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蕭冉第六年,我終於有了身子。
可他卻接回了和離的白月光。
白月光只一句「你還認我嗎?」,蕭冉便要給她正妻之位。
侍奉牀前六年的婆母,讓我見好就收,學會知足。
一手帶大的小姑,嫌我商戶女撐不起門楣,配不上她兄長。
連我捨命救下的小叔子,也說四年無子,休了我也無可厚非。
我問蕭冉:「你也這麼認爲嗎?」
他的沉默,燙傷了我的真心。
我留下一封和離書,帶着一包落胎藥,走了。
三年之後,我坐在夫君的高頭大馬上,與被抄家的蕭家人擦肩而過。
有人高聲呼我「嫂嫂」。
我頭也不回:「她的嫂嫂剛被砍頭,身子還是熱乎的,與我何干?」
-1-
七月酷暑,我悶在小廚房忙活了半日,才提着兩個食盒步履匆匆往臨月閣趕。
小姑蕭臨月怕熱,可身量弱又用不得冰,我便熬了一碗綠豆沙配我親手捏的豆沙餅,爲她解暑又解饞。
她嘴饞又嘴叼,旁人做的餅她咬一口,便「呸呸」地吐乾淨。
偏偏我做的,無論什麼,她能喫得一乾二淨。
我與她兄長定親那年,她不過三歲,因侯府遭難,她食不果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連哭聲都像貓一般。
是我一勺子一勺子雞湯煨粥,硬喂大的。
這些年,我膝下無子,可臨月便如同我養的女兒一般,親我、敬我,最是黏我。
只到底是大姑娘了,課業繁忙,規矩也多,有好些日子不曾來我的院子。
當我提着她的最愛,滿頭大汗到了臨月閣時,才發現本該伏案練字的小姑娘不見了。
無奈,我又提着食盒匆匆忙忙趕去小叔子的清風堂。
小叔子蕭南風與蕭臨月乃孿生兄妹,正是習文練武的時候。
他愛喫放糖的綠豆沙,卻要配椒鹽味道的鴨油酥香餅。
酥香餅要趁熱喫,裹着芝麻的焦香,一口咬下外酥裏軟,滿口油香。
喫多了膩口,便要配清爽的綠豆沙。
這綠豆沙看似簡單,小火慢熬,卻要兩個時辰。
他識文知禮,每每見我都是抱拳鞠躬問嫂嫂安。
旁人笑他,在一商戶女面前低三下四。
他面紅耳赤,張口就反擊:「長嫂如母,何況我嫂嫂於我兄妹有再造之恩,豈是爾等攀炎附勢之輩能懂的義氣?」
殘陽如血,落在少年青澀的臉龐,染上了火紅的光。
一轉頭,他看到廊下的我,身薄如紙,進退兩難,便笑吟吟地迎上來:「南風必將拿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讀書,待我高中,爲嫂嫂求個誥命,狠狠打他們的臉。」
誥不誥命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坐在漏風的窗戶下打了上百個絡子,送進學堂求得學問的蕭南風,沒讓我失望。
-2-
而我汗流浹背趕到清風堂時,依舊連個人影都沒有。
蕭南風的侍從告訴我,小姐、少爺都去了老夫人院裏。
婆母?
她自生下雙生的小姑與小叔子後,便身子不大好。
前些年,侯府落了難,老侯爺死在了牢獄裏,她便一病不起,常常被我侍奉牀榻,早就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了。
連一雙兒女,也是我照顧大的。
莫非,她身子又不好了?
我腳下生風,顧不上炎炎烈日的灼熱,焦急地往婆母院子裏趕。
便是踩了裙襬崴了腳,也顧不得。
隔着一道厚重的門,聽見了裏面藏不住的笑聲,我鬆了口氣,正要推門,便聽到一郎朗女聲。
「阿冉,你還認我,認我們的婚約嗎?」
笑聲戛然而止,我推門的手也僵在了門上。
蕭冉是我的夫君,他月前去了一趟漠北,本該十日前就回來的,卻不想拖到了今日。
可他回府,沒有通知我,也無人願意通知我。
原是帶了一名女子。
聽聲音是他白月光齊寰。
我摸了摸還未隆起的肚子,手心裏全是細密的汗。
都說年少不可得之物會困其一生,那年少錯過的人呢?
蟬鳴聒噪,我心如擂鼓,要聽個結果。
許久,蕭冉沉聲回道:「千里迢迢接你回京,自是要給你交代的。」
他認她的婚約,也要給她交代。
那我呢?
光滑的門上生了刺,竟扎進了我心裏,悶悶地生了痛。
半晌,蕭臨月脆生生地開了口:「那疏雨嫂嫂呢?」
蕭冉沒有回答。
婆母冷聲應道:「與你阿兄定下親事的本就是齊寰。她若願意,就做個小。」
「總不能委屈了寰兒,此事不用再提,就這麼定了。」
蕭冉依然沒有應聲。
有時候,沉默挺可怕的。
沉默是變相的認可。
手裏的籃子有些扎手,鑽進心裏,仿若四肢百骸都有些無所適從的痛。
「齊寰姐姐才高八斗,出身世家,與阿兄纔是郎才女貌,頂頂的絕配。臨月,你如今大了,也該知曉,沒用的婦人之仁,只會累及家族,毫無益處。」
累及家族的婦人之仁?
蕭南風是在怪我上個月拜訪大儒周先生的路上,不得已救了路邊的孩童,因此誤了去周府的時辰。
他準備的滿腹經綸,本要在人前大放異彩,最後都爛在了肚子裏,成了一整日的沉默。
儘管我已爲他想盡辦法,拿微末恩情求到了周夫人跟前,但還是落下了埋怨。
原來數年用心,也比不得一次失誤。
蕭南風的一番話,像一盆結冰的水,當頭潑下,砸得我多年付出像個笑話。
身冷,心也冷。
「哐嘡~」
門被我驟然推開。
「疏雨?」
-3-
衆人臉上的驚慌一閃而過。
蕭冉驟然拉開與齊寰的距離,將清冷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你怎麼來了?!」
齊寰面色僵了僵,卻沒有失了體面,硃紅的脣角一彎:「這位就是……姐姐。」
「姐姐」二字似乎煮沸了,有點燙口,她說出來的時候縮了一下身子。
她長得很好看,儘管嫁過一回,在家人的寵溺下仍如二八少女一般,眼底滾着與年齡不符的天真。
那是我獨自生起第一爐炊餅火時,就燒成了灰燼的東西。
「姐姐來了多久了?面色怎麼這樣差?」
「是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嗎?」
她知曉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所以脣邊帶着淡淡的挑釁。
我不喜歡她,從前就不喜歡。
「我爲衛家獨女,並沒有姐姐妹妹。」
「疏雨!」
蕭冉擋在齊寰身前,不自覺提高了訓斥我的聲量,仿若我做了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傷害了他的心尖尖兒。
他長身玉立,落下的光影籠罩在了我身上,與那夜我廊下看上的他驟然重合。
我卻在他緊鎖的眉頭裏,覺出萬分疏離與陌生。
他緩了緩語氣,朝我走來:「疏雨,莫要無理取鬧。」
他向前一步,我連退三步。
齊寰拉他的手落了空,僵在原處紅了眼。
「姐姐不喜我,我走就是,萬莫甩臉子,傷了夫妻間的情分。」
婆母見狀,忙握上了齊寰落空的手,乾脆利落地衝我冷嘲:「你既聽到了,我也不瞞你。嫁給蕭冉,若不是你乘人之危,本是不配的。」
「既做了侯府數年主母,就該知足了。」
「齊寰與你不同,她出自大家,本是蕭冉的未婚妻,而今不過是歷經磨難再續前緣。」
她色厲內荏抬舉齊寰的模樣,與當年躺在草堆上,氣若游絲地被我揹回小院截然不同。
那時候她淚盈於睫,喝下了我的暖身湯,拉着我的手誇我是難得一見的好姑娘。
此後數年,她纏綿病榻,一雙兒女便都落在了我的肩上。
內外操持,我盡心盡力。
從未有過私心,也從未想過事到如今還有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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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人之危嗎?當初她不要的,你們才求了我。如今她要了,你們便嫌我礙眼了?」
一句話,好似捅了馬蜂窩。
蕭臨月護在婆母身前,對我嘶吼:「你本就是商戶出身,與世家主母們坐不到一處,更聊不到一處,如何爲兄長撐起門楣?」
「把主母之位給齊寰姐姐,你錦衣玉食地過自己的日子,還有什麼不滿足?」
「這般與母親說話,便是不孝。」
她手裏攥着一盒上好的胭脂,赤金盒子上還鑲着五色寶石,是漠北纔有的樣式。
是齊寰送給她的。
而我,數年如一日,提着的都是這個竹編的小食盒。
她如今亭亭玉立,伸着脖子往更大的高門上夠,我無權無勢,宛若浮萍蒲草,撐不起她的野心,也成不了她的助力。
她看不上我的小食盒了,也看不上我,才與齊寰站在一處,拿孝道威逼我。
手一鬆,食盒落地。
熬了半日的綠豆沙,流了一地,黏膩污髒又礙眼。
與清冷雅緻的侯府格格不入,像我一樣。
蕭南風冷聲斥我。
-5-
「拈酸喫醋,給客人臉色看,成何體統!」
「莫說兄長給了你容身之地,便是休了你,也因你的六年無所出,有理有據。」
「你也是堂堂侯府的主母夫人,便不能從齊寰姐姐身上學學如何做個體面的高門貴婦?」
「莫要不知進退,快給齊寰姐姐賠個不是,你依然是侯府的半個主子。」
六年無所出?
蕭南風忘了。
那年他五歲,染了痘疫。
所有人避之如蛇蠍,要將其扔去破廟裏聽天由命。
是他包着一汪淚水,楚楚可憐地拽着我衣裙,求我救救他。
爲了救他,我與他一同住進了漏雨的偏房,不眠不休,照顧了他整整七日。
他熬過了痘疫,我腹中胎兒卻成了一攤血水。
這些年,爲了養身子,我不要命地喝苦口良藥。
喝到如今,人苦,命也苦。
卻被他以此爲利劍,將我無情斬於馬下。
我很失望。
可我依然不曾後悔救過他。
一個人的真誠與良善不該是原罪。
我只後悔,拿十二分真心對人的時候,沒有留三分餘地給自己。
大海波濤淺,小人方寸深。
他忘了痘疫,也忘了我因他傷了身子。
可蕭家人不該忘的。
我爲侯府的六年傾心,更容不下任何人逼我向誰低頭。
我直直望向蕭冉:「你也這般認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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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漆黑的眸子落在我身上,幾番張口,卻在齊寰的眼波流轉裏欲言又止。
他的猶豫不決,像一塊通紅的烙鐵,燙傷了我的滿腔情誼。
我便知道,這就是他的意思。
「蕭冉,和離吧。」
蕭冉突然通紅的眼底裏,湧動着滔天的憤怒:「你再說一遍。」
我提高音量,直直地與他對視,不卑不亢地又說了一遍:「蕭冉,我要和離。」
驟然靜默,落針可聞。
婆母卻不合時宜地笑了一聲,撐腰般拍了拍齊寰的手,對我譏誚道:「蕭冉不是被嚇大的。」
「我侯府的大門,更不是誰走了,還能隨意回來的。日日打餅,妄想賣出如此錦衣玉食的尊貴?做夢!」
蕭臨月仰着脖子勸我:「齊寰姐姐很好相處,你若平日一般不惹是生非,她不會找你麻煩的。」
「若是冥頑不靈,我也幫不了你。」
蕭南風也接話:「你無親無故,離開侯府又能去哪裏?」
「不過道個歉而已,有那麼難嗎?」
「兄長不會虧待你,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對你好,齊寰姐姐更不是小肚雞腸的人。」
齊寰是不是小肚雞腸的人,我不知道。
我只知嫁給蕭冉後的有一日,她堵在我的餅攤子前,任由刁奴扔了我滿筐熱乎乎的餅。
嗞嗞冒油的芝麻撒了滿地,他們一腳又一腳,踩碎了本分人一夜的成果。
我被按在地上,看她高高在上地凝視我:「蕭冉是餓了還是瞎了,竟找了你。也不知道日日伸手摸到那一掌心的油膩,惡不噁心。」
我想反駁,可她護從的錘子抵在我的餅爐上。
那是我祖傳的寶貝,是滿屋子人的生計。
我被捏住了七寸,任由她羞辱詆譭取樂。
後來,她覺得沒意思,扔下一把碎銀子,命人往我滾熱的餅爐子裏潑了一盆糞水,才大笑着揚長而去。
我跪在結冰的廊下,洗了一夜餅爐子。
十指生瘡,腫得通紅,那年冬天的餅都打得尤其艱難。
她折我尊嚴,毀我生計,狹隘自私,滿心滿眼都是惡意。
這樣的人,她容不下我。
而蕭家衆人與她站在一處,與那日當街羞辱我的齊寰一樣,端着貴人姿態,高高在上地俯視我、貶低我、輕賤我。
爲了討好齊寰,往後日日夜夜,便都是如此。
我變成了他們和睦友好裏的一粒沙,總是膈應。
可我,本不該是一粒沙。
「我只要和離。」
蕭冉與我冰冷對峙。
他緊握的拳頭在發抖,人都似浸染了一層寒冰,冷得可怕。
可是在齊寰一聲弱弱的「冉哥哥」裏,冰雪消融,只剩脣邊的三分諷刺:「原以爲你是個本分老實的,卻不想不過幾年,也學會高門大戶後院的那一套了。」
「倒是我高看了你。」
-7-
那日我頂着烈日回了院子,帶着蕭冉怒氣衝衝摔給我的和離書。
整個屋子翻了一遍,沒找到半點我的私物。
也終於發現,這麼多年,我對婆母盡孝,對夫君盡心,對弟妹盡力,獨獨沒妥帖對待過自己。
一個小小的包裹,只裝了爹爹死前留給我的幾支素釵子。
那便是我全部的行李。
路過廊下,我聽乘涼的婆子們話家常。
她們說,齊寰早在半月前便入了京城。
小姐喜歡的尚書府家公子,因她引薦,泛舟湖上,小姐終得償所願。
二爺要去的書院,也因齊家的厚禮,得了準信。
便是老夫人最愛的玉面佛,齊寰也從她貴妃姑母那裏求得一尊,剛送到府上。
蕭冉看重她,在最大的鴻宴樓爲她接風洗塵。
可這一切,當真是因爲齊寰嗎?
無人求證。
蕭南風與蕭臨月一左一右,像兩個護法一般,親暱着齊寰,護衛着自己的前程。
就連在病榻的婆母,也強撐身子,被抬去給了齊寰撐腰的體面。
沒有我,也不會有我。
我是鍋底的火,燃盡自己燒沸了蕭家的前程,變成了竈底一把無用的灰。
最後一鏟子扔去豬圈旁,成了漚肥的糞。
從前眼紅我一賣餅女靠着祖墳冒青煙,做了侯府主母的貴婦小姐,如今帶着對下堂婦齊寰的滿滿嫉妒,也開始同情我。
「難爲賣餅女,賭對了侯府的波瀾起伏,唯獨沒有賭對人心。」
嫁給蕭冉,我從來沒有賭過。
-8-
那年侯府蒙難,抄家落獄。
老侯爺在牢獄裏被嚴刑逼供,蕭冉的祖母撐着薄弱的身子四處求人,卻撞了一道又一道猶如南牆般緊閉的大門。
走投無路,ťű₌她想起了我賣餅的爹——被侯爺救過一命,便拖家帶口來了我的小院子。
一粒油燈,照亮底層人的義氣與擔當。
爹爹不怕貴人嘴裏所謂的引火燒身,接納了被姻親與故交拒之門外的罪臣家屬。țúₓ
他騰出了最大的房間,自己搬去了火爐旁的木板牀上,給了侯府衆人遮頭之瓦,落腳之地。
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摸着胸口,那裏坦坦蕩蕩的,就是我們的良心與底氣。
本爲坦蕩報恩,卻被有心人利用。
街頭巷尾,都傳出了我與蕭冉有了首尾。
否則,那麼多落難的人,老衛頭兒偏偏多開三個爐子,只爲養他們。
齊家與蕭家早定下了婚事,如今蕭家落難,齊家巴不得揪着蕭家的錯處,退了他的婚。
流言蜚語,皆因利起。
蕭冉不喫不喝立在那裏,被白月光化爲的冰霜雪劍打得意志消沉,氣勢潰散,彷彿一陣路過的風就能將其吹倒。
他祖母沒命地哭,一雙渾濁的眼都要哭瞎了。
我哄他勸他,用心開導他,卻半點成效都沒有。
芝蘭玉樹的人輕易便要被打倒。
我養了那般久的老太太,終於有了三分氣色,又被氣病在了牀上。
我氣不過,抄起掃把,衝到巷子口,對嚼舌根子的長舌婦們又打又罵。
罵他們毫無廉恥,罵他們小人之心,罵他們一把銀子賣了良心。
爹爹護短,我與人打口水仗,他便握着擀麪杖威風凜凜地站在我身後,做我英勇的將軍護法。
我有了底氣,所向披靡。
那時候,蕭冉隱在漆黑的夜裏,靜靜看着我。
看我撒潑打滾,看我大殺四方,看我按着寡婦的頭讓她道歉。
寡婦沒有道歉,被我揪着頭髮打掉了一顆牙。
我捧着那顆牙抹了一臉的血,招呼我爹興沖沖回了院子:「吶,出了氣就不能生悶氣了。」
「誰再多話,我就打落他的牙。」
「謝謝你。」
他暗淡無神的眸子生了霧氣,猝不及防將我攬進懷裏。
風雪無聲落在他身上,卻砰砰巨響,砸在我的心坎裏。
我懷揣玉兔,狂跳不止,在我爹被風雪糊了眼,緊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叫疼的時候,連要推開蕭冉都忘了,卻被來討牙的老寡婦逮了個正着。
「你瞧瞧,我冤枉她了嗎?光天化日之下都抱上了。」
這一次,是爹爹的一拳,讓她徹底閉上了嘴。
「我一般不打女人,但今日不是一般的日子。」
蕭冉捧着我的臉,信誓旦旦:「疏雨,我會給你交代的。」
他給我的交代,是他祖母喜笑顏開地拿着唯一的玉鐲子,向我父親提了親。
他是天間明月,不染塵埃。
我是牆角蒲草,近泥而生。
我們天壤之別,我們並不相配。
便是爲了逃避,也不該強扭在一起。
我心動,但我不願意。
只世事難料,皆由命定。
-9-
父親連日操勞,昏倒在滾燙的餅爐旁,一病不起。
我們父女相依爲命多年,他除了放不下他那個祖傳的餅爐子,還放不下我。
餅爐子被我立在茅草屋裏,他不怕它會跑。
我沒了父親,卻如浮萍,從此無依無靠。
「疏雨,答應他吧。」
「爹爹到底於他們有幾分薄恩,至少,他們不會虧待了你。」
蕭冉握着父親粗糙的雙手,說疏雨的餘生有他在。
一句有他在,他便從頹喪中立了ţű̂⁻起來。
勁如松柏的他,彎下腰桿,對他瞧不上的人曲意迎合,甘效犬馬之勞。
紈絝樂於將雲上君子踩在腳底取樂,他受的折辱我都看在眼裏。
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他才肯將濡溼的雙眸藏在我頸窩裏,發泄他的不甘與不忿。
我什麼都幫不了他,只能斷了他的後顧之憂,將病榻上的老人、嗷嗷待哺的幼兒,一肩挑起。
我也很累,可能與他並肩同行的只有我,所以我在那年學會了喫苦。
那一年,他其實走得辛苦又艱難,連老侯爺血肉模糊的屍身,都是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揹回來的。
老侯爺的血與蕭冉落下的淚,砸在地上,一路開花。
他倒像是從屍山血海裏踩着血走出來的。
我心疼他隱忍背後的艱辛,也知他選擇齊寰更多是爲了家族利益。
齊貴妃正得恩寵,齊家如日中天。
便是和離後的齊寰,也被勳貴子弟爭着要。
可蕭家不同,便是沉冤得雪,因無遞得上話的人,陛下歸還的也只是產業與封號,連正經的職位都不曾給過蕭家。
蕭南風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頗受打壓,鬱郁不得志。
蕭臨月正是要相看婆家的年歲,卻連勳貴的宴會都不被邀請。
他們像被真正勳貴拒之門外的尷尬存在,不上不下,很是艱難。
他們要前程,所以要賭一把。
拿舊時情意,選擇了夠得上的齊家。
我懂,我都懂。
可我,接受不了。
-10-
接受不了承諾給我一世安好的人,將我置於後院的鬥爭中,朝不保夕。
更接受不了,他摟着新歡日日恩愛時,我要獨咽苦水,還要勸自己——要大度,要隱忍,要爲了家族前途做個懂事的女人。
更接受不了要與另外一個女子時時較高低,日日勾心鬥角。
我只是個賣餅的女子,雄心壯志都在多賣一爐酥香軟脆的餅上。
後院鬥爭,我不愛。
虛與委蛇,我不會。
便是配合他們做戲,我也做不來。
我接受不了,我也不會接受,所以我走了,帶着一包素簪子,和出門便抓上的落胎藥。
江南水鄉,那是我老祖宗起家的地方。
順水南下,一日千里。
京城舊夢,就都忘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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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宴樓裏,高朋滿座,熱鬧非常。
只有蕭冉的心,空落落的。
他想到疏雨說和離時那般決絕的模樣,心就悶得透不過氣,臉色便也不大好看。
直到尚書府夫人親暱地拉起了蕭臨月的手,誇讚她出落得越發標緻時,他纔在臨月含羞帶怯的笑意裏,將一顆心漸漸放回了肚裏。
他想,疏雨是會懂他的。
他一路走得艱辛,挑着侯府振興的重擔,扛着家族的名望。
他想讓自己的弟弟妹妹輕鬆一點,不得已走了一條捷徑。
疏雨能懂的。
她向來疼愛臨月,如珠如寶。
若是知曉臨月能與心儀已久的尚書府公子定親,她定比自己還要高興幾分。
待她想明白了,乖乖給齊寰道個歉,再撕了和離書在母親面前示示好,也無人真的會罰她跪祠堂。
可尚書夫人接下來的一番話,像九釘錘,一下將他打得暈頭轉向:「你嫂嫂是個能幹的,若非她磨破十指教菡萏雙面繡,那個懶丫頭,文不成,武不就,如何能在太后的壽宴上另闢蹊徑,獨得讚賞?」
菡萏是尚書府的千金,在太后壽宴上憑靠雙面繡獨得太后讚賞,被許給了聖上最寵的三皇子爲妃,一時風光無兩。
內定的皇子妃,本是走個形式。
卻不想,那得了太后誇獎的雙面繡,竟出自疏雨的手。
蕭家衆人從不知,悶聲不響的衛疏雨,竟在何時與尚書千金與夫人走得如此之近。
可既如此相熟,又爲何明知臨月的心思卻苦勸她內修自身,勿要刻意迎合呢?
尚書夫人像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
-12-
她臉上堆滿了笑意,眼底卻半分笑意也沒有地拍了拍蕭臨月的手:「你嫂嫂誇你最是聰慧懂事、秀外慧中,我信她,她懂我喜好,眼光又向來不錯,不似有些毫無規矩的女子,能做出光天化日之下與外男私會的醜事來。」
「那般不知廉恥的女子,做妾都是抬舉了她。」
蕭臨月頓時身子一顫,像被狠狠打了一耳光一般,血色全無,半點話也說不出來。
是齊寰教她的——
女勾男,隔層紗。
使其沉迷美色,無法自拔,一切便水到渠成。
所以,她與許召在齊寰的撮合下,泛舟湖上,談詩論道相處了好半天。
可原來,朗朗乾坤,逃不過也躲不過旁人的口舌。
她丟了名聲,也丟了臉。
這般不自尊自愛的行爲,當真如嫂嫂所言,是高門主母們都看不上的自輕自賤。
蕭臨月頓時眼圈通紅,將哀怨的眼神落在了同樣如遭雷擊的蕭冉身上。
「她……她也不是故意,只是急切了些。」
蕭冉心想,疏雨從來性子軟,好說話,臨月回府後去疏雨跟前撒撒嬌。
以疏雨與尚書夫人的交情,上門說說好話,他們當賣她一個面子的。
至於齊寰——
蕭冉將視線移到那抹豔麗身上。
她正遊走在高門勳貴之間,落落大方,進退有度,遊刃有餘。
拋開青梅竹馬的情意不說,那也是深居簡出的疏雨永遠做不到的體面。
蕭冉舒了口氣。
齊寰這般朗朗大方的女子,才撐得起侯府的門楣。
單說南風的前程,靠的便是她得來的。
這般想的時候,蕭南風的師母拎着禮物來了。
-13-
那是一匹價值千金的好料子。
蕭南風的師母笑吟吟地塞在了蕭南風手上。
大儒之妻周夫人的抬舉,蕭南風覺得自己腰桿都挺直了幾分。
「師母太過客氣。」
「南風受之有愧。」
蕭冉也覺得面上有光。
多少高門勳貴上門去求,都敲不開門的古怪老頭,竟真的在齊寰的一箱珠寶下,收了南風。
從前看不上侯府的京城勳貴,看到了蕭南風身上不可估量的前程,如今不也聞着味兒上趕着來巴結了?
單憑這一點,蕭冉便覺得疏雨太不懂事了些。
個人情緒在家族前程面前,該放就得放。
何況母親待她如親女,即便齊寰做了當家主母,還能虧待了她不成?
蕭冉笑吟吟地上前接禮盒,卻被周夫人搖頭避開了:「這禮物不是給你的,是讓南風帶回去給他嫂嫂的。」
蕭南風一驚。
「怎又是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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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凜然一笑:「那日我兒受驚昏厥,若非你嫂嫂出手搭救,他小命休矣。」
「我幾次三番找上門去,她皆因南風求學之事不肯收下。如今南風被老匹夫收進了門,我的禮物她也該收下了。」
蕭南風身子一晃,不死心地追問道:「您是說,我被師父收進門是因爲嫂嫂?」
周夫人一臉譏誚:「是啊!」
「若非你嫂嫂心懷大義,又至純至性,如何能打動頑固的老匹夫?」
「你以爲,他是什麼很容易被俗物收買的人嗎?」
她意有所指的「俗物」,讓蕭南風像被掐着了脖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蕭冉也被赤裸裸的耳光打得無地自容,難堪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遠處的齊寰終於在他們的蒼白失神裏,迎了過來,對着周夫人問道:「這位是?」
蕭冉目光一沉:「你交好的,大儒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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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寰眉頭一皺,頓時冷了臉:「夫人向來與我交好,我卻不知夫人長這般模樣。」
與她交好的幾位閨閣小姐也附和道:「哪裏來的婦人,也敢冒充大儒夫人?」
「只怕是坑蒙拐騙走錯了地方,竟丟了這麼大的人。」
有人掩着帕子偷笑,只有蕭家人面色煞白,滾滾落汗。
齊寰脖子高高揚起,一副倨傲模樣走到周夫人面前:「把這冒充大儒夫人的婦人給我趕出去。」
「今日我心情好,便不報官了。你且鞠躬道個歉,我便饒過了你。」
蕭南風與認識周夫人的勳貴們正要攔,哪知周夫人像早有預料一般,雙手一拍,便有人抬來了一個大箱子。
蓋子一開,珠光寶氣晃了衆人的眼。
「喲,知道自己錯了,拿珠寶道歉?」
「我們齊寰姑娘可不缺這些玩意兒。」
齊寰身邊的小姐們還在捂着帕子偷笑。
可齊寰在看到箱子裏的東西時,神情凝滯,手帕緊擰,再沒有了先前的囂張氣焰。
周夫人挑眉一笑:「夫人該認識這些東西吧?」
在齊寰下意識要否認時,她頓時冷了聲色:「收買我府中嬤嬤,意圖塞人進府中的事,用的可就是這一箱珍寶!」
「如今,理應物歸原主。」
「讀書人講究個身正,歪門邪道的路子,莫髒了我周府的大門。」
-16-
滿堂賓客,頓時變了臉。
暗地裏送禮走後門的事,滿京城比比皆是。
可鬧到明面上反被打臉的,齊寰屬於頭一個。
尤其大儒周先生,最是討厭關係戶走後門,是連皇子的面子都不給的。
齊寰不僅意圖拿銀錢收買周先生,甚至錯將嬤嬤認成了夫人,當真可笑至極。
齊寰傷了臉面,卻還強撐骨氣:「夫人何必如此折辱人?」
「南風也是憑着自己的本事進的書院,我拿些小玩意兒感謝夫人照顧與提攜,你不要也罷,何必在我的宴會上給人找不痛快?」
大儒夫人與太后是手帕交,何曾怕過誰?
她當即冷笑道:「我也不是來找你的,聽聞蕭大人辦酒宴,以爲我的小友疏雨也在,刻意來找她話家常。這壞丫頭,說好的陪我喫茶,我準備了滿桌子她愛的點心,等了半日也不見人影。」
「倒是讓我白跑了一趟,還看了好大一場醜戲。」
大儒夫人何許人也?
太后的手帕交,先帝的白月光,大儒先生被罰跪的老天爺。
便是公主、王妃的面子,說不給也就不給。
可她卻獨獨看重衛疏雨,那是怎樣的抬舉,又將是怎樣的前程?!
衆人落在蕭冉身上的視線,又變了。
坐在一旁喫茶的尚書夫人,像找到隊友一般,忙迎了上去。
「夫人也與蕭夫人交好?湊巧,我也一樣。」
「她是衛疏雨,該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哪個阿貓阿狗的夫人。」
說着,她狠狠地剜了蕭冉一眼,將其剛剛燃起的滿心希望,澆了個透心涼。
「無名無分地攪在一起,不知所謂,貽笑大方。」
兩位夫人袖子一揮,浩浩蕩蕩地走了,落下了灰頭土臉的蕭家人,與絞碎帕子的齊寰。
若在此時,大家還不知道她們是在爲衛疏雨鳴不平,便都白混了這麼多年。
不想沾染是非,尋着藉口,賓客散了個七七八八。
一場聲勢浩大的接風宴,成了茶餘飯後的笑料。
-17-
不過短短一個時辰,蕭冉像被驚雷炸身,驚喜交加。
他急切地趕往侯府,迫切地想問問疏雨,在他們不曾在意的角落裏,她到底還藏了多少祕密,又爲侯府準備了多少驚喜。
因爲太着急,他甚至被門檻絆了一下,直直跌在了地上。
掌心的血都顧不上擦,他直接衝進了疏雨院裏。
可偌大的院子裏,只有海棠樹下,揪着帕子的他的母親。
「母親,疏雨呢?」
「我有要事同她說。還有,母親,讓疏雨做妾的事不要再提。疏雨是我的妻,便是齊寰入府,她也是我的平妻,而不是妾。」
「以後她繼續管着家……」
「沒有以後了!」
他母親的一句話將人釘在了原地。
「你說什麼?」
他直勾勾地盯着他母親,心像被揪了一下。
「衛疏雨走了,也帶走了肚裏的孩子。下午的船,趕不上了。」
「還好她什麼都沒帶走,侯府倒也沒什麼損失。」
「氣性如此之大,活像我們欠了她的。兩年照顧,換六年錦衣玉食,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與齊寰比,她當真上不得檯面。」
「只那玉面菩薩,本是宮裏送給她的,既然她走了,那就放在我的安堂裏吧。」
蕭冉再次被掄了一個無形拳。
他以爲,那樣好的東西,除了齊寰,無人求得來的。
他理所應當地認爲,那是齊寰討好母親的禮物。
可,那也是疏雨的。
是太后誇她雙面繡繡得好,知她子嗣艱難,刻意賞賜她的。
玉面佛還在,可疏雨與肚裏的孩子,都走了。
蕭冉終於覺得有什麼自己把握不了的東西,已經在悄無聲息裏徹底失去了。
他什麼也顧不得,連滾帶爬趕去了碼頭上。
漆黑的夜裏、冷冷的河風,吹散了他最後的希望——沒趕上船,也弄丟了疏雨。
蕭冉掌心的傷口開始痛了,一點點,越爬越深,最後爬到了胸口,他心都在抽痛。
那晚,蕭侯跌了一跤,把自己摔碎了一地。
他終其一生都在後悔,自己怎麼就慢了那一回。
-18-
三年後,我陪家裏的紈絝入京,爲太子殿下喜得麟兒送賀禮。
孟洛川和五歲的小姑芸兒因爲今晚誰跟我睡的問題,爭得不可開交。
孟洛川活出了狗德行,說不過就動手,搶了芸兒的糖葫蘆,惹得芸兒哇哇大哭。
我揪住孟洛川的耳朵便是一頓掐。
他的劍眉星目皺成了一團,一邊叫痛,一邊告饒:「我錯了,夫人,我錯了,求你,求你放手。」
「神仙姐姐,放過我,放過我,我的好姐姐。」
芸兒破涕爲笑,衝他吐起了舌頭,卻同時冒了好大一個鼻涕泡。
小小的馬車裏,頓時笑作一團。
淮南王二公子孟洛川,世人皆知的風流紈絝,唯有在我面前,乖順得像只貓。
三年前,我南下江南不久,蕭家人不遠千里派人去找我。
那時候,我剛落下胎兒,正是虛弱的時候,一個人撐着身子抓補藥。
偏偏與蕭冉隔街相撞。
我知他終於看到了我身上的閃光點,可我已經不想再爲他們照亮前程。
我跳上路旁馬車,一根簪子,抵在了孟洛川咽喉上。
他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我:「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把簪子往前送了一寸:「你知道我是誰?」
他顯然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是誰,我憑什麼知道你是誰?」
「走!」
我躲過了蕭冉,沒躲過孟洛川。
車行城外,我便大出血了。
紈絝少爺要送我回家,可我沒有家。
租住的小偏屋裏,連一張像樣的桌凳都沒有,他只能站在牀邊,站到他心生憐憫,對我施以援手。
我日夜操勞,滿手心的繭,因油鍋飛濺,手背上還落了燙疤。
他給我撿藥時,帶了一罐去疤膏。
「女孩子哪裏都很珍貴的,愛惜自己一點。」
蕭家所有人看不到的傷疤,他看到了。
長了眼睛的人到處都是,長了心的人卻很少。
恰好,孟洛川長了心。
有心人要打動一個人是很容易的,我與他走到一起便也順理成章。
你以爲我會孤獨終老?
我摸着胸口的坦蕩,知我不曾辜負任何人,便也知,不該辜負自己。
人這一生何其漫長,愛錯了人,走錯了路,都可以回頭。
活人不會被路堵死。
我的大好人生憑什麼爲旁人的錯誤墮入黑暗,永世不得超生?!
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嗞嗞冒油的生活纔有滋有味。
-19-
孟洛川入了宮,芸兒對京中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
我便帶她挑幾樣小玩意兒。
撥浪鼓上胖乎乎的娃娃頭,模樣倒是與芸兒相像。
我正拿着它逗弄芸兒,卻自身後傳來一聲驚呼:「疏雨!」
四目相對,蕭冉背光而立,眉眼間裹滿風霜,單薄得仿若一陣風就能把他颳走,陌生到我竟半晌才認出。
「疏雨,我找了你三年,這三年你去了哪裏?」
他伸手要拉我,我退後一步,狠狠打落他的手:「放肆!」
「大人請自重。」
芸兒見我變了臉色,扔下手上的撥浪鼓,便擋在了我身前:「你乃何人,如此無禮?」
蕭冉垂下眸子,痛楚又驚喜地看向芸兒:「這……這是我們的孩子?」
「你竟將她養得如此之好,比同齡孩子尚且高出兩個頭來。這是我的長女,母親該驚喜萬分了。你辛苦了,且與我回去……」
「大人!」
我只țůⁿ覺荒誕。
莫非我衛疏雨的善良,在他們眼裏便是天生骨頭賤?
賤到認識到了蕭家人骨血裏的卑劣,被他們一傷再傷,還要自胯下生出捅向自己的刀?
我始終與阿爹一般良善,但我不會再犯蠢。
「我們已經和離了。」
「你也沒那麼好命能有這麼好的孩子。」
蕭冉面色一白,在芸兒臉上找不到半分像他的痕跡,才沉痛地收回了雙手。
好一會兒,他又強扯了三分笑意。
「無妨的,只要是你的孩子,領養的、自己生的,我都認。」
「丫頭,我是你父親,蕭冉。」
「以後我都會陪着你和母親,好不好?」
他欲伸手抱芸兒,我氣不過,狠狠推了他一把:「你瘋了不成,見着誰都認子女。那路旁的阿貓阿狗也是你子女嗎?!」
芸兒被這天降的爹氣得臉紅脖子粗,當即跳起來甩了他一耳光:「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讓我淮南郡主認你做父親?」
「又何來的狗膽,對我嫂嫂糾纏不休?不怕我二哥打斷你的骨頭。」
蕭冉被這一耳光打呆了,直愣愣的,一再從我臉上找玩笑的痕跡。
直到身後着便裝的護衛,握住了腰間的刀,對他虎視眈眈,他纔信了。
淮南王,陛下最信任的親兄弟,真正的大權在握、無人敢擋的權貴。
他比不上,更惹不起。
痛楚在眼底流轉,蕭冉的手伸起又落下,像我離京那日一樣,始終權衡,始終試探。
「芸兒,我們走吧。」
芸兒不願多看他一眼,拉着我的手,轉身就走:「這般無禮的人,也就是沒遇到我二哥,不然非打斷他的手。」
或許是我看錯了,蕭冉的身子竟莫名一震。
-20-
與蕭冉不歡而散那夜,我輕易不再出府。
只在無可推辭的公主府的晚宴上,我又見到了蕭南風。
他墨髮高束,一身錦衣,坐在人羣中也很顯眼,已有了公子的明朗之相。
只看向我時,不自覺抬高了聲音。
他與周圍的人侃侃而談,講他如何身姿矯健,在馬場上大放異彩。
又講他字寫得如何出神入化,爲人所誇讚。
還說他的未婚妻,何其乖巧懂事好相處。
我知曉他是說給我聽的。
他想證明,沒有我的謀劃與周全,他一樣活得遊刃有餘,熠熠生輝。
可他過得好不好與我何干?
我不僅沒多看他一眼,甚至嫌他聒噪,主動將位置換到更遠的地方。
把最好的點心、最甜的瓜果,都掰成小塊兒,一塊兒一塊兒塞進芸兒的小嘴裏。
她喫得香,又是貼貼,又是親親,糊了我一臉口水。
蕭南風看得受傷,再無炫耀的興致,垂着腦袋,像受傷的小狗。
「二嫂,那個人好生奇怪,爲何總偷看我們?」
芸兒聲音不大不小,蕭南風也聽到了。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緊張到腰背僵直,緊緊攥着裙襬的動作,與小時候被蕭冉考功課時一模一樣。
眸中殷切的希望我看得清楚,卻生生潑了一盆冷水。
țų⁷「不認識,不必管!」
蕭南風驀地抬眸,滿眼皆是震驚與難過。
他終究未能跟着大儒學治世之道。
在我離京後不久,大儒便以「道不同,不相爲謀」爲由,將蕭南風踢了出去,蕭南風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這結果,我並不意外。
他急功近利,始終沉不下心做眼下的事。
我勸得多了,他便嫌我煩:「你只是個賣餅的,哪裏知道世家的艱難?我若不急功近利,莫非與你一般賣一輩子的餅?」
「以後我這裏你少來些,耽誤我讀書,母親又要囉唆我了。」
甚至在我要救大儒的獨子時,蕭南風急着去赴宴,半點忙不曾幫過,滿嘴都是埋怨。
埋怨那孩子早不暈晚不暈,非要暈在他的車輪之下,毀了他的前程。
埋怨我婦人之仁,分不清輕重,誤他終身。
更埋怨生不逢時,處處都在與他作對,讓他舉步維艱。
老天給過他機遇,就在他的車輪下。
可他只看得見遠方的登天梯,看不見足下的一寸土地。
跌入谷底,萬劫不復,是他的因果。
「糕點不好喫,二嫂,我想喝你的湯了。」
我帶着芸兒去了假山後的涼亭,將她二哥爲我準備的湯,分了她一碗。
她滿嘴留香,說的話也是香噴噴的:「不愧是我二嫂,人香,湯也香。」
「芸兒太好福氣了,跟着二嫂有喫又有喝。」
「所以,你沒做綠豆沙了嗎?」
蕭臨月就在這個時候走了出來。
-21-
她錦衣華服,出落得風姿綽約。
只眉宇間籠罩着一股子暮靄沉沉之氣。
「她沒喫過你的綠豆沙嗎?滿京城裏,沒人比你更會做綠豆沙了。」
她一步步朝我走來,豆大的淚珠盈於眼眶。
齊寰入府後她的日子很不好過。
蕭母身子差,又無半點處事之力,護不住自己,又如何護得住兒女?
蕭南風的前程尚且有蕭冉出謀劃策謀。
她卻只能在齊寰手底下討活路。
齊寰不是衛疏雨,根本不在意她的前程與死活。
她愛慕的公子,最終與一教書先生的女兒訂了婚。
那是個秀外慧中、沉得住氣的姑娘。
不顯山,不露水,卻滿腹才華。
只一幅題詩的山水畫,便讓周公子心悅誠服,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彼時,我苦口婆心,勸蕭臨月將精力放在提升自己的內在上,不必急於一時。
與周家周旋,自有我去努力。
可她看不上我,又如何會信我?
任由自己污了自己的名聲。
時至今日,聲名狼藉的侯府無人上門求娶。
齊寰便將她許給了齊家旁支的庶子。
那人我不瞭解,只聽旁人說妾室已經抬了三個。
她悔不當初,可世上從無後悔藥。
他們的背叛與刻薄我都能放下,唯獨蕭臨月,這麼多年始終像胸口的疤。
她是我一手帶大的,如我半個女兒一般。
我也曾拿十分的真心去爲她謀劃,那張獻給太后的雙面繡,我在燈下紮了三個月。
雙手紅腫,握拳都難。
還爲她熬着解暑的綠豆沙。
送她綠豆沙那天,我滿心歡喜想要告訴她,太后賞賜玉面佛,侯府便是得了天大的體面,她的婚事就有了盼頭。
可綠豆沙落了一地,她在我心窩子上紮了一刀,讓我在鮮血淋漓中看透蕭家人的薄涼。
是她,親手毀了自己的前程。
如今,她想起的是那碗綠豆沙嗎?
她要的是我不求回報的一味付出。
「我二嫂喫了綠豆會哮喘,二哥便將滿廚房的綠豆都扔出了府。」
「爲了二嫂好,我們王府無人會碰綠豆子。」
「二哥給二嫂準備的,都是補氣血、養身子的補湯。」
-22-
蕭臨月像被芸兒的話狠狠抽了一耳光,囁嚅半晌,才顫聲說了一句:「是以,你從來沒有喫過綠豆沙?」
愛和不愛,其實很明顯。
愛我的人,知我薄弱,給我以盔甲相護。
不愛我的人,飲我以血肉,仍覺意猶未盡。
這一刻,我終於釋然了。
「我不會的、不適的,有很多。」
「可你們,長眼不長心,都視而不見了。」
我沒有母親,不會伺候人。
可蕭家落魄那幾年,從蕭冉的祖母,到蕭冉的母親,皆是我從頭洗到腳。
我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姑娘,也會累到偷偷跑去爹爹墳前大哭。
可我沒有爹爹疼了,再也沒有。
打餅打到手都伸不直,蕭母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地數落我:「苦力最是不值錢,你當初就該多讀些書,萬莫拖了蕭冉的後腿。」
我出自小門小戶,看不懂高門大戶的賬簿。
蕭冉沒有功夫教我,蕭母只一句「自行解決」,我便挑燈夜戰,與賬房先生撥着算盤珠子一夜未眠。
我話少,不愛與人打交道。
可蕭家門戶高立,我覥着笑臉在勳貴間遊走,受盡冷落與嘲笑,伴着苦水和茶水嚥下。
他們要高嫁,要前程,我削尖腦袋四處謀劃。
而他們卻不曾從我熬紅的眼、刺腫的手裏問一句「你怎麼了」。
他們看不到我的辛苦,也看不到我。
連我走那日,與他們擦肩而過,也無人問一句「爲何出府帶着小包裹」。
他們認爲我在賭氣。
認爲我一介孤女,離了他們就活不了。
更從門縫裏將我衛疏雨看扁,認爲我貪戀侯府權勢與富貴,終究會縮起頭來做個任人揉搓的妾。
去碼頭要走半個時辰,那般長的路程,但凡有人去攔我,京城我是出不去的。
但是沒有。
一路南下我都在想,我錯在哪裏。
後來,船上落了一場雨,將我打醒了。
睿智的成年人首先要學會放過自己,不必將別人的過錯強加在自己身上。
配不上我一路傾心交付的,從來都只會是路人。
將過往踩在腳下,我便又長高了一點。
長高一點,我看得就更遠一些了。
胸口坦坦蕩蕩,我無所畏懼。
「我不感謝你們教會我成長,那些痛楚並不是什麼美好的經歷,我不恨你們都是因爲衛疏雨開闊,而非你們不可恨。」
「如今,你們還有什麼資格在我一個受害者面前說委屈?」
蕭冉與蕭南風站在樹下,他們看到了我的怒氣,也聽到了我數年委屈。
可最後走出來的,不是本該道歉的他們,而是紅了眼眶的孟洛川。
-23-
他從宴席上過來,順手帶上了披風,輕輕地披在我身上,細緻地爲我係上我最喜歡的蝴蝶結,然後握住我冰冷的指尖吹了又吹,最後將我抱在懷裏,輕輕地在我通紅的鼻頭上颳了刮:「辛苦了。」
「以後的風雨,都有我擋。」
他說到做到。
我不喜歡應酬,便是公主舉杯,他也替我擋下:「夫人身子不適,飲不得酒水,便由洛川代勞。」
偏偏他是紈絝,被父兄疼,被母親寵。
便是宮裏的太后娘娘,也說拿這潑猴毫無辦法。
他高看我,世人都高看我。
我不再是侯府後院裏寂寂無名又頗受嘲笑的賣餅女,我是被太后誇讚、受大儒夫人疼愛、被淮南王府捧在手心的衛疏雨。
齊寰頂着侯夫人的名頭,卻受盡了蕭家人的冷落,便將怨氣都發泄在了我身上。
「據說孟二夫人落胎傷了身子,於子嗣無益。也不知府中有幾房姬妾,可有開枝散葉?」
說完,她自顧自地掩脣輕笑:「我沒有惡意ţų₎,只與孟二夫人也算故交,便想傳授點養育子嗣的經驗。」
她三年抱倆,意氣風發。
世道加在女人身上的附加價值,成了她攻擊我的刀槍。
這麼多年,她殺不ẗù₁死我,倒也沒有長進。
我衣袖下的手攥得很緊。
突然,一雙大手落在我顫抖的拳上,將我整個手掌包裹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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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灼灼,他全是笑意:「我夫人身子倒沒問題。只我前些年自馬上摔傷了身子,在子嗣上艱難了些。」
「好在,我兄長身子好,兒女雙全,王府後繼有人,也用不着我出這份力。」
孟洛川對我的維護與偏愛,我向來有數。
可仍料不到,他願意毀了自己的名聲堵住悠悠衆口,也堵住後院姬妾的入門之路。
「委屈了夫人,你多擔待。」
「比起不值一提的生兒育女,衛疏雨你本身就已經耗盡了我八輩子——八輩子積德,得你垂愛。」
他無視衆人的目光,將我的手握在胸口搓了搓,在我含淚笑開時,才轉而看向對面,驟然冷了聲線:「倒是這位夫人,我從沒聽過我夫人提起過你,勉爲其難,在大街上聽了一耳朵。大約,你便是撿了我夫人破鞋穿的那位齊家小姐吧?」
「聽說你的貴妃姑母被打入冷宮了,你整個母族如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擔心着自己的項上人頭,你卻還有如此閒心關心我有沒有孩子。」
「怎麼?你還想再勾引我,給我生幾個冤孽?」
齊寰被他擠對得毫無招架之力。
他又衝蕭冉發難:「我夫人從來體面,不與阿貓阿狗一般計較。」
暗自發力,手中杯盞在他指尖破碎。
「但我這個人尤其小氣,睚眥必報,血債血償。」
「明日便去問問聖上,齊家的事就這般輕輕放下嗎?」
在所有人都變了神色,爲齊家捏了一把汗時,他又大剌剌地附在我耳邊,調侃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所有人聽得到。
「怎麼又委屈自己?怕我殺了她?」
「好啦好啦,答應你,不殺人。」
「但你別與她走得太近,發瘟會傳染的。」
這下,有人憋不住,笑出了聲。
芸兒將軟軟糯糯的臉放在我手心裏蹭了蹭:「二嫂,我二哥聽你話,他長進了。別人欺負你的時候,他沒斷他的手。」
蕭家所有人臉色鐵青,將視線落在蕭冉的左臂上。
齊寰更是氣得鼻子都歪了,對上蕭冉冰冷的神色,卻半點氣焰都不敢有。
-25-
宴會結束時,孟洛川與平日一般,長臂一攬,便將我抱出府抱上了馬車。
「天寒地凍的,腳下打滑摔傷了,我還不得心疼死?」
衆人一噎。
陽春三月,哪裏來的冰,又打的哪門子滑?
他這個人就是這般,自從我落胎後傷了身子,他便把我當作瓷娃娃。
地上有個泥坑,他也要大驚小怪地抱我跨過去。
美其名曰,免我前路坎坷。
我笑他不知羞,他爽朗一笑:「愛自己夫人也是羞嗎?那羞死我算了。」
「這樣的夫人,有人想羞還羞不到呢。」
馬路對面的蕭家三兄妹被這一幕燒紅了眼。
「她,她曾經在侯府的時候,阿兄可曾這般護過她?」
蕭南風抬眸看了蕭冉一眼,想了半天,輕輕地搖了搖頭,語氣輕了又輕:「不曾。」
蕭冉想起來了。
那年大雨,疏雨去給母親抓藥,走了三個時辰都沒回來。
最後回來的時候,滿身溼透。
那時候,他忙着爲紈絝子弟修摺扇,疾風驟雨穿堂過,他忘了他的妻。
疏雨回家時帶着一腿的泥,鼻尖紅紅的,分不清是凍的還是哭的。
他心揪作一團。
可疏雨連問一句「你爲何不接我」都沒有,忙鑽進廚房給母親熬晚上的藥。
她太善良,眼裏有所有人的苦難與艱難,獨獨沒有她自己。
那時候的他好愧疚,暗自發誓要用握住權柄的手,保她一世無憂。
可後來,明明他也可以像孟家的紈絝一般,爲她遮風擋雨。
可他帶回了齊寰,和全家人一起,將命裏的疾風驟雨都落在了疏雨一個人頭上。
他忘了她孤身一人,也需要保護與偏愛。
他總以爲,疏雨性子軟得像她手上的麪糰,任意揉搓都沒有脾氣。
他忘了她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自己和這個家而已。
是以,他那麼理直氣壯,還帶着所有人一起背叛了她,還以爲她會體諒,能忍讓,會嚼碎,可嚥下。
原是他配不上她的。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不會愛,也配不上愛。
「回去吧,天冷了。」
天冷嗎?
是真相讓他瑟瑟發抖。
-26-
「聽說疏雨回來了?」
「你帶上南風與臨月去求上一求。」
「她那個人,最是心善與心軟,好拿捏。」
「那油膩膩的餅攤子,誰願意搭手?裝裝病,她就擔心壞了,哪裏需要我做什麼?」
「南風與臨月是她一手一腳帶大的,只要在她面前哭一哭,講講這幾年的苦,便是不回來,她也會伸出一把手的。」
「她不想做妾,等宮裏那位有了決斷,大不了去母留子。一雙兒女落在她名下,也算我們侯府給她做了補償。」
「賣餅女,能嫁入侯府,不是她祖上燒高香,輪都輪不到她!」
蕭冉一句話說不出。
似在今日,他纔看清這高門貴女身上的淺薄、尖酸,與下作。
他終於知道疏雨在侯府受了怎樣的委屈。
被輕賤,被貶低,被忽視,被喫幹抹淨。
最後落下一句——她不配。
她走的時候只帶了幾根素簪子,分明她連侯府領月錢的丫鬟都不如,付出六年,換來兩手空空,頭破血流。
他們竟還妄想拿曾經去求她回頭。
那是什麼讓人舍不下的美好曾經嗎?
蕭冉再也不敢深想,閉了閉眼睛,「砰」一聲推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衝回了自己院子。
門外的臨月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親,笑得薄涼又悽然:「她嫁給了淮南王的二公子,幸福得不得了。」
「還想她伺候你?做夢!」
「你就是侯府最自私的人,連女兒都不管的吸血鬼。」
她拂袖而去,奔回自己的院裏,捧着一碗豆子,非要熬出一鍋綠豆沙。
急火裏滾出來的綠豆沙,怎麼喫怎麼苦。
「不對,不對,味道不對。」
「明明她教過我的,不是這樣的。不是!」
可無論熬多少次,味道始終不對。
她發狂大叫,摔碎了小碗與火爐。
像要甩掉她不願意接受的失敗與人生一般。
最後她才發現,苦是自己的淚水落在裏面。
她喫不得苦,卻從來,自討苦喫。
蕭臨月忍不住,抱着自己哇哇大哭了起來。
疏雨,如母如嫂,將她拉扯大,費心費力,從未有半分保留。
她怎麼就昏了頭,成了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將一切恨在了齊寰身上,衝到她院子裏,發了瘋地抽打。
齊寰在宴會上落得一肚子氣,正無處可撒,見到蕭臨月自然不手軟。
兩個人扭打在一處,雙雙滾到了煮開的茶水下,被澆了個滿頭滿臉。
鬼哭狼嚎裏,兩個人毀了容貌,蕭家亂成了一片。
這都與我無關,我的夫君進宮了,是與德妃辭別的。
他要帶我回淮南了,昨夜蕭家起火,他說他怕了京城裏的瘟病。
-27-
蕭家的災難來得猝不及防。
貴妃施行巫蠱之術詛咒德妃與太子的事落下帷幕。
當朝皇帝最厭巫蠱之術,便以鴆酒給了貴妃了斷。
貴妃母族齊家,也受牽連,在大理寺嚴查之下,貪污受賄、結黨營私全被扒了出來。
九族連坐之罪,蕭家未能倖免,又被抄了家。
可被處以極刑的,偏偏有齊寰。
他們說,齊寰藉着貴妃的名頭,巧立名目,斂財許多,死不足惜。
只是惡有惡報,與我無關。
在我抱着芸兒,坐在寬敞的馬車上回ẗų₆淮南時,清風吹起了門簾,露出了我半個側臉。
人羣裏一聲驚呼:「嫂嫂!」
是蕭臨月的聲音,帶着哭腔與哀求。
她在求我相救。
我知她毀了容貌被退了親。
以她眼高手低的秉性,是無處安身的。
她要的不是活路,是錦衣玉食地當小姐。
孟洛川與芸兒皆看向了我,靜靜等我回答。
目光切切,好像我做什麼樣的選擇,都是對的。
見我沒有出聲,孟洛川修長的手指幫我攏了攏耳邊的長髮:「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我孟洛川是要讓你做自由的鷹,而不是籠中的雀。」
他眼中透着說一不二的堅毅,仿若刀山火海他都隨我去闖。
可我,如何捨得?
我輕輕將他握住,一點點挪到我腹部,慢慢將其按在我小腹上。
「她的嫂嫂不是剛被斬首嗎?身子還是熱乎的。」
「與我何干?」
「倒是你,要做爹的人了,莫要腥風血雨的,讓我擔心。」
番外:孟洛川。
-1-
齊家覆滅,蕭家抄家,是我做的。
疏雨心善,她做不來殘忍的事,可我不是。
頂着紈絝之名,四處爲父兄肅清障礙時,我雙手便沾滿了血。
疏雨不知道,蕭家是如何無恥,而我,又是在多早的時間便已經見過她。
-2-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太后壽宴後不久。
太子乃我堂兄,彼時他還是三皇子。
三皇子的妃子憑藉一副雙面繡獨得太后誇讚。
他知那姑娘跳脫,不是能坐下來做針線的人,便問她雙面繡出自何人之手。
那姑娘嘴巴一噘:「你要是喜歡的只是雙面繡,那你娶它好了。」
「你要是喜歡的是我,我就勉爲其難地告訴你,我沒這樣的本事,是我師父蕭侯家的衛娘子幫我繡的。」
三皇子略顯喫驚:「是那個賣餅出身的侯夫人?她竟有一雙這般巧的手。」
那姑娘狠狠地瞪了三皇子一眼:「什麼賣餅出身的侯夫人,她有名有姓,是蕙質蘭心的衛疏雨。」
蕙質蘭心的衛疏雨,我過了一耳,便不知爲何記在了心裏。
真正見她,還是在南下的船上。
她穿着一身素衣長裙,只掛着一個小小的包袱。
船家一聲「衛娘子」,所有人都將同情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蕭家的事,沸沸揚揚,便是那日鴻宴樓上,也因蕭家的一擲千金,賓客滿堂。
熱鬧是他們的。
她什麼都沒有。
-3-
第三次見她,她的簪子便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問她可知道我是誰。
她不記得我與她同船而下,更不記得那日落雨時,我曾在她身側放了一把玉骨傘。
她說:「你都不知道我是誰,憑什麼要我知道你是誰?走!」
我心下覺得好笑,使了使眼色,讓暗衛們收起了刀。
如她所願,我將她送到了城門外。
她跳下馬車要往更南的地方逃去。
煢煢獨立,形單影隻,便是她。
可雄鷹被折斷了翅膀,她不過跑了十步,就血流如注。
我聽到了身後的腳步,便藉口送她回家,去了她的住處。
身無長物,一貧如洗。
屋後卻還藏着要她命的人。
她呀,好不容易。
我第一次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生了惻隱之心。
我說爲她抓藥,卻先是殺了幾個人。
屍身扔進了蕭侯客棧的牀上,我纔回了她的小屋子,幫她帶了一罐去疤藥。
我不是個心善的人,可我不忍心看一個心善的人落不下好下場。
那日船上,她渾渾噩噩地縮在角落,我站在船頭聽了一路的嚼舌根子。
他們說,蕭家落難,是她的三個餅爐養了三代老小。
他們說,蕭家得雪,她卻因出身低賤,融入不了勳貴圈,過得很艱難。
他們說,她的真心交付,得到的是挖心背叛。
他們說了很多,到最後無非一句——純善有餘,謀算不足。
她屬實純善,純善到我不過看到了她手上的傷口,注意到了她簪子上的裂痕,爲她帶了去疤藥,幫她修了素簪子,她便掉了眼淚。
烏黑明亮的狗狗眼裏,不斷湧出珍珠一樣的淚滴,楚楚可憐。
那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不是我給得多,是她獲得太少。
也是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心疼她。
心疼她付出幾多,卻一無所有。
心疼到會在她餅店附近的茶樓裏,看她。
看她生意艱難,還拿熱滾滾的肉餅送叫花子。
看她身子孱弱,還幫鄰居大娘扛裝了豆花的大木盆。
看她始終笑吟吟地面對刁難,面對指責,面對生活所有的苦難。
看她喫了那麼多的苦,走了那麼遠的路,良善的心被那般踩踏之後,依然良善。
看她將困難與磨難踩在腳下,在爽朗的笑容裏開出了頑強的花。
我才確定,因她本身就是很好的人。
好到俗世以痛吻她,她報之以歌。
好到我這般手起刀落、見血封喉的狠人,也心軟了,愛上了餅。
-4-
那天,我在院中下棋,阿兄一句「怕是要下雨了」。
我突然想起了她,想起她滿滿的籃子裏,從未裝過傘。
我將好不容易勝了一籌的棋局棄了,抱着一把傘匆匆忙忙衝出了門。
我到她店門前,她剛好關上了門,噼裏啪啦的大雨也正好落下。
她無奈嘆氣,準備冒雨而回,身後便有個我,舉了一把足夠爲她擋風遮雨的大傘。
哦,我不是愛喫餅,我是愛上了這個做餅的姑娘。
我從來張揚,肆無忌憚,卻在愛她這件事上,小心翼翼。
她受過重傷,難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我怕我的愛意,刺痛了她,反而不知所措。
與我的止步不前不同,洞悉一切的嫂嫂與母親簡直可怕。
她們在京城裏跑了一圈,從勳貴主母嘴裏聽到了另一個衛疏雨——隱忍良善,有勇有謀,得大儒誇讚,被太后獎賞,是世間良善堅韌又淳樸的女子典範。
可同時,他們也知,她嫁過人,落過胎,甚至傷過身子。
母親嘆氣:「她好可憐,都沒有被好好愛過。」
嫂嫂抹眼淚:「一個人喫藥落孩子,多痛啊,她怎麼忍住的?」
而後兩雙怒氣衝衝的眼睛瞪着我:「還不是怪你沒用?!」
我?
她們疼她,護她,明目張膽。
我遲遲不敢行動,阿兄問我:「你是介意她嫁過人,還是介意她比你大幾歲?」
「我怎會介意這些?我只是……」
我只是,怕我靠得太近,她會逃得更遠。
「還好你不是淺顯之輩。我們孟家,從父親到我,皆是用情專一之人,你莫敗了我們的家風,辜負了好姑娘。」
阿兄也說,她是好姑娘。
-5-
疏雨比我想象的更加勇敢。
她沒有逃,我惶恐地送去鐲子,她只猶豫了一下便套在了手上:「眼光不錯,下次別派人來買燒餅了,你們喫不了那些。」
我笑,她也笑。
我問她,怕不怕。
她說:「愛又不咬人,我愛錯了一個人,便要喪失愛人與被愛的能力嗎?」
「他的能量若是那般大,我才當真輸得徹頭徹尾。」
她的豁達,成全了我的愛情。
後來,她提過一嘴落在京城裏祖傳的餅爐子。
我有一萬種辦法將其運回淮南,但我還是親自帶着她去了趟京城。
-6-
我是小肚雞腸的男人,偏要報復那羣狼心狗肺之人。
疏雨南下那一年,齊寰派了好些人來殺她。
我將書信與人頭都扔到了蕭冉的牀上,他只是站了一夜,便回了京城。
他與隨從說,他要與齊寰如期拜堂成親。
他真讓我失望。
我便讓他知道,我淮南不是他蕭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走了,帶着廢了的左手。
也讓他記住,我淮南王的地盤,他得繞着走。
從此之後,再無人找疏雨的麻煩。
帶她回京,因我知道,京中除了那羣狼心狗肺之人,還有她惦記的人。
那是她離開京城以後,挺身而出,爲她爭口氣的主母們。
她們大鬧過齊寰的接風宴,在齊寰的大婚上酸言酸語,給了蕭冉不痛快。
不爲別的,只爲疏雨出口氣。
母親說,那也是頂頂有血有肉的義氣娘子們,不可斷了交往。
疏雨與大儒夫人喫了茶,與尚書夫人敘了舊,還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夫人報了平安。
她們很喜歡她。
誰能不喜歡她呢?
蕭家人也知道喜歡了。
他們喜歡的,是如今熠熠生輝,滿身榮耀的疏雨,而不是那個狼狽逃出京城,隻身回了江南的善良孤女。
只世上沒有後悔藥,卻有穿腸毒藥。
-7-
齊寰再一次將毒手伸向了疏雨。
只在那個深夜,那把火沒有落到疏雨身上,卻落到了蕭家主院裏。
不能因爲你沒有得手,便當作你沒有出手。
我便求了聖上,在齊大人死的時候,帶上他的好女兒。
一家人,當然要整整齊齊最好。
扳倒齊家的證據,是我收集的。
從疏雨嫁我那日,從前往後的委屈,我都不許。
所以,蕭家得敗!
疏雨對此一無所知。
她只知道抱着芸兒,一日一日地等我。
蕭家抄家那日,我很痛快。
是疏雨陪他們熬出來的日子,疏雨享受不到的福氣,他們就該通通還回來。
這一次,蕭家再無第二個衛家接濟,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足之地,聲名狼藉,遺臭萬年。
還帶着永生永世的後悔與不甘,那樣的日子,艱難可想而知。
回淮南那日,蕭冉那個毀了容的妹妹叫了疏雨。
我知她乃疏雨養大,既是妹妹,也如女兒。
我不喜歡蕭家所有人, 可若疏雨要救, 我依然尊重並支持她。
只是,我會花十二分力氣去護住她,再不讓她受從前的委屈。
可她沒有。
她目光灼灼地拉着我的手, 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聲音柔了又柔:「她叫嫂嫂, 與我何干?」
「洛川,你要做爹了。」
-8-
很久以後,太子登基, 我又入了一次京城。
疏雨捨不得女兒,沒有跟來。
我看到了蕭冉, 在那條破舊的街上賣炊餅。
聽說他毀了容的妹妹喫不了落魄的苦, 賣身進了花巷,過了幾天寬鬆日子,便死在了花柳病裏。
一張草蓆裹身, 扔去亂葬崗便結束了。
蕭南風雄心未滅,隻身入了軍營, 要拿軍功換侯府前程。
只到底,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不過三個月便殘手殘腳被扔回了京城。
蕭家狗眼看別人低的母親, 悔不當初, 寫了好多封信給疏雨, 都被我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而後傳了幾封信, 老東西被京中貴婦們哄騙着買回家做了粗使婆子。
爲給疏雨出氣,也爲討好當朝太子, 她們折辱她的手段,層出不窮。
蕭冉便拿着體恤銀,盤了一個餅店,靠疏雨的技術, 養兩個廢了的孩子。
我打馬而過時粗粗看過一眼, 便是那餅的樣子, 都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看到我時, 他明顯愣了一下。
與疏雨成親後,我一改往日作風, 端正持重, 力爭上游, 被大儒誇爲大器晚成,孺子可教。
他嫉妒我,明目張膽, 毫不掩飾。
嫉妒我身上的衣衫是疏雨親手繡的,密密麻麻的針腳裏都是我賢妻之愛。
他曾有過,可他弄丟了。
我在他面前大秀特秀。
這樣的作踐與打壓,比殺了他更讓我感到痛快。
他要在餅裏懺悔, 感動的也只是他自己。
活不利索, 死不痛快,一輩子都深陷其中,鬱郁不得志, 纔是他的報應,我給他的報應。
而我的疏雨,她從不在乎這個。
她本身就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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