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然

先皇后自縊前,將廢太子託付給我。
十年來,我盡心侍奉在廢太子左右。
替他試過毒、捱過打,也曾與狗爭食,只爲讓他充飢。
後來太子復辟,一朝享盡無上尊榮。
他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擬了道令旨賜我。
所有人都猜測裏面是對我的恩賞。
卻不曾想,他給我指了一樁婚約。
將我指給宮裏最低等、最卑賤的太監。

-1-
令旨從東宮傳來的時候,我正在爲自己上藥。
背上有幾道很深的傷痕,是一個月前用鞭子抽的。
繩鞭上掛着倒鉤,鞭笞時鉤子拉扯肌膚,皮肉瞬間綻開。
原本我不用受這磋磨,可顧今昭無意間衝撞了淑妃的儀仗。
那時他尚未復位,在宮裏無權無勢。
淑妃便誣陷他偷盜金簪,讓人取來繩鞭抽打。
我看那鞭子粗如嬰兒手臂,在心中暗道不妙。
他自幼體弱,這幾鞭子下去如何能受得住?
我便主動攬下罪名,被宮人按在石板路上打了足足三十鞭。
好在我皮糙肉厚,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來傳旨的福公公走到我的跟前,我慌忙跪下接旨。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我,說這道令旨是顧今昭特意爲我擬的。
四周早便聚滿了人。
人羣熙攘裏,我聽見有人說:
「鶯然跟着殿下這麼多年,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這道令旨,定然是對鶯然的封賞。」
「不知道殿下會賞什麼?是黃金千兩,還是宅邸田契?」
「鶯然和殿下年歲相仿,說不準啊,殿下要將她納爲良娣。」
傳旨公公打破了這場衆說紛紜的鬧劇。
他清了清嗓子,說太子爲我賜下一樁婚事。
立刻有宮人笑着道:「我就說嘛,定然是要封良娣的。」
公公睨了她一眼,待她噤了聲後,方看向了我:
「殿下說,要將你指給御馬監的蔣元嘉。」
聞言,四周瞬間靜默下來。
御馬監專職飼養馬匹,乾的都是些又髒又累的活。
而那蔣元嘉,則是個淨了身的公公。

-2-
在衆人複雜又憐憫的目光中,我恭順地領旨謝恩。
福公公將令旨交給我時,彎下腰低聲提醒:
「鶯然姑娘,莫怪咱家多嘴,殿下是在氣頭上纔會如此。」
「你好生求一求他,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朝福公公道了聲謝。
等他走後,和我同鄉的翠蝶忍不住道:
「殿下這是在做什麼?你爲他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不說給點封賞,至少也不能把人往絕路上逼吧?」
「那蔣元嘉是什麼?罪臣之子,又被淨身,這種人如何能嫁?」
我垂下眼,看着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在鞋面上,心中只餘一片釋然。
我早便知道,顧今昭不喜歡我。
先皇后薨逝後,我留在冷宮裏照顧他。
冷宮只有餿飯,難以下嚥,我便親自下廚做給他喫。
顧今昭很不滿意。
他問我,爲什麼旁的皇子能喫山珍海味,他卻只能做我喫的糠咽菜?
他覺得我做的菜,辱沒了他的身份。
冷宮日子艱難,我的月錢養不起他,只能靠給侍衛縫補衣物換點碎銀。
可顧今昭覺得此舉上不得檯面。
「你好歹是我身邊的人,怎能拉得下臉給那些侍衛縫衣?」
「旁的婢女撫琴沏茶,一雙手養得水嫩光滑,你倒好,糙得如同四旬婦人。」
這麼多年,明明是我護他左右,可他對我總有數不盡的嫌棄。
看別的婢女穿綢緞戴珠花,他嫌我穿着反覆漿洗過的粗麻衣。
看別的婢女寫得一手好字,他又嫌我來自鄉野,愚笨太過。
半旬前,御馬監的蔣元嘉來冷宮尋我,央我幫忙補條帕子。
我將縫好的帕子交給他時,剛好被顧今昭撞見。
他沒說什麼,只是轉頭翻出一罈酒,多飲了兩杯。
那日半夜,醉醺醺的他突然闖入我的寢居。
貼着我的身體,撕開我的衣襟,任我如何抗拒都沒有用。
他的吻激烈而密切地落在我的身上,而我喊啞了嗓子,也沒能拉回他的理智。
我身上本就有傷,疼得一宿未眠,天不亮方纔閤眼,又被他的斥責聲驚醒。
分明是他躺在我的牀上,他卻說是我趁他醉酒,爬上了他的榻。
他捏着我的下巴,眉眼之間盡是不屑。
「李鶯然,像你這樣姿色平平的女人,宮裏一抓一大把,我怎會看得上你?」
「你留在我的身邊,不就是費盡心機想要做我的女人嗎?」
他的眸光落在我脖頸處連綿的紅痕上,忽然眼眸一黯,緩了語氣。
「也罷,看在你盡心侍奉多年的份上,只要你承認昨夜是你刻意引誘,我便不追究你的過錯。」
「或許……日後還能賞你一個名分。」
他撐在我的身體上方,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好似在給我恩典一般。
可我留在他的身邊,從來不是爲了什麼名分,我只是在還先皇后的恩情而已。
我初入宮時,被人欺負,險些杖斃。
是先皇后救下了我,讓我跟在她的身邊伺候,教我禮儀規矩,也教我生存之法。
她薨逝之時,我也只有十二歲。
彼時她身邊已Ťū́₉經沒人,唯獨我守在冷宮陪伴。
她拉着我的手,說此生心願已了,只是放心不下年幼的顧今昭。
她用僅存的一口氣,爲我插上一根素釵。
「鶯然,我如今沒有旁人可以託付,只剩你了。」
「宮中艱險,求你無論如何都要護今昭平安長大。」
她救了我一條命,我理當完成她的心願,這是我欠她的。
於是,我在她病榻前頷首:「好。」
此後十年,爲了護他,我九死一生、滿心疲累卻從不抱怨。
而如今,顧今昭捏着我的下巴,逼迫我承認對他有覬覦之心。
我做不到,我說自己沒有。
我總是很容易惹顧今昭生氣。
只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又激起了顧今昭的怒火。
他將我重重甩在榻上,疼得我後背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一次裂了開來。
他冷然拂袖離開,咬着牙道:「李鶯然,你還真是……給臉還不要臉。」
後面幾日,顧今昭不肯理我。
皇上突然復辟他的太子之位,將他接入東宮,他也沒有帶上我。
那些不明所以的宮人,以爲顧今昭對我的去向另有一番籌謀。
可誰知,令旨上卻說要將我指給公公。
思忖過後,我拿着令旨去了東宮,求見顧今昭。

-3-
昔日要見顧今昭,只要推一扇門便好。
可如今要見他一面,卻得在東宮門前足足候上三個時辰。
一開始,宮人說他正在午憩,尚未醒來。
後來又說他政務繁忙,無暇見我。
等到日頭西沉、天色漸暗之時,宮人又說,見太子得誠心方可,要我在宮門口跪着。
我跪着腿腳麻木,終於得到了顧今昭的傳喚。
如今的顧今昭,和冷宮裏的他判若兩人。
穿着他嚮往已久的綢緞衫,鞋履鑲着明珠,連發簪都是和田玉雕琢而成。
他看着我,懶懶地扯起嘴角:「李鶯然,現在知道害怕了?」
「那天和蔣元嘉說話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孤還以爲你喜歡他,特意爲你擬下這道令旨呢。」
他以手支頤,譏誚道:
「將你許給蔣元嘉,也不算虧待於你。畢竟他曾是京中聞名的雲中君子,多少名門閨秀想要嫁他爲妻。若不是獲罪入宮,以你的身份,哪能配得上他。」
「不過現在淨了身,又是一身馬尿味,你嫌棄他也屬正常。」
他湊了過來,微微彎腰,呼吸落在我的頰側。
「李鶯然,那道令旨,孤還沒有蓋章,還有轉圜的餘地。」
「你現在求求孤,承認那日是你引誘的孤,孤或許能開個恩典,替你免了這樁婚事。」
他似乎認爲,我等了他三個時辰,就是爲了推掉這門婚約。
「殿下,奴婢今日找你,是有件東西要交給你。」
他饒有興味地看着我:「要送什麼東西來討好孤?」
我將握在掌心裏的素釵呈給了他。
「先皇后以素釵爲媒,臨終託孤。如今殿下復辟,奴婢也算是完成先皇后的交代了。」
顧今昭的笑意凝在脣畔,微微一怔,蹙起眉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奴婢鄙陋卑賤,殿下乃人上之人。奴婢與殿下,不敢再有任何瓜葛。」我跪在他的面前,俯身叩拜:「恭祝殿下得償所願,一生順遂。」
「至於這道令旨,奴婢便接下了。」
他一愣之後,臉色變得森然,眼底逐漸醞釀出一場風暴。
「李鶯然,你再給孤說一遍!」
我迎着他的目光,輕聲道:「奴婢願意遵旨,嫁給蔣公公。」
片刻的沉默過後,他忽然嗤了一聲,攥着我的手腕。
「李鶯然,你是和孤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嗎?」
「那蔣元嘉是什麼人?一個去了勢的殘廢,你都被孤臨幸過了,他那種沒根的玩意能滿足得了你?」
他在人前清雅溫和,可面對我時,總是那麼暴躁又易怒。
他忽的把我甩開,將我重重甩到屏風上。
尖銳的角劃傷了我的手臂,țû⁰身上舊傷未愈,又平添了幾道新傷。
但他沒有理會,只是讓人拿來印璽,蓋在賜婚的令旨上,又將令旨丟給我。
「行啊,那孤便讓你和閹人成親。」
「閹人極善折辱人,孤倒要看看,屆時你怎麼哭着求孤收回成命。」

-4-
我成了蔣元嘉的對食。
太監和宮女哪能明目張膽地成親?不過是穿上一襲紅衣,送進一間房去。
我此前曾見過蔣元嘉兩面。
一次他來送帕子,另一次則是來取帕子。
那絲帕用料很好,上面繡着歪歪扭扭的櫻桃,只是邊角都已經脫了線。
他摸出幾兩碎銀,央求我將帕子縫好。
原先我還以爲,這是他心上人送的東西。可他卻說,是幼妹親手縫的。
蔣家被抄下獄,他的幼妹在獄中病逝,只留給他這一件遺物,他萬分寶貝。
我想起自己也有個妹妹。我入宮時她剛學會走路,總愛跟在我的身後喚阿姐,要是還在,如今該及笈了。
彼時心裏一軟,我沒有收蔣元嘉的碎銀,隨口安慰了他兩句。
卻未料到,再次見面,竟是這樣的場景。
屋外落了鎖,他和我關在一間,房中還放了兩個酒杯。
蔣元嘉生了張清俊漂亮的臉,此刻眼裏帶了歉疚。
「李姑娘,我已淨身,不算個正常男人,也沒有找對食的念頭。只是太子有令,我不得不從。」
「還請姑娘放心,我不會毀壞姑娘清白。屆時姑娘到了年歲想要出宮,我也絕不阻攔。」
蔣元嘉說完,示意我去牀上小憩。
他則在踏板上鋪了一層薄褥子,和衣躺上。
見我遲遲沒有上榻,像是想起什麼,他又和我解釋:
「我雖在御馬監就職,但每日都會清洗乾淨。那些被褥,我特意洗了三次,今日還讓太陽曬過,不會有味道的,你別嫌棄。」
我微微一怔,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這木板太硬,你到底是世家公子出身,還是我來睡踏板吧。」
「左右我在冷宮都睡習慣了。」
顧今昭少時總做噩夢,每夜都要將我喊醒伺候三四次回。
他嫌我進進出出太折騰,索性讓我睡在他牀前的踏板上,一睡就是五年。
一開始我也嫌硌得慌,睡不踏實。
他說:「都做宮女了,怎麼還矯情呢?多睡兩次就習慣了。」
確實,到得後來,我一躺下去就能睡着。
可蔣元嘉垂下眼睫,攔住了我的動作:「現在沒有世家公子,只有一介罪奴。」
「你如今既在我這,自然沒有再睡踏板的道理。女孩子家,還是對自己好一些吧。」
顧今昭曾說,蔣元嘉飼養馬匹,一身馬尿味。
可今日共處一室,我只感覺他身上縈繞着淡淡的芝蘭香氣,甚是好聞。
我原以爲這夜會很難熬,但牀墊柔軟,被褥有太陽的味道,我很快漸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蔣元嘉已經去當值了。
小小的茶几上,放着一碗米粥、一碟醬菜,還有一個煮雞蛋。
是他留給我的早餐。
從來只有我給人準備早餐的份,還是頭一回有人備好了給我。
我小口嚥着米粥,將那碟醬菜全部喫完。
我今日不用再去冷宮,顧今昭將我調到了浣衣局。
宮裏的人都是人精,前幾日看在他的面子上,給了我幾分好顏色。
如今見他又是把我嫁太監,又是調我去浣衣局,便知他不喜我。
嬤嬤將髒活累活交給我做,我的雙手一整日都泡在水裏,全是褶子。
到了夜裏,旁的宮女下值歇息,可我又多了兩籮筐的衣物要洗。
浣衣局冷冷清清,月明星稀,只剩我一人彎腰洗衣。
忽然響起了腳步聲,有人走到我的面前停下。
我抬頭一看,是蔣元嘉。
他怎麼來了?
迎着我疑惑的目光,他微微傾身,在懷裏一頓翻找。
翻出了一塊用帕子包着的甑糕,遞到我的面前。
「我回去後,見你還未下值,便尋了過來。」
「想來你尚未用膳。不知你愛喫什麼,我妹子喜歡甜食,我就給你帶了甑糕。你看看,能不能墊墊肚子。」
將甑糕給我之後,他又自然地撿起我的棒槌,取了兩件髒衣,竟似要幫我搗衣。
我愣了愣,連忙攔住了他的動作。
「這種髒活,我自己來就好。」
蔣元嘉手上動作不停,熟練地浣洗衣物:「無妨,我來洗。」
我曾聽其他宮女聊起過他。那時他家還未出事,他進宮赴宴,引得許多人來圍觀。
她們說他是京中少女的春閨夢裏人,又說他寫得一手好字,琴藝也是卓越。
但此刻,那雙撫琴的手卻在揉洗衣物。
他仰頭看着我,手上動作沒停,語氣裏帶了歉意:
「李姑娘,說到底,是我連累了你。」
「若非被指給我,你也不會受人欺辱,這麼晚了還不能下值休息。」
「我從前未曾娶妻,也沒有訂過婚約,不知如何和姑娘相處。我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儘量讓你的日子好過一些。」
可怎會是他連累我呢?
我小口咬着甑糕:「我現在,其實已經過得挺好的了。」
至少不用日日看着顧今昭的臉色,既要幹粗活,又要供着他,忙得腳不沾地。
蔣元嘉看着我,忽然輕輕笑了起來,沒再說話,只是繼續搗衣。
因爲有他幫忙,我比預想中提早了半個時辰下值。
他帶着我回了他的住處。
他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頭。
寂靜的宮道依然寂靜,但風裏傳來薔薇的清香,回去的路也便沒有那麼單調無趣了。
快到耳房時,他忽然問我:「李姑娘,你想出宮嗎?」
宮裏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多少紅顏落得個香消玉殞的殘局,誰不想出去呢?
見我點了點頭,他垂下眼睫,溫聲道:「那我想辦法,多掙點錢,早日把你送出宮。」
原本宮女二十五歲方能出宮,但自前朝開始,可以在二十三歲時提前離宮。
不過要多交三十兩白銀。
蔣元嘉推開房門,讓我好生休憩。
月亮照亮廂房,茶几中央多出一個圓口花瓶,裏面插了兩株月季。
他抿着脣:「我妹子喜歡花,每次都要我採了簪在她的雙環髻上。我尋思着你可能也會喜歡,就採了兩株。」
「你若不喜歡,那我……」
「喜歡。」我打斷了他:「我很喜歡花。」
哪個姑娘不喜歡明豔的花呢?
以前在冷宮的時候,我也曾偷偷採了一株,簪在發側。
顧今昭看見後,冷臉恥笑我:「到底是鄉野出身,鬢邊簪朵大紅花,一看就是村姑做派。」
從那以後,我就不折花了。
蔣元嘉笑了起來,右側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眼尾那顆淚痣分外動人。
「那我下次給你送花。」
他沒有進屋,先去了側房沐浴。
走之前,他說:「李姑娘,我明日起努力當值,爭取得些貴人的賞錢。」
「早日攢夠三十兩銀,我就送你出宮。我是走不出這皇宮了,但你別讓大好年華蹉跎於此。」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屋裏的月季上,有暗香盈袖。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其實在宮裏有人相伴,也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5-
顧今昭復歸太子位後,小福子便跟在他的身邊。
太子總是很忙,忙着瞭解時政,忙着理順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
皇上說太子到了娶妻的年紀,近來讓人給太子送了不少世家小姐的畫像。
可太子總是不滿意,嫌這個不夠溫婉,嫌那個不夠漂亮。
太子實在挑剔,他就沒聽太子誇過什麼人。
哦,也是有的。前幾日下朝時,他曾誇一個小宮女的眼睛生得極好。
可小福子覺得,這雙眼睛特別眼熟,像極了鶯然姑娘。
想到這裏,小福子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是真猜不透太子的心思啊。
闔宮上下都知道,鶯然姑娘爲了護他,捨棄去貴妃宮裏當差的機會,毅然選擇了留在冷宮。
如今太子一朝得勢,他以爲太子會將鶯然姑娘納爲良娣,再不濟也要給些賞錢。
畢竟,他親眼見證了太子臨幸鶯然姑娘的那晚。
他在宮裏伺候了幾十年,一眼就能看出太子沒醉。
他清醒得很,步履穩健,只是臉頰稍紅、酒氣稍濃而已。
甚至在進屋前,還停下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然後,裏面傳來了他不該聽的聲響。
可誰知,太子竟在不久後,把她賜給了一個公公。
人是太子親自送過去的,可那個晚上失眠的人也是他。
他命人在屋外把守,查看裏頭情況。
後來消息傳回來,說兩人並未同房,一個睡在牀上,一個睡在踏板,他這才鬆了口氣。
小福子聽見他說:「孤就知道,李鶯然定然看不上蔣元嘉那種閹人。」
「也罷,沒發生什麼就好。就讓她繼續跟在蔣元嘉身邊喫上一段時日的苦頭,喫多了苦,纔會念及孤的好,眼巴巴地回來求孤。」
小福子聽了頭一句話,忍不住蹙起眉來。
閹人怎麼了?閹人也是活生生的人,靠自己的雙手討生活。
他怎麼就看不起閹人呢?
但小福子不敢多言,只得恭敬地斂眉垂首。
太子想到這裏,又問他:「李鶯然的藥膏用完了嗎?」
鶯然姑娘代太子受過,前些時日又磕傷了手臂。
太子面上雖然未說什麼,私底下卻吩咐太醫院將最好的金創藥送過去,讓她的傷能早些癒合。
旁人總說太子討厭鶯然姑娘,他卻覺得,太子是在意的,只是過於擰巴彆扭。
鶯然姑娘不在的時候,太子每日都要抽空過問她的情況,在浣衣局洗了幾筐衣物,飯喫了多少,有沒有受人欺負。
若是有人欺她過甚,便找個由頭打板子,再把人打發去慎刑司當差。
太子一直在等,等鶯然姑娘受不住閹人身上的那股味,等她在蔣元嘉的欺辱下磨平心性,然後眼巴巴地回來求他。
可過去了一個月,也沒見鶯然姑娘過來找他。
先坐不住的人,反倒成了太子。
這日,他無心政務,早早擱下書卷從書房出來。
「隨孤去瞧瞧李鶯然。」
「孤要看看,她在閹人的折辱下過得如何,學會低頭了沒有。」
去的路上,ṭũ̂⁻太子的心情還特別好。
他和小福子說:「如果她來求孤,孤便讓她入東宮伺候。孤對她,總是心軟些的。」
「也不知道她瘦了多少。等會不用通報,孤直接進去就好。」
小福子低頭盯着腳下的路,一聲不吭。
他可不敢和太子說,鶯然姑娘沒瘦。
人家在蔣元嘉的身邊過得挺好,不像從前那樣骨瘦如柴,微微胖了一點,臉上都有氣色了呢。

-6-
蔣元嘉有一個匣子,專門用來裝錢
俸祿往裏頭裝,賞錢也往裏頭裝。
他說整個匣子裝滿之後,他就能把我送出宮去。
近來他拿了不少賞錢,可每日回來時,身上隱隱約約添了幾道傷痕。
我問過兩次,他總是跳過話題,然後拉下衣袖,捂得嚴嚴實實。
翠蝶的消息一向靈通,我悄悄去找她打聽情況。
「御馬監那邊下人的等級也很森嚴。一般來說,有貴人來,都是資歷老的公公前去伺候,伺候的好便能得些賞錢。新來的,只配去餵馬。」
「我聽說蔣元嘉原本安安分分地在馬廄養馬,這段時日不知爲何,竟然跑去給貴人牽馬。雖是拿了賞錢,卻駁了老公公們的面子,被好一頓教訓。」
「那種老公公慣會害人,不在臉上留痕,把傷口都添在隱祕的地方,實在噁心。」
說到這裏,她看向我,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蔣元嘉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也不差這點。被賣進宮的,都是窮苦出身,哪有他這樣的世家子弟?」
「御馬監的公公原先就孤立他,言語羞辱都是常有的事,如今不過是變本加厲而已。」
聽翠蝶說完之後,我儘快幹完了手上的活,連晚膳都來不及用便去了御馬監。
趕到時已是夜晚,還沒走近,我便聽見了公公捏着嗓子的叫罵聲。
「喲,昔日豔絕帝京的蔣公子曾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如今是掉進錢眼裏了,連咱家的錢都敢爭?」
「我就說嘛,像你爹這樣棄城而逃的敗將,能生出什麼好兒子來?」
「看什麼看,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都淨身爲奴了,怎麼還保持着清高作派?」
他們將蔣元嘉按在水裏,馬鞭子抽在他的身上。到底是在馬場待了幾十年的人,很會把握力道,既然讓衣服不破損,又能在人身上抽出傷來。
我趕過去的時候,人羣已經作鳥獸散了。
只剩蔣元嘉匍匐在地,費力地用手撐着木桶,將臉擡出水面大口呼氣。
「蔣元嘉。」
聽見我的聲音後,他微微一怔,連忙起身整好衣襟,衝我笑了笑:
「阿鶯,你怎麼來找我了?我洗把臉正準備下值呢。」
「對啦。」他朝我攤開右手,掌心是幾兩碎銀:「你看,這是今日四公主賞我的。」
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抿脣看着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怎麼了?」察覺到我的異樣,他有些擔憂:「是不是遇見什麼不開心的事了?在浣衣局裏被人欺負了嗎?」
「蔣元嘉,背上的傷疼不疼?」我輕聲問他。
他微微一愣,隨後又笑道:「哪有什麼傷啊……」
我伸出手,輕輕覆上他的後背,隱隱能感覺到濡溼的血。
他的表情一時間有些凝滯,而後緩緩地垂下頭來。
「你……都看到了?」
「其實也沒什麼,不疼的,你看,我衣衫都沒破呢。」
「阿鶯,我就是想盡快多掙點錢,早日把你送出宮去。」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他頂着溼漉漉的頭髮和脊背上的傷,一字一句說得認真又歉疚,令我的心沒由來突然一酸。
「不是擔心,我是心疼。」
我帶着蔣元嘉回了耳房,走之前他還不忘拾起地上的兩朵鳶尾,笑道:
「你之前說喜歡鳶尾,我今日剛好瞧見,便悄悄採了兩朵。」
回去沐浴之後,他如往常般要睡在踏板上,我拍了拍牀榻:「坐到這來。」
蔣元嘉微微一怔,看着我手裏的藥膏,明白了我的意圖,連忙道:「都是小傷,我自己上藥就好。」
但他拗不過我,被我按在了榻上。
猶豫片刻,我解開了他的腰帶:「背上的傷你不好塗,還是我來吧。」
蔣元嘉許是沒有在姑娘面前光過膀子,整個人侷促得很。
他身上的肌膚細膩光滑,但背上卻烙下許多傷痕,新的舊的,都還沒癒合,一看就是近期新添的。
我爲他清理傷口時,他明明疼,卻極力忍耐着,還有心思安慰我:
「看着可怖了些,其實沒什麼感覺的。」
「阿鶯,你下次要什麼花呢?」
「蔣元嘉,」我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了出來:「爲什麼這麼急着送我出宮呢?」
他背對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只知道,他的聲音很淺,很淡:
「因爲太子殿下的令旨,宮裏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對食,這樣對你的名聲不好。」
「我是罪臣,又是閹奴。你早點出宮,就能早點離開我了,你的清譽不能被我玷污。」
原來,還有人這麼在意宮女的清譽啊。
我想起和顧今昭的那一夜,他不管不顧地強要了我,還說宮女哪有什麼清白。
我手上的動作一滯:「那……要是我不想呢?」
「早兩年遲兩年出宮,對我來說沒有區別。我家的村子前幾年遭遇了一場洪災,村民都沒了,我也沒有家了。」
「和你在一塊,至少……像是有個家人。」
銅鏡映照出他的模樣,他有些愕然,緊緊攥着衣袍。
「不要自慚形穢,我覺得你很好很好。所以啊,別急着賺錢,下次早點下值回來,教我讀書認字好不好?」
他沉默了良久,終究是點了點頭。
「還有,你背上有傷,別睡在踏板上了,我來睡。」
「不行。」他幾乎是下意識拒絕,偏過頭來看向了我。
我本就坐在他的身側給他上藥,兩人捱得很近。
冷不防他轉過頭來,燭火映亮了他的臉龐,那張漂亮的臉瞬間映入我的眼簾。
他的眼睫很長,睫毛輕掃過我的頰側,盯着他近在咫尺、殷紅的脣,我的呼吸莫名一滯。
他也怔住,下意識屏住了鼻息,耳尖泛起一抹紅。
就在這時,廂房的門突然被人撞開。
「李鶯然,你學會認錯了沒有,孤……」
是顧今昭的聲音。
話說到一半,看見屋裏的景象後,又生生止住。

-7-
我猜不透顧今昭的心思。
明明是他讓我和蔣元嘉成爲對食,可看見我爲蔣元嘉上藥後,他又發了很大的脾氣。
他讓人反剪住蔣元嘉的雙手,逼他跪在地上。
在顧今昭的授意下,底下人動作粗魯,蔣元嘉好不容易止血的傷口又被撕裂,白色中衣上血跡斑斑。
顧今昭冷笑俯身,問我:「李鶯然,你怎麼這麼飢不擇食?那可是個閹人,你連閹人都受得住了?」
「他一個斷了根的東西,拿什麼滿足你啊?」
他的語氣裏,全是對太監的輕蔑與鄙夷。
我突然想起在冷宮的時候,有一年隆冬,下了一場大雪。
他生了重病,高燒不退好幾日,我又求不到藥。
垂危之際,是一個精通醫術的太監爲他施針,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分明他的命也是太監救下的,怎麼有朝一日成爲人上人後,就不把底下人當人看呢?
我沒有理會他。
我只是在想,蔣元嘉被這樣押住,不曉得傷處得有多疼。
見我沒有回答,顧今昭突然走到蔣元嘉的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孤很早就見過你。」
「當年孤在冷宮受苦,曾遇見過你。那時你出行有香車寶馬,有美婢伺候,孤身邊就李鶯然一人服侍,孤看着好生羨慕。」
他扯起嘴角,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冷聲問蔣元嘉:「可你現在算什麼東西,怎麼敢碰孤的女人?」
蔣元嘉聞言,一時愕然。
「她沒和你說嗎?」顧今昭彎起脣角,語氣譏誚:「她是和孤賭氣,纔來到你這裏的。」
「她啊,早爬上了孤的牀,被孤臨幸過了。」
他總是這樣顛倒黑白,明明是他逼迫的,卻彷彿我成了做錯事的人一般。
蔣元嘉垂下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他的手緊緊攥着衣袍。
顧今昭就站在那裏,笑着睨他:
「是不是覺得很屈辱?換做從前,滿京名門任你挑選,這種鄉村野婦哪配入你的眼?可如今,你只能和一個髒了的女人共處一室……」
他的話說得很難聽,每個字都敲在我的心上,用言語將那晚不堪的事血淋淋地揭開。
可他還沒說完,便被蔣元嘉出聲打斷。
「不。」
蔣元嘉抬起頭,看向了我,每個字都說得堅定而又認真:
「出身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她雖不會撫琴撥絃,但她生來就會愛人,就會共情。她擁有柔軟的心靈,擁有堅韌的意志,擁有很多世家姑娘無法比擬的優點。」
「即使在皇宮四處碰壁,她依然頑強生長。李姑娘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若是從前能遇見她,與她結交也是我的榮幸。」
「髒這個字眼不該放在她的身上,還請太子殿下慎言。」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剛好能將我心底那道血淋淋的窟窿一點點縫補。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人誇過我了。
在顧今昭身邊時,無論我做什麼,他總有數不盡的理由嫌棄。
嫌我的手太糙,嫌我在貴人面前太過狗腿,甚至嫌我眼尾的痣,說那痣不詳,我是個不詳之人,這才累及他淪落冷宮。
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哪裏不好。
我的手糙,是因爲我會幹很多很多的活。
我在貴人面前狗腿,是因爲我深諳宮裏的求生之道。
至於我眼尾的那顆痣,生得恰到好處,所謂不詳更是無稽之談。
可饒是如此,我還是渴望有人能誇一誇我,不是誇我手腳麻利,不是誇我做菜好喫,而是誇我這個人,誇我本身就是一個好姑娘。
當這一刻終於來的時候,我卻恍惚了起來,心底情緒翻湧。
顧今昭也微微一愣,而後突然湧起了滔天怒意,扣住蔣元嘉的下頜:
「輪得到你來說教孤嗎?」
「你別以爲孤不知道,你是故意在李鶯然面前這樣說的。怎麼了,現在找不到女人,便攥着李鶯然不放,眼巴巴給她獻殷勤了?」
他越說越是生氣,忽然伸出腳來,狠狠踢上了蔣元嘉的心口。
蔣元嘉被人押住,根本躲不開。
顧今昭力道很重,一下接着一下,蔣元嘉沒有求饒,脣角有鮮血溢出。
來不及多想,我飛撲到他的面前,將他護在身後。
彼時,顧今昭抬起的靴子,就落在離我幾毫釐的地方。
他微微一僵,那一腳終究沒有踢在我的身上,只是蹙眉沉聲道:
「李鶯然,這裏沒你的事,起來。」
「這閹人頂撞了孤,孤今日便好好教訓他。」
我跪在他的面前,紋絲未動。
顧今昭的眉越鎖越緊,催促我:「聽見了嗎?」
我攥緊掩在衣袖下的手,仰頭看着他:
「是蔣公公出言不遜,殿下教訓他也是應該。可他的身子本就有傷,只怕經受不住殿下的雷霆之怒。」
「蔣公公畢竟是奴婢的……夫君,夫妻一體,奴婢請求爲夫君受過。」

-8-
顧今昭的怒意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發洶湧。
他呵斥我,說太監哪配娶妻,我和蔣元嘉半分關係也無。
說到激憤處,他甚至不管不顧地攥住我的手,說要將我從閹人的住處帶走。
我雙膝跪地,將那道令旨呈到了他的面前。
上面清清楚楚寫着,將李鶯然賜給蔣元嘉爲妻。
也蓋上了東宮的印璽。
「殿下,奴婢嫁給蔣公公,是遵照您的旨意。」
「您如今,是要反悔嗎?」
四周早聚了不少宮人,雖不敢上前,但都遠遠旁觀。
今夜發生之事,明日必然會傳得闔宮皆知。
顧今昭雖爲太子,可纔剛復位,皇上又有旁的子嗣,他的地位並不穩固。
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出爾反爾,他親自擬的旨,他也沒有辦法否認。
顧今昭蹲下身來,強迫我抬起臉,氣得聲音都在顫抖。
「李鶯然,你還真是好樣的,都學會敲山震虎了。」
「孤當初指婚,不過是見你太過執拗,想磨一磨你的心氣。現在,孤給你一個機會。」
他俯視着我,目光落在那道令旨上,壓低聲音:
「你現在求孤,求孤撤回令旨,再主動撇清和蔣元嘉的關係。孤會順着你給的臺階下,今晚就將你帶回東宮。」
「孤還會給你名分,讓你當正四品的良媛,日後再也不用做服侍人的苦活了。」
他的聲音不大,只有我和蔣元嘉能夠聽見。
蔣元嘉始終低着頭,看似平靜,可反覆揉搓着衣袖的手還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緒。
「謝殿下厚愛,只是奴婢卑賤,便不去高攀東宮了。」
顧今昭似乎沒有想到我會拒絕。
他怔怔地看着我,還想再說什麼,可屬於皇室的驕傲讓他再也拉不下臉。
他看着我,眼底浮動着我看不懂的情緒,良久扯起一抹鄙夷的笑。
「李鶯然,你便自甘墮落吧。日後後悔了來求孤,孤可不會……」
我搖了搖頭:「奴婢不悔。」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不知爲何,他的身子突然一顫,整個人莫名有些慌亂。
他按住我的手,力道很重,彷彿要捏碎我的腕骨。
見我喫痛地蹙起眉來,他又霍然鬆開,只是咬牙說了一句:
「會的,孤有的是法子讓你後悔。」
鬧到半夜,他終於帶人走了,卻留給我滿屋狼藉。
蔣元嘉和我一起清掃屋子,擺好踢翻的椅凳,再把散落在地的碎瓷片一一拾起。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直到忙完,他才問我:「怎麼不去東宮呢?」
「雖然殿下喜怒無常,但你若過去,至少不會再爲奴僕。這比在我這裏,要好上許多。」
我沉默片刻,笑了笑:「蔣元嘉,和你在一起,其實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我將他拉到牀沿,抱起被褥作勢要去踏板上睡。
他扯住我的衣袖,猶豫片刻開口道:「阿鶯,我剛纔聽殿下說,你們曾經有過……」
冷不防他會提起這件事情,我微微一怔。
生怕我誤會一般,他突然加快語速:「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我只是想和你說,貞潔這個詞本就帶有偏見,不該存在。」
「當情意深濃時,做那些是人之常情,談不上有錯。若你是被迫的,那你更不該對此慚愧,該慚愧自責的,是欺辱你的人。」
「所以阿鶯,無論如何,你都是個頂頂好的姑娘。」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了他的發上。
他望着我,眉目清絕,脣角彎出漂亮的弧度。
「要不然,今晚都別睡踏板了吧。」我拍了拍牀墊,「這個牀,挺大的,能放得下兩牀被褥。」
這是我第一次和蔣元嘉同榻而眠。
我縮在被子裏,側過身來,就這皎皎月光打量着他。
他合上雙眼,只佔了四分之一的位置,不敢翻身,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看着他垂在身側的手,將手悄悄遞了上去。
他沒有睜眼,猶豫片刻,一點點合攏掌心,包住了我的手。
顧今昭說得不錯,他有的是法子來折辱我。
浣衣局的嬤嬤得了他的授意,直接將三四人份的活都丟給我做。
等我洗完了,又藉口洗不乾淨,逼着我反覆揉搓。
嬤嬤一直盯着我,盯到亥時方纔離開,
她走之後,蔣元嘉便會悄悄過來,和我一起晾曬衣裳。
手裏總是帶一兩株花,帶着我一同回家。
回去沐浴之後,他便就着燭火,教我寫字、認字。
他是個學識淵博的人,四書五經早爛熟於心,即便沒有書本,閉着眼睛也能講給我聽。
他還教我撥算盤記賬,興致起的時候,兵法權謀、爲政之道也是講的。
燭火映亮他的眸子,說這些時,他整個人格外鮮活,總讓我忘記他是個太監。
我在心中不免悵惘,他學這些,本該在朝堂上施展抱負,誰知一朝家變落得如此?
但我每日最憧憬的,還是睡前聽他授課,然後和衣而眠,彼此躺在一張牀上,絮絮叨叨直到口乾舌燥。
這日睡前,他還提起明日是我的生辰。
他說,他早早備了生辰禮物,明晚要送給我。
我滿懷期待,搗衣時都更有幹勁了。
臨時黃昏,榮嬪忽然來了浣衣局,一時不慎踢ţũₘ翻了我面前的籮筐。
她的鞋面被水浸溼,氣得柳眉倒豎,說是我衝撞了她。
我低頭向她賠罪,她卻執意要將我帶回芳玉軒教訓。
嬤嬤哪敢忤逆她,催促着我趕緊走。
我被迫跟在榮嬪身後,總覺得此事頗爲奇怪。
榮嬪一個宮妃,好端端的怎會來浣衣局這種地方?又怎生這麼巧,偏踢翻了我面前的籮筐呢?
她入宮多年,一直沒有子嗣。
我聽翠蝶說,榮嬪近來意圖籠絡太子,和顧今昭走得頗近。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宮道安靜,偶有一兩隻野貓Ṫü₋掠過。
我發現,榮嬪帶我走的路,並非通往芳玉軒。
分明是去往東宮。

-9-
小福子近來當差,總是戰戰兢兢。
自打那夜從蔣元嘉住處離開之後,太子的情緒便一直不大好。
摔茶碗擲杯子,責罵近身伺候的下人,都是常有的事。
太子還特意吩咐浣衣局的掌事姑姑,讓她多給鶯然姑娘派一些活。
太子說了,鶯然姑娘還是太閒,只要活再累點苦點,她就會乖乖求饒。
可小福子卻覺得,鶯然姑娘不會如此。
在冷宮時,多少人想置太子於死地啊,暗殺、投毒、放火都是常有的事,鶯然姑娘爲了護他周全,就沒睡過幾個好覺,一張小臉面黃肌瘦。
如今明顯是好多了。
太子已不滿足於下人的傳話,他要親眼看看鶯然姑娘在做什麼。
他看見蔣元嘉悄悄給掌事姑姑塞錢,求她待鶯然姑娘好些。
看見耳房的圓口花瓶裏,蔣元嘉每日都要換一株花,鶯然姑娘愛不釋手。
看見兩人共剪西窗燭,鶯然姑娘笑得眉眼彎彎,在紅紙上寫下兩人的名字。
太子明顯慌了,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走向。
他第一次聽見太子反思:「她從來沒有在孤面前笑得這麼開心過。是不是孤待她實在不好,她纔會被蔣元嘉騙了去?」
他很想點頭,很想告訴太子,他對鶯然姑娘確實不好。
可做下人的,哪有指點主子的道理呢?
他一聲都不敢吭,又聽見太子在旁邊自言自語:
「那要是孤待她好一點,她能不能回到孤的身邊?」
「不對,當務之急是先拆開她和蔣元嘉,讓她回來。」
可太子又發愁了,令旨是他下的,他要怎麼撤回呢?
剛好榮嬪來訪,見太子愁眉不展,猜到幾分。
「殿下,我明日尋個由頭,將她帶到東宮便是。」
「人都到了您的東宮,誰知道她是被逼來的,還是自己貪圖富貴來求您垂憐的?到時候不都是您說了算。」
「您宅心仁厚,免了她那樁上不得檯面的婚事,念及過去多年的情分,不嫌她卑陋,將她納入後院,誰聽了不嘆一句她命好,不讚一句殿下仁慈?」
小福子聽着,只覺得毛骨悚然。
做下人的就是這樣,萬般由不得自己做主,Ṭŭ̀ₘ明明是被逼無奈,還要被冠以恩賜之名。
太子欣然應了此事。
他說,明日是鶯然姑娘的生辰,他要好好爲她慶生。
太子讓人準備了一整桌菜,看着滿滿當當的菜譜,小福子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鶯然姑娘不會開心的。
比起這些山珍海味,她大概更想喫一碗蔣元嘉親手煮的長壽麪。
但鶯然姑娘還是被榮嬪強行送了過來。
進入東宮後,偏門一合,她被送入殿中。
裏面紅紗垂縵,滿桌珍饈。
太子有意將她納爲良媛,日後便在東宮侍奉左右。
對於旁的女子來說,這是一樁好事。
可對於鶯然姑娘,小福子也說不上是好是壞。

-10-
這是顧今昭第一次爲我慶生。
他讓榮嬪將我帶入東宮,送進偏殿。
紅燭高燃,燭火噼啪作響,他早就在屋裏候着我。
他說:「鶯然,今日是你二十三歲生辰,孤特意爲你佈下這滿桌菜餚。」
「你有什麼心願,孤來幫你實現。」
我想起幾年前,也是我的生辰。
我悄悄給自己煮了一碗麪,裏面特意放了一個雞蛋。
顧今昭撞見後,神情鄙夷。
他說:「宮女還過什麼生辰?」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打翻了那碗長壽麪,麪湯流了一地。
那日我本想讓自己喫飽一點,卻餓了整整一宿。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過過生辰了。
我看着擺了一桌、連夢裏都不敢想的珍饈,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
我沒有上桌,轉頭問顧今昭:「無論奴婢許什麼心願,殿下都能實現嗎?」
他頷首:「你說。」
「那就請殿下放奴婢回去吧。」
蔣元嘉此時該去浣衣局尋我了,若是尋不見我,他會擔心的。
我想回去找他,再看看他給我準備了什麼禮物。
可顧今昭聞言,臉色一變。
「回去做什麼?你還生孤的氣嗎?」
「往日……是孤不好,如今孤來接你享福,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他是個不會低頭的人,單單說這兩句話,已經十分艱難。
我依舊跪在地上,懇請他放我離開。
彼此目光對視,他的眉越鎖越緊,終於忍不住伸手打翻了餐桌。
名貴的骨碟瓷Ŧų₅碗碎了一地,不知夠冷宮裏的人喫上幾年。
他攥住我的衣襟,將我拉了起來,強行按在懷裏。
「李鶯然,孤錯了還不行嗎?」
「那晚孤沒有醉,孤就是喫味嫉妒了,才裝成醉酒臨幸了你。孤做那些,就是想逼你承認心悅於孤。」
「孤現在不逼你了,你就好好留在孤的身邊,行嗎?」
我費力掙開他的桎梏:「殿下,您自重。」
「奴婢不曾愛慕過殿下。」
他微微一怔,隨後猛的搖頭,按住我的肩膀:
「李鶯然,你胡說什麼呢?你怎麼可能不喜歡孤?」
「不喜歡的話,你爲何要在冷宮陪孤熬整整十年,十年來盡心盡力,把孤看得比你的命都重要?」
他失笑搖頭:「不會的,你不會不喜歡孤的。」
我只覺得有些好笑。原來他也知我盡心侍奉,可這麼多年,又是怎樣高昂着頭顱對待我呢?
「奴婢欠先皇后一條命,做這些只是爲了完成先皇后的遺願。」
「至於對殿下,」我靜默片刻,直視着他的目光:「奴婢從無男女之情,半分也無。」
屋裏突然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他緊抿着脣,死死地盯着我,半晌突然將我攔腰抱起。
他將我抱到裏間的榻上,翻身壓了下來,捆住我的雙手。
一切都像極了那個我拼死掙扎的夜晚。
這一次,他說:「李鶯然,你嚐嚐孤的好吧。無論身體、權勢,還是地位,孤都比蔣元嘉好了千倍萬倍。」
他不管不顧地探入我的衣襟,我瘋了一樣掙扎,摸到了發上的一根木釵。
這木釵是蔣元嘉前幾日親手打磨、爲我簪在鬢邊的。
我拔下木釵,抵在他的喉口。有血絲滲出,染紅了他的中衣。
顧今昭微微一怔,手上的動作Ťũ̂₃雖是放緩,卻依然沒有停止。
「殿下,你還要強迫我第二次嗎?」我失聲道。
他終於被拉回了一絲理智,一點點從我身上離開。
他說:「鶯然,孤不逼你了。」
我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便見他爲我披上外衫,輕聲道:
「孤最後再勉強你一次。」
「半旬之後,是個吉日,孤會納你爲良媛,從此你就名正言順是孤的女人了。」
我想和他說聲不願,他卻如預料到般,搶先一步道:
「別拒絕孤。牀笫之事,孤可以不逼迫你,但孤要你嫁進東宮。」
「孤會對你好的,比蔣元嘉更好。你既然能接受蔣元嘉那個殘廢,怎麼會接受不了孤呢?」
說完這句話,他匆匆離開,似是生怕聽到我的回答。
有宮女上前,將我渾身搜了一遍,把僅有的那根木釵奪了去。
偏殿裏所有尖銳的器物,連帶着瓷瓶、花盆,全被搬了出去。
可我出不去,我被顧今昭囚禁在了這裏。
他說雖然不能給我太子妃位,但他會讓人趕製喜服,拜堂合巹一樣不落。
偏殿有人把守,窗子被人釘上,我像一隻折了翼的蝴蝶,在滿是塵埃的泥地裏面打滾。
顧今昭每日都會來。
我不和他說話,他便巴巴地看着我。
「鶯然,這是你喜歡的荔枝花酥。孤特意命人做的,你嚐嚐。」
「奴婢不敢。」
「你在孤的面前,不用自稱奴婢,和以前一樣就行。」
「奴婢不配。」
他終究悻悻離開,那碗花酥被丟在了籮筐裏。
除了他,福公公偶爾也會進來看我。
他總勸我:「鶯然姑娘,想開點吧。殿下如今對你好了,你何不順水推舟呢?」
我悄悄問他:「蔣元嘉怎麼樣了?」
福公公面色一變,只是搖了搖頭,旁的話再也沒說。
離納妾還有五日時,福公公又來勸我了。
只是這夜,他進了門後一言不發。
我疑惑地抬起頭來,目光正巧與他對上。
熟悉的眉眼躍入我的眼簾,我的鼻子忽然一酸。
他走到我的身邊,溫柔地注視着我:
「阿鶯。」
是蔣元嘉。

-11-
蔣元嘉穿着福公公的宮服,出現在了偏殿。
上一次見面,我們還聊着翌日過生辰的事。
如今只是過去短短几日,卻如隔世一般。
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可哽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蔣元嘉,我不喜歡顧今昭。」
他看着我,輕輕頷首:「我知道。」
「我有心儀的人了。」
他說:「我也知道。」
然後他從懷裏摸出個平安符來,遞到我的面前。
「沒法送你什麼值錢的東西,長壽麪這會也來不及做了。」
「這個平安符,我摸索着繡了許久,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
我記得他當年來冷宮,就是央求我縫補帕子的。
當初對針線一竅不通的人,如今竟然能縫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平安符,着實令我喫了一驚。
雖然針線蹩腳,但我還是喜歡得不得了。
我將平安符貼身佩戴,望向了蔣元嘉。
他瘦了許多,神情憔悴,眼底情緒波動,緩緩朝我伸出了手。
似乎是想抱抱我,可猶豫再三,他的手只是落在我的鬢上,爲我綰好耳側碎髮。
聽人說,過去的蔣元嘉是個驚才絕豔的人。
可自我認識他後,他已經變得謹小慎微。
他爹棄城而逃,致使大魏打了敗仗。
明明不是他的罪過,他卻總覺得自己應該贖罪。
他不怨恨皇室令他淨身,不怨恨老太監的抱團欺凌。
他收斂了昔日所有風華,安靜地做着一切繁重的活。
即便在我面前,他也極度剋制,生怕自己褻瀆了我。
我握住他的手,臉頰貼着他的掌心。
他下意識想要抽回,但終是抿着脣任我擺佈。
他說:「阿鶯,莫害怕。好好喫飯,好好睡覺,養好身體。」
「給我點時間,至多三日,我就送你出宮。」
我微微一怔,下意識反問他:「你想做什麼?」
他只是笑着,偏頭望着我。
「我們阿鶯,是個頂頂好的姑娘。該做飛鳥,不該被宮牆鎖住一生。」
他是潛進來的,不宜久留,匆匆說了兩句便要離開。
我沒有辦法送他,只能眼睜睜看他離開。
推開殿門時,他還在我的眼前。
再度合上後,偏殿裏便只剩了我。
福公公來給我送膳時,我朝他道了聲謝。
他擺了擺手:「鶯然姑娘,咱家也不是什麼多好的人,只是偶爾生起那麼一股俠氣,衝動一回罷了。」
顧今昭讓人做好喜服,八寶頭面也送到了偏殿,要我試試。
我看着花團錦簇的正紅吉服,忍不住蹙起了眉。
這些東西……都逾制了。哪裏是納妾,分明是按照太子妃的規格來的。
不知道蔣元嘉要做什麼,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在宮女的幫襯下換上了那套吉服。
頭戴珠釵點翠,耳墜一雙明月鐺,吉服上的飛鳥栩栩如生,暗紋浮動間似要躍入人間。
顧今昭進來的時候,有些呆滯。
他喉結微微一滾,上下打量着我,良久方道:
「鶯然,孤看了那些世家貴女的畫像,無一人能與你媲美。」
可也是他,嫌我粗魯,說我姿色平平。
他的話,我是再也不敢信了。
他的臉頰莫名發燙,眼底流露出癡迷神色,一步步朝我走來。
燭火將他的陰影投在我的上方,我脊背一僵,步步後退。
可背抵到了牀柱,我退無可退。
顧今昭在我的面前停下,伸手捻住我的耳垂:
「耳墜沒有戴好,孤幫你調一調。」
「鶯然,你這樣,真的好美。」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頸側,我強忍着噁心攥緊衣袖。
他說:「孤從來沒有如此期盼過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好馬上到孤娶你的那天。」
「蓋頭是讓六名全福娘子繡的,合巹酒孤早就備好了,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到時候,你便是孤的良媛,再也沒有人能將你和孤分開。」
他將我困住,手背撫上我的臉頰,聲音有些低啞。
「鶯然,幫孤生孩子吧。生個皇長子,等孤登基,就冊封他爲太子,你至少也會得個貴妃位。孤會待你很好,蔣元嘉能做的,孤都能做。」
他與我捱得很近,呼吸漸沉,我只怕下一秒他便要脫下嫁衣,將我拖到榻上。
福公公是在這個時候着急忙慌地跑進來的。
顧今昭正在興頭上,不悅地呵斥他,卻聽福公公顫聲道:「殿下,皇上讓您速速去養心殿一趟。」
「還……還有鶯然姑娘,也要同去。」
他說這話時垂着腦袋,說完後卻偷偷抬起,給我使了一個眼色。
似乎是在暗示着什麼。

-12-
皇上曾和蔣元嘉的父親蔣敘白交好。
當年若非蔣家,皇上難以順利登基。
爲表感激,也因着兄弟情深,皇上做了兩件事。
一是承諾蔣敘白,無論蔣家犯了多大的錯,都會留下一條血脈。這纔有了蔣家全族斬首,蔣元嘉入宮爲奴一事。
二是給蔣敘白賜了一道空白聖旨,定下了三個「不」。
不可冒犯君威,不可更改死罪,不可擴充兵力。
除此之外,皇上都可答應。
當初蔣元嘉淨身入宮,便帶着這一卷空白聖旨。
皇上曾派人問他,要不要用聖旨保全男兒身。
蔣元嘉拒絕了。
他說,因爲父親棄城逃跑,百姓流離失所,哀嚎遍野,這是他身爲蔣家人該受的罰。
在所有人都以爲他不會再用這張空白聖旨時,他卻帶着聖旨求到了皇上面前。
彼時皇上身邊尚有旁的皇子,見狀都以爲蔣元嘉是熬不住當太監的苦,來向皇上求饒。
可他卻一展聖旨,跪在皇上面前,身形筆直如同青松。
「奴才今日斗膽,向皇上求一個恩典。」
「何事?」
「東宮有一女婢,名喚李鶯然,年已二十三。懇請皇上開恩,讓她出宮,允她婚嫁自由。」
在場諸人皆是一愣,沒想到蔣元嘉拿着那道空白聖旨,竟是爲了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上卻是高興的。空白聖旨在人手裏,他總感覺心裏不太踏實。爲了逼蔣元嘉交出聖旨,他故意要他淨身,誰知饒是如此蔣元嘉都沒有開口求饒。
他原以爲,蔣元嘉是要憋個大的,回頭獅子大開口。
誰曾想,這麼寶貝的聖旨,用在了這個地方。
也顧不得讓蔣元嘉確認,他當即便收回聖旨匆匆應下。
他的心情大好,讓人喊來太子,又擬了道旨。
即刻便放李鶯然出宮,自此婚嫁自由,無人可以約束。

-13-
顧今昭帶我到養心殿的時候,那道聖旨已經擬好,也蓋下了玉璽。
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異常難看。
身子重重一晃,若不是小福子攙扶,幾乎險些就要脫力。
皇上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目光在我和他之間掃視片刻,而後讓顧今昭落座。
他眯着眼睛看我:「名字朕記不得,但這臉還是有印象的。」
「當年先皇后身邊有個小丫鬟,便是你吧。」
他嘆了口氣:「你長大了,先皇后也故去十來年了。」
「當年朕與先皇后有些誤會,讓她在冷宮待了一段時間,不曾想她竟在冷宮故去。好在今年朕查清舊事,解了誤會,把太子接回東宮。」
他一句輕飄飄的誤會,便概括了先皇后的一生。
先皇后入宮前,曾有個心上人。那人後來家道中落,也淨身入了宮。
兩人見面時,一句話都不敢說,彼此遙知珍重便好。
可這事被有心人捅到了皇上那,揚言他們有私。皇上大怒,杖斃了那人,又將先皇后投入冷宮。
直到今年,皇上發現了先皇后的舊物,這纔看清她的心意,接回顧今昭。
皇上又說了兩句,便讓我出宮去。
他還特意恩准,令蔣元嘉送我到宮門口。
顧今昭起身也想離開,皇上沒有阻攔,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成大事者不耽於兒女情長,是也不是?」
顧今昭咬着牙,只得點頭,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太子這道身份,是他橫行霸道的倚仗,卻也是他的枷鎖。
他隔着人羣,遙遙望向了我。
想張口,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一句話也說不了。
他緊緊攥着衣袍,突然就紅了眼眶。
半個時辰前,他還在憧憬着和我成親,半個時辰後,我們便是陌路之人。
他坐在大殿上,頭戴白玉簪,身後僕婢成羣,可臉上卻流露出無措神色。
像極了先皇后自縊後,他縮在角落時的模樣。
可那時,我會陪在他的身邊,陪他邁過重重關山。
如今,再也不會了。
他的目光越過人羣,落在我的身上,無聲地祈求着什麼。
我拜謝皇上,轉身離開。
自此後,我與他,該是山水不相逢。

-14-
在宮裏這麼久,離開皇宮時才發現,我的包袱空得可憐。
宮裏的東西都不能拿,我能帶走的,只有一套粗布素衣、一根木釵、積攢的月錢,還有蔣元嘉送我的平安符。
夕陽的微光映亮宮道,蔣元嘉和我一起走在宮道上。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用空白聖旨換我出宮,值得嗎?」
「那道聖旨,明明能換你的自由。」
他只是笑着,眉眼彎彎:「值得。」
「阿鶯,我已經是個殘缺的人了,可你不一樣。你鮮活明媚有朝氣,你的一輩子該很好很好。」
「那道空白聖旨用在你的身上,比爛在我的手裏要好很多。」
他將我送到宮門口,低頭望着我,動了動脣,千言萬語哽在喉裏,只說:
「阿鶯,珍重。」
「蔣元嘉,」我看着他,又一次說起了舊話:「我有喜歡的人了。」
「我知道。」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
他笑,說:「我也有喜歡的姑娘。」
「可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不該被任何人局囿,包括我。」
「我也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
人很奇怪。
相識十年的人,到最後只剩厭棄。
可相伴短短幾個月的人,卻成了最捨不得的那個。
「蔣元嘉,很多公公在外頭都有宅邸,也有妻室。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你別說你殘破,也別說你不配,我不在意那些,我只要能看見你,就很歡喜了。」
「我知道你現在出宮很難,但每年不是都有探親日嘛,我會回來的,我會看你的。」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他聽着啞然失笑,爲我整好包袱:「好。」
說到後來,宮門都要落鎖了。
我出了宮,他還站在宮裏,與我遙遙相對。
眉目清冽,佔盡了月光。
再後來,宮門合上,他朝我揮手,硃紅的大門隔絕了我的視線。
我再也看不見蔣元嘉了。
我轉身離開,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包袱重了很多。
打開一看,原來是蔣元嘉將他那一匣子錢全塞進了我的包袱裏。
我拿了這一筆錢,回了雍州老家。
白日開面館,夜裏就着燭火讀書識字。
蔣元嘉教我撥的算籌,如今也是派上用場了。
我賺了很多很多錢,每月都會拿出一些捐給善堂,當是給蔣元嘉積點福報。
不在他身邊的日子裏,我總在憧憬,憧憬着明年回京與他相見的場景。
我給他備了些錢,在宮裏有錢打點總方便些。
他喜歡我做的桃酥,我回頭多做一些給他。
我正期待着的時候,一封宮裏來信打碎了我所有憧憬。
信是翠蝶寄來的,她說,蔣元嘉死了。

-15-
蔣元嘉死在了春末夏初時。
因爲衝撞了太子,被太子送入慎刑司,施以極刑。
先是一番鞭打,而後用薄如蟬翼的刀剜進血肉。
翠蝶和我說,她買通宮人悄悄去看了一眼。
彼時蔣元嘉尚未斷氣,但身上一塊好肉也沒有了。
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告訴翠蝶:
「別和阿鶯說這些,她會難過的,我也怕她會做傻事,好不容易爭取的婚嫁自由啊。」
「便說我是突發心疾死的。」
「答應和她的一期一會,終究是我食言了,實在……對不住了。」
他死的時候,緊緊攥着一個荷包,裏面放着一塊帕子。
荷包是我縫的,帕子是他幼妹繡的。
那大概是他在人世間最後的念想了。
他把荷包留着,帕子委託翠蝶隨信寄來。
死後,一把火燒了他的屍身,連個殘骸都沒能留給我。
翠蝶說,她不忍心瞞我,還是想讓我知道真相。
我看着那封信,猛的噴出了一口鮮血。
自那後,起了高燒,躺在牀上,思緒不絕。
一會夢見蔣元嘉在宮門送我,一會又夢見他在慎刑司裏鮮血流了一地。
夢裏滿臉淚水,醒時帕子全溼。
我惱極了自己。
我該預見到的,顧今昭那麼個睚眥必報的人,放過了我,怎會再放過蔣元嘉呢?
我當初就不應該走,至少我留下來,蔣元嘉也不會死。
到後面,我又恨極了顧今昭。
恨他剛愎自用,恨他蛇蠍心腸,恨他手段狠辣毒殺了蔣元嘉。
最怨恨的時候,我想過要進宮找顧今昭報仇。
於是,我打算關了麪館,上京入宮。
可也是那天,有人在雍州起兵反了。
爲首的那人帶着一衆士兵,剛好路過我的攤位,點了好些碗麪湯。
不知爲何,他一直盯着我手裏的帕子,目光怔忡。
我抬頭細細打量那人。
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生得硬朗,輪廓分明,可隱隱總感覺有些面熟。
似乎和我記憶裏的某個人,有幾分相像。
還是他先開了口,問我這條帕子怎麼來的。
我說是我心上人送的。
他又問我心上人姓甚名誰。
我告訴他:「蔣元嘉。」
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臉上還有一道深深的疤,卻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就紅了眼眶。
他顫聲和我說,蔣元嘉死了。
那是他的兒子,親生兒子。
我這才知道,原來蔣敘白還活着。
當初傳聞他棄城而逃,害得一支精銳命喪山谷,皇上一怒之下,命人將其射殺。
可事實的真相併非如此。
蔣敘白率兵打了勝仗,在乘勝追擊的過程中,連帶着他親自培育的那一支軍隊,都被皇上下令處死。
皇上已經私下和遼國簽了議和協約,意圖割地賠款和親,平息戰事。
一來他擔心蔣敘白不願主和,二來又怕他功高震主,便想着連同他的兵,一起滅了。
蔣敘白命懸一線,在部下的掩護下逃出生天,卻也受了重傷。
幸好被山村老嫗夫婦救下,昏迷數月總算保全一條性命。
醒來之後,他出去打聽一圈才發現,九族皆被斬首。
唯一的兒子,被淨了身,入宮做了太監。
他不顧身體尚未痊癒,打算上京去找蔣元嘉。
可正欲啓程,便聽聞了蔣元嘉的死訊。
千刀腕骨,死無全屍。
他當真家破人亡,兒女親人盡喪皇宮,深血幾度染紅石階。
他從無謀反之心,卻是皇家逼他太甚。
他忍無可忍,聯繫舊部,一番操持,起兵反了。
放眼望去,九州殘破,民生積弊,揭竿而起後,有千萬應者。
蔣敘白說着,背對着士兵,眼底淌過兩行清淚。
我低着頭,絞着帕子,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要是蔣元嘉能再多活一段時日就好了。
至少他會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清白的。
他無需那樣卑微,因爲他乾乾淨淨,半點罪孽也無。
他該是那個雲巔之上的貴公子,而不是跌入泥潭,人人都可以欺上一腳。
蔣敘白問我:「李姑娘,你日後有何打算?」
我如實相告:「我想進宮,取了顧今昭的性命,替他報仇。」
蔣敘白看着我,搖了搖頭:「阿詡好不容易送你出宮,你若爲他再度入宮,他定然不願。」
蔣元嘉,字言詡。
可我不甘心他便這樣死了,這是我能想到爲他復仇的唯一方法。
天光破曉,一縷陽光落在了我的發上。
蔣敘白朝我伸出了手,發出邀約:「李姑娘,我也想爲阿詡報仇。」
「我打算起兵攻入皇城,你要一起嗎?」

-16-
蔣元嘉教我兵法之時,我只當聽個耳癮。
我從沒想過,這些東西有朝一日真會派上用場。
蔣敘白的攻勢很猛,一路往東疾行。
我聽他調兵遣將,看他謀劃佈局,將這些都熟記於心。
蔣元嘉曾說,我該去往更遼闊的天地。
後來,正是他的父親將我帶入了血與火交織的戰場裏。
冥冥之中,總有些巧合令人感嘆。
每次上戰場前,蔣敘白總會囑咐我。
他說,若他戰死,切莫管他,繼續東行直搗帝京。
也和我說,若想離開,隨時可以平穩退出,等他平定四方再來尋我。
我怎會退?
爲蔣元嘉報仇,從來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也有我的份。
何況在軍營裏,我見識到了許多。被繁重賦稅壓得喘不上氣的農人,被拉去當壯丁最後一家死絕的書生,被各種禁令打壓到傾家蕩產的商戶。
我也當真想打入京城,將昏君自龍椅上拉起。
到底是民心所向,深秋時,軍隊已經包圍了皇宮。
再度入宮,已是物是人非。
宮裏一片頹色,沒有人繼續當值,紛紛四散逃躥。
蔣敘白去找皇帝,而我直奔東宮。
可是我來得還是太晚了。
一羣老太監將顧今昭團團圍住,拿着一根弦,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他們說,今日就用顧今昭的項上頭顱,給雍州軍們示好。
隔着一道屏風,我聽見了顧今昭苦苦掙扎之聲。
他漲紅了臉,拼命求生。
也不知是誰多言,道了一聲我過來了。
太監一怔,下意識停了動作。
顧今昭藉着這個機會喘息,費力抬頭, 似乎想透過屏風看一眼我。
「鶯……」
而那些老太監見我沒有阻攔,便當我默許,愈發變本加厲起來。
琴絃一點點割掉他的脖子,斑斑血跡濺上屏風,如同梅花。
他無比清晰又痛苦地感知自己的死亡。
世事難料, 當初那個我在冷宮裏護了很多年的孩童, 有朝一日竟死在了我的面前。
也死在了, 他討厭了一輩子、最看不起的太監手裏。
何其諷刺。
他含糊不清的求饒聲慢慢斷了,可太監依然沒有擺手。
便用那根琴絃,讓他身首分離。
我看着看着,笑了起來, 又笑出了滿臉淚水。
阿詡, 你看見了嗎。
顧今昭終於死了。
死得很痛苦,也死得很沒顏面。

-17-
蔣敘白率軍推翻大魏, 建立胤朝。
黃袍加身之下, 登基爲帝。
而我被他收作義女。
他的身子本就不大好,當時全靠一腔激憤撐着, 如今報了仇,心氣兒也就散了。
他在位五年, 後三年都由我代理朝政。
他說, 我的行事作風像極了阿詡, 在我身上能看見阿詡的影子。
到後來,他總愛對着亡妻的畫像出神,有時叫我鶯然, 有時喚我阿詡。
還有的時候,會喚那個早逝幼女的閨名。
蔣敘白駕崩那天,也是初夏時節。
他難得清明,拉着我的手說了很多,都是在交代後事。
到後來,他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他說:「鶯然啊,我的妻兒們來接我了。」
「他們都好年輕啊,怎麼就只有我老了呢?」
「阿詡也來了,他衝着我笑,眉眼和當年一模一樣。」
「他讓我轉告你,好生珍重, 天地浩蕩, 你當凌九天,登絕巔。」
「還有,餘生,開心一些。」
說完,他鬆開了手,也撇下我去了。
只留下一封遺詔,說傳位於我。
坐上龍椅的那一刻,衆臣朝拜,而我終於深切體會到了孤家寡人的含義。
我的親人、朋友,皆已不再身畔。
就連翠蝶,也在三年前出宮嫁人了。
朝堂寂寞,闔宮蕭索。
唯有夢裏, 能和他們一晌貪歡。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離恨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