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闕下凡那日,失手撞漏我家屋頂。
還砸暈了我撿回來的傻新郎。
我遛狗回來發現天塌了,崩潰大哭。
嬴闕承諾一定幫我修繕房屋,治好新郎。
但他至少七天才能甦醒。
可是村裏要用少女祭河妖,我若不在三日內成婚,就要被送去獻祭。
嬴闕得知後,提劍斬妖,竟意外完成天道試煉。
迴天庭前,他送我兩份謝禮。
一座氣派的宅院和一個聰慧的夫君。
三年後,他下凡歷劫。
途經鹽河鎮,遇到在路邊討食的我。
我捧着殘缺的木碗,雙目空洞地「望」向他:
「公子,能給我一點喫的嗎?我的狗要餓死了。」
-1-
老實說,不是狗餓,是我餓。
託布行李老闆的福,我已經三天都沒有喫上東西了。
就因爲我拒絕給他家二公子當妾,他便讓人堵在巷前攆人。
所以當發現有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便立刻伸出端着碗的手,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可憐些:
「公子,我的小狗要餓死了,可以給我點兒喫的嗎?」
豌豆黃也很配合,一搖尾巴埋進我懷裏嗚嗚咽咽。
面前的人愣了一瞬,突然又驚又急問:
「你怎麼在這兒?!」
這有什麼奇怪的?
本土乞丐成幫結隊,佔據了城裏最繁華的地段。
我一個外來乞丐,又是個瞎子,不想被他們欺負就只能躲在城巷的犄角旮旯。
就在我思考該怎麼用更可憐的方式敘述這段話時,豌豆黃突然從我懷裏竄了出去。
它在那人面前停下,叫聲十分興奮。
怎麼看也不像是快要餓死的模樣。
「才過三年,連豌豆黃都記得我……
「你怎麼把我給忘了?」
他的聲音緩和下來,如拂過蘆葦蕩的春風掃在人的心上。
聽起來這人像是認識我。
可我認識的年輕男子就那麼幾個,這人一定不是他們中的。
我正要發問,卻聽他倒吸一口氣。
「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嘿嘿笑了兩聲:「瞎掉了,不過公子,聽起來你好像認識我,你到底是……」
「阿扶,我不是什麼公子。」
他的聲音夾雜着一絲悲憫:
「是我,嬴闕。」
-2-
嬴闕。
聽到這兩個字,我腦海裏瞬間浮現出清晰的記憶。
那年杏村河畔,雷雨將至,如玉公子衣袂翩躚,一人一劍便將河中妖祟斬盡殺絕。
而後霧靄散盡,天光破雲。
即便此事已過去三年,我仍然記憶猶新。
原以爲此生都不會再見。
沒想到他再次回來。
我內心五味雜陳。
故人重逢,本是好事,可今非昔比,我也太狼狽了些。
萬般糾結下,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我——
跑!快跑!趕緊跑!
於是我立刻站起來,胡亂選一個方向撒腿就跑。
嬴闕的聲音在後面追着我:
「阿扶!你跑什麼?
「你狗還在這兒呢!」
被拋棄的豌豆黃可憐兮兮地叫一聲,似是想喚醒主人的愛。
可惜我連頭都沒回。
豌豆黃,以後你就跟着嬴闕吧。
從此喫香喝辣,說不定還能做哮天犬的跟班!
我雙目失明,看不見路,只能悶頭跑。
面前驟然出現一道氣息。
我躲閃不及,撞上那人胸膛,重重摔了個屁股墩兒。
嬴闕一手抱着豌豆黃,一手將我扶起。
然後好笑似的問我:「知道我是誰了還跑,你跑得過我嗎?」
我揉揉摔疼的屁股,不服氣道:「你是神仙,和我一個凡人比不是耍賴嗎!再說跑過一個瞎子有什麼可驕傲的……」
不如說跑不過才丟人呢。
嬴闕沒有說話,就靜靜地同我相對而立。
鼻尖還縈繞着方纔不小心沾上的沉木香氣。
半晌,他肅聲問:「阿扶,我離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饒是我看不見,也能感受到落在我身上的沉重目光。
我知瞞他不過,垂下腦袋苦澀一笑:
「抱歉啊嬴大哥,我把你送我的宅子弄丟了。」
-3-
我第一次見嬴闕是在三年前。
那時他下凡試煉,法力失控從天上摔下來,正好砸在了我家房頂。
這個帶院子的茅草房,是我十歲那年用伺候青樓頭牌攢下的錢買的。
雖然破舊,卻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家。
彼時我剛牽着豌豆黃從集市上買了紅布回來。
到家後發現不僅房塌了,連明日和我成親的阿金也被砸暈了。
我當下崩潰大哭,上氣不接下氣。
這時嬴闕從門後走來。
白衣無雙,松柏之姿。
面如瑩玉,似畫中仙。
雖一瘸一拐,但難掩脫俗。
我望着他失神,嬴闕沒有察覺,一心同我道歉。
承諾待他傷好恢復法力,一定幫我修好房子和阿金。
我就這樣和他相處了兩日。
嬴闕雖爲神仙,卻並不高高在上。
他會幫我熬爐子上的藥,會在我外出時喂院子裏的三隻小雞。
隔壁嬸子調侃我,說我招上門的夫婿一個賽一個好看。
我紅着臉跑開。
哪裏是夫婿,明明是神仙。
嬴闕傷好那天,手一揮就修好了我的屋頂。
手再一揮,阿金卻紋絲不動。
對上我懷疑的目光,他尷尬道:「阿金傷勢過重,需七日才能醒來。」
我頓時有些絕望,忍不住哭起來。
見我如此,嬴闕慌亂地詢問我原因。
我告訴他,一年前村子裏來了河妖,要求村民每年都給他送一名童貞少女,否則就往水裏投毒讓大家沒有水喝。
我一介孤女,無依無靠,很可能就是下一個被送去獻祭的。
於是我才決定和半年前從村門口撿來的阿金成親。
阿金雖然癡傻,但老實本分,而且他長得俊俏,就是在家裏擺着觀賞我也不算虧。
可他如今昏迷不醒,眼看後天就要舉行祭祀大禮。
「阿扶,區區妖怪你怕什麼?你面前站着的可是神仙!」
嬴闕安慰我之後,二話不說就提劍去了河畔。
那河妖自封河神,身長六七丈,泥鰍似的模樣,一張口滿嘴獠牙。
同它相比,嬴闕彷彿只是它腳邊的一塊清秀的頑石。
一番鏖戰後,嬴闕大獲全勝。
彼時他白衣濺血,佇立於風中,對着遠處躲在草叢的我大喊:「阿扶,我通過了天道的試煉。
「砸了你的房子和郎君是我抱歉,待我回去後,定補償於你!」
他話音剛落,又有十道天光灑向大地,匯聚成一道天梯。
我就這樣看着他沒入雲端不見蹤影。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們口中說的神仙。
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4-
時隔三日,我終於喫上了一頓飽飯。
嬴闕出手大方,請我去鎮上最大的酒樓喫飯。
豌豆黃興奮地在他腿邊轉來轉去。
之前跟着我受苦,只能撿路邊的剩飯,現在喫到雞腿,整條狗都恢復了元氣。
「抱歉啊嬴大哥,你當時送給我的房子,房契被我弄丟了。」
酒足飯飽後,我十分慚愧地對他說。
「這有什麼抱歉的?送給你就是你的,至於見了我就跑嗎?居然連豌豆黃都不要了。」
豌豆黃在桌下贊同地「汪」了兩聲。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嬴闕無奈嘆氣,「鎮上的房子沒了,不是還有杏村的草屋嗎?你怎麼會無家可歸?阿金又去哪兒了?你的眼睛是怎麼瞎的?」
他一連問我好幾個問題,我一時不知從哪兒答起。
思考良久,我纔回答:
「村裏着火把草屋燒了,我眼睛就被燻壞了,沒錢治病才流落街頭,至於阿金……」
我猶豫了一下,「他走了。」
嬴闕一怔:「什麼?」
我意識到他會錯意,連忙解釋:「他沒死,你走後沒幾天阿金就醒了,醒來後人不再癡傻,還想起家住哪裏,我就讓他回家了。」
細細想來,當初嬴闕說的補償應該是有兩個。
一個是鎮上最大房子的房契。
另一個就是治好阿金的癡傻吧。
果不其然,嬴闕聽後急得站起來:「我給他玲瓏心是爲了讓你和一個健全的人成婚,從此生活富足生再幾個健康的小孩兒享天倫之樂,你們凡間不都說報恩要以身相許嗎?你把他撿回家還細心照顧,他怎麼說走就走?」
「這……也不能這樣說吧。」
我坦言,「感情本就不能強求,就像嬴大哥你今天請我喫飯,我說要以身相許來報答你,你會答應嗎?」
嬴闕霎時被噎住。
我摸了摸豌豆黃的頭,「看」向嬴闕笑道:「嬴大哥,謝謝你請我喫飯,可惜我也沒什麼能報答你的,就……給你磕個頭吧。」
說着,我便跪下叩首。
嬴闕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攔我。
「磕什麼磕,萬一我折壽怎麼辦?」
「折壽?你不是神仙嗎?」
耳畔傳來他一聲嘆息。
「我此次下凡是來歷劫,天道收了我的法力。
「阿扶,我現在同你一樣,是凡人。」
曾有老者給我講過故事。
說神仙歷劫當先入輪迴,以嬰孩之軀來到世間,歷經人生八苦後才能重回仙界。
但嬴闕卻和三年前沒什麼區別。
他本人也摸不着頭腦。
猜測或許是此劫兇險,掌司命的卯日星君纔給他放了水。
我惴惴不安問:「那要是……沒渡過這劫該怎麼辦?」
「那就繼續留在人間直到渡劫成功咯。」
嬴闕輕笑一聲,「之前有人打碎了玉帝的琉璃盞,被貶凡間歷劫九百年,還有一位神仙,幾千年前就開始歷劫,到現在也沒回去,所以不算什麼大事。」
我無比驚訝,看來神仙也不容易啊。
「阿扶,我現在是凡人之軀,沒辦法像醫治阿金那樣讓你眼睛立刻復明,但不論如何我一定會治好你。」
嬴闕的聲音是那樣堅定,一如當年得知河妖作亂,便立刻決定隻身前往伏妖時那樣堅決。
我鼻尖有些酸澀。
強忍下那股悲傷笑着拒絕:「不必了嬴大哥,你這次又沒弄壞我什麼東西。
「而且比起我雙眼如何,你還是先顧好自己比較重要吧,不是說那場劫難很危險……」
我話未說完,一隻溫暖的掌心覆上我的眼睛。
嬴闕嚴肅道:「這次不是爲了什麼補償。
「我幫你只是因爲你是阿扶而已,不行嗎?」
-5-
嬴闕懂得醫術。
爲我把脈時,他久久不語,又在我轉身後重重嘆氣。
其實我也隱隱感覺自己很難復明。
當年離開杏村,我用盡最後一點積蓄去鄰鎮找了當地最好的大夫,當時給我的答覆是很難治癒。
或許是我足足拖了三年的緣故,時至今日已經不能再重見光明瞭。
嬴闕沉思一晚,決定帶我去靈山。
他說靈山上有一種螢妖,食之可明目,或許會對我有效。
而且靈山山神是他的故友,說不定可以請求她用法力來幫我治病。
靈山位於嶺南,距鹽河鎮近一千里。
馬車走走停停行了大半個月,我和嬴闕抵達靈山腳下的新隅鎮。
嶺南溼熱,又值夏季。
風一吹汗毛彷彿都黏在臉上。
嬴闕扶着我環顧一週,暗道一聲奇怪。
我也覺得奇怪,因爲實在是太安靜了。
大街上除了風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
商戶和民宅通通都大門緊閉。
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開門的驛館。
老闆是位娘子,一進門便熱情地迎上來。
「哎呦,兩位是從外地來的吧?不知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住店。」
嬴闕將銀錠放在櫃檯上,「兩間上房。」
「兩間?二位不是夫妻?」
嬴闕正要回答,我插話問:「老闆,這天還沒黑,外面怎麼一個人都沒有啊?」
只聽她嘆了口氣,「說來話長,前陣子靈山失火,滿山的樹都被燒光,山神發怒,每到傍晚都下山抓人喫,好多人都被抓走了,所以大家才大門緊閉的……」
「山神?」
嬴闕打斷她,「你確定嗎?」
「當然,有人見到了!其他鎮子聽說有這種事都不敢來了,害得我生意也不好……」
「那你怎麼還敢開門?」我問她。
「爲了賺錢啊,不讓我賺錢跟被抓走有什麼區別?富貴險中求嘛,瞧,今日不就碰上你們了?」
老闆輕笑,「那我就開兩間房給二位了,記得晚上不要出門,小二——」
「一間!」
我轉頭抓住嬴闕的袖子,撒嬌道,「相公,前幾天是我不好,我不該懷疑你和表妹的,你就別生我氣了好嗎?這裏這麼危險,我們還是住一起吧。」
嬴闕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改口道:「你知錯就好,開一間吧。」
老闆笑了下:「好,一間。不過狗可不能帶進去,先拴後院兒吧。」
豌豆黃不滿地蹭了蹭我的手心,被小二抱走時還委屈地叫了兩聲。
進入房間後,我開始在屋裏踱步。
這是我每到一個新環境養成的習慣。
方纔我內心隱隱不安,便撒謊要和嬴闕住一間。
我正想和嬴闕說今晚可以讓他睡牀時,卻聽他說:
「阿扶,我要去靈山一趟,你先自己留在這裏好嗎?」
「現在就去?」
「那老闆說山神發怒喫人,可我認識的靈山山神並非如此性情,那山上大概是有妖假扮山神作祟,我想去看看。」
「可……你現在沒有法力,若真遇到妖怪豈不危險?」
我思索片刻,「不如等夜裏看清那抓人的到底是誰,到時去請真正的山神幫忙如何?」
嬴闕猶豫了一下,隨後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小二推門進來送飯食。
嬴闕問他:「你們廚師做飯這麼快?」
「嗐,整個驛館今天就您二位客人。」
小二又囑咐,「那山神今晚又要抓人,聽說它怕火,以防萬一客官睡前記得把燈點上。」
待他走後,我「看」向嬴闕:
「山神怕火?」
「不。」
嬴闕道,「她怕人。」
-6-
嬴闕還是把牀讓給了我。
他抱劍站在窗口,一動不動地盯着空無一人的大街。
我躺在牀上,輾轉難眠。
畢竟我自小長在北方,嶺南的氣候實在難以適應。
「阿扶,等你眼睛復明,要回杏村嗎?」
似是發覺我的煩悶,嬴闕突然開口同我聊天。
「啊……嗯。」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嬴闕懷念地說,「我也很久沒見村長李嬸他們了。」
嬴闕當年雖只在杏村待了兩日,卻與村民們十分相熟。
因他天人下凡,大家覺得好奇便都來我家看望。
還給了我們好多雞蛋和白菜。
憶起從前彷彿過了很久,可不過三年而已。
我應着嬴闕的話,睡意逐漸沉重。
不知是不是睡前想起過去的緣故,我居然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回到了杏村,在河邊與豌豆黃迎風賽跑。
李嬸子剛從集市上回來,她站在上游,手裏抱着匹新布,她的兒媳不久前懷了孕,正要給自己未出世的孫兒做新衣裳呢。
宋阿婆一邊叫我小心落水,一邊邀請我中午去她家喫飯。
村長拄着拐笑呵呵地走來,拿着塊石頭問我要不要和他比誰打的水漂更遠。
石子漂打水面,激起一片又一片漣漪。
我望向村長,他卻不在身邊。
再轉頭,只見河面咕嘟嘟浮起一具柴瘦的屍體,幾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死死盯着我。
村長順着波紋慢慢漂過來,乾枯的嘴巴一張一合。
我湊近一聽。
——「阿扶,你爲什麼還活着?」
-7-
我被一陣窸窣聲吵醒。
眼前漆黑一片,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喉嚨乾澀,剛想叫嬴闕卻聽見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進來的人躡手躡腳,聽腳步聲是一男一女。
「該死,他們怎麼沒點燈?」
說話的居然是驛館老闆。
緊接着我聽見火摺子打着的聲音。
火源靠近,我感覺臉上一片溫熱。
見我熟睡,老闆鬆了口氣。
「春姐,那男的不見了!」小二突然驚慌喊道。
「小點兒聲,不見就不見。」
老闆嬌笑,「那後生俊俏得很,我還捨不得把他送去天龍坊呢。等他回來發現娘子不見,我正好可以安慰安慰他。」
說着,她便指使小二把我扛出客房。
趁老闆越過他,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小二扛着我下了樓,來到後院把我放了下來。
遠處的豌豆黃止不住地吠叫。
「安靜點兒!小心我給你做成醃狗肉下酒!」
老闆恐嚇了一聲便和小二一起搬開了缸似的東西。
現在我有兩個選擇,要麼裝睡,要麼跑。
可我並不熟悉這裏,無法像那日在鹽河鎮那樣健步如飛。
就在我思索之際,瓷器摩擦泥地的聲音戛然而止。
小二拖起我,問:「這姑娘看着是上品貨,值多少?」
「打聽這個做甚?我還能少了你不成?」
老闆冷哼着催促,「上不上品的,到那兒也只有累死的份兒,趕緊給她丟下去。」
我被扔進方寸大小的孔洞,洞裏又溼又冷。
小二手一鬆,我整個人便掉了下去。
迎接我的不是粗糙的地面,而是冰冷的深水。
我奮力地在水面上撲騰,緊接着就被人撈起來。
「不許叫,小心我殺了你!」
我剛被撈上岸,一把匕首便橫亙在了我的喉嚨前。
「這位大哥,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少廢話,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天龍坊的女工,只准幹活兒,不許說話!」
他綁住我的胳膊,一路牽着我往前走。
大概走了百丈餘,他停腳步。
我聽見許多隱有啜泣的呼吸聲。
「這就是你的任務,若不塗滿一千個,就別想從這裏出去!」
他把我按坐在地,又往我面前扔了什麼。
我摸着辨認,有一袋子圓形木牌和一碗粉末。
我沾到指尖上嗅了嗅。
是銅粉。
-8-
木牌上有雕刻的凹痕。
我的任務就是把木牌中心的凹痕處塗上魚鰾膠,再將銅粉鑲嵌進去。
地窖內有數百名女子,每人都在重複同樣的事。
「你!笨手笨腳做得那麼慢,塗到外面去了看不見嗎?你還想不想回家了!」
隨着一聲怒喝,一個鞭子抽過來打在我的手上,手裏的銅粉就這樣撒了出去。
旁邊的女人被波及,嗚咽着要哭出來,又被守衛的一聲怒喝嚇得憋住。
「老大,她是個瞎子!」
另一年輕守衛驚叫一聲,面前人這才發現我一直用雙手辨認那些陌生事物。
他低罵一句,「春三娘怎麼回事?居然送了個瞎子過來。」
「老大,那怎麼辦?她礙手礙腳,做得又慢。」
「先把她送地牢裏關起來,再等主人發落。」
我就這樣被關進陰冷潮溼的牢房。
過去十七年,我還從未遇到過如此離譜的事。
我扶牆站起,順着牆面摸到了木欄杆,上面綁着鐵製尖刺,痛得我渾身一抖。
「離那邊遠點兒,那上面都是鐵刺。」
幽怨的聲音冷不丁從牢房角落傳來,我嚇得貼緊了牆壁,警覺問:「你是誰?」
「區區凡人還不配知道我的名諱!」
那少年語氣傲慢,卻又帶着一絲哭腔。
我循聲移步過去,他立刻叫停:「住腳,別靠近我!」
「好,我不靠近,你也是被抓來的嗎?」
我輕聲問他。
「不然呢?我還能在這裏休假不成?」
那人哭着抱怨,「本來被關就煩,現在又進來一個人,老天還讓不讓我活了嗚嗚嗚……」
他哭得極爲傷心,我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便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沉默着。
說起來,也不知道嬴闕有沒有回驛館。
我夜裏睡得太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裏,想來應是見到了上街抓人的妖怪後追出去了吧。
地窖裏陰風陣陣,時不時傳來滴水聲。
「你怎麼這麼淡定?」
不知他哭了多久,我聽到他悶聲問我。
「慌張也沒有用呀,還會嚇到自己。」我如實回答,「不如靜下來好好想想,萬一有出去的辦法呢?」
「你這人真怪!」
不知爲何,他突然激動起來,「你看着年紀也不大,說話倒是老成,被關進來也不哭不鬧,顯得我那麼可笑!」
「我沒笑你啊。」
「你心裏在笑!」
他又嗚嗚哭了起來,「反正我就是這種沒用又膽小的人嗚嗚嗚……」
我:「……」
完全溝通不了。
其實並非我淡定。
雖然如今遭遇離譜,但我自小就活得坎坷,連算命的看了我的相後都直搖頭。
經驗告訴我遇事慌亂是沒用的,而且還有可能錯過唯一的生機。
少年啜泣不停,我開口安慰:「小公子別怕,我有個朋友還在外面,我留了線索,若他發現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你別做夢了,這鎮上的女人都被抓進來嵌銅粉,男的都被抓去砍樹建祠堂,你那個朋友被抓來也是遲早的事。」
「纔不會,他是神仙!」
「神仙?」
那人突然止住哭聲,忙問,「他是誰?叫什麼?」
「他叫嬴闕,曾經斬了我們村的巨大河妖,雖然因爲歷劫沒了法力,但他還是很厲——」
「嬴闕?真的是嬴闕?!」
不等我說完,他突然走到我面前。
「我也是他的朋友!」
他道,「我叫靈韻,是這裏的山神。」
-9-
打死我也沒想到原來傳說中的山神居然在這裏。
靈韻得知我相識之人是嬴闕後,也不再回避我,還坐在我旁邊同我倒起苦水。
據他所說,半年前靈山來了一隻黑蛇妖,企圖代替他佔山爲王。
但因道行太淺,被靈韻一招制服。
黑蛇元氣大傷,靈韻不忍奪其性命,便好心放它一馬。
誰知這妖不僅不知感恩,待傷勢恢復又反咬一口。
蛇妖突然增強的修爲令靈韻疑心大起,遂化成人形,跟蹤蛇妖一路跑至縣衙。
它化作曼妙女子進了衙門。
靈韻這才知道,那蛇妖是吸食了人的精氣才法力大增。
這兩月內新隅鎮屢屢有人失蹤,想來就是那蛇妖所爲。
「我是山神,護佑山中生靈是我的使命,天庭雖不許神仙插手凡人命運,但這蛇妖傷我在先,我自不會讓它繼續胡作非爲。」
靈韻長嘆一聲。
可他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蛇妖法力增強不僅僅是因爲食人精氣,它還受到了凡人供奉的香火。
「你被關進牢前,不是也被抓去嵌銅粉了嗎?」靈韻說,「他們就是靠那個傳教的。」
仔細一想,當時木牌上的雕刻紋路確實是盤桓狀的。
我問:「但這黑蛇無名無姓,來路不明,誰又會信它呢?」
「關鍵就在於此。」
靈韻的語氣逐漸沉重,「幫它害人的,還有靈山縣的縣令,陸靖之。」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
靈韻繼續控訴,說那蛇妖迷惑縣令,不僅要百姓日日給木牌奉香,還要給它建廟宇塑神像,爲此砍掉靈山上所有的樹。
樹木漸少,花草也被伐工踐踏凋零,本就因受傷而虛弱的他,如今連一點法力都使不出了。
新隅鎮的人越來越少,陸縣令爲了掩蓋實情,還放火燒山,編撰山神發怒的流言。
「那你又是爲何被抓到這裏的?」
一聞此言,靈韻不由怒氣橫生:
「我本以爲那狗官是被蛇妖欺騙才做了這些糊塗事,便化成人形前去衙門勸誡,沒承想他未中絲毫幻術,所行之事皆發自內心!
「他當我是平民百姓,把我打暈後扔進天龍坊嵌銅粉。」
靈韻越說越氣,冷笑嘲諷,「還天龍坊?分明是見不得人只敢在地底行事的地蛇妖,居然敢稱龍比天!」
後來靈韻因反抗守衛被關進監牢,其他被抓來的女人在長久勞作中接連因銅粉中毒暴斃。
而後他們便打起外來者的主意。
「山神大人,依你所言蛇妖法力高強,那嬴大哥豈不是很危險?」
我踉蹌着站起來,「我們得想辦法出去。」
「你放心吧,自從我被關進來後,蛇妖就鑽進我的神龕裏修煉,應是不會撞見嬴闕的。」
靈韻想了想,「嬴闕夜裏看到的,可能是去驛館取木牌的衙役,區區凡人,嬴闕武功尚在,應不成問題。
「最壞的情況,不過就是像我一樣戳破縣令的陰謀,然後被扔過來幹活兒而已——」
「不,那樣更危險!」
我焦急地打斷他,「阿……靈山縣令狡詐陰險,善於僞裝,嬴大哥未必會察覺到。」
我忍不住慌亂,「我,我應該和他說實話的……」
「哎呦你別哭啊。」
見我如此,靈韻的聲音也帶了幾分慌張,他安慰我,「嬴闕雖不曉人間世故,但他防備心還是有的,你不用這樣擔憂吧?」
我搖了搖頭,無力地癱在地上。
事到如今,我要怎麼告訴嬴闕……
阿金就是陸靖之呢?
-10-
我撒謊了。
嬴闕走後的第七日,阿金醒過來。
他恢復神智,雙目清明,眉宇間癡色不再。
但他並沒有像我同嬴闕所說的那樣直接離開,而是決定娶我。
其實半年相處下來,我並不討厭阿金。
從前他雖癡傻,卻有一片赤子之心。
我一個姑娘在這世道生存本就艱難,若是能有一人託付,倒也是樁好事。
於是在一個黃道吉日,我和他成了親。
從此他悶頭讀書,我賣雞蛋養家。
阿金勤奮好學,人也出奇聰明。
才用功一年就能出口成章,學問甚至超越了鎮上那位秀才出身的夫子。
李嬸子總是滿臉羨慕地看着我。
說我有福氣,借了神仙的人情,不僅住上了大房子,還得了個這樣有本事的夫婿。
我那時只覺時來運轉,老天終於眷顧我一回。
可誰知才過半年,阿金便在外面欠下賭債。
他爲博春香樓的小娘子垂青,去錢莊借錢買下銀樓裏最昂貴的寶冠送給她。
後爲還錢,又去了賭場。
債主上門那天,豌豆黃在院子裏嚇得一動不動。
說若不能還錢,就要砍阿金的胳膊抵債。
我本想狠心讓他長個記性。
但在那人手起刀落間,還是心軟下來。
最後我用房契保住了阿金的兩隻手,換了一紙和離書。
阿金離開那天,我帶着豌豆黃和五隻雞回到杏村的茅草屋。
臨走前他對我說:「阿扶,是我對不住你,若有朝一日你願意原諒我,便去乾州找我吧。」
我原本以爲自己已然心死,可內心深處卻仍有不甘。
阿金那樣聰明,他日若是榜上有名,我不就虧大了?
於是便打聽他的蹤跡,一路來到乾州。
誰知不追過來還好,到了乾州才得知,阿金原是潛山山匪,那日上門討債的,也不是什麼賭場老闆,而是和他一個匪窩出來的兄弟。
他那天醒來後騙我什麼都不記得,其實早就記起自己的身份。
他本名陸靖之,化名陸潛,專騙女子財色。
之前因被官府追殺,逃到冀州,不慎磕了腦袋,才倒在杏村門口被我撿回家。
那日見他依舊做着山匪的營生,還以爲他放棄當初對我信口開河的科考一事。
哪承想如今居然做了靈山縣的縣令,甚至幫着妖怪殘害人命。
嬴闕並不知道阿金是這樣的人。
如果他貿然向陸靖之提起阿金兩個字,阿金一定會爲了隱瞞過去而滅口。
人心究竟有多麼險惡,嬴大哥又如何能料到他的暗算?
我站起來往木欄處跑去,因太過心急忘記上面的鐵刺。我喫痛驚呼,對着外面大喊:「放我出去!我要見陸縣令!」
我接連喊了好些聲,那守衛才憤憤走來。
「喊什麼!主人是你說見就見的?!」
他一鞭子甩在門上,企圖嚇退我。
「你告訴陸靖之,我是冀州清溪鎮來的,若是我死在這兒,會有一封與他有關的密信送到太守府,到時他的烏紗帽還戴不戴得住,我就不得而知了。」
「哼,你以爲我會信一個瞎子說的話嗎?」
我輕笑一聲:「那你賭一下好了。若陸縣令下臺,你猜新來的縣令會不會任由你在這裏仗勢欺人?那時你手裏的鞭子,只會落到自己身上。」
那守衛噤了聲,不多時腳步挪動,逐漸遠去。
靈韻湊過來問我:「你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你和那狗官到底什麼關係?」
「孽緣罷了。」我嘆息一聲,「山神大人,你可有對付那蛇妖的辦法?」
「你想做什麼?」
「當然是除掉它啊,怎可任由它繼續禍害百姓?」
我真切道:「山神大人,我沒什麼大本事,但出去後若有我能做的,我就是拼命也會做到!」
對面沉默許久,最後聽到一聲輕嘆。
「我沒有徹底殺死它的法子,但我知道削弱它的辦法。」
他說,「陸靖之書房裏供奉着一尊金蛇像,是它最初受命香火的分身,若能毀了那蛇像,妖物必會元氣大傷。
「小姑娘,你若能出去,就去找那尊蛇像破壞掉吧。」
從縣城到新隅鎮有一個時辰的路程。
若說嬴闕還沒進縣衙恐怕不太可能。
所以嬴闕要麼已被暗算,要麼發現異常已經離開,我只希望是後者。
靈韻的氣息突然在我面前消失。
隨後便有東西掉在地上發出悶響。
「山神大人?」
「我在你腳下。」
靈韻道,「依我現在法力,變回原身還能說話已是極限,你把我揣起來一起帶出去,我允許你觸碰本山神的身體。」
我俯身往地上一摸,碰到一根樹枝。
「出去後,我會去找循州太守說明此事,在我回來前,你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11-
守衛再度折返已是約莫兩個時辰後的事。
這次回來他態度好了許多,不等我問就打開了牢門。
與進來時的粗暴方式不同,離開的路線是一條隧道以及隧道盡頭的階梯。
正在後院做飯的春三娘見到我從地下鑽出來後,嚇得差點連鍋鏟都扔出去。
「她、她怎麼出來了?!」
「這位姑娘是主人的老相識,是你太不長眼了!」
守衛埋怨地喊了一句。
「我相公回來沒有?」我問她。
春三娘一愣:「還沒。」
「我的狗在哪兒?」沒聽到豌豆黃的聲音,我不由皺眉,「你應該沒把它扔進鍋裏吧?」
春三娘尷尬地笑了兩聲:「那哪能啊,您這狗子這麼可愛,我纔不會那麼殘忍……」
說着,她指使小二把豌豆黃抱了過來。
豌豆黃懨懨的,看見我後虛弱地叫了兩聲。
春三娘連忙往我手裏塞了幾塊乾糧,豌豆黃狼吞虎嚥地喫起來,再叫時聲音也有了活力。
我帶着豌豆黃乘上前往縣城的馬車。
不過一個時辰便停下來。
從後門迎我的是縣令的小廝,他讓我在廂房稍作等待,說陸靖之正在宴客,等忙完就會來見我。
我:「府上有客人?」
小廝答道:「是的,聽說是遠方來的道人,聽聞縣令府上有天龍尊者的金身雕像,特來參拜,還要把天龍教的道義帶回故鄉傳教呢。」
我正想再問什麼,小廝已經合上門離開。
三炷香後,房門「吱呀」一聲推開,那沉重的腳步越來越近。
豌豆黃衝着他汪汪狂吠。
我連忙起身,卻被他伸手按在了位置上。
粗糙的指腹撫上我的臉頰,最後停在我的眼前。
「阿扶,你瘦了。」
久違到近乎忘卻的聲音再度出現在耳邊,陸靖之愣愣道:「你竟真的看不見了。」
聽他的意思,像是早就知道我眼睛失明。
「陸大人一縣之長,如今還願見我這等平民,當真仁義。」
「阿扶,即便你不拿什麼密信威脅我,我也會見你。」
陸靖之握着我的手腕坐在一旁,難掩激動道,「我被調至靈山縣後,曾去杏村找過你,可那兒已經荒廢,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兒,後來有人說你傷了眼睛去外地尋醫,我便派人到處尋找你的蹤跡。
「我知道,你曾去乾州找過我,你說的那封信,寫的應當就是我在潛山做匪一事吧?」
陸靖之話裏帶着試探,我淡笑:「騙你的,我若不這樣說,只怕你不肯見我。」
陸靖之隱隱鬆了口氣,又道:「阿扶,從前是我不好,如今你……原諒我了嗎?」
我「望」向他:「我早就原諒你了。」
這是真話,我甚至從未恨過他。
「阿扶……」
陸靖之動容地念着我的名字。
我曾與他做過半年夫妻,那時他未必真情,但恩愛卻不假,以至於他說是因春香樓欠債,我是萬分不信的。
或許他對我曾有幾分愧意,所以當年離開杏村才告訴我他真正的去處。
「阿扶,這些年我並未成婚,府上只有幾名姬妾,就是在等你回來!」他激動地說,「你肯原諒我比什麼都好。
「我這就選個黃道吉日,你再嫁我一回,這次我定不負你!」
我身體一僵,因爲這和我想的並不一樣。
我原以爲他早就成婚,但會念在往日情誼或是怕我威脅把我留在縣衙幾日。
可他這般熱情反而令我有所懷疑。
一個從一開始就不顧一切騙你的男人,會因爲內疚便情根深種似的等你回頭嗎?
但我還是裝作欣喜地應下來。
他將我安置在靠近書房的廂房中。
翌日他下堂回來,數着黃曆同我商量起婚禮日子。
他說今時不同往日,縣令的婚事總要大辦,以往對我不住,這次要送我全城最隆重的婚禮。
就在他興致勃勃地討論這些事時,小廝推門進來,說昨日到府上奉香的道士又來了。
「不見,就說本縣令忙着呢。」
陸靖之攥着我的手,不假思索地回絕。
「靖之,還是見見吧。」
我輕聲勸他,「我昨天都聽說了,天龍尊者佑衛百姓,十分靈驗,那道士既然願意將尊者名號傳回故鄉,也算是一件功德。」
主要是我想見一見。
聞言,陸靖之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能再得阿扶爲妻,是我之幸。」
他正要走,我拉住他:
「我能跟你同去嗎?」
我道,「我幼時也遇到過一位道Ŧűₒ長,他算我命途坎坷,劫難重重。如今我想再請這位道長看看是否有解法?」
陸靖之思索片刻點頭同意。
前廳內,道士已等候多時。
他上前Ţūₐ與陸靖之行禮,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沉香氣息。
「應道長,這位是我故好,她自小命運多舛,心有所憂,不知您可否給她算上一卦?」
我站在那道士面前,心中猜到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頭頂響起嬴闕的聲音:「既是陸大人故友,貧道自然義不容辭。
「不知姑娘的生辰八字是?」
「我是孤兒,不知自己八字。」我上前幾步,伸出掌心,「煩請道長幫忙看看手相吧。」
嬴闕道一聲失禮,腳步漸進,最後停在我面前低聲問:「怎麼回事?」
「破壞蛇像。」我開門見山。
嬴闕愣然,陸靖之抬腳往這邊走來。
他仔細端詳一陣兒後裝模作樣說了幾個聽不懂的八卦星象,最後道:「如今姑娘與舊人重逢,煞命不再,以後定一帆風順,時來運轉。」
我笑盈盈地福身道謝,隨後便被丫鬟扶回廂房。
不多時,我聽窗外有響。
推開窗便被嬴闕一把抓住手腕:「阿扶,這裏危險,我們先走再說。」
我沒動:「那個天龍尊者的金像,你砸了它沒有?」
嬴闕四下張望,隨後從窗外鑽進來。
他低嘆:「根本就沒有什麼金像。」
-12-
嬴闕說,陸靖之帶他去見的只有刻着「天龍尊者」四字的牌位。
所以他聽我說什麼蛇像時根本摸不着頭腦。
「這到底怎麼回事?」嬴闕有些崩潰地問。
兩天前的夜晚,他跟蹤來驛館的馬車一路抵達縣衙後門。
在馬伕卸貨時,發現布袋裏裝着的大量木牌。
他隱隱發覺上面附着妖氣,便趁馬伕搬運隨手拿走一塊。
因不敢擅動,就打算去靈山找山神探問。
誰知靈山上的神龕裏住着的不是故友,而是和木牌上所雕刻的別無二致的黑色蟒蛇。
那蛇妖通身黑氣,並非人力所能剷除。
無奈之下他只好返回驛館,沒承想我竟消失不見。
嬴闕跟着我留在門口的血跡來到驛館後院,聽到春三娘談起天龍坊和靈山縣縣令,便以爲我被抓到縣衙,又途聽縣令是天龍教的信徒,遂扮作前來取道的應道士敲開縣衙的門。
只是嬴闕沒想到,那位縣令居然是阿金。
「我交了一筆『香火錢』,態度也誠摯,阿金才願意讓我進府供香,可我昨日打聽一天都沒有你的消息。」
嬴闕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阿金又是怎麼回事?」
我把地窖裏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包括陸靖之與蛇妖勾結以及我和靈韻的計劃。
嬴闕聽後沉默半晌,我無奈嘆道:「但是我們的計劃出了意外。」
我從袖中拿出靈韻的本體,「山神大人自變回原身後,最初他還有意識同我說話,可後來無論我怎麼喚他他都不出聲,他恐怕真的太虛弱了……」
「你說這是靈韻?」
嬴闕取走它看了看,道,「阿扶,這就是一根普通的樹枝。」
「什麼?」我大喫一驚,「那他去哪兒了?」
如果沒有蛇像,靈韻又爲什麼會叫我來找呢?
「靈韻……應是想自己解決這件事。」
嬴闕說,「別看她總是哭哭啼啼的,其實要強得很,此事由她最早得知,又怎願將你我扯入危難。」
「那蛇妖滿身邪氣,以她現在的傷勢恐怕無法與之抗衡。」
嬴闕一把抓住我:「阿扶,我們先離開這裏。」
「去哪兒?」
嬴闕尚未回答,只聽門外傳來陰惻惻的聲音:
「我也想問,你們要去哪兒啊?」
陸靖之推開房門,身後應還跟不少於十位的衙役。
他幽幽問道:「阿扶,我不是說了,過幾日就成親嗎?」
嬴闕將我護在身後。
豌豆黃見阿金來勢洶洶,衝上去就咬,卻被狠狠踹了回來。
「阿扶,你還是那麼單純。」
陸靖之裝模作樣地感慨,「地窖裏的人都稱我爲主人,偏你知道是我主使,你以爲我沒察覺其中的異樣嗎?」
說着,他轉向嬴闕,「若我沒猜錯,這位應道長便是三年前落入杏村的神仙吧?
「阿扶總是提你,今日終於見到本尊了。
「其實我昨日第一眼見你就覺得眼熟,後來想,好像是在你從草房上掉下來時瞥見過你。」
他一步步逼近,笑盈盈地說,「這還多虧了嬴大哥你重新給我一顆心,不然我哪有這樣好的記性,又哪裏能當上縣令呢?」
「阿金,你與妖勾結害死那麼多人,就不怕遭報應嗎?!」
聞言,陸靖之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比起報應,我更怕一事無成啊。」
陸靖之冷哼一聲,「天龍大人說了,只要我幫它收集香火,建造祠堂,它就會助我官運亨通,節節高升。
「再說這世上若真有善惡報應,阿扶又怎麼會淪落到人人喊打?我這個壞人卻順風順水呢?」
嬴闕不懂他話中之意,我忙道:「嬴大哥,我們快走,別和他多費口舌!」
嬴闕問:「什麼意思?什麼叫人人喊打?」
陸靖之一愣:「怎麼,莫非你不知道?
「說來,她眼睛受傷還是因爲你呢。」
我抱起豌豆黃,扯着嬴闕就要走,可他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陸靖之一字一句地問我:
「對吧,和妖道勾結的妖女?」
-13-
我天生就擁有搞砸一切的能力。
五歲那年因倒給弟弟的洗澡水太燙,被父親一怒之下扔去後山喂狼。
後來僥倖存活,被路過的獵戶撿回家撫養。
他卻在兩年後爲我請郎中的路上失足掉落懸崖。
我爲求活路,去鎮上討食。
在一個晚上被路旁的乞丐兜頭套進麻袋,把我賣進了城西最有名的那家青樓。
那年我七歲,實在年幼,無法接客。
於是便被老鴇安排去服侍紅牌姑娘。
那紅姐兒脾氣不大好,她嫌我笨手笨腳,對我非打即罵。
總掛在嘴邊的,就是自己馬上要被李員外贖身做小妾,不像我們一輩子是伺候人的命。
可是李員外遲遲不來,打聽了才知道他們舉家搬去了京城。
得知這個消息後,紅姐兒在窗前流了一晚上的淚。
第二天便吊死在了房樑上。
我則拿着她平時賞給我的銀兩,趁亂逃了出去。
那年我十歲,離開了那個對女子來說十分不幸的地方。
後來我一路輾轉到清溪鎮。
賣過炊餅,也拉過爬犁。
我原本打算去縣裏闖一闖的。
但途遇一位算命先生,說我命裏有煞,人生坎坷,還命短。
勸我別總想着往外走,找個寧靜村落躲一躲,說不定能活得久些。
我這人一向聽勸,便拿着自己的積蓄在杏村買了一塊田和一個院子。
還收養了一條小黃狗和三隻母雞。
杏村的大夥兒都是好人。
見我孤身一人,家裏做了飯總會招呼我過去喫。
其中待我最好的就是村長和隔壁的李嬸兒。
村裏鬧河妖那年,我其實有想過,若他們真的過來叫我獻祭,我一定會挺身而出,至少能保他們一年安寧。
但幸運的是,嬴闕來了。
他殺了妖怪,村裏不會有人去死了。
我甚至還因禍得福嫁給了阿金那樣好的夫婿。
雖然他的好只持續了半年,但我挺高興的。
阿金出事後,我再次回到杏村。
李嬸聽說了和離的原因,拉着我痛罵他一整天。
我想,即便一輩子不嫁人,能一直和大夥兒生活在這裏也很好。
可天不遂人願。
阿金離開的一年後,村裏突然鬧了瘟疫。
村民們一個個相繼死去。
李嬸子和她兒媳是最先沒的。
然後是宋阿婆、鄭書生,和村長一家。
鎮上下令封村,想求醫都走投無路。
村裏每天都在死人,人人惶惶不安,生怕下一個遭難的就是自己或家人。
在這樣恐懼難安的氛圍下,某天突然有了這樣的傳言:
瘟疫是觸怒河神降下的懲罰!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就是斬殺河神的嬴闕。
於是李嬸的兒子領頭,每日帶大家去河邊跪拜祈禱。
即便如此,也沒有人痊癒,死人數量仍在不斷增加。
終於在某日夜裏,我聽見響動打開房門,發現以李大哥爲首的村民舉着火把將我家團團圍住。
「鄉親們,她是妖女,是和妖道一夥兒的!」
李大哥斯文的五官從未那樣扭曲過,他惡狠狠地說,「自從她來後,我們村就沒安生過,現在時疫四起,偏她什麼事都沒有,那是因爲她收了妖道的賄賂,他們就是一起來毀滅我們村子的!
「今天我們就燒死她!爲死去的親人報仇!」
一羣人衝上來把我關進屋裏。
一束束火把向我投來,火舌迅速吞噬了草房。
我聽見豌豆黃在屋外瘋狂吠叫,我卻只能在火光中拼命大喊:「我不是妖女!嬴大哥不是妖道!
「那個河妖喫人,沒有哪個神仙需要凡人獻祭!嬴大哥纔是神仙!你們見過的啊!」
可任憑我怎麼呼喚,換來的都是一句句「殺死她」。
濃煙灌入我的喉嚨,火苗灼燒着我的皮膚。
我以爲我會死在那天。
但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澆滅了村民們的怒火。
我毫髮無傷在雨中醒過來,只是再也看不見了。
-14-
我從不認爲自己的遭遇和嬴闕有任何關係。
陸靖之惟妙惟肖講着此事,彷彿他親身經歷一般。
我趁他沉浸於此,拽起嬴闕立刻跳窗而逃。
遠方傳來一聲巨響,方纔還暖陽高照的天氣霎時雷雨大作。
陸靖之跑出院子,大叫一聲:「糟了!」
我察覺到,那是新隅鎮的方向。
地窖裏有那麼多銅粉,想不爆炸都難吧?
只是未免也太巧了。
「應該是靈韻。」
嬴闕望着天空,緊緊攥住我的手。
雷霆震天動地,一道接着一道。
只聽陸靖之突然大喊一聲:「小民拜見天龍尊者!」
他這話一出,我的確感到有無形的威壓正在逼近。
嬴闕甩開我的手,喊道:「阿扶,快跑!」
緊接着他便從我身旁立刻衝出去。
院內霎時亂成一團,下人們一個接一個尖叫着亂竄。
我不知嬴闕要我跑去哪兒,但我只能憑直覺往離這兒最遠的後院跑去。
天頂上的聲音如雷貫耳:
「區區凡人,竟膽敢與天龍抗衡!」
那應該就是蛇妖的聲音,它一說話,便有數道雷聲重重砸下。
我踉踉蹌蹌跑了一路,最後被石頭絆倒,還把豌豆黃也摔了出去。
豌豆黃跑過來用鼻子拱我,我聽出它後腳腳步極輕。
嬴闕在與蛇妖對抗,生死未卜。
豌豆黃爲了保護我,瘸了一條腿。
只有我是這樣沒用。
就在我消極頹廢時,我忽聽一陣慌亂的腳步往書房那邊去。
豌豆黃衝那方向怒叫幾聲,齜着牙發出嗚嗚的低吼。
除了陸靖之,豌豆黃還從沒對別人這樣兇過。
可他這時候跑去書房做什麼?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
天龍坊爆炸,蛇妖卻來到這裏,陸靖之不幫着蛇妖對付嬴闕,在這時往書房跑……
是木牌!
靈韻說過,蛇妖靠受他人香火才壯大至此。
靈山縣中不過幾百人,可地窖中每人至少要制完一千塊木牌。
前日陸靖之又派人去取一批木牌,恐怕是因大部分人手中的木牌無法再繼續向蛇妖傳送香火。
那麼蛇妖匆匆來到這裏的原因,陸靖之急着要取的東西,大約就是他供奉在書房裏的牌位。
我憑藉記憶磕磕絆絆跑進書房。
陸靖之迎面撞了上來。
木板似的東西掉在地上。
我伸手過去搶,但被陸靖之一把推倒在地。
「阿扶,別與我作對。」他冷冷地勸我,「嬴闕凡人之軀,敵不過尊者,你若願意離開他,念在往日之情我還是會娶你做我的縣令夫人,以後還會是太守夫人,宰相夫人。」
我有些想笑:「陸靖之,天龍坊爆炸已經無可挽回,蛇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繼續替你隱瞞,你還做什麼春秋大夢?」
「少高高在上地指責我,阿扶,你信任你的神,認爲他能打敗尊者拯救靈山百姓,我也信任我的尊者,它會在得道昇天後信守諾言,許我高官厚祿!」
陸靖之一腳踹開我,「和你的嬴大哥在這兒等死吧。」
我不依不饒抱住他的腿,拼盡全身力氣把他困在原地。
豌豆黃拖着瘸腿從一旁跳過來偷襲,照着他的腿肚子就是一咬,陸靖之喫痛倒地,我立刻搶過牌位,拿起燭臺就往上砸。
「住手,你給我住手!」
陸靖之一瘸一拐衝過來,但又被豌豆黃啃住了另一條好腿。
他痛苦大叫。
放心吧豌豆黃,我要是能活到最後,肯定獎勵你一整隻雞!
我用力砸着牌位,在它碎掉的那一刻,院子裏傳來一聲駭人的吼叫。
「連狗和瞎子都打不過,真是個大廢物!」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靈韻從容不迫地走向我,路過陸靖之時狠狠踩在了他的傷口上。
「你、你是那日來縣衙告狀的——」
陸靖之話沒說完,便再次痛苦哀號,幾乎把前院的電閃雷鳴都蓋過去。
「山神大人,你沒事吧?嬴大哥呢?他怎麼樣了?」
「我還好,嬴闕正在和蛇妖打擂臺,你要不要去看看?」靈韻說完,後知後覺啊了一聲,「忘了你看不見。」
「山神大人!」
「好啦好啦,你放心好了,有我給嬴闕舉精靈之力做的木劍,他肯定能打過蛇妖。」
靈韻蹲下身撿起地上的一半牌ťü₂位,「而且連最後一個正在受供的牌子都碎了,蛇妖現在一定很孱弱。
「小姑娘,你做得很好。」
靈韻摸了摸我的頭。
他說自己怕我出去後做危險的事,於是才編了個尋找蛇像的計劃給我。
逃出地牢後他金蟬脫殼,回到山中請求山野精靈幫忙恢復了幾成法力,而後化成人形,跑去臨鎮的當鋪偷了幾件東西出來。
那邊的捕快一路追他到新隅鎮,他便將其引至地窖,在裏面發現了很多臨鎮失蹤的女人。
春三娘和小二被捕,地窖裏的守衛也難逃干係。
原本捕快們是想把地窖當作證據保留上交的,但是靈韻在裏面放了一把火,整座驛館都被炸成了廢墟。
他以爲這樣就能削弱蛇妖與它鬥上一番,誰知蛇妖居然往縣衙這邊飛來。
靈韻趕過來時,剛好看到多年未見的舊友在與大蛇搏鬥。
「我畢竟不是戰鬥神,嬴闕既然有過殺妖的經歷,我就都交給他了。」
靈韻輕笑,「傾注神力的劍加上神仙的血,想不贏都難。」
「那你來這邊是?」
「爲了陸靖之。」
靈韻突然冷了聲音,對陸靖之道,「嬴闕說,他三年前把一顆玲瓏心給了你,但你不知感恩,還恩將仇報,所以特意託我,來把這顆心拿回來。
「可惜啊,我就剩最後這點兒法力,居然用在你身上。」
尚在疼痛中的陸靖之立刻回過神。
「不,不行,我還要做官,我不能變傻……」
他慌亂地哭喊,「阿扶,救救我,別收走我的心,我還得做宰相呢,阿扶……」
陸靖之哭得像個孩子,如同當年他做戲讓我拿房契保住他的雙手一樣。
我沒有說話,陸靖之的呻吟變得與剛纔截然不同。
像是所有的痛苦都堆積在咽喉壓着一般,連吼叫都十分艱難。
外面的雨聲戛然而止,一束暖陽照射進來。
嬴闕步伐緩重,停在了我面前。
「嬴大哥……」
血腥味兒鑽入我的鼻腔,我忍不住哭道。
「阿扶,謝謝。」
冰涼的掌心覆在我的眼上。
「還有——
「對不起。」
-15-
嬴闕一己之力斬殺蛇妖,傷情十分嚴重。
靈韻說,他沒有法力,打鬥時只能把鮮血抹在劍刃上才能傷到妖物。
那巨蟒盤踞在空中時幾乎籠罩在整個衙門上空。
我不敢想他究竟流了多少血。
新隅鎮的百姓被救出後,聯合上書,痛陳陸靖之的罪行。
陸靖之被送上囚車時,嘴裏還唸叨着:「天龍尊者無上慈悲,保佑信徒加官進爵……」
我問靈韻,他是不是傻了。
靈韻說,他是瘋了。
玲瓏心沒有帶走他恢復的神智,他依然清醒着,由於接受不了自己的落敗,一個晚上就把自己逼瘋了。
新隅鎮恢復了從前的安寧,可是死去的那些人終究還是回不來。
嬴闕一直昏迷不醒。
雖然大夫說他沒有性命之憂,可我還是忍不住擔心。
一到晚上,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去探聽他的心跳和呼吸,生怕他死掉。
靈韻安慰我:「雖然嬴闕現在和凡人無異,但他畢竟是神仙,不會死的,頂多就是忘記所有重來一世。」
忘記所有?
我心裏莫名悶悶的。
那就更不能讓他死了。
我們住在靈山腳下的客棧,靈韻每天都來探望。
忽然有一陣子消失不見,三日後我再次見到他。
「小阿扶,你的苦日子到頭了!」
靈韻拿着什麼東西停在我面前。
突然眼前一陣清風拂過,有清新之氣從頭頂源源不斷流向我的體內。
黑暗中似有光芒閃過。
我輕輕眨眼,那束光芒便緩慢洇開,直至驅逐黑暗,徹底透亮。
靈韻一身青色紗裙,雙眸清亮,正俏皮地盯着我看。
我眨了眨眼。
「山神大人,你,你是女子啊!」
看着面前的窈窕女子,我感到難以置信。
可我聽到的聲音分明是男人的啊。
「山神無相,我想男就男想女就女。」靈韻笑呵呵地轉了一圈,「只是我覺得女人的樣子更漂亮一些。」
我愣愣地點頭。
說來也是,她出現在地窖,定是被當作女人抓進去的。
重見光明,我激動得難以言喻。
不知怎麼表達,便跪下重重給她磕了幾個頭:「多謝山神大人醫治,如此大恩阿扶沒齒難忘!」
「哎呦磕什麼啊,要謝就謝屋裏躺着的那個吧。」
靈韻把我扶起來,嘆道,「他幫我除妖的條件就是要我治你的眼疾,前陣子一恢復靈力,我就去抓螢妖了,沒想到立竿見影啊!」
「就算你不答應爲我治療,嬴大哥也不會袖手旁觀的,他說過,你是他的好朋友呢!」
靈韻哼了一聲,轉頭卻壓不住嘴角。
回到房間後,我坐到牀前看守。
時隔三年,我再次看到嬴闕的臉。
果然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坐到桌前的凳子上,望着他鼻尖酸澀。
大夫說他已無大礙,可偏就是沒有一點甦醒跡象。
莫非是有什麼診斷不出的內傷嗎?
我心裏正難過,忽然看見榻上的嬴闕動了動。
下一刻,他猛地起身。
下牀。
穿上鞋子。
躡手躡腳地站起來。
伸了個懶腰。
我:……
活動筋骨後,嬴闕站在那裏深深看我許久,隨後轉身就要再次回去躺下。
「嬴闕。」
我冷不丁的一聲,嚇得他身軀一震。
「我看得見。」
嬴闕僵直着身體緩慢回頭,尷尬地衝我笑了笑,正要開口打破僵局,卻見我霎時流下兩行眼淚。
「阿扶,不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他手忙腳亂地過來安慰,兩隻手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就那樣在空中僵持着。
「嬴大哥,你沒事就好……」
我眼淚流個不停,「我還以爲你要永遠醒不過來了。」
嬴闕怔然,停在半空中的手掌落在我的頭上。
「抱歉,阿扶。」
他囁嚅着嘴脣,猶豫道,「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我沉默了。
當初不想把這些事告訴嬴闕,就是怕他胡思亂想。
無論是阿金的事,還是杏村的事,這些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我正要開口解釋,卻聽他道:「我當初,只是想補償你,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麼多麻煩。如果我沒有把阿金變聰明,就不會有今天的事,如果我沒有給你房契,你也不會被村民懷疑,更不會受傷流落街邊乞討……
「是我自作多情,擅自往你身上加註愧意,結果反而讓你過得更苦,我——」
嬴闕頹敗地坐在了凳子上,腦袋深深低了下去。
「嬴大哥,這些和你沒有關係啊。」
我輕聲道,「阿金本就是那樣的人,不論你有沒有給他心,等他傷好那天還是會想盡辦法去做壞事。
「杏村的人針對我,是因那時受瘟疫侵擾內心恐懼,他們太過悲傷,便尋找一個宣泄之處,他們不是真心認爲你是妖道,不是真心覺得當初斬妖是錯的……
「他們沒做過壞事,所以不知道該怪誰,這才選中了我,他們只是太害怕了。」
我真誠袒露,「嬴大哥,你給我的幫助我會記一輩子,誰又能料到之後的事呢?你來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像我這樣的人也能得到神仙的眷顧,我從小就明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若過程開心,是得是失又有什麼重要的。」
嬴闕緩緩抬起頭:「阿扶,有些苦難,你本不必經歷的。」
「可正是經歷了這些,纔會造就獨一無二的我啊!」
我笑道,「你沒發現,好多人一開始都沒認出我是瞎子嗎?
「我可以通過別人的腳步聲辨認出數量以及男女,短距離路程還能像常人一般健步如飛,我被阿金欺騙,但我長了記性,從此在江湖中都多一分警惕,而且現在提到杏村,我想的和你一樣,都是過往無比幸福之事。」
嬴闕看向我,視線久久不曾移開。
他黑白分明的雙眸逐漸晶瑩。
嬴闕流着淚,摸了摸我的臉:
「阿扶,爲何你總是在笑啊……」
-16-
自那之後,我在新隅鎮安家,去餛飩鋪當起了廚娘。
店裏待遇很好,老闆每月給我一兩銀子。
嬴闕心結未解,對鎮上人有愧,於是便在城中開義診爲大家治病。
他的攤子前不僅病人多,姑娘也多。
還有好幾個媒婆問他年齡幾何,可有婚配意願。
我問靈韻:「神仙能成親嗎?」
靈韻托腮嗑瓜子:「怎麼,你想嫁給他?」
當然不是,我只是好奇。
可是見她眼神那般意味深長,倒叫我不好意思再問了。
城西有座小院,我和嬴闕住在那裏。
靈韻有時也會下山來找我們玩兒。
嬴闕曾說,靈韻害怕並討厭人類,因爲他們總是砍伐踐踏她的子民。
但是這種症狀最近好了一些。
或許是在見過人們所受困難後,屬於神獨有的憐憫。
豌豆黃因爲不用再到處奔波,僅僅兩月就圓潤起來。
它的後腿在嬴闕的醫治下逐漸恢復,如今一口氣能跑上個二里地。
我給它繡了個狗頭圍巾綁在胸前。
豌豆黃,阿扶家最勇敢的英雄!最可愛的戰士!
日子就這樣平淡而祥和地過着。
一日我在後廚煮餛飩,老闆突然要我去前廳一趟。
我滿腹疑惑,出去才知道是米行顧掌櫃來替兒子提親來了。
「實不相瞞,我曾嫁過人,就是咱們縣的前任縣令。」
「這不妨事,犬子對姑娘一見傾心,整日在家茶飯不思,嘴裏唸叨的都是你,阿扶姑娘若有再婚之意,我顧家定不會虧待姑娘的。」
說着,顧掌櫃猶豫地停頓一下,「只是不知,姑娘和嬴大夫的關係是……」
「他是我的朋友。」
聞言,顧掌櫃捻着鬍子笑起來:「朋友好,朋友好啊……只是待你嫁過來後,便不能這樣了……」
他又同我說了許多顧公子的好,又說要給我多少聘禮,風風光光娶我進門。
但我還是回絕了他。
顧掌櫃走前還是希望我再考慮考慮。
我雖對他家的公子沒什麼興趣,但顧掌櫃有句話卻提醒了我。
我知道嬴闕是神仙,但他們不知道。
在旁人看來,孤男寡女共住一處確實有違禮法。
傍晚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索這事。
忽見遠處有媒婆拖着步子走來,身後還跟着四位抬着木箱的小廝。
擦肩時我聽她抱怨:「這年頭二婚可不好嫁,連這都看不上,過這村可沒這店了……」
快到家門口時,豌豆黃小跑着過來迎我。
我把它抱起來,見它嘴上油亮亮的。
「豌豆黃,今天喫雞腿了吧。」我笑着揉了揉它圓鼓鼓的肚子,「居然喫得這麼飽啊。」
豌豆黃「汪」了一聲,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我抱着它往家走,卻發現嬴闕正坐在院子裏。
往日他總是天黑纔回來,怎麼今日這樣早?
我同他打招呼,可嬴闕好似心情不佳,黑着臉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這時靈韻從屋裏出來,端一碗麪放到我面前的石桌上。
「靈韻,這是你做的嗎!」
我嗅着那瀰漫着蔥香和豬油香的麪條,不由食指大動。
靈韻笑道:「你嬴大哥做的。」
我挑起一綹放入嘴中,湯汁濃郁,麪條爽滑筋道,簡直能和酒樓裏的媲美。
如果嬴闕也來餛飩鋪的話,店裏的生意絕對紅火。
「謝謝你嬴大哥,這面真好喫。」
「是嗎?」嬴闕瞟過來,淡聲道,「那你多喫些。」
「好!」
雖然氣氛有些奇怪,但我沒想太多。
豌豆黃聞到香氣,跳上旁邊的凳子使勁拱我,甚至還直立起來用兩隻前爪瘋狂點頭拜拜,好似再不給它喫上一口就要入魔了。
然而,並不打算給它喫。
靈韻笑眯眯地把豌豆黃抱走,然後遞了一瓶醋過來。
「加點醋更好喫哦。」
「謝謝,不過我不愛喫酸的。」
「沒關係,有人愛喫。」
「咳咳。」
一旁喝水的嬴闕突然被嗆到。
我微微怔愣,看着瘋狂流哈喇子的狗子,問她:「你說豌豆黃?」
靈韻無奈地搖搖頭,抱起豌豆黃去別處玩兒了。
夜裏,我正要休息,聽到窗前有響動。
我推開一看,嬴闕一襲素衣站在窗前,月光灑在他髮間,染了一抹白。
「怎麼了嬴大哥?」
「阿扶,其實今天下午——」
我突然想起自己被面香打斷的事。
「啊,嬴大哥,我也有話想和你說來着。」
我望着他亮晶晶的雙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下月想要搬出去住。」
「搬出去?爲什麼?」
嬴闕大驚失色,「你在這裏住得不好嗎?」
「不不,很好,但是一直麻煩你也不是辦法,而且我攢了點錢……」
「那有什麼?不麻煩我難道要麻煩那個顧儒業嗎?!」
我愣住,這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麼激動。
寂靜的夜裏只有嬴闕的回聲。
半晌,嬴闕反應過來,悶聲道:「今天下午,顧家的人和媒婆來提親了。」
「提親?可我明明拒絕顧掌櫃了啊。」
「應是想讓媒人來勸你吧。」嬴闕道,「但我把他們攆走了。」
我鬆了口氣,原來路上遇到的是顧家的人啊。
「嬴大哥,我不是要嫁給那位顧公子,只是仔細想來,男女有別,無親無故住在一起傳出去總是不好的……」
當年我收留阿金時杏村的人並未有什麼看法,那是因爲他們瞭解我。
但新隅鎮的人不同。
我在意別人的看法,也在意他們對嬴闕的看法。
「所以我想搬出去,就在附近租一間——」
「那我娶你不就好了?」
嬴闕憋紅了臉,「這樣就能名正言順了吧!」
-17-
嬴闕話一出口,落荒而逃。
一天之內遭到兩次求親,我人都傻了。
我關上窗躺回牀上,想一宿都沒明白嬴闕的意思。
或許他只是因爲不想我離開才脫口而出的胡話。
畢竟我是他在人間認識的第一個凡人,又經歷這麼多事,有些依賴也很正常。
於是第二日一早我便打算同他講清楚,結果卻並不見嬴闕的身影。
靈韻得知後面上並無驚訝之色,反而問我:
「嫁給他不好嗎?用人的眼光來看,嬴闕長得應該算很英俊那類吧?而且他又有錢,對你還好,關鍵他長生不老,怎麼也比那狗官強吧!」
見我不答,靈韻恍然大悟,「莫非你對嬴闕無情?」
「男女之間不一定要有情吧,還可以有義啊。」
我悶悶道,「嬴大哥對我就是義,他只是弄錯了而已。」
「細講。」
我坐到她身旁嘆了口氣:「憐愛又不是愛,雖然我曾勸慰他過往種種都與他無關,可他心裏還是對我有愧,於是便認爲應當照顧我一輩子……這就和他之前說爲了報恩以身相許差不多。
「而且嬴大哥是下凡歷劫的,保不準何時就回去了,就算他留在凡間,我也會先他死去,到時候留他一人豈不很難過?」
身邊之人一個個離去,活着的人最痛苦了。
靈韻沉默許久。
她問:「說了這麼多,你對他什麼感情?」
我還真被問住了。
半晌,我答:「他是我的神。」
-18-
嬴闕自昨晚便一直待在河邊不肯回去。
他昨日聽阿扶說要搬走,情急之下告了白。
回過神時,阿扶的表情如被五雷轟頂一般。
嬴闕不想聽她拒絕,轉身逃走。
他真是氣昏了頭。
下午被迫聽着來提親的媒人一個勁兒地撮合顧家公子和阿扶,說什麼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天可沒這麼說!
再說若論外表,難道不是自己和阿扶更般配嗎?
連春三娘都一眼看出他們有夫妻相。
嬴闕在河邊糾結到凌晨,滿腦子都是阿扶狀似雷劈的樣子。
太陽東昇,豌豆黃來河邊散步,還沒開始放肆奔跑就被嬴闕拽進懷中。
「豌豆黃,你和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覺得阿扶她到底喜不喜歡我?」
豌豆黃:「……」
「你也覺得她喜歡是吧!」
嬴闕脣角微彎,「她每次看我都笑眯眯的,也不排斥我的觸碰,她還經常關心我,上次以爲我病重,她還哭了,你和她最親近,你說她是不是對我有些喜歡……」
「你就別爲難豌豆黃了。」
靈韻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阿扶她對誰都笑,我碰她她也不排斥,關心你爲你哭是她天性善良——」
嬴闕回頭看到靈韻一臉幸災樂禍從草坡上跳下來。
「也不是一點特殊都沒有吧。」
嬴闕嘴硬,「她只叫我嬴大哥。」
靈韻不屑地嗤笑一聲。
「嬴闕,我也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但遺憾地告訴你……」
靈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扶應該是沒把你當男人。」
「什麼?!」
靈韻把阿扶的話完整複述了一遍。
她感嘆:「我之前還以爲阿扶是個老好人,讓她做什麼她都不會細想,如此看來她居然還挺透徹的。」
嬴闕沒聽到靈韻對阿扶的感想。
在他聽來,那些話只表達了一個意思——
人神有別,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如若不然,她只要說一句不喜歡他就夠了,何必有那麼多關於他的藉口呢。
嬴闕把豌豆黃放在了靈韻懷裏,轉身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你要去哪兒?」靈韻大喊。
「回去和阿扶說清楚!」
-19-
嬴闕其實並沒有想好要和阿扶說什麼。
他也分不清,阿扶所說的憐愛究竟是不是男女之間的愛。
但這種感覺,他不曾對別人有過。
那是隻屬於阿扶的獨一份感情。
三年前他來到人間,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阿扶。
她穿着不算合身的粗布衣裳,抱着黃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嬴闕爲了安撫她,便說等傷好後可以幫她實現任何願望。
但她只要他把房頂和阿金修好。
他與阿扶僅相處兩日,就將她看了個透徹。
明明身世悽慘,孤身一人,可她十分樂觀,臉上總掛着微笑。
明知他是神仙,自己要被祭妖卻也不向他求助。
「我死就死了,你是神仙,還要救扶衆生呢。」
相較於覺得她傻,嬴闕更驚訝她居然沒把自己算在衆生裏。
臨去殺妖前,阿扶問他:「你若真有意外,我去廟裏給你燒香你會復活嗎?」
嬴闕不懂這是什麼說法。
「我聽說,神誕生於人的願望之中,不管遇到什麼危難,只要還有人信仰,就不會徹底消失。」
阿扶跪下來給他重重磕了三個頭,「你放心去吧,不論如何我都會一直信奉你,等我生了孩子,我就讓我的孩子也信你,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生生不息,你總會有回來那天的!」
嬴闕啞然失笑。
他本是玉帝御前寶柱上的一塊石頭,因吸收神界靈氣,這才化身成仙。
她口中誕生於人願望中的神,天上只有一位而已。
不過嬴闕還是向她道了謝。
後來回到天庭,他也經常想起她。
好奇她的生活有沒有變得更好,好奇她是不是已經生了好多孩子。
只是每想到她的婚後生活,心裏便不由自主地煩悶,連和玉帝下棋都走神。
嬴闕以爲得到神靈幫助的人會過得越來越好。
可阿扶卻沒有。
反而因他的插手,變得更加悽慘。
再見到她,她還是掛着那樣純粹的笑。
嬴闕心疼,不懂她爲何會淪落至此。
即便詢問她,她也總是一笑帶過。
可嬴闕知道,她每晚都被噩夢纏身。
當初下凡時,卯日星君沒有說他的劫數是什麼。
但如今想來,應是作惡新隅鎮的黑蛇妖。
劫數已過,天庭卻沒有召回。
說不定他可以陪伴阿扶走完剩下的人生。
嬴闕一路跑到餛飩鋪,卻被告知阿扶今日曠了工。
可她爲人認真,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嬴闕莫名心慌。
他迅速跑回小院,院中空無一人。
直到他走進內院,看到井邊的一攤鮮血。
血跡一路沿至阿扶的臥房。
嬴闕腦中的那根弦霎時崩斷。
他跌跌撞撞跑進去,在屏風後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阿扶,以及——
顧儒業。
顧儒業舉着刀子,襠部溼了一片,雙腿抖得像篩子。
嬴闕闖入的動靜讓他瞬間回神。
「不是我……我沒想殺她,我……我只是想嚇嚇她,誰叫她不願意嫁我……」
沾血的刀子落在地上,顧儒業哭着逃了出去。
嬴闕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只聽得到一陣嗡鳴。
他幾乎是僅靠本能地去抱起阿扶。
她小腹的血汩汩流出,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阿扶,我們去找靈韻,她能救你……」
「嬴大哥……我應是活不了了……」
阿扶倒在他懷裏,虛弱地開口。
她抬手去擦他的淚,輕輕一笑:「我果然運氣差了點兒……」
嬴闕搖頭,抱起她就跑。
阿扶輕得像一張紙,在他懷裏斷斷續續地講話。
「其實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我無故曠工,老闆一定很生氣吧……
「嬴大哥……我死後請你一定幫我照顧好豌豆黃……它跟着我受了好多苦,它只是一隻小狗而已……」
「別說了阿扶,你不會有事Ṫúₘ的。」
嬴闕從未像現在這樣慌亂,他喉頭哽塞着,再多說一句恐怕就要哭出來。
「我好想回杏村啊……也不知道大家怎麼樣了……有沒有好好活下來……」
阿扶隱隱有了哭腔,「也不知回去後,他們會不會原諒我……」
「阿扶,等你傷好我們就回杏村,大家一定會像以前一樣待你好的。」
嬴闕踉蹌一腳,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掙扎着起身繼續往河邊跑,可阿扶卻死死拽住了他的衣領不讓他動。
嬴闕終於忍不住哭出來,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阿扶的臉上。
爲什麼是阿扶啊?
爲什麼總是阿扶遇到這種事?
爲什麼老天不能待她好一點?
阿扶窩在他懷中,像是知道他想什麼,安慰道:「嬴大哥,你別恨……
「不要恨村民,不要恨阿金,也別恨顧公子……
「凡人不是都像他們這樣的……」
阿扶笑笑,「這一生,我活得很開心……多少人一輩子都沒有我這般波瀾壯闊,遇到過河妖、蛇妖……還幸運地遇到你和靈韻,成爲朋友……」
嬴闕握住她逐漸冰涼的手,痛苦哽咽:「阿扶,都是我擾亂了你的人生,你的不幸都是因爲我。」
「是不幸,也是大幸……」
阿扶的瞳孔逐漸擴散。
她拼儘自己最後的力氣,將臉埋進嬴闕的胸前。
「早知人生會這樣短暫……我就答應你了……
「相公。」
-20-
當靈韻抱着豌豆黃回到小院時,阿扶已經死了兩個時辰了。
嬴闕抱着她冰涼的身體,坐在院中一動不動。
豌豆黃從她懷中跳出來,用鼻子拱了拱主人的手。
可那隻手無比僵硬,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揉它的頭。
「汪汪!」
阿扶沒有反應。
「汪汪!」
阿扶還是不動。
豌豆黃滾到地上晾起肚皮,它知道主人最愛揉它的肚子。
可是等了很久,阿扶還是沒有醒來。
「你怎麼不問我?」
嬴闕聲音嘶啞,冷冷地問她。
「嬴闕,這是你的劫。」靈韻平靜道。
嬴闕緩緩抬頭,眼底猩紅一片。
「既然是我的劫,爲什麼死的卻是阿扶?!」
他怒吼,「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靈韻看着他懷中的姑娘,眼中閃過轉瞬即逝的悲憫:「這也是她的劫。
「你不是也算過她的命格嗎,壽短,帶煞。」
嬴闕當然知道。
可他以爲只要他在,阿扶就會沒事。
「嬴闕,你不是能爲她改命之人,你的到來本身就被算在她的命運中。」
靈韻抬頭望天,一束天光灑了下來。
「你看,天道召你回去呢。」
嬴闕不理。
靈韻深深看了阿扶一眼,轉身往靈山走去。
嬴闕就這樣抱着阿扶的屍身待了三天三夜。
顧儒業因殺人被抓入縣衙監牢。
新來的縣令公正廉潔,當即判了死罪。
嬴闕並不在意他的結果。
阿扶不想讓他恨,那就不恨。
直到阿扶的屍身逐漸腐爛,鄰居看不下去,便趁夜打暈嬴闕,將阿扶入棺下葬。
他們或許不知道阿扶是誰,但是其中有人喫過她做的餛飩。
嬴闕隔日醒來,找不到阿扶。
以爲是靈韻作怪,跑去靈山找她算賬。
可靈韻誰也不見,就算嬴闕砸了她的神龕,她也沒有出現。
嬴闕不明白,靈韻爲何一夕之間就變得對阿扶的事袖手旁觀。
嬴闕遲遲不回,天庭幾次下頒召令,若再不回去就要降下天罰。
嬴闕不以爲意,一副要隨阿扶殉情的樣子。
一直在暗處觀察的靈韻終於忍無可忍。
她重新現身在嬴闕面前,揪着他的領子怒道:「這世間只剩你記得阿扶,你若是死了,她就真的不存在了!」
靈韻緊盯着他無神的雙眼,低聲道,「阿扶死前的願望,你還沒有幫她實現。」
嬴闕緩緩回神,可靈韻已經消失不見了。
翌日一早,他帶上阿扶的衣冠乘上前往冀州的馬車。
意外發現自己已經恢復了法力。
嬴闕御劍飛往杏村,只用片刻而已。
原以爲被瘟疫折磨的村莊會破敗不堪,誰知卻比三年前還要繁榮。
嬴闕確定自己沒有走錯,才抬腳踏入村莊。
還沒走兩步就被人叫住。
「哎哎哎,就你,停下,怎麼還往裏進呢?我們村禁止外人入內!」
嬴闕不耐煩回頭,卻猛然愣住。
「小夥子,看你儀表堂堂,是來我們村找媳婦的吧?我跟你說啊,我們村的姑娘啊——」
「李嬸?」
嬴闕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你不是死了嗎?」
李嬸氣得跳腳:「呸呸呸!平白咒我做什麼!你這年輕人真是……」
嬴闕不再理會李嬸的抱怨,焦急地跑進村中。
釣魚的村長,看書的鄭書生,還有樹下小憩的宋阿婆……
大家居然都沒死!
嬴闕腦中混亂,後面的李嬸也追了上來。
如果杏村的人都沒有死,那麼阿扶是不是也活過來了?
想到靈韻那頗有暗示之意的語氣,嬴闕問李嬸:「我找阿扶,她回來了嗎?」
「阿扶?」
李嬸迷茫地看着他,「我們村沒有叫阿扶的人啊。」
-21-
嬴闕決定返回天庭。
本應死去的人重新出現在人世,他不知道原因,但掌管司命的卯日星君一定知道。
臨走前,嬴闕找到豌豆黃:「跟我一起走吧。」
豌豆黃置若罔聞。
自從阿扶走後,它就一直趴在阿扶的牀上。
無論怎麼樣都不離開。
若有人想硬把它抱走,它就不管不顧衝上去咬他一口。
嬴闕知道,它在等它的主人回來。
「豌豆黃,等我查明真相,就回來找你。」
豌豆黃閉着眼睛小憩,只從鼻間哼了一聲出來。
嬴闕回到天庭,發現神界氛圍十分緊張。
仙侍說,最近玉帝心情不好,發了好幾次怒火,讓他輕易不要惹他。
「玉帝爲什麼發火?」
「因爲祈芸神女。」仙侍頭疼地嘆了口氣,「前些日又和玉帝在凌霄寶殿吵起來了。」
嬴闕感到喫驚。
沒想到那位傳說中的祈芸神女已經回到神界。
祈芸神女,神界中唯一一個誕生於人們願望中的神。
她的修爲與玉帝同階,早在遠古時期就有她的神號了。
聽聞她囂張跋扈,因人界之事多次和玉帝產生分歧,後來不知做了什麼令玉帝忍無可忍,連天道都沒能護住,直接把她貶下凡塵受刑千年。
嬴闕下凡時她還在人間受刑,沒想到現在就回來了。
驚奇之餘,嬴闕沒有忘記正事。
他來到司命殿想詢問杏村村民復生一事,可卯日星君卻閉門不見。
嬴闕一連叨擾幾日,卯日星君終於願意派小侍出來打發他。ŧű₄
「嬴闕仙君,星君他最近犯頭痛病,待好了就見您。」
小仙侍說完就要走。
嬴闕連忙拉住他:「仙子等等,麻煩稟告星君一聲,我只問個問題就走。」
「星君說了,什麼問題都等他病好再說。」
小仙侍眼珠一轉,「不過,若是能有魔界祕境的風魔草入藥,他一定能很快好起來的。Ṱṻ₄」
嬴闕意會,感激地向她道謝。
魔界祕境,三界中最爲兇險之地。
毒物橫行,鬼怪肆虐。
就連魔族自己都不願踏足。
嬴闕求問心切,不多想便踏入祕境。
他從未來過此地,心中不由緊張。
可走了一會兒他卻感到奇怪。
都說祕境兇險,可嬴闕一路上不僅一個魔物沒看到,甚至連攻擊人的植物都沒遇見。
這樣反而讓他心裏越發沒底。
他沿着毒沼走進一片藤林,紫瑩瑩的魔藤爬滿了樹幹,藤葉一張一合地像在呼吸,仔細一看才發現每一片葉子上都長了一張有着細密尖牙的嘴。
嬴闕冷汗冒了一身,遠處卻有打鬥聲傳來。
「不就是復活幾個人嗎,玉帝至於這麼小氣?
「天道都沒說我什麼,他倒上趕着管我。
「虧得凡人那麼信奉他,真是佛門燒香插錯爐,白供了!」
藤林深處,一女子正與魔物搏鬥。
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用法術輕巧地壓制藤林老怪。
嬴闕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那女子無論是背影還是聲音,都讓嬴闕感到熟悉。
「什麼人?!」
一道法訣迅速飛來,嬴闕躲避不及,被重重彈在地上。
女子撥開藤蔓,腳步悠悠走到他面前。
那張與阿扶別無二致的臉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區區小仙,也膽敢來祕境送死?」
-22-
祈芸神女就是阿扶這件事,嬴闕花了兩天才接受。
卯日星君難得開門迎客,笑着問他:「問題有答案了吧。」
嬴闕:什麼答案?哪兒來的答案?他越來越亂了!
卯日星君見他一副迷茫的樣子,給他倒了杯茶,將事情原本娓娓道來。
四千年前,祈芸神女因擅自爲人間解除天災,被玉帝無期罰至人間歷劫。
因是懲罰,神女每一世都要經歷大苦大難。
後來玉帝氣消,決定讓她再歷一世就返回天庭。
最後一世她名爲阿扶。
本應在與傻子阿金成婚後,目睹村中村民死去,不久阿金意外恢復記憶,把她賣入青樓,最後被扭曲客人折磨致死。
原本事情十分順利,可中途卻出現意外。
這個意外就是嬴闕。
嬴闕的出現,打亂了她原本的命途。
作爲情劫的阿金半途退場,神女的情思就吊在那兒,忘不了也過不去。
於是卯日星君決定讓嬴闕自己去解決這件事。
嬴闕被插入神女的命運,幫助她重新見到阿金,情劫在阿扶發現阿金壞事做盡那一刻徹底度過。
最後的死劫則是由青樓嫖客轉移到顧家公子身上。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神女的最後一世居然成了你的情劫。」
卯日星君長嘆一聲,「這恐怕也是你隨意插手的報應吧。」
嬴闕愣然:「難道你沒算到天道給我的試煉在杏村嗎?」
卯日星君清咳了兩聲,湊近他低聲道:「當初玉帝震怒,天道沒護下來,所以祈芸神女才被貶下凡界。
「神女在最後一世前,已歷經一千三百多世,八千六百道劫,大抵是這最後一世,天道不想讓她過得太慘,所以擅自更改了你的試煉吧。」
嬴闕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從司命殿出來後,他整個人都是蒙的。
值得高興的是,阿扶是神女,她沒有死。
可,祈芸神女並沒有阿扶的記憶,那她還算是阿扶嗎?
嬴闕不得而知。
祈芸神女因擅自復活杏村村民,被玉帝罰去魔界祕境,直至消滅其中全部魔物才能回來。
據說當時二人在凌霄殿就「神仙歷劫凡人該不該遭殃」的議題吵了兩天兩夜。
天道對神女尤爲護持,玉帝也不能再將她罰去人界,於是只好讓她去祕境,自己眼不見心不煩。
嬴闕得知神女在祕境後,幾次三番去偷看她。
可每次不是被她打飛就是被她惡狠狠瞪着不敢上前一步。
神女的眼神總是倨傲無比,即便和阿扶用着同一張臉,也讓嬴闕感到陌生。
她的修爲令嬴闕遙不可及,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
嬴闕在祕境之中遙望着她的背影,思索如何才能讓她想起與他在人世的回憶。
就在嬴闕連續幾日都不得辦法時,那位高傲的神女突然現身在他面前。
「嬴闕仙君,我們去凡界一趟吧。」
-23-
這是嬴闕第三次下凡。
不一樣的是,這次下凡不是他自己,而且沒有正當理由。
多日以來神女都不曾與他講話,此次直接邀他下凡令嬴闕有些受寵若驚。
嬴闕想,這不就是讓她想起從前的好時機嗎?
於是擅自把落界地點換成了新隅鎮。
阿扶那麼愛豌豆黃。
如果讓她見到豌豆黃,她一定就能想起來了。
可嬴闕忘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當他再次回到新隅鎮,這裏已經不是當初的樣子了。
曾經居住的那間小院早已成廢墟,更別說豌豆黃了。
嬴闕突然覺得自己好差勁。
阿扶死前明明要他照顧好豌豆黃,可他卻固執地陷入糾結以至於忘了時間。
嬴闕失魂落魄地走在新隅鎮的大街上。
餛飩鋪早就不開了,縣令也不是當年那個人。
一切都變了,又彷彿什麼都沒變。
神女靜靜地跟在他身後,什麼都不說。
「我們去喫碗麪吧。」
她停在一家酒樓前,對嬴闕道。
嬴闕望着她的臉,神思恍惚。
「好。」
二人進了酒樓,小二熱情地招呼上來。
祈芸一改之前的冷傲,粲然微笑道:「我要兩碗素面!」
嬴闕恍惚感覺眼前人就是阿扶。
他正要開口,可神女的眼神卻在從小二身上移開的瞬間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原來她只對凡人溫柔。
想來也是,祈芸神女因凡人誕生於世,她最憐愛的就是這些人了。
反而天上那羣只知遵循天規卻毫無同情心的神仙才是她最討厭的。
「祈芸神女,你曾在人間歷劫四千年吧?」
飯桌沉默許久後,嬴闕率先打破僵局。
「嗯。」
「那你還……記得那時的事嗎?」嬴闕試探地問。
神女輕抬眼皮,反問:「你覺得呢?」
「我……」
嬴闕不知怎麼回答。
就在他猶豫時,素面已經端上了桌。
神女拿着筷子躍躍欲試,剛碰到嘴脣就被燙得鬆開筷子,麪條便迅速回到了熱湯裏。
嬴闕適時地遞上一杯涼茶,又見她重新夾起麪條,吹了幾下才入口。
「你怎麼不喫?」
她問他,「還是說你真的喜歡喫酸的?」
神女把桌上的醋罐推過去。
「不,我只是有點沒胃口……」
嬴闕彷彿意識到什麼。
他震驚地看着她。
神女眼皮不抬,專心喫着碗中的素面,冷笑:
「才發現啊。」
-24-
祈芸發現嬴闕是有些蠢在身上的。
明明都知道她救活杏村的人,卻還以爲她不記得在人世的記憶。
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在看到自己冷漠的態度後不想承認罷了。
看着眼前幾乎震驚到下巴都要掉進碗裏的人,祈芸優雅地擦拭嘴脣。
「嬴闕,我們在凡間的經歷,我一直都記得。」
「那你爲何……」爲何對我這樣冷漠?
她輕笑一聲:「四千年,一千三百八十六世,八千六百道劫。
「你只是其中之一而已,甚至不是最令我刻骨銘心的。」
神女微揚的脣角似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嬴闕心中鈍痛不已:「可你既然有阿扶的記憶,那便應當知道我和阿扶的情誼。」
「阿扶是我沒錯,但我不是阿扶,你們的情誼與我何干?」
祈芸目視他的雙眼,像冰冷的彎刀般勾住他眼底最痛苦的情緒,逼迫他不得不直面於她:
「世上不會再有阿扶這個人,她是我的一部分,甚至無法轉世,你有思念她的工夫,不如好好修煉護佑三界如何?」
神女無情地將銀兩拍在桌上,冷漠地說:
「以後別來祕境找我,煩。」
-25-
嬴闕仙君失戀了。
追求祈芸神女無果,還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絕。
天庭中一傳十,十傳百,最後傳到了玉帝的耳朵裏。
玉帝看着眼前和他下棋卻一副興致缺缺模樣的嬴闕,萬年威嚴不變的臉上終於有了動容。
嬴闕到底看上那個鬼見愁什麼了?
玉帝在心中納悶兒。
想問他,卻又覺得探聽別人隱私不太好。
於是便把這事兒交給了嬴闕的好友,靈山山神來辦。
靈韻打死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上天居然是爲了開解好友心結。
嬴闕自那次隨神女下凡後便一直沉鬱寡歡。
那天事件的全過程,靈韻都在暗中看到了。
當初她爲阿扶治療眼疾,便覺有神光在她頭頂盤桓。
她一下猜到阿扶也是神仙來歷劫了。
當晚她便收到天道的警示,叫她不要將此事告知嬴闕。
阿扶死的那天,靈韻也十分心痛,但她認爲阿扶既是神仙轉世,和嬴闕在天上再續前緣也不是不行。
哪承想阿扶的本體是真狠啊。
字字珠璣,句句往心窩子戳。
較之現在,靈韻覺得還不如讓嬴闕以爲阿扶已經死了呢。
嬴闕在自己的宮殿中心不在焉。
靈韻便從酒劍仙那兒要了兩壇酒過來。
「靈韻,你一直在靈山,後來豌豆黃怎麼樣了?」
嬴闕木然地問她。
想起豌豆黃,靈韻的鼻子有些發酸。
「你離開的半年後,它就死了。」
「什麼?」
「它是餓死的,無論我喂什麼都不喫,在一個黃昏死在了阿ŧü⁸扶的牀上。」
靈韻哽咽了一下,「它應該是想快點去見它的主人吧。
「可它不知道,阿扶沒有來世,根本不會上奈何橋。」
嬴闕想起祈芸的話,眉宇間痛苦不已。
如此一來,靈韻也跟着痛苦起來。
她兀自打開一罈酒咕嘟嘟灌進嘴裏。
酒入愁腸,她好想借着酒膽闖入神女的清鸞宮,當着她的面爲嬴闕和豌豆黃大哭一場。
可是她明白,神女沒有錯。
凡歷過多次劫難的,都不會把前世放在心上。
或者說,他們早就麻木了。
玉帝本是爲了讓嬴闕開心才把靈韻叫上來。
爲此還特讓赤腳大仙去靈山代職了一陣。
誰知那兩人居然對着難過。
玉帝看着棋盤上的殘局十分懊惱。
嬴闕是因吸食他的靈力才誕生於神界,可以說是他半個兒子。
比起小金烏的固執叛逆,嬴闕實在是乖巧稱心。
玉帝不忍見他如此,於是便召祈芸神女入殿。
然而神女毫不留情地回絕。
仙侍說,神女最近忙得很,還請玉帝有點眼力見兒不要打擾她。
玉帝怒了:「祕境的妖魔鬼怪都被她泄憤殺得一個不剩,她還有什麼好忙的?」
「她正在自己的神識中尋找另一個意識。」
仙侍懵懂地答,「小仙也不知是什麼。」
玉帝點點頭,揮手讓她告退。
兒啊,你有救了!
尾聲
嬴闕和靈韻在殿內醉酒的第三天,一位不速之客闖了進來。
靈韻迷迷糊糊爬到她跟前,癡笑道:「阿扶~你怎麼倒過來了啊?」
祈芸看着爛醉如泥的靈韻不禁皺眉。
倒是嬴闕立刻精神起來。
「神女,有何事找我?」
嬴闕再見她感到十分緊張。
神女沒說話,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
嬴闕這才發現她眼睛有些腫。
「託你們的福,最近一股腦兒聚在天上,被她發現後我的識海徹底亂了。」
「她?」
「阿扶。」
一聽這二字,嬴闕瞬間從椅子上站起來,就連靈韻也清醒了不少。
祈芸嘆了口氣:「她是我的意識之一,是我的一部分,可是最近這一部分突然不聽我使喚,開始隨意表達自己的情緒。」
神女紅腫的眼睛像是在宣告着她這些日究竟遭受了怎樣的災難。
在嬴闕和靈韻緊張的目光下,祈芸緩緩開口:
「所以我花了四天時間把她從我的神識中剝離出來,並賦予她靈魂,此刻已被我投下界了。」
「那也就是說——」
靈韻雙眼放光,立馬反應過來。
祈芸接下她的話:「她可以投胎了。」
嬴闕整個人呆滯在原地。
祈芸對他的這番反應不是很滿意,又道:「至於你要不要找她那是你的事,我並不覺得你對她的『憐愛』能負擔起這樣艱難的任務。」
「這是什麼意思?」問話的是靈韻。
「六道輪迴嘛,又不是每次都有機會投胎成人。」
祈芸站起身,悠遠的眼神望進嬴闕的眼中:
「她可能是一棵草,一朵花,一隻蝴蝶甚至是一陣風,可男可女,可雌可雄。」
她道,「你若想找到你認知中的『阿扶』,要花費的可不是一點點力氣,也不是靠單純的喜歡就撐得下去的。」
靈韻聽後又幾分猶豫。
退一萬步說,就算嬴闕找到了阿扶,但在幾十年後阿扶還是會死。
那麼嬴闕就要不斷重複地去尋找她。
阿扶甚至無法修道成仙,因爲她本身就是被神女拋棄的魂魄。
嬴闕果斷道:「我會找到她,不論她是男是女,是花是草,哪怕是一陣風,我都要告訴她,我愛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神女沒有說話,嬴闕已經消失在宮殿直奔南天門而去了。
「阿……祈芸神女!」
靈韻叫住她,「既然阿扶是意識,那是不是說明……你的決定,是她同意的?」
祈芸面上閃過一絲驚訝,眼中逐漸浮起欣賞之色。
「是啊,她同意了,那個愚蠢的意識。」
祈芸透過雲層看向縹緲的人界,眼神溫柔似水:
「明明做神仙更好。」
番外豌豆黃
-1-
阿扶死去的半年後,我也來到了地府。
進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阿扶。
我跑去問閻王:「阿扶在哪兒?」
閻王:「你是她家的狗?」
「對!阿扶家的!我是她最勇敢的英雄,最可愛的戰士!」
閻王翻翻冊子,皺眉:「這裏沒有阿扶。」
我急了:「不可能!阿扶肯定在下面等我,她說了下輩子還和我做朋友的!」
閻王不想和一隻小狗計較,懶懶地翻了個眼皮:「那你去奈何橋上排隊吧,看看能不能遇上她。」
我顛顛跑到了奈何橋。
「阿扶!阿扶!」
我衝着長長的鬼隊大喊,可是並沒有人回應我。
我又喊了兩聲。
「好啦小狗,你也是來等主人的吧,去那兒等吧。」
孟婆伸出蒼老的手指向橋側,只見那邊排了四五隻狗。
我搖頭:「我不是來等她的,我是來找她的,她比我死得早。」
孟婆嘆息一聲:「是這樣啊……你告訴我她叫什麼,我幫你看看她投胎了沒有。」
「阿扶,她叫阿扶!冀州清溪鎮杏村人!」
「好好好……小狗你不要急。」
孟婆用她尖尖的指甲撥弄泛黃的紙頁。
她咦了一聲:「這裏沒有叫阿扶的人啊。」
「不可能,阿扶一定來這裏了!」我快急哭了,「她和我約定過,誰先死就先等誰的!」
「那她應該是作孽太多,被判官司困住手腳,你去那邊等等吧。」
「胡說!阿扶從沒做過壞事,就算是困住,也是因爲做好事太多數不過來了!」
就像她從鄰村男孩手裏救下溺水的我一樣,一定是天大的功德。
-2-
和我一起等人的有五隻狗。
最健談的當屬那隻渾身黑毛的細狗。
它充滿憐憫地看着我:「你主人生前一定對你不好吧?嘖嘖,瞧你都皮包骨了。」
「不,阿扶對我可好了!每次討到剩飯都先給我喫!」
另外兩隻狗也投目光過來:「喫點好的吧。」
「我喫得當然好!後來嬴闕來了,我還喫雞腿!一整隻雞呢!」
「別騙人了,那你怎麼瘦成這副德行!你的狗頭圍巾都要掉了!」
「是我自己弄的!」我驕傲地伸直脖子,「我故意不喫飯!我要早點下來見阿扶,我不想讓她等太久!」
雖然她總是微笑着,彷彿什麼困境都不怕,但我知道,她最怕孤獨了。
「切,吹牛——」
我不理會它們的唏噓,伸着腦袋探望大排長龍的鬼隊。
一會兒阿扶出來肯定第一眼就看到我!
她會摸摸我的頭,摸摸我的肚皮,就像從前那樣,我會再次看到她的笑臉。
可惜我現在沒什麼肉了,希望她不要嫌棄我。
-3-
阿扶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如果哪天她先走一步,她一定會在奈何橋邊等着我,然後和我一起投胎,這樣下輩子就還能做朋友。
阿扶真是神機妙算,她居然真的比我先走。
那我也不能讓她在下面等我太久。
靈韻送來的雞腿好香,我餓得好難受。
可是不行,我得去找阿扶。
她看不到我,會以爲我像她爹孃一樣拋棄她的。
可是阿扶,現在我來了。
我在這裏等好久,大黑和豆腐都被接走了。
你到底做了多少好事啊?
-4-
我在橋邊等了一百年,阿扶還是沒有來。
我去問閻王,他說根本就沒有叫阿扶的人來過地府。
他叫我儘早投胎,不然浪費了我可以投胎做人的功德。
我不信。
他們一定是誆我的。
阿扶都死了,不來地府又能去哪兒呢?
我得等她。
這才一百年而已,小狗鬼有好多個一百年呢。
-5-
我在地府第三百個年頭時,我收了一個小弟。
它是花白色的小奶狗, 剛生出來時被主人的小孩兒一把摔在地上,於是便成了現在這副慘樣。
我看着它露出的眼球,裂開的嘴角, 忍不住嘖嘖兩聲。
轉身讓孟婆拿出神奇的筆刷給它美化一下。
小花白問我:「豌豆黃大哥是怎麼死的啊?」
孟婆搶答:「餓死的。」
「啊?那大哥也太可憐了。」
我哼了一聲, 「我故意把自己餓死的, 這樣就能讓我的身體體面一點, 我纔不會嚇到阿扶。」
「可是你瘦成這樣,那個阿扶也不一定認出來吧?」
我震驚。
「孟婆大大, 快給我也美化一下!」
-6-
第五百年時,小花白已經投胎很久了。
橋邊每天都有不同的狗過來,但它們要麼很快投胎, 要麼等着等着都被接走。
無一例外, 大家都聽過阿扶家的狗的故事。
我是阿扶家最勇敢的英雄,是最可愛的戰士!
我不怕孤獨!我會一直等待阿扶的出現!
孟婆告訴我, 我耽擱太久, 已經沒辦法投去人道了。
沒關係。
我來世還做阿扶家的狗!
只要她來, 我就原諒她讓我等這麼久!
只要她來, 我就跟她走!
誰讓大家都知道我是阿扶的狗呢。
-7-
七百年, 轉瞬即逝。
我感覺我的腳都要駐進橋墩子上了。
阿扶啊阿扶ƭŭ̀²,你怎麼還不來?我等你等得花都謝了。
這次就算你給我十隻雞腿我也不會輕易原諒你了。
就在我困頓之際, 居然在橋口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嬴闕!是對阿扶很好的嬴大哥!
我高興地跑過去圍着他轉。
「豌豆黃?」
他難以置信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尾巴搖得更歡了。
「汪汪!」阿扶呢?
「汪汪!」阿扶來了嗎!
七百年不見,嬴闕憔悴了好多。
他聽說地府有隻狗一直不投胎, 感覺可能是我便來到這裏。
「豌豆黃,你去投胎吧。」
可惡, 這麼多年不見, 一張嘴就是我不愛聽的話。
嬴闕真切勸道:「阿扶她變成了世間萬物,就算她出現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認得出她的。」
「汪汪!」
胡說!不管阿扶變成什麼樣, 我一定會認出她!
就像我相信她會認出我!
「不過沒關係, 豌豆黃,就算你不等了,我也會繼續等她的。」
嬴闕眉眼柔和, 「等我找到她, 等她回到我身邊。
「去吧, 去投胎吧。」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
可惡, 別小瞧我和阿扶的羈絆啊!
-8-
我又等了一個一百年。
閻王親切地稱我爲地府釘子戶。
小狗, 啊不,老狗可聽不懂什麼是釘子戶。
快一千年了, 阿扶啊,你走得可真慢。
嬴闕說你是世間萬物。
你變成什麼了呢?
一朵花?一塊石頭?還是一條狗呢?
阿扶,我好想你。
好想你的笑容, 想你的聲音, 想你再像以前一樣把我抱在懷裏揉我的肚子。
「阿扶……」
我把頭埋進爪子裏, 不想讓黃泉路上的行人看到我的眼淚。
「豌豆黃,這麼多年不見,你怎麼瘦了呀。」
是阿扶!
我猛然抬頭, 卻並不見阿扶的身影。
空中飄浮着一塊小小的石頭。
石頭動了動身子, 發出的卻是阿扶的聲音:「對不起啊豌豆黃,我運氣太差,做了九百年的石頭, 最近才死掉。
「讓你等我這麼久,真的很抱歉,你願意原諒我嗎……」
我撲上去抱住那塊有着阿扶溫度的小小石子。
「願意!願意!不用雞腿也願意!
「誰讓我是阿扶家最勇敢的小英雄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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