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生

嫡姐是人淡如菊的端莊貴女。
將來要嫁給太子爲正妻,受盡尊崇。
我是府中見不得人的污點。
早年受盡蹉跎,太子卻對我一見沉淪。
人人都以爲我是爲拆散嫡姐與太子而來。
其實呢,我哪有那麼多壞心思,我明明是來加入這個家的。

-1-
楚鶴下聘當日。
他前腳出了相府,後腳我就被兩個婆子拖去主院。
「動手。」
夫人閉着眼睛捻着佛珠,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婆子們應一聲,熟練地掏出十根銀針狠狠扎進我的指頭。
銀針是特製的,比一般的針要長,所以扎得也深。
鑽心刺骨的疼痛密密麻麻爬上我的身軀,我卻癡癡笑起來。
「夫人的花樣真是越來越多了。」
首座上的女人不爲所動,嘴裏一直念着經文,恍然未聞。
倒是施刑的婆子喋喋不休:
「太子的正妻要母儀天下,必得是這天下最端莊的女人。」
「別說姑娘整日瘋瘋癲癲,就是這上不了檯面的身份,給太子做妾,旁人都要笑話,姑娘何必自取其辱呢,夫人也是爲姑娘好。」
婆子像是閒話家常一般抽出細長的銀針,又隨手扎進去。
反反覆覆。
我盯着指頭,婆子用了巧勁,銀針差不多穿到第二指節的末端,血珠滑落到地上,綻放了一朵朵精緻的血花。
「這麼說,我得謝謝夫人呢,勞夫人費心了。」
婆子點頭,很是欣慰。
「姑娘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省得最後太子沒攀上,在府裏也沒了活路。」
呵,說得好像我安分守己就會有活路一樣。
半個時辰後,婆子們收了針,我的後背滲滿冷汗。
夫人最講規矩,府中規定家法半個時辰,那麼就一分不多,也一分不會少。
我手抖得厲害,十根指頭沒了知覺,臉上仍舊掛着淡笑。
夫人放下佛珠,掀眼皮看我,像是看天底下最骯髒的東西。
「下一次見到太子,你記得避着些。」
「畢竟太子是貴客,被你噁心到不好。」
夫人帶着婆子離去,我撐着地面站起身子,晃晃悠悠地往我的小院走。

-2-
楚鶴是亥時來的。
掀開簾子就往我身上撲。
自來熟得嚇人。
「姐夫怎麼來了。」
楚鶴嘴角抽了抽,直拉拉壓在我身上。
「不是你這麼對我比劃,邀我夜裏同睡嗎?」
我嗤笑一聲,伸出十指,纏了厚厚的繃帶,綁得像是個圓鼓鼓的糉子。
「好看嗎?」
楚鶴皺着眉頭握住我的手,放蕩不羈地親了親繃帶。
「丞相夫人打的?」
不等我說話,他就閒閒開口:
「那看樣今晚是睡不成了。」
語氣裏滿是失望。
也對,能不失望嗎,本來順理成章的事,就因爲這麼點小插曲泡湯了,都對不起太子爺特意爬牆翻出東宮。
楚鶴理了理袍子,我以爲他要走,便倚在牀頭看他。
月光落進窗子,照得楚鶴身上的銀色袍子亮閃閃的。
他隨手解了玉冠放到牀邊,鑽進我的被窩,闆闆正正躺在外側。
「姐夫還要留宿嗎?」
楚鶴歪頭看我:「孟枕月,你當來回翻牆不累嗎?」
「被人發現怎麼辦。」
我是無所謂,被罵慣了,做什麼都不會讓人覺得稀奇。
可孟懿德的名聲就毀了,她未婚夫提親當夜睡了哪哪都不如她的妹妹。
夫人會發瘋,說不定還會上吊自盡!
想到這我就有些開心,她如果死了,我就不用勾搭楚鶴了。
楚鶴閉上眼睛,過了一會答得認真:
「被人發現不正好嘛,有太子給你做靠山,以後誰敢隨便打你。」
我閉上眼睛沒說話。
男人牀上的誓言要是有用,我娘連夫人都做上了,我也不會前半輩子活得那麼慘。

-3-
睡到後半夜,楚鶴忍不住了。
他挑了我的衣裳,散着頭髮,像個豔鬼似的鑽進被子吻我。
裸露的皮膚溼噠噠的,一會涼一會熱。
我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團。
「孟枕月,我會小心不碰到你的傷。」
小心是假的,沒一會他就失控了,我哭着求他輕一點,他咬着我的耳朵哄我:
「孟枕月,你是第一次啊。」
「你像個妖精似的勾我,我還以爲你是個慣犯呢。」
慣犯嘛。
我流着淚看着楚鶴的眸子,也算是吧。
爲了勾引個男人的確是練了不少次,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是太子而已。
大概這就是緣分吧,府裏的人從小到大老是愛拿我和孟懿德比,所以我第一次勾人就勾到了她的男人。
這是報應還是緣分,真的說不清呢。
看着身上奮力耕耘的男人,我盯着手指笑了笑。
這頓打現在想來倒是不虧,夫人怕我勾引太子,壞了孟懿德好事,偏偏太子就上鉤了。
不知道夫人將來知道以後會是怎麼個神情。
那個在她口中會被我噁心到的男人,這會從上到下地吻我,一絲角落都捨不得放過。

-4-
我睜眼的時候,牀上只餘下那麼點餘溫。
我不在乎地起牀梳妝,雙腿控制不住地發軟。
楚鶴這個狗東西。
好在我的院子是奴僕們住的院子,也不擔心有僕人進來,因爲壓根沒人伺候我。
他們嫌我晦氣,躲都來不及。
可我沒想到,孟懿德來了。
倒黴催的,人真是不能幹壞事。
這位人人稱讚的大家閨秀,臉上總是掛着得體的笑容,即便走進屋子看到凌亂的牀Ṱů³單和那朵乾涸的梅花,臉上的神情也毫無變化。
我恨不得給她拍手叫好。
「聽說昨天你受了傷,我給你送點藥來。」
我坐在銅鏡前梳起頭髮。
手指太粗了,總是拿不住梳子,掉了幾次在地上,孟懿德走了過來。
她的手指很纖細,很白嫩,一看就保養得很好,柔若無骨,我突然想起昨晚楚鶴的話:
「白日我瞧見了你的手,特別美,要是這會抓在我的後背倒是銷魂得緊,你們丞相夫人,真該死。」
這話惹得我有些開心,眼淚都忘了掉。
「我代母親給妹妹道歉,你別怪她。」
我看着鏡子裏的孟懿德,也拿自己和她做起了比較。
他們總說,孟懿德端莊賢惠,長了一張母儀天下的臉。
而我,天生狐媚,一看就是風流坯子,隨了我孃的下賤。
之前沒有細瞧過,這會兒這麼一瞧,還真是。
「姐姐說笑了,我算什麼東西,我也配怪夫人。」
孟懿德還是笑,神聖而端莊,像是寺廟裏清心寡慾的佛。
「妹妹有怨氣,也是應當的,待會我就去說說母親,我很快就要出嫁了,以後家裏只餘下妹妹,一家人還是要和睦纔好。」
我呵一聲,怪不得好心來送藥,敢情是爲了炫耀。
「那要恭喜姐姐了,太子瞧着就很靠譜,一看就是良人。」
孟懿德的臉色稍微變了變,可也只是一瞬。
這京城裏誰不知道太子是個混不吝,但凡皇上有第二個兒子,這太子都輪不上他當。
不過孟家可不在乎這個,只要孟懿德嫁給太子,太子就是個沒根的太監都沒什麼問題。
「藥一日三次,都是好藥,用足三天不會留疤。」
我嗯一聲,藥我自然會好好用,回頭留了疤,楚鶴不喜歡了怎麼辦。
我指着他帶我離開孟家呢。

-5-
孟懿德走後不久,夫人就命人鎖了我的院子。
怕我跑了,用那麼長的木板子把大門釘死,才落了鎖。
鎖門的婆子說大小姐大婚在即,不宜見不吉利的東西。
鎖了就鎖了,反正我也出不了門,還不如躺在牀上歇着。
我百無聊賴地躺到傍晚,太陽還沒落下,楚鶴就翻牆進了院子。
「喏,這是我今個兒去太醫院給你尋的藥。」
「你別看這藥小,可是金貴得很,平時都供着貴妃用的,就是你爹去取,太醫都捨不得給。」
貴妃是後宮最受寵的女人,丞相算老幾啊,跟人家搶藥。
我衝楚鶴笑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解繃帶。
一圈圈的白色紗布落在牀上,白嫩的蔥指露出來,結疤了,血幹在上邊,不好看。
楚鶴眯着眼湊了過來,他捏住我的手,毫無徵兆地含住我的手指。
「孟枕月,你的手真漂亮。」
「比孟懿德還漂亮嗎?」
這話問得很有針對性,楚鶴頓了頓,搖頭:
「沒見過,我不知道她的手什麼樣子。」
我嫵媚地笑了笑,這算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贏了孟懿德嗎?
楚鶴來,顯然不是爲了送藥,更不是爲了吸手指,吸着吸着,他整個人就有些躁。
我藥膏還沒來得及塗,就被他按倒在牀上。
楚鶴似乎挺喜歡撕衣服,昨晚的小衣碎屑還落在角落裏。
「孟枕月,你會嫁人嗎?」
我理所當然:「太子都要娶妻,我還能不嫁人?」
楚鶴眸子沉下去,一把撕了我的衣裳,他的眉毛很鋒利,像一把刀。
「孟枕月,你要是敢嫁人,我就在你大婚之夜爬進你的婚房,讓你夫君看着我跟你洞房。」
我笑得肆意,勾住楚鶴的脖子。
他動作激烈,打翻了孟懿德今早送來的瓷瓶。

-6-
楚鶴連着往我院裏爬了半個月。
一天比一天來得早,儼然把我的小院當成了東宮的後花園。
每次事歇,他會勾着我的肩,同我鬥一會嘴,和那日來求親時公事公辦的模樣很不一樣。
「孟家既然有你這麼個美豔的女兒,怎麼從不對外提起。」
「是怕京中那些木頭樁子一樣的貴女氣得夜裏睡不着覺嗎?」
我被他逗得開心,手指在他胸前一圈圈地畫圈。
「或許是嫌我丟人呢?」
這話絕對是實話。
別說孟家對外不提我這個女兒,就是對內,也不許下人喊我小姐。
都是姑娘姑娘地叫,不知道的,像是養在家中的家妓。
不過,這也不出奇,畢竟,我娘的確是相府的家妓。
只是她命不好,生下了我。
否則憑她的美貌,指不定就會被丞相送給哪個高官,母憑子貴地給人做妾,也比現在這樣卑賤地留在相府好。
楚鶴勾着一縷頭髮玩得不亦樂乎。
「丟人嘛,那你去我府上丟人吧?」
我反身趴進楚鶴懷裏:「你說話算話嗎?」
楚鶴一愣,大概沒想到我當真。
「這倒是個好主意,就是不知道,丞相願意不願意。」
那肯定是不能願意。
別說丞相不願意,若是夫人知道楚鶴有這想法,連夜就得將我埋進棺材。
「還是算了,京中青年才俊那麼多,我何苦非得去東宮。」
楚鶴聞言猛地一個翻身,居高臨下地看我。
「孟枕月,你還真想嫁人?」
很奇怪嗎?我這麼費盡心思地勾人不就是爲了嫁人?
嫁給誰倒是不重要,只要能活着離開相府,就是嫁的不是人,我都行。
不等我說話,楚鶴風風火火地起身,衣裳還沒穿好,就開始往外走。
我瞧了瞧窗外的月亮,這才二更天,他急着去哪。
趕下一場嗎?
楚鶴一把拉開門,半個人浸在月光裏,懶洋洋地回頭問我:
「孟枕月,你說這個點我去承乾殿外跪上半宿,父皇能不能看在我腿軟的份上,同意我娶你過門。」
這話問的,跟我是皇帝似的。
楚鶴也沒指着我回答,他的話我也沒當真。
指着東宮太子紆尊降貴去跪半宿青石板,是我有病還是他有病?
楚鶴很快消失在門口,翻牆的動靜挺大,驚動了守在門外的婆子。
「剛纔有人進來嗎?」
我半個身子裸在被子外,實誠道:
「太子剛走,你還不去追。」
婆子面無表情地關了房門,說了一句:
「想男人想瘋了。」

-7-
那一夜後,楚鶴沒再來。
像是從來都沒有來過一樣。
我坐在窗臺看月亮,看來他娶我是指望不上了。
說起來,京中倒是也有幾個大人合適,不過年輕的不多,守寡的倒是有幾個。
算算孟懿德出嫁的日子,也就剩下最後二十天,要是那時候我還嫁不出去,指不定就會被夫人弄死在府裏。
我嘆息一聲,覺得有些任重而道遠。
算了,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8-
臨近孟懿德大婚的前五日。
小院的門打開了,門哐當哐當地響,木板是被砸斷的。
倒也不是夫人大發慈悲,而是太子大婚事關重大,皇后派了宮中的人來佈置,門再鎖着實在是不合適。
可即便如此,太監們入府之前,夫人還是紆尊降貴來了我的小院。
「宮中的人馬上就要到了,這幾日你不要留在府裏,等大婚之後你再回來。」
夫人身後的婆子丟給我一包碎銀子,那架勢,跟打發要飯的差不多。
我拿着銀子走人,沒有自討沒趣。
在哪不是過呢,興許外邊睡得比府裏好。

-9-
上京城很美。
珠簾綺夢,繁華盡顯。
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小販叫賣不斷,煙火氣很足。
我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只是我沒什麼機會出門。
上一次出府還是我及笄那年,我在街上玩了一天,當晚就有位公子上門求見。
相府對外只稱有一位小姐,他以爲我是孟懿德,也知孟懿德已年過十八,便有意提親。
那天晚上,我被夫人打了個半死。
幾個婆子將我按在地上,沾了水的鞭子一點不含糊地抽在背上。
丞相在外飲了酒回府正巧看到,我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可他醉醺醺說了句「別弄出人命」,就摟了一個怯生生的丫鬟進房。
我娘也來了,夫人叫來的。
她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一個勁給夫人磕頭。
「她今日出府是老爺允的,絕非奴唆使,她既犯了錯,要打要罵隨夫人,夫人切勿遷怒奴!」
人都說戲子無情,妓子無義,那一刻,在我娘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沒被打死,說起來還是託孟懿德的福。
她不知從哪聽了消息,知道我在捱打,帶了婢女匆匆趕來。
「母親,她到底是爹的女兒,就算有錯,您也得給她改過的機會,您總教我要寬容仁德,可您看您做的事,哪一點擔得仁德二字?」
夫人疼愛孟懿德,那是她的驕傲,她彎腰扶起跪在我身前的孟懿德,嫌惡地開口:
「跟德兒比,你簡直像是陰溝裏的蛆蟲,讓人看着就噁心。」
自那以後,夫人收斂了很多,她不許我出門敗壞孟懿德的名聲,打我的時候也會選一些不容易被看出的法子。
而且,一定會避着孟懿德。
思及往事,我覺得有些好笑。
孟懿德說我即便有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不知道我錯在哪?
錯在我不該出府?錯在我不該遊街?錯在相府就不該有除孟懿德以外的小姐?還是錯在我長得太美?
可無論哪一點,都不該怪我不是嘛。
我在街上逛了兩個時辰,從東街逛到西市,像是彌補自己這幾年被關在府中的遺憾。
等我反應過來天色已晚時,街上的小販已經三三兩兩地散了。
我找了個酒樓,讓小二開了間上房,在樓下簡單用了飯,便準備往樓上走去。
可人還沒走上二樓,就被一醉酒男子攔住。
男人色眯眯地看着我,眼神赤裸,像是要將我整個剖開。
我轉身想走,卻被男人攔住去路。
「好標緻的美人,哪家的姑娘,爺明早就去提親!」
這話說得諷刺,哪家好姑娘會晚上住在酒樓?
像孟懿德那樣的大家閨秀,這輩子都不會宿在這種地方。
「讓一讓。」
「姑娘見外了,相識就是緣分,陪爺下去喝一杯,爺把你擡回家做妾。」
樓下一陣鬨笑,有熱鬧看,誰不喜歡呢。
「城東孟府,明早我等着你。」
我倚着欄杆笑,男人臉色變了變,誰不知道孟家只有一個女兒,太子親自上門提親,那可是未來的太子妃。
他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似乎正在考慮我話裏的真實性,就聽樓下有人出聲:
「孟家小姐我倒是真有幸見過一次,那可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姑娘這副做派,倒是像城南孟樓的姑娘,姑娘莫不是喫醉了,把城南說成城東了?」
又是一陣大笑。
男人也反了點,肆無忌憚地就要上手。
可他的手沒落在我身上,因爲一把扇子橫在了我的身前。
「江公子是想回味回味上一次的打?」
身後的嗓音低沉好聽,從我耳邊劃過,讓我有些醉了。
面前的男人臉色一變,灰頭土臉地跑了,樓下很快一掃而空。
我轉身道謝,看到一雙神色淡淡的眸子。
怎麼說呢,很不一樣,眼底沒有慾望。
「入夜了,姑娘還是早些歇息,免得招惹是非。」
「公子認爲是我在招惹是非?」
「姑娘無罪,懷璧其罪。」
「你誇我美?」
「是挺美。」
「那你願意娶我嗎?就最近。」
公子愣住了,如冠玉的面容有些微紅,半晌說不出話。
我笑了笑轉身往二樓走。
嫁出去,真的很難。

-10-
大概因爲換了牀,我睡得很不好。
一晚上噩夢不斷。
夢裏我被夫人踩在地上,我娘紅着臉衣衫不整從客房被老男人趕出,丞相盯着我孃的背影舔舔舌頭,跟着她走進偏房,婆子們一邊捂着我的嘴一邊讓我好好學……
孟懿德端坐學堂,手裏握着四書五經,我被塞進客房牀底,聽牀上男人骯髒的辱罵和女人無力的呻吟……
思緒如潮水向我湧來,我像是溺在水中的瀕死之人,奮力掙扎,滿腦子都是活下去。
「姑娘……姑娘……」
我慢慢睜開眼睛,公子的臉在我眼前放大。
我看了看敞開的房門,無聲地笑起來。
這世上的男人果然都是嘴上一套心裏一套。
「姑娘,你哭了,擦一擦。」
我盯着那方白色的帕子有些失神,後知後覺自己竟然落了一臉淚。
已經很多年不哭了,我竟對眼淚感到不適。
「做噩夢了?」
「你怎麼在這,想睡我?」
公子低頭,有些無措地搓了搓手指。
「江遠的人還在附近,我怕他色膽包天又來欺負你,就一直守在門外,聽到你屋裏有響聲,我才……」
哦,是這樣啊。
真是個好人。
我翻了身看向牀邊,桌上的香爐不知何時落到地上,木板砸出一個小洞,香灰撒了一地。
「姑娘放心,在下絕不會做出對姑娘不利的舉動。」
「我爹是朝中太傅,我叫溫道。」
太傅,那真是讓人放心。
在這京中,太傅這倆字就和孟懿德是差不多的意思。
只不過,一個代表克己復禮,一個代表賢良淑德。
聽說太傅此人剛正,一生只有一妻一子,家教極嚴。
溫道見我不說話,以爲我不放心,竟從懷中解下衣帶就要綁住雙手。
我笑出了聲,起了逗弄的心思。
「溫太傅如果知道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讓你娶我嗎?」
溫道將衣帶繞了幾圈,用牙打了個結,抬起頭,眉眼清澈地看我。
「明個兒回家,我會將此事如實告訴我爹。」
「如果姑娘怕有損清譽,在下明日就上門提親。」
好傻。

-11-
有溫道在,後半夜睡得出奇好。
一覺竟然睡到日上三竿。
我伸懶腰的工夫,溫道醒了過來,他衝我笑了笑,有點羞澀。
莫名讓我想到剛成親的新婚夫婦。
這溫馨的景況讓我有一瞬的沉迷,如果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看到有個人這麼對自己笑,應該會很開心吧。
「你餓嗎?」
「有點。」
「想喫什麼。」
「聽說街上有家芙蓉糕很不錯,但我沒喫過。」
「那你等我,我去買。」
溫道笑着起身,取門的時候才發現手還打着結。
他尷尬地笑笑,低頭咬開,見我看他,無比認真道:
「孟姑娘,昨晚說你招惹是非的話,我要同你道歉。」
「錯的是那些心懷不軌之人,不是你。」
「該反思的,永遠都是那些加害者。」
說完又低下頭,紅着臉說了一句我去買糕。
真是個美好的人。
他居然說該反思的,永遠都是那些加害者。
這種話,大概也就只有生活在安樂窩的人才說得出。
他不懂,加害者不會反思,只會變本加厲地迫害。
那些人纔不會反思錯誤,只會將錯誤徹底掩埋。

-12-
我沒有等到溫道的芙蓉糕。
比他先來的是孟府的婆子,平時打我最兇的那一個。
她今日見到我一反常態地恭敬,直到回到孟府我才知道,楚鶴又上門提親了。
還是一院子的彩禮,說是聘側妃,可同給孟懿德的箱子差不多。
夫人臉色發青地看着箱子,手攥得死死的。
我沒見到楚鶴,婆子說太子東宮有事,放下聘禮就走了。
我倚着門勾脣,又不是聘正妻,的確沒有見一見的道理。
可看到夫人發青的臉,我還是很開心。
我挑釁地看着她,你瞧,我還是把自己嫁出去了,我這個污點,你是除不掉了。
花窗半開,落日的餘暉整整齊齊地鋪滿窗欞,將梧桐葉子的落影照進屋內。
我以爲楚鶴今晚會來,特意穿了一件輕薄的紗裙,可我等到主院那邊吵起來都沒等到楚鶴。
吵的是我娘,二十年來,她第一次爲我伸張了正義。
「枕月也是丞相的女兒,大小姐出嫁十里紅妝,枕月出嫁夫人也該出一點纔是。」
夫人坐在明堂,手裏的佛珠轉得啪啪響,嘴裏一直唸唸有詞,可眉頭皺得老高,顯然很不耐煩。
「這麼多年,夫人待枕月不好便罷了,如今枕月馬上就要出嫁,就算看在太子的份上,夫人也不該攔着老爺。」
婆子說,今日楚鶴提親後,丞相打算出兩擔嫁妝,可夫人不樂意,說孟府的東西,她就是打發乞丐也不會給我。
丞相懼內是出了名的,當下就灰溜溜出了府。
我那做了二十年縮頭烏龜的娘不知是因爲我馬上要嫁給太子覺得自己有了底氣,還是年紀大了突然長了良心,竟頭一次失態鬧到了夫人跟前。
可夫人又哪是喫素的,她睜開眼睛,像是看髒東西一樣看着我娘。
「女子出嫁,該給她準備嫁妝的不是母親嗎?」
「你在府裏賣了這麼多年身,臨了拿出一點給自己的女兒都捨不得?」
一句話說得我娘啞口無言。
我倚着門看樂子,想看看我娘有什麼長進。
可顯然沒有,她心虛地低着頭。
「丞相也是她的父親,他出是應當的,我哪有銀子貼補她。」
「父親?煙妓,孟枕月到底是不是丞相的女兒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一夜伺候那麼多人,她是誰的,你說得清嗎?」
「我勸你最好滾回去找個地方趕緊吊死,也算給你女兒積點福氣,否則,萬一哪一日太子知道了她的身份,不止她活不下去,你也不得好死。」
一句話就讓我娘白了臉,她不敢鬧了,跪在地上一個勁磕頭。
「夫人,奴錯了,奴以後再也不敢了,不陪嫁就不陪嫁吧,反正枕月素來低賤,配不上夫人給嫁妝,奴這就回去,再不敢來叨擾夫人。」
我娘出院子時,猝不及防地與我四目相對,我抱着肩饒有興致地看她,她垂下頭倉皇而去。
夫人看到我,臉上厭惡不減反增。
「孟枕月,嫁去東宮別作妖,別忘了,你娘還在府裏呢。」
「夫人二十年來,威脅人的理由真是毫無新意。」
夫人不看我,轉身往後宅走去。
「管用就行。」

-13-
離楚鶴的大婚還有三天的時候,他來了。
穿着一襲紅衣,帶了一隊人,騎着高頭大馬,後面跟着一頂鎏金色小轎,桀驁不羈地出現在孟府門口。
「孟枕月,跟我走吧。」
我衝他眨眼,他哈哈大笑,翻身跳馬就要來抱我。
只是,人沒到跟前,就被夫人攔住了。
「太子正妻還未過門,怎能先讓一個側室入東宮?」
楚鶴挑眉:「丞相夫人還管東宮的事?」
「太子可知,今日若是太子先娶了側妃,京中人該如何編排我們懿德?懿德嫁過去後,與太子夫妻一體,太子妃名聲有損,損的也是太子的顏面。」
夫人說得很有道理,可顯然楚鶴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人。
「哦,本宮的名聲向來不怎麼好,夫人沒聽過嗎?」
夫人又要開口,楚鶴抬手打斷了她的話,看着我笑道:
「知道你們家不會給你準備喜服,雖然做得倉促了一些,但是樣式我很喜歡,你去換上,化個漂亮的妝,今個兒我就讓京中這些木頭樁子似的貴女都開開眼。」
有人恭敬地遞上一套玫紅色喜服,雖然不是正紅色,但是做得也很漂亮,連流蘇都是金絲勾的。
我接過衣裳往小院走去,並不關心後邊夫人要怎麼說服楚鶴。
半個時辰後,我從院子走出來。
夫人還在據理力爭,事關她女兒的名聲,她纔不會輕易妥協。
楚鶴原本神色懨懨,接連打了幾個哈欠,看到我那一刻,毫無顧忌地跑過來,一把在人前將我抱起,很是歡喜地轉了個圈,在我耳邊小聲道:
「孟枕月,看不出來,你穿上這麼正經的衣裳,人都瞧着正經了,不比你那嫡姐差。」
我勾着他的脖子怕自己掉下去,聲音拐着彎地嬌媚:
「姐夫,你喜歡嗎?」
楚鶴嘴角又抽了抽,每次聽到我喊他姐夫,他都有幾分侷促。
他掐了我的屁股一把,貼着耳朵對我說:
「晚上告訴你。」

-14-
楚鶴還是帶我走了。
臨走的時候,相府還送了六擔嫁妝。
跟孟懿德的十里紅妝比起來,少得可憐,但也是我唯一一點傍身,不要白不要。
楚鶴沒讓我坐轎子,他說坐在轎子裏別人看不到他娶了個多美的側妃,於是將我抱在身前,與他共乘一匹馬。
我沒想到會見到溫道。
他就站在人羣裏,眼神毫不掩飾地看我。
不知怎的,我莫名有些心虛,竟一時忘了轉頭,楚鶴突然當衆咬了我的耳朵,就是那一瞬間,溫道的手高高抬起。
是幾包芙蓉糕。
那日我說,街頭的芙蓉糕聽說很好喫,但是沒有喫過,所以他買了很多。
我突然想起那晚我說我是城東孟家的女兒,所有人都鬨堂大笑,只有溫道信了。
他不但信了,還知道我不是孟家嫡女,所以今天太子上門娶側妃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後,他帶着芙蓉糕來了,算是兌現他幾天前的諾言。
我突然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如果,我是說如果。
在我最需要一個人娶我的時候,我先遇到的是溫道,那麼他會不會像買芙蓉糕一樣兌現他上門求親的諾言。
可這樣的美夢是不屬於我的,孟枕月不是孟懿德,從小到大,沒有一件事情如意過。
當失望成爲人生的常態,好好活下去纔是對自己最好的回報。

-15-
和楚鶴的新婚夜,楚鶴表現得無比激動。
他同我一高一低喝了合衾酒,又把我抱到銅鏡前醉醺醺地爲我描眉。
技術很差,畫得很粗,生生把我化成了關公。
「孟枕月,瞧,你如果是個男的,就長這個模樣。」
「真醜。」
「孟枕月,有時候美醜並不只看臉,你只要站在那裏,就是渾天而成的狐媚。」
「那你還把我娶回來。」
「知道我父皇爲什麼偏寵貴妃嗎?」
「宮裏那麼多一板一眼的女人,躺在牀上一個個跟死了差不多,一開口就是禮義廉恥,有什麼趣兒?」
我笑着擦掉楚鶴畫的眉,慢條斯理畫了平日最喜歡的細眉。
男人嘛,不就是這樣,你指着他喜歡你的知書達理,還不如指望他喜歡你技術好。
無情無愛,無欲則剛。
楚鶴從身後環住我,在我脖子裏蹭啊蹭啊蹭,臉上有點花。
「這麼不自信,堂堂太子,還抹了粉?」
不止抹了粉,粉下邊還有點傷,也不知道哪個膽大包天的,竟然打太子的臉。
不過想到楚鶴平日賤嗖嗖的樣子,指不定在外調戲良家婦人,被人家夫君捉姦在牀,倒是也不奇怪。
「你心疼嗎?」
楚鶴盯着鏡子裏的我,透過鏡子看他的臉,傷還挺明顯。
「姐夫,後日你大婚的時候粉一定要抹得厚一點,我姐姐指定心疼。」
楚鶴抬手戳了戳我的額頭,說了一句沒良心,抱着我就往牀上走。
喜服被他撕成一縷一縷,丟在地上,我想起那日夫人對我娘說的話。
等到太子發現她的身份,別說她活不了,你也不得好死。
什麼叫不得好死,大概也會像這一縷一縷的喜服,白日他還說着喜歡,晚上就會棄之敝屣。

-16-
第二天一早,楚鶴上朝後,我被請進了宮。
見我的是皇后娘娘,楚鶴的生母。
皇后正襟危坐,端莊得和孟懿德有一拼。
「跪下。」
我識趣地跪在地上,身子還沒跪穩,後腰就捱了重重一板子。
接着就是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有太監低聲說了句乾淨了,皇后才擺手讓人退下。
我額頭滲出了冷汗,說真的,很疼。
「本宮不管你用了什麼法子勾引了太子,可東宮的第一個孩子,只能正妻生,今晚你不準勾着太子,明晚去太子妃房裏伺候。」
我被趕出了宮,像只被丟出家門的狗。
在湛藍的天空下,東宮金黃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頂,富麗堂皇。
而我,只是逃出一個牢籠,進入了另一座牢籠。

-17-
「我帶你去看大夫。」
溫道不知從什麼地方衝出來,有些失態地拽我。
回頭才發現,我走過的地方地上開了一朵朵梅花。
「不必了,我如今是太子側妃,公子還是離我遠一些吧。」
「我知道你只是爲了離開孟府,人爲了活下去做什麼都沒錯,該反思的是他們。」
該反思的是他們。
這是我二十年來聽過最美的話,但是很可惜,太晚了。
「人多眼雜,公子這樣,只會害我。」
我扶着腰往東宮的方向走去,溫道一直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我不懂他在執着什麼,既然知道了我這等骯髒的身世,不該躲得遠遠的嗎?
走到一處無人小巷時,溫道猛地將我拉進巷子裏。
「皇后不想你有孕,太監下手定然極重,你等我,我去給你拿藥。」
說完就跑了。
我倚着牆歇了一會,整個後腰痠疼得厲害,身下一直在出血,走了這麼一段路,我竟然有些氣喘吁吁。
歇了一會,我扶着腰往回走,走進另一條巷子。
我不是個好人,最喜歡的就是將那些端莊的人拉進深淵,可對溫道,我下不去手。
別看楚鶴整日笑嘻嘻的,到底是太子,上位者是容不下背叛的。
我在東宮躺了一下午,大概皇后已經打了招呼,所以丫鬟即便看到滿牀的血,依然無動於衷。
晚上楚鶴沒回東宮,丫鬟說今晚皇上有宴請,需得太子陪宴。

-18-
我又做了噩夢。
孟荃還不是丞相的時候。
他不是個有能耐的人,所以在朝中並沒什麼太大的功勳,可他這人很懂投機取巧,每每宴請大臣後,就會挑幾個高官帶回府中。
我娘很美,是站在那裏就美得讓人不能移目的美。
那些男人會按照官職大小排序,一個出來,下一個進去。
等破曉的時候,她從屋子裏走出來,就像是從水裏滾了一遭。
每每這時候,孟荃都會等在房外。
開始我以爲,他是爲了等那些大臣,後來我才知道,他在等我娘。
「煙娘,你說,我和他們,誰厲害。」
我孃的聲音很媚,嗓子夾得軟軟的,帶着刻意的討好:
「荃郎最厲害,在奴心裏,沒有人比得上荃郎。」
挺噁心的,她一輩子都毀在這男人身上了,她居然說在她心裏他最厲害。
孟荃在屋子裏待不了多久,他就是個廢物,破曉之前跌跌撞撞地走了。
就是那夜,我在孃的窗外蹲了一夜,聽到屋子裏沒了動靜,我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
我娘看着我,面無表情。
「有事?」
「娘,我能不能搬來跟你住,我在小院很害怕,夫人總是打我……」
「滾,打死你纔好,沒有你我何苦被禁在這府裏,當初生下你,我就該掐死你,野種。」
那一年我五歲,我開始明白,原來這個家裏,不只有夫人希望我死,我娘也是。

-19-
「哭什麼。」
醒來時,是半夜。
我被楚鶴摟在懷裏,他白色的寢衣被血染紅,但他沒說什麼。
「疼嗎?太醫剛纔來過了,藥熬好了,我餵你喝。」
語氣很平淡,我嗯一聲,沒鬧。
「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楚鶴一邊餵我,一邊像是撫摸小狗那樣撫摸我。
我乖乖地喝藥,沒指望他替我討回公道。
那是他生母,我只是他興之所至的玩物,孰輕孰重,沒必要自取其辱。

-20-
楚鶴大婚當天,我在牀上躺了一日。
血一直在流,我昏昏沉沉。
拜完堂後,楚鶴又來了。
喜服很精緻,比那日娶我時華貴多了。
「孟枕月,你喝藥了嗎?」
「喝了。」
「丫鬟說你一直在睡,我以爲你沒喝藥,所以來瞧瞧。」
「要喝藥知道嗎,不然會落下病根。」
「嗯。」
楚鶴走到牀邊將我抱起,他親了親我的額頭,突然問我:
「孟枕月,你這麼嬌氣,爲什麼不哭。」
我不知道楚鶴從哪看出我嬌氣,可我自認爲我從不嬌氣,雖然的確有點疼,但是比夫人打得輕多了。
出這麼血,可能只是單純因爲我倒黴。
「孟枕月,你會對別人哭嗎?」
「不會。」
「嗯,你好好休息,外邊賓客很多,我先去。」
楚鶴走後,我又睡了過去。
今日是他大婚,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不會來了,我有些困,很想好好睡一覺。
皇后昨日說要我今晚伺候孟懿德,可楚鶴說不用了,孟懿德這麼大個人,不用我伺候。
他既然說不用了,我也沒有堅持,我真的沒有力氣,肚子很疼,像是被掏空了一樣。

-21-
月亮出來之前。
我迷迷糊糊看到了溫道。
他將一提芙蓉糕放在窗前,他說他知道我喝了藥,太醫的醫術比宮外的遊醫好,所以他只帶了芙蓉糕。
他說身上疼的時候喫一點甜的東西就會不那麼疼,所以他多買了一些,都是今日新鮮的,他排了兩個時辰。
這個夢很奇怪,直到醒來我都覺得自己很不清醒。
東宮這種地方,溫道怎麼會出現。
可我還是看向了窗子。
果然,那裏空蕩蕩的,沒有溫道排了兩個時辰買的芙蓉糕。

-22-
楚鶴又來了。
醉醺醺的。
身後跟着幾個丫鬟,一臉的急躁。
「太子,皇后娘娘說了,您今晚必須住在太子妃宮裏。」
「是啊太子,太子妃已經等了一天了,您還是過去吧,交杯酒都備好了。」
「太子,您別難爲太子妃,也別爲難我們,您不去,皇后會打死我們的。」
楚鶴就站在屋子正中央看我,表情不拘,他扯開喜服,那繡得精美的喜袍被他利落地扔出屋子,散在地上,像是開了一朵精美的花。
丫鬟們驚慌地去收衣服。
接着就是楚鶴的怒吼:
「都給本宮滾!」
是真的生氣了。
我靜靜看着楚鶴,我早就說過,他平時看着吊兒郎當的,其實骨子裏也是個狠人,發怒的時候渾然天成,像是要喫人一樣。
可丫鬟們大概真是命懸一線,雖然戰戰兢兢,還是跪了一地。
知道楚鶴勸不動,她們開始勸我:
「側妃娘娘,您勸勸太子,如果皇后娘娘知道太子今晚宿在您這,定然會生氣的。」
威脅。
和夫人一樣的威脅。
夫人威脅我的時候怎麼說來着。
「孟枕月,你不聽話,今晚你娘就要多伺候幾個,何苦呢。」
「孟枕月,你好好跟你娘學,等你長大了,府裏還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總不能白養你跟你娘。」
「孟枕月,你敢逃嗎,你逃了你娘怎麼辦,你要她這麼大年紀還去賣身嗎?」
後來孟懿德大一點,夫人又不想我賣身了,畢竟我還擔着府裏姑娘的名號,她怕我的身世會連累孟懿德的名聲,所以她時常想打死我。
可我命硬啊,每一次都活了下來,夫人捏着我的下巴對我說:
「等懿德成親,我就送你和你娘離開,以後,你們再也不要回來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殺了我們嘛,死人才安分,死無對證纔不會連累孟懿德。
很可惜,夫人的願望又落空了,就像她無數次沒能打死我一樣。
我半支起身子笑着看向丫鬟,聲音有些沙啞,但還是好聽:
「我爲什麼要勸太子,留不住太子是太子妃沒本事,皇后不該怪她嗎?」
丫鬟們一噎,不再勸,匆匆離去。
楚鶴笑了笑,吊兒郎當往牀邊走,他掀開被子鑽進來,還不忘熄了燈。
「孟枕月,我真喜歡你伶牙俐齒的樣子,像只護食的小獸。」
我撒嬌地往楚鶴懷裏鑽,臉頰蹭了蹭楚鶴的胸膛。
「明天皇后怪我怎麼辦,她還會打我嗎?」
楚鶴身子一僵,突然轉過身狠狠圈住我。
「孟枕月,她再敢打你,我讓她沒兒子。」
這麼狠,可我還是挺開心。
什麼都是假的,有人庇護纔是真的。

-23-
孟懿德很大度。
也可能是不大度沒有辦法。
她沒等到我去給她請安,就帶了些補品來看我。
「枕月,好些了嗎?」
我穿着寢衣散着頭髮倚在牀頭,身後是楚鶴臨走前給我墊的軟枕。
「好多了,姐姐開心嗎?」
孟懿德不在意地笑笑,名門閨秀嘛,不和我這種人一般見識。
「我給你帶了些補品,對你身子好,這些日子別動怒,身體最重要。」
「勞姐姐費心了。」
「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麼。」
孟懿德沒有坐許久,她說我需要休息,坐了一會就走了。
丫鬟說她今日還要進宮給皇后請安,大概告狀去了吧。
楚鶴比孟懿德回來得早,我猜測他根本沒陪孟懿德入宮。
一來我屋,楚鶴就往我身邊蹭。
「孟枕月,下個月父皇要在圍場狩獵,你快點養好身子,我帶你去玩。」
他一邊說話一邊玩我的手。
「朝堂上這些人可真沒意思,一個個古板得像是頑固不化的石頭,張尚書你知道嗎,一大早居然請奏我不該寵妾滅妻。」
「那個胖得像頭豬的張尚書?」
楚鶴笑了:「你也知道他嗎?你形容得很貼切,就是胖得像頭豬。」
呵,夜裏就數他去孟府多,我想不知道都難。
「嘴上人模狗樣,背地裏指不定玩得多花。」
楚鶴又樂了,雙手捧過我的臉,狠狠親了一口。
「就是,我起碼只是寵自己個兒的女人,他們指不定去玩誰家的女人呢。」
楚鶴又樂顛顛說了很多,他這人不生氣的時候挺簡單,活得恣意。
「孟枕月,你喜歡喫芙蓉糕嗎?」
我一愣,「不喜歡。」
楚鶴有些失望。
「哦,聽說街上有家芙蓉糕做得特別好喫,就是排隊久一些,我以爲你會喜歡呢。」
「我若是喜歡呢。」
楚鶴吊兒郎當地捏我的耳脣。
「那我就讓東宮的侍衛每天排隊去給你買。」
我笑笑沒說話,這對太子來說,已經是最真誠的心意了。

-24-
不知楚鶴用了什麼法子,總之皇后再沒找過我。
秋初的時候,我身子好利索了,楚鶴給我做了很多漂亮衣裳。
和孟懿德的端莊相反,他做的衣裳,件件都招搖嫵媚。
皇后唯一一件插手的事,便是要求楚鶴每七天要有四天在孟懿德房裏。
楚鶴嘴上答應,可實際上,月亮一冒頭,他就往我屋裏跑。
「姐夫,就這麼看不上姐姐。」
我拿着香膏坐在牀榻上一寸寸地抹身子,楚鶴奪過香膏,一把扯了我的衣裳將我按在榻上,大手沾了香膏一寸寸塗在我的後背。
「孟枕月,你喜歡拜佛嗎?」
我:???
楚鶴親了親我的腰窩,掐我腰間的軟肉。
「你都不喜歡,憑什麼以爲我會喜歡。」
「怪不得孟荃不喜歡夫人,原來因爲她信佛嗎?」
楚鶴笑了笑,握住我的後頸來勾我。
「怪不得她總打你,你這小嘴,是挺氣人。」
楚鶴寵我不是祕密,人盡皆知,光明正大。
宮裏的人說我是妖精,楚鶴夜裏就會一遍遍折騰我。
「孟枕月,既然他們都說你是妖精,你可要對得起妖精這倆字。」
我一口咬在楚鶴的肩頭。
「怎麼纔算對得起。」
楚鶴猛地用力,掐住我的細腰,手指在腰窩處摩擦,有點癢。
「日日勾着我,讓我再也不想看其他女人。」

-25-
我沒想過孟府會來人請我。
畢竟回門他們都沒請過。
孟懿德陪我一起回去的,那女人快不行了。
「枕月,這是娘……攢的銀子,都給你,不多,你別嫌棄……」
我看着牀榻上臉色蠟黃,比同齡女人老不少的我娘,心裏居然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她這樣活着,真的不如死去。
只是她自己覺得好死不如賴活着,所以一直努力討好孟家人,只爲了自己在孟家能有這麼一席之地。
怪噁心的,我都不願意細想。
「不用了,這是你的賣身錢,我要不起。」
我娘怔了怔,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很不值錢的樣子。
其實之前我同她要過銀子。
就是及笄那日,孟荃破天荒答應我出去遛一天,府裏丫鬟說街上小玩意多,可以買一點。
我便去找了我娘。
當時她正坐在牀上數銀子,兩眼放光,像個守財奴。
「我哪來的銀子,我又不是夫人,坐着就有人給銀子,這銀子都是我辛苦賺的,你別惦記。」
後來還是府裏一個丫鬟好心給了我一袋銀子。
這麼愛錢的一個人,臨死了,居然捨得拿出來了。
「枕月……你能叫我一聲娘嗎?」
我勾脣笑了笑,站起身子拍拍屁股。
「你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不多留了,太子還在東宮等着我,時間久了不好。」
「對了,你最好提前見一見孟荃,讓他給你多燒一點紙錢,就別指望我了,我有今天不容易,你行行好,死得徹底一點。」

-26-
孟懿德一直等在門外。
看到我,面色凝重得讓我節哀,說會厚葬。
我嗤笑一聲:
「我真的很討厭你這麼賢惠。」
孟懿德沒說話,吩咐下人好好照顧那女人,便同我一起回東宮。
「半個月後的狩獵你身子能行嗎?皇上特別喜歡狩獵,每次都要待上十幾日,如果身子不舒服,千萬別硬撐,我會帶着大夫一同前去,有事就來找我。」
「姐姐,你這麼賢惠,累嗎?」
孟懿德神態自若地搖頭:
「習慣了。」
厲害,連賢惠這種東西都能習慣。

-27-
皇家圍場很大。
山頂上撐了一個又一個帳子,因爲要待上十幾天,這些皇親貴胄都帶了夫人。
楚鶴大概是個例外,他不但帶了夫人,還帶了我這個妾室。
更奇葩的是,宮人問他哪個帳子安雙人被褥時,他當着一衆大臣的面將我攬進懷裏。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去孟枕月那裏。」
這算是當衆坐實了太子寵妾滅妻的壯舉,皇后臉色肉眼可見地不好,倒是孟懿德,老神在在,絲毫不受影響地同其他人攀談。
皇上也聽見了,他身側坐着貴妃,當衆哈哈笑着說了一句:「太子真性情啊。」
大臣們臉色都不太好看,畢竟這話很是違背祖訓,皇上過分寵貴妃已經讓人不滿,現在又來了個太子。
可楚鶴一聽來勁了,絲毫不顧念皇后鐵青的臉,也跟着哈哈笑起來。
「要是連寵愛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要藏着掖着,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大臣們帶來的居多都是正牌夫人,頓時看我的眼神個個嫌棄,楚鶴不在意,摟着我就往帳子走。
「孟枕月,我給你長臉不?」
「你看看周圍的眼光,你覺得給我長臉不。」
楚鶴冷冷掃了一眼那些眼神嫌惡的夫人,她們趕忙低頭或者看向別處,他哼一聲,狠狠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她們這是嫉妒,嫉妒老子的側妃天下第一美。」

-28-
楚鶴和老皇帝一樣都熱愛圍獵。
進了狩獵場就跟脫繮的野馬似的。
他和幾個王爺大臣相約比賽,一副志在必得。
「孟枕月,你要是害怕,就轉過身抱緊我。」
我其實不害怕,但是因爲看到了溫道,我選ťű₈擇視而不見,所以楚鶴一說完,我就轉過身趴進他懷裏,抱得緊緊的。
楚鶴出發前摸了摸我的頭,又低頭親了親我的鬢角,同那些大臣笑道:
「側妃就是這麼愛黏着本宮,真是拿她沒辦法。」
大臣們沒人敢指責他,個個敷衍他,太子好福氣。
楚鶴不知發了哪門子的邪氣,一聽來了勁。
「那的確是好福氣,本宮的側妃不但人美,心也細,最會疼人,本宮一天都離不了她。」
這話說得絕對是胡扯。
我人美是真的,心細和會疼人是假的。
和楚鶴在一起,我一直很擺得正自己的位置。
妖精嘛,那就得可勁作,使勁折騰,白天黑夜,能勾着他的時候我一點不敢鬆懈,生怕他沒了樂趣去找孟懿德。
可你要說關心他,我真心實意沒想過。
恃寵而驕靠的就是年輕貌美這點本錢,我還能真的指望楚鶴愛上我這個人嗎。
可大臣們顯然不知情,以爲我爲了討好楚鶴平日裏必定想盡辦法,倒也沒對此有所質疑。
比賽開始,楚鶴的馬跑得飛快,在樹林裏像陣風一樣穿梭,跑得太快,就有樹枝容易刮到身子。
楚鶴將我抱得緊了緊,在我耳邊大聲說:
「孟枕月,你把手塞進我的衣裳,別被樹枝刮破手。」
我嗯一聲,不客氣地將手塞了進去。
楚鶴射得很準,跟在後邊的太監一會就要喊一句太子得了什麼什麼獵物。
我被顛得昏昏沉沉,沒一會就趴在楚鶴懷裏睡了過去。
被晃醒的時候已經離帳子很遠了,楚鶴突然把我放在地上讓我等他一會。
「孟枕月,我射中那條狐狸讓人給你做成狐裘,冬天穿在身上又暖和又漂亮。」
楚鶴很興奮,我知道他抱着我有些礙事,也不想掃他的興,便答應坐在樹下等他。
可我沒想到,出事了。

-29-
那頭銀白色的狼出現在我對面的時候,我還有些瞌睡。
直到聽到那聲「別動」,我才發現狼已經離我很近了。
「你的手邊有一根棍子,你拿起來,等它靠近插它喉嚨,別緊張,別慌,我就在你身後。」
是溫道。
是我最不想見到的溫道。
他的聲音很小,但狼也不是聾子,我剛纔睡了一覺,身子這會有點軟。
狼撲過來的時候,我的手力氣不夠大,不但沒有一擊斃命,還惹得狼發了怒。
溫道速度很快地撲過來,一腳踢在狼的脖子,抱着我就地翻滾。
他會些武功,但是有我這個累贅在,很多動作都受限。
狼又是非常有毅力的畜生,不達目的不罷休,被打了就退幾步,遠遠看着,很快找到時機再一次撲過來。
狼第三次撲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翻到樹邊,沒了後路,起身來不及,溫道一Ṫū⁸把將我護進懷裏,我聽到他的悶哼,看到血滴到地上。
狼死死咬住他的手臂,我臉色蒼白地去打狼,樹邊有塊石頭,我哆嗦地拾起,狠狠砸上狼的眼睛。
因爲距離近,打得很準,狼的眼睛出了血,抬起爪子來抓我,嘴卻一直不鬆口。
我砸得越來越用力,一下一下又一下,慢慢開始失控。
等楚鶴趕到的時候,狼躺在地上,溫道還在低聲哄我沒事了,我的手還在無意識地砸狼,即便它已經血肉模糊。
溫道被踹開,我被楚鶴抱進懷裏,他一把將我抱起,嘴裏一直說話:
「孟枕月,沒事了,它已經死了,你哪裏受了傷?我帶你去看太醫。」
「孟枕月,你看看我,我是楚鶴,是你夫君啊。」
「孟枕月,你別害怕,你身子一直在抖,你抱着我,我帶你回家。」
……

-30-
當楚鶴抱着我出現在圍場,發了瘋似的喊太醫,孟懿德就快速帶了人來了帳子。
我躺在楚鶴懷裏一直在抖,無意識地喊着別過來。
孟懿德聽說我見到了狼,嚇得臉色一白,甚至顧不得楚鶴,就一把將我搶過來抱緊在懷裏。
「枕月小時候被狼羣撕咬過,受到驚嚇,發了半個月的高燒,她很怕狼……」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冬天,夫人不準備養我了,便告訴我娘,我和她只能在府中留下一個。
我娘只猶豫了片刻,就說她要留下。
我被丟去深山,大冬天的,天寒地凍,那些狼餓了很久,見到我,眼都發了光。
山上路不好走,好在有很多樹,我才能勉強跑到半山腰。
可狼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不喫我,它們興許就會餓死,哪有人會自己尋死呢,畜生更不會。
可我也不想死,至少不想被狼咬死。
我不敢哭也不敢叫,要留存體力才能給自己換取生機,可是一個孩子的力氣能有多少。
一隻狼咬住我的小腿,死命地將我往狼窩裏拖。
救我的人是孟懿德,她手裏舉着火把,身後跟着一羣府裏的家丁,我被救回去的時候已經昏死了過去。
醒來夫人沒說要送我走,我就那麼躺了半個月……

-31-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
和上一次孤零零地醒來不一樣,楚鶴一直緊緊抱着我。
我伸出手回抱住他,很用力,很用力。
「孟枕月,你嚇死我了。」
我嗯一聲,鼻音很重。
楚鶴的手在黑夜中輕輕撫摸我的臉,聲音有些心疼:
「孟枕月,你哭了。」
「明天開始,我不去狩獵了,就陪着你逛逛圍場。」
「ẗŭ₈以後有害怕的東西就告訴我,孟枕月,你可以依賴我。」
……

-32-
圍場受傷是常事,這並不影響皇上的雅興。
楚鶴倒是說話算數,真的不去爭強好勝了,安安分分地陪着我賞花看草。
只是我沒想到溫道沒走。
他受了傷,手上綁了繃帶,就這副樣子,居然還跑來找我。
「溫公子既然受了傷,不好好回去歇着,是打算把胳膊留在這嗎?」
楚鶴語氣不善,看溫道的時候眯着眼睛,連擁着我的手都在用力。
「昨日側妃受了驚嚇,在下只是想來問一問,側妃好些了嗎?」
溫道在跟楚鶴說話,眼睛卻一直看着我。
楚鶴聲音驟然冰冷,低沉透着不悅:
「溫公子,不該你關心的人,你就收收心,下次再敢抱孟枕月,本宮一定卸了你的胳膊。」
楚鶴不再聽溫道說話,攬着我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走出很遠才低頭冷哼:
「孟枕月,你不覺得溫道很討厭嗎?」
「不覺得。」
楚鶴猛地停住腳步不可置信地看我。
「你現在連敷衍我都不願意嗎,你居然告訴我你喜歡別的男人?」
「我有說喜歡嗎?」
楚鶴哼一聲,雙手掐住腰,一臉的無理取鬧。
「孟枕月,你心都被狗喫了嗎?」
「所以滿心都是小公狗是嗎?」
「虧我爲你急得夜不能寐,眼睛都熬青了。」
「你眼睛長在腳底下了嗎,所以你看不到?」
「你……」
我踮起腳雙手托住楚鶴的臉吻了上去。
深吻過後,我摸了摸他的胸口。
「想嗎?」
楚鶴低罵了一句,將我扛在肩上往帳子走。
遠處的溫道還站在原地,抬着手臂呆呆地看我。

-33-
楚鶴折騰得格外狠。
從午後到半夜,恨不得死在帳子裏。
「孟枕月,我小心眼得很,你再看別的男人,我就挖了他的眼睛。」
「你再許別人抱你,我就剁了他的手。」
「以後誰再敢盯着你看,我就讓他就地長眠。」
楚鶴的話有些孩子氣,可我知道他說真的。
溫道昨天被咬的是左手,今天繃帶卻打在右手。
除了楚鶴,誰會去做這種事。
我素手去勾楚鶴的脖子,嬌媚得好似一攤水。
「那我呢,不挖我的眼睛,剁我的手,讓我就地長眠嗎?」
楚鶴紅着眼睛,掐着我的腰讓我翻了身。
他別住我的雙手舉過頭頂,在身後狠狠貼近我。
「孟枕月,我鐵定會弄死你。」
呵~

-34-
冬日第一場雪落下前,楚鶴將爲我做好的狐裘裹在了我身上。
銀白色的,他還命人繡了金邊。
很美。
「孟枕月,你穿上更像妖精了,真美。」
我近來總是很懶,歪在楚鶴懷裏懶洋洋的,越發像個禍國殃民的妖精。
楚鶴穿了大紅色的大氅,內裏的白色袍子又很修身,他在我身後歪着頭看我,銅鏡裏的他眼尾都是笑。
「困嗎?又要睡?」
我打了個哈欠,「你昨晚折騰太久了。」
楚鶴將我圈在懷裏,像是哄小孩兒似的:
「下次快一點,嬌氣。」
可他沒攔着我瞌睡,抬手將我抱起就往榻上走。
看到他解衣裳,我茫然地看他。
「做什麼?還要來?」
楚鶴掀眼皮瞪我:「孟枕月,想什麼呢,我早上天不亮就去上朝,睡個回籠覺不行。」
我趴在楚鶴懷裏睡去,再醒來,他已經沒了影。
最近楚鶴挺忙,早出晚歸,回來的時候,又是醉醺醺的。
「孟枕月,快來扶我一把。」
我趿了鞋子,打着哈欠過去扶他,他藉機低下頭狠狠吻了我。
猝不及防地,我吐了。
楚鶴臉當即就白了。
「孟枕月,你現在噁心我都噁心成這樣了?」
他話說完,我又吐了。
氣得楚鶴直跺腳。
「孟枕月,你別太過分,你就是噁心,也得面對我一輩子!」
我手忙腳亂地去抓他,靠在他胸前喘息。
「別鬧了,我好難受……」

-35-
「有孕了?」
楚鶴睜大眼睛看着太醫,一臉不信。
「你確定她是有孕,不是看到我噁心?」
太醫有些無奈:「兩個月了,確實有孕了。」
「哦,」楚鶴鬆了口氣,坐到牀邊,「孟枕月,你聽見了嗎,你有孕了,我的。」
不等我回話,他笑眯眯地問太醫:
「你說皇長孫叫什麼聽起來纔像個皇帝?」
這話嚇得太醫一哆嗦,二話不說提着箱子就匆匆離去。
太醫走後,楚鶴坐在牀邊趴在我的肚子上喃喃低語:
「孟枕月,對不起。」

-36-
我有孕的消息很快傳進宮。
孟懿德當天下午就被皇后喊了進去,晚上又來了我房裏。
「孩子你安心生,皇后那邊我頂着。」
「怎麼頂?」
孟懿德摸了摸鼻子:「我告訴皇后,我身子有病,生不了孩子,她不想斷子絕孫,她就不會動你。」
我嗯一聲,沒多說什麼。
孟懿德又送來很多補品,都是養胎的。
「多喫多喝,什麼都別想。」

-37-
自從有了身孕。
楚鶴找到了合理的理由,白天黑夜待在我房裏,連飯都不去孟懿德宮裏喫了。
「孟枕月,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都行。」
「嗯,這一胎是兒子,那下一胎再生個女兒。」
「如果這一胎是女兒,那下一胎就生個兒子。」
楚鶴蹺着二郎腿,自己坐在貴妃榻上傻樂。
他樂了一會,我又吐了。
晚上楚鶴睡在外側,怕我晚上撞到牆壁,在最裏側墊了一層軟墊。
做完以後心滿意足地躺下擁着我。
「太醫說產婦夜裏容易起夜,你別自己起身,我抱你去。」
「嗯。」
「孟枕月,吐得很難受是不是,生完這一胎,以後不生了。」
我仰頭看他:「不是白日還說要生下一胎嗎?」
楚鶴趴在我頸窩,聲音有些顫抖:
「可你太痛苦了,我有些捨不得。」

-38-
七個多月的時候,我止了吐。
楚鶴聽了太醫的話,每天都帶我逛園子。
「太醫說日子在夏天,我已經派人去尋冰,到時候在屋裏遠遠地擺一點,你能舒服一點。」
「小衣太子妃做了不少,我讓針織局趕了小鞋,還給你做了幾身輕薄的衣裳,生完孩子穿正合適。」
「欽天監選了幾個名字,男孩女孩的都有,到時候你挑一個。」
……
走到荷花池的時候突然有太監急匆匆地跑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楚鶴皺眉:「你爹死了嗎急成這樣。」
太監哆嗦着抬頭了,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來人,把他拖下去,什麼毛病。」
楚鶴環着我轉身,低頭在我耳邊道:
「就是我平時待人太過溫和,這些人才無法無天,看不到老子在陪媳婦孩子散步嘛,他也趕往前衝……」
「側妃的孃親去了,就今個兒早上,相府不敢自作主張,丞相夫人託人來問,側妃打算怎麼辦。」
「嗵!」
太監話剛說完,楚鶴飛起一腳踹在太監的心口窩,太監當即吐了血。
我怔在原地,全身冰冷,夫人終於出手了,她利用我娘威脅了我一輩子,最後也用她的死擺了我一道。

-39-
我孃親是孟府家妓的事,像是長了翅膀傳遍了皇宮內外。
爲此,皇后親自擺駕東宮,冷着一張臉,讓我跪下。
「孟側妃真是好本事,太子下個聘的工夫都能讓你勾走,本事不亞於你娘。」
「你這樣的身份,孟府能容你多年,也算待你不薄,你卻狼子野心破壞太子妃的姻緣,簡直其心可誅。」
我跪在地上不說話,腦中又浮現溫道的話。
該反思的是那些加害者。
呵,多天真的孩子。
我真想拉他來親眼瞧一瞧,看,我很快就要被他們弄死了。
「太子的孩子絕不能從一個妓子的肚子裏生出來,來人,動手。」
局面很神奇地回到嫁入東宮的第二天,那羣太監拿着板子再次出現,有人將我強行拽起,分開了我的雙腿,板子重重落在我的後腰。
不一樣的是,這次只打了一板子Ťũ₇,楚鶴就出現了。
他手中拿劍,像從天而降的煞神,一劍刺穿了打我的太監。
皇后臉色發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楚鶴。
「你瘋了!」
我從未見過楚鶴殺人,他一直都吊兒郎當的,很少有這麼嚴肅認真的時候。
明明是大夏天,可他眉間帶霜,那雙眸子帶着上位者的壓迫,這一刻,他像極了殺伐果決的帝王。
太監們被楚鶴踹翻在地,他每一拳都打在要害,太監們滿地哀嚎,等爬到皇后腳下時,楚鶴將他們一劍斃命。
皇后嚇得渾身發抖,癱在椅子上。
待屋子裏徹底寂靜,楚鶴的聲音才冷冷響起,像是扼住皇后的喉嚨:
「母后,下一次,再來找孟枕月之前,你先派人殺了我。」
皇后雙眸驟然收緊。
楚鶴將血淋淋的劍丟在皇后身上,喊聲直衝雲霄。
走到我面前時,楚鶴已經卸去一身寒霜。
他嘆息一聲,然後彎腰將我抱起。
「孟枕月,我不過不在一會,你怎麼就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沒有我,你可怎麼辦。」
那是我第一次在楚鶴懷裏哭。
多年的委屈像是在這一刻找到了爆發點。
我的眼淚像是決堤的江水,滔滔不絕。
楚鶴問我爲何不反抗,爲何不掙扎。
我說不出口。
一個從小被馴服的人根本不懂得反抗,根本不懂得掙扎。
我唯一一次反抗,大概就是勾引了楚鶴,離開了那個家。

-40-
皇后回宮後大病一場。
孟懿德入宮侍疾,替楚鶴盡孝。
楚鶴則寸步不離地陪我,每日想着法逗我開心。
月份越大,肚子越大,我已經不好下牀了,喫喝都在牀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依賴楚鶴的廢物。
「孟枕月,你說你積了幾輩子福,才能遇到我。」
「我敢保證,滿京城,你再找不到一個對你這麼好的男人。」
我笑笑沒說話,楚鶴又湊過來親我。
「孟枕月,別光笑啊,說句好聽的聽聽。」
「姐夫,你想聽什麼,妹妹說給你聽。」
楚鶴嘴又抽了抽,捏着我的臉皺眉。
「你什Ṭúₓ麼毛病,上癮了是不是。」
我嗯一聲,突然看向窗外隨動而動的樹葉。
「咱倆上輩子都挺積福,我遇到你,你遇到了孟懿德。」
「聽說她沒日沒夜地替你照顧皇后,好幾天沒睡了。」
楚鶴沒說話,用力揉了揉我的嘴脣。
「這下好看了,整天那麼白,跟個鬼似的,嚇得我最近總是做噩夢。」

-41-
孟懿德回東宮是半個月後。
她腰身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
「枕月,這些日子我也顧不上來看你,身子好些了嗎?」
她坐在牀邊滿眼都是疲乏,看得出來,她很用心地替楚鶴盡孝。
不愧是滿京的德行典範,真是讓人羨慕。
「皇后那邊你也不必擔心,等孩子生下來,就是東宮第一個孩子,放在我名下。」
我眼神閃了閃,嗯一聲。
「你好好歇着,我明日再來看你。」

-42-
八個月的時候,我開始嗜睡。
楚鶴每天都惹我不開心,他不讓我睡覺,總要我出去玩。
可我身子很重,根本就沒有力氣。
「孟枕月,你怎麼這麼懶,人家產婦也沒有你這樣的,整天就知道睡覺。」
他扯着我的手臂勢必要將我拉起來,我有氣無力地同他說不要,我不想起牀。
楚鶴擰着眉瞪我:「孟枕月,你不是最愛美嗎,說好的當妖精,你怎麼半路改行做起了豬。」
我掙開楚鶴的手,懨懨地躺下,隨手將杯子捂住臉。
「我不做妖精了,誰愛做誰做吧,我只想睡覺。」
被子外久久沒有動靜,楚鶴大概放棄了。
我不做妖精,自然有別人做,他大概去找別的妖精了。

-43-
晚上楚鶴又回來了。
醉醺醺的。
「你沒有找到別的妖精嗎?還是妖精知道你有一妻一妾不愛搭理你。」
楚鶴笑着躺在我身邊,喝酒的原因,臉上紅紅的。
他側過身子支着頭看我,不說話,一直看一直看。
看得我都有些困了。
在我打瞌睡之前,楚鶴開了口:
「孟枕月,你跟我說說你從前的事吧。」
「從前啊,我生在丞相府,做了二十年小姐,然後嫁給你做了妾。」
「就這?」
「嗯,就這。」
「這些沒意思,我不想聽,我想聽丞相夫人打你的事,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十個手指都是傷,針扎的,她經常這麼打你?」
第一次見面。
額,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他居然還記得。
「時間太久了,記不清了。」
楚鶴今天話格外多,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那你娘啊,你從沒跟我說過你娘。」
「你不是知道嗎,就是宮中傳的那樣,她是個家妓,服侍別人的時候也伺候丞相,所以有了我。」
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楚鶴等了一會,捏我的臉。
「沒了?」
「嗯,沒了。」
想了想,我又睜開眼睛:「孩子生下來,會放到孟懿德名下對嗎。」
楚鶴沒答反問我:「你想嗎,如果不想,我可以給你換個身份……」
換個身份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我覺得沒什麼意思。
「我想,孟懿德挺好的,至少她知書達理,孩子跟着她也會被養成那副討人喜歡的樣子。」
楚鶴滅了燈,窩進我的頸窩。
「她哪有你討人喜歡,誰不喜歡妖精。」
不等我回話,他又自言自語:
「哦,我忘了,你現在不做妖精,改行做豬了。」

-44-
眼看九個月了,離產期越來越近,楚鶴開始坐立不安。
「產婆多請幾個,側妃生產當天所有太醫都要候在東宮,對了,不是都說太子妃福澤深厚嗎,讓她也候在這裏陪着。」
「冰塊都備好了嗎,就放在角落裏,太近容易傷身。」
「去宮裏把父皇那株千年人蔘也要來,就說改明兒本宮再還他一株。」
「再去民間找一找有名的遊醫,一併安進東宮隨時候着,去吧。」
我躺在牀上側着身子看楚鶴。
他站在門扉處,仍舊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模樣。
容貌俊美,神色淡漠。
那日是個春日,楚鶴身上穿了一件黑色錦袍,孟懿德端莊地坐在一側,楚鶴眉目疏淡,眼神一刻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
求親像個公事公辦的流程,丞相和夫人全程滿臉堆笑,襯得面無表情的楚鶴多了幾分冷硬。
丞相要留他喫飯,他站起身子,衣襬如流雲。
「本宮有事,留步。」
轉身離去,絲毫不拖泥帶水。
我呢,這種場合是不允許我上前的,可我就是想看一看,孟懿德將來嫁的是什麼樣的人。
我躲在假山後,在楚鶴走過來時,丟了一方帕子出去。
帕子隨風而起,落在他腳下,楚鶴側眸看我,我的手快速比劃了手勢,便轉身離去。
「在想什麼?是不是被我的美貌征服得無以復加?」
我笑了笑,撐着身子想坐起來,楚鶴適時扶住我,將我攬進懷裏。
「我在想,爲什麼後來的你,和第一天見到的你,那麼不一樣。」
楚鶴一愣,摸過銅鏡放在我眼前晃了晃。
「哪裏不一樣,明明還是一樣的迷人。」
「是啊,迷人得像個妖精。」
楚鶴勾住我的下巴吻得十分動情。
「孟枕月,妖精和妖精,纔是一對。」

-45-
生產來得猝不及防。
還不到產期,孩子就等不及了。
三更天的時候,血染紅了牀鋪,楚鶴感覺到異常,衣裳都來不及穿就去喊太醫。
不過片刻的工夫,我的寢宮擠滿了人。
宮女在我牀外拉起了簾子,有宮女趕楚鶴出去,說女人生孩子不吉利,之後就是楚鶴的怒罵:
「你說誰生孩子不吉利,拖出去打死。」
之後就沒了動靜,我想告訴他,那宮女說得沒錯,誰家生孩子,男人都不會進屋。
可我沒有力氣,太疼了,身下一個勁地出血,我的頭很暈。
太醫透過紗簾給我扎針,嘴裏給我塞了參片。
產婆們一趟趟地換水,都是血。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不想死,我好不容易纔離開孟家,我是爲了能活着才離開的,我真的不想死。
孟懿德來得很快,素來最端莊的人,這會只穿着單薄的寢衣,頭髮都沒挽。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孟懿德,少了平時的淡漠,像是融入人間,沾染了煙火氣。
她掀開簾子走進來,握住我的手。
「枕月,沒事的,生孩子都有些疼,你忍一忍,生出來就好了,我陪你一起把他養大,孟家對不起你,我一定好好待他。」
嗯,還是那個大度的孟懿德。
我想開口說話,可嗓子啞得厲害,肚子又疼,最後化成嗚咽,什麼都沒說出來。
「什麼叫不好生,她生不下來你們全家陪葬!」
楚鶴的聲音很兇,和那次殺皇后的太監差不多。
之後屋子裏又陷入沉寂。
太醫上前給我施針,我渾渾噩噩,以爲是夫人,突然開始尖叫。
楚鶴掀開了簾子,身後是一聲聲的不可。
我不知道楚鶴看到這樣的我是怎樣的神情,總歸不會好看,興許以後他就不喜歡我了。
我想讓他出去,可我身子抖得厲害。
接着我就被楚鶴抱住了,同方才的動怒不同,他比我抖得還厲害。
「孟枕月,你要努力你知道嗎,當初那麼努力地勾引我,現在也要努力不放棄知道嗎?」
「你努力努力,就會留在我身邊,我會一直陪着你保護你,再也不讓人欺負你。」
「你如果不努力,就不能留在我身邊,別人會欺負你,你又不會反抗,你會過苦日子……」
我撫了撫楚鶴的頭,想衝他笑一笑,可身體我控制不住,我的腦子一片混沌。
遠遠地總是能聽到楚鶴絮絮叨叨的聲音,和一聲聲的「快點」。

-46-
再醒來,還是這間屋子。
楚鶴還在身前,孟懿德也在,滿屋的太醫產婆也在,我伸手去摸肚子。
還是那麼大,還沒有生下來。
楚鶴哭了,滿臉都是淚,就在我眼前,他死死抓着我的手,聲音顫抖得厲害。
「孟枕月,你不是喜歡溫道嗎,他馬上就來……你馬上就能見到他,你不準再睡了,就當爲了見見他,行不行。」
溫道。
原來楚鶴一直都知道呢。
我笑了笑,想說一句他真傻。
哪有人會大度到讓自己的女人見別的男人,還是這種時候。
可楚鶴沒騙我,溫道來了,手裏提着芙蓉糕。
「孟姑娘,剛出爐的芙蓉糕,你要喫嗎?」
孟姑娘。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溫道會喊我孟姑娘。
「不是說……每次都要排很久嘛……怎麼這麼快。」
溫道紅着眼對我笑。
「我爹總教我做人要懂規矩,買糕排隊也是規矩,可事情太緊急了,我沒忍住插了個隊。」
我笑了笑,衝他說謝謝。
房裏太醫已經退了出去,大概對我生孩子已經無望了。
楚鶴一直紅着眼看我,整個人趴在我頸窩,一言不發。
「爲什麼說我喜歡他……」
「每次看到他,你的眼睛都在他身上,他知道你喜歡喫芙蓉糕,我都不知道,我問你,你說你不喜歡……」
「你從未說過喜歡我,你只是爲了想離開孟家才找上我,孟枕月,我知道你也找了他,如果不是我速度快一點,去孟家提親的就是他……」
「孟枕月,算了,我不怪你,你是個豬,說了也不明白,但是看在我這麼喜歡你的份上,你能不能堅持堅持,生下孩子,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放你跟他走……」
「但是走了你們就不能再回來,做人不能老在別人心窩子上扎刀子,我好歹是太子……」
我湊過去堵住楚鶴的嘴。
「你最近話真的很多,不就想聽一句好話,何苦這麼編排人。」
「溫道的確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光,他告訴我錯的不是我,爲了活下去做什麼都不丟人,可楚鶴,光怎麼能和太陽相比,在我心裏,你是我的太陽。」
我的人生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只是短短說了幾句話,就像身體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可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雖然只是說了幾句短短的話,卻像是走過了漫長的一生。
「楚鶴……我愛你……姐姐……謝謝你。」
「孟枕月,你別睡,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你起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你別睡……」
我曾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可這世道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這世道,從不垂憐苦命人……
孟懿德番外
「太子,孩子還活着,再不剖就來不及了。」
枕月死了,閉着眼睛很乖順的樣子,除了臉色毫無血色,還是那麼美。
楚鶴自從枕月閉眼後,就一言不發,太醫一遍遍地催促,再不剖就晚了。
「剖。」
說話的是我,楚鶴眼神陰冷地看我,我看向太醫。
「馬上。」
太醫看着楚鶴一臉爲難,我走過去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氣拽着楚鶴往外走。
走到門口,他聽到皮肉劃開的聲音,後知後覺要衝回去,好在有溫道,我們一起攔住了他。
是個男孩,很漂亮,像極了枕月。
枕月的葬禮很隆重,規格遠勝太子妃,葬禮過後,楚鶴就把自己關進了枕月的房間。
我去見了溫道,給他道歉。
「當初你放在她窗臺的芙蓉糕是我拿走的。」
溫道一愣,「她並未喫到?」
我點頭,耐心地同他解釋:
「太子之所以能容你,也是知道你們之間並無其他,我是枕月的姐姐,她從前過得太苦,難免遇到一個人就以爲Ṭũ⁾遇到救贖,若是太子沒動心還好,可明顯他對枕月不同,她的良人,只能是太子。」
溫道低頭笑了笑,像是沒聽到我的話。
「所以,她一直沒有喫到芙蓉糕。」
「我答應她的,一直都沒有兌現承諾。」
我看着溫道的背影嘆息一聲,枕月總以爲沒人愛她,卻不知道,從她走近開始,有些人就沉淪其中。
楚鶴將自己關了三五日,出了東宮。
第二天早朝,朝堂上一窩蜂的盡是參相府的摺子。
爹從前乾的那些齷齪事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大街小巷,楚鶴也沒有放過母親,從前驕傲的丞相夫人,像個階下囚一樣被囚禁在東宮地下暗牢。
枕月曾經受的那些苦啊,她一點沒落下。
我去敲了枕月的房門,見到我,楚鶴眼底一如既往地冰冷。
「求情就不必了。」
我抱着孩子給他看:「很像枕月,太子不想抱抱嗎?」
楚鶴看着孩子遲遲不伸手,他的眼底有掙扎。
我知道,他有些恨這個孩子,如果不是這個孩子,枕月還能多活一陣。
孩子大概感受到了父親的排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楚鶴眼圈一紅,接過孩子反手關了門。
半年之後,皇后病危,楚鶴從頭到尾沒有出現,我去見了她最後一面。
「太子,還是恨本宮。」
我嗯一聲:「怎麼能不恨呢,枕月入宮時明明已有身孕,娘娘几杖子打掉了孩子,太子並非不知,如何能不恨。」
「本宮不是後來許她再生下孩子,是她自己沒福氣。」
「娘娘說得是,是她自己沒福氣,她命不好,生在孟家,從小受盡折磨,體弱多病,所以娘娘不過打掉她一個孩子,她就傷了根基,後來又因爲娘娘需要東宮有個孩子,給她喂下祕藥,致使她倉促有孕,纔會死在生產之際,同娘娘有什麼干係。」
皇后一愣,「你怎麼知道……」
「不僅我知道,太子也知道,所以他才這麼恨娘娘,哪怕如今娘娘病危他都不願意再來看娘娘一眼,娘娘想過太子爲什麼會愛枕月嗎?」
皇后看着我不說話。
我站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她。
「這京中的大家閨秀不過是家族的遮醜布罷了,孟家醜事諸多,所以要養出我這麼個女兒,娘娘家亦如是。」
「可枕月不同,她率真知情趣,做事看似只圖自己開心,可她可曾害過別人?太子愛她無可厚非,我亦是疼她。」
皇后嗤笑:「孟懿德,我不信你不恨她,她搶走了你的夫君。」
我笑了笑。
「枕月從小在府裏過得很苦,我那時太小,幫不了太多,可我很喜歡她,那麼漂亮精緻的小姑娘,追在我身後喊孃親要抱抱,那種感覺娘娘可能不懂。」
「煙娘不喜歡她,母親總是打她,只有見到我,她才怯懦地躲在我身後,拽着我的衣裳讓我悄悄抱抱她。」
「枕月沒有出過府,唯一一次就是及笄的時候,煙娘捨不得給她銀子,她那時已經大了,已經不再親近我,我就讓丫鬟偷偷把銀子給她。」
「她和太子的事,我不是不知道,可她有什麼錯,她只是想離開孟府,正好太子可以帶她離開。」
「我娘說,女兒出嫁,都是母親準備嫁妝,我銀子不多,但也存了幾擔,枕月幼時總叫我孃親,我給她準備嫁妝也無可厚非。」
「娘娘你說,我恨不恨她?」
皇后瘋癲地笑了笑,我亦是看着她笑。
「娘娘害我妹妹這筆過錯,太子怕是不好下手,既如此,便讓我這個做姐姐的來吧,總歸你死在我手上,那纔算我爲她報了仇。」
我掏出手中的帕子,狠狠捂上皇后的口鼻。
沒一會,她就睜着眼睛七竅流血。
我拿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淨皇后臉上的鮮血,又輕輕爲她闔上眼皮,擠出幾滴眼淚,對宮外的太監道:
「母后薨了~」
皇宮的天很美,很亮,像是枕月開心時亮晶晶的眼睛。
枕月,你總說我端莊得像尊佛,可你看我現在滿手鮮血,是不是,不如你乾淨。
楚鶴番外
我很討厭京中這些一本正經的姑娘。
可母后卻要我娶京中最正經的那一個。
我冷着臉去送親,還未走進,就瞧見屋子裏端坐着一尊佛,晦氣。
佛堂重地,我不敢多留,卻在院子裏遇到了一個嬌俏靈動的妖精。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翻牆去找了妖精,卻不可自拔地迷上了妖精。
「我的手好疼,真可惜,今晚不能給姐夫睡了。」
妖精在我耳邊吹起,我咬牙切齒很想把她按在身下。
睡Ṫŭₓ到半夜,妖精把我當成抱枕狠狠抱住,臉上都是淚水,嘴裏一直嘟囔着別打我……
原來哭了的妖精比笑着的妖精還美,所以我沒有放過她。
跟太傅唸書的時候,我曾問太傅何爲一見鍾情。
太傅撕掉那頁書本,板着臉對我說:
「一見鍾情就是見色起意,太子萬萬要不得。」
可太傅不知道,不僅我對妖精見色起意,連他那引以爲傲的兒子也沒逃過。
爲了娶孟枕月,我去跪了半宿,父皇狠狠抽了我一耳光給我指了條明路。
「三王爺想造反,你這兩天去端了他。」
一蹲就是好幾天,人贓並獲那天我那三皇叔下了狠手跟我玩命,我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丟了命。
第二天,我臉上抹了三層粉纔敢上門提親,卻在門口遇到正在府外打聽孟家有沒有二小姐的溫道。
我不開心,孟枕月揹着我勾了其他人。
原本想等着見她一面的熱情熄滅,我丟下聘禮回了東宮。
可妖精就是妖精,她就算做點錯事,也總是讓人覺得她只是不懂事,跟一個妖精計較,很明顯,是我的問題。
那晚孟枕月很熱情,大概是對我心有愧疚。
可天道好輪迴,愧疚也是循環往復的。
成親第二天,我那佛一般的母后就做了一件讓我對孟枕月愧疚一生的事。
宮裏的板子打得很重,孟枕月剛剛滿月的孩子沒了。
太醫告訴我:「側妃氣血兩虛,底子太差,這次又傷了根基,怕是要養上幾年。」
「那就好好養,缺的東西就去庫房去,但凡好的,都給她用。」
我去母后宮中大鬧了一場,母后絲毫不覺自己錯處,冷着臉對我說:
「你是太子,國之儲君,無子是大忌,既然她傷了身子,你就趕緊同太子妃生一個,只要生下孩子,以後你的事,都隨你。」
我打翻了母后平日最喜歡的琉璃盞,「我的孩子,只會在孟枕月肚子裏。」
後來,孟枕月真的有孕了,可她的身子卻一月不如一月。
不怪我多想,宮裏下作的法子太多,我去宮外找了遊醫給她診脈。
遊醫說:「貴人身子如此之差,怎可強行服藥促孕,這與要她性命何異?」
我呆在原地,突然想起那位日日給孟枕月調理身子的太醫。
太醫不經打,很快就說了實話,他給孟枕月幾個月來喝的都是催孕的藥,藥性霸道,孟枕月身子虛弱,根本受不住,就算熬到生產,也是一屍兩命。
我急匆匆往東宮趕,就遇到母后又打了孟枕月。
「她這種身份,怎麼配生下你的孩子,你同她跟母后作對,你怎麼想的。」
母后病殃殃躺在牀上,看來氣得不輕,孟懿德坐在牀邊,低聲說了句:「枕月的孩子生下後,放在我名下養。」
母后噤了聲,我轉身離去。
孟懿德追了出來,她左右看看無人,小聲道:
「母后根本沒打算留下這孩子,讓人停了枕月的藥。」
說完就匆匆離去,我仰頭看天,孟懿德不知道,太醫告訴我,喫了太久了,現在停也無益。
我去酒館喝了很多酒,一杯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後,舉起罈子喝。
回到東宮的時候,孟枕月還在睡。
好乖,那麼乖的孩子爲什麼要受那麼多苦。
孟家的事暗衛查得清楚,孟枕月能夠活在現在,不過是孟懿德發了善心,求她母親一次次饒她一命。
我也去查過,爲何孟枕月如此執着於勾引我,暗衛說,就在孟懿德與我的親事定下後。
丞相夫人將孟枕月囚在柴房,她說她的女兒是天生鳳命,絕對不能有一絲污點,而孟懿德最大的污點就是孟枕月,這個家妓生的妹妹。
入了東宮後,丞相夫人先是存了讓孟枕月爲孟懿德固寵的心思,可孟枕月太得寵了,丞相夫人覺得還是不該留下她,故意讓人把她孃的事透到我面前,弄得人盡皆知。
那是我同孟枕月成親後第一次去孟家。
我掐着丞相夫人的脖子將她提起,丞相瑟縮在一旁,根本不敢上前。
「夫人要是希望你女兒好生在東宮活着,以後就少招惹孟枕月,孟枕月是本宮的側妃,需要有孟家這個名義上的母族在,可夫人若是非要尋死,本宮也可以圓了夫人的夢。」
我讓新的太醫給孟枕月換了藥,多爲補藥,但是效果並不好。
她嗜睡越來越重,整日昏昏沉沉,下巴瘦得很厲害,皮膚上有隱隱的青色。
「孟枕月,你做不成妖精了。」
她茫然地看我,樣子呆萌。
我將她抱進懷裏,強忍着淚水。
「我不想你做妖精了,我想你做我的愛人。」
孟枕月沒有聽到,她總是睡得毫無徵兆,呼吸淺淺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我趴在她肩頭肆無忌憚地哭,我知道孟枕月聽不到。
「孟枕月,只要你別丟下我, 我一定讓你做皇后,做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孟家沒能給你的, 我都會補償你……」
「孟枕月, 你會一直陪着我對不對, 哪怕你不愛我,我也甘願被你利用,孟枕月,我真的很愛很愛你……」
可我沒能留住她,大概孟枕月沒有那麼愛我,所以她選擇過輕鬆的日子去了。
孟枕月走後,寢宮空了。
明明她的東西還在,裝得滿滿當當, 可我就是覺得這地方空了。
空得嚇人,連帶整個東宮都嚇人。
溫道來見我,帶了酒,我沒讓他進屋, 那是我和孟枕月的屋子。
「太子節哀。」
「她愛的是我,你聽到了嗎。」
溫道點頭, 看向遠處。
「聽到了, 她說你是她的太陽。」
我哼一聲, 喝了一大口酒。
「孟荃的罪證,我找人寫了幾十份,分給了朝中大臣,早朝的時候,讓你父親出點力。」
溫道點頭:「孟丞相這些年很得聖心, 想扳倒他的確需要做得周密。」
「孟枕月的一生都毀在他手上, 他萬死不辭, 他那夫人, 我會剝了她的皮。」
我轉身回房,溫道也離開了東宮。
半年後,父皇駕崩, 我登基爲帝。
皇后不是孟懿德, 是我的孟枕月。
我冊封她爲康禧皇后, 孟枕月這一生過得太苦了, 我要她下輩子吉祥康樂一生歡喜。
太子沒有放在孟懿德名下, 孟枕月的孩子,只能是孟枕月的。
孟懿德的確很端莊,她雖只得了妃位,卻待太子極好,太子同她比同我親近。
很多年很多年後, 我垂垂暮矣, 去街頭排隊買了一提芙蓉糕。
太子在我牀前哭泣,我抱着芙蓉糕見到了我的孟枕月。
她還是那副妖精的模樣,倚着門框咬着手指看我笑。
「孟枕月, 你一輩子沒喫到的芙蓉糕,我給你帶來了。」
「排隊買的,兩個時辰。」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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