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憬飛昇後,只帶走了兩人。
一個是我們的兒子謝昭,一個是他的白月光孟月瑤。
兒子是他的血脈,他不會讓他泯然衆人。
白月光是他的恩人,他要踐行允她之諾。
唯獨我,他說。
「流螢,你我夫妻一場,等得空,我會帶昭兒與你團聚。」
前世因爲這句話,我等了三年又三年。
最後孤獨終老,也沒見到他的身影。
這一世,不等他歸去。
我便踏上了離家的路。
從此以後,他修他的仙,我做我的人。
山高水長,不必相逢。
-1-
我用一籃子雞蛋從村口王大娘那裏換了三十文錢。
她笑呵呵地打趣我。
「青雲宗不是修道仙門嗎?仙人們都是喝露水吸靈氣生活的。」
「你都要跟着謝公子去那神仙寶地了,怎麼還要用錢啊?」
她說的謝公子是我的夫君謝長憬。
青雲宗有名的天才劍修。
三天前,他得道飛昇。
青雲宗特派子弟下來迎接回宗。
謝長憬當着衆人的面說,他要帶兩人回宗門。
在此之前,他得先了結凡塵俗事。
所有人都以爲,他要帶走的人,是我和我們的兒子謝昭。
但其實不是。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
謝長憬要帶走的人裏,都沒有我。
我攏好了袖中的錢。
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解釋。
「謝長憬是仙人,我又不是。」
要是沒有錢,那還怎麼過活?
更何況,這些錢不是我要去青雲宗用的。
那是我離開的路費。
「也是也是。青雲宗那麼大,總不可能沒有花錢的地方。」
見我說的有道理,王大娘附和着。
我沒再應她。
換好了錢,就朝着家中走去。
還沒到小院門口,我就聽見了裏面傳來的歡笑聲。
院中央,謝昭正在練習御劍。
他不穩當地站在劍上搖搖晃晃。
時不時喊着:「爹,我感覺要掉下去了。」
「心定,則劍穩。」
被叫爹的男子聲音清冷。
他負手而立,身姿雋永。
本就不似凡人,如今更因得道飛昇,多了幾分不染凡塵的仙風道骨。
那便是我的夫君,謝長憬。
五年前,他途徑此處,駐留定居。
我們在村長的撮合下結爲夫妻。
那時他雖然打扮成普通人模樣,但周身氣度不凡,不似常人。
後來我才知道。
原來他竟然是青雲宗掌門座下的大弟子。
十幾歲便築基結丹的天才劍修。
-2-
院中還有另外一人。
是個娉婷嫋嫋的女子。
她眉眼溫柔似水。
態度不像謝長憬那邊冷漠無情。
反倒親和耐心地教着謝昭。
見他晃悠,擔心之餘總伸着手,生怕他掉下來。
那是孟月瑤。
提及她,我也不知該用何詞彙。
因爲我和她沒關係。
只有謝長憬和謝昭,與她極爲親近。
已經到了晌午時候。
不遠處村野有縷縷白色炊煙升起。
屋外樹上鳥鳴蟬鳴相合。
趁着這一切,屋內的景象像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又寧靜美好。
我忍不住想。
前世沒有我,謝長憬帶着謝昭和孟月瑤去了青雲宗。
在青雲宗山頂上,他們是不是也像如今這樣生活着?
我駐足的有些久,加之目光專注。
謝長憬注意到了我。
修道之人神思敏銳。
他感受到多出來的一縷氣息,凝眸朝小院門口看來。
彷彿是被不速之客打擾,我看清他眼底籠罩聚集的一層寒意。
直到見到是我,他神色訝異。
「流螢?」
-3-
其實上輩子,我早已經忘記了謝長憬的容顏。
歲月光陰隔了幾十年。
若我沒記錯,我們的最後一面,就在這兩天。
今生我見他,才恍然大悟。
哦,原來他竟長這樣。
見我不應,謝長憬輕輕蹙眉。
他走到了我的身邊,抬手撫上我的額頭。
「你怎麼了?」
我下意識要避開。
謝長憬動作微留,清冷的目光驟然變得深沉無比。
而此時,謝昭已經從劍上下來。
他才 4 歲,卻已經能將情緒收放自如。
見着我,他小臉上的笑容收斂,表情變得認真端正。
「孃親。」
他開口,語氣自帶幾分少年老成。
禮貌是禮貌,可總顯得疏離。
我以前以爲是謝昭的心性遺傳了謝長憬。
所以待人接物纔會如此。
可歷經一世,我明白,並非這樣。
他也能對人親近,也能展示孩童心性。
而對我,他總是恪守板正,多幾分疏遠,
甚至於前世最後一面,他也是如此。
冷漠囂寒地像一把插在寒天雪地裏的劍。
他不再喊我孃親,而是喊我「江氏。」
「我和父親早已是得道之人,不爲凡塵所累。」
「江氏,你太過執着,還是早早放下歸去吧。」
那時我等了他們父子倆幾十年。
從青春年少,到白髮蒼蒼。
還是沒能見到他們父子倆。
直到我纏綿病榻,含着最後一口氣不肯下嚥。
那扇破舊的院門才被人推開。
我以爲是謝長憬,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卻被對方漠然打斷。
「父親正在閉關修煉,不便打擾。」
這時我才發現,回來的人並不是謝長憬。
而是謝昭。
聽聞修行之人能保容顏不衰永駐。
長大後的謝昭,真是和二十多歲的謝長憬一模一樣。
同樣清冷疏離的眉眼,同樣涼薄冷淡的眼神。
落在形容枯槁的我身上。
彷彿只是輕飄飄的一片落葉。
謝昭說他如今回來見我一面,是爲了全當初我給的一點血脈。
他還忙着回去修煉,讓我不要耽誤他的時間。
前世可能是被他這句話氣到了。
也可能是我真的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他的話落下不久,我就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我回到了謝長憬飛昇那日。
那籃雞蛋我原本是打算換了,用錢給謝長憬的仙劍打個劍穗絡子。
可一朝清醒覺明。
我不會再重蹈前世覆轍了。
-4-
謝長憬要走便走,謝昭愛和誰親近和誰親近。
我不會再執着強求。
「嗯。」
我點點頭。
打算朝屋子裏走去,沒想到謝昭又叫住了我。
「孃親!」
這回他的聲音有些迫不及待。
我以爲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疑惑地看向他,只見他小臉雖然抿着脣,可眼睛卻亮晶晶地看着我。
「今日,爹教我御劍了。」
我看見了。
我正想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忽然便想起了前世一些小細節。
那就是以前不管謝昭做什麼,我回來之後都會問他。
然後狠狠地誇讚一番。
比如他今日練的是御水術。
我便會說他好厲害,以後可以幫我澆菜地。
雖然每次謝昭都繃着一張小臉告訴我。
「這都是一些很簡單的術法,笨蛋孃親,你是不會懂的。」
但我還是能看出他小性子裏的傲嬌和受用。
而今日,他學會了御劍。
我卻沒有任何表示,反應還很冷淡。
這也難怪謝昭會主動對我提及。
可……
我心懷芥蒂,即便重生,依舊無法釋懷。
「嗯,還需努力。」
謝昭小臉明亮的表情一下子暗了下來。
他冷哼了一聲,扭頭問孟月瑤。
「月姨,我厲害嗎?」
「當然。」
孟月瑤滿面笑容地誇讚他。
謝昭問孟月瑤能不能帶他去買糖葫蘆。
孟月瑤點頭,謝昭便牽着孟月瑤的手從我身邊經過。
「我要買三根,爹一根,你一根,我一根。」
他話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換成以前,我肯定會獨自晦暗神傷。
但現在……
罷了。
-5-
我朝屋子裏走去,把我換的那三十文錢放進了匣子裏。
在收拾行李的時候。
我先把謝長憬和謝昭的衣服撿了出來。
剛要放到一旁,謝長憬就走了進來。
他看着我手上的動作,道。
「這些東西,青雲宗都有,不用帶了。」
我詫異地看向他。
立馬明白過來,他是誤會了。
謝長憬走到我面前,目光清冷,凝聚在我身上。
「流螢,我們明日便啓程了。」
他開口。
我知道。
這話他飛昇那日就說過了。
他說處理凡塵俗事,還得三日時間。
三日後,他就回青雲宗。
前世這個時候,我還在想。
謝長憬飛昇,肯定得把我和昭兒都帶走。
我們都走了,他還能有什麼凡塵俗事?
後來我才知道。
原來他的凡塵俗事,指的是我。
而他要帶走的人。
是謝昭和孟月瑤。
謝昭我可以理解,畢竟是謝長憬的血脈。
但孟月瑤……
我始終耿耿於懷,到底爲何?
即便謝長憬向我解釋。
是因爲當初孟月瑤的救命之恩。
他允了對方一個承諾。
而孟月瑤說,希望自己能上青雲宗拜師修煉。
「月瑤資質尚淺,青雲宗規矩嚴苛,唯有此法,能讓她上青雲宗。」
所以,我成了那個被拋棄的人。
前世的我因爲這件事情,免不了和謝長憬一番爭吵。
但最後被謝昭說的話打敗。
謝昭說:「你去能幹什麼?種地餵雞嗎?」
謝昭在謝長憬的教誨下。
小小年紀便心懷蒼生,大公無私。
他覺得我與其佔着一個修仙的位置尸位素餐。
倒不如把名額留給需要的人。
-6-
而前世,讓我死心放棄的。
是最後孟月瑤說的一番話。
她說:「青雲宗可是修仙第一宗門,你難道要讓別人嘲笑昭兒和謝大哥,他們的孃親和妻子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嗎?」
凡人怎麼了?
當初,可是謝長憬說要娶我這個凡人的。
我當時滿心氣憤怨懟。
孟月瑤卻冷笑一聲。
「謝大哥娶你,不過是爲了歷情劫飛昇而已。」
五年前,謝長憬降妖除魔經過這裏。
被天命指示他在此處有一情劫要歷。
謝長憬不知是誰。
但也知道歷情劫得先和一個女子相識。
於是他假扮口渴經過的行人,進村跟村民討要一碗水喝。
他敲的第一扇門,便是我家。
「天命指引,他所遇到的第一個女子便是自己的情劫。」
「不然你以爲,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如何能得到他的青睞?!」
我臉上的血色被孟月瑤眼底的嘲諷一寸一寸刮盡。
我當然想質問謝長憬。
但那天晚上,他們趁我睡着,悄然離開。
我死前含着的那一口氣。
不過是爲了撐着,想見見謝長憬,問他到底是否真的如此。
只可惜,到死都沒見到他。
重生後我還在想。
爲何不再多回溯幾年,到謝長憬來敲門那日。
介時,我定當着他的面將那碗水潑在地上。
但天命如此。
在經歷了上一世的苦苦等待和執迷不悟之後。
我已經不想再去追問這個答案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謝長憬的劫度過了。
我的劫,也度過了。
所以,我該去過我自己的人生了。
因此,再經歷一次謝長憬告訴我他要帶孟月瑤和謝昭走的時候。
我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並在接下來這幾天,好好計劃了一下自己的往後餘生。
-7-
但沒想到。
因爲我近日過於冷淡和無視的行爲。
謝長憬以爲,我這是在同他置氣。
「流螢,我知你心有不甘,但君子之諾重千金。」
「你我夫妻一場,我答應你,等得空,我會帶昭兒回來與你團聚。」
見我不應他的話,反而在自顧自地收拾東西。
謝長憬凝着好看的眉頭看我。
他做出了和前世一樣的承諾。
語氣緩和。
但我不會再像前世一樣。
因這句話等他三年又三年。
又因孟月瑤的話,內心煎熬三年又三年。
「嗯,好,我知道我理解我明白。」
我一邊收拾包袱,一邊敷衍着謝長憬。
見我不想和他多談。
謝長憬目光復雜。
他欲言又止看我一眼又一眼,最終轉身離去。
-8-
第二日清晨,我被窗外鳥鳴叫醒。
睜開眼,想到今日是謝長憬和謝昭出發的日子。
也是我要離開的日子。
院子外傳來了對話聲。
空氣中隱約飄Ṫùₙ蕩着一絲飯菜的香氣。
走出去一看,原來是孟月瑤在竈臺處洗手做羹湯。
謝昭小小的身子站在旁邊。
眼巴巴地盯着剛出鍋的點心。
孟月瑤溫柔一下,用筷子夾了點喂他嘴裏。
「真好喫!月姨,你做的比我娘做的還好喫!」
「是嗎?那以後我常做。」
孟月瑤臉上笑意更甚。
兩人正對着話,謝長憬就走到了他們的身邊。
「月瑤,你是客人,這些事你不用做。」
孟月瑤彎彎眼睛,聲音柔柔地回應道。
「我們馬上就去青雲宗了,做這些也是提前適應。」
「畢竟,流螢姑娘不在,我總要替她照顧好你們。」
聞言,謝長憬沉默。
半晌才聽見他一聲:「辛苦你了。」
他背對着我,看不清臉上神情。
但從聲音也能聽出,該是柔和的。
恰在此時謝昭又握住兩人的手。
「爹,月姨,你們放心,昭兒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他一番認真的童言。
院子裏立馬傳出一陣笑聲。
直到被我的出現打破。
三人這回都注意到了我。
孟月瑤率先開口說話,眼底笑意盈盈淺淺。
「流螢姑娘,你醒了,來嚐嚐我新做的點心吧。」
她自有喧賓奪主的姿態在。
而巧的是,從我這個位置看過去。
孟月瑤所站的地方,像是被謝長憬父子倆一起保護着。
這不由讓我想起一些我和孟月瑤之間的事情。
-9-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不過是我不喜歡孟月瑤來我們家而已。
但孟月瑤是謝長憬和謝昭的救命恩人。
謝昭又十分喜歡她,每次都央求着對方來家裏做客。
我那時見謝昭和孟月瑤親近。
心裏喫味,卻又不好明說。
只好暗戳戳讓謝長憬替我說話一二。
謝長憬聞言,卻埋怨我不懂事。
「昭兒心性,能親近旁人是好事,你拘着人家做什麼?」
「與其喫醋,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爲什麼不能像月瑤一樣討昭兒歡心。」
當時他一番話像盆冷水澆頭而下。
我瞬間啞口無言。
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
爲什麼?
無非是因爲我是凡人。
而謝長憬和孟月瑤,都是修道之人。
謝昭從小便崇拜謝長憬。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身份不凡。
也期盼着有一天能成爲像他一樣的天才劍修。
謝長憬也對謝昭寄予厚望。
父子倆時常討論切磋。
我也想加入他們。
但他們說的那些什麼凝神結氣,築基結丹,我實在不懂。
時間就了,兩人和我的話便少了。
謝昭更是說:「凡人笨,但孃親更笨。」
可,他也是我這個凡人生出來的啊?
我感到傷心,便不再過問二人修煉的事情。
他們修煉,我就在旁邊餵雞餵鴨,織布打絡子。
日子也算寧靜安祥。
直到有一天,謝長憬和謝昭外出修煉。
謝昭誤入了某個險峻山谷。
謝長憬爲了保護謝昭,受了傷。
是路過的孟月瑤救了她們。
孟月瑤是藥修,雖修爲不如謝長憬。
卻是謝昭見過除謝長憬之外第二個有修爲的人。
加之孟月瑤得知謝長憬身份,爲了精進修行。
便也在我們這小村子留了下來。
陪同謝長憬父子一起修煉。
有一回,孟月瑤又來了。
我本想向她請教藥修之法的。
畢竟我想着,既然劍道不行,我就換個道。
沒想到孟月瑤聽完我說的話。
臉上含笑,眼底嘲諷地打量我上下。
「流螢姑娘,修道之人需要有靈根,可你沒有,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我有點生氣。
覺得她不如昭兒所說的人美心善。
於是便不想讓昭兒和她親近。
沒想到孟月瑤卻因此離開,因而謝昭和謝長憬怪罪我。
尤其是謝昭,哭鬧着捶打我。
「都怪你都怪你!是你把月姨趕走了!」
謝長憬爲了安撫他,連夜御劍飛行找到了離開的孟月瑤。
那時兩人也是這般圍在孟月瑤身邊。
和形單影隻的我形成了分明之勢。
-10-
我沒去細究孟月瑤隱隱的倨傲和得意。
只說了一聲:「不必了」,便朝屋外走去。
謝長憬這才注意到我手上挎着籃子。
神色一變。
「流螢,你去哪?」
他語氣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伸手攔住我。
我不動聲色:「去王大娘那裏換點雞蛋,你們要走,總要帶點乾糧上路吧?」
謝昭撇嘴。
「孃親,我們御劍飛行,一日便能到青雲宗,根本用不着乾糧。」
他似乎又覺得我多行廢事。
我當然知道。
但我又不是真的去換雞蛋。
反倒是謝長憬聽見我說的話,鬆了口氣。
「那你早些回來,」
「好。」
纔怪。
我朝着村口走去。
身後是青青田野,連綿青山。
晨起的鳥兒自白色的天際掠過身影。
清風吹拂。
他們有他們的歸途,我有我的去處。
-11-
(謝長憬)
日頭已經晌午,可村口的小路還是沒有江流螢的身影。
謝長憬神思凝重。
昭兒已經揹着小包袱和自己的劍又跑了過來。
「爹,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啊?」
「你孃親還沒有回來,我們還未跟她告別。」
謝長憬說。
謝昭學着他的樣子墊着腳尖往村口看了兩眼。
「那孃親什麼時候回來啊?」
謝長憬不知道。
一顆心像是懸在半空,見不到流螢,他便無法安定。
「再等等吧。」
謝昭抿脣,想說什麼,又沒說,乖乖坐在門檻上託着小臉。
沒過一會,孟月瑤就走了過來。
「謝大哥,昭兒,我們還不走嗎?」
「我們在等孃親回來,她怎麼還不回來?」
回答的是謝昭。
他皺着小臉,表情全是困惑不解。
孟月瑤眨了眨眼,聲音溫吞道。
「我想,流螢姑娘是故意躲着不回家的。」
「爲什麼?!」
謝昭睜大眼睛。
孟月瑤說:「可能是因爲她不忍見分離的場景吧。」
人都是這樣。
心中一旦有了牽掛,分離猶如刀割火煎。
謝長憬垂眸。
覺得孟月瑤說的並不是沒道理。
流螢害怕分離。
以往自己帶昭兒出去修煉,她都得擔心一夜。
然後總問自己:「那你們何時回來?」
即便給了她一個確定的時間。
流螢還是不放心。
每次在他們約定好回家的那個日子,就早早站在村口等待。
看見他們的身影,便歡欣雀躍地朝他們奔來。
像是一株垂頭喪氣的草,突然被注入了靈力。
問她爲何如此。
她說,以前每到喫飯的時候,就會有村裏的大人喊外出玩耍的小孩回家喫飯。
那時家家戶戶門口好像都站着個等待的人。
還有的時候,兒童散學歸來,大人還沒忙完田裏的活。
小孩子們便聚在村口田埂處,一邊玩一邊等。
唯獨她,不管做什麼。
都沒有人等自己,也沒什麼要等的人。
但自從有了他和謝昭。
流螢便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
雖然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唯獨這次,謝長憬等她,沒等到。
-12-
既然流螢是存心躲着不見自己。
那他再等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他本就是爲了歷情劫才留在了這裏。
如今他劫難已過,順利飛昇。
更應該道心堅定,穩固修煉,怎能囿於凡間情愛?!
謝長憬握緊手中仙劍,斂眸收起心中思緒。
「走吧。」
謝昭從地上站起。
「爹,我們不等孃親了嗎?」
「不等了。」
話是這樣說。
但謝長憬還是留下了一塊玉牌和一封信。
那玉牌是青雲宗傳信用的。
信上記載了使用方法。
等流螢歸家就能看到。
要是她想念自己了,就能通過玉牌傳話。
介時他的仙劍自會有響應。
按照她的性子,不出三天。
不,指不定他剛回青雲宗,就能收到流螢的消息。
謝長憬如是想。
然後便帶着謝昭和孟月瑤回了青雲宗。
可三天過去,一個月過去。
謝長憬的劍安靜如斯。
即便它在謝長憬的手中挽出凌厲的招式劍花。
謝長憬都沒收到專門代表流螢的信號。
不可能,流螢怎麼可能按捺得住。
謝長憬腦海中湧入亂七八糟的念頭。
無心練劍,恰在此時,有門內弟子彙報。
謝昭今日修煉懈怠。
謝長憬皺着眉去找謝昭。
正好看見孟月瑤神色尷尬地走出。
裏面傳來謝昭鬧小脾氣的聲音。
這裏不是凡間小院,哪裏容得了他胡來。
謝長憬呵斥。
謝昭紅着眼睛和小鼻子,跟流螢相似的一雙眼眸眼巴巴地看着他。
謝長憬無奈,到底是生出濡慕之心。
「昭兒,今日爲何不練劍?」
「爹,我想孃親了。」
謝長憬動作微頓,謝昭忍不住抽抽鼻子。
「我想喫娘做的雞蛋羹。」
「你月姨也會做。」
「那不一樣。爹,我們什麼時候回去看孃親?」
謝昭仰頭期待地看着他。
謝長憬心思觸動,卻剋制住。
「等你修煉好了,我就帶你回去看她。」
「真的?」
「真的。」
謝昭高興了。
他一掃而空剛剛的悲傷難過,又讓出了一半位置給謝長憬。
「爹,今晚你跟我睡吧,我想聽你講孃的故事。」
-14-
他和流螢?
謝長憬本以爲記不住自己和流螢什麼事。
可他一回憶,就想起自己剛到村子那年。
他按照天命的指引,爲歷情劫去遇一個女子。
那個女子,就是流螢。
爲了娶她,他駐留在這裏。
一邊瞭解流螢的身世,一邊和衆人熟悉。
村民說,流螢是個乖巧少言的姑娘。
她無父無母,但心地善良。
那時謝長憬覺得還挺好的。
修行之人清心寡慾,不喜聒噪。
可熟悉後,謝長憬發現,流螢說的話其實挺多的。
喫飯要說,睡覺要說,整個小院因爲她的聲音變得嘰嘰喳喳的。
謝長憬覺得村民的描述有誤。
他忍不住問流螢。
爲何他認識的流螢和村民認識的流螢不一樣。
流螢不好意思地笑笑。
「以前我孤身一人,沒人陪我說話。」
於是,她和小草說,和星星說,和養的小動物說。
「但它們都不能說話,但現在有了你,終於有人陪我說話了!」
流螢滿眼明亮歡喜。
向來不喜聒噪的謝長憬就這樣歇了讓她少說話的心思。
後來,他請了村長去向流螢提親。
時至今日,他依舊記得成親那日景象。
小院裏匯聚了不少人。
他在衆人的起鬨聲中掀起新娘子的紅蓋頭。
燈籠映照一方明亮與喧鬧,流螢羞紅了臉。
盈盈潤潤的一雙眸子像是盛了一汪秋水,
彼時村子被夜色籠罩,蟬鳴田野,繁星滿天。
有徐徐夜風吹過,謝長憬的心也跟着那搖晃的紅穗子飄蕩了半分。
而他也因着片刻的歡愉動情,誤了修煉。
他想,天命說的果然沒錯。
流螢就是他的情劫。
因清楚這點,謝長憬便又不得不恪守己心。
他更是想好了歷劫之後,做出留她一人的決定。
流螢是凡人,壽命不過百餘載。
與其帶她回青雲宗繼續影響自己Ţû₉。
還不如將這位置留給需要的人。
謝昭承了他的血脈,於修煉有天賦。
至於孟月瑤,不過順手而爲。
如今,他一朝悟道飛昇。
本該爲歷劫成功高興。
可現在……
心不定,劍不寧,道心不穩。
-15-
第一場春雨落下的時候。
我在江渡口支了一個餛飩攤子。
因我做的餛飩好喫又便宜。
不出三月,攤子前漸漸有了回頭客。
「流螢娘子,來碗餛飩。」
「好,您稍等。」
賣完了最後一碗餛飩。
我便會去橋那頭賣菜的阿婆那裏要了她新種出來的菜。
結賬時,阿婆遞給我一把新鮮野薺菜。
「喏,山上摘的,不要錢,送你了。」
我看着籃中水靈靈的一把野菜,心中一暖。
道了聲謝,還是留下了兩文錢。
轉身離開時,冷不丁聽見旁邊人問阿婆。
「你怎麼又送她野菜?」
「這孩子可憐,年紀輕輕夫君就亡故了,這才流落這裏。」
「原來如此。」
阿婆朝那人講起了我的事,引得周圍唏噓惋惜一片。
我聽見,神思一頓。
但沒說什麼,照舊離去。
這是我離開的第一年。
駐留在了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山城裏。
這裏依山傍水,民風淳樸,多以打漁和船貿爲生。
我以未亡人的身份,編造了一個夫君早逝的故事。
一開始還有些心虛。
後來仔細想想,前世的我孤獨終老,夫君兒子不在身邊,也和守寡沒什麼區別。
而今生,也差不多。
但不同的是。
我已經很少記起謝長憬和謝昭。
只是在忙碌某件事時,不經意地腦海中突然掠過兩人的身影。
前世我囿於他們,備受煎熬。
而如今我每日看船來船往,渡口行人變化萬千,只覺得內心無比寧靜祥和。
有時甚至還生出了一種:這到底是我的夢,還是真實存在的。
直到半個月後。
我的餛飩攤子前,出現了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煮餛飩的鍋熱氣騰騰,和早春江面的水汽氤氳在一起,撲了我一臉暖意。
這兩人立在霧氣之中,隱約有種飄飄欲仙不似凡塵之感。
我眯眼審視了好一會。
才從那兩張臉上找出幾分熟悉感來。
謝長憬和謝昭。
他們怎麼出現在這了?
-16-
我正好奇詫異,但陸陸續續來客人了。
我只能先收起自己的疑惑,轉頭忙碌起來。
等到忙完了早上那一波,我這才停下來。
回頭一看,兩人竟還站在那裏。
「客人可是要喫餛飩?」
不等兩人回答,我朝他們示意一旁的位置。
「坐吧。」
謝昭目光晶亮灼然,眼底還藏着剋制住的喜悅和激動。
反倒是旁邊的謝長憬。
巍然不動,靜如遠山。
只是一雙清冷的眼眸不知是被早春寒氣蘊染了還是怎的,深沉漆黑不辨情緒。
我遞了兩碗餛飩過去。
剛一放下,就聽見謝昭哭澀的聲音。
「孃親……」
這聲孃親喊得我眉心一跳。
不過比起這,我更困惑的是謝長憬和謝昭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畢竟前世自從謝長憬和謝昭離開之後。
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而現在卻……
我心有疑慮,但很快就從謝昭的話語中找到答案。
原來半年前他們便已離開青雲宗。
那次本來是謝長憬答應謝昭,等他修煉進步,便帶他回來看我。
但沒想到兩人回到了村子。
發現曾經的小院不僅空無一人,甚至變得荒蕪。
謝昭不明所以,還問謝長憬爲什麼他們才離開半年,家就變樣了。
反倒是謝長憬從中覺察出什麼。
迫不及待地走進去一看。
才發現屋子裏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而他曾經放在桌子上的玉牌和信件,更是從未被人挪動過。
謝長憬心下慌亂,找到了曾經村子裏熟悉的村民。
有個王大娘看見他,還很高興。
「這不是謝仙人嗎?你們怎麼回來了?!」
「王大娘,請問,你有看到流螢嗎?」
「流螢?她不跟你們一起去青雲宗了嗎?!」
王大娘一臉困惑。
說出了那日我找她用雞蛋換了三十文錢的事情。
謝長憬不期然想到他們離開那日我挎的那個籃子。
瞬間明白了過來。
那日清晨我離開之後,根本就沒再回來過。
於是,爲了尋找我的蹤跡,也害怕我出什麼事情。
謝長憬帶着謝昭找了我半年。
原來如此。
話聽到這裏,我算是明白了。
只是我仍覺得不解。
上輩子可沒有這茬。
且按照謝長憬的心性,他足以讓謝昭在日復一日的修煉中淡化對我的思念之情。
如今怎麼會縱容他來找我。
想是這麼想,但我的內心卻並無半點觸動。
我已經見過謝昭上一世最後的樣子。
想來他如今的思念也不過是一時的。
於是我垂眸看向謝昭。
「如今見到了,你也該放心了?」
「趕緊回去,和你父親好好修煉吧。」
謝昭見我跟他講話,小臉原本還有些歡喜在。
猛不丁聽到我最後一句話,頓時笑意僵在了臉上。
他愣愣地看着我。
清澈無辜的眼睛裏忽然湧上霧氣。
我當然知道爲何。
但一句話也沒說,轉而開始收攤。
可我的手剛碰上兩人面前的碗。
一隻勁瘦有力的手便抓住了我的手腕。
「流螢!」
這聲音微沉。
我抬眸,對上如萬古江流般清冷沉穩的一雙眉眼。
謝長憬目光如深淵凝重。
我Ţūₑ與他對視片刻,見他眼底隱隱晃動的澤光與隱忍。
與謝昭的並無二致。
謝長憬道:「你可還是在生氣?」
-17-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
停泊在渡口的烏蓬船被拍得噼啪作響。
雨霧與江霧間,謝長憬無奈的聲音傳入我的耳畔。ţŭ̀ₗ
謝長憬說,若我不是生氣,怎麼會不告而別。
怎麼會一年都不歸家。
又怎麼會見到他們,一點歡喜都沒有。
按照謝長憬心中所想。
我們分別如此之久,重逢再見,我該剋制不住的歡喜和熱淚盈眶。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疏離且冷淡。
我如今所表現出來的一切。
在謝長憬看來。
不過是在發泄自己的怨氣罷了。
我依舊在記恨着當日他飛昇時做的決定。
我的內心升起一陣可笑。
不是爲我自己。
而是謝長憬。
原以爲謝長憬和我一樣,都已經渡過自己的劫數,走過前塵往事。
卻不想,他還停留在原地。
「並沒有。」
我回答他。
謝長憬不信。
他握住我的手力道執着,目光也執着。
似乎想要從我眼底找出半分謊意。
可我內心坦蕩,並無隱瞞。
謝長憬眸光微漾,一抹慌亂浮現。
……
那日之後,我原本以爲謝長憬會就此離開。
但並沒有。
他租下了我所住小院的另外半邊。
我們比鄰而居。
雖然有些膈應,但不是我的屋子,我也做不了主。
我一如從前。
但謝長憬卻好像變了個人。
以往他爲了早日回到青雲宗,修煉一日不敢懈怠。
可如今。
我出攤,他便跟着我出攤。
我買菜,他便跟着我買菜。
之前相熟的阿婆和客人看見我身後或者是攤子旁多了一個人。
皆忍不住問道。
「流螢娘子,這位是?」
「鄰居而已。」
「哦,瞧公子這般俊秀,莫不是……他可曾婚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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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便是謝昭。
謝昭倒未察覺到我和謝長憬之間的異樣。
他只以爲,我們一家三口又住在了一塊。
他每日晨起練劍,從早到晚。
見到我,便聲音揚起,喊一聲「孃親」。
我見他額頭上染了點點汗珠,眼睛還不忘明亮地看着我。
便知道他又想我誇他了。
但我只是問道。
「此處不比青雲宗靈氣充沛,爲何不回去修煉?」
「爹說,君子論道而行,不管是青雲宗還是凡間,遵守己心,即爲修煉。」
謝昭一板一眼,倒有幾分仙家之風。
聞言,我並未再說任何話。
畢竟以前,謝長憬可不是這樣說的。
又一日,我出攤回來。
聽見院子裏傳出說話聲。
「謝公子啊,我瞧你儀表堂堂,氣度不凡,特意來爲你說親的。」
謝長憬來此處不過月餘。
可他的名聲,倒是傳遍了小城。
「說親?」
「是啊,謝公子還未婚配吧?我這裏啊,可是有好幾個好人家的姑娘,保證你……」
「誰告訴你我未曾婚配?!我已有妻室和心愛之人。」
謝長憬皺眉。
他自有身Ţűₗ居高位的清冷壓迫。
媒婆支支吾吾。
謝昭瞪着她:「我有孃親的!江流螢就是我娘。」
媒婆詫異,忽然一揚手帕笑呵呵地說道。
「原來公子喜歡的是流螢娘子啊?嗨,你早說嘛,這二婚,我也是能說的。」
「只不過……這流螢娘子乃是新寡,她的夫君一年前亡故,怕是命格不詳,配不上你啊。」
話落,小院陷入一陣沉寂。
倏然一陣冷風起,涼意裹挾。
謝長憬站在院中,身姿似被定住一般,目光灼然。
「你說什麼?」
媒婆以爲他不信,點頭。
「她說是這般說的,不過大家都是不信的。」
「她要不是做了某富貴人家的外室,要不便是被休棄的下堂婦,要不然你看,她爲何孤身一人?」
「一派胡言!!!」
謝長憬突然呵斥。
媒婆嚇了一跳,拍着胸口舒緩。
「這可不是我說的,大家都這麼傳。再說若情況不是這樣。」
「那爲何她夫君從不露面,一年半載書信也不見?!那她必是被拋棄了呀!」
謝長憬臉色血色盡失,一片煞白。
媒婆被嚇到,還以爲是觸碰到了什麼禁忌。
她留下一句「有需要再找我」,便要離去。
出門前,正好與我撞上。
她心虛看我一眼,頭也不回。
我進入院門,正好與謝長憬的目光對視上。
當晚,他便問我。
「流螢,爲何說我已死?」
這話說的,難不成告訴別人。
我的夫君修仙去了?
那別人定會以爲我是失心瘋。
更何況,前世他和謝昭自離開後再未歸來。
這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謝長憬彷彿被利箭刺穿心臟Ŧű₌,身形驟然失去力氣。
他並非不理解。
當初他將我留在村子裏時。
定然也想象過我會遭遇的流言蜚語。
可他還是選擇帶孟月瑤離去。
那時我承受的利箭穿心。
可不比他受的疼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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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我與謝長憬形同陌路。
但謝長憬卻依舊我行我素,跟在我的身後。
我儘量無視,仍不免受影響。
如此幾日反覆之後,我終於忍不住要找對方說清楚。
但還沒等我開口。
小院便迎來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謝大哥!就爲了一個凡人,誤了修煉,值得嗎?!」
雖許久未見孟月瑤。
但我依舊對她的聲音感到耳熟。
此時她站在院子中央,手握一柄仙劍。
耀耀生姿的眉眼凝滿惱怒。
謝長憬未應她這句話。
只是站在臺階上垂眸下望。
「月瑤,當日我允你一諾,帶你回了青雲宗,如今你我已經兩清,從今以後,你我再無瓜葛。」
「爲何?就因爲江流螢?她一個凡人,你何苦要對她念念不忘?!」
「她是凡人,但她也是我的妻子。」
孟月瑤的話被打斷。
謝長憬道:「我曾經以爲,自己只將她當做飛昇之路上的劫數,可並非如此,我心悅她,我想帶她回青雲宗。」
「即便凡人只有幾十年壽命,那我也要與她做幾十年夫妻。」
孟月瑤緊咬貝齒。
眼底盡是屈辱和不甘。
她無法勸服謝長憬,便來尋我。
當時我一鍋新鮮熱乎的餛飩即將出鍋。
她一柄銀光流淌的仙劍凌空飛來。
「錚」一聲鳴響之後釘在了我的攤上。
周圍人都嚇了一跳。
唯獨我,目光冷靜凝望着自人羣外走進的孟月瑤。
「江流螢,你如今可滿意了?!」
「都是因爲你,謝大哥捨棄了修煉!」
她忿忿不平地瞪着我。
我原以爲凡人在面對是非的時候會有所偏頗。
沒想到原來仙人也會有。
被拋棄的人是我。
被謝長憬當做歷情劫飛昇的墊腳石是我。
被欺被瞞的是我。
可在孟月瑤的眼中。
有錯的卻是我。
孟月瑤冷笑一聲。
「你怎能和謝大哥相提並論?他這樣做,是爲了更好地守護蒼生。」
「可我也是蒼生之一,不是嗎?」
我不解反問道。
若謝長憬真的大公無私。
怎麼會爲了修煉飛昇去欺騙一個女子的感情?
而如今,他又爲了我捨棄修道,棄蒼生於不顧。
這和他當初所行,不是背道而馳嗎?
到最後,卻還要把罪過歸咎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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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瑤說不過我,依舊氣憤。
她只能重複道。
「若非你離開,謝大哥怎會如此?!ţú₌」
「照你的意思,我就該聽天由命,守在村子裏,乖乖等待着謝長憬回來?」
若他想起我,修仙之路上思念一會,也算有情。
再好點,或許十年八載下凡來看我一次。
也算全了我們曾經的夫妻情誼和他心中的道義?
我就該杞人憂天,自怨自艾。
爲等一人從青絲到白髮。
最後被世人惋惜,感慨一聲癡情後孤獨死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沒心沒肺,無情無義,說放下就放下?
憑什麼?!
又何苦?!
更何況,這樣的日子我前世早已經歷過。
可十年癡十年狂十年想。
歲月恍惚,這場我所期待的重逢隔了兩世光陰。
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
我心已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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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光凌厲地看向孟月瑤。
擲地有聲。
渡口處涼風漸起。
一陣蒼涼感撲面而來。
而就在這時,風雲驟然變幻。
天空烏色雲層似濃墨席捲翻湧,陣陣雷鳴自其間傳出。
好似天地即將倒個個,可下一秒,卻是霞光萬丈,碧波萬頃。
孟月瑤臉色煞白地看天看地又看我。
「怎麼會?你怎麼可能……」
她呢喃自語,語不成句。
我疑惑地看向她。
卻忽然感受到另外一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謝長憬。
他不知何時來到這裏。
臉色雖比不上孟月瑤難看。
但好像也受到了天雷衝擊一般,目光復雜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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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想修道的時候。
不管是謝長憬還是孟月瑤,都說過我沒有靈根。
無法踏足此行。
而如今,他們怎麼也想不到。
有朝一日,我竟然會以凡人之軀悟道。
離飛昇只差一步之遙。
道生萬物,世間有其自然法則。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如是而已。
見謝長憬到來,孟月瑤不再糾纏於我。
情之一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擾不得。
孟月瑤恨鐵不成鋼般,恨恨地一跺腳,轉身離開。
反倒是謝長憬。
從見面開Ŧū₎始到現在,朝我走近的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流螢……」
他目光凝望我,似要望進我的心底。
他是道修天才,飛昇之後便能知天命。
我心性生變,他卻從未想過爲何。
直到今天,他終於察覺出什麼。
……
謝長憬不再糾纏我。
他決定帶謝昭回青雲宗。
離開那日,謝昭一步三回頭。
「孃親,我會努力修煉的!」
他忍着哭腔跟我保證。
謝昭之所以會說這句話。
完全是昨日謝長憬找到我。
見我悟道,他明白自己和我已經再無可能。
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謝昭。
「在青雲宗,昭兒每日刻苦修煉,就是爲了早日見到你。」
「他很想你,也想和你說很多對不起。」
「流螢,是我負了你,你恨我也是好的。可昭兒……你能不能……」
謝長憬驟然紅了眼眶。
卑微祈求般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的昭兒不過總角之年。
和上輩子冷心冷情的他有着天壤之別。
他滿心歡喜來見我。
謝長憬不忍他帶着失望難過離去。
於是,我對謝昭說。
讓他好好修煉,等到學有所成再歸來團聚。
謝昭用力地點頭,背上小小的行囊和劍。
「娘,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啊。」
可我知道,我們不會再有那麼一天了。
從今以後, 他修他的仙,我做我的人。
山高水長,不會相逢了。
我看向謝長憬,見他眼底澤光隱匿。
「多謝。」
「不必謝我, 若昭兒真有濟世之心, 我此舉, 也不過是順勢而爲。」
我開口道。
謝長憬欲言又止。
而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翠玉色的牌子遞給我。
「這塊玉牌可用來傳信,若你喚我, 即便相隔千里,我也會出現。」
「我不需要。」
謝長憬臉色又白三分。
他囁嚅着脣, 彷彿沒聽到我的話, 又繼續道。
「除此之外,我藏了一縷神思在其中, 危難之際,可護你周全。」
「我不在身邊, 你要好好喫飯, 夜間寒涼,睡覺時記得要掩窗。」
他似有千言萬語,喋喋不休。
我皺起眉頭。
謝長憬伸手想撫摸我的眉間發額, 但最終止於我眼前。
「娘子, 請務必好好照顧自己。」
-23-
那是我見謝長憬的最後一面。
此後多年,我入世煉心,體驗衆生。
我於紅塵悟道,又歸於紅塵。
期間, 雖再未遇故人,卻也聽聞遠方一些消息傳來。
孟月瑤修有所成,卻遇瓶頸。
離開青雲宗後,她前往南方疫獸作亂之地。
如今懸壺濟世, 當了個散仙。
再就是青雲宗開山授徒。
無數能人異士, 修仙道人慕名前往。
而最讓人震驚的是。
此次主持開山儀式卻是一位十三歲就結丹的天才少年。
傳聞他是青雲宗掌門座下大弟子的血脈。
是其入世歷劫時和一凡人女子所生。
而如今這位大弟子,正在閉關修煉,靜修其道。
再後來, 我就沒聽過幾人的消息了。
直到很多年以後。
我故地重遊。
曾經名不見經傳的山城和村子因爲曾有修仙道士停留悟道而聲名大噪。
渡口處有了好幾家餛飩攤子。
攤子前分散坐着不同的修士。
他們議論着昨夜星象。
東南方有星辰隕落,是仙人羽化之兆。
我原本打算當個熱鬧聽。
起身時見腰間掛着的玉牌倏然落地,四分五裂, 不由一怔。
再抬頭, 便看見桌旁出現了位和謝長憬七八分像的年輕修士。
「孃親。」
???
謝昭?
「我已承父親遺志,今後留守青雲宗, 此次入世, 爲斬凡塵。」
「孃親, 我曾窺天命,有一事,想問孃親。」
謝昭負劍。
他身姿似春風撫青竹,貞姿不受雪霜侵。
我已然明白他要問的是什麼事。
直視他的目光平靜寧祥。
謝昭似乎也感受到了。
他不必開口, 便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謝昭囁嚅着脣,血色漸褪。
到最後眼眶泛紅。
「孃親,孩兒不孝……」
我嘆息一聲。
既說不出沒關係,也說不出半句寬慰之話。
山城的梅雨季又來臨了。
淅淅瀝瀝, 津渡似染了醉意,薄霧瀰漫。
世間種種不告而別,即是別離。
這人間。
我已獨循了千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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