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姜易平認識快十年,我求過他三次。
救我,愛我,毀了我。
他無一做到,卻也無一沒做到。
-1-
故事追溯到高二那年。
在確診躁鬱症的第五個月,我依舊厭食,厭世。從前的學校也不願意再接納我。
於是,在父親的安排下,他花了許多錢買通關係替我換了學校,試圖讓我在新的環境裏改變現狀。
班主任知道我的情況,因此對我格外優待。不論是座位,宿舍,還是前後桌,她都讓我自己選擇。
文科班的女生居多,且大多嘴碎。
從被老師每日叫到辦公室監督我喫藥開始,我有躁鬱症的事情就被她們刨根問底追問不停。
因爲我的孤僻,也因爲我的特立獨行,不論在哪兒,我往往都是圈子之外的人。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們在茶餘飯後都悄悄議論着我。
直到有一天,同寢室的室友閒聊提起,我才明白在悄無聲息裏我已經成了學校名人。
「今天放學的時候田甜她們又把我堵在樓梯口了,還問我徐湄晚上會不會夢遊,怕不怕她半夜夢遊起來殺我們。」
我喝水的動作一頓,她們問的主人公正是我。
「那你怎麼回答的?」
「還能怎麼回答?我又沒見過她夢遊,只能說不知道啊。」
她們從來不會爲我辯駁,在她們的小集體裏,我永遠都是外人。
將水杯放在桌面上,我上牀把牀簾拉得死死,平躺下來,這才鬆了口氣。
一個話題開了閘,就永遠不會合上。
從最開始她們只是暗自在私下議論,到逐漸變得當着我的面開口問道:「徐湄,你今天喫藥沒有?你多喫點吧,萬一哪天犯病了危及我們的人身安全就不好了。」
她們模樣端的是善意,說出來的話卻比冰錐還要傷人。
我也曾想過反抗,將這事告訴了班主任,但是等來的結果卻是教導處的談話,整個高中部都知道我徐湄名聲在外。
但他們不知道,流言蜚語是真的能殺死人。
-2-
初見姜易平的時候,他真的很討人厭。
姜易平是學校出了名的校霸,不止於他胡作非爲,更是因爲他真的有個當校長的爸爸。這也從根本導致了他骨子裏的桀驁不馴。
深夜,幾盡無人的時候,我還待在亮着燈的教室裏沒有回去。
我坐在頂樓的陽臺上。
我呆滯地看着寂靜寡淡的夜空,無星無月。
身旁忽然露出個腦袋,出現一個人。他右邊的脣角微勾,嘲諷的開口:「你不會真的有不好的想法吧?」
我只是瞥了他一眼,沒有回他。
他卻開始自顧自地開口,喋喋不休:「你可真稀奇,乾坐在這裏幹什麼?你不會還等着有人同情你,來安慰你吧?」
「你要是真能把你想法實施,我今兒就現在這兒給你鼓掌磕個頭,敬你是條漢子!」他像是篤定我不會,又或是不敢。
我終於轉過頭仔仔細細地瞧他,對上他那雙看戲的眼,短短的幾十秒像是博弈,不論輸贏。
到最後,我只留給他一個自嘲的笑,這才定了心神。
我眼眸微垂,無神地點點頭。
他像是心軟了,又或者覺得自己語氣過重,又補了一句:「好好的整天瞎想些什麼,是我嘴賤說錯了話,我扇自己巴掌,你別這樣。」
姜易平真的打了自己一巴掌,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
他送我回到宿舍樓下,藉着微弱的燈光,我才發現他的臉被扇的那一邊已經微微腫起,紅成一片。
-3-
那一晚之後,姜易平像是抽了瘋。
他非但沒有避着我,甚至還濫用特權搬到我身邊當同桌,洋洋得意地笑看着我。
他像個跟屁蟲,總跟在我身後。
縱使我去女廁,他也蹲在廁所門口捏着鼻子,等我一出來就抱怨:「上個廁所怎麼磨磨唧唧,下次快點。」
我冷眼睨他,他便訕笑開口:「那,下不爲例。」
我也時常懷疑姜易平是屬蚊子的,跟在我身邊整日裏嗡嗡地叨叨不停,趕也趕不走。
不過有了他,唯一的好處就是很少再聽見有人議論我,惡意中傷我。
畢竟他權勢滔天,大多人都是欺軟怕硬。
我也漸漸適應了身邊跟着一個他。
適應了出廁所就看見他憋得漲紅的臉;適應了他每天帶着我去食堂插隊別人敢怒不敢言;適應了他帶着我光明正大上課睡覺等下課;更適應了他明明心軟的要命嘴上卻安了刀子刀刀致命。
我對姜易平從無話可說到無話不說。
直到他看見我手上的傷疤。「你這是受了家暴還是怎麼回事?」
我掙扎着想把手抽回來,他卻死死抓住我的手腕,用另一隻手將袖子拽住。
「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可就讓大傢伙來看看了啊…」話說得漫不經心,他面上卻緊緊蹙着眉。
我頓時冷了臉,沒再說話。
他知道我脾氣上來,連忙鬆開了手,撓了撓頭。見我別過臉不搭理他,沉沉嘆息一聲。
我和他僵持到最後一節晚自習。
他先打破沉默,說要借我的卷子糾錯題,還我的時候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心形,臉上還掛着一如既往地痞笑:「總是馬着個臉給誰看,開心一點啦。」
他衝我做鬼臉,還故作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我到底沒忍住笑出聲來,這是沒有對不起的和好。
回到宿舍,我正準備抄題。
看着那張心形的試卷,拆的時候我內心還有一些惋惜。
試卷張開,裏面一張裁好的白卡紙順勢落在地上。
上面是他寫的話。「許多的事情都是我們無法選擇的,雖然我並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纔會變成現在的樣子。但是,倘若你不滿意現在的生活,完全可以去自己創造自己喜歡的未來。你的存在即意義所在,要堅強,要向陽。」末了,最後還畫上了醜乖的笑臉,和他一樣又拽又猥瑣。
後來,我敞開了心扉。
他知道我母親出軌父母離異,而我抑鬱四年無人帶我醫治;也聽說了我出現幻聽幻覺夜夜噩夢,醒來癱在牀上四肢不可動彈。
那次,我哭着對他說:「姜易平,你救救我。」
姜易平摸了摸我的頭,柔聲說:遇見他,我命不該絕。
-4-
餘下的盛夏時光,是璀璨的陽光勾勒似火的熱情,是蟬鳴聲在樹梢孜孜不倦,也是風與葉在塵沙間速寫的纏綿。
倒數的日記翻了一篇又一篇,在緊張嚴肅的氛圍下我和他顯得格格不入。
他是世家公子,就算他再怎麼荒唐也有家業上趕着等他繼承。
我和他是不同的,爲了治病我爸早已經掏空了家底。
也許是他察覺到我的不對勁。
終於有一天,他先開了口問我:「高考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這個問題確實困擾我許久。
我杵着頭,沉吟好一陣纔回他:「我想去寫書,但是我應該是上不了岸的。」
上岸即指考入理想的大學。
「寫書啊…那確實有些硬性要求的。不過,上不了岸那可不一定,這主要還得看你想不想。」
他故作高深莫測:「我姜易平是誰,我可是佔據學校一方霸業的霸主。你作爲我的小弟,只要你想,這個小小的願望我也不是不可以滿足的。」
我原以爲他說得那麼玄乎,是要給我開後門。
我的確想錯了,但是我後來也沒有後悔。
就因爲我鬼使神差地點頭,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帶着我過上了日夜混淆的生活。
十點最後一節晚自習,回了寢室收拾完便是十一點了。每每這時候,他就準時彈來視頻,帶着我日也啃書,夜也啃書,不知所爲的熬到凌晨三四點。
周圍人都說新奇,他竟然也會好好學習。
後來我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幫我。
他說,爲了滿足你的願望啊。
或許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於我而言就已經不再是所謂的跟屁蟲和蒼蠅。
這感覺比盛夏的第一縷陽光還要溫暖照人,抑或者他真就成了我的光。至少,直到很多年以後,那個痞笑刀子嘴的男孩都永遠藏在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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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將各奔東西。
高考前一晚班上組織了聚會,他們說:「敬我們三年同盟情誼,敬我們三年師生友誼。」
這些都不是我要的。那一晚我只喝了一杯酒,敬的是姜易平。
紅綠交織昏暗的燈光,一縷夾雜在裏面的白透在他眉眼間,本就清澈的眼在那一刻更爲璀璨明亮。
「姜易平,你眼裏有星星。」我如是說。
他說他不信。
「高考之後還會見面嗎?」這個問題壓在我心頭一個多月,我還是沒忍住開了口。他吊兒郎當地揉了揉頭髮,細細地看着我打量了許久。「我倆都是半吊子,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說不準兒能考在一塊兒去呢。」
我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他手中搖晃的紅酒杯微醺,仰頭喝下之後我看見他的臉頰悄悄爬上一抹嫩粉。我笑他,他的酒量就這啊。
姜易平惱了,聚會只進行了半場就把我拽回了學校。他抱着厚厚的一本英漢詞典當着我的麪攤開來:「臨時抱佛腳。就現在,你背不完今晚就別回去。」
我連忙擺手說不行。他環胸俯視着我,空氣似乎也在那一瞬停滯了片刻,直到他突然輕笑出聲:「你也就這啊。」
美好的氛圍,都被他這句就這全然打破。
我吸了吸鼻涕,裝作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對,我就這。」
我們溜回來的時候是晚上八點。
而我抱着書啃到十一點就已經熬不下去睡着了。
第二天被室友叫醒的時候,我始終沒想起來我是怎麼回來的。室友拿我開玩笑:「昨天十一點半的時候姜易平把你拖回來的,他說怕你睡教室被狗叼走了。」我淬了口水,直罵他不是人。
可是回過神,去考場的路上我還是沒忍住溼了眼眶。
我不否認我是個弱者,我不能想象如果生活裏真的沒了這個跟屁蟲,我是不是又會一下被打回原點,跌入谷底。
我貪婪的還想要更多。
車停了,姜易平乘坐的車在後面,還沒有到。
我無意間餘光瞥見旁邊的花臺裏嬌豔花叢中生出一根格格不入的狗尾巴草。
那根狗尾巴草像極了我。
我緩緩挪動步子上前將它摘下,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裏瘋狂的想法告訴着我:說吧,把你全部壓在心頭的話都說出來,把你所有執念一般感恩戴德的話都變成一句最原始,最簡單的……。
我做了,硬着頭皮做了。
在所有人都忙着進場的時候,我獨獨停在了隊尾。姜易平遠遠的一眼就看見了我,他在朝我走來。
狗尾巴草被我虔誠的雙手奉上,那一刻我如數盡奉的還有我一顆赤誠的心。
「姜易平,你等我。」
他接住的手停在半空,眼神換了又換,從詫異到震驚,最後停在了漠然。我不知道在那一刻,在那短短的一兩秒鐘,他的心緒究竟飄到了哪兒,想了些什麼。
我只知道,他漫不經心地接過狗尾巴草,用着最淡漠的語氣說:
「走吧,該進場了。」
他將那根草丟進垃圾桶的動作就像隨手丟垃圾一樣熟稔。
他沒有回頭。
我渾渾噩噩的進了考場。
第一堂考試,由於我的胡思亂想導致又犯病了。120 來得很快,暈過去之前,朦朧間我看到有人將我抱起來,大喊着救命。
他身上的氣味很熟悉。
醒來的時候,姜易平在我身旁,我爸在病房外面。
「你以爲你這樣做我真的看不起你!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你就是個瘋子!」
「收起你那些不知所謂的情緒,我討厭你,厭惡你!」
「算我拜託你,從此以後,我們再無瓜葛,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他的模樣很頹廢,他說的話和他的模樣截然相反,字字尖銳。
他說完就要離開,我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次,我哭着對他說:「姜易平,算我求你,我求求你,別離開我。」
姜易平拽開了我的手,我被重重的推回病牀上。
那一刻他似乎有過不忍,也只是片刻,然後他神情厭惡地說:
「滾!」(截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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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重回了深淵。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是不是所有的懦弱都來自於依賴?
在那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活着。
直到我聽說我犯病的時候,除了姜易平之外,還有我爸在旁邊。我整整昏迷了兩天兩夜,他在屋外走廊守了我兩天兩夜,滴水未進,什麼也沒喫。他爲了給我交住院費,親戚走訪借便了錢。
有天我叔叔他們來看我,隔着房門我聽見他們對我爸說,我爸攤上了我真是倒了血黴。
透過窗,我看見他搖了搖頭,沉沉嘆息一聲:「她是我的孩子。」
出院之後,學校通知我,我可以復讀補考。
我沒有猶豫,填了表之後換了班級,寢室。一切好像又換了個環境。
這一次我很努力,我爲的是自己,也爲了我爸。
事實證明上天真的會眷顧有準備的人。
我重新奮鬥努力了一年。這一年,在他們口中的我好像變了一個人。
我一貫的不愛說話,獨來獨往,但是我少有再犯病,沒有發瘋。
我不知道在和誰較勁一般,比從前姜易平在的時候更加努力。喫飯,休息的時間被我擠了又擠,因此好一度我患上了嚴重的胃病。
後來,在看到高考考場不是去年的那個場地的時候,我心下慶幸,隱隱鬆了口氣。
結果出來的時候,成績意料之中,說不上優異,但是上個一本綽綽有餘。
但是學校說,有一筆匿名的資助金打來,指明是給我的,讓我出國留學。
我不知道是誰給的,但是我確實需要這筆錢。
一是我真的期望可以出國留學,真正意義上換個環境。
二是,這筆錢可以抽出來還我爸借的那些錢。
領的時候,我當着校領導的面寫了欠條,按了手印,錄了屏。
不論是不是無償,我承諾五年內必定還清。
於是,我孤身踏上了去英國的行程,在夏爾頓大學深造四年。
時間確實是一劑良藥,可以沖淡傷痕。但是,事實又是,痕跡不論再小,都不會完全消失。
姜易平被我藏在心臟最下面的那條小縫裏,好像從未來過。
回國那天,下飛機的時候出了意外。一個我後座的乘客忽然暈倒在了原地,是心臟病突發。暈倒這種事對我來說多的像是家常便飯,但是正當我要上前的時候,有個女孩子搶過身去給他做心肺復甦。
她沒有提醒,但是我從善如流地蹲下身在她旁邊翻找,那個暈倒乘客的包裏有速效救心丸。
她接過藥的時候愣了一瞬,對我笑了笑。
「我叫宋玉。」事後,我和她一起出的機場。她伸出手要和我認識,我本想拒絕,但是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女孩,我沒忍心。
「我叫徐湄。」我和她就算是認識了。
深交之後我才知道,她是個真正的富家千金。
她家是 C 市有名的房地產開發商,就是隔壁的 S 市也有融資。
C 市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再回來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從前的同學都散在這座城市或是其他城市的各個角落,認識的人也少有見面的時候。
我回去的那天去見了我爸。
我答應他,我以後要好好的。
我在 C 市找了個工作,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奮鬥三年後我終於在 C 市買了個不大的房,纔算是和我爸真正安了家。
那一年,我 26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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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爲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姜易平。
但是命運是真的邪門而又湊巧,不論結果,兩個人還是見面了。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我和宋玉認識了三年,我們雖然關係不錯,我也一直知道她有個婚約對象。但我始終沒想過那個人就是姜易平。
那一天,是在我第二次放了宋玉鴿子之後,終於答應了當天去陪她挑選婚紗。
她總是跟我罵罵咧咧,說我不是個稱職的朋友。對象不幫她把關就算了,就連挑婚紗還一次再一次地放她鴿子。
看見姜易平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放她鴿子這件事是冥冥中就註定了的。
「誒,你看這身怎麼樣?」她身上穿着一件深 V 魚尾的緞面婚紗,一隻手上拿着另一件刺繡重工的,鑲了水晶鑽的蕾絲邊婚紗。
我裝作沉思,猶豫了好一陣:「你手裏這套更適合你。」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滿,低頭看着鏡子細細打量:「爲什麼?」
「深 V 你襯…」
「玉玉。」我話還沒說話,便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那道聲音,就好像一把刀刃,破開厚繭,從我心底的縫隙裏將那個封印多年的人重新挖了出來。
我轉頭有些不可置信,他才下車。
西裝革履,和從前儼然換了個模樣。
他臉上沒了從前的痞笑,淡漠的眼神有些刺人。直到視線掃到我這裏,我和他都愣在了原地。
「你怎麼纔來?認識一下,徐湄,我的朋友。」宋玉聲音發嗲,掛在姜易平身上撒嬌。姜易平沒有理她,深邃的眼不是曾經的清澈,他只在看着我。
「我和她認識,高中同學。」他終於開了口,將身上掛着的宋玉扯了下來。
姜易平沒顧及宋玉的不高興,看了下手腕上的表,低頭說:「我還有事,既然她在那就你們先選,賬單劃我的卡。」
我一直沒有說話,目送他的背影上車,直到離開。
女人都是敏感的生物,縱使宋玉察覺到氣氛有些詭異,但是到底沒說什麼。
她最後要的還是那套深 V 的魚尾。
她問我僅僅是因爲只有在面對抉擇的時候,人才會清楚自己更捨不得的到底是哪一個。
一場無聲的鬧劇拉下帷幕,我沒提,姜易平沒提,宋玉也沒問。
-8-
宋玉並不是真的不在意。
直到她把一個木箱子託人搬到我家,一張欠條和匯款憑證打到了我臉上。刺痛感才清醒地告訴我,一切纔剛剛開始。
女人的報復心向來都是極強的,宋玉也是。
「我不和你扯好朋友搶男人那一套,你和姜易平是過去的事,那就當做翻篇了。」
我跪趴在地上,身旁散落一地的是欠條,憑證,還有一大堆小紙條。小紙條是普通的作業紙,裏面都是我和姜易平高中三年上課的密紙傳書,末尾大多都有一個醜乖的笑臉。
那些紙條裏,上到哪些教師辦公室戀情,下到哪些同學心口不一干的壞事,一個個話題都是姜易平起的頭,我收的尾。
宋玉注意到我並沒有仔細聽她說話,視線還停留在紙條上,她也不惱。「你高考之後收到一筆三十萬的資助金是姜易平給的。」
我睫毛輕顫,這才抬了眼看她。
「我沒別的意思,這裏欠條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得你徐湄的名字,按了的手印也是你徐湄的。你說的五年內還清,但是現在整整逾期了四年。」
她話音一頓,從包裏掏出手機來,手指戳屏幕的聲音格外清楚。
末了,她把手機翻面正對着我面前開口:「我也不要多了,逾期一年那你就多還 20%,你一共逾期四年,就是 80%,本金加利息,一共五十四萬。」
她把手機收回去,嘴角微勾,有些嘲笑的意味:「現金還是刷卡?」
我手扶着桌子踉蹌起身,腦袋已經有些渾渾噩噩。
「我現在拿不出這麼多錢。」
這是實話。
我留學在外,學費,生活,各種都要錢。回來之後努力打拼纔買了房,現在已經沒有多的錢。
我並不是不想還錢,只是我試着聯繫過學校,學校也沒有給過我匯款人的信息。那就好像,他只留下一筆錢,然後就消失沒了蹤跡。
宋玉嗤笑一聲,跨過我和她之間木箱散落在地的零雜東西,扯着我的頭髮,滿含威脅的意味開口:「你已經逾期了四年,我就要你今天還。」
我沒說話,只是閉上眼,眼角有些溼潤。
「你別裝可憐,這一套對我來說沒用。」她鬆了手,將包放在桌上,坐在沙發上。她從包裏掏出一盒女士香菸,我有些詫異,我並不知道她會抽菸。
她緩緩吐出煙霧,手豎在桌上,撐着下巴緩緩開口:「你要是拿不出錢,也不是沒有辦法。」
「C 市有個 KTV,名字叫寶格麗,那裏正缺小姐。嗯…一場好像是…」她頓了頓,又吸了口煙才接着說話:「一場 500,一個半鍾。你要是厲害,晚上八點上班,凌晨五點下班,夠你賺了還錢的。」
我知道她在羞辱我。
「我會還的。」可是我沒有辦法,只有這句話。
「我說了,現在就還。你拿不出來,子債父償,我就去找你爸。你們要是都拿不出來,那就等律師函走法律途徑,你們一家子都去蹲大牢。」
宋玉步步緊逼,她最是知道我的把柄。
那一刻,我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時間,地點…我去。」
宋玉笑了。
她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巴掌。
如果不是我已經犯病,四肢僵硬動彈不了,我真的會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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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了寶格麗,那是整個 C 市最大的夜場,魚龍混雜。
最可笑的是,那家 KTV 是姜易平名下的。
宋玉不是矯揉造作的小姐,她有錢有權,我落得這個地步也是咎由自取。
領我過去的時候她派了人跟着我,是個身高一米九的壯漢。填表的時候,是那個壯漢給我填的。
每個小姐都有個藝名,其實就是代號。他填表的速度很快,在藝名那一欄我清楚地看見他寫的是「小三」。
我沒說話,也沒怨他。我怪我自己,到這個地步活該。
從那天開始,我食宿都在這個地方。每晚八點上班,凌晨五點下了班洗漱睡覺。
我和別的小姐不一樣。她們是自由的,而我日夜門外都有人跟着,宋玉說那是給我的保鏢,以後就算衛生巾都由其他人代勞去買。
寶格麗生意確實好。小姐們清一色的黑白蕾絲裙,只到大腿根,走一步就能看點裏面白花花的大腿根和底褲。上面是深 V,到胸溝那一截,兩邊肩膀是吊帶。
「湄姐,C30 的包房點名要你,來頭好像還不小,一個半鍾。」身穿西裝的男人長的秀氣,名字叫簡潔。他是領小姐試臺的掛名經理。
他叫我的時候,我正靠在透明玻璃的牆上抽菸。
第一次抽菸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那天是一個滿身肥肉的彪漢一隻手抓着我的頭髮,一個瘦弱的男人掰開我的嘴,彪漢的另一隻手將點燃的煙使勁塞到我嘴裏。「臭娘們兒裝什麼清高,來了這個地方你還想裝純情?臭婊子立牌坊哈哈哈…」
我側了身,手上的煙還沒掐滅,又深深地猛吸一口。確認煙芯已經見了底之後,我把菸頭懟到牆上滅了剩下的火星。
「知道了。」
簡潔領我過去的時候,我身旁還有另一個姑娘,也是小姐。
這時候,我已經在寶格麗呆了一個多月了。我適應了這裏的生存規則,你要長得美,還要玩兒的開。
我不是沒想過跑,之前試過一次。
看我的人把我抓回來,關在什麼都沒有的空屋子裏不喫不喝餓了三天。
我想死,我用頭撞牆。宋玉給我發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律師函,一張是拍的我爸正在修剪陽臺花草的照片。
我犯了病,直接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看守我的壯漢轉達了宋玉的原話:你耽誤了整個 KTV 的業績,罰款 3 萬。
那一天,我熬了半個月賺的錢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我無數次地在想,是不是那一次我沒要那來路不明的資助金,就不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人不人,鬼不鬼,活不好,死不成。
「咚咚。」簡潔在叩門,我回過了神。
先進去的是簡潔,然後是和我一起來的小姐,叫六六,而我,叫小三。
包房裏很吵,放着上世紀的老歌,燈光是紅藍色的。
「誒,哪個是小三啊?」開口說話的是個滿身肥膘的中年人。他身邊兩個男人,一個一直淡漠的喝酒,事不關己的國字臉男人;另一個和肥膘男人對視笑着,身材消瘦,模樣不懷好意。
我穩了心神,笑意不達眼底,走了過去。「是我呢。」
六六似乎有些不服氣,連忙就要擠上來,卻被瘦個兒男人扯了過去。
服務好是有小費的。
「你這名字取得真好,你要是想當,哥哥我出錢包你。」他油膩的臉湊到我跟前,肥手不老實的在我的腰和背上摸索,勾住我肩膀上的吊帶,笑着。
我沒說話,去桌上開了香檳。
寶格麗也好,有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酒。
「來,我先敬你一杯。」我迫切地渴望酒精將我麻醉,只有一切都不清醒的時候,我纔不會覺得自己髒。
當他的臉就要湊過來時,我連忙把酒杯格擋在中間,他是 KTV 的老手,懂我在避他。
「啪」,清脆的聲音不是打我的臉,酒杯被他丟到了地上。他按着我的肩就要把我撲倒在沙發上。
我想推開他,但是我的力氣顯然不夠。
六六在一旁從容地坐在瘦個兒男人身上,吻着他的臉勾着他的衣領,眼睛看的卻是我這一邊。
「哎呀,就讓哥哥玩兒一下又不會少塊肉,三兒姐你快別不給面子啊。」
她說着風涼話,等同於火上澆油。
我驚恐地瞪着眼,淚水打溼在皮質的沙發上。
我想尖叫,他的手捂住我的嘴。
「起來。」剛纔喝酒的淡漠男人動了,走到我面前將我身上的男人扒開。肥膘男人有些不滿,卻也沒說什麼。
那個男人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眼,最後從桌上抽出幾張紙巾給我。
「去洗手間收拾一下。」
我想動,但是動不了。
「抱歉。我好像,犯病了。」
聲音小的如蚊啼,那個男人連忙上前打量我,最後摸上我冰涼的手臂。
他惡狠狠地盯了一眼肥膘男人,那個人卻支吾着:「這關我什麼事?來這兒不就是來玩兒的嗎?我去叫經理過來,這種有病的怎麼放進來的?」
「坐這兒!」男人低沉開口,肥膘男人立刻不動了。
我看見他從一旁的公文包裏拿出手機來,屏幕很亮,光有些恍人。
他打了個電話之後將我扶坐了起來。他在抽菸,沒說話。
-10-
我知道他肯定叫了人來,但是我沒想到來的人是姜易平。
音樂聲停了,周圍亮的是白光。
姜易平把我抱起來的時候,我渾身上下已經快僵了,縱使包房裏開着暖氣。
那一刻我漂泊的,支離破碎的心好像忽然找到了棲息的港灣。我安心地閉上了眼,我知道,他在我耳邊叫我。
我很想說,姜易平,你來晚了。
你能不能再早一點來,在我被宋玉打那一巴掌的時候,你就應該過來。
但是已經這樣了,我被無數的鹹豬手揩過油,我自己都覺得髒。
醒過來的時候,姜易平在我身邊。我好像回憶起了那一天,姜易平說這輩子都不想見到我。
他的眼睛裏都是紅血絲,模樣看上去有些憔悴。
「醒了?」他的聲音很低。
我很想不看他,但是隻他一說話,我所有建築的堡壘便頃刻間瓦解,分崩離析。
我哭了,我承認,我很沒用。
我啞着嗓子開了口,聲音很難聽:「姜易平,我求求你,毀了我吧。」
姜易平沉默了許久,用極低的聲音回我:「乖,說什麼胡話。」
-11-
我被姜易平帶走了。他抱着我上車,又抱着我下車,直到到了他自己居住的小區。
姜易平很仔細地照顧我,好像我是個易碎品。
他沒問我爲什麼會出現在寶格麗,他只告訴我,他和宋玉解除婚約了。
姜易平很溫柔,很耐心地坐在我牀邊對我說:「宋家是我爸生意上的朋友,我和她的婚約是我爸定下的。」
「我還以爲,真的就不會見到你了…」他很少這樣連一個字都要溫溫柔柔小心翼翼的。
我沒看他,只是對他說:「姜易平,我放下了。」
不是我放下了,是我配不上他了。
我覺得我無比的髒。
「我不會犯病,也不會死。」我的聲音很輕,他很認真地聽我說話,沒有回答,只是摸了摸我的頭髮。
姜易平出去上班的時候,我本來要收拾東西離開。走到門外的時候,忽然有個快遞小哥送來包裹,是個文件袋。
他說收貨人讓我代簽。
我把東西放在桌上,正準備離開,餘光瞥見寄出地址是 C 市的縣醫院。
好奇心驅使下,我拆開了它。
就診人:姜易平
病例:迴避型人格障礙
病史:約十五年
病因:幼年目睹家人離世而導致後天迴避型人格障礙,主要表現爲心理自卑,敏感,退縮。
我沒有走,我知道,這是姜易平要給我看的,他有話要對我說。
姜易平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桌旁,手裏拿着他的就診單。
「十二歲那年,我媽死在我面前,出車禍被撞死的。我爸總說是我把我媽害死了,我也覺得。後來莫名其妙查出來患了這個病,我爸就沒再管過我。」
他一邊說着一邊走過來,手裏的包放在桌上。
「我其實挺自卑的,但是我要強。很矛盾吧?」他笑着,撓了撓頭,坐在我對面。
「你那天跟我說的話,我可高興了,但是我給不了你未來。你啊,本來就是個笨丫頭,愛出岔子,再加上我…兩個人放一起這是非得要把醫生都請家裏才能安心的。」姜易平自嘲地笑了笑,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沒有拒絕他,也沒有反抗。
我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這些年他真的變了很多。
「你不在的時候,我很積極的配合治療呢。你是不知道,那些藥真的是苦死人,我總算知道你之前爲什麼總是避着老班看你喫藥了。我跟你說啊,七年,真的,絕了。那苦不拉幾的東西小爺我喫了七年…」他繪聲繪色的說着,面上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我安靜的聽他說着。
「所以,我們在一起吧。」
我被這忽然來的不搭邊的話愣在原地。
姜易平很認真的看着我,起身彎腰伸手劃了下我的鼻樑。
「我們,在一起吧。」
-12-
高考一別八年之後,我和姜易平在一起了。
明明是個快奔三的人了,偏偏還像個小孩似的跟我鬧騰。
他說他要娶我,就在今年。
「我爸找人給我算了命,三十七歲前不宜嫁人。」我轉了轉眼睛,隨口一謅。
我不想輕易就答應他,我怕他是覺得對不起我,所以可憐我。
姜易平一愣,沒說話,只是掐着我的臉親上我的嘴:「好。」
燈光昏暗,他的手在我身上摸索着。有那麼一刻,那些不堪的記憶忽然湧上腦海,我驚得身子發抖。
姜易平沒有停下,他把我攬到懷裏,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湊到我耳邊低聲開口:「你仔細聽,聽聽我的心。」
他煞有其事地看着我,問我聽到了什麼。
我搖了搖頭,沒懂他的意思。
「我的心上是徐湄,聽到了嗎?」
他把被子一撩,蓋在頭上。被子上除了洗衣液的味道就是他身上特有的,說不出來的味道。
我不可否認,和他呆在一起我格外安心。
或許我就是個懦弱者,我依賴他。
依賴這個拉我出深淵的人。
第二天天一亮的時候,姜易平就已經沒了蹤影。
桌上是熱好的飯菜,我是被他一個電話吵醒的。
他告訴我,他要出差一些時日。
因爲工作上的問題,可能一個星期都不會回來。
我回了句知道了,就掐斷了電話。
我安心地等他。
等了一個星期。
等了兩個星期。
直到就快半個月,消息沒回,電話不接。
我沒想到,到最後我等來的是一句分手短信。
姜易平說,把這套房子留給我,我和他再也沒有關係。
所有都是以書面短信交代的,哪怕一個電話他都沒有接,一條語音也沒有發。
在確認我知道之後,他很乾淨利落地刪除了我所有的聊天好友,電話,微信,統一拉黑。
如果不是我還在這間房子裏,快的就好像,根本就沒有過這回事。
我讓物業給他打了個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只說了一句:「謝謝。」
我謝他八年前拉我出深淵,謝他資助我出國,也謝他救我出 KTV。
至於他爲什麼這麼對我,我實在沒想明白。但是我沒有去問這個答案,我害怕自取其辱。
或許他本就和從前一樣厭惡我,之所以對我好,不過是興之所至。
我像個玩物,勾勾手指就來了,用過之後又棄之如履。
我沒有收拾好東西把鑰匙交給物業我就走了。
多的一樣沒拿,少的一樣沒落。
我回了家。
宋玉也沒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我找了個踏實的工作,安心地賺着小錢,有時候跟我爸還開着玩笑。
生活很簡單,簡單的就好像我沒有去過寶格麗,沒見過姜易平。
-13-
和姜易平分手一百零七天的時候,我收到了他的死亡請帖,是用郵箱發出來的。
我起先不信,還以爲是誰的惡作劇。
直到在從前的班羣裏看到他們都在討論姜易平,我才忽然像整個人都蒙了一般待在原地。
姜易平,死了?
我在家裏悶了三天,沒喫沒喝,醒的時候在哭,睡着的時候眼角也掛着淚。
我本來是不打算去的。我覺得,他大抵是厭惡我的。
可是我沒忍住,還是在他下葬的當天匆匆忙趕到了現場。
白色的綢布高高懸掛,燭火搖曳,周圍一片悲鳴。
姜父讓人把棺蓋打開讓我見了他最後一面。
時隔一百零七天,我在葬禮上見到姜易平第一面,卻成了最後一面。
在棺木被打開的那一刻,我看到他面色蒼白,瘦弱的不成樣子,面上卻還掛着淺淺的笑。
他胸前雙手交疊,一根枯黃的狗尾巴草被他握在掌心。
我站在原地,沒有說話,我也無話可說。
姜父說,姜易平是病死的。
他前年體檢時診出了白血病,最初是沒有惡化的,他也一直在積極的配合治療。
直到今年,他的病情忽然加劇,半年前更是到了吐血的地步,心肺功能衰竭。
他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
姜父接着說,他死前一個星期一直在看這根狗尾巴草。
他猶豫了很久,才決定讓人等他死後告訴我,他死了的消息。
那天,風吹得很大,呼呼地刮在臉上,我卻沒覺得疼。
姜易平的葬禮現場,我暈了過去。
腦海裏最後的畫面停留在他手握着狗尾巴草,安靜的躺在棺木裏,淺淺的笑着。
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狗尾巴草的花語是暗戀。
我只知道,這是那年高考入考場時我送給姜易平的。
那一年,我將赤誠的心捧到他面前,他卻當着我的面丟進了垃圾桶。
那一年,他說他厭惡我,讓我這輩子都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但是我沒有想到,狗尾巴草至今還在。
我更沒想到,我以爲姜易平到死都不願意見我;最後,他卻把我送給他的狗尾巴草帶進了棺材。
說來好笑,我和姜易平認識快十年。
我求過他三次。
救我,愛我,毀了我。
他無一做到,卻也無一沒做到。
2017 年,9 月。
他沒有按照答應我的承諾,在我 37 歲時娶我。
我的少年帶着我送他的狗尾巴草死在了那個秋天。
那一年,他 27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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