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共簪花

我是記錄女帝言行的史官。
可我是個文盲。
早朝上羣臣爭論,女帝沒開口。
於是我記:【女帝認爲諸位都在放屁。】
敵國來犯,女帝派將軍出兵,將軍連夜重病不起。
於是我記:【大將軍從心眼裏瞧不起女帝。】
大軍凱旋,我躲進巷子裏卸盔甲,換羅裙。
女帝笑眯眯遞來一杆毛筆:
「別換了,多帥啊。」
「快點回來編史記。」
「這一頁,朕要記你姓甚名誰,記像你一樣的女子,朕要你們千世流芳。」

-1-
我是記錄女帝言行的史官。
可我是個文盲。
我自幼隨父兄征戰沙場,不像閨閣女子那般飽讀詩書。
後來漠北一役全家戰死,我拼着最後一口氣斬下敵將首級,率軍凱旋。
父兄追封忠勇侯,將士們賞賜黃金。
輪到我,丞相笑眯眯地說:
「如此忠貞之女,陛下定要許配個好人家。」
我不能執掌兵權。
不能入朝爲官。
連正史都不能記載我的名字。
只因我是女子,能得皇帝賜婚已是畢生榮耀。
憑什麼呢?
於是我稱病不出,不接聖旨。
春去秋來,先皇沒熬過寒冬,撒手去了。
他膝下無子,皇位竟然落到了公主頭上。
史官們犯了難。
史官皆爲男子,如何貼身記錄女帝的一言一行?
這時候丞相想到了我。

-2-
初見女帝時,她一身素服,在養心殿內給婆母敬茶,聽其訓導。
女帝竟然是跪着的。
交談間不知何緣故,女帝昏倒了。
再醒來時,那雙眼眸中流淌出的冰冷,讓人心生畏懼。
女帝緩緩起身,問我,這一頁如何記。
我提筆想了想:
【女帝跪婆母,應該是婆母想當太后,丞相想當太上皇了。】
剛寫完,滿屋子人全跪下瑟瑟發抖。
婆母臉色慘白:
「這史官一介粗人胡言亂語!臣妾與夫君不曾有謀逆之心吶!」
女帝淡笑不語。
婆母慌了,跪在地上甩自己耳光。
打到第十下,女帝輕笑道:
「誰說這史官不好啊?這史官太棒了。留在朕身邊吧。」

-3-
我是個文盲史官。
我很受女帝器重。
我們的女帝本是先皇最寵愛的小公主,天真不諳世事,與相府嫡子是青梅竹馬。
她本該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怎料兄長們接連死去。
等到先皇過世,宗族中也無兄弟能擔當大任,皇室血脈只剩她這位公主。
這時候,朝中最德高望重的丞相決心擁立女帝。
我聽聞的女帝只知相夫教子,性子軟弱,軍國大事一竅不通全由丞相裁決。
丞相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如今見到女帝,怎麼和傳聞中不一樣啊?
……
侍奉女帝用午膳後,她沒有國事要忙。
宮女們捧來話本和蜜餞,調養身體的醫女跪在榻前請平安脈。
女帝搖搖頭拒絕了。
那醫女咬了咬脣瓣,一副清高孤傲的樣子:
「女帝既不喜歡,又何必允許民女來侍奉您,故意折辱民女呢?」
「民女不敢肖想賀大哥,也不敢爭搶什麼名分,只求歸隱山林,平平淡淡地將我腹中的孩兒養大。」
賀大哥應當是丞相之子賀風,下月將與女帝大婚。
這醫女和未來的男後……?
女帝略一挑眉,沒有說話,先是望向我。
我會意,提筆邊寫邊念道:
【丞相之子賀風姦污醫女,醫女冒死求女帝伸冤。】
醫女晃了晃身子,心虛道:
「不是賀大哥的錯……」
於是我撕了又記:
【醫女勾引丞相之子,來日讓自己的孩兒繼承皇位。】
醫女臉色煞白,渾身發抖跪在地上:
「民女無錯!民女冤枉啊!民女並無此意!」
女帝緩緩開口,嗓音慵懶:
「你無錯,他無錯,那你覺得是朕的錯?」
醫女突然梗住,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於是我撕了再記:
【醫女責怪女帝,醫女及其九族親眷已經看淡生死。】
醫女翻了個白眼,直接嚇暈過去。
我擱下筆,女帝突然向我丟來一個蘋果,笑容玩味:
「妙筆,好評。」

-4-
我是個文盲史官。
但女帝誇我妙筆。
嘿嘿。
……
黃昏時分,賀風入養心殿與女帝一同用膳。
他面色微冷,先尊着規矩爲女帝夾菜,而後開口訓誡道:
「我聽聞白日裏你鬧脾氣,故意爲難聽雪一個醫女?」
「她身子弱,禁不起罵,你何必呢?」
「我的正妻只有你一人,聽雪不會和你爭什麼,你這樣反而落個善妒的名聲。」
女帝幹什麼了?
沒見過他這樣冤枉人的!
傳聞女帝與賀風是青梅竹馬,對賀風用情至深,今生唯一。
可我看賀風未必只愛她一個。
雖說男子三妻四妾是正常的。
可我一顆真心給了他,他卻把心分成好幾瓣給別人。
這公平嗎?
所以我纔不要嫁人。
正要提筆記錄,忽然發現女帝沒給我什麼眼神。
「賀風。」
女帝把玩着精巧的紅玉杯,脣角一抹淡笑:
「父皇還在時,若有後妃與人私通,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
賀風面色微變:
「令儀你在說什麼?我待聽雪如親妹妹一般!」
都懷了你的孩子還做兄妹吶!
真欠揍!
我憤怒提筆,一時不知從哪句開始罵。
這時,女帝狠狠捏起了賀風的下巴:
「等你也擁有朕這樣的權利,你就明白朕什麼意思了。」
「回去好好想想。」
賀風驚訝地望着女帝,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良久,他起身憤憤離去。
女帝用帕子擦了擦手,問我如何記的。
我想了想,提筆寫:
【丞相之子賀風不遵男德,失了貞潔,女帝嫌髒。】

-5-
女帝是丞相擁立的。
可短短几日,丞相的夫人被扇巴掌,丞相的兒子被嫌棄,婚約也推遲了,他老人家傷心,一下子就病倒了。
女帝聊表關心,順勢將國事都攬回了自己身上。
丞相震驚又欣慰,然後連夜病得起不來牀,連早朝都不上了。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
鹽鐵乃立國之本,近來各地用鹽喫緊,戶部尚書急得在早朝上高談闊論。
本該女帝開口時,工部尚書一句「陛下久居閨閣,有所不知」,把女帝的話全都堵了回去。
丞相在時,大臣們可不敢這樣放肆。
女帝以手托腮,靜靜聽了許久,忽然問我這一頁怎麼記。
我提筆寫道:
【女帝不想說話,女帝覺得諸位都在放屁。】
朝堂頓時安靜下來,兩位尚書不敢置信地望向我。
女帝眸色一凜,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如今京城都快無鹽可用了,二位大人一個主張減免鹽稅,一個主張興修鹽田,那私鹽猖獗的事你們半個字不提啊。」
「當朕眼瞎,還是錢都進了你們的口袋?」
私鹽歷朝歷代屢治不絕,背地裏的利益牽扯甚廣,爹爹在世時就告誡我少打聽。
如今丞相不在,女帝竟敢挑明這些矛盾,會不會太沖動了?
下朝後思來想去,我向女帝講了個故事。
「小時候爹爹送我一匹狼。它是狼羣裏最小的,於是每天給他肉喫,保護它。
若是它不聽話呢,我就將它關在門外,故意讓它被同類欺負。
喫幾次虧,它便知道把誰當主子了。」
「陛下,小狼身處其中時,不知自己正被算計。」
女帝從軟榻上抬眼瞧我,美而不妖,笑容裏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與青,若我本就不是狼,我自然不用理會那些算計。」

-6-
我想了很久,依然不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不是狼,那她是誰?
……
幾日之後,女帝將一篇海鹽蒸餾提純之法交給了工部尚書,命其安排人手去研究製備。
那上面寫的文字很陌生,工具也從未見過,真有人能研究出來嗎?
工部尚書一臉爲難:
「陛下久居深閨恐怕不知,海水提出的都是粗鹽,不能用。」
女帝抬眸看我,我立刻提筆記道:
【工部尚書從心眼裏瞧不起女帝。】
尚書嚇得臉色一白,連忙捧着宣紙退下了。
「下官並無此意!下官這就去安排!」
女帝滿意地點點頭。
可一連七日過去,尚書大人毫無動靜。
有人問起,他便苦惱道:
「下官已經派人去做了,製備原料還在路上啊。」
七日又七日,尚書大人說原料到了,工具還沒到。
一個月之後萬事俱備,工人們又染了風寒。
幾月之後,此事再沒人提起。
女帝親口交待的差事,怎能輕飄飄地拋去腦後呢!
當我憤憤不平時,京中突然傳來消息:
有人研究出了海鹽蒸餾提純之法,產出的精鹽純度極高,產量比從前翻了十倍。
而這位能人,竟然是工部尚書的夫人魏氏。

-7-
工部尚書再次出現在女帝書房時,激動得老淚縱橫:
「臣不辱使命,日夜趕工終於研製出了這海鹽提純之法!單就精鹽的產量來說,當今天下若臣只排第二,無人敢當第一!」
女帝坐在案前靜靜品茶,抬眸望了我一眼。
我立刻提筆記道:
【工部尚書吹了個牛逼。】
尚書愣住了,老臉一陣青一陣白。
「臣能爲江山社稷奉獻,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也心甘情願吶!」
我提筆又寫:
【工部尚書喜歡搶功勞。】
書房頓時安靜下來。
不久後,魏氏被傳召入宮。
女帝淡淡抬眸,讚許道:
「你出身顯赫,聰慧不輸男子。」
魏氏激動得紅了眼眶,正要開口,尚書大人搶話說:
「賤內能爲陛下分憂是她的福氣!臣一向治家嚴謹,家風端正,家中女眷在臣的教導下,無不賢良淑德。」
女帝擠出一聲冷笑:
「尚書大人,你的嘴累嗎?」
尚書的臉色一僵,老老實實跪回地上。
女帝厚賞魏氏,贊其聰慧,再沒給尚書半個眼神,
臨走前,尚書不甘心地望了女帝一眼。
我立刻下筆:
【尚書大人貪多貪足。】
尚書渾身一顫,不敢再奢望半分。
女帝卻突然開口:
「瞧朕,還忘了一件事。」
「你叫什麼名字?」
魏氏受寵若驚,連忙跪在地上低聲回話。
「魏虞是嗎?當日朕將海鹽提純之法分別交於你夫妻二人,你夫君不珍惜,你卻抓住了機會。」
「那現在朕再給你一個機會。」
「朕打算在京中籌備一個製鹽局,由你來主持局中事務,官從四品,你可敢?」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
我不敢相信,女帝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了魏虞?
女帝氣定神閒地告訴我:
「知道嗎?職場中女性管理者往往比男性更有野心抱負,她們付出的努力更多,素質更高,更加忠誠,更願意終身學習。」
「她們不是不行,只是被時代絆住了腳。」

-8-
她們只是被時代絆住了腳。
我不通文采,講不出胸中那股激動,只覺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轟鳴,雙手剋制不住顫抖。
……
轉日便是休沐,心中實在歡愉,便約了三五好友來軍營裏喝酒,直到天明。
天亮時,營帳裏只剩下我一人。
頭痛欲裂,忽然有隻骨節分明的大手遞來一張帕子:
「醒了就擦一擦,本侯命人拿了點喫食過來。」
順着月牙白的寬袖錦袍向上望去,是一張明俊逼人的臉,劍眉星眸,長身玉立。
小侯爺祁瀾。
我二哥的摯友。
「多謝。」
「……沒了?」
「不然還有什麼?」
祁瀾眸色暗了暗,似乎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我實在疑惑,祁瀾卻不想多言,冷冷拂袖離去。
第二日我當職,在女帝書房又遇見了他。
言行拘束,神情欲言又止,細細看去似有紅雲浮面。
我思考了半晌,提筆記道:
【小侯爺自請入宮與女帝相守。】
擱下筆,屋內兩人齊刷刷望向我。
……
下一月休沐,祁瀾提着聘禮翻牆而入,氣急敗壞將我堵在小院裏:
「看清楚本侯心悅誰!你記啊!你重新記!」

-9-
我問女帝如何看待此事。
「我與祁瀾雖自小相熟,可我對他與對我二哥是一樣的。」
「成婚都是這般魯莽嗎?不問我所求爲何,不問我是否心悅於他,只想用一紙婚書將女子困在自己的宅院裏。」
女帝邊批奏摺邊答:
「我只教你做大女主,不教你談戀愛。」
言罷,她將一封奏摺交給我,命我記錄在冊。
【製鹽局正使魏虞參丞相之子賀風私德有虧,不配侍奉女帝左右。】
【女帝準了。】
從古至今還未有女子嫌棄男子失德,鬧到退婚的先例。
可世人既要求女子守三從四德,男子也應潔身自好,夫妻才叫平等。
只盼天下婦人早日想明白這個道理,像女帝這般勇敢反抗。
……
退婚乃是大事,丞相終究坐不住了,拖着病體到女帝書房求見。
「老夫年事已高,近來實在力不從心,幸聞陛下能將家事國事樣樣安排妥當,實在是欣慰呀。」
女帝面色平靜,給了我一個眼神,
我提筆寫道:
【丞相想告老還鄉,但是不好意思張嘴。】
不似旁人那般驚訝,丞相淡定撫了撫袖口的雲紋:
「陛下身邊這位史官聰慧過人。只是,老夫並無此意。」
我猶豫半晌,撕了重新寫:
【丞相覺得女帝太能幹,把自己架空了。】
書房內瀰漫起一股異樣的寂靜。
丞相抿了口茶,望着我笑道:
「老夫與顧大將軍是故交,如今將軍之女能得陛下寵愛,老夫甚是欣慰。」
「不過,臣本以爲陛下會準她承襲爵位,和她父兄一樣鎮守西北,掃清餘孽。東海宵小蠢蠢欲動,南邊又有牡丹教餘孽流竄,處處都有仗打,就算不打仗也該入兵部任職。六品史官……看來陛下還是不相信她一個女子啊。」
「臣有罪!是臣妄議了!」
我記:
【丞相簡直是危言聳聽。】
記完自己又撕掉了。
丞相說的……倒也沒錯。
春去秋來,我在女帝身邊侍奉一年了。
她最清楚我是何出身,所求爲何。
可她從不提起。
她提拔了大批女子入朝爲官,身居要職。
那麼我呢?
我不能一輩子都做史官吧?
……
入夜後女帝單獨召我,命我帶暗衛去京郊亂葬崗搜尋一人。
「速速去吧,我知道你功夫好,務必把人找到。」
我欲言又止,最後只得作罷。
兩炷香之後,我提回了只剩一口氣的醫女孫聽雪。
女帝退婚,丞相爲保全賀風的好名聲,孫聽雪必死不可。
她被劃爛了臉蛋,硬生生打掉腹中胎兒,渾身傷口血淋淋地往下淌膿汁,只靠一碗千年人蔘吊住精神。
見到女帝,孫聽雪不屑冷笑:
「我雖落魄了,但我不曾輸給你!賀大哥真心愛的人是我,來生我們還要在一起!」
女帝沒說話,從案上搬起一塊金磚砸到孫聽雪面前。
一大塊金磚能在京城買好幾座宅子了!
孫聽雪幾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瞬間睜大了眼,好似在夢中一般。
「你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還是沒見過世面。」
女帝眸色淡淡:
「當你擁有權利,金錢,地位,獲得了從前不敢想的成就,我不信你還稀罕給一個男人做妾。」
「什麼都會變,金子永遠不變。」
孫聽雪凝視着金磚許久,紅着眼眶道:
「不知,民女如何爲女帝效忠?」
「你懂醫術,你更懂驗屍,而朕的父兄又恰好都死了。」
「死得蹊蹺啊。」
皇家祕事,我下意識想要回避,女帝卻讓我留下聽完。
等送走孫聽雪,我忍不住擔憂道:
「您真的信她?」
女帝用手指點了點桌上一盤奶糕,命我拿去喫。
啊!
是我最喜歡的杏子奶糕,酸酸甜甜還有一點冰。
再不喫就融化了!
「我爲什麼不信她?在利益面前,情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女帝以手托腮望着我,脣角輕勾:
「我能給孫聽雪的東西,天下任何男人都給不了她。」
「只要她不是單細胞的草履蟲,都知道怎麼選。」
女帝的語氣沒什麼起伏,卻流露出一種天生上位者的威儀。
讓人無法忽視。
我嚥下最後一口奶糕,規規矩矩把盤子放了回去。
女帝愣了一瞬,招手讓我近前來。
「我想了想,還是和你多講幾句。」
「賀朝忠這個老東西最善權謀攻心,當初他擁立我爲女帝,只想拿我當傀儡,自己掌實權。可我如今清醒了,想和他鬥一鬥。」
「兵權由他牢牢把持,我若扎不穩根基,貿然讓你接管你父兄的兵馬,只怕你性命難保。」
「你信我,再等等我。」
我垂眸數着宮毯上的花紋。
然後伸出手。
把吐出的杏核接住了。
女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廚子不細心,明天咱就換了!」
臉頰有些發燙。
我沒敢抬頭,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
阿爹在世時反覆唸叨的一句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帶兵打仗最忌諱互相猜忌。
既然信她,就算一條路走到黑,我也認了。
「我要先睡了,你看看今晚這事怎麼記,簡單寫點應付過去就行。」
我提筆想了想,寫:
【丞相之子只能讓醫女爽一時,女帝能讓她爽一輩子。】
女帝跑回來紅着臉把這頁撕了。
命我少看那些鄉野話本。
可我的意思是。
醫女能嫁與賀風做妾,也就風光一時。
爲女帝效忠,那可是一輩子的榮耀。
女帝是不是又嫌棄我文盲了!!

-10-
自上次提親後,Ṫü³我躲了祁瀾一冬,終還是在春宴上被他撞見了。
少年眉宇間褪去了青澀,一身月牙白項銀細花紋底袍,腰間束着淡青寬邊錦帶,身姿挺拔,端得一副丰神俊朗的英俊模樣。
「與青,你不應我也沒必要躲着我吧?我們還是朋友。」
祁家祖上封爵,幾代傳下來的積累都由祁瀾繼承,不知京中有多少姑娘惦記着。
賀風被女帝退婚之後,他也猜到了我心中的顧慮。
「本侯與那賀家公子是不一樣的,一生只唯一人。」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你終究是個女子,無法效仿父兄執掌兵權建功立業。」
「若他們尚在人世,定也想找個男人寵你護你,安穩過完一輩子。」
我沉默許久,伸出手將祁瀾推開,轉身離去:
「也許你說的都對。」
「但是小侯爺,時代變啦。」
……
開春還有件大事,科舉。
女帝自繼位以來,一力推崇男女平等,開女子學堂,允許女子參加科舉。
朝臣們猶豫一日又一日。
直到丞相身體好一些,開府見客之後,大家才終於有了結論。
女子科舉,還是太過荒謬。
據說某縣有位六十歲還在等待科舉的女子。
她熬死了丈夫和兒子,終於不用對着月光偷偷讀書了,本以爲女帝能帶來希望。
如今,又不知要等到何年。
女帝見我唏噓,便安慰了幾句:
「他們不同意放寬科舉也是正常的。」
「教育發展具有相對獨立性,等社會生產力和政治經濟制度向前推動,教育自然也會在繼承中發展。」
「矛盾分主要和次要,咱們先抓主要矛盾。」
我聽不懂女帝的話,只好麻木地點頭。
今年科舉說來也怪。
六部中恰好工部人手急缺,於是選拔出來的讀書人都入工部任職,狀元郎宋凱竟然直接升任工部侍郎。
女帝查了查這些人的背景,冷笑道:
「丞相看似遠離朝堂,可朝堂中盡是他的分身啊。」
我想了想,提筆記到:
【丞相曾到琉河國拜忍者爲師,習得影分身之術。】
女帝揉了揉眉心,讓我把這一頁當野史。
剛說完,工部尚書在書房外求見。

-11-
幾月不見尚書大人好像蒼老了十幾歲,原本墩厚圓潤的一張國字臉,如今瘦得全是棱角,坑坑窪窪。
進殿跪拜後,他說近來寫了一首讚美女帝的詩,想念給女帝聽。
女帝看了我一眼。
我提筆記到:
【工部尚書混不下去了,想討好女帝。】
女帝皺了皺眉:
「與青,怎麼能亂寫?郭大人可是丞相的高徒,有丞相指點,在官場上前途無量!什麼混不下去了……」
工部尚書尷尬一笑,鬍子眉毛都打着顫:
「陛下,這史官哪是亂寫啊,這史官寫得多好啊。」
「臣近來確實困惑,這工部的事漸漸不由臣做主了,臣想求陛下指點迷津。」
女帝端坐在上位,平靜的語氣彷彿早已洞悉一切:
「郭大人,既然丞相與你生了嫌隙,工部的事你也插不上手,你就把精力放在別處嘛。」
「知道什麼叫虛線彙報嗎?」
工部尚書面露疑惑。
我在一旁提筆記到:
【女帝和工部尚書掏心窩子,勸他把夫人和孩子伺候好,把家裏照顧好。】
書房內一片寂靜。
好一會,工部尚書小聲問:
「陛下是要臣專心輔佐……臣的夫人?」
「她能把我自己都模糊的化學知識鑽研透徹,實在天賦異稟。來日製鹽之法推行各地,能造福千萬百姓。」
「世間之事不分男女,只看有沒有心。她既有心爲國爲民,自然值得尊重。」
「你呢?你可還記得入朝做官的初心?」

-12-
阿爹還在軍營時,從不因爲我是女子就對我寬恕縱容。
漠北生死關頭,他拼着最後一口氣將佩刀交到我手中。
嘴裏喊的不是讓我好好活下去。
而是讓我拿穩了刀,踩着他的肩膀躍入敵營。
將軍的女兒也要做將軍。
他身後護着山河百姓。
他倒下了,我自然要替他繼續守着。
男子胸懷天下。
女子未必沒有這一番雄心壯志,做不成大事。
我真希望世人早些明白女帝的苦心,少點對女子的偏見。
……
春末出了件大事,財政喫緊。
官鹽產量大增,也不知打擊了什麼市場,各地物價接連崩盤。
戶部狗膽包天,竟然幾個月都沒上報。
丞相還在時,絕不會出這種事。
戶部尚書一臉無奈地呈上摺子:
「臣天資愚鈍,不知如何是好,求陛下裁決。」
女帝沒說話。
於是我記:
【戶部尚書天生智障,想回老家治病。】
戶部尚書面不改色,瘦長的驢臉上寫滿了奸詐狡猾,與丞相如出一轍:
「臣確實力不從心,求陛下摘了臣的烏紗帽!只是,不知陛下有何好對策?」
倒反天罡!
哪有臣子讓皇帝想辦法的!
我正要記錄,女帝忽然笑道:
「趙大人年輕有爲,勞苦功高。一件事做不好就撤了你的官位,朕豈不是獨斷專裁了?」
「國庫喫緊,咱們先從外匯上想想辦法。」
散朝後我問女帝怎麼能嚥下這口氣。
女帝拍了拍我肩膀輕道:
「你別急。他是會計,有一萬種方法讓他進去。」

-13-
女帝口中的「外匯」,便是祕密前往漠北,與鄰國內布爾談一樁買賣。
啓程前她掀開馬車簾的一角,仰頭問我:
「你父兄葬身漠北,若你不願意,這趟不用跟去了。」
我搖搖頭說:
「他們確實死在內布爾皇帝的手裏,不過仇當時就報完了,勝敗乃兵家常事,我沒什麼忌諱的。」
「內布爾大敗後四分五裂,若不是我失了兵權,早該踏平這片蠻荒之地。女帝要見的這位小王爺,應該更害怕我吧?」
女帝倏然笑了,那雙恰到好處的鳳眸,美得動人心魄。
「拿得起放得下,我真是沒看錯你。」
說話間,女帝朝我伸手。
我順勢攬住她的腰,將她抱到了馬上。
這時才發現,她手心裏握着一枚枇杷,本是想遞給我喫的。
「……臣有罪,臣以爲陛下想騎馬。」
「無事,帶我騎一段路吧。馬術課很貴的,不蹭白不蹭。」
女帝垂眸專心剝好枇杷,抬手喂到了我嘴邊。
我輕輕咬了一口。
不知爲何,臉頰突然有些發燙。
…….
內布爾的老皇帝尚未立儲,戰敗後,朝中勢力四分五裂。
女帝欲暗中扶持小王爺登基,代價是內布爾全境的礦脈,以及兩國自由通商。
小王爺聽後笑出了聲。
他生得一副異域面孔,雙眸如綠寶石一般漂亮,模樣也十分俊俏。
笑着笑着,他陡然將手中的彎刀插進桌面,戾氣盡顯。
「中原女帝是不是當本王傻啊?礦脈能鍛造出鐵器,你打我,我還要給你兵器?」
「你希望兩國交好,總得拿些誠意來吧?你家祖上都是靠和親來維持安定的。」
「咱倆就算了,咱倆若是成婚,關係不好論。你身後這女官看起來挺結實的,先把她送來吧。」
女帝沒說話。
於是我記:
【內布爾小王爺多少有點給臉不要了。】
小王爺氣得臉頰都鼓了,拍桌而起:
「你是不是陰陽本王呢!」
「你們中原人就喜歡搬弄文字!有本事你別在紙上罵本王,你跟本王打一架啊!」
女帝還是沒說話。
於是我擱下筆,挽起了袖子。
「若是小王爺不想討論文字。
那麼拳腳功夫,在下也是略懂的。」
女帝輕咳了一聲,提醒小王爺:
「要不還是算了吧,朕這位史官曾經練過。」
「本王自幼習武!父皇精通兵法征戰四方,皇兄是內布爾第一勇士,豈會怕一個小小史官!」
我淡定開口:
「我知道的。
你爹的腦袋就是我砍的。
你哥那條瘸腿就是我踹的。
聽說開戰那日你爲了解救一羣女奴,沒趕上大軍進攻,撿回一條命。」
「我當時鬱悶好幾晚。」
「差一點就能三連擊了。」
小王爺驟然愣住,捲曲的黑髮軟軟搭在額前,半遮住一雙震驚的眸子,眼尾漸漸泛起了紅意。
半晌,他沒忍住,轉身狠狠擦了一下眼睛。
我立刻歪頭看他的臉,提筆記到:
【小王爺氣哭了。】
「你才哭了本王只是風沙迷了眼!」
「小王爺,消消氣。」
女帝給我一個眼神,點到爲止:
「如今內布爾四分五裂,朕若是想要你們的礦脈,明搶也行。」
「不這麼做,主要因爲我們是有底線的東方大國。
再者,內布爾皇廷利慾薰心,大肆侵略殺戮,而你本性不壞,你一直討厭父兄的殘暴。
朕可以幫你建立新的制度和國家,還有最新的冶煉鍛造技術帶你發展,咱們互惠共贏不好嗎?」
小王爺突然陷入了沉思。

-14-
大楚的西北面與內布爾接壤。
女帝密見小王爺後,暫留西北小鎮玉門過夜。
當地鎮撫使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竟早早備下了接風晚宴。
此等大事自有翰林院的史官們親自編入正史,不需要我隨行記錄。
如此一來,女帝今夜會很忙。
所以她應該……
沒空喫我的長壽麪了吧。
……
我漫無目的在街上閒逛。
我生於爹爹調任漠北那一年,從小在玉門鎮長大,這裏的一景一物都還記憶猶新。
每到生辰這日爹爹不准我對外張揚,卻默許伙伕殺羊宰雞,讓將士們都喫個痛快。
偷溜到集市閒逛,大哥也會裝作看不見。
逛着逛着,漫天煙花在夜空中炸開。
二哥站在人潮的盡頭向我伸手,嘴裏埋怨我又把教書先生氣走了。
然後乖乖蹲下身,揹我回家。
如今故地重遊。
物是人非。
「快看!有煙花!」
身旁的少女突然尖叫起來。
夜空有幾道火星閃過,火星連成一片時,瞬間炸成銀河從九天之上傾瀉下來,照亮了整個玉門鎮。
在湧動的人潮裏,我望見了一抹熟悉的白色——
「二哥?」
拼命追上前抓住那人的袖口。
可那人轉身,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還好在這裏碰上你。幫本侯一個小忙如何?」
祁瀾摘下面具,笑眯眯牽起我的手,向客棧跑去。
老侯爺早已辭官歸隱,帶夫人遊山玩水,恰好行至玉門。
他們最憂心祁瀾的婚事。
於是祁瀾求我演一齣戲,將他們搪塞過去。
「原來你傾慕的女子是與青啊?我這個做孃親的總算放心了!」
「顧將軍人品端正,嫂子聰明賢惠,我做夢都想有個與青這樣的女兒!咱們一起戴漂亮首飾,買華麗的衣裙,以後讓祁瀾把官位丟給你們的孩兒,你就能像我一樣去遊山玩水啦~」
「瞧我光顧着開心,與青快坐下吧,嚐嚐家裏這碗麪條。」
客棧精心佈置了一番,老侯爺滿臉慈祥,侯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看着那碗過於刻意的長壽麪,我突然全明白了。
想了想還是開口問祁瀾:
「你究竟是喜歡我,還是憐我孤苦無依,想替二哥照顧我一輩子?」
祁瀾驟然頓住,像是被戳中心事那般,飛速錯開了目光。
我平靜道:
「爹孃在時,我的家是小小一個將軍府,爹孃不在了,整個大楚都是我的家,我並不覺得孤單。」
「世人皆道女子柔弱,可我並非依附之藤,我不需要誰來庇護。女子也能巍然如高山,天地任馳騁。」
祁瀾沉默半晌,起身朝我拱手作揖:
「先前對姑娘多有誤解,在此賠罪。」
我笑着與他碰杯,總算解開了這個心結。
老侯爺開口調和道:
「今晚你就當是見一見你父親的故交,坐下喫碗長壽麪吧。」
「說來也怪,與青是史官,史官不在女帝身邊,爲何來這玉門啊?」
我倏然愣住。
心中大叫不妙!
今夜鎮撫使不是宴請女帝嗎?
爲何鎮上的人不知此事?
難道是鴻門宴?!
她有危險!

-15-
鎮撫司內一派冷清,宴會已經結束。
女帝寢殿外的守衛全都不見了蹤影,我的心涼了半截。
推開房門,一道泛着寒光的匕首直逼面門而來,猝不及防——
「抓住他!留活口!」
女帝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這刺客的招式陰毒狠辣,每一刀都直擊要害,我被逼得連連後退。
屋內漆黑一片。
但我還是認出了他。
鎮撫史劉勇。
在軍營時他就是我的手下敗將。
將人五花大綁丟在地上後,屋內燭火大亮。
劉勇陰狠的眸子掃遍四周,最後停在我身上,笑意涼薄:
「呵呵,老天註定我這輩子都勝不了你。」
「不過你當年風光無限,如今沒了父兄撐腰,只能在女皇帝身邊當條走狗,來日也是躺在某個男人身下當母狗的命啊哈哈哈哈哈——」
女帝抄起燭臺砸在劉勇後腦上,大家都愣住了。
我一記手刀將劉勇劈暈,指着他脖子解釋道:
「記住要打這裏,懵逼不傷腦。」
女帝蹲下身錘了兩拳,劉勇徹底昏死過去。
原來今日是女帝故意將我調走,設局甕中捉鱉。
小小一個鎮撫使從何處得知女帝行蹤的?
沒人做內應,沒人謀劃,他怎敢行刺女帝?
此事必要嚴查。
侍衛將劉勇帶走後,女帝突然歪頭看着我,笑容玩味:
「奇怪,朕今夜給某人放了假啊,她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覺得臉頰有些燙,下意識轉身去追侍衛:
「我隨他們審問劉勇!」
女帝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
然後從衣櫃裏,端出了一碟奇奇怪怪的點心。
一層糯米一層杏核仁一層酸杏醬一層糖霜。
上面還插了兩根胡蘿蔔條。
「先把這個喫了吧,這玩意不好做。」
「我知道今日是你生辰,來許個願切蛋糕。」
「許願要閉上眼睛!」
心頭驀地一顫。
原來她知道我的生辰啊。
還爲我準備了……
闔上眸子的時候,我只記得燭火很溫暖。
女帝紅脣輕勾,明豔的眉眼美得動人心魄。

-16-
劉勇押回京審了六日,刑部竟然審不出東西。
官兵從他家裏搜出金銀字畫不計其數,其中竟然還有一盞人皮燈籠!
上面寫滿了女帝和當朝女官的名字,密密麻麻….
再深挖,刑部竟從從劉府後院挖出一個地窖,裏面用鐵鏈拴着數十位瘋瘋癲癲的女子,每日供他凌虐享樂。
這些女子,都是近幾年來玉門鎮走失的良家女。
女帝看完奏摺,命孫聽雪去大牢提審劉勇。
可我記得孫聽雪是醫女啊?
孫聽雪面色凜然,從工具箱裏掏出剝皮刀,解釋給女帝:
「臣女行醫治病之前,專驗死屍。」
我想起來了,女帝好像派她查皇家祕案來着。
可是仵作能審什麼…….
下一秒,孫聽雪把劉勇的兩隻手給驗了。
「回陛下,劉大人雙手的經絡和骨骼都非常完整,骨質較差,皮膚尚有彈性,血流如活人一般。」
「我就是活人啊!你們濫用私刑!啊——」
我立刻會意,提筆記錄:
【仵作孫氏斷案如神,死者親口稱讚。】
劉勇兩隻血淋淋的手不停抽動,疼得汗如雨下,最終脖子一歪昏死過去。
孫聽雪又從藥箱裏拿出針線和金瘡藥:
「臣女不驗屍的時候,隨家父修習醫術。治病救人。」
縫好傷口一針下去,劉勇強行甦醒,疼得跪在地上不停嘶吼,如瘋狗一樣亂咬。
我立刻又記:
【醫女孫氏妙手回春,醫死人藥白骨。】
女帝妙贊孫聽雪:
「愛卿有這般能耐,俸祿應該再領多一些。不知還有什麼本事?」
孫聽雪眼睛亮亮的:
「臣女不治病不驗屍的時候,幫我爹騸豬。」
說話間手起刀落,劉勇尖叫悲鳴,哭着跪地求饒:
「我招!我招!」
女帝滿意地點點頭。
一日後,劉勇供出女帝身邊的奸細,如何佈局行刺。
兩日,劉勇供出了與兵部右侍郎往來的書信,收受賄賂。
第三日,劉勇提到了軍糧軍餉貪污一事。
然後,突然就死了。
孫聽雪說是一種東海奇毒,她幼時在商船上見過。
只需沾在衣襬,即可殺人於無形。
線索一下子就斷了。
女帝平靜道:
「兵部右侍郎是丞相的得意門生,他能讓劉勇再攀扯下去嗎?」
「我和他都是明牌在打,這次只想探探深淺,沒什麼可惜的。」
此事按下不表,女帝還憂心另一件事。
「在這個歷史沒記載的大楚,寶雞大同什麼的竟然都不產煤鐵,幸虧還有個蒙古。」
「未來玉門要建設成政治經濟重鎮,內布爾的煤鐵必須經玉門運進來,得找個靠譜之人管理。此人最好精通謀略,功夫也不能太差,還得幫我管住內布爾小王爺。最重要的是身份貴重,丞相不敢隨便暗殺。」
我想了想問她,祁瀾如何?

-17-
轉眼入夏,黃河水患頻發,一場半月不停的大雨沖垮堤壩,洪水直逼江南富庶重鎮而去。
上至工部下至地方水官本該逐一問責,可工部侍郎宋凱當朝喊冤。
「臣實在盡力了!臣連夜急調二十城治水官增援,加派人手巡視堤壩,與往年並無差別!實在不知哪裏出了差錯!」
工部尚書郭大人專心輔佐妻子,告假已久,如今工部都是宋凱主事。
宋凱就是那位狀元郎,丞相的人。
話音剛落,禮部尚書替宋凱解釋道:
「今歲之天象確實與舊歲不同,各地禍事頻發,會不會是人間出了陰陽逆亂之事,才引來老天震怒啊?」
女帝倏然冷笑,想聽聽我怎麼記。
我提筆寫到:
【禮部尚書認爲大堤是女帝挖塌的,禮部尚書比玉皇大帝懂得多。】
朝臣們臉色很難看,禮部尚書灰溜溜閉嘴了。
好在女帝早有對策,連夜繪製出大堤設計圖,命魏虞及工部尚書親自監督修建。
「古代條件有限,不攔洪水了,先疏散下游羣衆。等水勢平穩,你們再找機會搶修堤壩。」
半月之後,魏虞密奏了一封摺子。
【大堤潰口於平瑞縣,當地房屋農田盡數損毀,百姓束手無策。
唯有一位年六十女子張翠,自稱飽讀詩書,提出分洪入西南山谷。
然工部侍郎推演測算幾日,斷定張翠無知愚婦,將其趕走。
水位連日上漲,決斷之際,張翠帶其女,孫女等五人自制火藥炸堤引流。
洪水分流,江南二十城終得保全。
次日,張翠力竭,亡於家中。
張翠之女請求爲其母立碑,載入平瑞縣正史。】
女帝想了想。
以瀆職之罪將宋凱查辦,然後應允了張翠之女。
禮部尚書知曉此事,公然在朝堂上反對:
「一介鄉野婦人誤打誤撞炸燬了堤壩,怎能與治水救民的先賢相提並論?自古載入正史之女子,無不是對江山社稷有天大的功勞,又或是守貞一輩子,爲天下婦人之表率,再次也要才貌舉世無雙。請陛下三思啊!」
我正要提筆記錄,女帝拍案而起,冷聲諷刺道:
「你別太雙標了。
史書上的男子也這樣完美無缺嗎?他們相貌如何,品行如何,管得住褲襠裏那二兩肉嗎?
從小喫屎的李二狗白撿一百兩銀子上交官府,都能記入當地正史,拾金不昧流傳千古。
怎麼到了女子這裏,你們的說辭就變了?」
禮部尚書頓了頓,語氣傲然:
「男子與女子本就有陰陽之分,不可相較而語。」
我提筆記錄:
【禮部尚書是個老陰陽人了。】
禮部尚書非但不怕,反而摘下烏紗帽,揚起一張鬚髮盡白的老臉冒死進諫:
「史記乃一國之本,意義深遠,陛下若任意妄爲,觸怒列祖列宗,恐怕要遭天譴吶!」
自古以來禮部都是一羣頑固不化的老東西,思想迂腐守舊,最擅長冒死進諫威脅皇帝。
女帝估計也是頭疼,沒在朝堂上繼續爭辯。
然而三日後。
禮部尚書在家中飲茶,突然一道天雷降下把他劈成了個光禿的老頭。
他嚇得只剩半條命,從此再不敢上朝頂撞女帝。
女帝默默收好引雷針,命我親自走一趟平瑞縣,監督他們修正史。
「你知道嗎?在我來的地方,大楚是個沒被記入歷史的朝代,什麼都沒留下。」
「我現在終於知道該做什麼了。」
「我不要你們消失在時間長河裏,也不要你們被後世提起時,總是加上誰的寵妃,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容貌多麼絕美,才華多麼橫溢。」
「我要你們的名字寫進正史,和每個憑空出現的男性一樣,回望五千年,卷卷可見芳名。」

-18-
張翠載入正史的這一年冬,其女用朝廷賞賜的銀子,在平瑞縣興辦了第一家女子學堂。
當地女子以張翠爲榜樣,在父母兄弟的支持下走入學堂,讀書識字。
有位縣令效仿平瑞,在地方正史裏補錄近十年有貢獻的女子,受到女帝稱讚。
於是越來越多的地方官爭相效仿,各地女子都對讀書識字這件事有了興趣。
既要讀書,推行翰林院改革就迫在眉睫,重編女德女訓這些垃圾。
但誰來主編呢?
「我是理科生,你是體育生,魏虞是工科生,孫聽雪是醫學生,咱這個團隊寫首詩都難啊。」
女帝又說我聽不懂的話了,
於是我問,禮部尚書阻撓怎麼辦Ţű̂₅。
「那我再劈一劈這個老東西。我學物理的,我還對付不了他?」
我沒忍住笑出聲,輕道:
「陛下從前可是個文雅之人,怎麼也像臣這般粗魯了。」
女帝沒有抬眸,隨手從茶盤裏抓起一物砸到我臉上。
接住一看,是顆圓潤的桃子。
像她臉頰一樣紅。
……
各地都在改革,唯獨京城還是風平浪靜。
眨眼到了除夕。
除夕宮宴乃一年最重要的場合,世家貴族們都要入宮覲見,連駐守玉門的祁瀾都趕回京赴宴。
可是滿城的世家貴族,皇親女眷,竟無一人敢討論這件事。
「也不奇怪。
這些人身居高位,階級觀念已經固化了,只看重自身利益。
得先讓他們拿到好處,他們才肯支持你辦事。」
我正要記錄,女帝突然起身,與宮宴上的世家貴族們共賀新春。
放下酒杯,她提出了一個叫「金融」的概念。
一番簡單講解,衆人果然對金融很感興趣,追問女帝什麼是股票,融資。
氣氛正濃時,拖着病體來赴宴的丞相突然笑道:
「實在太巧了,老夫正要爲陛下引薦一位庶女,她平日裏古靈精怪,也喜歡什麼金融,侍奉陛下再合適不過。」
我皺了皺眉,提筆記道:
【丞相兒子不守男德被退婚了,又想把女兒塞進來,丞相家裏不養閒人。】
剛寫完,一身男子裝扮的賀棠從父親身後走了出來。
她不倫不類地行了個禮,然後衝上前,挽住了女帝手臂撒嬌:
「史官記得沒錯啊,我就是喜歡漂亮姐姐嘛!我要給漂亮姐姐生猴子,讓那些臭男人滾遠點!」
賀棠整個人都埋進女帝懷裏了!
女帝,竟然沒有拒絕!

-19-
丞相笑得一臉慈愛:
「如今各地女子以陛下爲榜樣,奮發圖強,老夫這位女兒也想成爲京中女子的表率。」
「她自小飽讀詩書,文采出衆,不如也留在陛下身邊做史官如何?」
女帝緩緩抬眸看我。
我也不知怎的,心裏有點泛酸。
於是捏緊筆桿,下意識錯開了目光。
……
賀棠,竟然也成了貼身記錄女帝言行的史官。
我休沐的ẗŭ₆日子變多了,卻並不想離開皇宮,於是跑到早朝外偷聽了幾句。
女帝近來推行多條金融政策,戶部尚書頗有怨言,在朝堂上長篇大論,盡是我聽不懂的東西。
女帝沒有開口,問賀棠怎麼記。
賀棠嘟了嘟嘴巴邊寫邊念:
【戶部尚書大人博學多才,欺負女帝一個弱女子,女帝都要氣哭了真討厭嗚嗚。】
我愣住了。
滿朝文武皆愣住了。
戶部尚書嘴角抽動了幾下,向女帝作揖:
「是臣失禮了。女帝只是位柔弱的閨閣女子,自然不懂財政之事。」
瞧着他臉上那份輕蔑和高傲,我氣得拳頭都硬了。
女帝纔不是這樣的!
女帝仍沒說話,玩味地望向賀棠。
於是賀棠又記:
【既然戶部尚書大人誠心認錯,女帝勉強原諒了他,下次再敢招惹女帝,小心女帝嗷嗚一口咬他!】
……
短短三個月,賀棠就與女帝熟絡起來。
她每日裏追着女帝喊漂亮姐姐,纏着女帝穿一樣的裙子,還故意在女帝和朝臣議事時衝進去撒嬌。
戶部尚書與女帝爭論,她竟然直接將人家打了一頓!
「再欺負我們家漂亮姐姐,小心我揍你哦!」
雖然她的小拳頭砸在男人身上不痛不癢的。
年紀輕一些的官員,她遍便喊人家臭弟弟,警告他們不許頂撞女帝。
她還把花環戴在兵部尚書頭頂:
「帥大叔你別總兇巴巴的,我們女帝要不開心了!」
兵部尚書向來倨傲,免不了將賀棠斥責一番。
賀棠竟然自己擔下這份委屈,不告訴女帝。
她故意演給誰看啊!
還有還有,賀棠總愛研究稀奇古怪的東西,什麼洛麗塔,女團選秀,歪頭殺。
滿京城的世家男子都是她討好的對象,她什麼意思啊!
輪到我當值時,女帝問我怎麼氣鼓鼓的。
我咬了咬牙,怒道:
「賀棠處處模仿您,私下籠絡朝臣與世家子弟,又在百姓中造勢,還蓄意討好兵部尚書。
她可是丞相的女兒啊,她莫不是想謀反!」
「噗。」
女帝被花茶燙了一口,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
半晌,她輕聲感嘆:
「寶寶啊,你就是個鋼鐵大直女知道嗎。」
她叫我什麼!?
臉頰突然燒得火熱。
女帝順勢將一瓣冰冰涼涼的橘子塞進我嘴裏,酸到尖叫。
女帝脣角輕勾,柔軟的眼波里帶着幾分狡黠:
「酸嗎?我以爲有些人不酸吶。」

-20-
入冬之際,東海琉河國侵犯了大楚南邊幾十個漁村,搶掠財物,玷污婦女。
此事年年都有。
琉河只是個小島國,不似邊境雄獅虎視眈眈,而南邊又是荒蕪之地,幾個漁村不值什麼錢。
於是歷代帝王都不想大動干戈,貴族們也不同意燒錢救這種窮漁村,最終也只是一次次加強巡防。
而這次,戶部尚țűⁿ書竟提出將南邊一塊土地送給琉河,免得再受其侵擾。
朝堂之上鴉雀無聲。
我偷聽到賀棠邊念邊記:
【戶部尚書的腿被狗咬了,他竟然把腿切下來餵狗,因爲他善。】
戶部尚書的驢臉拉了老長。
正要解釋,女帝直接抄起奏摺砸了過去,聲色俱厲:
「我大楚的土地豈能說讓就讓?一寸都不許少!琉河之事非但不能過去了,朕還要派兵踏平了他們!」
這是女帝第一次如此激進,不計後果。
即使是朝臣中的主戰派也驚訝不已。
唯有賀棠一邊記錄,一邊小聲嘟囔:
「女帝做得對啊,琉河不打都對不起我們的祖輩和先烈。」
賀棠什麼時候和女帝這般惺惺相惜。
默契非凡了。
……
打仗要耗費財力物力,於是女帝在新一年提出稅收制。
年收入不達標者,今後只繳納基礎稅款。
而名下擁有諸多田產商鋪的貴族們,要折算成實際價值,稅額呈階梯上漲。
明眼人都知道這刀砍在誰身上。
戶部尚書第一個跳起來反對:
「稅改存在諸多漏洞!陛下此舉實在讓老國公們寒心吶!」
不難看出他是世家貴族養的一條好狗,衝鋒陷陣。
就這樣一直反對到了來年開春。
開春後,戶部尚書與丞相嫡女完婚了。
丞相出面調和,稅改制才順利推行下去。
只是這樣一來,丞相倒是和貴族們一條心了,來日不知道要怎麼爲難女帝。

-21-
稅改施行後,貴族與商號皆不買賬,想盡辦法逃稅。
可女帝已經着手籌集兵馬,銀子都預支出去了。
若稅收填不回來,丞相必然拿國庫虧空一事大做文章。
兩難之時,福安票號的少東家薛策留洋歸來,接管大權,帶頭第一個清繳稅款。
風向一夜之間變了。
薛氏祖上乃是開國重臣,後代棄官從商,一手創辦了福安票號與六大錢莊,地位非凡。
薛策少時曾是大皇子的伴讀,與女帝是舊識。
女帝聽聞此事,定於春分之日在宮中宴請薛策。
初見薛策只覺得此人書卷氣很濃,身姿英挺仿若修竹,眉眼舒朗,寒星似的眼眸透着一股冷清疏離。
女帝相邀在巳時,可兩人都來遲了。
進宮面聖豈能如此不守時辰?
於是我提筆記錄道:
【福安票號少東家沒把女帝放在眼裏。】
薛策向女帝行禮,然後投給我一道玩味的目光。
今日本是我來記錄起居注,賀棠不知道喫錯什麼藥,非要和我一同記錄。
她穿了一身自己縫製的粉色「洛麗塔裙」,妝容豔麗,嘟着嘴巴撕掉了我記得那一頁,重新寫道:
【女帝穿衣打扮耽誤了時辰,好在少東家薛策大哥耐心溫柔,不與女帝計較。】
寫完,賀棠吐了吐舌頭對薛策解釋道:
「女帝是漂亮姐姐,平日裏要擦胭脂戴珠花好好打扮,不像我這種粗人,連粉都不會塗,每日素面朝天的。」
女帝從始至終都沒開口,靜靜品茶。
薛策垂眸半晌,命小廝將東西呈上來。
「早聽聞女帝身邊有兩位史官極爲受寵,薛某留洋歸來,爲史官准備了兩份薄禮。」
言罷,他先是朝賀棠走去。
賀棠臉頰緋紅,羞怯地接過錦盒一瞧——
是一包綠茶。
薛策淡笑道:
「今歲洞庭山所產的第一茬碧螺春,與姑娘最是相配。」
「粉裙綠鞋花枝招展,卻說自己不善打扮。看來姑娘有疾於首,不治將恐深。」
賀棠所有笑容僵在臉上,捧着錦盒愣了幾秒,紅着眼圈跑走了。
輪到我時,薛策送上一本自譯的西洋文書籍。
叫女性力量。
雖然有些討厭薛策與女帝之間那種親近熟絡,但他這份禮物,我很喜歡。
後來女帝與薛策有事要談,命我在書房外候着。
離開前,我聽見薛策半含笑意的聲音傳來:
「小令儀,少時你曾說心悅於我,如今可還作數?」

-22-
女帝心悅過這麼多男子嗎?
那她現在對薛策是什麼感情?
福安票號遍佈大楚,薛策是票號的少東家,據傳富可敵國。
瞧他待人做事不知比賀風強上幾百倍。
若女帝和他在一起,便不會缺錢打仗了。
他們也挺般配。
對吧?
……
我坐在臺階上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腳步聲。
孫聽雪拖着被堵住嘴巴的賀棠,怒氣衝衝要見女帝。
「你別攔我,我要讓女帝看看身邊都是些什麼人!」
「她在御膳房給女帝燉的湯里加瀉藥,被我當場抓住!豈有此理啊。」
賀棠吐掉布團,紅着眼眶怒道:
「喫點瀉藥又死不了人?反正她拉屎放屁都是香的,怎麼都有男人喜ťű̂⁸歡!對對對所有女人都比我好,戶部尚書選我嫡姐,大楚首富選女帝,都別選我!」
我正要發怒,孫聽雪先一巴掌抽了過去:
「人家是女帝,有你嫉妒的份兒嗎?」
賀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正要將人拖走審問,孫聽雪直接把一粒毒藥塞進她嘴裏。
「我就不懂了,爲何女子總要被男子傷害之後才知道清醒?男人能給你什麼啊,女帝有什麼不能給你?」
「你跟女帝做對,就是跟我作對,跟我的銀子我的仕途作對,你給我死!」
我聽完嚇了一跳,急忙攔住孫聽雪。
孫聽雪推開我冷笑離去。
「七日散,等死吧你!
賀棠瘋瘋癲癲地跪在地上乾嘔,當毒性從指間蔓延,五指都發黑之後,她眸子裏剎那間萬念俱灰。

-23-
此等大事我必須稟報女帝,可女帝與薛策一直討論什麼股票基金,我聽都聽不懂,記也不會記。
等談累了,薛策假意飲茶,含着笑意問女帝:
「我竟不知小小一個琉河,能讓你計劃深遠。小時候你說你想讓天下百姓都喫飽飯,不受欺負,這些年真是一點沒變。
真沒考慮過做我的妻子嗎?整個福安票號歸你執掌,銀子要多少有多少。」
女帝還未開口,我低頭記錄到:
【薛策自請入宮與女帝相守,女帝沒答應。】
薛策忽地一滯,擱下茶碗輕道:
「薛某與女帝有要事相商,就不方便史官從旁記錄了吧。」
我下筆飛快:
【纔剛過晌午,薛策就想和女帝講那些不能聽的事。】
薛策揉了揉眉心,正欲解釋,女帝倏然笑了。
「薛策,有件事你得明白。」
「當一個女子有能耐和你平起平坐的時候,你應該抓緊時間談生意,而不是談情愛。」

-24-
我今日提早休沐了。
女帝與薛策有要事商量,不需要史官記錄。
薛策和女帝他們倆。
我還挺放心的。
嘿嘿。

-25-
兩日後,福安票號推出了保險這個概念。
每月十幾文銅板就能有一輩子的保障,百姓們蜂擁而至,搶着給票號送錢。
貴族富紳們看到好處,都想提早跟着福安票號分一杯羹,爭先恐後向女帝示好,把丞相拋在腦後。
聽說丞相又病了。
然而五日之後,女帝與薛策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似乎遇到什麼麻煩。
薛策仔細檢查完賬目,揉了揉眉心安慰女帝:
「自古女子就成不了大事,你也不用太過自責。」
「雖然那羣世家貴族鑽契約的漏洞,但損失尚可估量,這次我替你抗下了。」
「丞相對此事不聞不問之時,你就該猜到其中的利害關係,你明明有機會抽身的。日後不要再逞強,凡事三思而後行,謹慎仔細。也多依靠一下我,好嗎?」
我聽得難受,正要提筆記錄,女帝突然開口:
「薛策,張嘴閉嘴我的錯,我無能,我不擅長,你 PUA 的別太順嘴啊。」
「這項目都是我一人決定的嗎?不是你搶着承擔風險,還寫進契約裏讓我放心合作嗎?」
薛策神色一僵,負手而立解釋說:
「我何曾是這個意思?你怎能無理取鬧?我規勸你也是爲了你好,如今你雖然是女帝,手握權力,可也終歸是個女子,方方面面都要虛心向男子學習。」
女帝冷冷拂袖,將案上的茶杯全掃到地上。
薛策皺眉後退,正欲開口說教,我猛然抬手擲出兩根毛筆。
筆尖割破屏風朝薛策面門而去,卻恰好貼着他面頰兩側擦過,死死釘進身後的紅漆雕花門裏,將門撞開。
清風拂過,薛策兩縷黑髮飄落,他冒出滿頭冷汗,匆忙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書房寂靜一片,女帝怔怔望着地面,直到有個膽大的宮女進來收拾殘局。
宮女小聲嘟囔:
「女帝又不是神仙,她能預知未來啊?有必要說得人家一無是處嗎,全靠你薛策就能高枕無憂啦?張嘴閉嘴女子無用,怎麼跟我老爹一樣討厭。」
女帝望向宮女,淡漠的眸子掃過屋中一切,最後落到了我的身上。
星河彷彿揉成碎光落進她琥珀色的眸底。
我心念一動,俯身擁抱了她。
「沒事,你什麼都能做好的。我相信你。」
「對不起,這半年來我確實太激動了,遇到琉河的事情沒辦法冷靜,我只想着賺錢快快出兵……」
春夜的風還有些冷,吹得袖子鼓鼓的,心都涼透了。
可是兩顆心靠在一起,總能彼此溫暖。
我不知道做什麼能幫她,只好用力擁抱,告訴她。
還有我在。

-26-
那一夜孫聽雪求見女帝。
女帝早已歇下,孫聽雪便說,我去也行。
她一路將我帶進花街柳巷,上醉雪軒二層推開一間包廂。
賀棠在包廂裏喝得酩酊爛醉,淚如雨下。
我差點忘了!
還有個喫了毒藥的賀棠沒告訴女帝吶!!
「你還沒給她解藥!天吶我要回宮稟告女帝!」
孫聽雪將我拉住,讓我看完再走,不看白不看。
原來今日是第七日,賀棠毒發將死。
孫聽雪想讓她死個痛快,來醉雪軒一擲千金。
她問賀棠最鐘意誰。
賀棠暈暈乎乎地說,喜歡戶部尚書趙榮根那般成熟儒雅偉岸的男子。
於是孫聽雪豪擲一整塊金磚請趙榮根今夜作陪。
那可是一整塊金磚吶!
沒想到趙榮根見錢眼開,真答應陪半柱香,只是不能外傳。
說話間,幾個俊美的男子簇擁着趙榮根從門外進來。
趙榮根一身輕薄紗衣襯着俊秀的身段,皮笑肉不地爲大家倒酒,然後起身吟詩。
孫聽雪掏出厚厚一沓銀票塞進趙榮根懷裏,冷笑:
「拿去喝茶,姐送你的。」
趙榮根爲人精明算計,略略掃了眼大概有幾百兩,便擠了個笑容。
孫聽雪扒開賀棠的眼睛讓她看:
「看見了嗎,沒什麼是買不到的!等着男人來選你,不如你強大起來自己做選擇!」
賀棠沉默着一直流淚。
我想起女帝曾說過的話,笨拙地複述給賀棠聽:
「男人無非能給你一些金錢和依靠,若運氣不好成了妾,一輩子都要低着頭。
不如自己做自己的依靠,如今大楚是女帝當政,女子可入仕途,可做官,來日也可帶兵打仗,還可載入正史。
你總喜歡聽男人稱讚你,可你的優秀不需要男人來肯定啊。」
賀棠用手捂住臉,肩膀不停地顫抖,嘴裏唸叨着一切都晚了。
下一秒包廂大門被人推開,兵部例行巡檢。
領頭官員看清屋內這羣人後,傻眼了。

-27-
一個時辰後,我們齊聚女帝書房解釋這樁誤會。
孫聽雪還沒想好怎麼說,賀棠突然開口,聲音出奇鎮定:
「丞相派我入宮模仿你,來日做他掌控天下的傀儡女帝。我本想爲自己物色個夫君,來日登基了相夫教子……」
「我知道你與薛策的契約漏洞在哪。對於大楚的國情,最適合推廣的是理財基金。」
「我畢業於財大,有 CPA 和審計稅務三證,四大行實習半年。」
「能不能讓我加入你的團隊?」
女帝歪了歪頭,有些意外。
孫聽雪趁機翻衣服找出一粒解藥塞進賀棠嘴裏,說先帶她下去歇歇。
二人剛走,刑部的一封密摺到了。
刑部尚書參趙榮根貪污黃金,論罪當斬。
定罪哪有這麼快的?
女帝派人細細一查才知道。
原來這趙榮根是醉雪軒的頭牌,有一套房中祕術專伺候京城貴婦,他便是這樣才年紀輕輕爬到高位,又得貴族們的信任。
今夜幾位夫人們聽到風聲,害怕事情敗露,才聯手將趙榮根快快滅口。
女帝看完那些名單人都傻了。
「還是古代人玩得花啊……」
我見她面色緩和,靠近些輕聲解釋今晚的誤會。
女帝眉梢微挑,細長的手指勾住我的腰帶,拉着我朝書房外走。
停在了……
琉璃池。
「你不用解釋,朕親自檢查一下就知道了。」

-28-
次年夏,戶部發行了第一批大楚基金,並在各地創立票號錢莊,推行新的金融政策。
短短三個月,大楚基金獲得了鉅額投資,成了京城貴族之間談論的新寵。
估計不出兩年,官方票號就能和福安票號分庭抗禮,各佔一半市場。
拿到這樣的結果,女帝再次邀薛策入宮共進晚宴。
薛策言行拘謹了很多,敬酒時都是雙手托杯。
女帝倒也沒爲難他,只是請賀棠教他怎麼把保險做好,指出他藏在契約中的貓膩。
最後,女帝笑道:
「聽說你沒見過女子有什麼成就,那不如在京城住下,往後的每一個春夏秋冬,朕都講給你聽。」
……
晚宴離宮時,我忽然發現孫聽雪與賀棠的關係緩和不少。
她倆怎麼上了一輛馬車?
你們不順路吧?
孫聽雪冷冷抬眸,轉而問我:
「那你怎麼不當差了還宿在宮裏?還假裝陪我們走到宮門。」
我驀地梗住,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跳上馬車前,孫聽雪瞪了我一眼: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要偷偷回去見女帝,商量漲俸祿之事對吧?」
「我和賀棠晚上也要討論基金的事,大家都爲了賺錢,不用藏着掖着了。」
啊…..
你這樣理解。
也不是不行。

-29-
轉眼中秋,薛策引薦了一位西洋畫師入宮,要爲女帝畫像。
畫師在御花園挑選了一處美景,命人將龍榻搬到楓樹下面,畫女帝賞楓圖。
明明只畫女帝一個人,薛策卻偏要站在龍榻後面掃興。
於是我坐到石桌前,提筆記錄:
【先皇曾站在女帝身後一同入畫。薛策站在先皇的位置,薛策想當太上皇。】
薛策面色一僵,默默走到了龍榻旁邊。
我又記:
【大太監時常在龍榻兩側侍奉女帝。薛策站在大太監的位置,他來感覺了。·】
薛策滿臉都是尷尬。
女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朝薛策招手,讓他大大方方過來一同入畫。
然後把宮女太監都喊來了,大家自己找位置,全都入畫。
我被擠到了石桌旁,薛策卻站得離女帝最近,還和畫師講洋文。
女帝也聽得懂。
心裏酸得冒泡泡。
於是我慢慢挪到角落裏數螞蟻。
不知過了多久,女帝從身後輕輕拍我肩膀。
「薛策兩日後啓程回西洋,他想帶一副畫像,紀念我們的友,誼。
我若不畫,他就不請畫師入宮了。
可是他請的這位畫師呢,叫畢卡索。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過畫的確實不錯。
你是不是不開心呀?」
我低聲「哦」了一句,又迅速搖頭:「沒有啊。」
女帝蹲在我面前,無奈又寵溺地笑了一聲,然後牽着我走回龍榻,肩並肩坐在了一起。
「你別那麼僵硬,靠近一點啊,畫師該畫我們啦。就我們倆哦。」
「剛剛那畫裏有咱倆,其實剪一剪能拼到一起,再畫一張多貴啊……」
「求你了別說話,看前面坐直了,要微微露出笑容哦。」
下一秒,御花園突然起風了。
大片大片的楓葉從頭Ťū₆頂飄落,我們同時躲避,身子竟然撞到了一起。
滿頭簪花亂顫,青絲與珠串糾纏成一團,兩人相視而望,不停地傻笑。
於是畫師將這一幕臨摹了下來。
大概無人知曉。
在那寬大又華麗的宮袍袖子下面。
我們的手還緊緊牽在一起。
……
薛策啓程後半月,東海驟然傳來噩耗。
福安票號商船沉了。
所載貨物皆被琉河所劫,船上之人沉屍大海,無一倖免。
那商船上不止有少東家薛策,還有大楚的一衆世家子弟,隨薛策出訪求學。
京中貴族震怒,痛失愛子的老王爺老國公們聯合上書女帝,請求對琉河開戰,無需再等!
這一次,刀子砍在他們身上,他們終於知道痛了。

-30-
女帝早從一年之前就籌集兵馬,如今萬事俱備,大軍即刻集結於東南。
可就在這時,平東大將軍連夜重病不起。
據說他燒得神志不清,連說話都費勁。
女帝在早朝上沉默,於是我記:
【大將軍從心眼裏瞧不起女帝。】
兵部尚書站了出來,皺眉解釋:
「我等臣子爲國盡忠,死而後已,史官大人怎可胡亂編排?」
於是我又記:
【兵部尚書想替大將軍領兵出征,求女帝應準。】
「臣可沒有這個意思!」
朝臣們聽到他急得都破音了,尷尬發笑。
眼瞧滿朝文武都不出聲,我輕咳了一下,提筆記道:
【其實女帝身邊就有將才,其出身名門,精通兵法,戰績可查。】
一位不知名的兵部官員站出來搶答道:
「陛下身邊這位史官最適合領兵,她可是顧大將軍的女兒啊!」
女帝緩緩抬眸,一時若有所思。
…..
「這事進展得太順,順到蹊蹺,我沒想到丞相肯放你掛帥。」
「但也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出征前夜,女帝將我喚至書房細心叮囑。
琉河雖小,其中卻也暗藏玄機。
衆人尤爲擔心島上出產的祕藥。
於是孫聽雪連夜運來了幾箱毒藥讓我帶上。
「你拿着往井裏扔,碰見一個毒死一個,一個活口都別留!」
我尷尬地笑了笑。
此法殘害無辜百姓,還是不要用了。
內布爾小王爺爲表對女帝的關心,派人千里迢迢運來幾車奶酪和乾糧支援平東軍,還寫了一封讚美女帝的書信。
那信上的字跡挺眼熟……
怎麼和祁瀾的一樣啊?
寅時過半,魏虞才匆忙入宮求見女帝。
她有負女帝厚望,沒能研究出什麼連環弩。
女帝搖搖頭:
「無事,本身也是我設計圖沒畫好。」
我正要附和,魏虞突然開口:
「但是我研製出了您說的意大利炮,炮彈外面加一層防水,效果還不錯,不知能否用上?」
女帝按了按人中,讓她先出去。
順便告訴外面等候召見的人都不用等了。
平東軍不缺東西了。
書房清淨下來後,女帝坐得端正了一些,雙瞳猶如深潭碧水,靜靜望着我。
「大軍卯時出征,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
阿爹說,如果心中還有牽掛的人和事,那麼先不要說。
這份牽掛會指引着你回到想念之人的身邊,不管千難萬險。
若回不去,那還好沒說出來,耽誤她一輩子。
「你沒有啊,那我說吧。」
晨光透過窗框的縫隙落在女帝身上,宛如凌波仙子下凡,美得讓人心神動搖。
她把毛筆擺在桌上,等我來取。
「我等你回來修史記。這本史記裏有魏虞,有孫聽雪,有千千萬萬女子,就差你的名字了。」

-31-
琉河之戰並不艱難,大軍三月出徵,恰好除夕凱旋。
按女帝所叮囑的,平東軍並未侵擾百姓,只是徹底廢除了琉河所謂的皇室政權。
我將商船一案的主謀六十餘人押解回京,另派地方官員接管琉河。
今後琉河可以區域自治,但要遵守大楚律法,接受新式教育。
孫聽雪覺得人沒殺光隱患很大,問女帝:
「若是幾十年後,沒死的那些皇室餘孽復國了呢?」
賀棠冷不丁來了一句:
「那不如現在給他們賜名阿美麗卡,以後也能噁心他們的爹。」
女帝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求他們快別說了。
我笑着將兩人趕走,轉身拿起出徵前女帝擺好的毛筆。
誰知那筆桿被蟲蛀空了,砰地斷成兩截,肯定無法再用。
女帝笑道:
「無事,先去看煙火吧。等春節之後我親自陪你修史記。」
……
春節剛過,國子監正式頒佈科舉新令,允許女子同男子一樣參加考試。
女帝等這天等了六年,大清早就守在御書房批摺子,迫不及待聽聽下面的聲音。
辰時剛過,書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卻不是傳奏摺的小太監。
而是大病初癒的丞相。
和一位身材矮小的琉河男子。
「陛下可認識琉河的三皇子松先生?就算認識也裝作不認識吧。」
「陛下爲了一己私慾,攻打了松先生的國家,屍橫遍野民不聊生。」
「老夫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親自出山,爲大楚清理門戶!」

-32-
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
劉勇死於東海祕藥。
賀棠的孃親死於東海迷藥。
大將軍稱病,我順理成章率兵攻打琉河。
也許丞相早就與琉河人勾結,布了好大一盤棋想喫掉所有人。
是我們察覺得太晚。
書房安靜了許久,賀棠輕聲道:
「就算中計了,琉河這事咱們做的也沒錯。」
女帝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心裏盤算着對策。
……
丞相久未上朝,重返朝堂的第一件事便是彈劾女帝。
他翻出妲己呂雉等禍國殃民的毒婦,直指女帝鼓動平民女子破壞家庭,陷害她們不忠不孝。
又指責女帝欺壓琉河小國,殘暴無度。
最後,他竟拿到了福安票號的賬本,直指當年保險一事女帝坑害百姓,挪用國庫。
十二條罪狀條條有理有據,大半個朝堂的官員摘下烏紗帽,請丞相肅清朝野,即刻斬殺女帝。
孤零零站着的幾位女官滿臉無措,紛紛望向女帝。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上朝的禮部尚書也沒跪,顫顫巍巍道:
「雖說女子主陰,男子主陽,女子稱帝乃天理不容之事,可陛下罪不至此吧……」
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陣仗,一直不知如何記錄。
女帝脣角勾起一絲譏笑,緩緩起身望着諸臣,那居高臨下的從容姿態,讓周圍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女帝只有一句話告訴丞相:
「愛卿不會以爲,朕坐到今天這個位置,是你一句話就能彈劾的吧?」

-33-
彈劾女帝並非易事。
三法司當夜便將鬧事官員全都押入大牢,徹查丞相誣陷女帝一案。
大楚不缺人才,第二日便有新人頂替了他們的位置。
投資基金與股票的世家貴族堅決擁護女帝,他們的利益深深捆綁在一起,丞相無法撼動。
半月之後南方急奏,有個叫周塔的男人帶領牡丹教於平瑞縣起義,高喊着剷除妖女,光復大楚,一路向京師逼近。
牡丹教教衆皆爲男子,或仕途不順,或窮困喫不上飯,他們將一切的悲慘都歸結於女帝登基。
女子本不能讀書,女帝卻允許她們讀書考科舉,然後擠走了男子做官的位置。
妻子本該弱於丈夫,女帝卻允許她們載入史冊,而一家之主的丈夫無人問津。
女子經商,賺走了男子的錢財,連保家衛國也要和男子爭搶,到頭來軍功都是女將軍的。
憑什麼呢。
牡丹教擁護丞相登基,恢復舊制,教衆日益增多,越來越多的男子開始反抗。
短短几年,女帝好像和丞相調換了位置。
女帝手握權勢高高在上,丞相暫拜下風卻深得民心。
這實在不太妙啊。
……
衆人商議對策時,丞相突然護送一位女子入太廟祭拜,還向其俯首稱臣。
消息傳開後,丞相只好勉爲其難解釋道:
「其實如今那位聖上並非先皇之女。是老夫糊塗,才讓妖女惑亂皇室血脈,害得真正的女帝流落民間,喫盡苦頭。」
丞相身後的白衣女子掩面啜泣,等哭夠了,擺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樣子輕聲道:
「女子稱帝,又怎能真如男子那般霸道強勢呢?還是要守好三從四德,孝順公婆,多依靠男子來決斷,畢竟溫婉乖順纔是女子的天性。」

-34-
早該料到的。
丞相能找到一個賀棠,就能找到更多聽命於自己的傀儡。
他帶白衣女子入帝陵,冒天下之大不韙請出先皇的棺槨,滴血驗親,證明了白衣女子的尊貴血脈。
如今矛頭直指女帝裴令儀。
世人皆知先皇膝下僅有一女,若白衣女子是真,那麼裴令儀……
衆人皆等着裴令儀下一步對策,她卻屏退左右,單獨召賀棠入書房議事。
……
百姓希望丞相當皇帝,丞相卻並無僭越之心,堅決擁護白衣女子登基,延續皇家血脈。
六日後,裴令儀遲遲不肯滴血驗親,朝臣心生猜忌。
混亂皇家血脈乃是大事,天理不容,世家貴族無人敢爲其抗爭。
十日後,百位官員聯名上奏裴令儀,請求其驗明正身。
裴令儀已經不上朝了,奏摺遲遲無人回應。
十五日,丞相順應民意,派刑部捉拿妖女裴令儀,將其押入大牢審問。
裴令儀自知大勢已去,潰逃至京郊一處山谷,跳崖自盡,屍骨無存。
第十六日,丞相擁立女帝裴扶柳登基。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嗎?

-35-
這半月發生的事就如夢一樣。
我甚至都沒機會見裴令儀一面,她就這麼死了?
她回家了是嗎,她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
裴扶柳登基後沒推行什麼新政,只是撤掉了所有女官,推翻了裴令儀的舊制。
我本該受琉河一事的牽連,是南海二十餘縣地方官聯名上奏,爲我開罪。
丞相一番斟酌,仍讓我做記錄女帝言行的史官。
初見裴扶柳時,她一身素服在養心殿內給婆母敬茶,聽其訓導。
恍惚間我以爲回到了六年期,可那張臉不是故人。
我提筆記道:
【女帝跪婆母,應該是婆母想當太后,丞相想當太上皇…..】
還未記完,婆母賀王氏眸色一凜,命人將我這妖言惑衆的史官拖下去。
侍衛們沒人敢碰我。
賀王氏轉了轉眸子,揚手狠狠甩裴扶柳一巴掌。
「你爲女帝,應當時刻約束身邊人的言行,史官所記便是你心中所想嗎?」
裴扶柳嚇得渾身發顫:
「兒臣怎敢猜忌婆母啊!」
這時候,輪值的太監史官來接替我了。
他將毛筆搶走,撕了重新記:
【女帝貴爲天命之女,可也終究是妻,是兒媳,女帝跪婆母,孝感動天。】
……
裴扶柳仍要嫁給丞相之子賀風。
這次大婚沒出什麼差錯,只是大婚剛三日,朝臣們斥責女帝無子不賢的聲音就冒了出來。
朝堂之上,我提筆記錄道:
【大人斥責女帝三日生不出孩子,大人的母親應當是兩日就能產子,賢德賽母豬。】
朝臣震驚。
這時,接替我的太監又出現了,他撕掉重新記:
【女帝再尊貴也是女子,傳宗接代乃是天大的事,女帝無子,就應虛心聽取朝臣訓導。無子乃是不孝不賢。】
裴扶柳起身離開龍椅,紅着眼圈向朝臣們下跪認錯。
禮部尚書驚呆了,好一會才顫顫巍巍說:
「女子爲陰,男子爲陽,雖說女子不該稱帝,可既然當了女帝,給朝臣下跪算什麼事啊…….」
我實在氣不過,一拳打在死太監臉上,搶走史記要重新寫。
可是那本子,沒紙了。
死太監寫的是最後一頁。
剎那間有種無力感在心裏炸開,讓我覺得所做之一切都沒什麼意義。
好像是老天在故意和我們作對。
最後一頁的史記,歸來時țü¹折斷的筆。
還有,我最終也沒告訴她的那句話。

-36-
當朝毆打太監史官做引,我很快被革職下獄了。
刑部牢房自然關不住我。
我換了身男子裝扮偷溜出來,可天大地大,一時竟不知要去哪裏。
裴扶柳登基後實行宵禁,申時剛過街上就不見什麼人了,更不能有女子。
以女帝爲表率,大楚各地的女子又守起了三從四德,專心在家裏傳宗接代侍奉公婆,外出也要裹緊身段不可露臉。
可以讀書,讀的卻是女帝推行的女德女訓,女子貞操錄,女子做官成了違反綱常之事,連妄議國事,都要被男子訓斥。
國史以丞相爲尊,記載了丞相的一言一行,豐功偉績。
於是上行下效,各地重編史書,抹去那些女子存在過的痕跡。
…..
走過草市之時,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撞到我腿上。
其父罵罵咧咧追了過來,要搶奪小女孩懷中的牌位。
「這上面刻着我孃親的名字,不能燒掉!燒掉就沒人記得她了!」
「你不知道女帝在國史裏都沒有名字嗎?國史中稱她爲賀裴氏,你母親一個低賤婦人卻能在牌位上刻大名,她比女帝還尊貴是吧?」
「你這孩子到底怎麼了,除了妖女禍國這六年,從前一直是這樣啊。」
是啊。
若不是裴令儀,千百年來女子一直是這樣過的。
爲父親爲夫君爲兒子奉獻了一生,頭低下了,一輩子就這麼渾渾噩噩過去。
會不會裴令儀的出現只是一場夢呢?
下一刻,街邊封門的藥鋪走出一黑衣女子,手拎糞水潑在了女孩父親的頭上:
「吵死了,教訓孩子回家教訓去,別在我門前影響生意。」
我錯愕抬眸。
竟然是孫聽雪。
…..
裴令儀去後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孫聽雪更是關了醫館不知去向。
如今意外相見,她招手喊我入藥鋪幫忙。
「我又不懂醫術,我能——」
入藥鋪後,我的話戛然而止。
這半年被革職的女官們都擠在不大的院子中奮筆疾書。
燭火燃盡,她們便以月光照明,不願停筆。
還有些從未見過的女子,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抄寫着什麼。
「你也識字,過來幫忙抄兩頁唄,我們剛抄到女帝登基那一年的正史。」
孫聽雪把一杆很醜的毛筆交到我手裏。
比裴令儀送我的彩漆纏枝雲鳳紋紫毫筆難寫多了。
「炫富能不能給我出去!」
孫聽雪翻了個白眼正要開罵,被門外一陣車馬聲打斷了。
掛着內布爾鏢旗的馬車停在藥鋪門口,僕人搬下來兩大箱藥材,藥材裏面藏着一本又一本書。
內布爾在小王爺的治理下日漸強盛,擴張爲西北最大的威脅,通商貿易也遍佈兩國各地。
朝臣日日擔心小王爺會像其父兄那樣揮兵南下,侵犯大楚。
小王爺唯有一句話送給丞相:我只認裴令儀這個女帝。
我問孫聽雪,箱子裏的書是什麼。
「這是被燒燬的地方正史,由大楚各地的女子偷偷謄抄,藏在鏢車裏運回京城保存。」
「大家都沒放棄呢。」
這時,身旁有位不認識的女官笑着對我說:
「我們被捂住了嘴,遮住了臉,關進高牆宅院,可女帝已經讓我們已經見識過牆外的世界了。
籠中鳥長出翅膀,怎甘心再囚於小小一方天地?
我們的力量很微弱,僅是希望這些史書重見天日時,能給後世女子一些啓發。
在這段歷史裏,我們也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們也存在過啊。」
我沉默了許久,轉身在院中找了塊地方開始謄抄。
剛動筆,賀棠突然在身後喚我的名字。
她把我帶進藥鋪北邊的小廚房,從竈臺後面端出一個…..很醜的蛋糕。
「我手藝不太好,你將就着喫吧。不過裏面放了你愛喫的杏醬和堅果,還特地灑了兩層糖霜,裴令儀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做給你喫呢。」
「生日快樂嗷。」
我問她去哪了。
賀棠很難解釋清楚:
「她改變了一些結局,所以世界線強行掰回正軌了,然後……哎呀反正你就喫吧。」
我想了想,問裴令儀有沒有留下什麼話給我。
賀棠將一張硬紙遞給我:
「有給你寫生日賀卡。」
紙上僅有一行小字:
【身囚於方寸,心遊於天地,歲歲無我,歲歲安樂。】

-37-
自丞相扶持傀儡登基後,朝中大權皆由他一人獨攬,他的皇帝夢圓滿了。
可他似乎不如六年前那般精明能幹。
他猜忌內布爾,偷偷撕毀契約坑害內布爾商隊。
小王爺一怒之下切斷了大楚的煤鐵之路,禁止通商,還把玉門的祁瀾給帶走了。
想和談?除非裴令儀來談。
否則就等來日兵戎相見。
西北的百姓怨聲四起,還未平息,江南水患又來了。
裴令儀興建的堤壩年久失修,那設計圖丞相看都看不懂,帶着工部無頭蒼蠅一樣亂轉。
硬生生扛過了水患,南方各地糧食減產鬧了大饑荒,開國庫才穩住局面。
這樣一來,第二年可就危險了。
鹽現在不缺了,可是糖成了稀缺之物。
自從魏虞被革職後,工部郭大人心灰意冷,辭官帶着妻子返鄉歸隱。
丞相遍尋天下能人,仿照製鹽之法研究製糖之法,結果天下竟無一位聰慧之人能辦到。
再想找那魏虞,早就找不到了。
南方災民還沒緩過來,琉河三皇子跑回宮斬殺大楚使臣,復國了。
如此一來,京城貴族們徹底失望透頂。
裴令儀可是幫他們報了殺子之仇。
丞相又做了什麼呢?
他連基金都不懂,賺錢的門道都被他給廢了!
丞相連夜召集心腹忠臣,怎麼也不懂問題出在哪。
從前先帝在時,西北也亂,黃河也漲,貴族們就靠皇莊收租,百姓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們到底哪裏不滿意?
一夜未眠後又傳來噩耗。
牡丹教集結了衆多暴民再次起義,直奔京城而來。
周塔深得民心,要自己當皇帝。
禮部尚書急得連夜入宮求見裴扶柳,請她想想辦法
裴扶柳登基短短一年已經撰寫出二十餘本女德女訓之書,如今正忙於彙編成《貞潔大典》,傳世千年。
禮部尚書破口大罵:
「那牡丹教再過幾日要殺進皇宮了,你還寫這些有什麼用!賀朝忠昏庸無能,你得主事啊!」
裴扶柳撫着心口哭泣,說女子不可干預國事。
禮部尚書氣得一巴掌抽了過去。
「女子爲陰,男子爲陽,女……誰說女子不能擔當大任啊!裴令儀你怎麼就這樣死了,天要亡我大楚啊!」
牡丹教所經之地屍殍遍野,災民們本就喫不上飯,乾脆反了,跟着牡丹教四處燒殺搶掠,短短半月就將南方攪成了人間煉獄。
丞相雖手握兵權,可如今東西兩面皆有牽制,只能派兵部官員領兵出征。
他疑心深重,挑老挑去竟然定下心腹宋凱領兵平叛。
宋凱。
狀元郎出身,文臣。
旁觀了所有這一切的我,最後還是決定偷來一身盔甲,混入平叛大軍之中一同出征。
即使裴令儀不在了,這也是阿爹用性命守護的大楚,千萬黎民百姓。
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
青史不留名,只能無愧於心。

-38-
平叛之戰打得艱難,好在最終還是勝了。
宋凱攜叛軍首領周塔之人頭入宮覲見,大軍歸京,百姓們夾道歡迎。
這大概是裴扶柳登基後唯一振奮人心的事情了。
我忍着一身的傷偷偷躲進小巷子裏,掏出買好的衣裙。
正欲解腰帶,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玩味的聲音:
「在這裏換不合適吧,都被我看光了。」
我恍惚了一下,每一根神經驟然繃緊,心跳聲如擂鼓一般在耳畔嗡鳴。
轉過身,那張夢裏出現過千百次的臉真的就在眼前。
她站在只有一縷陽光落下的巷子裏,靜靜朝我微笑。
裴令儀。
她真的回來了?!
「別換了,穿盔甲多帥啊。」
「拿好了這杆斷掉的筆,朕等你重修史記。」
「新的這一頁,朕要記你姓甚名誰,記像你一樣的女子,朕要你們千世流芳。」
……
丞相還沉浸在平叛的喜悅之中,完全沒料到裴令儀重返皇宮,還揭開了他謀害皇室之陰謀。
整整六年,仵作孫聽雪潛心研究,終於從屍骨上驗出了慢性毒藥,證實先帝,皇太子與兩位兄弟相繼死於毒發。
大理寺嚴審了近十年離宮的太監宮女,順着蛛絲馬跡追查到了丞相府。
證據確鑿。
丞相賀朝忠怒斥裴令儀:
「你一個外人,皇家之事與你有何干系?」
「我爲什麼要順着你的話來自證?我是不是皇室血脈,都不妨礙你犯下十惡不赦之罪,要株連九族!」
有這件事做引,世家貴族紛紛倒戈,反抗賀朝忠,推動起了裴令儀復位之事。
七日後丞相下獄,牽連朝中十數位官員。
十日後,各地女子請求縣令上書,恢復裴令儀的身份。
裴令儀是什麼身份呢?
裴扶柳復了她女帝之位,自己又算什麼呢?
裴扶柳怯生生地聽完,小聲道: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呀。我的血融進了父皇的屍骨裏,我肯定是皇室血脈。」
賀朝忠顯然明白問題所在,他在獄中狂笑,怒斥裴令儀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順,大楚的千年基業要交到妖女手裏了。
裴令儀就算當這個女帝,她在國史上也要留下ẗũ⁴謀朝篡位的污名。
我正要去割了賀朝忠的舌頭,刑部突然來報。
禮部尚書那個老頭,提刀衝進牢房把賀朝忠給砍了。
「此等不義之事就由老夫來辦吧。」
「若無人敢說, 那麼老夫來說,裴令儀乃皇室血脈, 是先皇獨女!」
「自古以來史記都由禮部編修。這國史的第一章, 就由老夫親自執筆。」
「誰說女子不能繼承大統?請女帝登基!」
……
裴令儀一廢一立,民間難免還有些質疑的聲音,那些仕途受挫的男子紛紛寫起小詩來諷刺女子當權,陰盛陽衰。
裴令儀說她不想搞文字獄那一套。
她在各地開了個「政府投訴信箱」, 大家有意見就寫信。
「女子並非想要壓制男子,她們只求平等二字。」
「她們只是想在這段歷史裏留下名字, 告訴後人她們曾經存在過。」

-39-
經查明,裴扶柳應當是先皇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反正裴令儀不記得這段故事。
她和我說,她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可以理解我和真正的裴令儀相貌名字都一樣,但我們血型不一樣, 所以我肯定無法滴血認親。」
我想了想, 又問:
「我以爲你留下那張字條, 再也不會回來了。」
裴令儀點點頭,紅脣微張,目光裏透着一股堅定與瀟灑:
「其實是怕回不來,那時候我已經被強行清算了。
改變結局的代價就是永遠留在局中,與我創造的歷史並肩前行。
不知大楚的未來是什麼樣, 你願意和我一起看看嗎?」
她忽然側過頭看我,步搖上的流蘇輕晃, 這一笑如春風拂化了所有冬雪。
我緩緩說出了壓在心裏那句話:
「我——」
「啓稟女帝與將軍,臣女已經編撰完成了《她的覺醒》, 《她的勇氣》, 《她的反抗》三步曲, 請二位過目。」
裴扶柳中氣十足的聲音將我打斷。
我尷尬地咳嗽兩聲,下意識退開一步。
要說裴扶柳這人本性不壞, 她就像一張空白的宣紙, 誰先畫上顏色就是什麼樣子。
裴令儀發現她寫書一絕,便命她入翰林院重編典籍,爲她介紹一些新思想。
短短一年,她竟然寫出上百本女性之書流傳大楚各地。
裴令儀瞠目結舌,只有一句話能誇獎她:
「你要是去現代幹營銷號, 你能賺翻了。」
……
氣氛被這樣一打斷,剛剛的話也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了。
裴令儀喊我先吹蠟燭, 切蛋糕。
這是我們相識的第十年。
我喫過的第九個蛋糕。
我忽然想問她真正的生辰是何時。
「在我那個世界嗎?其實也不重要, 我是被領養的, 爸媽隨便定了個日子。後來十八歲他們不養我了, 我自己也不怎麼過生日。」
我聽得心裏難受,於是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吹生日蠟燭。
「新的生辰,不如就和我同一天, 可好?」
「好啊,那閉上眼睛許願吧。」
點燃紅燭的那一刻,我偷偷睜開眼睛望向她,脣角輕勾, 在心底念出了那句想說的話:
與卿共白首。
裴令儀倒是沒有默唸,直接說出了自己的心願:
「千年萬歲,執手同簪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