提前,還買一送一了。
「莊衡,將二人分開關押,等我回來。」
許是這發展,大大出乎柳芙的意料,她一向溫柔的聲音都變得尖刻起來。
「雲錚哥哥,快動手!蕭寧棲會殺了我們的。」
霍雲錚雖然出身文臣世家,但他的身手卻是極好的。
更何況,還有這三年仇恨的淬鍊。
莊衡不是他的對手。
可是——
晚了。
機械機關格格作響,迷煙彌散開來。
隔着幾步的距離,我望向霍雲錚。
原以爲他的臉上會有震驚、憤怒或者傷心。
可是統統都沒有。
霍雲錚從始至終都很平靜,平靜到甚至還能開解柳芙。
「宸妃娘娘,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如果這也算開解的話。
柳芙聽完,不知是被迷煙燻得,還是氣得暈了過去。
我看了霍雲錚半晌,才柔聲誇讚道:
「小霍夫子,是我生平所見最灑脫之人。」
與此同時,心念在飛速運轉:
他是不是還有什麼我沒想到的後招。
可霍雲錚卻十分從容。
「只願殿下,得償所願。」

-18-
將二人關押後,原本以爲還有一場硬仗在等着我。
可兩日後。
宸妃孃家柳氏一族,有舊僕舉告——
「當今四皇子並非蕭氏血脈。」
據說當年宸妃生產時,柳家就已提前準備一名男嬰。
若宸妃誕下的是女孩,便替換掉。
消息一出,舉朝譁然。
「父皇,你是不是也很驚訝?」
明黃的龍榻上,一個蒼老的男人躺在上面,瞪着眼睛,嘴裏發出嗬嗬聲。
我坐到榻旁,端起旁邊藥盞,一邊撥動手中的銀匙,一邊緩緩道:
「不過想想也是,父皇你這根歹竹,才生不出像小四那麼純善的好筍呢。」
「呃——呃——」
聽到這裏,老人氣得額頭都爆出了青筋,掙扎着想要起身,卻徒勞無功。
我嘆了口氣,繼續給他喂藥。
他卻不肯張嘴,褐色的藥汁順着嘴角流了下來,狼狽極了。
「父皇,乖一點,把藥喝了,早些下去向母后、霍公,還有六年前因你而死的子民賠罪吧。」

-19-
天成十二年,盛帝蕭祺薨。
死前曾下罪己詔,恢復先皇后莊氏、前首輔霍公清名。
女帝即位後,改國號爲「正元」,羣臣俯首。
時年減免賦稅,與南齊簽訂通商條約,加強北境邊防。

-20-
這日,池中清荷露出尖尖一角。
風中也開始有了夏天的氣息。
我去見了柳芙。
暗室中,她雙手抱膝,呆呆地坐在地上。
見我進來,她拂了拂微亂的鬢角,不緊不慢道:
「蕭寧棲,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吧。
「明明你這個人,狠毒多疑,又善矯飾,可薛昭不捨得你,霍雲錚一心爲你,所有屬於我的,都被你一一搶走,你可真是我的災星啊。」
不知爲何,就在這一刻。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初次見到她的模樣。
那時我七歲,阿孃新喪,皇后也還沒有收養我。
宮裏人都是看人下菜碟。
我的阿孃原本就是父皇酒醉後寵幸的宮女,很快就被他丟在一旁,如今又死了。
大家都覺得我晦氣,便剋扣我的喫食。
我成日裏餓得不行,常常等人走後,趴在碧清池旁捉魚喫。
有一次,被大皇兄撞見。
他嘲笑了許久後,抬了抬下巴道:「學聲狗叫,便賞你些喫的。」
當時的我,覺得這買賣划算極了。
捨棄些無用的尊嚴,能換來飽腹的食物,很值。
於是當下,便「汪汪」叫了兩聲。
就在這時,柳芙出現了。
十一歲的她,擋在我身前,對大皇兄道:「以辱人之志爲樂,君子不爲也。」
柳芙生得貌美,又有天生鳳命的命格。
大皇兄被她說得紅了臉。
不僅給了我食物,還向我道了歉。
那時的柳芙對我說:「我年長你幾歲,你可以喚我阿芙姐姐,以後若是餓了,就來找我吧。」
少女時期的柳芙,是我第一個朋友。
……
我靜靜地望向眼前人。
企圖在她身上,尋得一絲故人的影子。
於是,我問出了那個在心底埋藏了很久,幾乎要長成一片溼苔的疑問。
「三年前,爲何要對先皇后動手?那時她已被廢,對你根本沒有任何威脅。」
柳芙一愣,隨後大笑出聲。
「蕭寧棲,你不是很聰明嗎?怎麼連這也猜不到?」彷彿踩中了我的痛點,柳芙笑得愈發張狂:
「當然是因爲你啊!你原本毫不起眼,爲了口吃食都能學狗叫,可她卻偏偏看上了你,還親自撫養教導你,讓你居然真成了金尊玉貴的公主。強行改變別人的命運,她難道不該死嗎?」
我微垂眼睫,沒有說話。
原來,我和柳芙都早已面目全非,無處可尋了。
良久的沉默後。
我將袖中的瓷瓶,放到她眼前。
「柳芙,喝下它,蕭玟就能活。」
柳芙聞言,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噁心的笑話,眉心都嫌棄得皺了起來。
「那個蠢小孩活不活,關我什麼事?誰讓他和我一樣,被柳家那羣不是人的狗東西選中了,活該!」
她一邊說着並不熟練的粗話,一邊拿起瓷瓶一飲而盡。
片刻後,又瞪着眼睛,緊緊盯着我道:
「蕭寧棲,你最好說話算話,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柳芙嘴角溢出黑血,倒在地上時。
那些曾喊她「女主寶寶」的字幕,沒有再出現。
只有一輛駛向江南的馬車上,稚嫩天真的孩童在詢問身邊的奶孃:「嬤嬤,母妃呢?她怎麼沒和我們一起,她是已經在江南等我們了嗎?」

-21-
再次見到霍雲錚,我的內心難得忐忑。
再傻的人,此刻也回過神來,霍雲錚做的一切是在爲我鋪路。
將我困在銀安殿,並不是如那些字幕所言,是爲了滿足自己的私慾。
而是藉由他的手清理朝臣,將來我繼位後,既不會背上殘暴的惡名,還能以懷柔之策收攏臣心。
柳家的人,也是他找來的。
可我還是似真似假地,騙了他許多次。
「小霍夫子,對不起呀。」
就像很多年前的夏日一樣。
我爲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惹是生非後,又低頭拉着他的衣袖認錯。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我的心,酸脹得發疼。
「可是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啊?你若是提前同我說——」
話音戛然而止。
我錯愕地看向霍雲錚。
印象中,每次我犯錯後,他都會冷着臉罰我抄書。
可這一次。
他卻靜靜望着我,臉色慘白,目光柔和而眷戀。
大片大片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溢出。
「霍雲錚!你怎麼了?」
我慌極了,聲音都帶上了哽咽。
霍雲錚抬手,拭過我眼角的溼潤,輕聲道:
「殿下,別難過……這三年的時間,本就是多得的。」
那年地牢中,在我的人趕去之前,霍雲錚就已經被人餵了毒藥。
我早該發現的。
卻因內心的猜疑,而忽略了。
「……還有蕭玟,那個孩子是無辜的,將他送走吧。」
我紅着眼眶,嘴硬道:
「早就送去江南了,是一個富庶祥和的人家,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我拼命去擦他嘴角的血,卻怎麼也擦不掉。
看着他氣息越來越微弱,我忍不住罵道:
「霍雲錚,你是不是傻啊?」
他的頭無力地垂落在我的肩旁,嘴角卻帶着一絲輕淺的笑意。
「殿下,我亦有私心,你身邊太多人了,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番外-霍雲錚】

-1-
傳聞中的三公主,荒淫無道。
小小年紀,就豢養大批面首。
而祖父提到這位公主殿下時,卻是既誇又罵:
「聰明至極!頑劣至極!」
十七歲的霍雲錚,面上不顯。
心中卻生了些許好奇。
能讓祖父如此頭疼的,該是怎樣一個小姑娘?
很快,他便見識到了。
——那是一個如驕陽般野心勃勃的姑娘。
而且,她懂得掩飾自己的野心。
皇后賢能,引得盛帝猜忌。
她年紀尚小,卻已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
因此面上作出玩世不恭的模樣。
不是當堂畫逍遙圖,然後高價賣給其他世家子弟;
就是拉着旁人將胭脂果樹苗,種在昭文館那片青竹林裏。
可有時。
她裝得太像了,令霍雲錚都有些分不清。
就比如。
霍雲錚看着同僚塞給自己的那本《俏狀元哪裏跑?霸道公主狠狠愛》,覺得自己的頭也要疼起來了。
可這位三公主又乖覺得很。
每次犯錯被抓住時,就會立刻喪着一張小臉,可憐巴巴地望着霍雲錚。
「小霍夫子,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霍雲錚便再也說不出一句重話,只好罰她抄書。

-2-
天成六年,盛帝被俘。
北羌攻至上京城。
宮中的兩位皇子,慌不擇路,鬧着要遷都。
而這位三公主,卻趁着夜色,爬上了城牆,對祖父說:
「霍公,我蕭寧棲,絕不做縮頭烏龜,願與將士百姓共進退。」
夜風獵獵,她手持長劍,神色認真。
就連祖父都愣住了。
一旁的霍雲錚,卻沒有多少意外。
他知道,她本就是這樣的人。
勇敢無畏,一往無前。
後來,她換了甲衣,與他們同喫同住。
北羌人被擊退後。
她瘦了許多,也黑了些,但是眼神還十分明亮。
分別前,蕭寧棲眉眼彎彎,衝他揮了揮手ťûₙ,道:
「小霍夫子, 以後有空記得來銀安殿啊。和你一起喫飯,連幹饅頭都格外香甜呢。」
饒是當時的霍雲錚,已經十分習慣她時不時的逗弄調笑。
心中仍是一動。

-3-
天成九年,大周逐漸興盛之時,北羌將盛帝送了回來。
祖父高興極了。
然而, 還沒等他好好看看自己心心念唸的學生。
霍家就被安上「謀爲不軌」這條罪名, 全家下獄, 等待處決。
獄中的日子,是灰暗無光的。
每個人都被單獨關押。
在臨近處決之日時。
霍雲錚的飲食,被人下了血枯草。
「常有人說,本官有霍君之風, 你覺得呢?」
一道譏諷的聲音淡淡響起。
隔着梐牢, 霍雲錚看到身穿紅色官服的年輕男子,脣角微勾, 問一旁的獄卒。
獄卒低聲道:「大人年少英才, 又得聖上重用,非常人能比。」
年輕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然後轉身離去。
後來,霍雲錚才知道, 這個年輕男子便是新帝一手提拔的新貴。
也是三公主蕭寧棲的傾心之人——薛昭。

-4-
後來, 霍家滿門被斬。
只留下霍雲錚一人。
「小霍夫子, 救你我也是花了很多功夫的。所以麻煩你活下去,哪怕是帶着恨意,也先活下去。」
蕭寧棲派來送他出城的暗衛, 一板一眼地複述着她的話。
所以,霍雲錚又多活了三年。
「願作她手中刃,爲她蕩平前路。
「願她棲高臺,歲無憂。」
至此,我此生無憾。

-5-
不知過了多久。
霍Ṫù⁼雲錚彷彿在大霧中行走,沒有方向,亦沒有歸途。
朦朦朧朧中,忽然有聲音在耳畔響起。
「老道士,你那長生蠱到底有沒有用啊?爲何人還沒有醒?」
「包的包的,你別急啊,要不你說些他愛聽的話, 催一催他?」
「……來人!把這個老道士丟出去!」
「唉哎哎, 你這丫頭,怎麼翻臉翻得這麼快?!」
嘈雜的聲音,漸漸遠去。
「啪嗒!」
一滴冰涼的液體,落在了霍雲錚臉上。
「小霍夫子,我喜歡你。所以想跟你一起,喫很多很多頓飯,你做人家夫子的,就大度一點答應我,好不好?」
剎那之間,大霧散盡。
霍雲錚緩緩睜開眼,輕聲道:「好。」
蕭寧棲一怔。
隨即紅着眼,猛地撞進他懷裏, 哽咽道:
「霍雲錚,你嚇死我了。」
霍雲錚伸出手,從此擁住了他一生的驕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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