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魅

與我歡好後,夫君陸硯之死了。
沒關係,他隔三差五就要死一次。
我都習慣了。
他說這是閻公老人家請他喝茶去了。
後來我被人殺害,魂魄飄到了黃泉九幽。
抬眼,那正坐高堂的黃泉府君。
竟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1-
日上三竿,我才從牀榻爬起。
昨夜陸硯之折騰我一宿,起來腰腿還是酸漲的。
哦,陸硯之呢?
他就睡在我身側。
我拍了拍他,叫他起牀。
沒有反應。
摸摸小手,涼的。
探探呼吸,沒有。
哦,原來是死了。
我不哭也不鬧,麻利地從牀上下來。
跑去隔壁柴房撿柴燒熱一大桶水,又將陸硯之從牀上拖起來,扒光衣服丟進去。
煙熅嫋嫋,熱氣撲騰,好半會,他身子纔算暖了過來。
我又給他拿被褥裹成春捲丟回牀上,熬好的大碗薑湯掰開嘴給他灌了下去。
做完這些,我停手了,趴在牀邊等待。
半個時辰後,陸硯之吐出口濁氣,幽幽轉醒。
漆黑的眼珠轉過來,似墨。
「這次喝了幾盞茶?」我撐着腦袋,靠在牀邊問。
「三盞。」那雙眼的主人笑了笑,坐起來披好了衣衫,轉頭問我:「餓了吧,我去給你煮麪喫。」
我摸摸飢腸轆轆打咕嚕的肚子,羞赧一笑,點了點頭。
我是浣溪村口周鐵匠的女兒。
而我的夫君,不是人。
……
我是陸硯之買來的妻。
生我時,我娘難產。
血水流了三天三夜我才呱呱墜地。
村頭的算命老神仙說我官星入墓,天生剋夫的命。
村裏人誇我出落得標誌,是個絕頂的美人,隔壁張大娘家的傻兒子見我也癡癡流下涎水。
可是沒人敢娶我。
我爹說不能浪費這張臉,正打算找人牙子將我賣了,被陸硯之攔了下來。
他問多少錢,我爹說十個銅板。
他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寶,說要買我回去做老婆。
我爹頓時喜笑顏開,沒管這個要色不要命的傢伙,扔下我撒丫子跑了。
我就成了陸硯之的老婆。
我說,「我剋夫,做不了老婆,只能做奴婢。」
「做奴婢?」他轉過頭來,看我半晌,笑道:
「那是另外的價錢。」
「可是你爹已經拿銀子跑了,所以你只能做我的妻了。」

-2-
夫君得了種怪病。
每與我歡合後,就會脈搏盡失,呼吸全無。
他說這是閻王爺請他喝茶去了。
喝完了,就放他回來。
我聽不大懂。
第一次時,我以爲他被我剋死了。
我抱着他哭天喊娘,最後喊不動了,哭唧唧的拿着把小鐵鍬打算給他埋了。
埋到一半呢,陸硯之活了。
「周妍,住手。」
嚇得我嗷嗷叫詐屍。
「相公,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又有什麼關係,你若害怕,乾脆不要再和我歡好!」
我垂下眸,緊咬下脣,糾結再三——
做不到。
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陸硯之,長得實在是
太勾人了。
潑墨似夜的眸,凝滑如脂的膚。
怎會有生得這麼美的男人!
尤其入了夜,明明燭火,愈發動人心魄。
光是躺在他身側,我就忍不住的躁動。
「相公——」
「什麼?」
「你真好看。」
不待他發出蠱惑人心的笑,我就一把撲上去。
吻上那誘人的脣,撬開脣齒,抵死交纏。
「周妍。」他喚我,一雙眼含笑:「你還是忍不住。」
我香汗淋漓,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樑上,忍不住上去啄了一口。
「相公,我喜歡你。」
陸硯之說得對,我忍不住。
這樣的美色,又有誰能忍住?
我縮在他懷裏,任他腰下輾轉,結束時,捧起他的面頰忍不住詢問。
「相公,你是狐狸嗎?」
陸硯之含笑,勾起我下頜,侵略地覆上脣,攻佔,剝奪。
幾乎要呼吸不過來,他才放開我。
「我像?」
嗯,似乎也不大像,聽說狐狸騷呢,陸硯之身上可不騷。
「那你是鬼?」
我這樣問,是有緣由的。
浣溪村頭,有自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美豔女鬼的詭譎傳說。
那女鬼,每逢入夜,探進精壯男子房中,誘人歡合,喫人精魄。
陸硯之,莫不是那女鬼轉了性,想換換口味了。
變成男鬼來蠱誘我?
可我等了許久,枕邊人的回應棱模兩可。
「你怕麼?」
我盯了他半晌。
「不怕。」
這麼好看,就是個鬼,那又怎樣。
許相公還和條蛇過日子呢。
沉迷美色我願意。
「相公,我不怕。」

-3-
鎮上出了一樁奇事。
縣令老爺家的公子,忽然得了瘋病,在一天夜裏弒妻戮兒後,上樑自盡未遂,被趕來的僕役救下。
竟是因爲一張千嬌百媚的美人畫。
畫中女子,丹脣吐人語,媚眼勾人魄。
只一眼叫人難以忘卻。
堪稱絕色。
縣令公子爲她,殺盡了妻兒,癡癡迷戀。
整日對畫自瀆。
我聽了覺得好奇,也出門湊熱鬧。
我到了縣令府門口,沒看見那傳聞中的妖畫,也沒見着被迷了心智的癡公子。
倒見陸硯之從縣令府走了出來。
縣令老爺在他耳邊說着什麼,面露感激之色。
陸硯之在人羣中撇見我,斂了衣袖,朝我走來。
我問:「你從縣令府出來,看見那美人畫了嗎?」
陸硯之步履微頓,面露疑惑:「什麼畫?」
我疑惑了,把傳聞告訴了他,卻被他敲了腦門。
他說縣老爺是請他來爲兒子醫治因夜中染了風寒,受驚厥生出的癔病。
至於美人畫。
「謠言罷了」,他一邊說着一邊理了理袖口。
我半信半疑,目光落在他袖口。
什麼都沒有。
……
夜色入幕,月照枝柯。
身側翻動,有人斂聲下榻。
我一向對響動敏感,自睡夢中驚醒,身側已是空蕩。
透過層層牀幃,悄聲側目望去。
是陸硯之。
昏暗房內,他披着單薄的衣,烏黑的髮絲傾泄肩後,觸目驚心的美。
此刻他正撫着一幅畫,對着畫中倩影,癡癡入神。
畫中的美人,好像在對他笑。
那張美人畫。
我難抑心驚,卻裝作睡夢中,在他返回榻上時閉上眼。
突然覺得背後好冷。
是陸硯之在看我。
「周妍。」他輕輕喚道。
我背對他,忽然感覺有雙溫涼的手,探上了我纖細的脖頸。
指尖劃過頸間,撩起了我耳後被汗水濡溼的發。
「你醒着。」
我「蹭」地從牀頭坐起,眼中滿是驚恐,與他兩相對視。
不待他先開口,我抖成了篩糠的簸箕。
聲淚俱下:
「相相相公,你想做什麼!」
想起縣令公子自見了那畫後,狀似瘋魔,殺妻戮子的舉動,音都顫高了幾分:
「你要殺我嗎?爲了那張畫……爲了一張破畫,你要殺了我嗎!」
我攥住被褥,話語中已夾雜了些哭腔。
下一秒,哭聲驟止。
「周妍,你已經死了。」
……神金,我怎麼會死?
我剛想罵人,陸硯之打斷我,窗外皎皎月色,將屋內的器物影子拉得頎長。
而我,低下頭,目光觸及腳下。
沒有。
空空如也,沒有影子。
「你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一時怔然,不知他指的是什麼。
而他幽幽望我,驀地笑了。
「你該下黃泉去的,爲何又回來了?」

-4-
眼前景象斑駁交錯。
「說吧,你是怎麼死的?」
我跪在淒冷的大殿上,一條渾黃冰冷的河流淌過,看不見盡頭。
河兩岸是一望無際的硃紅妖花,四周青幽鬼火躍動飄蕩。
背脊被猛地一戳。
「快說呀,府君問你是怎麼死的,嘻,你是害臊了吧!真是臉皮薄,我替你說。」
身後白衣小鬼一通壞笑。
「哎呀,她家有個美貌的男鬼相公,她受不了人家誘惑,夜夜同人家交歡。」
「與鬼交合可是會折壽的!她連這都不知道,天天和人家顛鸞倒鳳,就——死啦!」
他嘴像開了瓢,我真後悔沒給他堵上:
「嘻嘻,什麼死法,自然是牀上的……那種死法啦,哎呀,你別拽我!」
我抓住那小鬼衣領。
「你給我住嘴,你知道什麼!」
抬頭瞟了瞟府君,頓時羞紅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高堂上,黃泉府的府君漫不經心翻動命簿。
又是漫不經心開口。
「倒是有趣,叫什麼名?」
那聲音像是抓撓在我心間,蕩起波瀾。
我囁嚅道:「周妍。」
「嗯。」他應下。
「周妍,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張了張嘴,本來要說沒有的。
可高堂上,那漆黑如墨的眸注視過來。
我那本不存在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哦,有一點,說起來挺巧,我那男鬼相公啊……」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出來。
「長得和府君您,一模一樣。」

-5-
大殿裏死一般沉寂下來,長久靜默。
然後是一聲輕笑。
「啊呀呀呀呀!」
旁邊小鬼扯着我的袖子,猛力推搡我,淚都飈了出來。
「你在胡說什麼!怎敢平白污府君清白!府君ƭů₋,我不認識這瘋女人,我就是在黃泉溝裏碰巧撿着了她,不干我的事啊,我走了我走了!」
……剛剛是誰說我的男鬼相公和我顛鸞倒鳳來着?
小鬼驚懼交加,震耳欲聾。
我被他推搡的頭暈,可我又沒說錯,這府君,就是和陸硯之長得一樣啊。
我瞥眼看去。
連手上的痣都一樣。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或許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鬼呢。
我直接放棄思考。
「府君……我可以去投胎了不?」
累了,早死早超生吧。
「不行。」
府君瞥我一眼,不帶一絲商量的餘地,笑着往殿外指了指。
「不信?你上船試試。」
他指的是黃泉舟。
世間魂魄,凡是歷生死輪迴,一乘黃泉舟,二飲孟婆湯,三上奈何橋,四入人間鏡。
做完這些,纔可進入輪迴。
若連第一步的黃泉舟都乘不了,便休要談什麼轉世投胎了。
試就試。
……船沉了,沉得十分徹底。
不得已,我又回到殿內。
沮喪道:「爲什麼?」
府君對此並不意外:「你自己應該很清楚,或者我再問,你是怎麼死的,嗯……說實話。」
他好像笑了一下。
我內心掙扎了片刻,掙扎不動了,哭喪着臉:
「是我相公,殺了我。」
「他得了一幅美人畫,他不知怎的,癡迷上了那畫,受那畫中精魅蠱惑,在一天夜裏,將我殺害。」
是了。
我還記得,他自從縣令府得了那美人畫,夜夜望着畫中女子,愛憐至極的模樣。
而那畫,我白天去尋,怎麼也找不見,更別提燒掉。
我怕極了那縣令公子的傳聞成真。
夜夜輾轉反側,卻沒有逃掉。
我總想。
我和他夫妻一場,難道比不上一張破畫?
那無數個心跳澎湃的夜晚,他在我身上纏綿的愛語,真實而懇切。
難道因爲一張畫,就化爲烏有?
可是,那個夜晚,我在睡夢中,突然感覺呼吸一窒。
我惶恐地睜開眼,卻連一點聲音也無法發出。
痛苦傳遞四肢百骸,吞噬着我的生機。
牀榻邊,是陸硯之俯下身子,靜靜望我。
我看見他眼中,如死水的冷然。
「疼麼?」
我張大了嘴,想求他幫我。
可我說不出來,陸硯之佁然不動。
「疼麼?」他又問了一遍。
冰寒的手放在了我的脖間,一點點收緊。
……
我賭輸了。
聽說人若是含冤而死,身上怨氣太重,黃泉河水載不動,便無法投胎轉世。
我不會是變成怨鬼了吧?
我捂着臉,淚「啪嗒」碎在地上。
我低頭看去,竟生出了一朵妖豔赤紅的彼岸。
多大的怨啊,淚都能開花了。
我哭得更厲害了。
可是不能投胎,我又能去哪呢?
……我要回去。
我抬起頭:
「府君,可否放周妍回人世?」

-6-
府君竟真的放我回來了。
還好心給我指了路。
我順着黃泉,一路往回走,又害怕自己忘了家的方向,所以走得極快。
可是腳下似有千鈞重,艱難至極。
我漫漫走着。
又再次看見那扇熟悉的屋門。
以及,那個熟悉的人。
相公站在門外。
他的衣袖沾上了風雪,墨髮隨風揚起,好似已經等我許久。
令我無數次心動的狹長眼眸,緩緩抬起。
我倒在屋前,精疲力盡。
只能聽見他輕聲問。
「周妍,爲什麼要回來?」
那雙曾掐住我脖頸的手,溫柔地撫着我的面龐。
因爲一報還一報啊。
我想說。
我要回來,還他的一報。
可我張了張脣,什麼也答不出來。
我好累,只想睡一覺。
只是我沒想到,睡一覺,竟什麼都忘了。
……
我捂住頭,疼得發不出聲音,淚水交縱地在牀上顫抖。
疼得近乎昏厥時,腰肢被人攬過,緊緊抱在懷裏。
溫涼的指腹,爲我拭去髒淚。
我神智漸漸回籠。
那張近乎驚豔的面龐,在我視線內漸漸明晰。
「陸硯之。」
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很疼?」
我身子一顫,猛地推開他。
我死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麼問我的。
痛苦的記憶提醒了我。
是這個人,殺了我。
被我推開,陸硯之也不惱,只是與我保持一段距離,整了整衣袖,倚在牀邊。
良久,緩緩道。
「你從黃泉回來,定然見到那黃泉府君了,他是不是和我長得一樣?」
見我不反駁,他笑意更甚。
話鋒一轉——
「他不會平白無故放你回來的,定然是向你索要了什麼,你既然回來了,便是答應了他。」
「周妍,說話。」
「你是不是想殺了我?」

-7-
我想起黃泉畔,府君說的話。
府君允我回來,的確是索要了東西。
而那個東西,府君說,我相公身上會有。
一枚棋子。
府君說,他曾與閻公對弈,落了枚棋子在黃泉中。
那棋子,乃是崑山開鑿出的玉石製成,天生地養的靈物。被黃泉ţṻ₅水沖刷千年,竟也生了靈魄,幻化成人形。
又在府君歷劫入凡時,趁虛而入,奪了他的陽魄。
……故而能化成他的模樣。
因此,他放我回來,拿回那棋子。
可是。
「……相公說笑了,你既然有千年道行,我如何是你對手?」
我確實不是陸硯之對手,甚至都來不及躲,就被輕易鉗住手腕。
一張符咒自手中落出來——
「是嗎,那這是什麼。」
我沉默了。
這是黃泉府君交予我,能將他打回原形的符,若貼在他身上,他便會功力盡失,人形盡散。
府君說,這樣,既幫他拿回了東西,也算報陸硯之殺我之仇。
他的目光從黃符上收回,嗤笑:「周妍,你果真沒心沒肺。」
……我沒心沒肺?
我仰起頭,也冷笑:「你不也殺了我嗎,相公。」
陸硯之嘴角一下就凍住了。
他黑着臉,眸色陰沉:
「那是你欠我的。」
我怔愣,心頭一股火冒。
「我欠你什麼了?」
「我不就是喫你家白米飯還睡了你身子啊,你這麼小氣要殺了我泄恨?」
「我再怎麼是糟糠妻,不比一張破畫強?你就這麼喜歡那張畫,你們都不是一個物種!」
我潸然淚下,心裏的委屈驟然倒騰了出來。
這次換陸硯之怔然了,他臉色古怪,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後,甩開我的手。
「既然你想貼,就貼吧。」

-8-
陸硯之撒開了我。
他竟什麼也不做了,真讓我貼。
我喫驚,欣喜,猶豫,最後沉默。
撿起地上的符,有些不確定:「你不阻止我嗎?」
我猶豫躊躇時,陸硯之甚至催促:
「貼啊,你不是想報仇麼?」
我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符。
這確實是府君給我那張。
府君也確實說,這符可以將陸硯之打回原形。
怎的他如此泰然自若?
……
我拈着黃符,頓在陸硯之胸前。
只要貼上去,我就能完成和府君的約定了。
也可以投胎了。
可是,我忽然想起嫁給陸硯之前,食不飽腹,衣不保暖的日子。
那樣苦寒的日子,在嫁給陸硯之後,竟也成了久遠的記憶。
他待我是極好的,幾乎有求必應,落雪時我曾想喫鎮上的花糕,他便趁我午睡,冒着風雪去買,回來時臉都凍紅了。
……我下不去手。
我正要收回,手腕再次被拽住。
「相公!」
我一陣錯愕,失聲叫道,眼見那張符咒,切實落到陸硯之身上。
光華暗去,眼前留下的,只有一顆黑色棋子。
……
我握着那棋子,怔然了好久。
直到有人叫我。
「周妍。」
那聲音寒極了。
我抬眼,觸及那熟悉的俊美面孔,有些恍惚。
相公。
那雙無喜無悲的眼眸,將我拉回現實。
我乾澀開口:
「……府君。」
府君修長手指探過來:「拿來。」
我答應過府君的,要把這棋子還給他。
我卻猶豫了,握着棋子的手緊攥着縮回去。
府君等了半天,沒有強求,只說一句「收好」,走了。
我呆坐了半天,目光瞥及那幅美人畫,正安安靜靜,躺在桌案上。
我擦乾淨淚水,走過去。
手一抖,畫卷簌簌展落。
丹脣明豔,媚眼勾人。
果真是個美人,難怪讓陸硯之癡迷至此。
我怔愣住了。
目光死死定在那女子臉上。
那我別無二致的面龐。
不會吐人語,也不會從畫中走出。
卻淺淺笑着,比春光還美的。
我的面龐。

-9-
我以爲報完仇,怨氣就能消了。
可是陸硯之消失後,我還是上不了船。
我不想做一個遊魂。
好在府君心善,留我在身旁研墨。
他有着和夫君陸硯之一樣的容貌。
那雙眼,一樣美得勾人魄。
卻充斥深不見底的冰寒。
不如陸硯之多情。
饒是如此,當我注視那張臉時,也忍不住喊道:「相公。」
等他轉過臉,冷冰冰注視我,我才意識到自己喊錯了人。
只好低下頭,改過稱呼:「府君。」
府君的案前盛開一株彼岸。
他眉頭皺起,打斷我的哀思。
「哭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說我想相公了。
他目視我良久,移開目光,啓脣淡漠:
「你相公不就在你懷裏麼。」
他指的是我衣內的棋子。
我一直揣在身上,偶爾拿出看看。
小小一枚捧在手心,色澤如墨,入手溫涼。
然而,它再也沒有變成相公。
我說:「府君,要不您笑笑?」
相公愛笑,若府君笑起來,就和相公一樣了。
但府君不會笑。
他冰寒着臉,說他不是陸硯之。

-10-
我有時會做夢。
真奇怪,我一個鬼,竟能做夢。
夢裏有個小公子,眉眼彎彎,墨髮輕束。
尤其那雙眼呀,似墨般的好看。
輕輕一抬,便是人間不可多得的絕色。
連我這樣的豔鬼,見了也自愧不如。
我忍不住叫他:「相公。」
那是陸硯之的臉。
可是和陸硯之又有些不同。
比他青澀了不少。
而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呼喚,只是側過臉,靜靜望着我。
我聽見他道。
「周妍,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問他我爲何要走,他不回我。
這樣好看的眼睛,盈滿了淚花,紅着眼眶,滿是痛苦。
「可是我的畫還沒畫完,你不許走。」
他罵人簡直和陸硯之如出一轍:
「騙完身子就想甩手?休想!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醒來,我又有些恍惚。
夢中的面孔轉而煙消雲散。

-11-
我坐在黃泉畔,捧着棋子發呆。
研墨是個輕鬆活計,很多時候,府君並不需要我幹什麼。
將我從黃泉溝裏撈出的小鬼嘖嘖稱奇。
「府君居然會留下你。」
「你那相公,真和府君長得一樣?」
「是啊。」我收起棋子,又捧起美人畫,細細端詳。
這畫,我總覺得熟悉,便一同帶下來了。
除卻畫中女子和我長得一樣外,就是幅普通的畫,哪會吐人語蠱人心。
「真是奇了怪!」小鬼叫道。
我疑惑道,這有什麼奇怪的。
按府君的說法,是因陸硯之吞了他的陽魄,纔會有和他相同的樣貌。
小鬼瞪大了眼,砸吧嘴道:
「你說錯了吧?」
「府君轉世歷劫時,是丟過陽魄。」
「但是他的陽魂,是被一個女鬼奪去的!」
「這事我們整個黃泉都知道,他當時歷劫回來發瘋般的找了那女子許久呢!」

-12-
那日,閻公來尋府君弈棋。
他二人棋盤上殺得你來我回,閻公笑道:「你的陽魄,都拿回來了?」
府君淡淡「嗯」了一聲,平靜落子。
閻公嘆,指了一旁奉茶的我。
「那還留ƭüⁱ她作甚?」
……關我毛事?
府君沒理閻公。
一局既定,他才緩緩吐了兩字。
「樂意。」
閻公走前,湊着目光打量我一眼。
「孽緣。」他也只留了兩字,說罷笑去。
我送閻公遠去,回去時,路過黃泉畔。
渾黃河水奔騰着自我面前流過,漫漫不見盡頭。
我摸出衣中黑子,對它說:「相公,說話。」
那顆棋子安安靜靜躺在我手心,沒有反應。
它或許永遠也不會有反應了。
我站定許久,冷冷一笑,將它拋入河中,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來時,府君撐在案前,執起一枚黑棋,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等他轉過眼,我已悄無聲息走到面前。
他皺了眉,薄脣微動,還沒說什麼。
被我掐住了下頜。
我細細端詳這張面孔——
親了上去。
身下的軀體微微僵硬,我沒有停歇,攬住了他的脖頸,加深了這個吻。
親完,我擦了擦脣,客觀評價:
「陸硯之,別裝了,你吻技都變爛了。」
他微微錯愕。
我勾脣笑道:「天天死來活去的,人間冥界兩頭跑,很累的吧,相公。」
我其實一直奇怪,自己爲何投不了胎呢。
直到那日我好奇翻了府君案前的命簿。
根本,就沒有我的名字。
若命簿無名,同樣無法投胎。
陸硯之,不是那棋子。
我纔是。
「你若不答話,我就去鬼市尋男伶快活去了!」
我作勢要走,被他大手攬住腰肢,按回腿上。
「找男伶?」
他眼神直勾勾的。
我嚥了咽口水,開始心虛。
「你不允麼?」
忍不住喚道:「相公。」
結果他臉更黑了。
「不允。」只低低說。
他這樣強硬,倒讓我想起一個人。
那夢裏青澀的小公子,也常常這樣黑着臉。
「陸小公子。」我下意識道。
環在腰上的手一緊。
「沒心沒肺的東西。」他輕輕罵道。
我頭皮一緊,就要從他身上下來。
哈哈,下不來了。

-13-
牀榻上,陸硯之鬆開了我。
原來鬼和鬼也可以……
我雙頰緋紅。
陸硯之指腹蹭着我殷紅的脣瓣,啞着嗓音,帶了幾分期許:「想起什麼來了?」
……我要是說什麼也沒想起,他是不是還打算繼續裝下去?
好吧,我也不是故意想不起來的。
沒辦法,孟大娘子的湯,實在是熬得太濃了。
比如,關於那美人畫,我依稀記起。
那是個愛哭的小公子,挑燈十年,爲我繪出。
他說世間再找不出比我好看的女子。
他彎彎眼,滿心滿眼都是我。
可我不是人,是鬼。
是爲了奪他的陽魄而來。
還比如。
那個小公子,姓陸。
是黃泉府君的七七四十九世轉世身。

-14-
我是個遊魂,叫周妍。
說是遊魂,也不貼切,我是枚棋子生出的器魂。
……周妍這個名字,是我後來取的。
我本來沒有名字。
我也不能投胎。
憑什麼,就因爲我是個器物,就因那命簿上沒有我的名字?
我自黃泉中生有神智以來,看遍河中來往魂魄,目睹無數次的遇見和無數次的別離。
他們都有投胎爲人的資格,而我沒有。
真不公Ťŭ⁵平。
後來有好心鬼告訴我,像我這樣生來沒有壽元的,需奪人陽魄,攢夠陽元才能投胎。
和我說這話的,是個女鬼。
她捂着嬌豔的脣,和我說要怎麼奪人陽魄。
還和我說,這取陽補陰的法子,自然是奪男人的好,越精壯的男子越好。
真是個好姐姐,我聽了連連點頭,遂去了人間。
……
這地方叫浣溪村,是個青山嫵媚水清秀的風水寶地。
村上有家陸姓大戶,家中老爺是十里八鄉赫赫有名的鄉紳。
是夜,我牢牢謹記女鬼姐姐的話,穿梭屋宇房檐間,尋着那精壯的男兒。
路過陸府的窗前時,我飄不動道了。
那是個錦衣的小公子,挑着一盞豆黃的燈,俯在窗前執筆繪丹青。
長月空懸,春花折枝,盡數落於筆尖。
可比春花秋月更美的,是他本人。
烏黑的髮絲慵懶地披於肩後,白皙的肌膚不知是月光襯灑在了上面,還是肌膚襯白了月色。
我看呆了,駐足停留窗前。
鳥雀驚了花枝。
他聞聲抬起頭,一雙瀲灩含情的眼眸,就這麼直直落入我的心口。
「好美。」
比我的心聲先打破平靜的,是他怔怔望向我,喃喃翕動了雙脣。
他眸中映出我的身影。
而我的目光停留在他好看的脣上,嚥了咽口水。
我是個鬼,色中的餓鬼。
心中意動,便飄進了窗。
將他撲倒。

-15-
陸家的小公子,是鄉鄰遠近聞名的畫癡。
小公子丹青極佳,能作水墨,尤善工筆繪美人。
然而,能畫萬般嬌美女子,偏偏是個不近女色的呆子。
那紙上皮肉的美,哪能和懷中真正的溫香軟玉比?
我深有體會。
那夜我探入窗欞,在他面前褪去衣衫,貼在他身上,苦苦蠱誘:
「小公子,有什麼好畫的,不若與我共赴短暫良宵。」
他死死扒住衣衫,兩耳根子漲得通紅,緊閉的雙眼長睫顫顫。
奈何就是不爲所動。
嘖嘖,還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呢,想必可口極了!
我於是更加努力賣弄。
他眼睛落在我身上,雙頰漲得緋紅,最後竟然一頭昏倒過去。
……真是不經逗。
女鬼姐姐曾說,我這樣的媚骨天成,定然是個男子便把持不住。
沒想到我出師未捷身先死了,這樣好幾個夜晚,我居然未能拿下這小子!
簡直是對我鬼生的羞辱!
那夜我又探至窗前,見他羞紅了臉,作勢要關窗。
「你又來作甚!」
我說算了算了,不佔你便宜了,何況你不是暈就是倒的,強扭的瓜不甜。
我勸了好久,他才半信半疑鬆手。
我索性趴在窗前,看他作畫。
哎,美色難得,喫不到,就是看幾眼,也是心曠神怡的。
「我是鬼,你不怕嗎?」我打趣。
「我讀過書中青面獠牙的鬼,像你這樣一進來就扒衣服的,沒見過。」
陸小公子臉一紅,回答十分認真。
我被噎住,訕笑打岔。
白晝日陽強烈,我這陰魂沾不得陽光,就躲入郊外的林中,等入了夜,再幽幽尋到陸府。
好在我不搗亂,他也不攆我。
有時我還是會說:「小公子,有什麼好畫的?」
「不若與我共赴良宵。」
我說這話時,他總會臉紅。
真有趣。

-16-
我不知在這過了幾個春秋。
有一夜,我撐着腦袋,指着他畫上的人,問:「這是誰?」
「柳家小姐,鎮上出名的美人,隔月要嫁給郡守家的公子。」
「她爹託我爲她畫像寄去郡守府,好促這樁聯姻。」
我託着腮,不經意間問:「有我美嗎?」
聞言,他停頓筆尖,抬頭望我,似是很認真思索。
「沒有。」他說。
「我尚未見過,世間有比你美的女子。」
真會說話。
我頓覺心花怒放,湊到桌前,望着那柳小姐的美人像,饒有興致打量。
眼瞧畫中女子明眸善睞,嬌豔動人。
我眯着眼,有些不服氣道:「陸小公子,也爲我畫一張像吧。」
「讓我看看,我與凡塵的女子,又有何不同?」
他注視我半晌,垂下的眉眼隱着笑意,雙脣輕輕啓合。
「好。」

-17-
是夜,我如往常一樣,探至他窗前。
尋常時候,他總會爲我開窗的。
這次,卻沒有。
屋內也沒有任何回應。
等我找到他時,是在陸府的柴房。
不待我問是何人將他綁起來的——
「快走!」他張了張脣,只說一聲。
我腦殼嗡嗡作響,可是晚了,我驚懼回頭。
「高ťū́₉僧!就是這妖魅惑了我兒!」
陸老爺大步跨進門,滿是怒容。
隨他進門的,是個黃袍老僧。
佛珠按在我面門上,瞬間火灼般燒痛。
高僧口中唸唸有詞,我捂着頭淒厲慘叫。
「咦?」他看了我,有些驚疑。
力道微收的瞬間,我痛得四處亂竄,竟然竄出了陸府,瞬間天廣地闊,任我飄零。
最後飄也飄不起來了,倒在了蒼白月色下。
此處是一間破敗的廟宇。
我真想破口大罵。
真是倒黴催的,不但被和尚陰了,連魂飛魄散也要在這禿驢地盤!
模糊之際,我竟生了幻覺,聽見陸小公子喚我名字。
「周妍……」
帶了幾分啜泣。
臉上觸感告訴我,不是幻覺。
他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出來,跌跌撞撞的,尋見了月色下的我。
他捧着我,像捧着易碎的瓷。
豆大的淚珠落在我臉上,不停說着對不起。
我看見自己愈來愈虛幻的身體。
「陽魄……」我虛弱開口。
我不要魂飛魄散,我要陽魄。
那玩意,對鬼來說可是大補之元。
一點點就夠了。
他一怔,有些緊張:「要怎麼給?」
我聽不清,目光落在天邊,又落在他脣上。
薄而紅。
可惜,親不到了。
我這樣想着。
而那好看的脣,緊抿了抿,像是下定什麼決心,最終落在了我的脣上。
將我燙得清醒幾分。
滾燙至極的柔軟,是他閉着眼拙劣地吻我。
好半晌才放開。
「這樣可以嗎?」
他喘着氣,緋紅的臉上長睫微微顫動。
……痴兒啊。
我再忍受不住,欺身將他壓在身下,覆脣貼了上去。
「陽魄不是這麼給的,陸小公子。」
「我教你。」
……
清晨陽光灑下時,我有些怔愣。
低頭看了看自己凝實的身體,不禁欣喜。
我竟不懼陽光了。
這陽魄,果真是個好東西。
我正要站起,發現自己起不來了——
腰被人攬住。
「你昨夜是怎麼答應我的?」
陸小公子嗓音松倦,附在頸間。
「不許走。」

-18-
我走不掉了。
陸小公子太過纏人。
自那夜後,我再去找他,便一發不可ŧűₛ收拾。
況且我不得不承認。
淺嘗輒止後,這小子竟對男女之事愈發熟稔!
真是開竅了!
破曉時,我推了推他胸膛。
「我該走了。」
我可不想看見陸老爺。
自那次栽跟頭後,我都是偷偷見他,不敢隨意現形。
他落吻在我頸肩,帶着幾分強硬的意味。
「去哪?」
「去尋其他男子?」
他眯着眼,將我錮在懷裏。
哦,這事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村裏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女鬼傳聞。
因爲那女鬼總是夜探男子房間,這幾日家有適齡男兒的人家都房門緊閉。
不才,正是在下。
可是嘛,喫慣了山珍海味,尋常的粗茶淡飯,便難以下嚥了。
我一連找了好幾人。
一個個都是見我就丟魂的,癡得跟傻子一樣,真沒意思,不想碰!
雖是如此,我還是訕訕開口:
「我是隻豔鬼,要喫人陽魄的嘛,喫夠了,才能去投胎。」
不料陸小公子急了:「我的不夠嗎?」
我錯愕不已。
這奪人陽魄,本就是損壽元的事,哪能逮着一家薅呢!
我也急了,推開他:「你知不知道,與鬼歡合是折壽的!你在想什麼!」
我是很想要陽魄,也忍不住與他貪歡幾晌,可那陽魄,我每次只取一點。
我不想他短壽。
「……要多少?」
我差點以爲自己幻聽了,然而他又重複一遍。
「你要多少陽魄?」
「只要你別去尋其他男子,就是都給你又有何妨!」
「答應我,不許去……」
我第一次意識到,旁人爲何都說陸小公子癡?
何止是癡,簡直是瘋。

-19-
可我終究要走的。
我聽說,陸老爺爲兒子定了一門婚事。
那日我偷偷去尋他,見他在窗下執筆描繪。
「這是我嗎?」我打趣。
「是。」他抬頭,輕輕道:「不好看嗎?」
我細細打量,那畫上栩栩如生的女子。
媚眼如絲,丹脣含笑,原來這是我。
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黃泉河映不出我的模樣。
可女鬼姐姐說我長得極好看,我便認爲自己好看。
然而此時此刻,我纔算明朗,真是好看極了。
「好看」我正要說,他突然頓筆,一張宣紙
便被揉廢。
「可我覺得,還是沒有你好看。」
他望着我認真道。
「我答應過的,要作一幅畫給你,定然要是最好的。」
話鋒一轉,他眼眶有些紅:
「可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望着他褪去青澀的眉眼,才意識到自己已在人間停留了很久。
陸小公子給我的陽魄已足夠,別的再多,我也不要了。
我垂下眸:「聽說你要成婚了,是……周家的小姐?」
真巧,都姓周。
聽聞周家小姐,是個十足的美人呢。
陸公子卻摔了筆墨,直勾勾地看我。
「我不會娶她的。」
我張了張嘴,不待我問「那你想娶誰?」,便被擁入懷抱。
「我想娶你,不行嗎?」
他滾燙的淚落在我肩上。
臂彎也在顫抖。
簡直是空談。
我說我是個鬼啊,談何能與活人成婚?
他卻一直唸叨:「不行嗎?」
我啞然。
若是下輩子……等他此生壽盡,投胎轉世,我都是個老婦了。
可聽他這麼說,我心中竟也落了幾分念想。
我吸了吸鼻子。
「好啊,我等你來娶我。」
他抱着我的臂膀緊了緊,嗓音也沙啞。
「周妍,等我。」

-20-
我後悔了。
若我知道他說的「等我」是什麼意思,我絕對不會說出那句話。
那日,他帶着一封拒婚的信,親自登門給周小姐致歉。
而後獨自在屋中,尋了一片瓷——
我闖進屋中時,陸小公子仰面躺在牀榻上,素淨的衣袖下襬,竟被鮮血染得如喜服般紅豔刺眼。
「你瘋了!」我不管不顧地衝上前,企圖止住湧出的鮮紅,然而都是徒勞。
止不住,我止不住啊。
我徹底慌了神,可他卻微微偏過頭,眸光已有幾分渙散,張了張發烏的脣:
「周妍,不要走得那麼急。」
「等等我。」
瘋子,這個瘋子!
「你放屁!我等你個屁!」我終於破口大罵,顫抖着後退了幾步,慘笑道:
「你不會死的,陸公子,你會長命百歲的。」
不再看他,我幾乎沒有停歇地,奔出房門,在陸老爺面前顯了形——
陸老爺手中的茶碗碎在地上。
「是你!」
沒有管他驚疑憤怒的目光,我拉着他,聲淚俱下:
「你兒子……求你了,快去看你兒子!」
……
陸老爺趕去得及時,陸府亂作一團。
家僕腳下生風地拉來大夫,包紮,下針,止血。
連陸老爺珍藏的那株上了年歲的老人蔘也薅出來熬湯吊命。
不肯喝,就灌。
這樣折騰,半死不活的陸小公子竟保全了性命。
只是在牀榻上躺了半月。
但是這樣,他和周家小姐的婚事也徹底黃了。
我以爲陸老爺會將我綁了送去超度,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的確憎惡。
最後卻說:
「那高僧說你是什麼天地靈物生出的靈魄,仙緣在身,殺不得,你以爲你與我兒相見,我一點不知麼!」
陸老爺是個彬彬有禮的鄉紳,平日待人溫和。
可此時,他躬下身子,身形如此蒼老。
「可既然是靈物,緣何要來害他!做這妖邪纔會做的勾當!」
他揮手,透着蒼老許多的疲憊。
「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兒面前。」
他的話一句句敲打在我心上,我張了張脣,如鯁在喉。
最後只凝成一句:「對不起。」
可我有什麼資格說對不起。
我是隻鬼,只爲奪他陽魄而來。
我確實是在害他。
等他此生壽盡,回過神來,不奔去黃泉提劍殺我就不錯了。
我在奢望什麼?

-21-
我在陸小公子身邊待到了第十年。
再沒有在他面前現形過。
他身體養好以後,還是坐在那扇窗前,提筆描畫。
只是再沒有畫過別人。
那一卷又一卷,都是我的樣貌。
只是畫到最後一筆,又被他撕毀。
他也沒有再娶別人,哪怕有貴女看上他,要死要活要嫁給他,全被他推辭了。
他有時望過窗邊,會低聲喃喃道:「騙子。」
「爲何不等我?」
我不會等他的,他得好好活着。
人的一生啊,是多麼寶貴的東西。
我爲了那短短二十餘年的壽元,傾盡所有。
他憑什麼輕易放棄?
我在窗前靜靜看他。
陪他作畫,陪他看月,陪他思念愛的人。
第十年,我待不下去了。
再晚點些,就要錯過投胎的時間了。
臨走前,我又去見了他一面。
他坐在窗前,筆尖行雲流水的,是早刻畫了千百遍的輪廓。
就這麼癡癡的,貫注心神一筆一劃勾勒。
這次,他沒有再撕毀那畫。
直至在那女子的脣間。
點上最後一抹硃色。
「好看嗎?」
我呆呆望着。
抬頭,是他望我。
可我沒有顯形,他看着的,只是空無一物的窗前。
突然笑了。
「周妍,我知道你在。」他輕輕道。
我不敢說話。
沒有得到回應,他低頭,凝着畫上女子,又喃喃自語:
「好看嗎?」
好看。
好看極了。

-22-
我在奈何橋飲湯前,孟大娘子問我:
「你這又是何苦?」
我說,我只是想去看看凡塵罷了。
不是作爲鬼,而是作爲人,去真真體會人世。
陸小公子整整給了我二十年的陽魄,這二十年,雖然短暫,卻又十分漫長。
二十年,嚐遍人間悲歡,足矣。
等我回來,理應還他的恩情。
孟娘嘆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竊人陽魄,借人壽元,本就是極損陰德的事情。
哪怕我投胎爲人,也必然是個賤命。
所謂命比草賤,輕若塵埃。
而且,壽元耗盡時,會死得極爲折磨,極爲痛苦。
我還挺怕痛的。
我和孟娘說,真到那時候,若是有個人,能替我結束這痛苦便好了。
說罷,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
我投胎做了浣溪村周鐵匠的女兒。
我的命的確比草賤,只要十個銅板。
而壽盡之日,也的確痛不欲生。
只是我低估了那痛楚。
那夜,我在牀榻上苦苦掙扎。
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映入眼簾的,是相公俯在身前。
「疼麼?」他問,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撫着我的臉,有些顫抖。
「周妍,是不是疼?」
疼,疼啊。
相公,幫幫我。
那時,我想說的是——
幫幫我,我不想再這樣痛苦。
像是聽見我的心聲,陸硯之溫涼的手放在了我脖頸間。
可是最終,又移開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於額頭上的一吻。
輕輕點下。
他溫柔道:「睡吧。」
撫着我的發,像哄孩子。
「睡醒,就不疼了。」
痛楚隨之消散,我睏倦地閉上眼。
沉沉睡去。

-23-
黃泉河畔,我又遇見了當年的女鬼姐姐。
她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般,拉着我的袖子汪汪哭泣。
「妹妹啊!你害得姐姐好苦!」
「姐姐是教你奪人陽魄不錯,但那可是黃泉的府君!府君!你怎麼去奪了他的陽魄啊?」
……我也不知道那陸小公子,就是府君的轉世啊。
「你是投胎去了,不知道他回來的時候發了好大的火!連閻公都勸不住,我們這些女鬼全被他盤查了個遍,連熬湯的孟姐姐都沒放過!」
她拉着我,捶胸頓足,似要將多年的冤屈悉數發泄出。
我心中愧疚,拍着她手背安慰:「好姐姐,他可是罰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罰了,罰我在這數石子,咦?我數到多少來着?十一萬零一……」
我:「……」
我正想說我回去勸勸府君,她驀地轉過頭,關切打量我。
「別說姐姐了,妹妹你纔是,做了這等事,府君他可有罰你——」
她扒開我衣袖,爆發出了尖銳鳴叫。
目光所及的肌膚上,落滿了纏綿留下的扎眼紅痕。
我有些尷尬。
……這算懲罰嗎?

-24-
「相公。」
我站在案臺前磨墨,瞧了瞧陸硯之神色,輕輕喚他。
「嗯?」他筆尖停頓。
我揉了揉手腕,又捶捶腰:「累。」
陸硯之笑了:「坐着磨啊,又沒讓你必須站着。」
「不磨了!你自己磨吧!」我徹底甩手, 不幹了。
不伺候了!我還要他伺候我呢。
府君又怎樣,府君也是我相公。
我又湊過去看他批的公文。
密密麻麻都ẗûₐ是字,看得眼睛痛。
這麼對比,好像研墨也挺輕鬆的。
我丟了墨條,擦乾淨手,拿起了那幅美人畫,細細端詳。
哎,畫得真像。
「好看。」我喜滋滋道。
「相公畫得真好看。」
這話, 是說給陸硯之聽的。
當年他問我時,我沒能回應他。
這次, 我得好好回他。
「你那日去縣令府上, 究竟是作何?別用治病那套說辭糊弄我。」
其實我一直想知道, 這畫上究竟有沒有妖魅。
若沒有妖魅, 緣何那縣令公子會突然發瘋。
「除妖。」陸硯之勾脣淡道,目光也落在這畫上。
他當初繪這畫時,耗盡了心血。
因而畫中女子,得了他的癡念,幻化成了精魅。
只是他沒想到, 這畫成精後,四處蠱惑他人,殘害無辜性命。
因此他去縣令府上, 除了那妖魅。
不足百年道行的小妖,除去不費吹灰之力。
至於這畫,縣令是不敢要了, 他也沒有要留給縣令的意思, 帶回了家中。
至於周妍看到的, 確實是幅普通的畫罷了。
他作爲陸小公子的生身壽盡後, 已明白了一切。
千年前, 他同閻君對弈,最後卻於一子之差輸與閻君。
那棋子, 被他丟入黃泉,生出了女魂。
因是器物生魂, 未記錄陰司命簿上, 無法轉世投胎。
冥冥之中, 那不甘心的女魂又尋見他的轉世身, 奪走他的陽魄。
因果輪迴, 一切註定。
她身上有他的陽魄,再找到她, 不費吹灰之力。
只是那時的周妍,着實落魄。
骨瘦如柴的身子裹着單薄的衣, 被ţŭ̀₍她父親拖拽着。
饒是如此, 好奇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將他打量。
他帶走了她。
與周妍成親的那晚,紅燭搖曳,暖帳生香。
他問她可喜歡他。
他知道,哪怕她已飲下孟婆湯, 忘卻前塵, 可她身懷着他的陽魄,那陽魄遇了原主,自會生出親近。
所以, 她一定會喜歡他的。
喜歡到無法隱忍的,與他肌膚相親。
就像他從前也喜歡極了她。
所以,他來赴約了。
赴那個來生娶她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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