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揹着我資助了一個小姑娘。
我坐車經過她的學校,發現小姑娘扯着一個少年洗得泛白的袖子,怯生生喊他徐哥哥。
少年眉眼清雋,挺拔秀朗如一株白樺樹。
我說:「把他帶過來。」
「小姐?」
我揚起下巴,語氣淡淡:「不幹什麼,就是也想資助一下。」
(01)
管家陳叔辦事效率向來是高的。
蘇晚棠口中的「徐哥哥」很快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他被帶來時,我正在翻閱他的資料。
徐斯羨。
外貌優越,連證件照都拍得清俊出塵,光論眉眼足以秒殺最近爆火到大街小巷都貼滿海報的那個流量小生。
可他現在的狀況並不怎麼好,精神疲憊,隱隱透露出一種憔悴。
我瞭然,猜測他遇到了什麼麻煩。
徐斯羨父母雙亡,家境貧困,只有一個奶奶,剛被診出肝癌中晚期,正躺在病房裏。
從小到大品學兼優,勤工儉學補貼家用,以理科狀元的身份考入 A 大。
認識他的人對他無不誇口稱讚,履歷漂亮得無可挑剔。
蘇晚棠是他的鄰居妹妹,兩個人是青梅竹馬的關係。
可少女的心思無法掩飾。
我看得出她的傾慕。
也難怪程嵩爲此大動肝火。
(02)
程嵩平時是個很沉穩,也很淡漠的人。
我從沒見過他有太激烈的情緒波動,最近卻頻頻走神,眼神也陰沉。
昨天還未走進他辦公室,我就聽見他在打電話。
年長者久經人事後高高在上的規勸,是訓誡也是警告。
他說:「棠棠,馬上要考試了,要以學習爲重,與身邊同學的交往要注意分寸,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向冷淡沉穩的口吻卻掩不住熊熊燃燒的妒意。
我意欲敲門的手一頓。
本來讓阿姨煲了湯帶過來,現在忽然就失去了和他共進晚餐的興趣。
這些年他對我的態度肉眼可見的敷衍Ťŭ̀ₑ,哪怕口頭問候也都公事公辦,我與誰在一起,在做什麼他都不在意。
但他對誰都這樣。
直到他資助了一個貧困生的消息傳進我的耳朵。
程嵩就不是一個愛做慈善的人。
但他爲她種了一整片花海,帶她出海看日出,陪她漫步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爲她豪擲千金換取一個交換生名額。
甚至會像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一樣喫醋。
人人笑他金屋藏嬌。
一開始,我的反應是不悅,然後就想切斷這份關係。
畢竟是執着了這麼多年的人。
「小姐,」陳叔皺眉,欲言又止,「程少爺資助那個女孩的這件事……」
陳叔是家裏人特意爲我挑選的管家,忠心耿耿卻不迂腐,有時候做事的手段算不上磊落。
他眼神沉沉,大有替我處理好蘇晚棠這塊「絆腳石」的意思。
「走吧。」但我打斷了他。
還是算了吧。
大吵大鬧沒意思,顯得我像個怨婦。
我也懶得把這件事放到檯面上去說。
他有意瞞着我,我查出真相又怎麼樣呢。
甩出證據逼他承認嗎?
可能在看他來,這是逼他做選擇。
他也許會選擇我,畢竟從前他也是這樣做的。
何家是高不可攀的大樹,唯一的女兒何聆月卻是個性格古怪的殘廢。
我是一塊人人覬覦的肥肉。
或者換句話來說,我就像是即將腐爛的屍塊,即使惡臭撲鼻,也有一羣禿鷲圍着我盤旋,急不可耐地要將我啄走。
我是他們百般挑剔卻趨之若鶩的聯姻對象。
哪怕程嵩百般不願也會維護這段名存實亡的關係。
就像往日,喜怒無常的我忽然對他大發脾氣,他只會隱忍平靜地看着我。
然後等我氣消了,便送我一份禮物,就當道歉了。
禮物大約是助理挑的,有時候是包包,有時候是珠寶,不見得多用心。
可我也不需要他說什麼,便輕而易舉消了氣。
畢竟人人都說我喜歡他,愛極了他。
我沒否決過,因爲我自己也是這樣覺得的。
但是現在,一想到那種可能性,我忽然有種輕微的反胃感。
好似覺得這很噁心。
可是從前都沒有這種感覺。
玻璃映出我的眉眼,蒼白得毫無血色。
我出神地凝視着自己。
陳叔見我沒有開口的意思,也不說話了,推着我的輪椅帶我離開。
(03)
我身體不好,不良於行。
不是真的走不了路,只是因爲過於虛弱,不能長時間站立。
但看見我坐在輪椅上時,徐斯羨並沒有像其餘人那樣露出憐憫和震驚的目光。
他甚至沒有多看我的腿一眼,得體地垂眼,眉眼溫和內斂。
陳叔告知他我要資助他的相關事宜,格外優渥寬鬆的條件,如果他達到我的要求,甚至能拿到一筆足以安置他親人的鉅款。
徐斯羨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
命運的饋贈早已明碼標價。
他不可能猜不到,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
陳叔辦事妥帖,看出他的疑慮,解釋這次是恰巧選中了他作爲某個慈善項目的投資對象。
我沒出聲,雖然覺得多此一舉。
我篤定徐斯羨不會拒絕。
他應該被打壓得喘不過氣。
程嵩不會主動針對徐斯羨,但程嵩只需要流露些許不悅,就會有自作聰明的人做些「討好」程嵩的事。
譬如,輕而易舉毀掉徐斯羨的工作,擠掉他奶奶在醫院的牀位,然後散步一些謠言,讓他在學校裏也無法立足。
走投無路者,哪有拒絕的餘地。
他還能找誰幫忙呢,又能問誰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可他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個「好」字。
直到陳叔離開,掩上門。
「何小姐。」徐斯羨眼眸清湛,問得坦誠,「我需要付出什麼?」
我有些不舒服,趴在桌上休憩,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一聲。
徐斯羨看出我的不適,見我沒出聲,猶豫半晌,爲我倒了一杯溫開水。
修長的手指推來瓷杯,有種玉石的質感。
緊接着,我看見他說話了。
聲音聽不清,只看見那形狀優美的薄脣在動,似乎是在問我需不需要喊陳叔。
陽光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眯眼,打量他疏淡清雋的眉眼。
忽然覺得很滿意。
挺好看的,不比蘇晚棠差。
要他付出什麼?
沒想好。
只是好奇。
(04)
何家耳目衆多,程嵩費盡心思隱瞞的事情,不過半天就傳到了我耳邊。
只是從前我都不在意,也當做不知道。
我眼裏心裏都是程嵩這個人,我依着他,只要他還陪着我,願意哄着我就夠了。
這次卻不同。
我忽然對除程嵩以外的事情,產生了很強烈的好奇心。
程嵩對自己的朋友說,他像是親手在養花。
看着她長大,綻放,亭亭玉立,山野爛漫,因他的陽光而燦爛,因他的雨露而羞怯,是一株只爲他而開的花。
他爲這種感覺沉迷ţŭ₇。
他說得那樣好,我也想試試。
「想種樹。」我忽然開口了,很認真地,慢慢地說,「想體驗,給他陽光,雨露,看着他長大的感覺。」
徐斯羨愣住了。
他沒聽懂我的話,看上去有些茫然。
我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換了種直白的說話方式:「我要養你。」
他現在算得上無路可走,如果只有我幫他,那麼也算是一棵爲我一個人長的樹吧?
徐斯羨沉默。
隨後,他耳朵紅了。
有些窘迫,有些尷尬,有些無話可說。
我知道這句話可能顯得有點輕浮,但是也沒多在乎。
我想他應該會覺得自己被羞辱了。
但不知爲何,他看着我,眉眼依舊溫和,顯露了些許無奈,沖淡了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甚至蹲下身,幫我把膝蓋上滑落的被子鋪好,撣掉了落在上面的灰塵。
這反應和電視劇裏那些會據理力爭說「你在侮辱我」的女主不一樣。
「何小姐……」他欲言又止,遲疑着問,「這件事,您會告訴家裏人嗎?」
(05)
說實話,我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因爲我小時候吸收不好,營養不足,發育得就慢了些,後來再怎麼滋補,也看上去比同齡人要小。
所以他覺得我未成年,做決定需要告知家長。
他憑什麼覺得我未成年?
我覺得憋悶。
他明明應該知道我的身份和他是天壤之別。
可他不怕我,也不敬畏我,甚至敢質疑我的決定,認爲我現在是在過家家。
明明蘇晚棠看向程嵩時都是尊敬和仰慕,她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神明和信仰。
程嵩爲此十分自得。
但徐斯羨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鬧脾氣的妹妹,他在小看我。
我生氣了,於是突兀地伸腿,踹了他一腳。
不重,但鞋子被蹬飛了。
以前我也喜歡亂發脾氣,每當這種時候,程嵩一般會扭頭就走,其餘人也習慣避讓三尺。
可徐斯羨卻沒躲。
他甚至動也沒動,潔白的襯衣上頓時出現了一個淺灰色的鞋印。
我呆了幾秒,有點不習慣。
「我養你,不需要和別人說。」片刻後,我縮回腿,慢吞吞地說,「所以你要聽我的,隨叫隨到。」
他沉默幾秒,出乎意料地沒有提任何條件,而是半蹲了下來,輕輕地替我穿上鞋子。
「好。」徐斯羨抬眼看我,「我明白了。」
我感覺他在嘆氣,但好像又沒有。
他離開後,我叫來陳叔。
「我讓錦記那邊做了幾件衣服,」我若無其事地摸了摸膝蓋上的被子,「幫我送過去。」
錦記是私人定製的裁縫鋪,在整個 A 市也算得上身份的象徵。
尋常家族都要排隊,何家不用。
陳叔下意識問:「是送給程少爺……」
什麼程少爺?
我沒回過神,滿腦子只有徐斯羨衣服上那塊礙眼的污漬。
他不知道躲嗎?
白樺樹黑了一塊就不好看了。
陳叔多瞭解我,覷了眼我的表情,就自然地換了個名字:「送給徐先生。」
一個剛上大學的小男生,叫什麼先生。
我皺眉:「不要叫徐先生,叫……」
陳叔恭敬低頭,等着我一錘定音。
我卻卡殼了半天:「就叫他徐……小樹!」
(06)
我逐漸體會到了程嵩說的那種快樂。
徐斯羨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雖然衣服洗得乾淨,但看得出來略顯陳舊,鞋子也是,應該是穿了很多年。
我送他新的衣服,他就穿了。
我嫌他每天喫點饅頭鹹菜,讓人天天給他送飯,如願看見他的面色好看了不少,終於顯得沒那麼羸弱了。
我看他每天照顧自己奶奶太辛苦,乾脆把她挪進了的私人病房,讓專人看護。
徐斯羨沒有拒絕,但他每次都會認真地道謝。
他把每筆支出都記得清楚:「我會還給你的,何小姐。」
「我不要錢。」我的語氣稀鬆平常,想到什麼,頤指氣使,「既然是資助你,我也只資助最好的,你這學期能拿全系第一吧。」
是疑問句,但是也是命令。
徐斯羨微怔,旋即點頭:「好。」
他又斟酌着言辭問我喜歡什麼。
大概是打算準備回禮。
我覺得沒必要,本來想反問他你送得起什麼,但看他站在陽光下乾淨清爽的模樣,我心情大好。
本就是清雋雅緻的青年,人靠衣裝,現在更是翩翩風流,讓人想起那句陌上人如玉。
這就是種樹嗎?難怪程嵩喜歡。
確實開心。
「喜歡植物。」我託着下巴說,「不要花,容易養死。」
徐斯羨:「……」
他應好,真的給我送了一盆自己培育的多肉。
這點和程嵩完全不一樣。
我送給程嵩的禮物,他收下後就不見蹤影。
程嵩也不會和我道謝,他的態度一向理所當然。
其實以前我不在乎,但我現在知道了,原來得到回應是這種感覺。
就像鋼鏰砸進水裏,還能聽見響聲。
挺好聽的。
於是我送禮的對象就從程嵩變成了徐斯羨。
爲此我還特意買了個小花房,擺滿了鬱鬱蔥蔥的盆栽植物。
都是徐斯羨送的,很快就變成了綠色的海洋。
(07)
直到程嵩來找我,我纔想起很久沒見他了。
也很久沒給他發消息關心他了。
不過我扣下了自己資助徐斯羨的消息,畢竟程嵩也隱藏了資助蘇晚棠的消息。
我覺得這很公平。
區別只是他瞞不住,我卻可以瞞得住。
程嵩只知道有不知名的人護住了徐斯羨,他身邊的人不僅再動不了徐斯羨,還諱莫如深地遠離了他。
他十分焦慮地打探消息,還得小心避着我,煩躁不已,額頭上還冒了痘痘。
我看見他的第一秒就愣住了。
然後輕輕別開目光,有點嫌棄地想:怎麼變醜了,沒有小樹好看。
「聆月。」他語氣淡淡,「最近忙着應酬,沒顧得上和你見面,今晚喫個飯?」
今晚小樹說要給我做飯喫。
我不想和程嵩喫飯。
剛想拒絕,程嵩就自然地換了個話題:「對了,這個月錦記沒有聯繫我,我有一個重要的聚會,沒有合適的衣服。」
錦記曾經每個月都會爲程嵩定製三套衣服,我吩咐的。
可這個月的衣服早就穿在小樹身上了,沒有他的份。
親自幫我送去的陳叔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那你去找錦記。」
找我做什麼,我又不是裁縫。
不過沒有我,錦記根本就不會理程嵩。
他不夠格。
程嵩沉默幾秒,眉眼間湧現了幾分不耐:「別鬧了。」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錦記最近忙,你可以去排隊。」
他似乎終於意識到我的反應不太對勁了。
程嵩看着我,猶豫幾秒,聲音都放柔了幾分:「聆月,是不是我最近沒來找你,你不高興了?」
我打量着他,越看越覺得上了年紀的男人果真得注意保養。
程嵩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他大概是心神不寧,甚至忘了避開我,低頭直接去看手機上的信息。
估計是蘇晚棠發的消息,我沒想偷看,但無意中瞥了一眼,發現是一張照片。
——「今天朋友拍 A 大宣傳照,我也來幫忙搬搬水什麼的>w」
照片裏的男生很眼熟,是徐斯羨。
拍宣傳照的事情徐斯羨也和我說了,我看見他穿着我送ẗṻ⁵他的衣服,心情更好了。
程嵩只看了一眼,甚至沒注意到那條蘇晚棠發來的消息,就木在原地。
他放大了那張照片,眉眼間的煩躁情緒變得一片空白。
然後,他的手指發抖,掐到骨節泛白,死死地瞪着徐斯羨袖口的圖案——那是錦記特有的標誌,他穿了這麼多年,不可能認錯。
(08)
好像過了幾分鐘,又或者只是幾秒。
我有些不耐煩的時候,程嵩終於轉過頭看我。
他畢竟不算太傻。
近日我的冷淡,徐斯羨背後忽然出現的靠山,人人閉口不談的態度,甚至還有那些隱隱的異樣眼神,程嵩不是沒有察覺到。
但是真當看見屬於自己的東西出現在徐斯羨身上時,他熱血衝腦,幾乎失去了理智。
「何聆月。」程嵩的眼睛裏佈滿紅血絲,近乎咬牙切齒,「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陳叔腳步一動,我知道他打算做什麼,叫住了他:「陳叔,不用。」
隨後我直接將身側的熱茶往程嵩臉上一潑。
他來不及躲,狼狽異常。
陳叔遞來紙巾,我擦了擦手,語帶好奇:「誰允許你這麼和我說話的?」
程嵩根本沒想到我是這個反應,僵在原地。
「聽着,程嵩。」我理了理懷裏小盆栽的葉子,「我還沒計較你和那個女孩的事,你沒資格質問我。」
他嘴脣顫抖,彷彿從自己的世界裏醒過來,暴怒的神色變得蒼白了起來。
「你知道了?」他有些急切地和我解釋,「聆月,我和棠……蘇晚棠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告訴你只是怕你不高興。」
我「哦」了一聲:「你說完了沒?」
「蘇晚棠只是個小姑娘,我希望你可以多一點包容心。」他深吸一口氣,好似冷靜下來,臉色沉沉,擠出來的溫柔顯得有些彆扭,「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不用和別人比。」
我卻第一時間沒說話。
原本我的心情是不錯的,甚至還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說兩句話。
現在想想,我的好心情和他沒半毛錢關係。
他就是來破壞我心情的。
我不耐煩地問:「程嵩,你算什麼東西?」
程嵩呆住。
他從沒被我這樣羞辱過,一時之間沒回過神。
我更好奇了:「你是不是沒搞清楚自己的地位?要我多點包容心,還要我和別人比,你們程家加起來也不配和我說這種話。」
好煩。
我本來就是個脾氣不好的人,這種刻薄的話信手拈來。
只是從前我不會對他說。
就好像是自己的東西,總歸要愛惜一點。
但現在我有點想把他扔了。
「走吧,陳叔。」我不再看程嵩,「去花房。」
陳叔推着我的輪椅打算帶我離開。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喫醋,你是不是故意報復我,纔去找的那個小子?」程嵩頂着滿臉的茶漬追了上來,「聆月,我告訴你,他不安好心,平時就對蘇晚棠假惺惺的,他一個窮鄉僻壤的鄉巴佬……」
「程少爺。」陳叔冷冰冰地打斷了他,「慎言,你無權置喙小姐的事情。」
程嵩不自覺停下步伐。
他畏懼陳叔,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盯着我,彷彿希冀我喊住他。
陳叔在何家待得太久,地位不同於一般下屬。
程家的長輩看見陳叔都點頭哈腰,程嵩每次對陳叔都十分謙遜禮貌。
明明陳叔是我的管家,他敢得罪我,卻不敢得罪陳叔。
出了電梯後,我開口說:「給程家一個教訓。」
「是。」
程家不傻,一定會知道是程嵩做錯了事。
他們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這比讓陳叔直接揍他一頓更好,免得他鼻青臉腫地出我的畫廊,別人還以爲我們何家多蠻不講理。
陳叔看着我,幾分欣慰:「小姐長大了。」
連遠在國外的我爸得知後,都打電話來誇我。
「這小子敢對你出言不遜,是該給點教訓。」他先是罵了程嵩一頓,旋即又問我,「不過你怎麼這次忽然捨得下狠手了。」
畢竟讓陳叔打一頓是小事,傷好了就過了。
但是鬧到程家,那就是臉面丟盡的大事了。
我輕哼:「他說小樹是窮鄉僻壤出來的鄉巴佬,明明被我養得這麼好。」
我爸一頭霧水:「啥?」
陳叔不是事事向他彙報,再說資助一個貧困生這又不算什麼大事,他還不知道最近我都做了些什麼。
不過我們父女倆經常聚在一起談心。
「你回國後和你說個事。」我也沒多解釋,「就是覺得他瞎了。」
(09)
我在徐斯羨的學校外買了套公寓。
錄了他的指紋,但他一般只在在我喊他的時候纔會過來,偶爾圖書館沒位置了需要一個自習的地方,他也會提前徵求我的許可。
我覺得奇怪:「讓你錄指紋就是你隨時能去的意思,爲什麼每次還要經過我的同意。」
徐斯羨就說那是我的房子,如果我在裏面,他不說一聲就過去,很不禮貌。
我不喜歡扯大道理的人。
但他是我養的小樹,說話的聲音好聽,語氣也很溫和。
我就隨便他了。
這公寓定期喊人來打掃衛生,又沒人過夜,通常一塵不染。
廚房的使用痕跡卻很多。
因爲自從我第一次說徐斯羨做飯好喫,徐斯羨就經常來給我做飯。
竈臺點火,傳來切菜的聲音。
飯前,徐斯羨遞了果盤給我。
蜜瓜剛切好,散發着香甜的氣息,葡萄被他剝了皮露出晶瑩剔透的果肉,連橘瓣的白色經絡都被撕得乾淨。
本來被程嵩打攪的好心情重新回來了,我叉了一塊瓜:「你過來。」
「怎麼了?」他擦了擦手上的水珠,「餓了嗎?我儘量快一點。」
我把蜜瓜遞到他嘴邊。
徐斯羨下意識咬住,然後愣住了。
有些許笑意從他的眼底一圈圈漾開。
他說:「謝謝小姐。」
渾然不覺得這行爲有什麼問題。
我更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他的道謝,又叉了一顆葡萄給他。
等他去廚房了,我就開始專心致志享用自己的餐前水果。
甜。
今天的晚飯很豐盛,雖然不像家裏大廚那樣用的都是格外昂貴的食材,但是我並不挑剔。
「小姐,能不能給我一個你的銀行賬戶?」飯桌上,徐斯羨忽然問。
還沒等我問他什麼,他就主動坦白:「拍宣傳照有報酬,我想轉給你。」
我看他:「你覺得我比你窮嗎?」
「不是這個意思。」徐斯羨給我盛雞湯,細緻地颳去浮在表面的油脂,聲音溫和,「我現在喫你的,住你的,用你的,沒有花錢的地方,所以應該把賺的錢都交給你,你幫我花。」
他很會說話。
心頭剛浮現的燥氣瞬間就被撫平了。
我思考片刻:「那你就放在我這裏吧。」
我找我爸最信任的那個投資經理幫他打理一下這筆錢,等翻個幾倍了再給他。
徐斯羨對我笑,猶如清風明月:「謝謝小姐。」
我不缺錢,出手一向大方。
和徐斯羨相處的時候我的心情總是很好,以前如果是程嵩讓我心情很好,我就會毫不吝嗇地給他一些他需要的資源——都是他拐彎抹角地和我提的。
可是徐斯羨從不找我要任何東西,我給他,他才收着。
我心想,主動撈錢都不會。
還得讓我幫他想一想,怎麼才能不這麼窮。
我說:「你今年會不會有獎學金。」
「有。」徐斯羨說,「等到賬了之後,我都放在小姐這裏,可以嗎?」
他漆黑的眼睛乾淨如清泉。
我嚥下嘴裏的牛肉,慢吞吞地說:「好吧。」
加上他的獎學金,我添點錢,給他的本金湊成一個吉利的數字,再交給理財經理。
飯後,我給了徐斯羨一張卡。
以前給過他一張 100w 的儲蓄卡,但他從沒用過,估計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錢。
這次給的是何氏集團的黑卡。
「我家名下有很多產業都能用這張卡,比如你學校對面那個購物中心,裏面所有的東西,刷這張卡不花錢。」我說,「如果有不認的,打電話給我。」
他怔了幾秒。
「小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叫我何小姐,而是小姐。
徐斯羨在嘆氣:「你對我這麼好,很容易讓人……」
他似乎在斟酌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
想了半晌,想到一個「恃寵生驕」。
我心想,我身邊仗勢欺人的人太多了,徐斯羨性格這麼溫和的人,怎麼可能變得驕橫。
他半蹲下來爲我穿好踢在桌子下的拖鞋:「還會得寸進尺。」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本來就可以恃寵生驕,也可以得寸進尺。」
我有本事讓自己種的小樹獲得全世界最燦爛的陽光和最滋潤的雨露。
——「因爲你是我的人。」
(10)
接到程家賠禮道歉的電話時,我正在 A 大校園裏慢慢走着。
雖然不能長時間站立,但是爲了防止腿部肌肉萎縮,我每天都會自己走一走。
這次,我是臨時起意來 A 大轉一轉。
徐斯羨今天考完最後一門,我打算來接他,不過還沒告訴他。
這叫製造驚喜。
從前我不是沒一時興起做過這種事,不過程嵩每次好像都不是很驚喜。
徐斯羨和程嵩不一樣。
我忍不住猜測他看見我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越想,嘴脣就越忍不住上揚。
A 大身爲 A 市乃至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之一,校園極其漂亮,道路乾淨而寬敞。
路過的學生也很有禮貌,就算偶爾有人好奇地看向推着輪椅的陳叔和旁邊站着的我,也只是看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程家家主正誠惶誠恐地和我道歉,說起程嵩,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家族最近已經給予了他懲罰,一項一項列過,他最後問我滿不滿意這個處置。
我沒仔細聽,因爲我在看小樹生長的這片土壤。
他既然問了,我丟下一句「一般」,就掛斷了電話。
「小姐,要不要坐着休息一會。」陳叔問。
「這裏很好,陳叔。」我搖了搖頭,「徐小樹應該再多讀幾年書,你覺得呢?」
陳叔沒有像我一樣叫徐斯羨小樹。
他現在叫他徐少爺,解釋是徐斯羨既然是我的人,現在地位等同於何家的半個少爺。
「徐少爺受專業限制,深造是最好的選擇。」陳叔說,「小姐爲他選擇的路自然是最好的。」
「他如果想工作,家裏好像也有人能帶他,出國的話我們的海外產業也擴展得不錯……」我想了想,總覺得每種都很適合他,「我到時候去問他,讓他自己選。」
陳叔好像有些訝異,可這種情緒轉瞬即逝。
「走吧,去接他下考。」
我坐上輪椅。
這是第一次接考,接的還是全系第一。
很新鮮的感覺。
還未抵達考場外,我忽然看見熟悉的身影揹着包從教學樓裏走出,看上去急匆匆的。
「小姐,是徐少爺。」陳叔說,「要不要喊住他?」
「他這是提前交卷了,」我想了想,生起幾分惡趣味,「不用,我們跟上他。」
我打算到時候湊近了,嚇他一跳。
陳叔二話不說就推着我跟了上去。
徐斯羨的目標很明確,但他走去的地方,我越看越覺得困惑。
陳叔:「那邊是 A 大農學院的試驗田。」
農學,這和徐斯羨的材料專業簡直八竿子打不着。
我正在困惑,就聽見有人叫他名字。
「徐斯羨。」有個灰頭土臉的人從田裏鑽了出來,「你這來的頻率都快比我高了,我導前幾天都問我你是不是想入他門下。」
他嗓門大,徐斯羨說了什麼我卻聽不清。
就看見那個男生哈哈大笑:「要不是你會說話,我才懶得教你……好了,你種的小番茄沒什麼問題,話說你家是開了農藝店嗎,天天種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徐斯羨不知道想起什麼,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陽光很暖,輕柔地包裹他清俊的側臉。
我怔在原地ṱū⁼。
其實我知道徐斯羨很忙,我說要他送我植物,只是隨口一提。
也許第一盆多肉是他自己培育的,但第二盆、第三盆……我根本不會去追究他是從哪裏帶來的,或者說我以爲他是買的。
但我不在乎。
我對人好僅憑心情,因爲我給予的都是對我來說不值一提的東西,所以得到回報與否,都不重要。
那麼來農學院取經,每日下泥土地親眼看着種子發芽,爲我送上一整片綠色海洋,從頭到尾輕描淡寫,未置一詞。
對徐斯羨來說,這份給予也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嗎?
心臟像是被猛地紮了一下。
不算疼,酸酸癢癢的,一點一點往外滲着溼漉漉的感情。
我垂下眼:「走吧,陳叔,別讓他看見了。」
(11)
「小姐。」回去的路上,陳叔接了一個電話,「何總問,今年你的生日宴有什麼要求。」
作爲何家千金何聆月,每年我的生日都算得上一次大型的商業宴會。
我的家人會提前很久開始佈置,因爲從前我身體不好被說過一些閒言碎語,他們眼裏容不得沙子,就是要正大光明地宣誓何聆月仍是何家唯一的順位繼承人。
當然,程家肯定會出席。
而程嵩在這時作爲我的男伴上場,就代表着我們之間的裂隙和好如初,這事翻過一篇。
這是大家族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和他的婚約本就是我對他感興趣時締結下來的,這段時間他還算懂事,我也確實消了氣,我該給他個臺階下。
可是我不願意了。
「陳叔。」我說,「今年的男伴我不要程嵩。」
陳叔面色不改。
「我要徐斯羨。」
陳叔沉穩的神情出現了些許破裂。
「小姐,」他欲言又止,「你想好了?」
我給徐斯羨錢和資源是小事,何家養得起無數個徐斯羨。
可是如果徐斯羨出現在何家千金的生日宴,並作爲我的男伴出場。
人人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我對他的青睞超乎尋常,我要將他拉進我生活的土壤,爲他圈一片地,明目張膽地庇護他。
他將打上何家的烙印,誰想動他都得掂量自己的份量。
養一個貧困生稀鬆平常,但「養」和「栽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沒說話。
花房內,萬物皆靜。
徐斯羨會書法,我讓他給我的花房題個名字。
現在那幅裱起來的字就掛在花房門口——「舊山春居」。
我沒問他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就是覺得很好聽。
這裏沒有濃郁的花香,只有草木的泥土氣息。
直到門口的風鈴搖曳着撞碎了安靜。
徐斯羨拉開門轉頭看見我,眼中漾開笑意:「小姐。」
我望向他手中挺拔的小番茄,還未成熟,泛着青澀的黃和綠。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語氣輕鬆:「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摘下來了。」
我望着他:「但我喜歡草莓。」
他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下次給你帶草莓來。」
我撐着輪椅站起身,他眼神一慌上前接我,被我跌跌撞撞闖進懷裏。
徐斯羨的身子有些僵硬,手懸在半空中好似不知道該放在那裏,最後只是輕輕搭在我肩上。
他知道我愛乾淨,下地髒了衣服,所以來之前應該洗了澡。
他的沐浴露是我買的,我最喜歡的那個品牌,很好聞的味道。
「徐小樹。」我說,「我想邀請你來參加我的生日宴。」
他第一時間沒說話。
「你來當我的男伴。」
隔着衣服,我聽見他的心跳。
亂序了,毫無章法。
「可是小姐,」他聲音很乾,「我什麼都沒有,會讓你丟臉的。」
我抬起頭,皺眉:「誰敢說什麼,我就把他趕出去。」
其實我本來還想說什麼的,但是我說不出來。
比如我覺得徐斯羨是最好的小樹,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所有人看見他。
看見他品學兼優、芝蘭玉樹,像一棵挺拔的白樺。
我想聽見別人認同他,誇讚他,羨慕他。
讓我也覺得與有榮焉。
這樣的衝動由來已久,在今天爆發。
我忽然想昭告世界。
但我看着他的眼睛,最後只說出一句:「你不會讓我丟臉。」
「好。」良久,他終於說話了。
「你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我卻十分不滿意,「你看着我。」
其實我以前不會在意別人是自願還是被迫。
答應了不就好了。
可是我現在偏偏就很在意徐斯羨是怎麼想的。
他垂眼看我,表情露出幾分無奈:「小姐,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
(12)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耿耿於懷了幾天,也想不明白我在不爽什麼。
他明明答應我了。
想不通,我就不想去找他。
程嵩忽然打電話給我。
電話裏他的語氣十分疲憊,卻極盡溫柔:「聆月,我想見見你。」
他來得正好,我心情煩躁,無處可發。
很想找一個人狠狠罵一頓。
於是當他發給我一個地址,我就直接去了。
那是一家咖啡店。
程嵩清減了許多,憔悴之下應該是有些脫髮。
我看了他一眼就挪開視線。
又變醜了,好想潑他。
程嵩應該搞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傲氣不再,和我回憶往昔:「聆月,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旋轉木馬嗎?」
我:「不記得。」
我去過的遊樂園太多了,家裏甚至單獨給我建了幾個,我哪裏還記得。
程嵩表情一僵,又開始提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有些我記得,有些我不記得。
我們從小認識,那時候別的小朋友都不願意和我玩——一是我身體不好,他們被家裏人叮囑千萬不要磕碰到我,二是人人都猜測何家還會再生一個健康的繼承人,我的身份就變得十分尷尬。
程嵩不一樣,他願意和我玩。
因爲他在家裏地位低,哥哥姐姐一大堆,他們巴不得他出醜,當然不會告訴他這些彎彎繞繞。
後來我長大了,何家對我的寵愛和重視從未改變,那個所謂的健康繼承人遲遲不見蹤影。
所有人都覺得不對勁,開始想討好我了。
可是這個時候,我身邊的人,就只剩一個程嵩。
一開始他十分謹小慎微,直到通過我獲得了許多好處。
他在程家的地位越來越高,他的眼睛也越來越高,逐漸忘記是誰給他帶來的這些改變。
我覺得我是喜歡他的,因爲我真情實感把他當成了我的所有物。
他越發英俊優秀,而我脾氣極差,偏偏對他有所容忍。
我甚至在他的請求下,給予了他一份婚約。
程家也很痛快,反正家裏子女多,直接答應了讓程嵩入贅。
沒人笑話他,只是羨慕他。
畢竟何家沒有外嫁女的習慣,我爸就是入贅給我媽的。
雖然婚期未定,但程嵩開始靠着和何家明面上的聯姻關係順風順水,無往不利。
圈內人人都傳我對他用情至深。
他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但他現在突然記起來了,他想要的一切都是求來的,我可以隨時收走,他也會隨時一無所有。
「聆月,我常常在想,是不是他不出現,我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舀了一勺提拉米蘇。
太甜。
沒有小樹做得好喫。
程嵩問:「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你真的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
我眼皮都不抬一下:「我覺得你說得沒錯,養花也是一種樂趣。」
種樹更是樂趣無窮。
意識到我在說什麼,程嵩的表情變得一片慘白。
他開口,語氣終於變了。
他滿臉寫着妒忌和惡意,咬牙切齒地說罵道:「我做錯事了,他就不會做錯事嗎?聆月,你不如看看——你捧在手裏的徐斯羨,他揹着你又做了什麼?」
他終於暴露了此行的目的,結束了冗長的聊天,格外暢快地指了指窗外。
我偏頭看去,動作一頓。
熟悉的人站在對面的便利店門口。
徐斯羨的旁邊還站着蘇晚棠,她仰頭對他說什麼。
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我只看見他們說着說着,蘇晚棠忽然伸手抱了他。
「你看到了嗎?聆月。」程嵩語氣殷切,「他們偷偷見面,他背叛了你!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
我把手裏的瓷杯砸在了他臉上。
程嵩的臉被劃出一道血痕,他木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我從前沒有對他下過這樣的重手。
胃裏翻湧着,惡毒的詞彙在嘴裏轉了很多圈,我卻忽然沒有了撒氣的興致。
我只想把這個聒噪的人趕出我的世界。
我冷冷地說:「滾。」
(13)
我從來不是自己憋着生氣的人。
徐斯羨給我連發了幾天的消息,我都回得愛答不理,也不願意和他見面。
直到今天。
——「過來。」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情緒都是冷冰冰的。
其實我不是不知道徐斯羨根本不喜歡蘇晚棠。
相反,自從他們長大,有性別意識之後,他就開始有意識地拉開和蘇晚棠的距離。
今天他們見面的地方,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根本不是私會。
他站得離她極遠,蘇晚棠抱了他一下,他明顯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就立刻將她推開了。
說實話,這和程嵩偷偷資助蘇晚棠根本不是同一個級別的事情。
從前我對蘇晚棠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
不管是程嵩偷偷資助她,還是她喜歡徐斯羨,我都不在意。
陳叔說過「處理」蘇晚棠,其實就是想把蘇晚棠送得遠遠的,徹底和程嵩斷絕聯繫。
我覺得沒必要。
程嵩是這樣的人,送走一個還會有兩個三個。
更何況蘇晚棠年紀太小了,我脾氣再差也不會和一個高中生較勁。
我從沒問過徐斯羨他和蘇晚棠的事情,在我的心裏我和蘇晚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構不成所謂的競爭關係。
我是種樹,我的樹本就是最好的,被仰慕被喜歡都很正常。
只要還是我的樹,一切都沒關係。
可我今天就是生氣。
我生氣程嵩算計我讓我看到這一幕,生氣程嵩居然能精準拿捏我的情緒,最氣的還是徐斯羨。
不知道爲什麼生氣,但家裏人教過我,不要爲自己的憤怒找理由。
讓我生氣,就是他的錯。
於是當徐斯羨敲門進來的時候,我的鬱氣沒有遮掩,直白地擺在了臉上。
他愣住:「怎麼了?」
看了一眼空調的溫度,徐斯羨調試了一下,從一旁取了薄毯蓋在我膝蓋上:「是不是不舒服?」
我直接踹了他一腳。
沒穿鞋,腳底大概是冰涼的。
徐斯羨微微皺眉,握住我的腳踝,半蹲下來給我穿鞋子。
我蹬掉鞋子,又踢了他一腳。
他嘆氣:「小姐,生什麼氣了可以和我說嗎,不要傷害自己的身體。」
「你今天和蘇晚棠見面,我看見了。」我說,「她抱了你。」
他有些錯愕。
旋即又回過神:「對不起。」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看見他這樣子,更生氣了:「你做錯了什麼,爲什麼要和我道歉。」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
他做錯了什麼,我在生氣什麼。
「我應該告訴你,蘇晚棠今天找了我。」徐斯羨依然半蹲在我身側,「她說發現自己的資助人不太對勁,我就去了。對不起,小姐。」
「她的資助人不對勁和你有什麼關係。」我質問,「你不要覺得自己很無辜,你和她見面不應該提前和我報備嗎?」
徐斯羨閉眼,似乎在忍耐着什麼。
可他什麼都沒說。
「還有,我邀請你去我的生日宴,做我的男伴,你的態度就是不情願的。」我冷笑一聲,「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憑什麼……」
「何小姐。」徐斯羨打斷了我,「我也是人。」
我皺眉:「你說什麼?」
「我說我也是人,所以我沒有辦法剋制自己的情緒,我努力了,還是做不到。」
他望着我,漆黑的眼眸掀起了狂風驟浪:「我作爲你的男伴去你的生日宴,我是什麼身份?你的未婚夫在場,我又算什麼東西?」
我張嘴,想說什麼,可他沒有給我插話的餘地。
「我不說,是因Ṱüₕ爲我以爲你知道,會有人告訴你。」徐斯羨忽而笑了,是很難形容情緒的笑,「我的一切你不都清楚嗎?蘇晚棠的存在你早就知道,可你從前不在意的,你沒有問過。」
「你問我蘇晚棠的資助人和我有什麼關係,是啊,他是你的未婚夫,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也很想知道。」
「我只是知道她的資助人是你的未婚夫,我想方設法要得知你的未婚夫的消息,可是這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難道得知他品行有瑕疵,我就可以勸你和他退婚嗎?」
「我算什麼,就算你和他退婚,我也只不過是你養的……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沒有他,你是何家的大小姐,你有很多人供你選擇。我已經足夠卑劣,明知道你有婚約還留在你身邊,難道要我卑劣一輩子嗎?」
我徹底呆住。
他的情緒來勢洶洶,我措手不及。
猶豫片刻,我問:「你知道程嵩?」
有未婚夫的時候資助他,我從來理直氣壯。
我也從沒有和他提過程嵩。
我得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他對我知之甚少,我卻對他瞭如指掌。
「我知道。我還知道你選擇我,就是因爲他資助了蘇晚棠。」徐斯羨聲音硬邦邦的。
我爲自己辯解:「我是資助你,又不是包養你,就算我有未婚夫……」
他抬眼看我,聲音終於染上了幾分怒氣:「何聆月,我們只是單純的『資助』關係嗎,我們除了——」
除了什麼?
我有些愣神,看見徐斯羨放在膝蓋上的手握成了拳頭。
「……抱歉,我失態了。」他沒再說下去,緊繃的身體一點一點放鬆了下來,「我能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給我的,不該再有其他的情緒。」
「小姐,以後我會提前和你報備的。」
他輕聲,一字一句地承諾。
眼睛卻黯淡了下去。
我的小樹好像要枯萎了。
我安靜了幾秒,伸手拉過他的領子。
「你不要敗壞我的名聲。」我說,「我明明只想種樹。」
鼻尖相抵,呼吸可聞。
「程嵩的事情,我會和他解除婚約,和你沒關係。我早就想好了……這段時間沒有解除是因爲我家人還在國外。」我語氣彆扭,「我也沒有讓人時時刻刻盯着你,你的資料我確實一開始看過,但是你和蘇晚棠見面,我事前不知道。」
好煩。
從來只有別人和我解釋,我什麼時候和別人解釋過。
哪怕是程嵩也沒有。
但是徐斯羨是我的小樹。
我願意給他超出別人百倍的耐心。
「最重要的一件事,我選擇你和別人沒關係。」我的手捏緊了,「……我是覺得你好看。」
雖然別人的事情和我沒關係,但針對一個毫無根基的學生這種事,程嵩能做我還嫌丟臉,就算不資助他,我也會讓人庇護他。
徐斯羨望着我,好像有些不敢置信。
可他的眼睛被點亮了。
枯萎的小樹重煥生機。
「除了。」我輕哼一聲,手往下探,「不許除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耳根泛紅:「小姐。」
「幹什麼。」我說,「你不是說我包養你嗎?」
我要坐實這件事。
說不定外人都是這麼想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連親都沒親過,最多拉拉手。
「就算是這樣,」徐斯羨低聲說,「那也是我自願的。」
他捧着我的臉,輕輕地吻了上來。
(14)
父母回國那一天,陳叔推着我去接他們。
我爸端詳着我,捏了捏我的胳膊,大概是想說「瘦了」,但是怎麼都說不出口,只能欣慰地說一句:「總算養好了點。」
我媽則摘下墨鏡:「程家還有那個叫徐斯羨的小孩的事,好好說一說。」
他們都知道了程嵩和蘇晚棠的事情,但是都沒有貿然插手。
這是我們何家的規矩,他們不會主動幫我出氣,但會成爲我的靠山。
我要做什麼都可以,想出氣就自己來。
我把事情大致敘述了一遍,然後淡淡地說:「我要和程嵩退婚,在我的生日宴上。」
「程家那邊處理得不錯。」我媽點頭,「退婚這件事情你自己決定就好。」
「看來程嵩得罪你得罪狠了,」我爸感慨,隨即就把這個無關緊要的人拋在腦後,「那個叫徐斯羨的,你邀請他作爲你的男伴可以,但是得帶來給我和何總看看。」
說完,他諂媚地看向我媽:「是吧,何總。」
我:「……」
不忍直視。
我媽卻很受用:「嗯,必須得瞧一瞧。」
我覺得奇怪:「以前我說和程嵩訂婚你們都不考察他,爲什麼要考察徐斯羨?」
「能一樣嗎,」我爸說,「我還不瞭解你嗎,程嵩在你心裏就是一個討開心的玩意。你從小把他當成你的所有物,依着他給他好處那是逗他玩,你在他那不可能受委屈,因爲他傷不到你,你覺得煩了一腳踹開他就好了。再說,你給他個口頭契約,根本不妨事。」
「但是徐斯羨,那是你捧在心上的人……哦不Ŧų₀,是樹。」他嘆氣,「女兒啊,爸真沒想到,你上次說的小樹,原來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玩的情趣稱呼。」
我瞪着我爸:「不是。」
這老頭瞎說什麼呢!
我媽則摸了摸我的頭:「我知道你喜歡他。你把心給他,意味着他可能會傷害你,所以我必須看一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我覺得無所謂,「那你們定好時間,我把他叫來。」
何總向來雷厲風行。
當晚就把徐斯羨叫了過來。
甚至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徐斯羨——這就是我媽的目的。
她需要得到一個沒有做好準備的人,在面對和自己女兒的感情時,最真實的表現和反應。
而她顯然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因爲她叫人量了徐斯羨的尺寸,給他定做和我成套的參加宴會的禮服。
我爸旁聽完了他們的對話,跑來和我分享:「你眼光不錯,和你媽一樣。」
無法旁聽的我:「……」
我還想問他,他們到底聊了什麼,我爸就只打哈哈了:「沒什麼,就是你倆挺有緣分。」
他不肯說,我就去問徐斯羨。
沒想到徐斯羨也不告訴我。
不說就不說。
我們在舊山春居看草莓的發芽情況,徐斯羨看着我:「小姐。」
「嗯?」
「你喜歡我嗎?」
「你說呢。」
「我很喜歡你,」他說,「所以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
算了算了。
畢竟是我的小樹。
「沒有就算。」手指勾在一起,我吻上他的臉頰,「我也喜歡你。」
(15)
生日宴前夕,程嵩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我的行蹤,前來堵我。
「聆月,你生日邀請了我,你心裏還有我對不對?」他急切地衝上來,眼裏燃着兩簇火光,「我知道的,你不願意見我是還在喫我的醋,我和蘇晚棠已經斷絕了聯繫,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我們在一起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我嗤笑一聲。
「程嵩。」我說,「我以爲你已經學乖了。」
他喃喃道:「我真的知道錯了,是蘇晚棠,她故意勾引我,但我和她之間真的沒發生什麼,聆月你相信我,我還是乾淨的。」
他的模樣和過去高高在上的程少爺大相徑庭。
「我知道你們沒發生什麼。」我語氣古怪,「如果發生了什麼,你現在不會出現在這裏。」
程嵩顯然沒聽懂這句話。
他只是微微鬆了口氣,戀戀不捨地看着我,開始訴衷腸:「聆月,其實我一直都很愛你,我只是以前被別人的眼光和議論矇蔽了,我不想要他們說我是個靠女人的廢物,所以我有意疏遠你,但是我現在知道了,這些都沒有意義,只要我們相互喜歡,外人怎麼想根本都不重要。」
「可是他們沒說錯。」我打了個哈欠,語氣懶散,「你本來就是個靠女人的廢物。」
程嵩身形微僵,但他到底成長了。
居然還能繼續和我低頭:「我知道,但我以後一定也能靠自己,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覺得奇怪:「我一直在過好日子。」
靠別人說不準會讓我生活降級。
他是咒我吧。
程嵩被噎了一下。
他看我的臉色,欲言又止:「你的男伴……」
我眯眼看着他。
他退讓了,估計是怕連我的生日宴都進不去,只能低頭。
「我不會介意的,畢竟這是我欠你的。」
他的語氣佯裝輕鬆,有幾分神傷。
我懶得理他。
罵他他會噁心我,打他好像也不奏效,他都被打了好幾次,還是這麼鍥而不捨。
我從前不覺得我對他有多好。
現在看,估計是太好了,才讓他現在像顆牛皮糖一樣粘着我。
我從前沒有做過後悔的事,讓他攀上,現在我有點後悔了。
陳叔推着我離開,我冷不丁問:「程家連個人都管不好,做生意能做好嗎?」
我的蹤跡他自己查不到,應該是程家給他打聽的。
畢竟我最近態度這麼冷淡,這場生日宴也有幾分鴻門宴的意思,程家感到不安也很正常。
說實話,現在應該人人都猜得到我要解除婚約了,程嵩卻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樣,程家也縱容着他,未嘗不是心懷最後一點希望。
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打擾到我就該得到懲罰。
陳叔從善如流:「他們最近競標的項目,負責人問過何總的意思。」
我「嗯」了一聲:「那就直接告訴他,明晚過後,程家和何家就再也沒關係了。」
(16)
今天是我的二十四歲生日。
因爲是本命年,家裏人都很重視,辦得十分盛大。
場面也十分和諧,除了我牽着徐斯羨款款下樓時,程嵩失手打碎了一個酒杯。
爸媽這次是出國爲我找醫生的。
他們不願意我跟着顛簸受罪,每年都會想辦法帶着我的病歷四處尋覓醫生,然後帶回國給我醫治。
這次他們真的在國外找到了一個靠譜的醫療團隊,花大價錢把人家包了回來。
主治醫生史密斯說多虧我這麼多年堅持復建,所以還有痊癒的可能。
這段時間的精心調養下,我臉色逐漸變得紅潤,可以站立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經打定主意要站着參加完全程。
「小樹。」爲徐斯羨別上袖口的時候,我說,「你今天真好看。」
他好像徹底脫胎換骨,從少年變成青年,身姿挺拔,皎若明月。
眉如春山,眼若點漆,氣質溫和矜貴,像是哪個大家族的貴公子。
我撫着他的臉頰,徐斯羨反手抓住我的指尖。
「你最好看。」他認真地說,想吻我,卻怕弄花我的脣妝,只能剋制地蹭了蹭我的耳垂,「我是小姐一個人的。」
我們並肩上臺,一切流程沒出任何差錯。
他曾經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會讓別人笑話我,我卻不以爲然。
哪有那麼多規矩,只要站得夠高,哪怕你喫飯時左手拿筷子右手拿刀具,別人也會誇你不拘一格,瀟灑不羈。
我只用簡單的一句話提了解除婚約的事,沒人起鬨,沒人驚訝,大家都帶着得體的笑意,顯然早就有所猜測。
就連臉色青白的程家人也不例外,他們強行擠出笑意,還記得來恭賀我,說一句「小嵩沒這個福氣,希望聆月另覓良緣」。
只有程嵩。
在某一刻,他忽然掙脫了身邊拉着他的人,衝到我的面前。
他滿眼血絲,歇斯底里:「爲什麼?到底是爲什麼?你的男伴本來該是我!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哪裏比這個一身窮酸的小白臉差?他到底算個什麼東西,以前我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他!爲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要這樣對我!」
保安直接把程嵩拽開。
「聆月,你愛我,你還愛我對不對?」他回過神,涕泗橫流,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你以前對我那麼好,是我不珍惜,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一旁的賓客滿臉異樣,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我早已怒火中燒,本來都想扇他,是小樹把我拉住了。
我看他一眼,發現他明明也生氣了。
抿着脣,眼眸沉沉。
可我知道他不是生氣程嵩罵他,他是覺得程嵩破壞了我的生日。
他明明很期待和我一起過的第一個生日。
我冷靜下來。
如果繼續理會程嵩,只會讓別人看熱鬧。
「把他趕出去。」於是我只是說道,「以後程家的人,何家都不會接待了。」
我媽在一旁看着,慢條斯理地說:「聆月是我唯一的女兒,她的意思就是何家的意思。」
此話一出,程家人心如死灰,有幾個忍不住怒瞪着程嵩,像是想將他生吞活剝。
我不是沒留情面。
邀請程家是告訴其他人,退婚歸退婚,不影響生意。
就算今日過後程家不會再受何家的蔭庇,但何家也不會主動針對他們。
但我現在改變了主意。
再一再二無再三。
看來上次的教訓不太夠,讓程嵩又一次瘋到我面前。
(17)
程嵩嘶吼着被強行拖走後,程家人不等保安送客,也灰溜溜地離開了。
宴會恢復正常,不少人上來敬酒,笑眯眯的模樣彷彿剛剛的事情從沒發生過。
他都客氣地拒了。
也不會有人說他不識好歹,只會湊在我旁邊誇兩句徐斯羨,說他風度翩翩,溫潤如玉,說他一表人才,風流倜儻,還有些明顯做了功課,誇他是 A 大的高材生,未來的國之棟樑。
甚至還有做材料產業的,上來就邀請徐斯羨去參加他們的項目,職位是沒有風險只等分錢的專業顧問。
說什麼的都有。
說實話,這種吹捧的話過去我都聽膩了。
但是當他們誇讚的對象變成徐斯羨,我的心態就變了。
我每句都很愛聽,不僅聽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附和兩句。
這羣客人什麼時候見過何家千金臉色這麼好、耐心這麼足的時候,一個個都受寵若驚,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誇得越發得心應手。
直到徐斯羨都被誇得不好意思,拉了拉我的手。
他的眼眸在燈光下顏色變淺,彷彿是一塊流動的琥珀。
「小姐,」他說,「我真的要恃寵生驕了。」
「哦。」我眨眨眼,「那你表演一下。」
還有些期待那個場面。
徐斯羨:「……」
我的心情重新變得好了起來。
一場宴會賓主盡歡。
直到陳叔接到一通電話,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他上前,在我耳邊說:「程嵩去酒吧買醉,情緒不太對勁,盯着蘇晚棠的人說,他進了蘇晚棠家。」
我臉色微變。
「聽一聽裏面的動靜,不對勁的話直接闖進去,把蘇晚棠帶出來。」簡短地下了命令,我又看了眼身側的徐斯羨。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想到剛剛那句「你們爲什麼一個兩個都這樣」,我有些煩躁:「算了,我親自去一趟。」
(18)
我一直派人盯着蘇晚棠。
從那次聽到程嵩和她的電話開始。
倒不是因爲別的,只是我知道她未成年。
就算她和我沒什麼關係,但我知道年長者在面對這種小姑娘時具備天然的優勢。
她也許把程嵩當成可靠的長輩,她想過好的生活,所以她接受了程嵩的資助,這無可厚非。
我知道,倘若她流露出半分越界的感情,程嵩也不會爲了徐斯羨大動肝火。
蘇晚棠的確不喜歡他,程嵩也確實沒找到機會對她做什麼。
任何肢體接觸都沒有,他那時畢竟是我的未婚夫,他不敢如此大膽。
那天我和程嵩說的話也是真的。
人應該有底線。
如果他真的對蘇晚棠做了什麼,被我發現,那我會毫不客氣把他送進監獄。
他也就沒機會出現在我面前了。
那天我胃裏泛起的噁心感,也是因爲我發現他居然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產生了這樣的心思。
只是我不願意多管閒事。
蘇晚棠顯然也沒被引誘,她甚至察覺到不對勁,向徐斯羨訴說了這件事。
徐斯羨所受的無妄之災來自於程嵩,蘇晚棠在程嵩的要求下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資助人是誰。
可她守口如瓶,唯獨被徐斯羨發現了端倪。
「我告訴蘇晚棠,我有個喜歡的女孩。」徐斯羨說,「她後來問我,我喜歡的人是不是那個資助我的人,她是不是也像程嵩那樣,逼迫了我。」
「我說沒有,她和程嵩不一樣。我從見她的第一眼就喜歡她,我心甘情願。」
「但是……」說到這裏,徐斯羨有些猶豫,「我勸她不要再接受程嵩的資助。」
這是個年輕的,涉世未深的女孩。
她哪裏知道自己信任尊敬的長輩,自己心目中什麼事都可以分享的「程大哥」,會對她做這樣的事。
踢開門後,我們都聽到了女孩崩潰的哭嚎聲。
程嵩已經被制服,渾身酒氣,皮帶也開了,跪在地上嗚嗚喊叫着。
盯着蘇晚棠的人向我彙報:「我們動作很快,沒出事。」
「辛苦了,回去給你們加薪。」我點頭,「報警了沒?」
「還沒有。」他們有些猶豫,「程少爺……」
畢竟是強姦未遂,身份又比蘇晚棠高得多。
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我看向身側的徐斯羨:「你在這裏等我。」
他點頭,顯然也鬆了一口氣。
我不讓他們進去,只是因爲我是女生ƭú₌,這裏沒有其他的女生。
果然,我最討厭的就是多管閒事。
在被蘇晚棠撲進懷裏,溫熱的眼淚糊了我滿身的時候,我忍不住想。
「嗚嗚嗚……」她衣裳凌亂,被扯掉了兩顆釦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姐姐,我好怕……」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果然,我只喜歡種樹,對這樣的小花朵應付不來。
可我還要耐着性子哄她:「你不會出事,甚至可以把他送去坐牢。」
「可以嗎?」她從我懷裏鑽出來,露出紅腫的眼睛,「可是他還沒……」
「這樣的行爲已經構成犯罪了,」我直白地說,「但是我不會幫你報警,一切看你自己的態度。」
是調解還是追究到底,只能看她是什麼想法。
她安靜了許久。
我用自己帶來的外套裹住她:「自己穿。」
片刻後,她伸出顫抖的手指,握住一旁被程嵩摔得粉碎的手機:「姐姐,我手機用不了了。」
她用我的手機報了警。
警車還沒來,她聲音悶悶的:「姐姐,你就是徐哥哥喜歡的人嗎?」
我微怔:「你認識我?」
「嗯,看到過徐哥哥的手機屏保,是你,」她聲音越來越小,「也在程……程嵩那裏看見過你的照片,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以前是你的未婚夫。」
我實在不知道現在應該說什麼,只能乾巴巴地應了一聲。
說沒關係很奇怪,因爲這件事其實和她關係不大。
她望着我,眼眸明亮,露出一點依賴:「謝謝你保護我, 你真的很好, 比徐哥哥說得還要好。」
我:「……」
她是個小姑娘,又沒什麼壞心眼。
我不能隨便對她發脾氣,也不能嚇到她, 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在她抱我的時候不避開, 然後摸了摸她的頭。
「過去了。」我說, 「但你以後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說這樣的話已經是極限, 我不可能再溫情脈脈地安慰她。
絕對不可能。
警車來了。
在被警車帶走前, 蘇晚棠披着我的外套回頭看我, 欲言又Ṭű̂ₔ止:「聆月姐姐, 剛剛……」
可她看着我和徐斯羨交握的手,最後什麼都沒說, 只是對我揚起一個微笑。
很明媚又很釋然。
蘇晚棠想起剛剛,程嵩像一頭髮情的野獸撲到她身上撕扯着她的衣服時, 他眼睛通紅, 嘴裏一直喃喃着聆月。
可她忽然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何聆月。
這樣乾淨的月亮, 不需要再知道這樣污糟的事情。
程嵩不配再出現在她的世界裏, 引起她的半分情緒。
(19)
徐斯羨畢業當天,他拉着我去了舊山春居。
後來我終於好奇起這個名字, 他就告訴我,這個名字取決於一句詩。
——一樹新栽益四鄰, 野夫如到舊山春。
我查了意思,發現這句詩裏蘊含的人生哲理是什麼「樹木成長往往需要很長時間,而人卻容易在樹成之時已經老去」。
我懷疑他嘲諷我老牛喫嫩草, 他卻說:「你是嫩草。」
我說:「那你是小牛。」
小牛喫嫩草。
後來我爸也知道了這件事,因爲他年紀比我媽小, 他把徐斯羨拉進我們的家人羣后,就把名字改成了「小牛喫嫩草」。
我嫌丟人, 想退羣,但是最後還是沒退成。
亂七八糟的回憶湧上腦海, 我被徐斯羨用雙手蒙上眼睛,嗅到了馥郁的清香。
手掌移開,我睜眼望去, 發現面前立着一棵系滿了紅繩的樹。
它亭亭地舒展着枝葉, 繩上掛着一個又一個的玻璃瓶。
玻璃瓶裏,裝着各式各樣的禮物。
最高處的玻璃瓶我摘不到, 他抱着我, 我纔夠到。
取下來的那一刻, 我似有所覺, 偏頭就撞進一雙漆黑的含笑眼眸。
最後一個玻璃瓶內, 是一枚戒指。
不是你願意嫁給我嗎,不是你願意成爲我的妻子嗎,他只是虔誠地注視着我的眼睛:「小姐, 你願意要我嗎?」
我怎麼會不願意。
我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蟬鳴聲漸起,夏日已至,春天卻不會落幕。
「這棵樹是你自己種的嗎?」
「嗯。」
「什麼時候種的。」
「不告訴你。」
我氣得咬他。
可他不避不讓, 在爛漫春天裏笑得依舊如初次見面的少年。
「這是我的祕密,親愛的何聆月小姐。」
舊山春居里,藏着他愛她遠比她早的祕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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