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

公主看上了我夫君,夫君以已有家室爲由,婉拒了公主。
第二日,公主將我的頭顱扔在夫君腳下。
「現在,你沒有家室了。」
夫君一滴眼淚也沒掉,抱着我的頭顱上了公主的馬車。
公主不知道,她搶走的,是中原最可怕的祕術師。

-1-
車簾拉開的瞬間,我跟着宋煦鑽進了馬車。
公主坐在宋煦的對面,滿臉嫌棄地瞧着那顆人頭。
「你都答應跟我回府了,還抱着那髒東西作甚?」
宋煦溫和一笑:「芸娘與我做過夫妻,我理應送她最後一程。」
公主有些警覺:「你是怪我殺了她?」
宋煦搖搖頭:「是怕她沒有葬身之處,魂魄留在世間糾纏殿下。」
我差點沒氣暈。
狗男人,我纔剛死,你就這樣巴結公主!
我生氣,公主卻心情大好。
她玉手一揮:「行了,我送你出城,把她埋了,以後你就一心一意服侍本宮。」
宋煦低眉順眼地回答:「是,殿下。」
我狠狠踹了宋煦一腳,半透明的腳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毫無察覺。
哎,我已經死了,再也踹不到他了。
算了,看在他願意埋我的份上,就不和他計較了。
公主殺我之後,把我的身體燒了,只留下一顆腦袋。
等宋煦把我的腦袋埋了,我才能安心投胎。
只是這輩子,和他聚少離多,一下子要永別,還真有點不捨得。
也不是我戀愛腦,實在是宋煦長得太帥。
我飄到他身邊,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依依不捨地看着他俊朗的側臉。
他像是感覺到什麼,轉了轉腦袋,嘴角貼上了我的額頭。

-2-
馬車行駛到城外山頭,停在一片竹林前。
宋煦抱着我的頭獨自下了車,公主掀開車簾讓宋煦儘快。
我跟在宋煦後面,回頭朝公主吐了吐舌頭。
壞女人,要不是怕投不了胎,我一定變成厲鬼嚇死你!
宋煦走進竹林深處,拿刀割下一片衣襬,將我的頭小心翼翼放在上面。
好小子,算你還有點良心,沒有直接給我扔地上。
我飄到他旁邊,看了眼放在地上的頭。
頭髮亂七八糟,臉上還糊了血,醜死了。
我唉聲嘆氣起來,埋怨他也不給我弄弄乾淨。
他聽不見。
他只是專心地在空地上挖洞。
不用刀,不用鏟子,用他的雙手。
很快,小小的洞越來越深,他的雙手也變得鮮血淋漓。
我急得在他的刀上踩了兩腳。
「哎呀,你明明有刀嘛。」
他還是聽不見。
繼續用手挖。
很快,洞挖好了。
宋煦抱起我的頭,仔細地將我頭髮上的結一個個梳開。
行吧,還算有愛心。
梳着梳着,他突然自顧自開口:「芸兒,你告訴我,她是怎麼殺你的?」
我切了一聲。
有本事就去問公主,問我的頭算什麼,我的頭又不能說話。
我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氣鼓鼓說:「還能怎麼殺,揪着我的頭髮抽了我好幾個嘴巴子,然後指揮手下一刀把我的頭砍了,砍完還不解氣,把我的身體也拉去燒了。」
宋煦沒反應,還在專心地給我梳頭髮。
煩死了,你又聽不見,問什麼問。
很快,他將我額前的頭髮全部理好,露出我微腫的側臉。
他撫了撫我的臉,又輕輕在我發烏的脣上落下一個吻。
「芸兒,受苦了。」
我又踹了他一腳。
大哥,你都要嫁給殺人兇手了,裝什麼深情。
可惜宋煦一點也察覺不到我的怒意。
他取下從未離身的玉佩,放在了我額前。
然後將我的頭仔仔細細包在衣服裏,放進了挖好的土坑。
一抔抔黃土將我的腦袋掩埋。
做完這一切,宋煦頭也不回地往竹林外走去。
去擁抱他潑天的富貴。
我目視着他慢慢走遠,在心裏默默與他說再見。

-3-
忽然,一股詭異的力量將我拉了過去。
頃刻間,我又回到宋煦的身邊。
我滿頭疑惑,見鬼了?
不對啊,我就是鬼,也沒見到別的鬼。
我試着再次朝我的墳墓走去,可一旦離開宋煦一段距離,就會被生生拉回他身邊。
我一頭霧水,冥思苦想。
聽說人死後若是有執念,魂魄就會一直留在執念之人身邊不肯散去。
可我沒有執念啊!宋煦都投入公主懷抱了,我還執念個屁!
我只想快點去陰間,一口乾了孟婆湯,快樂投胎!
不是因爲執念,那是因爲什麼?
我回頭看了眼我的墳墓。
光禿禿的小土包。
對了,是碑!我沒有碑!
一定是因爲這個,我才去不了陰間!
去他哥的宋煦,趕着回去巴結公主,也沒空給我立個碑。
你纔是趕着去投胎的人吧!
我在他身邊又踹又罵,他卻一臉微笑上了公主的車。

-4-
一上車,公主就笑吟吟貼了上去。
宋煦也不拒絕,任由公主半臥在他懷裏揩油。
我看不下去,氣呼呼坐到了馬車頂。
馬車經過熟悉的街,很快就要路過宋府。
我遠遠看見,宋府門口,兩個熟悉的身影正跪在地上哭喊。
「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他們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撕心裂肺。
我的心一揪,是爹孃!
我趕緊飄了過去。
爹孃着一身縞素,跪在宋府門前,拳頭都敲出了血。
可宋府府門緊閉,無人理會他們。
我想要把他們扶起來,可我的手只是一次又一次穿過他們的身體。
我無助地跪在爹孃旁邊,不知該怎麼做,才能幫幫他們。
忽然,公主的馬車停在了府門前。
公主撩開車簾,冷聲道:「什麼鄉野粗人,敢在駙馬府前放肆,來人,拖下去斬了!」
我一聽,心都揪緊了,衝到馬車前破口大罵。
沒罵幾句,我的身體開始發熱。
糟了,我要變成厲鬼了。
變成了厲鬼,我就會向公主索命,索了人命,我就再也不能投胎了。
可如果能救下爹孃,不能投胎又如何?
我正計劃怎麼把公主弄死,宋煦忽然開口了。
「殿下,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還是不要見殺戮的好。」
公主的神情一下子緩和下來。
她懶懶地靠在馬車窗上,眯起眼睛。
「那你說,怎麼辦?」
「芸孃的父母是鄉下人,將他們趕回去,永不能進城便是。」宋煦說,「此事我願爲殿下代勞。」
「行吧,快點的。」公主把車簾放下。
宋煦下了車,走到爹孃跟前。
爹孃見了他,瘋了一樣地捶打起他來。
「當初是你求着我們將芸兒嫁給你,芸兒嫁了你,幾年都在守空房,好不容易等你回了京,她卻死了!你這個負心漢,把芸兒還給我們!」
雨點般的拳頭在宋煦胸口落下,他卻低垂着眼,一言不發。

-5-
認識宋煦的時候,我還是個鄉野姑娘。
宋家是京城小官,雖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但一般來說,是看不上我們這種鄉下姑娘的。
當然,是一般來說。
我與宋煦相識于山野之間。
他是來遊山玩水,我則是上山給孃親採藥。
他不慎跌下石崖,傷了腿,被路過的我救下。
我替他敷草藥,給了他充飢的燒餅。
那燒餅是我一天的口糧。
我一天沒喫飯,卻梗着脖子說自己不餓。
我承認是因爲他長得帥。
後來,我揹着他下了山,送到醫館便離開了。
本以爲只是萍水相逢,沒想到,不久後,他就上門提親。
爹孃覺得我Ťŭₗ們不登對,不敢同意。
他就守着聘禮在門外跪了一天一夜。
爹孃不敢讓他真的出事,慌慌張張來問我。
問我願不願嫁給他。
我害羞地點點頭,滿腦子都是他絕美的臉。
爹孃只好同意了這門親事。
剛成親時,我們十分恩愛,如膠似漆。
可好景不長,幾個月後邊疆爆發戰爭,他被選去參軍。
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後,朝廷軍大勝歸來,百姓們夾道相迎。
宋煦騎馬跟在隊伍中間,意氣風發。
我站在人羣裏,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臉,擔心他會不會已經忘了我。
可他一眼就看見了我。
他跳下馬,飛奔到我身邊,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他說,他立了戰功,聖上一定會給他升官。
他說要建新宅,把我爹孃都接進城裏來。
他說要讓我過上更好的日子。
他說,要和我白頭到老。
短暫的親暱之後,我目送他回到入宮述職的隊伍裏。
等他夜裏歸來,再好好相聚。
我沒想到,我等到的,是公主看上了他,當衆請求聖上賜婚的消息。
他安慰我,說聖上沒有答應,他也當面拒絕了公主。
可我發現,他的神情隱隱有些不安。
一整夜,他輾轉反側,抱着我反覆說,一定要一直待在他身邊。
我當他是太想我,笑着答應。
直到天亮時,他才淺淺睡去。
我給他蓋了被子,悄悄出了門。
應該是戰場的日子太苦,他纔會心神不寧,睡不安穩。
我想給他買安神的藥。
可剛出門,我就被公主殺死在街頭。

-6-
宋煦垂眼站在宋府門前,任由爹孃打他罵他。
爹孃打得累了,終於收了手,癱坐在地上大哭。
宋煦喊了府中人出來,交代他們將爹孃好生送出城。
又和其中一人偷偷摸摸說了什麼,我湊過去想聽,沒聽清。
爹孃上了馬車,我也跟了上去。
我抱着孃親的手臂想哭,眼淚卻掉不下來。
我好想孃親,好想和他們一起回家。
馬車剛走遠些,那股力量就再次扯住我的魂魄。
我拼命掙扎,卻還是不受控制地被拉回宋煦身邊。
然後眼睜睜看着爹孃消失在長街上。
我突然想起從前和爹孃生活在鄉間的日子。
那時日子雖清貧,可每天都很快樂。
家裏只要有好喫的,都先給我,有新衣服,也先買我的。
左鄰右舍都勸爹孃再生個兒子,說有兒子纔有依靠。
爹孃卻說,有芸兒就夠了。
這樣愛我的爹孃,沒有了我,他們該如何活下去?
我越想越難過,可魂魄流不出眼淚,我只能嗷嗷叫。
邊叫邊罵。
「狗男人,早知道就不嫁給你了!」
「不對,就不應該救你,讓你在石崖底下摔死好了!」
宋煦一句也聽不見。
他只是凝神看着城門的方向,眼裏有一絲悵惘。

-7-
夜晚降臨的時候,宋煦到了公主府。
公主挽着宋煦的手下馬車,我不情不願地跟在他們後面。
公主府真大啊,是宋府的十幾倍大。
雕欄玉砌,金碧輝煌。
難怪宋煦抵擋不了。
可他看着華麗的宮殿,臉上卻沒什麼開心的表情。
「怎麼,你好像不太開心?」
公主嘟起嘴問他,嬌俏的臉蛋看了惹人生憐。
宋煦搖搖頭:「殿下,我昨日纔回京,有些疲累。再說,我與殿下還沒有名ẗṻ⁷分,其實不該這麼早就入府。」
公主挽着宋煦的胳膊:「哎呀,這有什麼的。我已經將我們的事同父皇說了,父皇寵我,明天一早賜婚的聖旨就到了。」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
公主殺了我就立刻提着我的腦袋去了宋府,哪有時間和聖上商量?
除非,他們是昨天就說好的。
原來,聖上沒有當衆同意公主的請求,私底下卻答應了給公主賜婚。
他明知道宋煦有家室。
原來殺我,是聖上默許的。
我一直以爲聖上是個明君,可一個明君,又怎麼會縱容女兒當街殺人,強搶別人的夫君?
宋煦啊,你就是爲這樣的皇帝,苦苦征戰了三年。
我以爲宋煦會像我一樣大失所望,可他看上去並不喫驚。
只有拳頭在身側捏了捏,捏得發白。

-8-
入夜,宋煦住進了公主府的客房。
我本以爲他們今晚就要同房,還特意躲去了屋頂。
這麼看來,公主也不是什麼規矩都不守的。
宋煦房間的燈一直未滅,我從屋頂飄下去,想看看他在做什麼。
剛到窗口,宋煦就抬眼,朝我的方向望過來。
我一驚,定在原地。
他盯着我的臉,看了好久好久。
然後他起身,緩步走到窗前,自言自語:「今晚的月亮,真圓。」
原來他是在看月亮。
他去邊疆打仗前,我們曾約好,每夜都一起看月亮。
我與他相隔萬里,看着的月亮卻是同一個。
一想到此,我心裏便雀躍許多。
思念的苦楚,也被月光沖淡。
那些日子,我日日期盼着與他重逢後,靠在一起看月亮。
我想不到,等我們再一次一起看月亮,不是隔着千里,卻是隔着陰陽。
「芸兒,你說,公主漂亮嗎?」
宋煦突然自顧自開口。
嚇了我一跳。
我氣得跺腳:「好好的,你就非得提她?你就那麼喜歡她?即便她把我殺了,你也喜歡?」
宋煦沒有回答我問題。
是啊是啊,他聽不見。
我只能一個人生悶氣,連個發泄的人都沒有。
這做鬼的日子真是一天也過不下去。
「芸兒,你喜歡公主的皮囊嗎?」宋煦又開了口。
我翻了個白眼。
大哥,她把我殺了,再漂亮,我也不可能喜歡她呀。
可是不得不承認,公主的確美得驚心動魄。
若我也長成她那樣,此刻的宋煦,會不會有那麼一點傷心?
我嘆口氣:「她那副皮囊,天下哪個女子不喜歡?可她心眼也忒毒了些,你也要小心點,萬一她哪天厭棄你了,或者看上別人了,把你也殺了怎麼辦?」
說完這句話,我竟真開始擔心,萬一公主有一天要殺宋煦,他該怎麼辦。
誰知道,我在這擔心他,他卻撲哧一聲笑了。
不是吧,想公主的美貌都想得樂開花了?
「不跟你玩了!」
我大吼一聲,氣沖沖就要往屋頂上飄。
宋煦忽然翻出窗,朝我走過來。
我嚇得一動不動,定在原地。
是巧合,還是,他看見我了?
宋煦伸出手,在虛空中晃了晃。
正好是我頭頂的位置。
我嚇傻了。
鬼被人嚇到,說出去也夠丟臉的。
宋煦勾起嘴角笑了笑,漆黑的眸子裏映着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靠近我,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
「芸兒,我把她的皮囊送給你,你說好不好?」

-9-
我瞪大雙眼:「你看得見……」
話還沒說完,隔壁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將我生生打斷。
隔壁是公主所在的院落。
宋煦臉色一變,朝隔壁衝了過去。
途中徑直穿過了我的身體。
我愣神片刻,轉身也跟了過去。
進了院子,我被眼前一幕嚇呆了。
公主穿着寢衣,披頭散髮坐在院子中央,渾身發抖。
她身邊烏泱泱圍着一圈人,正朝她步步逼近。
那羣人大多衣衫襤褸,渾身是傷,還有人手斷了一半,垂在空中搖搖晃晃……
等等,那些不是人……
是鬼!
我本來還好奇,怎麼死後一直沒見過其他的鬼,沒想到,一下子竟見到這麼多。
那羣鬼圍着公主呲牙咧嘴,像要索命一般。
公主顯然看得見他們,嚇得捂着頭縮成一團。
宋煦倒是很平靜。
他朝公主走去,穿過鬼衆時,鬼衆竟停了步子,不再向前。
宋煦蹲下,扶起公主:「殿下,你怎麼了?」
公主發着抖:「有鬼,有鬼啊!你看不見嗎!」
宋煦抬眼看了看四周,茫然地搖搖頭:「公主,這院子裏只有你我二人。」
這下輪到我奇怪了。
剛剛他朝着我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我還以爲他能看見我。
能看見我,自然也能看見這一院子鬼。
難道,他壓根看不見我,也看不見鬼?
難道他只是在自言自語,又剛好自言自語的時候,看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可是這羣鬼,見了他爲什麼會避讓呢?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公主就替我把問題問了。
「這些鬼爲什麼會避着你?」
「他們避開了我?」
宋煦蹙眉沉思了會兒,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從腰間摸出一隻紅色的錦囊。
「莫非,是因爲這隻錦囊?」
「這是什麼?」公主問。
宋煦答:「我在邊疆行軍時,夜半常做噩夢。一個西域術士告訴我,邊疆地區殺孽重,將士們冤魂不散,纔會導致我做噩夢。我花重金求他幫我,他便給了我這隻錦囊,說可以保我不受鬼魂驚擾。」
我愣了。
宋煦在邊疆噩夢纏身,爲什麼從沒有在家書中提過?
這些年,他竟過得這麼艱難?
我正心疼,公主忽然將錦囊從他手裏抽走。Ŧűⁱ
「這錦囊這麼好,給我用用吧。」
「殿下想要,拿走便是,我的東西都是殿下的」
宋煦笑得一臉寵溺。
好傢伙,心疼男人果然會倒黴。
「只是,公主府選址應該是風水極好的地段,怎麼會有鬼魂作亂?」宋煦問。
公主冷哼一聲:「都是些該死的賤民,死了也不安生!明天我就找術士來把它們都除了!」
宋煦嘆口氣:「只怕夜長,我這小小錦囊撐不到明日。」
公主慌了:「那怎麼辦?」
「我在邊疆跟那西域術士學了點驅鬼之術,不如讓我試試,也許能爲殿下排憂解難。」宋煦說。
好傢伙,宋煦這仗打的,還學到點新技能了?
取得公主同意後,宋煦將公主送回房間,找來紙筆,坐在院子裏畫起符來。
我好奇心起,湊過去看,紙上的線條錯綜雜亂,有模有樣的。
他不會真有兩下子吧?
那我會不會也被他除了啊?
我舉起手在他眼前晃晃:「喂,你可別殺我啊。」
宋煦不理我,專心畫符。
不一會兒,他舉起符紙,嘴裏唸唸有詞。
公主則躲在窗口,緊緊捏着那隻錦囊,緊張地朝外看。
「破!」
隨着他一聲大喝,我看見一道藍光飄向公主,將她周身包圍。
鬼魂們你看看我看看,沒什麼反應。
什麼呀,一隻鬼都沒除,果然是個半吊子。
正當我以爲他驅鬼失敗時,公主卻高興地叫起來。
「都沒了,都沒了!太好了!」
宋煦回頭朝着公主一笑:「我已將所有的鬼滅除,公主可以放心了。」
「好,好,今晚你就守在我房門口,萬一還有別的鬼過來,你替我都除了!」公主說。
「好。」宋煦聽她的話,乖乖坐在房門口。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給我聽傻了。
鬼魂們都好好地站在院子裏啊,哪裏都除了?

-10-
「姑娘,你也是被公主殺掉的?」
一個清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一個激靈,回頭一看,是一個臉色蒼白卻十分清秀的姑娘。
我點頭:「我是被公主殺掉的,你也是麼?」
姑娘嘆口氣:「我們都是。」
其他鬼見我們說話,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控訴起來。
「那天我沒有及時避開公主的馬車,她就把我殺了!」
「我更離譜,我穿了件黃色的衣裳,公主就讓手下把我捅死了,說黃色難看。」
「哎,都是苦命人,我只是給女兒買了個糖葫蘆,公主就把我和女兒都殺了,說是她小時候聖上不讓她喫糖葫蘆。」
「……」
聽到這裏我明白了。
原來,這些清秀的姑娘,普通的路人,可憐的母子……都是公主刀下的冤魂。
對公主來說,我們只是卑賤的草民,可我們都在認真活着。
可是,就連活着的權利,她也要殘忍地剝奪。
權勢真是個奇怪的東西,讓人趨之若鶩,又讓人變得比鬼還可怕。
「你們聚在這裏,是來向公主索命的?」我問姑娘。
「如果能索命,當然是好的。只是,鬼魂若向生者索了命,就不能再入輪迴。」姑娘說,「我們只是想嚇嚇她,也爲我們自己討一個說法。」
我不解:「可看公主的樣子,以前應該沒見過鬼吧。你們爲什麼都約在今天來嚇她?」
「我們在這裏很久了。」姑娘說,「從前公主身上有一道驅鬼的結界,我們無法近她的身,她也看不見我們。就在今夜,她從外面帶回那個男人後,那道結界破了,她這才被我們嚇破了膽。直到剛剛,那男人在她身上放了一道符,她的結界才又恢復了。」
我低下頭沉思起來。
姑娘說的男人很顯然就是宋煦。
宋煦一來,公主的結界就破了,難不成,是宋煦動了什麼手腳?
宋煦爲公主畫的符,只能爲公主恢復驅鬼結界,可他爲什麼要騙公主,說他已經將衆鬼滅除?
我望向門口,宋煦正微閉雙眼,端坐在公主爲他準備的錦席上。
好似對一院子鬼,真的視而不見。
「那個男人呢,你們能近他的身嗎?」我指了指宋煦。
姑娘搖搖頭:「他身上也有驅鬼結界,只是,那結界並不來自他給公主的錦囊。」
好傢伙,宋煦果然沒有對公主說實話。
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蹲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宋煦睜開了眼,卻並沒有看我。
我打算詐一詐他。
「喂,宋煦,別裝了,我知道你看得見我。」
宋煦盯着地面,沒理我。
「你再不理我,我就把你跌下崖的糗事告訴這些鬼。」
宋煦還是不理我。
「宋煦!我生氣了!我要變成厲鬼把你和公主都殺了!」
我張牙舞爪嚇他。
宋煦閉上眼。
打起了呼嚕。
「宋煦!!!!!!」

-11-
爲了試探宋煦,我在他旁邊大喊大叫了一夜。
他睡得超香。
我得出結論:昨夜宋煦對着我說話純屬巧合,他壓根看不見我。
我還發現,我和其他鬼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其他鬼都無法接近公主和宋煦,我卻一點事沒有,甚至能穿過公主和宋煦的身體。
而且,這些鬼除了公主府,還可以去別的地方遊蕩。
可我一離開宋煦一段距離,就會被硬生生拉回來。
難不成,我的魂魄也被動了手腳?
到了白天,衆鬼精神力下降,紛紛去陰暗小角落休息了。
只有我被迫在宋煦方圓幾十尺內轉悠,像條拴在柱子上的狗。
不能出去遊蕩,我便乾脆進了公主的房間。
我倒要看看,宋煦對公主,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不看還好,一看我差點沒被氣死。
宋煦一大早就醒了,一醒就跑到公主牀邊,直直地盯着公主看。
色鬼。
日上三竿時,公主終於也醒了。
看見宋煦,公主愣了一秒,滿面春光朝他一笑。
「你守了我一夜?」
宋煦也笑:「是啊。好在這一夜,再沒有污穢之物出來打擾殿下。」
我翻了個白眼。
這男的,沒坐一會就睡着了,還好意思說自己守了一夜。
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油嘴滑舌。
可公主不知道。
她感動死了,深情地望着宋煦,漂亮的眼睛像要湧出清澈泉水。
要不是被她殺過,我也許真會覺得她是個美麗又善良的人。
世人皆知以貌取人不妥,可惜誰也逃不過。
就像我逃不過宋煦,宋煦逃不過公主。
兩個人眉目傳情了一會,公主忽然扶了扶額頭。
「宋煦,不知怎麼,我覺得好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宋煦擔憂得眉頭都蹙緊了:「殿下身體不適,要不請宮中太醫來瞧瞧?」
公主點頭:「也好。父皇知道我不舒服,一定會很心疼我。」
公主得皇帝寵愛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只是,從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寵愛還包括縱容女兒濫殺無辜。
午後,太醫到了,瞧了一會也沒瞧出什麼問題,只說公主是受了驚嚇,喫些安神藥,臥牀靜養即可。
太醫走後,公主起來同宋煦一道用了午膳,又去榻上躺着了。
宋煦親自給公主熬了藥,給她餵了下去,哄她安睡。
看着宋煦乖巧的樣子,我嘆了口氣。
「神明啊,如果真有下一世,讓我也做個公主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看見宋煦的身形頓了頓。
不一會兒,公主睡着了,宋煦起身到了書案邊。
一屁股坐在我的頭上。
「喂!看不見有人啊!」
我罵罵咧咧往旁邊挪了挪,與他並排而坐。
宋煦從袖子裏掏出一本書,翻看起來。
我湊過去一看,咦,是我最近看的話本!
生前,我最愛的消遣就是看話本。
成親後,宋煦經常陪我去街上買新話本。
後來他去打仗了,我一想他,就看話本。
沉浸在話本的世界裏,我就能暫時把他忘了。
他回來的那天,我向他提過我新買的話本。
可惜,纔看一半我就死了。
沒想到,宋煦竟把這話本帶來公主府了。
好好好,我死了,你不把話本燒給我,還自己私藏!
我猛捶了宋煦三下。
宋煦翻開話本,裏面夾着我用樹葉做的書籤。
宋煦凝神盯着書籤看了會兒,將書籤抽出。
我以爲他要翻到第一頁,誰知他直接從書籤這頁開始看了起來。
我大喜,美滋滋將頭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看。
他慢慢翻着頁,黃昏的光落在他修長的指間。
就像我活着時那樣。

-12-
這一整日,除了用膳喝藥,公主都在昏睡。
託她的福,我看了一天話本。
第二日一早,公主府迎來一道聖旨。
說是皇帝顧念公主的身體,要將婚期延後。
還下旨讓宋煦先回宋府,等公主身體好了再過來。
公主得知後瘋了一般,吵着要見皇帝,一定要把宋煦留下。
宋煦在一旁耐心地哄着公主,讓她聽父皇的話。
公主更生氣了:「你懂什麼?父皇最寵我了,他一定會同意的!」
宋煦嘆口氣,端來藥碗:「殿下,藥要涼了,殿下先喝了藥再想賜婚之事。」
誰知,公主竟接過藥碗朝宋煦砸過去。
宋煦來不及躲閃,藥碗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臉上。
墨綠色的藥汁順着他的臉緩緩流下,一道細密的血痕從他好看的臉蛋上冒出。
那可是我最喜歡的臉蛋!
我怒火中燒,指着公主:「喂,你幹嘛啊,他也是爲你好,你怎麼打人!」
公主聽不見我說話。
她怒氣衝衝瞪着宋煦,臉上一點愧疚的表情也沒有。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公主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宋煦。
也許她只是看他好看,想玩玩,卻被當衆拒絕,丟了臉面。
臉面,是權貴們最珍視的東西。
正是宋煦的拒絕,才讓她決心不擇手段也要得到他。
我突然有些擔憂宋煦的後半生。
有這樣的妻子,他一定不會好過。
宋煦脾氣倒是很好,他擦了擦臉,說:「抱歉,讓殿下不開心了。藥沒了,我再去爲殿下熬一碗。」
我忍不住訕笑起來。
這男的這麼窩囊,我擔心他幹嘛。
誰知公主下一句話,立刻讓我笑不出來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芸娘搞的鬼!我一殺她,府裏就鬧鬼!我要派人去找芸娘爹孃,把他們都殺了!」
我一下子跳起來:「你府裏鬧鬼,是你自己作孽太多,關我什麼事!你憑什麼殺我爹孃!」
公主聽不見我說話。
她真的喊來侍衛,吩咐他去殺我爹孃。
我慌了,拉着宋煦的袖子:「宋煦,你勸勸她呀!」
我知道他聽不見我說話,可他昨日替Ţú⁴我爹孃解了圍,今日一定也會幫他們的。
我這麼期待着。
可宋煦的臉上竟然一絲波瀾都沒起。
他面無表情說:「只要殿下開心,那些刁民,殿下想殺就殺吧。」
我愣在原地。
好啊,好啊。
原來昨天替我爹孃說話,不是真心的。
說我受苦了,要將她的皮囊給我,也不是真心的。
宋煦,我要變成厲鬼,把你和公主都殺了。
這個念頭一起,我便渾身發熱。
我知道,這是變成厲鬼的前兆。
沒關係,不能投胎也沒關係。
這一生雖然短暫,能做爹孃的女兒,便是最好的一生。
我正要對公主下手,宋煦忽然抬手在我眼前輕輕一揮。
我瞬間失去意識。

-13-
再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宋煦坐在公主府的前廳,我則趴在他身邊的地上。
我慢慢坐起來,腦子一團漿糊。
怎麼回事?
我記得公主說要殺我爹孃,宋煦也不幫我。
我氣急,打算變成厲鬼殺了他們。
可就在我變成厲鬼的前一刻,我突然暈倒了。
鬼也會暈倒的嗎?
我摸了摸腦袋,手指穿了過去。
我只是一片魂魄,身體都不存在,哪來腦袋。
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
公主挽着一個表Ŧü₁情威嚴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我還沒看清那男人樣貌,宋煦就絲滑地跪在了地上。
「微臣參見聖上。」
原來是傳說中的皇帝。
他怎麼來公主府了?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我的爹孃……是不是已經遇害了?
懷着疑問,我決定先不動手,看看什麼情況。
皇帝在前廳主位上落了坐,公主陪坐在一旁。
「父皇,女兒的身體已經好多了,您就答應給女兒賜婚吧。」
公主挽着皇帝的手撒嬌,滿眼的淚花楚楚可憐。
皇帝陰沉着臉:「你就一定要他做駙馬?」
公主淚涕漣漣:「父皇,女兒是真心喜歡宋煦,您看,公主府鬧鬼,也是宋煦擺平的,女兒受了驚嚇,亦是他將我照顧好的。」
「他做的事,朕手下的術士也都能做。」皇帝說。
術士?皇帝手下,竟還有術士?
也對,公主身上本就有驅鬼結界,這玩意不可能天生就有。
既然皇帝手下有術士,何不派術士將公主府的鬼魂殺乾淨?
這疑問只持續了片刻我便想通了。
公主殺人乃是家常便飯,公主府的鬼魂是除不乾淨的。
爲她施加驅鬼結界,的確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只是,能爲皇帝做事,那術士一定很厲害。
既然厲害,公主的結界怎麼會破?
我忍不住看向宋煦。
難道,是他做的?
皇帝和公主相持不下,宋煦卻斂着神色,一言未發。
皇帝最終沒能拗過公主的撒嬌,留下賜婚的聖旨。
宋煦同公主一起跪下謝恩,臉上仍是波瀾不驚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他在我家門外求親的樣子。
那時,他不喫不喝跪了一ţű₃夜。
爹孃答應時,他高興得跳起來,又因爲餓久了頭暈,立馬摔了個狗啃泥。
看着他狼狽的樣子,我心裏卻比任何時候都高興。
宋煦啊,摔倒了也是好看的。
這麼好看的人,從今往後屬於我了。
只是,這擁有,未免短暫了些。Ṱů⁷
公主接下聖旨,欣喜地看向宋煦。
宋煦笑了,我卻看出,他並不高興,甚至有一絲擔憂。
宋煦是個極自信的人,與他成親以來,這樣擔憂的神色,我只看見過兩次。
第一次是他得知自己被徵兵的時候,第二次,則是他從宮中述職回來那晚。

-14-
宋煦和公主的婚期定在三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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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日,公主府多了許多人,都是皇帝派來幫公主府準備婚禮的。
公主的身體雖有好轉,卻還是時常睏乏。
但她是公主,萬事都有下人打點,她只需專注睡覺養神。
公主睡覺,宋煦就在她身邊看話本。
可我看不進去。
我還不知道爹孃怎麼樣了。
這兩日,我試過積聚怨氣化身厲鬼,可不知怎麼,我的怨氣一攢就散,根本聚不起來。
想來我也是個無用之人,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了爹孃。
就連變成鬼,也無法向公主報仇。
我整日唉聲嘆氣,宋煦卻過得很舒服。
話本他只看了兩頁就沒了興趣,便時不時離開公主的院子,在府中閒逛。
我不想和公主單獨待在一起,只好飄在宋煦頭上,像個風箏一樣跟着他一起逛。
這一逛,我算是開了眼界。
我是鄉間野姑娘,可我和宋煦成親的規模排場,不輸京城小姐。
那時我很高興,白得了帥哥不說,帥哥還捨得花錢。
見了公主府的婚禮籌備,我才知道什麼是小巫見大巫。
此時此刻的公主府,華麗得像個藏寶閣,就連檐下掛的紅緞帶都繡着金絲。
我看得眨不了眼。
這麼多寶貝,如果分給村裏那些飯都喫不飽的叔叔姨姨們,該多好啊。
飄着飄着,我忽然瞥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長衫,手裏握着一根長長的東西,正沿着牆根朝公主的院子走去。
公主府人多,宋煦看不見他。
我飄在空中,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手裏拿的,是一把鑲刻卦陣的木劍。
我一個激靈,想起皇帝說的術士。
難不成,此人便是那個爲公主施加驅鬼陣法的術士?
不好,這術士一看便法力高強,倘若公主府鬧鬼之事真是宋煦所爲,那他一定會發現。
來不及多想,我匆匆跟了過去。
公主的院子平日裏無人打擾,術士輕輕鬆鬆進了公主房間。
他來到公主牀前,舉起木劍,閉上眼,口中唸唸有詞。
很快,公主周身泛起藍光。
正是那夜宋煦爲公主施加的驅鬼結界。
術士睜眼看向公主,表情大變。
他趕忙上前,將公主搖醒。
公主睡眼朦朧,看見來人,眉頭一皺。
「你怎麼來了,宋煦呢?」
術士立刻跪在公主面前:「殿下,我奉聖上之命,入府徹查鬧鬼之事。還請殿下不要再接觸宋煦,他爲你布的結界其實……」
「行了。」公主不耐煩地打斷,「你技不如人,結界失效,本公主差點被衆鬼索命。沒有降罪於你已是寬容,你怎敢攀咬宋煦?要不是他,本公主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術士急了:「公主!我方纔在府中仔細查探過,宋煦他……」
他話還沒說完,一陣黑煙忽然從窗口飄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入術士體內。
術士像被人點了穴一般,原地僵住。
下一刻,他突然像着魔一般,揮着木劍朝公主撲去。
公主尖叫一聲,連滾帶爬躲到牀角。
術士撲上牀,嘴裏發出怪異的叫聲。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眼看木劍就要刺入公主的胸膛,宋煦忽然衝了進來。
他捏了個訣,轉掌用力朝術士擊去,術士噴出一口黑血,軟塌塌滾下牀,沒了氣息。
黑煙從術士身體裏鑽出,逃出窗外。
宋煦沒有追。
他着急查看被術士噴得滿臉是血的公主。
「殿下,你還好嗎?」
公主劇烈發着抖,眼神渙散望着地上術士的屍體:「他……他要殺我……有人要殺我……」
宋煦握住公主的手:「沒事了殿下,他已經死了。」
公主撲到宋煦懷裏,哭得梨花帶雨。

-15-
一個時辰後,公主終於緩過精神。
宋煦告訴公主,厲鬼雖無法接近驅鬼結界,卻可以附身在人身上。
而唯有心術不正之人,才容易被厲鬼附身。
術士便是那心術不正之人。
公主被宋煦救了兩次,徹底相信了他,還下了命令,從此只有宋煦能進她的房間。
黃昏時分,皇帝的聖旨來了。
說是術士之事令公主受驚,婚期要再一次後延。
公主自覺精神不振,便沒有拒絕。
晚膳後,宋煦去院子裏給公主熬藥,我跟了過去。
從前他熬藥時,我都是飄去屋頂看雲。
我不想看見他爲了仇人忙前忙後的樣子。
可術士的事實在奇怪,我懷疑,此事就是宋煦所爲。
可他若是想殺公主,又爲什麼在關鍵時刻衝進來救下公主?
我百思不得其解,便決定跟在他身邊,看看他有什麼反常。
此時此刻宋煦正將太醫院送來的草藥仔細加入藥罐中。
加完所有草藥,他忽然抖了抖袖子,一顆黑色的藥丸啪嚓一聲落入罐中。
奇怪,這不是太醫院的東西。
我正想飄過去看個仔細,一個侍衛慌慌張張忽然衝進來,說有要事稟報。
宋煦頭也不抬,慢條斯理說:「殿下下令,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房間。你有什麼事,告訴我就是。」
侍衛結結巴巴道:「殿下吩咐屬下處死芸孃的爹孃,屬下……屬下……」
「你什麼?」宋煦抬眼,冷冰冰看他。
侍衛忽然撲通一聲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屬下趕到芸孃家時,只剩個空房子!屬下找了好幾日,也找不到她爹孃的下落。屬下知道完不成殿下之命乃是死罪,還請駙馬爺替屬下求求情,求殿下饒我一命!」
聽了他的話,我大喜,爹孃沒有死!
只是,他們怎麼會突然搬家?
宋煦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
他沉默半晌,道:「殿下身體不適,此事她不必知道。你下去吧。」
侍衛連連磕頭:「謝駙馬爺救命之恩!謝駙馬爺!」
宋煦不再理他,低頭繼續準備公主的藥。
我坐到他對面,看向他專注的臉。
「是你嗎?」我說,「是你讓我爹孃搬家的,對嗎?」
宋煦沒有說話。
他在小心地給小藥爐煽風。
我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那天在宋府門前,他對宋府下人悄悄交代的,應該就是此事。
「謝謝你。」
我是真心感謝他的,即便他此刻正爲公主鞍前馬後。
宋煦繼續着手裏的動作,嘴角卻輕輕勾了勾。

-16-
第二日,府裏來了太醫。
是皇帝派來的。
術士出了事,皇帝也起了疑心。
好在公主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異樣,就連孃胎帶的一些頑疾,也都好了不少。
在宋煦悉心的照料下,公主健康了,強壯了。
得知此事,皇帝終於放下戒心,爲二人重新定了吉日。
等待婚期的日子裏,公主偶爾會帶着宋煦出門。
我跟在他們後面,看他們如同尋常夫妻一般逛街看戲。
公主性子陰晴不定,時不時想殺人,都被宋煦阻止。
慢慢地,公主的殺意消減了許多,好像真的轉了性。
路上有人撞到她,她也不生氣了,甚至還賜人銀兩。
我跟在他們後邊,看着這一幅和諧美滿的畫面,忽然有些釋懷。
也許宋煦真的能改變公主,那何嘗不是好事一樁?
往後,再也不會有無辜百姓死於公主刀下。
如果這便是宋煦想做的事,想要的未來,我願意衷心祝福他。
我沒想到,宋煦想要的,從來不是改變公主。
這月十五,宋煦照常守在公主房間。
我則坐在院子裏,和鬼衆們聊天。
他們中有的得知公主不再殺人,很高興,釋了仇恨,去投胎了。
也有人依舊想要報仇,於是守在公主府裏等待機會。
他們問我什麼打算,我嘆口氣:「我想投胎啊,可是我走不了。」
他們七嘴八舌幫我分析起來,有說我其實還有心願未了的,也有說我對宋煦情根深種,無法離他而去的。
我聳聳肩,概不承認。
正當我們聊得開心,一個資歷最老的女鬼忽然睜大眼睛,盯着公主房間的方向。
「怎麼了?」我問她。
「我感覺到了。」她說,「公主的結界,好像在減弱。」
鬼衆聽了她的話,瘋了一般往公主的房間衝去。
我趕緊跟上去。
留下的這些鬼都是想報仇的,若公主的結界真破了,那就要出大事了。
也不知道宋煦怎麼樣,他一直在幫公主,這些鬼不一定會放過他。
進了房間,我看見公主靠在宋煦懷裏,滿面委屈說自己做了噩夢。
「她的結界還在。」女鬼說。
我穿過衆鬼到榻前查看,公主周身的確還泛着藍光。
只是那藍光,似乎比從前淺了。
我伸出手想碰一碰那道光,宋煦忽然抬頭看我。
這些日子,他的目光偶爾會這樣落到我身上,我只當是巧合,並未在意。
「芸兒。」
他突然開口,喚了我的名字。
我一愣,手懸停在半空中。
「宋煦,你說什麼?」公主詫異地看着他。
宋煦轉過頭,笑吟吟看着公主。
「殿下,時間到了。」
宋煦抬起手,在公主額前上輕輕一點。
公主周身的藍光倏地消失,下一刻,她雙眼猛地瞪大。
「啊——」
刺耳的尖叫貫徹夜空。
「她的結界消失了!」女鬼狂笑起來,朝着公主撲過去。
公主被衆鬼包圍,一下子人也看不見了。
只有我,呆呆站在原地。
看着宋煦穿過衆鬼,朝我走過來。
清亮的眸子裏映着滿月的光。
「芸兒,你不是說,下輩子你也想當公主麼?」

-17-
滿月之夜,百鬼索命。
公主靈魂離體的瞬間,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吸了過去。
再睜開眼,已經是三天後。
周遭很安靜,沒有鬼衆,也沒有公主。
只有宋煦。
他坐在榻邊,微笑看着我。
和從前一樣,笑得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好看,都溫柔。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伸向他的臉。
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我忽然流下淚來。
我早就猜到公主府的一系列事件都與宋煦有關,可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還能活過來。
宋煦告訴我,他在邊疆夜夜做噩夢是假的,認識西域術士卻是真的。
只因他從敵人手中救下那術士一命,術士便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回城那日,宋煦在殿上駁了公主面子,猜到公主會報復。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公主會殘忍地將我殺害。
安葬我時,他給從未離身的玉下了鎖魂符,與我一同掩埋。
如此,他便能留我的魂魄在他左右。
「你那個時候,就打算給我和公主換魂?」我問他。
宋煦點頭:「只是,換魂大法條件苛刻,公主需要連飲十五日離魂湯,並將你的頭髮帶在身上。等到精神力最弱之時,公主的魂魄纔有機會離體,被你取代。」
他這麼一說,我便明白了。
離魂湯的材料都在宋煦下在公主藥裏的黑藥丸裏,宋煦日日親自給公主熬藥,是爲了讓她一日不差地喝下。
除了離魂湯,宋煦還在藥里加了其他強健身體的材料。
按照他的說法,這身體畢竟要給我用的,苦嘛,就讓公主喫好了。
自然,那被附身的術士,也是他做的手腳。
等到滿月之夜,衆鬼力量最盛,宋煦破了公主結界。
一屋子鬼嚇公主,公主的精神徹底被擊潰。
「那頭髮呢?你是如何讓她帶着我頭髮的?」我問。
宋煦指了指我腰間。
是那個紅色的錦囊。
哦對,來公主府的第一夜,宋煦就送了公主這個錦囊。
公主怎麼也想不到,這驅鬼錦囊裏,是我的頭髮。
「公主呢,她如何了?」我又問。
其實我不是擔心公主,而是擔心那些鬼。
他們生前都是無辜的人,倘若因爲索命變成了厲鬼再不能投胎,實在不值。
提到公主,宋煦的表情一下子陰鷙起來。
「換命之後,公主的魂魄會經受所有你所受的痛,斷頭,烈火焚燒,她一樣也逃不過。至於那些鬼衆,他們看見公主得到懲罰,放棄了索命,都去投胎了。」
「公主呢,她也去投胎了?」
宋煦一笑:「你想見她麼?」

-18-
淡藍的光在周身環繞變幻,下一刻,我看見一個半透明的人漂浮在空中。
是公主!
不,應該說,是她的魂魄。
她渾身焦黑,脖子上有一道駭人的血痕,已有些看不出人形。
見我盯着她,她張牙舞爪朝我衝過來。
宋煦輕輕一揮手,公主喫痛地慘叫一聲,彈出三尺遠。
她爬起來,惡狠狠瞪着我:「芸娘,不要以爲你佔了我的身體,就萬事大吉。我現在不是厲鬼,宋煦若是殺我,自己也會被反噬!我已經給父皇託夢,他馬上就會來看我。到時候,你和宋煦都得死!」
我沒理公主,叉腰問宋煦:「宋煦,我做鬼的時候爲什麼不能託夢?」
宋煦聳聳肩:「你被我用鎖魂符鎖住了,什麼都幹不了,就連驅鬼結界也識別不了你。」
「好啊你,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我衝上去捏宋煦的臉,宋煦由着我捏,公主在一旁氣得亂飄。
忽然,一個侍衛匆匆趕來通報,說是皇帝來了。
公主大喜:「父皇來了,你們都完了!」
我正了正色,拉住宋煦手腕:「父皇來了,那我們便一同去迎接吧。」
皇帝看見我,滿臉的擔憂消解了些許。
「父皇,您怎麼來了?」
我小跑過去挽住皇帝手臂,細聲細語地撒嬌。
「朕昨夜夢見你說宋煦要殺你,讓朕來救你。」
我一笑:「父皇,我知道您擔憂女兒纔會做這樣的夢。但是您看,女兒好好地站在這裏呢。」
我蹦跳着在皇帝身邊轉了個圈。
皇帝臉色緩和了許多:「也許是朕多慮了。」
我看出他心中仍有疑慮, 將頭靠在他肩上。
「父皇,女兒很快就要成親了,您一定是捨不得, 纔會做這樣的夢。女兒記得小時候, 父皇不讓女兒喫糖葫蘆。今日,父皇就請女兒喫一次糖葫蘆, 好不好?」
皇帝聽我提了小時候的事,徹底放下戒心。
他點了點我的額頭:「你啊, 從小就皮, 愛喫外面那些窮人喫的東西。不過,既然你愛喫, 朕就讓御膳房做, 做好了送到公主府來, 好不好?」
「父皇最好了!」
我蹭着父皇的胳膊, 父皇樂得呵呵笑。
我得意地對着公主吐了個舌頭。
我也是從小被爹孃捧在手心寵大的, 誰還不會撒嬌了。
公主見皇帝被我騙住, 氣急了, 尖叫着在空中顯了形。
皇帝看見她,大驚, 連連喊道:「宋煦, 宋煦, 有鬼!快給朕把這鬼除了!」
公主渾身焦黑, 皇帝根本認不出她來。
公主見皇帝要除她,更生氣了,發瘋一般朝我衝過來。
我正欲躲閃, 寬大衣袍忽然擋在我身前。
是皇帝。
他及時將我護在了身後, 生生捱了公主一記索命的利爪。
一聲慘叫過後, 皇帝倒在地上, 臉色烏青,斷了氣。
公主愣了一瞬, 怒不可遏朝我衝過來。
眼看她就要碰到我, 宋煦三兩步衝過來, 一掌將已變成厲鬼的公主擊散。
公主的臉扭曲起來,很快消散在空氣中,一句話也來不及說。

-19-
皇帝駕崩後, 太子登基。
新帝是個明君, 向來厭惡橫行霸道的公主。
朝堂上, 廢掉公主的聲音也此起彼伏。
可等新帝的禁軍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早已人去樓空。
我和宋煦, 在皇帝駕崩那晚,帶着公主府的金銀財寶悄悄離開了京城。
我們一路向南,來到四季如春的地方。
我們在城裏買了一棟大宅子, 當作我們的新家。
宅子交接的那日,宋煦臨時說有事,讓我自己先過去。
我罵罵咧咧坐馬車到了門前。
下車的一瞬, 我愣了。
厚重木門前,爹孃穿着漂亮的衣裳,肩並肩對着我笑。
「芸兒,你回來了。」
我哭着撲到爹孃懷中。
宋煦從門內走出來, 笑吟吟看着我。
我想起他說的話。
他說要建新宅,把我爹孃都接進城裏來。
他說要讓我過上更好的日子。
他說,要和我白頭到老。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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