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被後世大肆宣揚與霍啓伉儷情深的故事。
一見鍾情,白頭偕老。
他爲我反抗包辦婚姻,是高知分子的精神契合。
我爲他放棄事業學業,是新女性覺醒後的自我犧牲。
在民國愛情十有九悲的時代,我們共譜了一段傳奇。
然而雙雙重生後。
霍啓卻跟我提了分手。
他說:「對不起,我自幼便定下了一門親事。」
眼看他鐵了心要接鄉下的青梅過來。
我忽然鬆了口氣。
轉身就去了聯絡點。
「聽說你們急缺人才,我來自薦。」
1
聯絡點的老同志假裝聽不懂。
看瘋子似的看着我:
「這位小姐,我們這是住宿的客棧,也不缺招呼客人的夥計。」
我環顧左右無人,默默將自己的畢業證遞過去。
老同志無奈地瞥了一眼。
目光瞬間被我所學的那個專業捕獲。
「你、你是學軍事工程的留德畢業生?」
我點點頭。
想要收回證書,卻發現對面的人不肯放手。
沉默地對峙幾秒。
老同志抬頭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我現在更想知道你是怎麼找到這的?外面還有多少人瞭解我的身份?」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因爲這個聯絡點是在不久後暴露的。
我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爲霍啓的青梅上一世投宿在這間客棧,結果不幸身亡。
2
當時霍啓愧疚難當,把自己獨自關在書房禁食禁水。
我在門外苦口婆心勸了他三天兩夜,依然沒有回應。
第三晚請來開鎖師傅撬鎖。
這纔將昏倒的霍啓送入醫院。
然而好不容易哄得他養回一些精神。
一封家書卻再次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而這一次。
我也首當其衝,成了婆家人譴責的對象。
他們說,若不是我不知廉恥,搶了付貞容的婚事,她也不會慘遭橫禍。
他們說,正經女人不會成日跟男人混在一塊,我這種不乾不淨的女人,絕不可能進他們霍家的門。
他們還說,霍家認可的兒媳只有付貞容,等到百年之後,會安排霍啓和付貞容合棺同穴,讓我的兒女每年去祭拜嫡母。
我氣憤不已,當場撕毀書信。
霍啓當時躺在病牀上,什麼也沒說。
只是從那開始漸漸疏遠我。
不過他慣會做面子活。
人前始終一副五好先生的懼內模樣。
人後卻與六位女性展開隱祕而熱烈的情感糾葛。
3
猶記得當年重渡遠洋。
我們是同胞。
輕蔑和辱罵無法動搖我們一絲信仰。
冷遇和排斥也不能折損我們一點心神。
一次次的抱團取暖中,我們相知相愛。
在偉大的精神領袖面前立誓:
「要像忠於信仰那樣,永遠忠於彼此。」
可曾經即興的誓言走兩步就化作了耳旁風。
留下爛尾的詩篇。
第一次發現他和其他女人的情書。
我憤怒地質問。
他從此立下「男子的三從四德」:
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了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捨得。
第二次又發現他和一位女文豪暗生情愫。
我氣得渾身發抖。
他怪我斤斤計較,還倒打一耙。
「你蘇棠剛回國那段時間,多少優秀青年圍在你身邊開屏,我當時有說過一句不是嗎?」
「男女共事這一現象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淫者見淫。」
後面陸續發現他的四次不忠。
我已經哭幹了淚。
有什麼蠢得過自欺欺人?
又有什麼抵得過自以爲是的犧牲?
心灰意冷的那一刻。
所有的失望都不值一提。
4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斟酌再三後,告訴面前的老同志:
「其實我是通過自制的電波檢測儀注意到你們的,之後觀察了一段時間才確定你們的身份。」
老同志眼睛突然瞪大,良久纔開了口:
「那個檢測儀在哪?」
「已經被我銷燬了,但只要提供材料,我就能繼續製造。」
他倒抽一口涼氣。
急促地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最終決定賭一把。
「今晚我就派人把你送到碼頭登船,下船後我們的人會蒙上你的眼睛,然後把你帶到工作地點。」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老同志隨後把我安置在有暗道的房間休息。
等到天黑開始行動時,我被僞裝成已婚太太。
名義上是跟着富商丈夫和管家回老家探親。
然而順利登船後,我轉頭卻發現霍啓也在這艘船上。
5
因這片刻失神。
隨行的「富商丈夫」立即投來疑惑的眼神:
「看到什麼了?」
我如實道:「一個老朋友,我怕他認出我。」
「富商丈夫」循着我剛纔的視線看過去,緊接着道了聲:
「得罪。」
他忽然攬住我另一側的手臂,半圈着我走進船艙。
待艙門關閉,他很快將我鬆開。
然後退至一邊,露出歉意的神情:「對不起,剛纔冒犯了。」
我搖了搖頭。
見過了更爲大膽的吻面禮,又哪裏會計較這些輕微的肢體觸碰。
這位「富商丈夫」笑了笑,伸出手:
「同志你好,我叫周銳立。」
「…蘇海棠。」
當下時局混亂,我不打算用真名示人。
互通過姓名後,周銳立看了眼狹小的船艙。
對我說:
「我去甲板上透透氣,你在船艙多休息會兒。」
我沒跟他客氣,是真的有些累了。
頭剛沾上枕頭就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艙門外一陣響動。
周銳立裹着冰冷的溼氣回來,進門就打了個寒顫。
「嘶!外面風太大了,吹得頭皮發麻。」
「那就別出去了。」
我挪了個位置給他,他順勢坐下來:
「你那個朋友是真抗凍,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外面站着呢。」
「我看他像是有什麼心事,就隨便問了一嘴,這才知道他是剛跟談了四年的戀人分手,回去奉父母之命成婚,真是孝子。」
我淡笑不語。
霍啓就是這樣一個傳奇人物。
明明私德有虧,卻有孝順等諸多美名爲他開脫。
哪怕四處拈花惹草,依然被貼上思想先鋒、道德楷模的標籤。
而我無論做與不做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後世還有人專門給我列出幾宗罪。
第一條罪狀是在霍啓有婚約的情況下,勾引他違背父母之命,間接謀害他人性命,屬於道德淪喪。
第二條罪狀是爲人兒媳,從不在公婆身邊孝順,屬於不尊長輩。
第三條罪狀是爲人妻子本應當做好後方工作,卻擅自僭越男人外面的事,屬於不守婦道。
第四條罪狀是故意傷害、污衊其他女子的名聲,屬於蠻橫無恥。
可這些人要是穿上我的鞋,走我走過的路,或許連路過都覺得難過。
6
周銳立看我紅了眼眶,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你……該不會就是他那個談了四年的女朋友吧?」
這人可真敏銳啊。
我想笑的。
但笑聲卻帶着哭腔。
好奇怪。
上一世不是流乾了淚嗎?
爲什麼還會感到悲傷?
「哎哎哎,別哭了,快擦ƭūⁱ擦。」
周銳立連忙從包裏翻出一條手帕。
我默默接過來,莫名想起一句話:
有時,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有時,也發現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長的路。
上一世,爲母則剛。
我拼了命地全副武裝,將兩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攬到羽翼之下,護他們周全。
孩子小時候需要母親的愛來完成蛻變。
長大後就需要父親的勢力來幫助晉升。
當我掙脫以愛之名的束縛,又無奈地肩負起祖母的責任。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但這一世,我只想爲自己而活了。
7
用手帕擦乾了淚,我向周銳立展開笑顏:
「謝謝你,我沒事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剛見面時的成熟老練全無。
相看無言。
我們倆都有些不自在。
他抬手抓了抓臉頰:「船上魚龍混雜,也不好聊些什麼,娛樂項目也沒有,整得跟坐牢一樣。」
我只笑。
轉念想起自己來時,曾在報社隨手買下兩本小說。
便提議:「不如看書吧,你要武俠小說,還是最近流行的情愛小說?」
他想了想,拿走那本豪門貴公子與平民女子的愛情小說。
剛開始看得還好好的。
後面我突然聽到骨節「咔咔」的響聲。
抬眸一看。
發現周銳立攥緊了拳頭,惡狠狠地盯着書面。
我有些好笑。
周銳立聽見了,ṱũ̂⁼立即跟找到宣泄口似的跟我吐槽。
「整本書找不出一個正常人,長着張嘴巴就會刻薄別人,純折磨讀者。」
我徹底被他逗笑了:「要不我們換着看吧,你別把身體氣壞了。」
周銳立不幹:「這本書對我們男同志有重大意義,等我學習完再還給你。」
他這一學,就學到了目的地。
8
南江渡口是「南上北下」的重要樞紐,來往的人羣很多。
周銳立怕我被人羣擠散,又說了句「冒犯」。
等船靠岸停好,我們排隊等了片刻,總算從漂浮不定的船身上ƭṻ²下來了。
剛落穩腳跟,就聽到碼頭上傳來悅耳動聽的女聲:
「霍哥哥!我們在這!」
人們會心一笑,紛紛側身給少女的情郎讓路。
青年得以加快腳步奔向愛人。
我也順着人們友善的目光看過去。
上一世的亨通順遂,帶給霍啓的是青年人所欠缺的從容與沉穩。
歲月彷彿從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兩人在保守的世風下,緊緊擁抱。
懷中少女的臉紅勝過一切情話。
場上一片譁然。
連連稱讚男才女貌。
「我還以爲你被外面的狐狸精迷了眼,不要我了。」
「不要胡思亂想,她們不過是隨波逐流的消遣,也值得你一提?早就斷乾淨了。」
我愕然回過頭。
看着給我翻譯脣語的周銳立。
他還眺望着前方,鳳眼微微眯起。
「我們真的要成親了嗎?」
「嗯,婚禮結束後,你跟我去滬上生活,偶爾替我回家問候父母長輩就行。」
聽到這,我抬手挽住眼前人的胳膊。
笑着打斷他:「快走吧,別讓家裏人等急了。」
我目不斜視地從霍啓身邊路過,任由心底的惡念滋生。
我知道山和山不能相遇。
但人和人總有重逢的時候。
上一世我們是夫妻。
外人調侃他由愛生懼,道我們越過越和睦。
殊不知他對我避之不及。
而我顧慮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只能盼着霍啓好。
他好,我和兩個孩子才能平安。
但這一世我們是陌路人。
那就看看誰能笑到最後吧。
9
春猶淺,柳初芽。
到地方後,我看着眼前一座Ṭů₁又一座的山。
開始思考如何開展後續的工作。
從無到有的過程最艱難。
這裏的生產條件比我想象的還要差。
但我雌伏太久了。
身體裏積攢了幾十年的悲憤和無能爲力,都在此刻成爲我的動力。
沒有機牀,那就純手搓。
我連着鑽研幾日後,拿着新鮮出爐的圖紙去找負責材料的同志。
「能做出來嗎?」
他說:「不能也得能。」
於是接下來的兩天,一個接一個的零部件模型被加班加點製作出來。
再進行二次加工和組裝。
最後完成收尾工作,去靶場檢測是否合格。
我端着搪瓷茶杯,腳步虛浮地飄到靶場。
「砰砰砰」的幾聲結束後,有人報告成績:
「10 環、9 環、8 環,老周你怎麼越打越歪了?」
被叫做「老周」的人回應:
「我故意的,這傢伙好上手。」
聽到測試結果不錯,圖紙便立即投入量產。
我也馬不停蹄地開展下一項稀缺武器的生產。
10
一忙起來,總覺得日子過得飛快。
轉眼天就熱起來了。
負責給我送飯的嫂子病了,上面臨時給我安排了專人照顧。
中午給我送飯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
我望着他離開的背影,不經意間陷入回憶。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相似的男孩背影,歡呼雀躍地跑向門外:
「爸爸!是爸爸回來了!」
長身玉立的男人進門來,冷冷看着長子。
直到那個熱情似火的男孩面露忐忑。
男人才出聲:「你媽媽沒有教你不要大呼小叫嗎?」
男孩忍着淚意,神色似委屈似無措。
我不忍心,就跟他解釋:
「你難得回趟家,孩子只是想你了。」
但霍啓對家庭的理念很奇特。
他認爲教育孩子是女人的事,父親可有可無。
孩子教育不好,那是因爲妻子的不耐心。
他還主張「無後」思想,認爲人一旦關注家庭,目光就會變得狹隘,就不能把全身心地投入社會,爲人類謀幸福。
所以對於我的解釋,他只是點頭:
「不要讓他來打擾我。」
這一句話導致之後的十年,父子都沒有見過面。
直到孩子們在社Ŧũ̂₌會上嶄露頭角,被引薦到霍啓面前,父子三人才戲劇性地相認。
不少人當着霍啓的面誇:「虎父無犬子。」
霍啓也在人前大方地承認了這一點,摘走屬於我的果子。
我輕嘲一聲,驀地回過神來。
迅速將這些往事全都拋之腦後,繼續構思。
……
待到太陽漸漸低垂。
辦公室內最後一片黃暈撤離了。
我才起身往宿舍走。
誰知推開門,就發現住所被田螺姑娘光顧了。
首先是桌上的飯菜香氣撲鼻。
再是曬在外面的衣服和凌亂的被子也都疊放在牀上。
「站這做什麼?進去啊。」
身後突然出現一道聲音,把我嚇得不輕。
來人生得高大魁偉,小麥色的皮膚,腰身被一根皮帶束得勁瘦。
我不認識他。
但他好像認識我:「蘇總工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我若有所思地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有了答案。
「周銳立?」
「你找我有事嗎?」
周銳立彎了彎眼角:「領導安排我來照看你的衣食住行。」
我琢磨了下:「勤務員?」
他頓時不高興了:「我堂堂八尺男兒,上能衝鋒陷陣,下能洗衣做飯,給你當勤務員?」
那我就不懂了。
11
他扯了一堆大道理。
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攘外必先安內」等等。
最後總結,翻譯成人話就是:
「正所謂後方安穩,前方纔能打勝仗。對於一個身懷大志的人來說,頂配的家居環境才能使她心無旁騖地打拼事業。」
我似乎懂了。
伸手道:「那就祝我們合作愉快。」
他滿臉質疑,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不太情願地握住我的手:「愉快。」
我用了些力氣抽回手,去桌邊喫飯。
當山珍海味膩味了。
青菜蘿蔔也別有一番滋味。
喫完剛放下筷子,周銳立就問:「飽了嗎?」
我點點頭。
他奪了我的碗就走。
「你幹嘛?」
「洗碗。」
等他洗刷完鍋碗瓢盆,太陽已經沉到西山背後去了。
暮色蒼茫的深山老林在此刻無比壯美。
連綿的羣山鑲上一道金光閃閃的邊飾,變得更加幽暗,更加遙遠。
我有點想家了。
想起姆媽罵我犟骨頭,父兄滿眼等我表態。
思念之中,天邊最後一絲微光都消退了。
一陣晚風吹過來。
我打了個寒噤,重新回到現實。
周銳立不知何時過來的,將一件外套搭在我肩頭:
「回屋吧,外面有蚊子。」
我正要轉身,忽然看到山腳下傳來嘹亮的歌聲。
「大田栽秧栽八方,上栽禾下栽菜籽,五月裏來好風光,勞動換來秋滿倉。」
帶月荷鋤歸的男女老少隨歌聲走進千萬家。
稀稀落落的火光閃爍着,山中逐漸寧靜。
我忽然感到陣陣心悸。
想起前世的一場場戰役將腳下山河支離破碎,將這份美好夜色蠻橫撕裂。
12
晚上,我怎麼也睡不着。
思緒越想越清晰。
我怕一覺醒來會遺忘。
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摸索着點亮油燈。
「熬夜傷身,明天早起再寫不行嗎?」
我顧不上週銳立的嘮叨,讓鋼筆吸飽墨汁便奮筆疾書。
最後設計圖紙出來了。
材料也有。
唯獨缺少高精度的機牀。
我立即想到滬上一家民營鐘錶廠。
這家工廠的老闆當初和對家打擂臺,鬧得人盡皆知。
對家用黃金白銀來給自家鐘錶加碼,這家就引進國外一條高端生產線來打造質量。
而這條生產線中就有我們需要的機牀。
領導知道了,連忙派人去打聽。
但沒想到還有一方勢力也在打機牀的主意。
周銳立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笑得意味深長:
「跟咱們搶東西居然是你那位老朋友,你說巧不巧?」
我皺緊眉:「他要機牀做什麼?」
周銳立笑:「聽說是買給新婚太太打發時間,付太太不會應付交際往來,想在滬上置辦些產業。」
我垂眸冷笑。
到底是青梅竹馬啊。
我求而不得的東西,人家觸手可得。
可這麼好的東西,憑什麼讓他們糟踐?
13
幾日後的滬上租界。
霍啓聽到手下人來報,氣得拍桌。
「被搶了?」
「你現在趕緊給我去查,到底是誰跟我過不去!」
怕妻子不高興,霍啓還壓着沒說。
沒想到回家後,付貞容卻主動提起:
「那種鐵疙瘩有什麼好的?你們一個兩個都搶着要。」
霍啓眉頭微皺:「高精度機牀能實現高效生產目標,在製造領域……」
話說到一半,看到付貞容興致缺缺的模樣,霍啓忽然覺得沒意思。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一股難言的鬱悶在他胸口蔓延。
付貞容低頭繡着男人的衣服,對男人的話表示認同:
「你們男人的事我纔不想懂呢,我只要霍哥哥一輩子愛我就行了。」
這話猛地將霍啓拉入回憶。
上一世也有個女人跟他說過類似的話。
但她說的是:「女人能做的不是隻有相夫教子!我上過學,留過洋,深知事業不分男女,女人也可以頂起半邊天!」
女人的聲音微微顫抖,悄然化作風中飄着的破碎羽毛,隨風散去。
霍啓感覺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
再回過神,那張韞色穠麗的臉已被清秀恬淡的靜容取代。
剎那間,一股難以控制、難以擺脫的洪流潰堤了。
14
那天之後,霍啓和付貞容開啓了第一次冷戰。
起因是霍啓下班晚歸了兩小時。
但原因很複雜。
霍啓好像無法再忍受疑心病發作的妻子了。
「小趙是我的祕書,不是情人!你還要我說多少遍?」
「要不是我倆自幼相識,又是青梅竹馬,我真想立刻跟你登報離婚!」
可誰知付貞容早在婚前就忍了四五年。
眼下聽他這般嫌棄自己。
當即痛不欲生,拿起一把剪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戳。
霍啓嚇得瞠目欲裂。
空手奪白刃,將剪刀狠狠扔到地上。
心底的憤怒瞬間被後怕取代。
付貞容見狀卻在竊喜。
她以爲霍啓是刀子嘴豆腐心。
還想好好治治他這嘴硬的毛病。
到冷戰第三天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霍啓好像真的不在乎她。
付貞容急了。
她一急,就意氣用事。
趕巧霍啓因爲左右逢源被扣留在監獄。
付貞容在家生悶氣生了三天兩夜,才勉強相信霍啓不是在外面鬼混。
開始着急忙慌地四處求人。
偏偏她平時不與其他太太交際來往。
貿然登門求援,真沒幾個太太願意搭理她,也嫌她給自家添麻煩。
後面霍啓被放出來的時候,已經瘦得沒個人樣了。
他爲此更恨付貞容。
寧願在外四處漂泊,也不願意再回家看付貞容一眼。
而與此同時。
連綿的羣山中,一個可以改變時局的工廠建立了。
15
三年彈指一揮間。
我沒想到再次遇見霍啓,是在回老家探親的時候。
這一世他沒走憤青路線,專注於名利錢財,混得風生水起。
着一身考究的西裝和文豪情人迎面走來。
不經意瞥見我後,他神色一滯:
「蘇棠?真的是你?」
我目不斜視地從他身側走過去。
霍啓卻扔下身側佳人,快步走到我身前:
「這些年你去哪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還以爲你一氣之下做了傻事。」
我置若罔聞,轉身又往回走。
結果被他拽住了手臂。
「別跟我鬧脾氣了!我們好歹也曾相愛那麼多年,我是真的擔心你過得不好!」
我抬頭看他一眼,語氣很是客氣:
「我過得很好,婚姻幸福,多謝關心。」
話音未落,霍啓猛地攥緊我的手臂。
我疼極了,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霍先生!」
霍啓的情人驚呼出聲,看向我的眼神很不友善。
但霍啓只是擺手:
「林小姐先回去吧,今天沒法陪你了。」
說完,他就把我拽進路邊的小巷。
面含怒氣,陰沉沉地堵在巷口:
「你嫁給誰了?那人知道你和我談了整整三年嗎?」
我頷首,露出淺笑:
「一個志同道合的人,我們之間無話不說。」
16
這是事實。
周銳立自從跟了我,就成了我的貼身管家。
合作的兩年裏,我們相處得很愉快。
但前段時間,不知道是誰把我的消息透露給家裏人。
催婚信紙如雪似的寄過來。
周銳立了解情況後,當即給我出謀獻策:
「你看我們倆也老大不小了,都成了家裏人的一樁心事。」
「不如順水推舟,深度合作一把。」
於是就有了這一次的探親之旅。
想到這我有些鬱悶。
剛纔就不應該讓周銳立一個人去買女婿的上門禮。
霍啓聽了,臉色愈發陰沉。
「他就這麼好?」
「在我眼中,他千好萬好。」
霍啓臉色變得蒼白,嘴脣張了張,乾巴巴吐出幾個字:「我不信。」
愛信不信。
我想要離開,霍啓始終不肯鬆手。
他說:「其實我是有苦衷的,若不是父母當初以死相逼,我也不想跟你提分手。」
我知道他在撒謊。
卻不知他爲什麼要撒謊。
是上一世還沒折磨夠?
還是男人的佔有慾在作祟?
短暫且窒息的沉默中,霍啓輕輕摟住我的肩,緩緩低下頭:
「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你現在想要什麼,我都給得起。」
我正要開口否決。
面前的人陡然換了一個。
17
周銳立一腳將人踹翻在地。
白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沙包大的拳頭跟雨點似的往霍啓身上砸。
霍啓一介文弱書生,哪是糙漢子的對手。
幾乎被摁在地上打。
可我還覺得不解氣,抱着手臂跟人告狀:
「他把我手都攥青了。」
周銳立身形一頓。
煞有其事地回頭看我一眼,當即怒不可遏:
「他爹的!老子都捨不得動她一下!你也配?」
我勾脣微笑,視線慢慢轉移到周銳立放在牆角的禮品。
過去檢查了一番,發現還有一樣沒買。
眼看天色不早了,再不去,興許人家都要關門了。
「老周,走了。」
周銳立擦了把汗,扭頭拎起大包小包跟在我身後。
半個時辰後,我收到霍啓遣人送來的一張紙條。
「他配不上你。」
被周銳立瞥見了,罵了一路。
18
當天,周銳立這個準女婿正式登門拜訪。
家中正堂坐滿了人。
從留學離家到現在,我闊別親人約莫有七年。
若加上前世,那就數不清了。
「跪下!」
我和周銳立剛ẗű⁾跨過門檻,就聽到一聲低喝。
姆媽看也不看我一眼,過來扶起周銳立:
「你不用跪,過來跟我說說話。」
之後,堂上是喧聲笑語,我獨跪冷地板。
內心正腹誹時,身邊忽然掀起一陣風。
側眸看去,原來是周銳立跪到我旁邊了。
但他還沒說上話,大門外又來人了。
來者是客。
何況霍啓如今的身份不一般,又帶了一車禮物登門。
姆媽只好叫人再添個凳子,讓我去祠堂跪着。
我沒辦法,只能給周銳立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
第二天,周銳立到祠堂給我送飯。
順道說明霍啓的來意。
「這小子沒安好心,明着要跟你家談生意,暗地裏肯定是想打你的主意。」
「幸好岳父岳母謹慎,不上他的當,只說改日再詳談就把人打發了。」
我扒了一口飯嚥下。
上一世霍啓官至高位都不曾讓家裏人點頭,更別說他這一世有了家室。
留他說的幾句話,也都是在商言商。
若是得知真實意圖,霍啓恐怕還得挨第二頓毒打。
想到這,漫不經心道:
「管他做什麼,你先操心一下自己吧。」
周銳立挑眉笑了笑。
見我精神狀態還不錯,頭也不回地走了。
19
轉眼到了中午,有人來通知我赴家宴。
我坐在最末的位置。
而周銳立坐在我姆媽旁邊,跟親母子似的說笑。
我抿了抿脣,心裏不是滋味。
好在家宴結束後,姆媽終於肯跟我說說話了。
房間裏就我們兩個人。
她側身坐在左側的圈椅上,素手焚香。
淡淡的木質清香幽幽散開,我聞到一聲嘆息。
「兒啊,你是想騙自己,還是想騙姆媽?」
「小周是什麼樣的人,我大致能看出來,但我還看出來,你對他根本沒有那份心思。」
我低頭沉默。
姆媽轉過身來看我:
「小周雖然無父無母,但也不全是壞處。」
「從小你就聰明要強,比男人還愛往外跑,我和你爹當時就愁,哪個婆家肯要這樣的兒媳啊。」
我鼻頭一酸,眼中泛起淚水。
前世我瞞着家裏人嫁給霍啓,姆媽就寫信說我肯定要喫虧,又教我如何討好婆家。
可我按照姆媽說的做了,霍啓的父母還是不滿意。
他們把我送過去的禮品退回來,還回信罵我是「狐狸精」。
後面次數多了,對霍啓失望透頂了,我也懶得再做面子功夫。
可姆媽還是勸我不要半途而廢。
我沒有聽她的。
所以姆媽直到死,都再沒有給我回過信。
短短的一瞬,我已淚流滿面。
姆媽顧不得再教訓我,慌忙衝過來摟住我:
「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討債鬼,生前日日憂思,恐怕死後都放不下。」
我哭着說知錯了:「以後姆媽說什麼,我都照做。」
姆媽當即擦淚道:「那我就希望你跟小周把日子過好,他眼裏有你,你也別目中無人。」
我認真點了點頭。
20
探親假短,日後還不一定有時間回來籌辦婚禮。
家裏人都提議就近辦一場。
婚禮當天,我頭戴五彩金冠,身披錦繡霞帔。
聽着外面鼓樂喧囂,心裏靜得好像落下許多事兒一般。
未出嫁的族妹偷偷溜進來跟我說:
「姐夫在前頭跟傻了似的,連路都不會走了,居然同手同腳哈哈哈哈。」
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也沒忍住笑。
之後拜完堂,我同周銳立一塊出去敬酒。
沒想到霍啓也在席上。
他自顧自地喝酒,面色嘲弄ṱű̂⁻:
「蘇棠,我心裏一直留着你的位置,可你當初轉身就走,連挽留的機會都沒給我,好像完全沒想過要跟我共度餘生……我一直想不通,爲什麼你突然跟變了一個人似的,說不愛就不愛了。」
說到這,他神色一怔。
急忙衝到我面前質問:
「你是不是也回來了?那你一定更能理解我的難處啊。」
「等我把付貞容安頓好,就能改變父母的看法,讓他們重新接受你,到時候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在一起了,可你爲什麼不願意相信我?爲什麼一走了之?」
鬧哄哄的禮堂靜得落針可聞。
周銳立想用拳頭跟霍啓理論一番,被我攔住了。
「霍先生別覺得自己有幾分聰明,就可以把其他人都當傻子戲弄。」
「既然不是誠心來祝賀,就請回吧。」
霍啓臉上佈滿酒色紅暈,含淚斥責道:
「那我們整整四年的感情,你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雖然分手是我提的,但我壓根沒想過拋棄你!」
「雨停了,再送傘就沒意義了;茶涼了,再續熱水也難回甘。人世間最多餘的東西莫過於遲來的深情和過期的承諾。」
說完,我拉着周銳立走向下一桌。
霍啓再想追上來,卻被七八個人摁住了。
身後很快傳來陣陣慘叫。
我揚起脣角。
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好像前世積攢的苦悶都隨風而去了。
21
當天深夜,周銳立帶着一身酒氣回來。
知道我不喜歡異味,他洗乾淨了才進屋,站在桌邊扭捏不前。
「咱們現在到底是真夫妻,還是假夫妻?」
我認真打量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攥緊衣角的手上:
「你想做真夫妻,我就陪你做真夫妻。」
周銳立先是一愣,繼而狂喜。
猛地湊過來,與我額頭抵着額頭。
聲音柔得好似一江春水:
「蘇棠,我真的好喜歡你。」
我輕輕應了一聲。
隨後一陣疾風襲來,吹得花燭搖曳不止。
22
自那晚起,周銳立便開始忘本。
以前他總是催促我早點休息,不要熬夜傷身。
現在我想睡都不讓睡。
這剛開了葷的男人比狼還可怕。
每次說他,他就扯理由:
「探親假一結束,保證不碰你了。」
可回程的路上,他又有了新理由:
「路上不能算,等到了地方, 我絕對老實。」
最後我不得不制定嚴格的作息表,勒令他遵守。
周銳立極不情願。
在外端着一副嚴肅正經,回來就作深閨怨婦的架勢。
我樂在其中。
每次看到他這樣都覺得壓力驟減。
但月經推遲的第七夜,我忽然做了一個夢。
夢見上一世親眼目睹的一場事故。
那天我坐黃包車回家, 路上偶遇巡捕隊在抓人。
只聽到一聲巨響,人羣頓時陷入混亂。
嘈雜的人聲中,我與當街擊斃的男人視線交匯了一瞬。
僞裝可以欺騙人的眼睛,但一個人臨死前的眼神不會再僞裝了。
我胸口驟疼。
夢醒後還疼。
周銳立趕緊帶我去找醫生。
醫生跟周銳立關係不錯。
看診完又是搖頭又是嘆息。
周銳立臉色大變, 全身緊繃:
「你這是什麼意思?有事就說,我扛得住……」
醫生看他兩股戰戰,眼神發飄,繃不住笑了:
「恭喜二位啊,要爲人父母了。」
我笑着點點頭,忽然聽到有什麼東西悶聲倒地。
轉頭一看。
周銳立癱坐在地上,額前全是冷汗。
23
孩子出生後,周銳立是既當爹又當媽。
我早出晚歸, 時間全花在工作上。
他一句怨言也沒有, 還竭盡所能替我紓解壓力。
後來, 我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陪他。
他又接了一項祕密任務。
我本來也沒在意。
直到他走後, 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夢中的事情就發生在這一年。
背脊陣陣發涼。
孩子的哭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內心不安加劇。
我立即把孩子託付給朋友, 趕着當天最後一趟船去滬上。
之後哪也沒去,就在那條路上蹲守。
想見的人沒等到。
不想見的人卻出現了。
付貞容蓬頭垢面地抱着襁褓在人羣中亂跑。
時而傻笑,時而癲狂。
我遠遠地看着霍啓追過來, 正要轉身避開, 就發現巡邏隊來了。
心頭一緊。
視線立即在人羣中拼命地找。
灰褐色的長褂, 藏青色的褲子, 拎着一個棕色手提包。
符合衣着打扮的男人面色沉靜,彷彿視死如歸。
我咬緊牙關,走過去揪住他的耳朵往路邊扯。
男人如同被電擊中一般, 身體猛地僵直, 隨後又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你…」
「你什麼你, 成天就知道買些沒用的東西,詩能當飯喫啊?」
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忽然, 人羣中傳來熟悉而又陌生的巨響。
我只覺得四周的景物和聲音變得模糊,耳邊只剩下自己混亂的心跳和喘息。
我緊緊盯着眼前人,生怕他身上多個血窟窿。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聲淒厲的哭嚎響起。
24
霍啓死了。
付貞容也不瘋了。
巡邏隊不想擔上誤殺的名聲, 就把霍啓狠狠查了一頓。
結果查出不少以權謀私的證據。
這人還真該殺。
番外
1
蘇總工兩口子鬧矛盾了。
兩人從滬上回來後就誰也不搭理誰。
人家都說:「夫妻牀頭吵架牀尾和。」
可這兩口子硬是僵持了一天又一天。
眼看大雁都往南飛了, 兩人還是不肯各退一步。
學校新來的男老師也聽說了這事。
扯了句文縐縐的話:
「兩個相愛的人不應該有隔閡,因爲他們的敵人是整個世界,一旦他們產生隔閡, 世界會立即將其征服。」
ţű₉大家聽不懂什麼意思。
只是好幾次都撞見男老師去找蘇總工搭訕。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蘇總工兩口子過不長的時候——
蘇總工懷二胎了。
這一下把大家都搞蒙了。
敢情這兩口子把勁都省到晚上一塊使了?
2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蹣跚學步的孩子們長大了,甚至跑得比父母都快了。
當初那個小小的工廠,也逐漸形成了集家屬樓、供銷社、育兒所、醫院都有的城鎮。
孩子們跑去看工廠招工,盼着自己能成爲一名正式工。
後來他們果然進了廠, 喫上了肉。
再後來,他們的孩子連喫肉都要挑肥揀瘦了。
老周看到孫女爲了減肥只喫青菜,愁得晚上覺都睡不好。
我就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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