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棠

我是相府真千金。
我回來的時候,假千金已經死了。
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
而我淪爲她的替身。
爹孃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
兄長咒罵爲何死的不是我。
連我的夫君,都在與我同房時喚她的名字。
到底,是攻略失敗了啊。
【宿主,消失之前,我還能完成你最後一個心願。】
最後一個心願嗎?
我笑了笑:
「那就讓他們的『白月光』,回來吧。」

-1-
系統沉默了很久。
「不可以嗎?」
「你不是說,謝茵其實沒死?」
既然沒死,就不算跨越生死的心願。
它能實現。
【棠棠,你確定?】
「嗯。」
我不想再爭了。
原以爲是再簡單不過的任務。
只需要在十八歲生辰時,得到哪怕一個親人的真心祝福,便算攻略成功。
就能改變我早死的結局。
可今日一早,爹孃還是照舊,去給謝茵掃墓。
阿兄也依然,對我的書信置之不理。
衛洵出門前,我拉着他的袖子:
「夫君,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不能……」
「對我說一句生辰快樂?」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不耐地甩開我:
「謝棠!你到底在鬧些什麼?」
「你明知今日是阿茵的忌日!」
可謝茵的忌日,與我的生日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只是想要一句「生辰快樂」而已。
同牀共枕三年,他連這樣簡單的四個字都不願給我。
「我就是想看看,謝茵究竟是何等模樣,何等性情。」
「叫他們如此念念難忘。」
明明我纔是爹孃的親生女兒,阿兄的親妹妹。
衛洵明媒正娶的妻。
他們卻滿心滿眼,只有謝茵。
我想看看,我到底輸在哪裏。
在我死掉之前。
【好。】

-2-
傍晚時分,爹孃譴人來讓我過去用晚膳。
丞相府與將軍府一牆之隔。
爹孃常會請我回去用膳。
並不是多麼掛念我。
當年我嫁進衛府,嫁妝裏的一應衣裳、首飾,都是謝茵曾經最愛的。
連着陪嫁的嬤嬤和丫鬟,也是謝茵身邊的。
她們知道怎樣哄主子開心。
每每回丞相府,必然將我打扮得除了一張臉,哪哪兒都像謝茵。
我爹和我娘呢,就備好滿滿一桌謝茵愛喫的飯菜。
嘴裏喊着「棠棠」,心裏想的卻是「茵茵」。
沒意思。
「今日疲乏,我便不過去了。」
母親身邊的老嬤嬤詫異地望着我。
並不稀奇。
這大抵是我第一次拒絕爹孃的要求。
但我的確乏了。
我收拾了一個下午謝茵的「至愛」們。
她都要回來了,放在我這裏,多不合適。
我還花了一個時辰寫和離書。
衛洵也是她的。
還給她。
還有一件事沒來得及做。
謝允那裏的書信,我該去拿回來。
他不配。
但他這次倒體貼,不等第二日我去找他,他自己找上門來了。
怒氣衝衝,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
「謝棠!你又在耍什麼花招?!」

-3-
謝允生得一副好容貌。
剛回丞相府時,身邊的婢女還會奉承我:
「姑娘這眉眼與公子,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一看就是一家人!」
後來發現謝允一點兒都不喜歡我,甚至是厭惡我。
就再也不說這種話了。
此刻他眼底燃着熊熊怒火,彷彿要將我焚燒殆盡。
我淡淡望着他。
他卻更加憤怒:
「不要做出這副無辜的表情!」
「你挑在今日駁母親的意,不就是故意的嗎?!」
我的確耍過一些花招。
在發現整個相府,都只將我當謝茵的替身之後。
我想方設法地逗他們開心,哄他們歡喜。
想要他們看一看我。
愛一愛我。
可想要人愛有錯嗎?
想要活下去有錯嗎?
如果有錯,如今我不願哄着他們了,怎麼還是錯呢?
心頭泛起綿密的酸澀。
隨即是尖銳的疼痛。
真快啊。
我幼時中過蛇毒,雖有救治,卻無法根除。
大夫曾斷言我活不過十五。
回謝家之前,我幾乎夜夜心絞痛。
後來是那個自稱「系統」的聲音出現。
它說只要我完成攻略任務,便能解毒,健康地活下去。
果然那之後心絞痛沒再犯過。
我也多活了三年。
可它又來了。
我捂着心口,後背一層冷汗。
「謝棠,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我不是衛洵,不喫你這套!」
我沒忍住笑出聲:
「阿兄真是慧眼如炬。」
「我就是故意在謝茵的忌日惹母ƭũ²親不開心。」
「故意在你面前裝柔弱。」
我抬起下巴,從未有過的刻薄:
「可惜啊,我這麼虛僞的人還活着。」
「你那麼好的阿茵妹妹,卻死了。」
「死得面目全非,死得痛不欲生,死得……」
啪——
不期然一個耳光,狠狠甩在我臉上。

-4-
謝允面上一白。
錯愕地看着自己的手,眼底竟然湧現一絲懊惱。
他動了動脣,我幾乎以爲他要道歉。
可沒有。
他抿脣,將那隻手負在身後,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你不該,拿阿茵來刺激我。」
轉身便走。
我頂着火辣的臉頰,躺上榻。
閉眼。
到底落下淚來。
我曾經十分渴望有位兄長。
每次養父打我,罰我跪在院子裏;每次養母罵我,要我洗完全家的衣裳再睡覺。
我都想,要是像隔壁碧桃家,有位阿兄就好了。
阿兄總是疼愛妹妹的。
會攔着爹孃的責罵,會捨不得我大冬日泡在冷水裏洗衣裳。
後來我果真有阿兄了,還是位芝蘭玉樹的狀元郎阿兄。
可他疼愛的,不是我這個妹妹。
儘管我小心翼翼地打聽他的喜好。
爲他四處搜尋古譜。
爲他熬過一個又一個夜晚,將那些古譜修復。
再一封封地遞給他。
他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
依然會在醉酒的時候掐着我的脖子問:「爲什麼死的不是你?!」
耳邊突然一聲嘆息。
冰涼一點點在臉上抹開。
「早上便與你說了今日是阿茵的忌日,莫要胡鬧。」
「謝允的性子,你還不瞭解?」
我睜開眼,就見衛洵坐在榻邊。
顯然是已經知道剛剛的事情,手裏拿了瓶膏藥。
「明日一早,我陪你回謝家,讓他同你道歉。」
我從榻上爬起來,冷笑:
「你又在這裏裝什麼好人?」

-5-
嫁給衛洵之前,從來沒人跟我說過。
他是謝茵的未婚夫婿。
第一次見他,是在謝家的後院。
我躲在蘆葦叢後抹眼淚。
因爲我跟着母親歡天喜地地回到謝家,還沒進門就聽到噩耗。
謝茵自焚了。
母親當場暈厥。
盼了許久的阿兄拿劍指着我:「都怪你!你爲何要回來?!」
素未謀面的父親摔了一盞又一盞茶。
被認回的日子,與我設想的天差地別。
衛洵遞給我一方帕子,無聲地陪了我一個下午。
臨走時指指後院的小門:
「我就住隔壁,若悶了,可去找我。」
衛洵就像一束衝破烏雲的光。
在周遭都是狂風暴雨的時候,給了我唯一的庇護所。
他教我識字,陪我念書。
那一條條繁複的內宅規矩,都是他逐一說給我聽。
衛家來提親時,我開心極了。
沒有家人的愛,有衛洵,我也知足的。
直到新婚夜。
他溫柔地待我,深情地看我,卻在登頂時,埋首在我頸窩。
情難自抑:「茵茵。」
便如一盆驟然而落的水,由上至下,將我澆了個透心涼。
「你知道謝允爲何氣到打我耳光嗎?」
我惡劣地撇着脣角。
我一直對衛洵心存期待的。
他畢竟與謝茵青梅竹馬,一時忘不掉,很正常。
我這樣安慰自己。
只要我體貼地做一個乖巧的妻子,一個愛他的妻子,終有一日,他會看到我。
可到了今日,我不願再體貼下去了。
「我說謝茵死得好,死得活該,死得……」
「謝棠!」
衛洵咬牙切齒地扣住我的手。
瞧,謝茵就是他的逆鱗。
提不得,碰不得。
一提就變臉。
「你今日到底怎麼回事?」
大抵是想起早晨已經給過我一次臉色,衛洵又放軟了語調:
「你明知……何必處處提她?」
「那你祝我『生辰快樂』吧。」
還來得及呢。
今日還未過去。
但凡他們有任何一個人,愛過我一分,給我一個誠摯的祝福。
我就能活下去。
衛洵抿脣,眸間泛起冷意。
意思很明顯。
謝茵「死去」的日子,你怎能肖想快樂?
怎配肖想快樂?
我又想笑。
「夫君,我真想看看,倘若你知道……」
喉間失聲。
【宿主你又忘了,這段劇情是我偷偷告訴你的……說不出去的。】
「知道什麼?」衛洵問。
知道謝茵沒死,又是爲何沒死啊。

-6-
系統是在有次我哭着給謝茵燒紙的時候告訴我的。
因爲謝茵留下的遺書,說既然爹孃找到了真千金,她這個假千金,便不要鳩佔鵲巢了。
一度我也很愧疚。
很惶然。
是不是因爲我回來,損了一條人命。
然後系統告訴我:
【謝茵沒死。】
【她跟她的情郎私奔了。】
它說謝茵愛上了一個窮書生,料定了家中不同意。
可直接私奔,又擔心父親和衛洵會窮追不捨。
乾脆趁着母親去接我,父親出公差時,以我爲藉口,假死脫身。
爲了做得真切,特地選在了我生辰那日,說:
「十五年前的今日欠了姐姐的,十五年後的今日還給姐姐!」
我真想看看啊。
癡情如斯的衛洵,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謝棠。」
大抵是我面上的譏誚太過明顯。
衛洵沉下臉,又不高興了:
「你不配提阿茵。」
扣着我的下巴就要來親我。
我掙扎,他摁住我的肩膀壓住我的腿。
我抽出手,不遺餘力地將謝允那一耳光,還到了他臉上。

-7-
衛洵怒氣衝衝地走了。
他和謝允一樣,第一次在我身上見到反骨。
他撤走我身邊的下人,將我關了起來。
「夫人身體不適,需要靜養。」
我的確身體不適。
那日天還未亮,心絞痛捲土重來。
到傍晚時,嘔出一口血。
我問系統我還有多久可活。
我這系統慣來心軟,回我時都快哭了:
Ţų³【我也不知道。】
【棠棠,別難過。】
我不難過的。
如果說回相府前,我還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憧憬,充滿了期待。
這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早將那些期待消磨殆盡。
我甚至有些後悔。
早知如此,接什麼攻略任務呢?
不如死在十五歲那年。
衛洵關了我七日。
大抵覺得我該學乖了,紆尊降貴,親自來給我開的門。
我直接將和離書遞給他。
死後我不想進謝家祖墳,更不想進衛家的墓地。
衛洵的脣抿得發白,涼涼盯着我。
最後一言不發地拽過和離書,甩袖離去。
遞完和離書,我讓人將早就收拾好的嫁妝,送回謝府。
母親以爲我同衛洵吵架,譴人來過幾次,喊我回去用膳。
我拒了。
謝允也來過兩次,我照舊不理。
他咬着牙嗤笑:「我看你能鬧到幾時!」
又一個七日後,隔壁傳來消息。
謝夫人精神不虞,噩夢纏身。
謝允親自帶的家僕來「請」我。
離開衛府時,他高高在上地睨着我。
冷然的眼底,是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8-
謝允會幸災樂禍,是有理由的。
母親年輕時被劇毒的滇蛇咬過一次,雖清了毒,卻留下了體弱的毛病。
每每噩夢,便會生病,高燒不退。
可大夫說這病,是心病。
只能心藥醫。
母親的心結,自然是謝茵。
每次噩夢,都是夢見謝茵,哭她的不甘,哭她的委屈。
哭她在地底下,過得不好。
父親請了法師來超度。
法師卻說,需由我這個「罪魁禍首」,磕頭唸經,以慰亡靈。
所以每次母親的噩夢,其實是我的噩夢。
我要在那個被燒得焦黑的法場裏,跪上三日三夜。
三日三夜。
我都不知這次我能不能活着熬過這三個日夜。
況且,我不要再討好他們了。
我站在蒲團前,垂着眼,不肯下跪。
父親摔了茶盞:
「反了你!」
「你母親生你養你,你就是這樣報答她的?!」
我沉默。
父親更怒,喊着管家要上家法。
衛洵捏了捏我的手:「跟我道歉。」
我側目望他。
他黑色的眸底盛着勢在必得:「跟我道個歉,我替你說話。」
我咬牙,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徑直跪在了蒲團上。
跪吧。
早死早超生。
我再也不想多看這羣人哪怕一眼了!
衛洵從牙齒縫裏漏出來一句和謝允一模一樣的話:
「我看你能鬧到幾時!」

-9-
謝允和衛洵,不愧是一起長大的兄弟。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逼我讓步。
從前跪歸跪,一日三餐不會短我的。
這次大抵是謝允吩咐過了,三餐都只有白粥。
從前到了夜晚,衛洵總會支走下人,讓我歇息幾個時辰。
這次他同謝允一左一右,整夜地盯着我。
他們都在等。
等我服軟。
等我求他們。
我偏不。
我一絲不苟地念着經,只當是提前替我自己超度。
我腰都不彎地跪着,反正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努力讓自己去想一些開心的事。
卻發現,我這短短的一生,實在貧瘠。
出生就被乳母換走,沒幾年,她生了重病,將我賣給養父母。
養父母只拿我當騾子使。
唯一的快樂是偶爾去隔壁碧桃家幫做農活兒。
她有爹孃疼,有阿兄寵。
每日的甜湯,會分我一碗。
後來母親找來了。
原來乳母走投無路,去找謝茵要銀子,揭露了當年的事情。
我以爲苦盡甘來。
我小心翼翼地討好每一個人。
想要的不多,一絲絲甜即可。
卻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早與你說過不可縱着她,瞧瞧都慣成什麼模樣了?!」
謝允的聲音隔着一層迷霧傳來。
「別告訴我你真把她當成阿茵妹妹了。」
衛洵輕笑:「她怎能與阿茵比?」
生怕我聽不見似的,謝允冷笑着抬高了音量:
「這些年覥着臉把自己打扮成阿茵妹妹的模樣,搶她的親人,搶她的夫君。」
「如今竟還還好意思拿喬?」
原來拿我當替身這件事,到了他們眼裏,成了我刻意爲之啊。
「你看看她,面黃肌瘦,這出苦情戲,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衡之,你該不會上當吧?」
我想要摸摸自己的臉,卻發現手都動不了了。
心疾復發之後,我的確瘦了很多。
又黃又瘦,很難看。
衛洵又是一聲嗤笑。
似乎到了我身前。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認錯,謝棠。」
「認了錯,我……」
「夫君……」我輕輕抬眼,「和離書,簽了嗎?」
衛洵一怔,面上湧起慍怒,想都不想地扣起我的手:
「謝棠你適可而止!」
「若不是阿茵不在了,你以爲我會娶你?」
「你最好……」
他的狠話還未說完,我卻再撐不住了。
忍了三日的一口血,「哇」地吐出來。
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棠……棠棠?」
「這是……你何處來的這麼多血?」
「謝棠!你……你裝的吧!」
真好笑啊。
我竟從兩人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驚慌。
身體一輕,也不知是誰將我抱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由外到裏,傳來欣喜的聲音:
「公子!公子!」
「外頭……外頭……大小姐沒死!大小姐沒死!」

-10-
系統說,謝茵本就要回了。
它只是製造一點小意外,讓時間稍微提前了一些。
謝茵將最後一根金釵都典當了。
回去的路上,卻碰到飛賊。
銀子沒了不說,還嚇破了膽。
冒着一身冷汗回到家中,又撞見她那說要靜心苦讀的情郎,正與隔壁的小寡婦調情。
她終於忍無可忍。
從小錦衣玉食,千嬌萬寵,以爲有情飲水飽。
哪知柴米油鹽樣樣苦,連唯一所圖的真心都是假的。
當夜就收拾了包袱上京。
我醒來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前廳倒是熱鬧得很。
女子嚶嚶的哭聲隱隱傳來:
「阿孃,爹爹,女兒也想不到蓮珠那丫頭那麼忠心。」
「大火燒起來時將我推了出去。」
「女兒當時磕到了腦袋,醒來已在京郊,又忘記了前塵往事。」
「前些日子女兒做夢,夢到了爹爹的臉,夢到阿兄教我下棋,夢到阿孃說想我……」
「我的兒啊!」
母親突然一聲慟哭。
不難想象,兩人在一起抱頭痛哭了。
這就是謝茵吧?
所有人都盼着的謝茵。
我平靜地望着牀頂的帷幔。
聽着她與母親哭完,與父親哭。
與父親哭完,與謝允哭。
最後是衛洵。
「洵哥哥,來京的路上我聽說了。」
「這三年……你已經……」
謝茵哽咽得不成樣子,「成親了是不是?」
衛洵似乎沒答話。
謝茵又問:
「姐姐呢?阿茵想見見姐姐。」

-11-
我終於見到謝茵。
其實以前也見過。
衛洵的書房裏,滿滿一櫃她的畫像。
娉婷含笑的,掩面含羞的,瞪目微怒的。
都是他親手畫的。
但畫中人,哪比得上活生生的眼前人。
一進門,謝茵就匆匆奔到我榻前:
「姐姐!姐姐,我是阿茵!阿茵回來了!」
「洵哥哥說你爲我祈福太過勞累,暈倒了……」
謝茵眼圈一紅:
「姐姐,都怪阿茵不爭氣,若能早些想起來……」
哽住,眼淚簌簌往下掉。
我靜靜望着她。
望着她身後衆人。
母親在拭淚,謝允激動得手都在發抖。
衛洵直勾勾盯着她,滿臉疼惜。
連向來不苟言笑的父親,目光沉沉,都落在她發顫的肩膀上。
「姐姐對不起,從前是阿茵想不開,險些辜負了爹孃多年的養育之恩。」
「還讓你揹負了這麼些年的罵名。」
「以後阿茵再也不會這樣了。」
「姐姐原諒阿茵好不好?」
真好。
她還有以後,我沒有了。
「謝棠!阿茵都哭了!你還愣着做什麼?!」
謝允呵斥。
我剛張口,腥甜湧上,咳嗽了兩聲。
「別裝了!」謝允嗤笑,「剛剛衡之給你把過脈了,你好得很!」
這樣嗎。
我笑了笑。
「姐姐笑了!阿茵就知道,姐姐人美心善,定不會怪我的!」
謝茵破涕爲笑,開心地握住我的手:
「姐姐,今後你便是我的親姐姐,我是你的親妹妹。」
「你我姐妹二人,齊心協力,侍奉爹孃,盡孝膝前,好不好?」
我抽出手,笑着替她拭去掛在臉頰上的淚:
「好啊。」
下一瞬,揚手,狠狠一個耳光!
再揚手,再一個耳光。
還要揚手,被人死死攫住。
「阿孃……阿孃,姐姐,姐姐……」
「謝棠你瘋了?!」
「阿茵,阿茵,娘看看你的臉,疼不疼,啊?」
「我丞相府沒有如此蠻婦!家法呢,上家法!」

-12-
我沒有挨家法。
而是又被關了起來。
謝允和衛洵看到震怒的父親,居然同時爲我求情。
說我在法場跪久了,被魘住了。
父親便令人將我送回出嫁前的閨房,「好生歇息」。
衛洵並沒提要帶我回衛府。
或許是覺得替我求情,已經是天大的ṭú⁷恩賜。
又或許,是不想在他的心上人面前,將我帶回家。
其實在哪裏,都無所謂。
我開始變得嗜睡。
醒來就會心絞痛,乾脆一覺又一覺。
相府熱鬧極了。
失去多年的「大小姐」死而復生。
母親終於沒有再三天兩頭哭一場,十天半月病一場。
母親的心情好,父親也跟着和顏悅色許多。
院子裏的下人各個「大小姐」前,「大小姐」後。
彷彿我這個真正的大小姐,已經死了。
當然,只這些,遠稱不上熱鬧。
衛洵每日都會過來。
大抵是打着「看我」的名號,會程式化地給我摸一摸脈。
他跟着他的將軍父親行軍Ŧų⁷多年,沒怎麼上過戰場,卻習得一些醫術。
其實大可不必。
他着急去見佳人,根本探不出我那融入骨血的蛇毒。
兩人在隔壁,今日唱吟詩,明日放紙鳶。
羨煞旁人。
謝允偶爾也加入。
他自幼喜歡撫琴。
父親嚴厲,覺得那是不務正業,並不喜他鑽研。
但喜事當前,自不一樣。
琴聲悅耳,笑聲怡人。
真真是——
皆大歡喜。
我蒙着頭睡過一日又一日,只有母親來看過我。
她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溫柔到多愁善感。
大抵是後知後覺地認爲,這幾年對我有所虧Ťù₁欠。
每次過來都絮絮叨叨,說謝茵是個乖巧的好孩子。
說失憶出走,她也不是故意的。
讓我不要多想,大度些。
我不作聲。
她以爲我在置氣,嘆氣離開。
其實我是沒什麼力氣說話了。
謝允說他補償那三日的白粥,日日譴人給我送來山珍海味。
我也喫不下了。
好在我並不孤單。
有系統陪着我呢。
想來做這攻略任務,並不是一無所獲。
我的系統心軟又可愛。
難過的時候安慰我,憤怒的時候爲我抱不平。
還常常「忍無可忍」,告訴我一些不該我知道的劇情。
只是近來它不是每日都在。
這日它特地將我喊醒。
【棠棠,你跟我來!】
它的聲音有些興奮。
我踏着夜色,跟着它的指示左拐右繞,到了偏院的一處草叢。
【你看它,喜歡嗎?】
是一隻小狸奴。
通體雪白,眼睛碧藍。
我連聲說喜歡。
【你可以叫它小九。】系統的聲音居然有些羞赧。
【棠棠,它會陪着你的。】

-13-
小九真的一直陪着我。
它好乖。
軟軟暖暖地躺在我身邊。
每次上牀,還知將它的爪子舔乾淨。
我覺得日子好像又有了一些趣味。
畢竟小九還小,我不能日日躺在牀上。
得帶它出去曬曬太陽。
看到它在陽光下撲花捕蝶,便彷彿我也自由了。
十分愜意。
小九也很聰明。
它好像知道我不喜歡哪些人。
見到他們就繞道跑。
有次還朝着謝茵齜牙咧嘴。
我幾乎要懷疑它其實是我的系統。
系統跟我說過,它其實也是異世界的一種靈體。
小九來之後,系統就沒再出現過。
或許,「小九」就是系統的名字?
這麼一想,我更加喜愛它了。
整日帶着它在府內上上下下,都不覺得累。
母親見我精神氣好了些,似乎鬆了口氣,不再找我絮絮叨叨。
父親依然常常不在府中。
謝允輕嗤:「終於裝不下去了?」
我懶得理他。
半個月後,府裏傳遍了。
他們福大命大的「大小姐」,要成親了。
衛洵,要娶她做平妻。

-14-
第一個來找我的,依然是母親。
「棠棠,茵茵已經十八,過了婚嫁之年。」
「雖她不是我親生的,畢竟養了這麼多年……」
「當年與衛洵先有婚約的,也的確是她……」
「我同意啊。」
彼時我摸着小九的耳朵,「他想娶便娶,她想嫁便嫁。」
「不用問我的。」
第二個來找我的,是謝茵。
她像是來試探,又像是來炫耀。
「姐姐,你真的不介意?」
「洵哥哥說,三媒六聘一樣不少,要比你當時的婚禮,還風光呢。」
我笑了笑:
「祝你們百年好合,恩愛白頭。」
第三個,是衛洵。
他竟然有些生氣:「棠棠,你不鬧?」
我看不懂他:「我爲何要鬧?」
「我許諾過你,今生只你一人,不納妾不……」
我一聲嗤笑。
他還記得啊。
我還以爲,他說的時候,是把我當謝茵,說給「謝茵」聽呢。
「我都要死了,還管你這些?」
「謝棠!」衛洵低斥,「我爲你拿過脈,你休要……」
我甩開他的手。
衛洵還要上前拉我。
小九衝過去將他咬了一口。
謝允倒是沒來找我,但我去找他了。
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修琴。
夕陽照在他的側臉,儒雅風流。
天生一副好容貌。
「阿兄,衛洵要娶謝茵了呢。」
我抱着小九,斜倚在洞門邊,
「聽聞阿兄與衛洵不止一起長大,還一起邊關數年,是再好不過的兄弟。」
「阿兄也覺得,衛洵娶謝茵,沒關係的嗎?」
謝允難得變了臉:
「謝棠!你這是何意?」
我笑笑,抱着小九走了。
這羣人的事,我可半分都不想管。
我只是想看點熱鬧罷了。
可仔細一想,爲了看點熱鬧與他們耗着,也不合算。
我的身體好像好一些了。
好像能比我預想的活得久一些。
和離書衛洵怕是不會給了。
但我早就備好了一套戶籍和路引。
趁着衛洵與謝茵大婚的時候離開,帶着小九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再好不過的選擇。

-15-
但世事總不盡如人願。
我儘量避開他們了。
衛洵要娶謝茵的事,轟轟烈烈,滿城皆知。
甚至連丞相府的下人,都在笑話我。
我不在意。
謝茵的嫁妝數百抬,是我當年出嫁時的兩倍。
她常常「不經意」地在我面前炫耀。
我不在意。
甚至我搬離了原本的院落,特地選了個偏僻一些的地方。
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小九待着。
事情發生在衛洵和謝茵大婚前一夜。
那天我照舊和小九在院子裏玩了一個下午。
晚上,收拾了一些明日離開要帶走的銀兩。
然後摟着小九入睡。
夜半時我還做了個夢。
夢見我帶着小九離開丞相府。
我沒死,它還突然會說話了。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就在夢境的盡頭,我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貓叫。
我猛地睜開眼。
小九不在懷裏。
我不喜丞相府的下人,所以夜晚無人服侍。
它偶爾會趁我睡着出門,叼一些夜裏會發光的石頭回來。
這樣我起夜時不會被磕碰到。
我強自鎮定。
但那聲慘叫,太刺耳了。
與小九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披着外衣就出門,慌忙地找着它。
一直找到前院附近。
夜色中兩個人影,像是聽到腳步聲,匆匆離去。
我快步向前。
還沒到兩人的落腳點,就看到我的小九。
我以爲我受了那麼久心絞痛的折磨,這顆心早就麻木了。
可看到小九的那一刻,心頭猶如扎入無數根利箭。
頭皮也跟着一陣陣地發麻,彷彿要和心臟一起,一併炸開。
我捂着腦袋在它身前蹲下,無法抑制地尖叫。

-16-
夜半的丞相府,燈火通明。
我跪在地上,崩潰大哭。
「你們……你們殺了它!」
「你們爲什麼要殺它?!」
它那麼乖巧。
那麼可愛。
可現在它僵硬地躺在地上。
通體雪白的毛被染成血紅色。
那張圓滾滾的臉幾乎看不見。
它被人用石頭,直接砸碎了腦袋。
我不停地在腦子裏喊系統。
可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
「謝棠,大半夜你又在發什麼瘋?」
謝允呵斥。
「棠棠,一隻狸奴而已。」』
父親不悅。
「不是狸奴!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我這短暫人生裏,唯一關心我,愛護我的朋友!
「把謝茵喊來!」我狀若癲狂,「把丞相府所有的僕人,所有!全部!都給我喊來!」
是謝茵。
我看過她那麼多幅畫像,她的身形我不會認錯。
另外一個人影,穿着府裏的下人衣裳。
只要夠快,他來不及逃跑。
大約是我模樣嚇人,父親沉着臉揮了揮手。
不一會兒,僕人們陸續被帶來。
謝茵姍姍來遲。
或許是動靜鬧得大了,衛洵也從隔壁來了。
我擦掉眼淚沉下心。
動手的不會是謝茵。
小九速度快,謝茵這種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抓不住它。
要將那僕人揪出來。
這些日子我帶着小九上下逛,各個院落的僕人我都見過。
我眼神在一衆跪地的僕人中梭巡。
「謝棠,你鬧夠沒!一隻狸奴罷了,死就死了。」
「改日阿兄再送你一隻便是,明日阿茵要出嫁,你……」
「閉嘴!」
我一邊梭巡僕人們,一邊留意着謝茵的神色。
衛洵又跟着問:「棠棠,到底發生何事?」
「我讓你閉嘴!」
我的腦子突突地疼。
我竭盡全力才保持清醒。
我要找到他。
找到殺死小九的兇手。
我一路看過去。
一張陌生的臉映入眼簾。
腦子裏不由自主浮現系統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那個窮書生啊,才華不及謝允,長相不如衛洵。】
【謝茵瞎了眼纔看上他。】
「是他!」我毫不猶豫地指着他,「是他和謝茵殺……」
「胡鬧!」父親突然一聲大喝,「來人,大小姐癔症又犯了,把她帶下去!」
「是他啊爹爹!」我指着那人。
謝茵的臉都白了。
明明是他,沒錯的。
「他是……他是……」
謝茵的情郎啊!
後面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系統違規告訴我的劇情,我說不出去。
「阿兄!」我紅着眼望向謝允,「他是誰?」
「他是誰你不知道嗎?」
「爹爹,他是誰,你不知道嗎?!」
明明,他們都知道的。
心口又開始密密麻麻地疼。
不在意的。
是了,他們不在意我的。
他們連我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麼會在意小九的死活?
「衛洵。」我哽着嗓音拉住衛洵的袖子,「你去查,你去查他是誰!」
「謝棠你閉嘴!」
「你去查他和謝茵什麼關係!」
「他們在騙你,他們一家子人,合起夥來騙你啊!」
我用力地拽着衛洵。
儘管他也是靠不住的。
可沒有人了。
連繫統都沒了。
從此都是我孤身一人了。
「棠棠……」
衛洵的臉色很倉皇,「棠棠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我沒事啊。
我只是好疼。
全身上下,從裏到外,都好疼。
我猛地吐出一口血。
一口,又一口。
倒地前,看到丞相府錚亮的星星。
像極了我滿心歡喜,回到丞相府的那個夜晚。

-17-
人生最絕望的是什麼呢?
不是你守着祕密而口不能言。
是你發現這個祕密,只是你自以爲是的祕密。
第一個被我發現的,是謝允。
那是謝Ťű₄茵「去世」一週年的忌日。
母親病了,我照例在法場唸經超度。
夜晚一陣風將燭火吹滅,我沒有起身去點。
謝允大概以爲我沒那麼乖,已經回去歇息了。
拿着一壺酒,一邊喝一邊哭:
「你怎麼那麼蠢?」
「阿兄只是勸你離那書生遠一些。」
「謝家與衛家一文一武,世代交好。衛洵又對你一往情深,你和那書生能有什麼好結果?」
「你怎能因爲阿兄說了幾句重話,就引火自焚?」
那時我尚不知謝茵是假死脫身。
離得遠,模糊聽了幾句,並未放在心上。
直到系統跟我說過之後,某個午夜夢迴,想起他這番話。
後背沁涼。
原來阿兄知道。
知道那書生的存在。
知道謝茵並非因我自焚。
可他依舊處處針對我。
口口聲聲我害死了謝茵,要我給她償命。
他不知謝茵假死,以爲是自己阻撓她與書生,才導致了她的自焚。
卻也拒不承認謝茵因他而「死」。
將一切罪責推到我身上。
第二個被我發現的,是母親。
謝允每次醉酒,都是母親親自照顧。
那日我去給謝允送琴譜。
細窄的門縫裏,謝允又在哭着嘟囔那幾句話。
母親一臉平靜地給他拭汗。
原來她也知道。
她也知道謝茵不是因我而死。
以爲是因阿兄的幾句話而死。
可她生病,夢魘,依舊要我去跪着贖罪。
我和阿兄之間,她保阿兄而棄我。
最後一個被我發現的,是父親。
那時我已知謝茵沒死。
可說話說不出,寫出的字,下一瞬就消失不見。
我琢磨了好久,決定去找父親。
父親貴爲一國之相,文韜武略,樣樣精通。
我雖不能直說,但可以旁敲側擊。
他能領會也說不定。
可父親,不愧爲一國之相。
我進門之前,系統嘆口氣:
【棠棠,別去了。】
然後它不知用什麼法子,讓我聽清了書房裏的密談。
「大人!小姐與那書生已定居江南,短時間不會返京!」
父親也知道啊。
父親知道的,甚至比母親和阿兄還多。
他知道整個事情的全貌。
可他依舊保持沉默。
因爲此事暴露,損的是丞相府的名聲,是丞相府與將軍府的交情。
所以他們每個人。
每一個,都知道謝茵的「死」與我無關。
卻每一個,都將我推上審判臺。
不死不休。

-18-
耳邊有嘈雜的吵鬧聲。
似乎有衛洵的:
「她怎麼可能要死了?明明前些日子還好好的!」
「庸醫!滾!都是庸醫!」
還有謝允的:
「你不是說她上次嘔血,只是我給她喫了三日白粥,餓的嗎?」
「這些日子不都是你在給她拿脈嗎?」
「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妹妹!」
有母親的:
「我的兒啊!如何弄成這副模樣?」
「生了這樣重的病,爲何不與阿孃說啊?」
還有謝茵的:
「姐姐,狸奴是魏郎砸死的,真的與我沒有關係。」
「我第二日都要成親了,怎會給自己找晦氣呢?」
之後又是打又是鬧。
衛洵與謝茵的。
「洵哥哥,我只是走錯路被人騙了而已。」
「你不是說你就是愛我這副純善的性子嗎?」
「我……我是怕你傷心,不是故意假死……」
啪——一個耳光。
謝允與謝茵:
「若不是你當初把衛家說得那麼可怕,我哪會想到這樣的損招?」
「阿兄,我若不是想着你,怎會推謝棠出來頂這罪?」
「我……」
啪——又一個耳光。
衛洵與謝允:
「枉我將你當兄弟!你竟騙我三年!」
「你謝家上下生生騙我三年!」
「還眼睜睜看着我又將謝茵娶進門!你就是這樣跟我做兄弟的?!」
似乎直接在屋子裏打起來了。
我迷迷糊糊,時睡時醒,只覺吵鬧不堪。
下意識喊系統。
沒有回應。
難過得掉了眼淚。
「棠棠!棠棠醒了!」
「棠棠你睜眼!」
我睜開眼,卻沒有一張想見到的臉。
側個身,重新閉眼。
沒一會兒有大夫過來,慎重地拿過脈。
「謝小姐的確中的滇蛇之毒,且年歲已久。」
「能活到今日都屬神蹟,還想再……哎……」
滿室寂靜。
不知誰問了句:
「棠棠,你那麼小,何處中的滇蛇之毒?」
我將臉埋入被衾。
不想說話,只想睡覺。

-19-
謝茵好像被趕出家門了。
我迷糊中聽到門口的丫鬟議論。
「那位居然是乳孃生的……就說渾身狐媚子勁,不像老爺更不像夫人!」
「那麼小就學會與人私奔,回來之後還敢嫁給衛公子……」
「要不是看在咱們小姐的份上,衛公子定然要與謝家翻臉了。」
「那書生呢?放走了?」
「怎麼可能!書生被衛公子找由頭下獄了。」
「聽說在將他關在籠子裏,裏面放滿了窮兇極惡的狸奴呢!」
「嘖嘖……」
我又想起我的小九。
不知可有人將它厚葬。
下午衛洵便特地來同我說:
「狸奴葬在了你院外的桃花樹下,會一直陪着你。」
他還拿了一份桂花糕。
難得的,他記得住的,一份不是謝茵喜愛的糕點。
但我早就,不需要了。
傍晚衛洵剛走,謝允又來了。
他從前都是「謝棠」來「謝棠」去,如今居然喊我「妹妹」。
他帶着他的琴來的。
他當着我的面拆開那些他從不曾打開的琴譜。
拆開一封,眼就紅一分。
他很清楚,尋這些古譜、修這些古譜,需要花多少心思。
「我不知道……我以爲……是信……」
用信封封上,本就是想混淆視聽,以免他被父親責罵。
誰知道呢,他一封都不曾打開過。
「對不起,我……」
我閉上眼,側過身。
他便不說了。
轉而去撫琴。
我用被衾矇住腦袋。
他便收音,悻悻走了。
再之後,是母親和父親。
母親不再絮叨了,就坐在我榻邊抹眼淚。
父親本就沉默,遙遙望着我,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我不明白他們怎麼都變了個模樣。
因爲知道我要死了嗎?
要死了,就變成稀罕物了?
好笑得很。
我已經沒什麼力氣了。
攔不住他們來。
來的次數多了,他們開始找我說話。
我不說,他們便自己說。
衛洵說他是愛我的,逐一地回憶我與他之間每個愉快的瞬間。
謝允說他是拿我當妹妹的。
「我只是……只是無法面對自己害得謝茵自焚這件事。」
母親說她保持沉默,亦有原因。
「她與書生有過舊情,不宜對外說。若說出去,你阿兄將來的仕途怎麼辦?」
父親呢,嘆口氣:
「棠棠,一家之主,總要以大局爲重的。」
他們都有苦衷。
都要我原諒他們。
某個晚上,碰巧了,所有人都在。
又碰巧,我精神還不錯。
「想要原諒是吧?」
我已經好久不說話了。
聞言,人人眼眸一亮。
我將枕下的匕首扔在地上:
「來啊。」
「誰先死,我先原諒誰!」

-20-
自然不會有人願意去死的。
他們終於曉得自己不招人待見,來得少了。
只有衛洵,一如往常。
甚至來得比從前更頻繁。
大多時候我一覺醒來,他都趴在我的榻邊。
他的眼總是紅的,彷彿失去我,是件多麼難以承受的事情。
可分明,他幾個月前,還連生辰都不願同我過。
有天我故意跟他說:
「衛洵,我原本可以活下來的。」
「那天,如果你說一句生辰快樂,我就能活下來的。」
我以爲他不會信。
可他突然瘋了似的,買了滿滿一屋子兔兒燈。
生辰前的一個月,我就跟他說要兔兒燈。
「夫君,下月初八,你送我一盞兔兒燈好不好?」
他應了。
我以爲他給我兔兒燈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說一句「生辰快樂」。
可是沒有。
沒有兔兒燈,也沒有生辰快樂。
衛洵將所有的兔兒燈都點亮了:
「棠棠,你好好活着,以後每Ṱū⁾年的生日我都和你過好不好?」
真好笑。
說得像誰不想好好活着似的。
我懶得理他。
他便又開始了。
「棠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初見?」
「棠棠,還有我們新婚時,你在喜榻邊等,我……」
「棠棠,我承認,最初將你當成謝茵,我與她畢竟青梅竹馬十幾年,但……」
簡直煩死了。
我喫力地翻過身:
「那你怎麼不跟她殉情啊?!」
我涼薄地望着他:
「那麼愛,一起去死啊!」
「要什麼替身呢?」
「無非是捨不得死,又捨不得相府的權勢,還要做出深情款款的模樣感動自己。」
「青梅竹馬十幾年也不過如此,你我夫妻三年又能如何?」
「衛洵,別裝了。」
「噁心透了!」
衛洵的臉色煞白。

-21-
衛洵也不怎麼來了。
真好。
我的世界終於清淨下來。
我開始一覺又一覺,沉沉醒不來。
東西喫不太進,也感覺不到什麼疼痛了。
但我還記得一件事。
趁着一次清醒,對守在榻邊的母親說:
「我要和離書。」
死也不要做衛家的鬼。
這次衛洵倒沒扭捏,很快就送來了。
只遞給我的時候,手有些發抖。
我看着上面的簽章,心滿意足地壓在枕下。
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母親欣喜地說衛洵打聽到什麼治滇蛇之毒的偏方,與謝允快馬加鞭趕去了。
第三次醒來,我的意識明顯清晰了許多。
想到還有一件事。
我同母親說:
「阿孃,死後我不入謝家祖墳。」
母親愣住:「爲……爲何?」
「不入祖墳你……」
「不,不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你乖乖再睡一覺,等……等允兒回來便好了。」
我精神還挺好,安靜地望着母親:
「阿孃,你知道我的滇蛇之毒,何處來的嗎?」
母親再次愣住。
我望着她笑:
「七歲那年,凜城,有一貴婦不慎被滇蛇咬傷。」
「傷及大腿。」
我掃一眼母親的右腿:
「部位敏感,臨時找不到女醫,便花重金,去貧民窟找不要命的女童。」
「三十兩。」
「養父母爲了三十兩將我送過去。」
我輕輕指着母親腰間的玉佩:
「阿孃,見你第一面,我就認出你了。」

-22-
不得不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
母親不偏不倚,正好在凜城中毒。
我不偏不倚,正好替她解了毒。
我還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夏日。
我第一次坐上那樣華貴的馬車,第一次見到那麼雍容的婦人。
我不敢抬頭多看一眼,只盯着她腰間的玉佩。
真好看啊。
和她的人一樣。
我一下一下地,用嘴替她將毒素吸出來。
所有人都知道,我會死。
我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養父母用一文錢,給我買了串冰糖葫蘆。
我歡喜極了。
甜滋滋地告訴他們,今日見到的婦人如何美貌,如何高貴。
後來再見,更覺是冥冥之中的恩賜。
我居然救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而且,那麼簡單的攻略任務,我一定能完成的!
母親驚詫地望着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一時竟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嫁妝我早已退回丞相府。」
我從枕下拿出一疊銀票:
「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
「阿孃,生恩,養恩,我都還清了。」
母親猝然一聲大叫,抱着我崩潰慟哭。

-23-
我不記得最後到底是哪日死去的了。
身子越來越輕,清醒的時辰越來越短。
每次清醒的時候,都聽到母親在低泣:
「棠棠,棠棠再堅持堅持。」
「允兒和衛洵就在回來的路上了。」
可我一點都不想見到他們呢。
我沉浸在悠長ƭû₉又虛無的夢裏。
這輩子像走馬觀花一般悠悠從眼前走過。
最後,大抵是死在最幸福的時刻。
母親找到我,抱着我大哭:
「我的兒啊!爲娘找你好久!」
然後帶着我上馬車。
帶着我換衣裳,買首飾,點胭脂。
告訴我我的父親如何文韜武略,我的阿兄如何玉樹臨風。
我暈乎乎地跟着她回京,歇息時偷偷溜進一家小店。
掏光身上所有的銀錢,爲父親和阿兄買了見面禮。
馬車軲轆軲轆地往前行。
一直到夜晚。
我的手心都是汗,一顆心噗通地都要跳出來。
遠遠瞧見「丞相府」的匾額,和匾額上方錚亮的星。
我以爲,我就要回家了。
番外

-1-
我死後竟然沒有馬上消散。
也不知是不是讓母親將我的骨灰揚了的緣故。
變成孤魂野鬼,在京中飄蕩了好久。
我死後的第一個月,謝家和衛家就鬧翻了。
衛洵與其父親一道,屢屢找謝家麻煩。
父親不堪其擾,卻不得不見招拆招。
母親還在家中與他吵架。
指責他明知謝茵未死,卻半點風聲不曾透露。
我死後第二個月,謝茵跪在丞相府大門前。
沒有人理她。
往日最是心疼她的母親,讓人備了一盆涼水,將她從頭淋到腳。
然後趕走了。
沒多久,母親讓謝允陪她南下。
她似乎憋着一股子氣沒地方使。
先去找謝茵的生母,當年那位乳母。
可她早已重病過世。
接着又去找我的養父母。
「允兒,他們虐待她!」
「他們虐待我的棠棠!我得去替她出氣!」
養父母還當她同上次一樣,是送銀子來的。
盛情款待。
不想歡欣不到一刻,被送進了大獄。
慣來溫柔的母親,居然也能使出讓人在獄中不斷哭嚷求饒的手段來。
回去之後,父親卻也下獄了。
謝允去找衛洵:
「你何必如此不留餘地?!」
衛洵冷笑:
「你們誆騙我娶謝茵時,何嘗給我留過餘地?」
謝允大怒:「你若不想娶,誰能逼你娶?!」
「別忘了當初是誰,爲了與她廝混,連棠棠的脈都不曾好生切過!」
「但凡你早一些,你早一些探出她中了蛇毒……」
衛洵的臉色瞬間枯敗。
他們找到的偏方,是有用的。
可惜,太晚了。
趕回時,我都只剩一罈子灰了。
衛洵開始酗酒。
日日酗酒。
那書房裏一櫃子謝茵的畫像,變成我的。
嘴裏的「茵茵」,變成「棠棠」。
我懂的。
有些人,天性犯賤。
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

-2-
父親被革了官,準備告老還鄉。
母親生病了。
夜夜夢魘,說我在地底下過得不好。
我過得挺好的。
比活着的時候開心。
只這次沒人再替她跪佛堂,唸經書了。
父親沒辦法,讓謝允跪。
七個日夜,一刻不停。
第三日時,我發現母親是裝的。
母親好像發現了新的樂趣。
開始變着法子折磨謝允。
謝允毫無辦法, 卻也不得不承認,母親的精神狀態好像出了些問題。
有一日母親突然問謝允:
「你知道棠棠的滇蛇之毒,何處來的嗎?」
我說這些話時, 謝允不在府上。
自然不知。
「凜城,三十兩, 七歲的孩子。」
母親突然笑了笑:「允兒,我記得棠棠提到過凜城?」
是的。
我曾在母親和謝允談及她曾中過滇蛇之毒時, 主動提及過。
我說:「阿孃, 我也曾在凜城待過, 我……」
話未說完, 謝允一聲冷笑:
「你該不會想說, 你就是那個給阿孃解毒的孩子吧?」
我張着嘴, 戛然而止。
沒有人會信的。
接了攻略任務之後,我身上中毒的症狀也消失了。
謝允顯然也想到了這一茬,面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母親突然拔下發間的簪子,兇狠地朝他扎過去。

-3-
謝允那副好容貌毀了。
父親帶着母親回了鄉下。
不久,謝允便自請去了邊疆。
京中只剩衛洵一個。
一日下值時遇到一女子抱住他的大腿乞討。
他嫌惡地踢開。
卻發現乞丐正是當年的小青梅。
他怔忪了半晌。
轉身, 沒有回頭。
一個月後,他亦去了邊疆。
他與謝允針鋒相對。
兩人不像從前,只從文職。
而是開始真正的練兵打仗。
九月時,老家傳來消息。
老宅夜半起火,無人生還。
亦無人知曉,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爲。
謝允大哭一場,又大病一場。
之後便像變了個人。
在戰場上神擋殺神, 立下不少軍功。
最後看到他們是在禹城的戰場上。
蠻族來犯,衛洵和謝允領兵迎戰。
廝殺得正激烈時,衛洵分神了。
戰馬間,站着一個驚慌大哭的小女孩。
手裏的兔兒燈晃啊晃,幾乎晃得他花了眼。
「衡之!」謝允一聲大喝。
幾乎與此同時, 一柄長矛刺穿他的肩頭。
衛洵翻身下馬, 將提着兔兒燈的孩子護在身下。
前方一匹戰馬發狂,正高高抬起馬蹄。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
【棠棠!】
【棠棠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害我好找!】
我轉身,看到一束白色的光點。
我不認識它,但還記得它的聲音。
是我的系統。
「你……你沒死?」
【什麼死不死的,多晦氣。】
【我什麼時候死了?】
「小九……」
【誰……誰告訴你我是小九?我只是讓它陪你一陣啦。】
「可是……」
【我……我……我賺積分去啦。】
【終於夠了!走,我帶你走!】
我沒有回頭。
不知衛洵和謝允最後的結局。
只是久別重逢的眼淚不停流下。
下一瞬, 啪——
誰拍了我一巴掌,我「哇」地哭出來。
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一個穿着奇怪的人湊近我:「妹妹!是個妹妹,快來,你要做哥哥啦!」
「妹妹妹妹。」一個小不點將我抱住, 親了我一口。
口水糊我一臉。
「小九, 你看,妹妹。」
奶氣的聲音又將我抱到一隻狸奴面前。
「貓咪,貓咪。」
小不點似乎想教我說話, 「小九,小九。」
狸奴上前兩步。
通體雪白,眼睛碧藍。
蹭了蹭我的臉:
「喵~」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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