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蘇珍珍「請」來喝茶的時候。
顧明哲就跪在門外求我。
他說他願意娶我,只要我放過蘇珍珍。
我連眼皮都沒抬,他本就該娶我的。
他忘了,他曾說過他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娶我。
可蘇珍珍一出現,一切都變了。
我恨她,我要讓她也嚐嚐失去一切的滋味。
-1-
我爸拋棄了我媽出軌和別人生下蘇珍珍,她一出生就是富家千金,掌上明珠。
她叫珍珍,珍寶的珍。
可我就是沼澤裏的淤泥,不僅腐朽還爛臭無比。
那個我稱之爲爸爸的男人只會甩一沓錢給我,然後滿眼嫌棄的看着跪在地上撿錢的我,冷漠地讓我不要再去找他了。
還有顧明哲,他曾經那樣喜歡我。
可現在他正在門外歇斯底里的踹門。
他說若我傷害蘇珍珍一根頭髮,他一定會讓我付出千百倍代價。
瞧他這話說的,我不過是想請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過來喝喝茶敘敘舊,維繫一下「姐妹」之間的感情,怎麼能用「傷害」呢。
真傷人。
而且他大概忘了。
五年前,他得罪人,我也像他這樣跪着求別人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後來他抱着我,跟我說會用一輩子好好保護我。
現在他卻說。
要是我傷害別的女人。
就要讓我付出千百倍的代價。
我笑着看向蜷縮在牆腳瑟瑟發抖、流着眼淚驚恐望着我的蘇珍珍。
她就是用這樣一張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的神情搶走我的一切的嗎?
我對她微笑,惡毒的、譏諷的、自嘲的。
我本來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但現在我突然好奇起來。
顧明哲會怎麼對付我?
他會讓那個他曾經發誓一輩子保護的我,付出什麼樣的千百倍的代價呢?
我實在太好奇了。
所以我坐在椅子上,翹着腿,惡毒的勾起脣角,打開相機,對蘇珍珍身邊的那個男人說:「好好照顧一下我們嬌貴的小公主。」
我最終還是沒有機會一解我的好奇心。
不知道顧明哲會讓我付出什麼樣千百倍的代價。
因爲蘇珍珍沒事。
當然不是我良心發現,在最後關頭幡然醒悟心軟了。
是因爲宋嘉良來了。
宋嘉良,這個人名字溫文爾雅,但是手段狠毒無情。
五年前我和他打過一次交道。
沒錯,我那時就是跪在他面前求他高抬貴手放顧明哲一馬的。
那時候顧明哲得罪人被人撞傷,沒有醫院接收他,他身上臉上都是血,意識還昏昏沉沉。
當真是走投無路,我這樣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也沒忍住抱着顧明哲在醫院門口一直哭。
後來有相熟認識的人不忍心,偷偷跟我說是因爲顧明哲得罪了宋嘉良,按照宋嘉良的手段,顧明哲不斷一條腿,他是不會罷休的。
人人都知道宋大少的行事準則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宋嘉良的背景我至今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有錢有權有勢,我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咬着牙去找他。
我沒讀過什麼書,高中輟學,但我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裏。
我長得很漂亮,那種讓人一眼驚豔的侵略性很強的漂亮。
從初中開始就有無數男生在課間扒着窗戶來看我。
可漂亮配上貧窮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若是想利用它達到某種目的,確實是很簡單的。
我很順利的見到了宋嘉良,那是很高端的私人會所,我跪在宋嘉良面前的時候,會所璀璨的燈光令人無所遁形,但我知道這樣的燈光打下來,什麼樣的角度會更漂亮。
我膝行至宋嘉良的面前,仰起巴掌大的一張臉,眼裏的淚欲墜不墜,我說:「求您高抬貴手。」
他饒有趣味的望着我,平心而論,宋嘉良的皮相很英俊,意外的年輕,而且身上有一種被權勢金錢養出來的從容不迫的氣質。
他挑剔的視線居高臨下的從我臉上一點點逡巡,然後笑出來:「臉不錯,身材怎麼樣?」
我鎮定的回望他,然後顫抖着手當着衆人的面從襯衫的第一顆紐扣開始解,解到第四顆的時候他開口了,語氣很淡,說:「我沒有讓別人欣賞我女伴身材的癖好。」
我心口一鬆,知道事情成了。
漂亮的女人主動投懷送抱,但凡是男人,大概都會樂享其成。
我陪了宋嘉良一夜。
那其實是我第一次,宋嘉良很意外的樣子,離開前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着我的下顎,似笑非笑的打量我的臉,說:「需要靠女人保護的男人都是廢物,你很對我胃口,怎麼樣,願不願意跟我?」
我對他乖巧的微笑,然後拒絕:「我只想讓我男朋友平安,宋少,我們已經兩清了。」
他微微一愣,大概沒想到有人連送上門的富貴都不要,最後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走了。
這件事就算兩清了,顧明哲很順利的入院。
他清醒時我就守在他牀邊削蘋果,他沒有問我爲什麼他能入院,沒有問我爲什麼麻煩被擺平了。
因爲他知道,我所有的籌碼只有我自己。
他躺在病牀上用手遮住眼睛,我聽見他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嗚咽聲。
最後他跟我說,他會用一輩子來保護我。
這個保護對象從我換成蘇珍珍,不過才四年。
-2-
門被蘇嘉良打開後,第一個衝進來的是顧明哲。
他找到角落裏的蘇珍珍,將她狠狠的抱進懷裏,我聽見蘇珍珍劫後餘生的哭泣和顧明哲顫抖着的柔聲的安慰:
「沒事了,珍珍,不怕,我來了。」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我在這裏。」
「我會保護你的。」
宋嘉良慢悠悠的跟在顧明哲身後走進來,身後是幾個保鏢。
他閒庭散步一樣,晃着一大串的鑰匙,目光懶散的四處搜尋,最後定在我臉上。
我放下手裏的相機,回望他。
我不知道他和蘇珍珍是什麼交集,爲什麼他會來多管這個閒事。
他的視線從我臉上淡漠的一掠而過,吩咐身後的人說:「蘇志遠的原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蘇志遠是我血緣關係上的爸爸,也是蘇珍珍的。
這話的意思就是我怎麼對他的寶貝女兒的,就讓宋嘉良怎麼對我。
就好像我不是他的女兒一樣。
我偏頭朝顧明哲望過去,他將哭泣驚恐的蘇珍珍打橫抱在懷裏站起來,目光冰冷失望的望着我,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宋嘉良身後的人拿着相機朝我走過來,我突然笑出來。
這世上啊,果然能靠的住的只有自己。
就那一瞬間,我心口最後一絲良知也死掉了。
我看着宋嘉良,鎮定地說:「你不會讓別人這樣對我的。」
他腳步微頓,看着我饒有趣味的挑眉,如同初見。
我直視他,微笑,不緊不慢的開口:「我有一個孩子,宋少,今年四歲。」
他笑:「你有孩子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也笑:「那孩子,是你的,你不會想看着自己孩子的親生母親被人欺負吧?」
我也不知道我當年爲什麼會懷孕。
避孕套的避孕率只有 98%,我從小運氣就不太好,恰好中了那 2% 的幾率。
測出懷孕結果的那天我在醫院花壇上坐了一上午,最後臨上手術檯的時候我突然反悔了。
後來顧明哲力氣極大的捏着我的肩,壓抑着聲音厲聲問我爲什麼不打掉這個孩子。
我當時怎麼說來着?
哦,我當時泫然欲泣、淚眼朦朧的看着顧明哲。
我說我上手術檯的時候,聽到了孩子的心跳,我看到 B 超照裏他的小手小腳,我實在不想當一個劊子手謀殺一條生命。
而且我媽媽信佛,她若是泉下知道她女兒手上沾過一條人命,一定會氣的活過來。
我拉着顧明哲的袖擺,我說:「阿哲,我們生下來吧,生下來送到孤兒院去。」
顧明哲低頭看着我拉着他袖擺的手,沉默了很久之後,信了。
他愴然的,語氣悲哀,說:「恨之,是我對不起你。」
我面上對他微笑說沒關係。
心裏卻在冷笑。
我當然是騙他的,我怎麼可能會有這樣傻叉的聖母情節。
一個兩個月不到的小黃豆有什麼手腳?
我媽也不信佛。
我只是在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突然想到,這個意料之外的孩子,是我和顧明哲的一條後路。
畢竟它的爸爸是宋嘉良。
那個隻手遮天、無所不能、富可敵國的宋嘉良。
一個扔在垃圾桶裏的胚胎,和一個生下來活生生的會叫爸爸的小孩。
當然是後者的利用更大一點。
而且那時候我和顧明哲正在創業,他性格衝動,經常會得罪人。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出事。
這個孩子——不,這個籌碼是我給他留的後路。
如果有一天他出事,我就抱着這個孩子去找宋嘉良,我相信他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會幫我解決任何問題的。
只是沒想到,那之後顧明哲就收斂了性子,沉穩低調隱忍。
這個一念之差的後路,竟留給了我自己。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真是諷刺至極。
-3-
車子停在孤兒院門口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宋嘉良臉又黑上了三分,他轉頭看着我,眼神像是恨不能殺死我一樣,他說:「你把我的孩子扔在這裏自生自滅?」
我沒有辯解,坦然的直視他,自嘲的笑:「宋大少,你若是我,怕是連生都不會生吧?」
他臉色雖黑,但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保鏢打開車門,他一言不發的下車,他腿長,走的又很快。
我不理他,在他身後慢慢自己走自己的,走到孤兒院門口的時候,他突然一個急剎車。
等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突然低頭看我。
他問我:「你來過嗎?」
我抬頭看向他,我頭一回這樣近距離的認真看他,他的侵略感很強,大概是習慣強勢的緣故,有種很強的壓迫感,這種氣勢反而讓人忽略他的長相。
他長得……長得挺好看的。
大概是我愣神,宋嘉良冷冰冰的看着我,又問了一句:「你來過嗎?」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執意要知道這個蠢問題的答案。
當然,我知道,如果想要討巧賣乖的話,最好的回答當然是有。
所以我笑,像蜜罐裏的蜜一樣甜滋滋的,我說:「我當然來過呀。」
他的眼神在我臉上打了個圈,然後譏諷的笑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嘴角往上是一抹涼涼的笑意。
雖然沒說話,但我知道他不信。
孤兒院的院長很惶恐,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她看到宋嘉良的臉之後,就鬆了一口氣,問:「你們是來找二蛋的吧?」
她看着宋嘉良溫和的笑:「二蛋和您長得一模一樣。」
二蛋,原來那孩子叫二蛋。
宋嘉良一張臉黑了青,青了紫,最後眼神銳利的回頭看我。
如果眼神能殺人,我已經死了一百次了。
我舉起雙手,挺無辜的:「不是我起的。」
還好院長看出他不悅的神色,連忙解釋:「那孩子 1 歲的時候多災多病,所以我給他取了個賤名,好養活。」
宋嘉良這纔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們看見二……二……那孩子的時候他正一個人蹲在草坪上挖蚯蚓。
院長在我們身後喚他:「二蛋。」
那孩子聞聲回過頭,這家孤兒院雖然小、陳舊破敗,但院長看起來就是很面善的女人,所以孩子養的也不差。
至少沒面黃肌瘦。
所以能很清楚的看見那孩子的一張小臉,和宋嘉良幾乎如出一轍。
挺好,連親子鑑定都不用做了。
宋嘉良停下腳步,我看向他的側臉,他很認真的盯着不遠處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看的很專注。
過了很久,他終於開口,話卻是對我說的。
「姜恨之,你知道,你那樣對蘇珍珍,蘇志遠和顧明哲都不會放過你吧?」
「蘇志遠要把你賣到日本去,顧明哲說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
「你說你和我有個孩子,所以我才暫時幫你壓着。」
「你知道一旦我不管你的後果吧?」
「我現在是你唯一的救星,你唯一能抱的大腿。」
「你走投無路,已至末路,我要是不管你,你只能去自殺了。」
我沉默不語,他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
可我沒想到他話鋒一轉,來了個大轉折。
他說:「所以我管你,和我結婚吧。」
我望向他,他也冰冷的低頭回望我。
我當然不會傻到以爲他突然對我情根深重愛上了我。
他神情冷冰冰的,嘴角的笑也帶着冰冷的玩弄,就像冬天的霧,死氣沉沉的令人疑心霧中有某種怪物或者陷阱。
可我沒有辦法。
不管宋嘉良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給我什麼樣的陷阱,我都只能閉着眼睛往裏跳。
反正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我的仇人都活的意氣風發,不整死他們我走到絕境死了連眼睛都閉不上。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置之死地而後生。
姜恨之,你的福氣在後頭。
所以我笑出來,甜蜜蜜的,對着宋嘉良,我喊:「老公~」
-4-
宋嘉良給那孩子取的新名字叫宋曜。
我和宋曜住進了宋嘉良的房子裏。
宋嘉良對宋曜很好。
我本來以爲他會把孩子扔到一個角落,不愁喫穿的供他,就算盡到「爸爸」的責任了。
但很出人意料,他很笨拙不熟練的陪伴那個孩子。
只是這種陪伴並不是因爲愛。
他好像只是很機械的想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比如他會帶我和宋曜一起去遊樂場。
包場的那種,整個樂園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們流水線一樣麻木的刷所有的娛樂項目。
跳樓機、旋轉木馬、碰碰車、勇者大轉盤、過山車……
從海盜船上下來的時候,我衝到一邊就開始吐。
吐完回頭一看,宋嘉良站在不遠處皺着眉冷冰冷的看着我,和他那張臉如出一轍的小小的宋曜站在他旁邊,手裏拿着一根沒動過的彩色的棉花糖,也面無表情的看着我。
這孩子才四歲,已經看得出日後面癱冷血的潛質。
基因這東西真是奇妙。
好不容易熬到所有項目刷完,園方負責人大概是爲了討我們歡心,請了園方攝影團隊給我們拍一張「全家福」。
攝影師一開始還會說靠近一點拉着手等等之類的話,後來就閉嘴了。
再後來我看到那張照片,巨大的摩天輪下,燈光璀璨,宋嘉良面無表情的站在左邊,我勾着脣笑,只是笑意明顯很涼的站在右邊,宋曜面無表情的拿着那根始終未動過的棉花糖站在中間。
我們中間的距離再插進去一個人都綽綽有餘。
真「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這張照片印了三張,我拿到手看完就隨手一丟。
宋嘉良卻把他那張放大掛在了客廳,他似乎很執着的想要打造一個「相親相愛」的家庭的氛圍,他這樣狠毒不擇手段的人竟也有這樣自欺欺人的時刻。
我們三個,宋嘉良冷血無情,我虛以委蛇,宋曜大概知道自己是被拋棄的,所以和我和宋嘉良都不親近。
我和宋嘉良把他接回來的第一天,他就半夜抱着枕頭來找我,問我:「阿姨,我想回家。」
謝天謝地,還好他沒叫我媽媽。
他想回孤兒院,那裏都比這樣像家。
我當時心不在焉的敷衍他:「這裏就是你的家。」
宋曜抿着嘴,一言不發的走了。
他後來再也沒有說過要「回家」的傻話,我們都是識時務的人。
哪怕他才這樣小。
但我大概是得窺到宋嘉良的祕密,我想他的童年一定不幸福。
這個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宋嘉良的爸爸來的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宋嘉良變了臉色。
他這個人,身上向來有一種胸有成竹事事盡在掌握裏的閒散。
不動聲色、不怒自威、泰山崩於前都別想讓他側目一下。
而且他似笑非笑望着你的時候眼神就像 X 光,能從你的皮膚刺到你的骨子裏,彷彿在他面前耍什麼心機都無所遁形。
但那天他近乎有些失態的將我和宋嘉良藏進臥室,只說了一句聽見什麼都別出來,就把門關上了。
其實聽不見什麼,這房子隔音效果好得很。
我本來以爲是宋嘉良金屋藏嬌,嬌還帶個小的他不想讓他爸爸知道。
我沒什麼好奇心,所以百無聊賴的躺在他臥室套房的沙發上看書。
直到宋曜踮着腳把門開了一個小縫。
我聽見皮鞭抽打的聲音。
下手的人一定打得很重,因爲皮鞭揮起時帶起的呼嘯聲令人心頭一緊。
我趕緊走過去,本來是想把宋曜拉過來的,走到門邊從縫隙無意一瞥,卻不由屏住了呼吸。
宋嘉良跪在地上,旁邊有個黑衣保鏢捧着一個托盤,一個看起來就養尊處優的老男人正站在他身後,那一定就是他爸爸,他在用鞭子抽宋嘉良的後背。
宋嘉良後背的襯衫已經破了,我看見很多條血色的新鮮鞭痕,附在很多陳舊顏色不一的傷疤上。
可能是不同時期打的。
一定非常非常疼,我聽着聲音都覺的頭皮發麻,但宋嘉良好像已經習慣了,他面無表情的跪在那裏,任憑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只有痛到極致忍不住了纔會蹙一蹙眉。
我下意識捂住宋曜的眼睛。
他也沒掙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宋嘉良爸爸才停手,他將手裏的皮鞭放在那個托盤裏,然後慢條斯理的摘下自己的手套。
我聽見他對宋嘉良說:「既然你不肯交出那個女人和孩子,就只能你自己處理了。」
「嘉良,我已經給你定好了結婚對象,你要是讓我沒面子,我就讓那個女人和孩子沒命。」
「當然,你也不會有好下場的,相信我,我不會因爲你是我兒子就對你手下留情的。」
怪不得宋嘉良是變態,因爲他爸爸就是個老變態。
龍生龍鳳生鳳,變態生的孩子更變態,我和宋嘉良都是變態。
不知道宋曜以後會不會變成個 double 小變態。
宋老變態說完就帶着手下走了。
我站在門後,看着宋嘉良,他還跪在那裏,我見過很多面的他,他在我心裏好像永遠是將別人的命捏在手掌心一樣。
但現在他面色蒼白虛弱的靜靜的跪在那裏,身影落寞,彷彿天大地大,孑然一身。
然後他偏頭朝我們這個方向望過來,聲音一如既往的刻薄:「聽夠了就出來吧。」
-5-
我從宋嘉良的酒窖裏挑了一瓶酒。
拿着酒上去的時候他瞥了一眼,說:「Mendis 椰子白蘭地,一瓶數百萬美元,你用它來給我消毒?」
我拿着那個瓶子看了看,然後聳聳肩,從善如流的又回去拿了兩個杯子。
給宋嘉良包紮傷口的時候宋曜抱着他的小枕頭出來了,睜着黑曜石一樣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在旁邊看着。
也不說話也不進屋去。
就那樣執拗的站在那裏,然後他輕輕的問宋嘉良:「你會死嗎?」
宋嘉良不知道爲什麼都笑出來,笑夠了他才說:「不會。」
宋曜聽完這句話一直緊繃的小臉和身子才放鬆。
給宋嘉良上完藥後我給自己和他倒了一杯酒。
我們坐在陽臺上,32 層高的大平層,明月低懸,彷彿伸手可摘星辰,宋曜小狗一樣蜷縮在旁邊昏昏欲睡。
大概是酒精開始起作用,大概是這樣的夜景太美,又大概是宋嘉良今晚的慘狀讓我覺得他不過也是凡人,所以有種關係拉近的錯覺。
我幾乎是從心底湧上的倦怠,相信宋嘉良也是。
他喝了幾口酒後,突然開口跟我說:「我也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他沒繼續往下說,他並不是能和人談心的性格。
但我幾乎能猜到他的成長軌跡。
他在孤兒院長大,因爲某種原因而被找回,他一直渴求家庭的溫暖,渴求他父親的認同和一絲溫情。
但應該是從未得償所願過。
怪不得我總覺得宋嘉良看向宋曜的樣子,目光不像在看他,像是透過他在看很久以前的時光。
他對宋曜的態度,總讓我覺得他是想彌補什麼。
原來他是想彌補童年的自己。
遊樂場,全家福……這大概都是年幼的宋嘉良渴望的東西。
所以他纔會笨拙的陪伴宋曜。
所以他纔會說要娶我。
所以他才那樣執着的想營造一個自欺欺人的「相親相愛」的家庭。
原來這世間真的是各人下各自雪,各有各的皎潔和隱晦。
「你呢?」宋嘉良喝口酒,偏頭望向我,漆黑的頭髮凌亂的搭在額角,平添了幾分稚氣,他笑:「你這樣的人,怎麼會願意爲一個人奮不顧身?」
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而且會做那樣的蠢事。」
我滿不在乎的笑:「女人的嫉妒心唄,我憎恨蘇珍珍。」
「既然宋志遠和顧明哲那樣喜歡她,我就毀了她。」
「然後再把錄像帶寄給他倆,你說他們看見錄像帶會是什麼表情?一定很有意思,一箭三雕,怎麼會是蠢事?」
宋嘉良語氣平靜的打斷我:「姜恨之,我不是顧明哲那個蠢貨,你找的那個男人是個 gay,對女的過敏,能怎麼照顧蘇珍珍?而且你的相機根本沒有電。」
我沉默,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然後我低低笑出聲來。
是呀,我也不相信,我這樣冷血涼薄的人,怎麼會做出這樣喫力不討好的蠢事,即沒報復到人,反而將自己逼到末路。
我叫姜恨之,隨我媽姓。
《倚天屠龍記》裏紀曉芙給女兒取名楊不悔,意爲不後悔和楊逍的關係。
我叫姜恨之,是表達我媽對我那個出軌的爸爸的恨,她恨和這個男人有關的一切東西。
包括我。
當然也包括他的錢。
我高中時,她癌症中期的時候沒錢化療,我瞞着她偷偷去找蘇志遠,他像打發要飯的一樣甩了一沓錢給我,然後看我跪在地上像乞丐一樣一張張撿。
不遠處他的私人別墅燈火通明,那是在給他的珍珍寶貝女兒過生日。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蘇珍珍,她帶着鑽石皇冠,穿着白色的禮服,笑容甜蜜乾淨,在衆人的祝福下吹比我還高的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我從來沒有過過生日呢。
我拿着從地上撿的那些錢,爲了省錢,我沒打車,只是一步一步往醫院走,一邊走一邊哭,回到醫院的時候,我媽上吊自殺了。
我跪在地上撿錢的時候,她就在不遠處看着。
然後她用口袋裏的最後一點錢打的回到醫院,自殺了。
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報復我,報復我不聽她的話回去找她最恨的那個男人。
我人生中最灰暗彷徨艱難的歲月,是顧明哲陪在我身邊渡過的。
他打零工攢錢給我讓我給我媽化療,哪怕杯水車薪。
他每天將他媽媽給他做的便當送到醫院給我,自己喫五毛的饅頭。
他一個學渣開始很認真的記筆記,然後送到醫院給我。
因爲漂亮受到騷擾,他每天都守在我身後接送我。
他會來醫院幫我一起照顧我媽,就睡在醫院過道的長椅上,從沒有過怨言。
後來我媽自殺,我心裏崩潰,也是他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沒參加高考,他高考落榜,那時他拉着我說:「恨之,我們會好起來的。」
後來確實好起來了,他卻愛上了蘇珍珍。
-6-
那時候顧明哲已經成功了,走到哪人人都會叫一句顧總。
蘇珍珍不知道從哪裏知道自己有個姐姐,跑過來找我。
我當然沒什麼好臉色對她,但她一直擋在我面前,歪着頭天真的說:「你就是我姐姐?」
我看見她就會控制不住的想到我媽自殺的那天,她穿着昂貴的禮服帶着皇冠去吹生日蠟燭。
我可沒興趣陪天真的公主演姐妹情深的劇本。
我皺着眉,惡狠狠的推開她,說:「滾。」
她應聲跌倒在地,很無辜委屈的望着我,眼淚珍珠一樣一顆顆往下流。
顧明哲擋在她面前,皺着眉看着我,說:「恨之,她是無辜的,長輩的事和她沒關係。」然後轉身,他將手遞給坐在地上的蘇珍珍,拉了她起來。
我不知道他們愛情的嫩芽從何時紮根,那年蘇珍珍生日那天,我在一個昂貴的餐廳的櫥窗外,看見西裝革履的他和巧笑倩兮的蘇珍珍。
他們在吹蠟燭。
我媽死後,顧明哲是我心裏唯一一塊還柔軟的存在。
我不知道怎麼表達那時候的情緒,但我其實很冷靜,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外給顧明哲打電話,他看了一眼手機,然後將手機反扣在桌子上。
他沒接。
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我說的輕描淡寫,雲淡風輕,但這樣悽慘的往事,說起來聞者至少表達一下同情纔對吧。
宋嘉良不愧是個冷血的中變態。
他看着我,罵了一句真蠢。
我拎着酒瓶和酒杯站起來,佯裝不經意的碰到他傷痕累累的後背,在他輕聲的「嘶」裏微笑,我攤手錶示無辜,惡意又狡黠的說:「哦,抱歉。」
他看我一眼,竟然沒計較。
然後我用腳踢踢小狗一樣蜷縮着睡着的宋曜,讓他滾回房間去睡。
真是不怕凍涼了。
臨走前宋嘉良突然叫住了我,我回過頭,他在朦朧的月色下對我微笑,這笑浮光掠影般,彷彿錯覺般一閃而過,他的臉被月色蒙上一層紗,恍惚有種溫柔的錯覺。
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
但宋嘉良對我說:「姜恨之,你知道,你和宋曜現在是我罩着的吧?」他像承諾一樣鄭重其事,「我會處理好所有事,不要怕。」
我嗤之以鼻,還罩着呢,彷彿今晚被人當陀螺抽的人不是你一樣,老變態還在你頭頂活着呢。
先顧好自己再說吧。
但我不知道爲什麼,這句奚落已經到嘴邊了,沒說出去。
我擺擺手,轉身往臥室走去。
睡醒之後,我是我,宋嘉良還是宋嘉良,宋曜也還是宋曜。
我們三涇渭分明,是三個扮演着着最親密關係的陌生人。
就當今晚沒有任何人傷心脆弱過。
但老實說,儘管天亮酒醒後我一直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和宋嘉良之間的氛圍還是很奇怪。
他以前是冷漠忽視我,現在還冷漠,但是開始毒舌,我做什麼他都看着譏諷一下。
我忍氣吞聲,偶爾大着膽子回懟時他似乎會笑。
氛圍就尷尬、針鋒相對且……且曖昧。
閒來無事的時候,他不知道怎麼心血來潮,問我宋曜生日。
我剛想說忘記了,宋曜已經在旁邊說:「5 月 8 號。」
就在後天。
他生日那天我們一起去商場給宋曜挑禮物。
我們很有耐心的一層一層的往上逛,只要是宋曜看的時間超過十秒以上的東西,宋嘉良就面不改色的讓服務人員記下來,讓人送到家。
我們還去喫了飯,看了傻里傻氣的動畫電影,那天有個舞獅活動,宋嘉良將宋曜頂在肩膀上,宋曜看的很興奮,眼神亮晶晶的,一直在笑。
我去買完冰淇淋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們倆一起回頭對我笑,宋嘉良對我招手,喊我:「快來。」
宋曜笑的露出頰邊的一個小小的梨渦,我也有一個,只不過我很少開懷大笑,所以基本沒出現過。
我愣了愣。
回去的時候宋曜在車子上睡着了,再少年老成也不過一個孩子,玩了一整天,他睡的很熟,眼睛闔着,能看見密而翹的長睫毛,很秀氣。
他這點也不像宋嘉良,大概是出於我身上的基因。
到家的時候宋嘉良猶豫了很久,最後他沒喊醒宋曜,只是動作僵硬的不熟練的小心翼翼的抱起宋曜。
那孩子的睫毛顫了顫,應該是醒了,但沒睜開。
他把頭輕輕地、輕輕地往宋嘉良的懷裏埋了埋。
我的心在那一刻,有些微妙的酸脹。
我偏過頭,裝作沒看見。
我從小就沒有父親愛,但我想,宋嘉良應該是個很合格的爸爸。
這樣的生活……好像也挺好的。
就像老天爺給我的饋贈一樣。
-7-
打破我這個幻想的是顧明哲。
他攔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警惕環顧四周,尋找最佳逃跑路線。
真可笑,我們明明相依爲命那樣久。
顧明哲看着我:「不用看了,你現在是宋嘉良的人,誰敢動?」
他頓了頓,不知道想到什麼,臉上浮起譏嘲的笑意:「宋嘉良將你保護的滴水不漏,我現在想見你一面都要費盡心機。」
我冷冷的看着他,依舊是戒備的姿態。
他伸出手遞給我一個信封,說:「你看一下這個就明白了,你大概不知道,珍珍是宋爺給宋嘉良挑的結婚對象。」
我沒有接那個信封。
只是想原來如此,所以當時我將蘇珍珍「請」來的時候,宋嘉良來了。
原來是來救自己的未婚妻。
我沒接那個信封,顧明哲將它放在我旁邊,最後離開前神色複雜譏嘲的對我說:「恭喜你終於如願以償攀得高枝。」
我沒有說話,我跟他早已無話可話。
顧明哲的變心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從他從醫院睜開眼睛的那刻起,從我生下那個孩子時起……
雖然面上不說,但他從來沒有碰過我。
蘇珍珍,他眼裏純潔無暇、雪白乾淨、單純善良的姑娘,這纔是他心裏他應該去愛的人。
我恨顧明哲,因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我對蘇家的恨。
那麼多人,他可以變心,誰都可以。
但爲什麼偏偏是蘇珍珍。
爲什麼偏偏是她生日那天,他不會不知道那天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麼。
所以我更恨他了。
呵。
他離開之後,我看着那個信封,我並沒有興趣知道這個信封裏是什麼,他和蘇志遠和蘇珍珍,他們對我而言就像潘多拉魔盒。
不會有好的東西。
我不屑一顧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陣風過,沒封口的信封掉落在地,一沓照片散落出來。
是宋嘉良和蘇珍珍的照片。
一起喫飯的,一起逛街的……
怪不得他最近總是出去,原來是佳人有約。
我沒見過照片上宋嘉良那樣的笑,很溫和,彬彬有禮,一副妥帖紳士的模樣。
不像對着我時,冷漠刻薄又毒舌。
而他對面的蘇珍珍,巧笑倩兮,嬌羞的笑,偏頭望着宋嘉良的眼睛帶着崇拜和迷戀。
她不是愛着顧明哲嗎?
她不是泫然欲泣的跟我說:「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和阿哲是真愛」嗎?
我駐足,在六月的太陽底下如墜冰窖。
什麼「姜恨之,你知道,你和宋曜現在是我罩着的吧?」
什麼「我會處理好所有事,不要怕。」
我捂住自己的心臟,忍不住愴然冰冷的笑出來。
騙子。
騙子給瘋子編造了一個騙局,瘋子變成傻子,幾乎差點就信了。
我竟然會相信宋嘉良。
我竟然還會相信別人。
可能是因爲那晚的陽臺,月色溫柔,而宋嘉良的表情太過篤定和認真。
騙子。
他會娶蘇珍珍的,反正所有人最後都會選擇蘇珍珍,他會娶蘇珍珍,然後把我和宋曜交給他那個老變態的爸。
任我們自生自滅。
姜恨之啊姜恨之,你被騙的被辜負的還不夠嗎?
怎麼能相信別人的話。
這個世界上,你能靠的住的人,永遠只有你自己啊。
我站在那裏悽然的笑,然後抬手捂住了眼睛。
我回去的時候,宋嘉良竟然在家,他和宋曜一起懶懶的躺在沙發上,正在帶他看漫畫。
聽見聲音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頓了頓,我會裝,其實和平常沒什麼區別。
但不知道爲什麼,宋嘉良一直對我的情緒很敏感。
他問我:「怎麼啦,一副被人打過一頓的樣子,被人欺負了?」
我若無其事的說:「看中的最後一款珠寶被人搶走了,我難過。」
宋嘉良嗤之以鼻:「出息,什麼牌子?我讓人給你拿一整套回來。」
我笑,甜蜜蜜的對他笑,聲音膩的我自己聽了都噁心,我穿回我的鎧甲和保護層,我歡天喜地的:「謝謝宋少,你真好。」
他望着我蹙了蹙眉。
晚上他親自開車帶我去珠寶店挑,一羣人接待皇上一樣圍過來,一羣模特帶着璀璨的珠寶在我面前展示,就像菜市場裏挑西紅柿一樣。
我興致懨懨,隨手指了幾樣,其實我並沒有看清款式。
回去的時候宋嘉良不知道爲什麼也沉默下來。
他也有些心不在焉,開錯了路,走到一個偏僻的道路上。
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他像是忍不下去一樣,譏嘲的勾着脣角,說:「怎麼,不過才見了舊情人一面,就失魂落魄了,你是忘記他怎麼背叛你的了?」
他派人跟蹤我。
不過聽他這口風,好像並不知道顧明哲來找我是爲了什麼事。
我忍不住針鋒相對地冷笑:「當然記得,背叛對我來說就是家常便飯,有什麼好稀奇的。」
他又蹙起眉,一邊開車起步一邊說:「這又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話沒說完,因爲一輛失控的卡車突然朝我們衝過來,宋嘉良朝他那個方向猛打方向盤,然後在那個卡車撞上來的前一秒,將我護在了身下。
我從窗戶爬出去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臉色蒼白的連滾帶爬的掙扎着到駕駛座那邊看宋嘉良的情況。
他頭上都是血,被卡在駕駛位動態不得。
但所幸還有意識,他在昏沉間掙扎着望着我,第一件事是確認我的安全,斷斷續續的艱難的問我:「你……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他這纔好像放心一樣,暈過去了。
我摸索着手機要打 120,在點擊撥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
宋嘉良死了,他所有的東西就都是宋曜的了。
宋曜那樣小,那他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我不用在整夜失眠怕他娶蘇珍珍。
也不用提心吊膽他會把我和宋曜交給他那個變態的爸爸。
我可以把所有的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掌心。
一個死人,我不用擔心背叛,不用擔心利用,不用擔心拋棄,不用擔心被傷害。
比現在這一刻宋嘉良更令我心動的,是還沒來得及背叛我就死掉的宋嘉良。
那他在我心裏最後的印象。
永遠都會是他撲過來將我護在身下時那一瞬間的樣子。
而不是他西裝革履和蘇珍珍在教堂花束前相互交換戒指親吻的樣子。
他會永遠活在我心裏。
所以我鎖上了手機。
深深專注的看了宋嘉良最後一眼。
然後我將他扔在了那輛隨時會爆炸的車子裏。
-8-
我是從新聞上看到宋嘉良死去的消息的。
汽車爆炸,從燒的只剩殘核的車裏拖出一具燒焦的屍體。
我關上電視,不敢再去看。
我開始拒絕所有的報紙媒體和電視,甚至手機都不會再刷。
宋曜一無所知,除了他經常會扒在門口眼巴巴的望着外面,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宋嘉良消失的第三天,他終於忍不住,走到我面前,仰着頭看着我,有些結結巴巴的問:「他……他呢?」
他還是從來沒有叫過我媽媽。
我勉強對他笑,哄他:「他過幾天就回來了。」
宋曜就跑開,但每天還是執拗的扒在門口。
彷彿宋嘉良下一秒就會出現在門口,懷裏抱着他喜歡的玩具,兇巴巴、冷冰冰又輕輕地佯作不經意地將懷裏的玩具丟在他懷裏,讓他一邊玩去。
我忍不住想哭,我告訴自己可以哭,畢竟在宋嘉良死去之前,他還沒做過任何傷害我的事。
我們幾乎有個家了。
雖然不那麼和諧,不那麼親密,有點彆扭、生冷和僵硬,但不可否認,在宋嘉良庇護下的這段時光。
幾乎稱得上是我最快樂和安穩的時光。
我走進浴室,幾乎認不出鏡子裏的那個女人。
憔悴、蒼白、醜陋、消瘦。
我打開水龍頭,在嘩啦啦的水聲中忍不住,泣不成聲。
走出浴室時,我收起所有情緒,那個懦弱的心軟的姜恨之已經不見了。
我會迎來我的新生活的。
然而我想不到。
在我準備迎來新生活的時候,宋曜不見了。
宋嘉良太久沒回來,他去找宋嘉良了。
宋嘉良帶他去過他辦公的地方,這孩子一向聰明,過目不忘,我看了所有的監控錄像,最後發現他在路上上了一輛出租車。
我低低罵了一句該死。
在出去找宋曜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很客氣,彬彬有禮,只是話讓我不寒而慄,那邊說:「喂,姜小姐是嗎?嘉良死了,我恰巧在他公司看到自己的孫子,就把他接過來了,同時我對你也很好奇,你是自己來,還是我請你來?」
我握着手機的手輕輕顫抖,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語氣鎮定的,笑着說:「宋老爺子日理萬機,我自己過去就好。」
出門前我對自己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只要死不掉,什麼樣的境地裏都可以翻盤。
沒什麼好怕的。
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好了。
我很快就到了宋家,有人一路引着我往前走。
穿過重重庭院,最後引路人停在門口,客客氣氣的說:「老爺喜歡清淨,內堂不允許外人踏入,姜小姐請吧。」
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笑出來,推開門往裏走。
宋老爺子死了。
他躺在地板上,我去探了探他的呼吸,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也沒有脈搏。
這個老變態死的透心涼。
他的死狀很像哮喘突發,我站起來掃了一下屋子裏,不遠處實木桌上有個噴霧,我走過去,果然是治療哮喘的。
我感慨萬千,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無絕人之路。
病樹前頭萬木春,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天爺竟然開始厚待我了?
我回頭看着鎮定的坐在沙發上的宋曜,宋曜抬頭看着我,表情無辜。
他舉起手,朝我示意他被綁的結結實實的雙手,天真無邪的說:「這個爺爺讓我幫他拿藥,可是我動不了。」
宋曜,你被綁的是手,不是腳。
他歪着頭,看着我,黑澄澄的眼睛望着我,說,「我好怕。」
他才四歲,被綁到陌生的環境,看到宋老變態,怕是正常的。
而且桌子那樣高,他也夠不到。
宋老變態真是咎由自取,死有餘辜。
我露出宋嘉良死後的第一抹笑容,摸了摸宋曜的發頂,軟軟的,我誇他:「好孩子,不要怕。」
他抬頭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9-
我以爲我會很開心的。
前幾天我還在末路,可沒想到短短兩天,我解決了所有的障礙。
宋嘉良死了,宋老變態也死了,宋嘉良只有宋曜一個孩子。
蘇志遠全仰仗宋家的資源,我可以一念間讓他一無所有。
失去城堡的蘇珍珍不知道還怎麼做公主呢?
還有顧明哲,我捏死他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
多麼璀璨而光明的前程啊。
彷彿爲了映襯我的想法一樣。
不久後我接到了蘇志遠的電話。
在我停了和蘇家的所有生意後。
很是稀奇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我從來沒有接到過來自蘇志遠的電話。
不稀奇的是他的態度。
他在電話那端頤指氣使,說讓我去見他。
他話沒說完,我就不耐煩的掛斷了。
他還把我噹噹年那個跪在地上撿錢一張一張撿錢的姜恨之呢?
隔天他乖乖讓人送了請柬,定了昂貴的私人廚房,約我一敘。
我去了。
我遲到了兩個小時。
他不得不乖乖等了我兩個小時。
他不悅又不得不隱忍情緒的望着我,語氣斥責:「你有沒有教養?讓我等這麼久?」
我漫不經心的笑,心不在焉的回:「蘇總教訓的對,我沒人教沒人養,哪裏來的教養?」
他語塞。
然後他遞過來一沓合同,語氣是隱忍的忍氣吞聲,依舊高高在上:「這些合同,爲什麼不續約了?」
我伸手去接,在他遞過來的時候手滑沒接住,紛沓的紙張散落一地,我毫無歉意的望着他笑:「蘇總真是抱歉呢。」
他的視線從地上移到我臉上,彷彿明白什麼一樣,然後他深呼吸一口氣,臉色青了紫,紫了白,最後深深看我一眼,慢慢蹲在地上,去撿那些紙。
我無動於衷地居高臨下的打量他,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我十八歲那年,看着我跪在地上撿錢的樣子。
是我人生上的一座大山,巍峨不可跨越。
那樣高高在上冷冰冰的。
可如今我打量他,頭髮半白,高大的身軀似乎縮水了一樣佝僂起來,忍氣吞聲的蹲在我面前。
一張一張的去撿那些紙。
毫無尊嚴。
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爸爸——」
蘇珍珍站在餐廳門口帶着哭腔大喊一句,大概接受不了自己心裏無所不能寵愛自己的爸爸這個卑躬屈膝的樣子。
她跑過來拉蘇志遠:「爸爸,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快起來。」
蘇志遠低沉訓斥的聲音帶着保護:「回去,誰讓你來的。」
蘇珍珍哭着又喊了句爸爸,蘇志遠沒理她,於是她半蹲在地上,跟他一起撿。
我冷眼旁觀,嘖,真是父慈女孝的動人畫面。
最後蘇志遠將撿好的合同遞給我,他終於弄明白目前的狀況了。
弄明白我跟他誰纔是能在牌桌上說話的人了。
他低聲下氣的跟我說:「姜小姐,請您再好好考慮一下,求您,我資金鍊已經快斷了,銀行的錢再還不上,我就要跳樓了。」
蘇珍珍含着淚瞪着我。
這樣的場景,彷彿罪大惡極的那個人,是我一樣。
我罪惡滔天,心腸狠毒,刻意刁難一對老實善良的父女。
我真過分呀。
我笑,拎起包轉身走了。
走到外面的時候我接到顧明哲的電話,他語氣平靜的跟我說他已經把公司賣掉了,不用勞煩我再動手了。
那公司是我和他當年一起一點點做起來的。
我面無表情的掛斷電話。
炙熱的陽光照在身上。
我問自己。
大仇得報,你開心嗎?
我應該開心的大笑,喝酒慶祝。
可爲什麼嘴角怎麼都勾不起來呢?
一定是因爲沒有分享快樂的人。
若……若宋嘉良還在。
看到此時此景,一定會刻薄的罵我一句蠢貨。
然後他會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姜恨之,你做的不錯。
想到這裏,我嘴角才終於揚起一個微笑的弧度。
但很快我反應過來。
不會再有人罵我蠢貨了。
他死了。
你看,人人都有人愛,人人都有家,我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這天大地大,茫茫無垠,我像個浮萍一樣。
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
晚上我握着酒瓶坐在陽臺的欄杆上痛飲,好像不久前,宋嘉良就是坐在這裏,跟我說有他罩着我和宋曜。
我們兩個像是相互取暖的刺蝟。
但到底是同類,有同類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寂寞。
可他死了。
「你要跳樓自殺嗎?」
我回過頭,宋曜穿着睡衣看着我。
「那個老頭子跟我說宋嘉良死了,還給我看了他出車禍的視頻。」
「所以你現在要跳樓殉情嗎?」
我哽了一下,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爲什麼都這樣的早熟。
他的眼睛像泡在水銀裏的黑瑪瑙,他癟着嘴,像是要哭的樣子。
「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我知道你去看過我,院長告訴過我,自從我被丟到孤兒院門口後,每年 5 月 8 號,孤兒院門口都會有個蛋糕。」
最後他朝我伸出手,是一個要擁抱的姿勢,他說:「媽媽。」
我不知道爲什麼,突然無聲地淚流滿面。
我走過去抱住他,那樣軟,那樣小,似乎還帶着孩子的奶香氣。
這是我第一次抱宋曜。
他在我懷裏哭出來,小聲的說:「我好想他。」
我沒說話,閉上眼,在心裏回應宋曜。
我也是。
我也很想他。
那一刻,我幾乎有個控制不住的犯蠢的念頭,老天爺,我願意用我現在擁有的一切。
換回他。
宋嘉良,宋嘉良。
-10-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聽到我這個想法。
第二天清晨,我就見到了宋嘉良。
他懶散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邊一杯咖啡,桌上有他常喫的早餐。
我以爲自己在做夢。
直到他漫不經心的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然後開口。
「怎麼,很喫驚?看到我沒死開心嗎?」
「姜恨之,你真是好狠的心,只要你認真看那個播報我死亡的新聞,就能發現視頻是一部電影裏的一個片段。」
「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背叛我。」
「因爲蘇珍珍?」
他笑,輕聲的嗤笑:「你有沒有覺得你這幾天過的太順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會罩着你和宋曜,你爲什麼不信我?」
「我應付蘇珍珍,讓人將宋燮的哮喘藥換掉,在屋裏一點點放入引發哮喘發作的東西,你爲什麼不相信我會保護你們呢?」
他望着我笑出來,很熟悉的冰冷的神情,那是最開始的宋嘉良。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他的行事準則,終究還是用在了我身上。
「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宋家那樣大的產業,你一個外人竟然能插手的這麼順利?宋家的人那樣聽你的話?」
「怎麼?看到蘇珍珍和蘇志遠跪在你面前的卑躬屈膝的時候,開心嗎?」
「看見出軌的前男友賣掉公司,心裏痛快嗎?」
「這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小小的禮物。」
我不明白。
他不是恨我嗎?
爲什麼又要幫我。
他看着我的表情,笑起來,像是當時在孤兒院門口讓我嫁給他時一樣的笑容。
就像冬天的霧,死氣沉沉的令人疑心霧中有某種怪物或者陷阱。
這次是真的陷阱了。
因爲他說:「我就是想等到你以爲你得到一切的時候出現在你面前,我期待很久了,你發現你的美夢變成一場空時的表情。」
他饒有趣味的上下打量我,笑出來:「對,就是你現在這樣的表情。」
最後的最後,他帶着恨意,居高臨下的望着我,說:
「這是我給你的驚喜,姜恨之,你本來會得到一切,可現在,我會娶你最恨的人,還會讓蘇志遠的生意更上一層樓,我會把你收購的顧明哲的公司還給他,我要好好招呼你的仇家。」
「你以爲你報復成功了?不,那是我送你的一場短暫海市蜃樓。」
「夢醒了,歡迎來到現實世界。」
「好好享受你後面的人生。」
我看着宋嘉良帶着痛意的痛恨我的眼神,面無表情的在心底想:老天爺,我不要他回來了,你還是把他帶走吧。
大概沒有退貨的這個選項。
他彷彿就是要看我一點點失去一切,他將我囚禁起來,我連宋曜都看不見。
但我知道宋嘉良開始籌備他和蘇珍珍的婚禮。
顧明哲來找過他,被人拉着,很狼狽不堪,連宋嘉良的身都沒近,大聲說:「珍珍不喜歡你,你放過她。」
哦?
我怎麼看她籌備婚禮好像比宋嘉良還要積極?
他們結婚那天,宋嘉良押着我往婚禮現場走。
我想到他出車禍那天我想到的最恐懼的畫面。
他西裝革履和蘇珍珍在教堂花束前相互交換戒指親吻。
現在這個噩夢就要成真了。
那他還不如死了。
站在他車子旁邊的時候,我很認真的問他:「宋嘉良,你要怎麼樣才能原諒我。」
他盯着我,目光有些陰沉,他說:「姜恨之,我被困在那輛車裏幾個小時,動彈不得,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就那樣感受血從身體裏慢慢流出來,絕望的一點點的等天亮。」
「天每亮一分,我對你的恨意就加深一分。」
「你說我要怎麼樣才能原諒你?」
「這樣呢——」我趁他不注意,飛快的打開車門,我坐在駕駛位,對似乎明白什麼臉色蒼白的宋嘉良微笑。
我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這樣的宋嘉良,不是和別人結婚。」
他神色大變,咬牙切齒的喊:「姜恨之,你給我下來——」
來不及了。
我面不改色的踩上油門,車極快的筆直的往前衝過去,直到撞上牆。
安全氣囊彈開的時候,我在昏沉間看見宋嘉良飛奔過來。
他將我從車裏拖出來的時候,我還在笑。
「不行的,宋嘉良,你應該讓我也在車裏自生自滅幾個小時。」
他一邊打電話叫人,一邊兇我:「閉嘴。」
我不知道自己傷到哪裏,腦袋很疼,在昏迷過去的最後間隙,我執拗的抓着他的衣襟。
「欠你的我還了,我們兩清了。」
「不要結婚,宋嘉良,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沒說話。
很久很久後,我聽到一句久違的蠢貨。
-11-
我是在醫院醒過來的。
我失憶了。
他們說我是出車禍導致的失憶。
我有個很帥很有錢很溫柔的老公叫宋嘉良,還有個很可愛很懂事很乖巧的兒子叫宋曜。
他們一直守在我病牀前,無微不至的照顧我。
宋嘉良對我百依百順,我醒過來的時候,他眼睛通紅的跟我說:「我只是嚇唬你一下的,恨之,你討厭憎恨的一切,我都讓它消失了。」
我聽不懂。
問他你在說什麼?
他愣住了。
後來知道我失憶後,他又愣了很久,然後不知道爲什麼,突然笑了。
很開心的樣子。
一點都不難過。
他忍着笑意告訴我,他是我老公,我很愛他,我們還有個孩子,我第二愛他。
行吧。
出院回家後我們過的很快樂,我們去遊樂場,去商場,去旅遊度假,我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宋嘉良空出一塊牆,把所有的照片都洗出來掛在牆上。
誰走進來都會覺得這是個很幸福的家庭。
我更想不通我爲什麼會跳樓了,但我想,可能是意外失足吧?
我這樣幸福,家庭這樣美滿。
這世間一切都唾手可得。
5 月 8 號,給小曜過生日的時候,他趁宋嘉良不注意,偷偷問我:「媽媽,你真的失憶了嗎?」
我抱歉的看着他,說:「寶貝,真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忘記你的。」
他也不難過,也不生氣,笑的露出頰邊的小小梨渦。
我也有一個這樣的梨渦。
晚上宋嘉良摟着我和宋曜在陽臺看月亮。
真圓啊。
就像我們這樣圓滿。
宋曜偷偷跟我說:「媽媽,我有個小祕密,但我不能和你說。」
我對他笑,告訴他沒關係。
因爲我呀,
也有個小祕密呢。
我抬頭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樣圓滿。
就像此時此刻,所有的缺口都得到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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