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楚燦

公主姐姐愛上靜安寺裏的和尚。
他們每每幽會,姐姐必以和我出宮祈福爲由,讓我在寺外把風。
可東窗事發,姐姐卻顛倒黑白,罵我私通和尚,荒淫無恥。
皇兄大怒,賜我凌遲處斬。
再睜眼,我回到了姐姐第一次與那和尚私會那天。
「燦兒,你悄悄去城南幫我拿一服避子藥來。」
我笑着說好,轉頭就拿了一服助胎藥。

-1-
我死的時候正值寒冬臘月。
押囚車的鐵桿凍得像屋頂的冰凌。
我最親愛的阿姐,榮華長公主楚洛瑤。
將她喝剩的避子藥藥渣倒在了我後院的花壇裏,又將她與那和尚歡愛的春宮圖藏到了我的牀底下。
一夜間,我從皇族貴女楚燦淪落成了大盛國私通和尚,最荒淫無恥的賤婦。
皇兄楚黎甚至不願聽我多說一句辯解,當即賜我凌遲處斬。
押囚車載着我,一路從皇宮駛向刑場。
車底下的軲轆轉了多久,我便捱了多久的臭雞蛋和爛菜葉。
以及夾道民衆朝着我叫罵的各種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可路上寒風肆虐,我冷得直打哆嗦。
連耳邊的污言穢語也漸漸聽不清了。
而我的阿姐,此時正在嘈雜的人羣中。
指揮着她的婢女爲嫉惡如仇的民衆分Ṫųₔ發爛菜葉和臭雞蛋。
直到我踏上行刑臺,劊子手高舉的屠刀落下的那一瞬間。
我的阿姐才願正眼看我一眼。
可她的笑容實在太過得意。
比她以Ṫų³往任何一次與那個和尚私會之後的笑容都要得意。
真是諷刺啊。
我的阿姐她一定是忘了。
忘了她愛上靜安寺那個和尚的時候,是誰第一個祝福她的。
忘了她每每與那和尚歡愛,是誰在門外替她把風的。
更是忘了是誰,三番五次勸說皇上,不用着急長公主的婚事的。
幸好,蒼天有眼。
再睜眼時,我回到了過去。

-2-
「燦兒,你悄悄去城南幫我拿一服避子藥來。」
「什麼?」
前世的回憶如驚濤駭浪般一ṭû₅瞬間湧進我的腦海。
脖頸間血液噴湧如注的感覺好似就在上一秒。
可此刻,楚洛瑤就站在我面前,滿面紅光地吩咐我去給她拿避子藥。
「剛剛拿下他了!你去就是了!」
她滿面紅霞,嬌笑着推了我一把。
我突然意識過來,這是楚洛瑤第一次與那和尚私會的時候。
楚洛瑤一見鍾情的那個俊俏和尚叫歸元,是靜安寺新來的。
țűₓ聽聞他不只生得俊俏,連唸經時的聲音都好似玉珠走盤般利落動聽。
我那情竇初開的阿姐自然是聽得心神盪漾。
可偏偏歸元心如止水,任憑楚洛瑤如何使盡渾身解數勾引都不爲所動。
從小到大,就沒人敢如此忤逆我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姐姐。
於是她一怒之下給歸元下了合歡藥。
而且那藥還是她找人特製的,長期成癮。
如此,她終於得償所願。
看着她得意地嬌笑,我也笑了。
如果是上一世的我,這笑容一定是發自內心地祝福她尋得真愛。
可現在,我只想笑她愚不可及。
「好,阿姐你等我。」
上一世,楚洛瑤最喜歡吩咐我去城南那家康順醫館拿避子藥。
可她不知道,其實那家醫館賣得最好的,是助胎藥。

-3-
每年立春皇兄都要去靜安寺祈福開年風調雨順。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我記得,上一世每逢開年立春祈福,都是楚洛瑤最歡喜的時候。
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出宮與那和尚廝混了。
方丈,住持,小沙彌等人又通通都在主殿侍奉皇兄祈福。
所有人都不在,任憑她在後院叫得有多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
可今年,她卻稱病告假了。
「楚燦,瑤兒是怎麼回事?」
皇兄臉色很難看。
畢竟每年立春祈福人都要到齊的。
整整齊齊才能圖個好意頭。
「皇兄恕罪,臣妹不知。」
我盈盈一拜,面上一派懵懂無知,憂心忡忡的樣子。
楚洛瑤與那和尚私會了不下十次。
算算日子,如今正好是第三個月。
如若我猜得不錯,她應該是有孕了。
「不知?你們不是整日在一塊麼?」
楚黎的語氣漸漸沒了耐心。
他居高臨下睨着我,彷彿此刻跪在他面前的不是公主。
而是一個伺候公主的侍婢。
我這位兄長向來如此。
明面上對我和楚洛瑤一視同仁。
可私底下誰都清楚,他最偏心也最掛念的,還是榮華長公主楚洛瑤。
楚洛瑤的母妃林貴妃與皇兄的生母先皇后是莫逆之交。
他二人自小一同長大。
而我那時不過是一個不受寵的貴人養在偏遠處無人問津的小公主。
如若不是後來皇子們死的死,小公主們一個個都遠嫁他方。
楚洛瑤也根本不會想到還有我這樣一個可以勉強當作玩伴的人。
我以爲遇到了這寒宮冷夜裏唯一的光。
可沒想到我從始至終對她而言都只是墊腳石一樣的存在。
有用的時候墊墊腳,沒用的時候一腳踹開。
他們都是同類。
「姐姐自兩日前就病了,臣妹想去探視,卻被公主府的人攔了下來。」
「臣妹實在擔心,昨日又派人送了補品過去,也沒收到阿姐的回應。」
我低眉順眼的樣子,任憑皇兄再怎麼生氣也挑不出錯來。
沉默半晌,最後他起身,叫來掌事公公。
「你隨公主去看看瑤兒怎麼回事。」

-4-
掌事公公出面,楚洛瑤若是再不見,那就是不給皇上面子了。
公主府的裝潢與往日並無分別。
只是楚洛瑤的臥房裏,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味。
剛一進門,我和公公都被嗆得咳嗽不止。
「勞煩你們跑一趟了,本宮身體不適,公公還請回吧。」
那藥味嗆得海公公咳得老臉通紅,皺成一團。
楚洛瑤見了滿臉嫌棄,拿起帕子抬手便捂住了口鼻。
海公公一時間很是尷尬,進退兩難。
「海公公,勞煩回稟皇上姐姐身體不適,公公辛苦了。」
我掏出一袋碎銀悄悄塞進了他手上。
海公公點點頭,轉身離去。
就在他前腳剛一走,幾乎就在我關上門的一瞬間。
楚洛瑤「哇」的一聲吐了。
「燦兒,我想喝水……」
方纔光顧着打發海公公,沒來得及仔細瞧她。
這不瞧不知道,一瞧還真嚇了我一跳。
往日裏總是容光煥發,連珠釵都要簪最新款式的長公主楚洛瑤。
如今面黃肌瘦,秀髮枯黃得好似稻草稈。
我倒好水遞過去給她,又將她吐得一團糟的被褥拿走換了新的。
再過去她身邊時,她卻怨毒地瞪了我一眼。
緊接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啪!」
清脆的響聲驟然炸開,火辣的觸感一瞬間攀上我的臉頰。
「你說!是不是你在避子藥裏動了手腳!?」

-5-
楚洛瑤喘着粗氣,直起胳臂勉強撐在牀沿。
「我每一次事後都會喝避子藥!爲何!爲何還是有了身孕?!你說啊!」
她拽起我的衣領歇斯底里怒吼。
我面沉如水,靜靜等她發完怒,緩緩開口:
「姐姐若是信不過我,大可派人去城南醫館一問便知。」
「避子藥並非萬無一失,姐姐身體好,那和尚又正值青春,懷上孩子也難怪,姐姐,這是喜事。」
我早有預料,依楚洛瑤的性子,她事後肯定會去問。
不過那醫館小二收了我的好處,自然知道該說什麼。
我還記得,當年楚洛瑤東窗事發,也是因爲有了身孕。
只不過那時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是公主府的家宴上她突然害喜,召了太醫來診脈才知曉自己有了身孕。
她原本想殺了太醫滅口,是我爲那老太醫求情她纔開恩放過他。
可誰知,她竟反手就威脅太醫在皇兄面前說是我有了身孕。
爲了坐實罪名,她又將她喝剩的避子藥藥渣倒在了我後院的花壇裏。
將她與那和尚歡愛的春宮圖藏到了我的牀底下。
我閉上眼,強壓下心裏滔天的恨意。
再睜眼時,一派真摯的清澈。
「三個月了……我和他的孩子……」
楚洛瑤輕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知在幻想着什麼,突然笑了。
可緊接着,她秀眉一皺。
「那皇上呢?!皇上那邊怎麼交代!」
「姐姐何不跟皇兄坦白實情,皇兄如此寵愛姐姐,想必……」
「糊塗!我堂堂榮華長公主!怎能跟一個和尚婚配!」
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兒似的,還未等我說完連忙打斷。
「就算是我願意!皇兄爲ţū₋了皇家顏面也絕不會同意!更別提……靜安寺還是先皇親自賜名的國寺……天下人又會如何議論我們?!」
楚洛瑤漲紅了臉,噼裏啪啦說了一大串。
說到底,這廉價的愛情甚至不值得她去爲此冒險爭取一下。
前世她如若像這樣大發雷霆,興許我還會拉着她的手溫聲軟語地喊她姐姐,勸她息怒。
可如今,我只想狠狠嘲笑。
「姐姐,聽聞前些日子科舉放榜了,那狀元公子騎馬周遊長安街,連街邊的老太都朝他丟手絹兒呢!」
「你這是……」
「沒什麼,就是感慨時間過得真快,說不定呢,今年生辰,皇兄也要考慮給我指婚了。」
我朝她揚脣一笑,特地在考慮指婚前強調了一個「也」。
楚洛瑤過了今年生辰就是十七歲。
而我比她小三歲。
如若要給我指婚,那麼她這個長公主必然躲不掉。
上一世我知曉她與那和尚日夜歡好。
故而皇兄三番五次提她的婚事,我都出面婉言相勸了。
她也想着能拖則拖。
可這一世,她的肚子可不會給她拖的機會。
如果她鋌而走險拿掉孩子,那麼知道長公主未婚先孕的人可就不只太醫或者這城裏的某個郎中了。
動靜太大,瞞不下來,她只會死得更快。
倒不如光明正大,張冠李戴。
「對……對!我不能沒有這個孩子!」
她思索半晌,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麼,原本了無生氣的眼眸瞬間亮了。
「我要給孩子一個名分纔對!」

-6-
立春一過,楚洛瑤當即向楚黎請旨賜婚今年的新貴登科狀元郎裴雲修。
她胸有成竹,原以爲她那事事都依她的好兄長會立即擬旨。
可楚黎卻眉頭一緊:
「瑤兒爲何如此突然?朕記得,你說還想多爲太妃守孝幾年。」
守孝?
她前世編的鬼話,也就只有楚黎會信她。
朝野上下無人不知,楚洛瑤生性頑劣,忤逆林貴妃是常有的事。
也就林貴妃只得了她一個孩子,任由她如何跋扈也寵着慣着。
若是換了旁人,早就刑罰伺候不知幾回了。
「臣妹那日見裴郎騎馬遊街,一見傾心,楚燦妹妹也知曉此事的……還請皇兄成全。」
楚洛瑤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又撫上她還未明顯隆起的小腹。
「可你和他不甚瞭解……」
「婚後自有機會慢慢了解!」
看得出來,楚洛瑤急了,而且是很急。
成婚這事晚一天,肚子裏的孩子就大一分。
時間久了,她想瞞也瞞不住了。
楚黎雖然疼愛他這個妹妹,可面對婚姻大事,斟酌一番也是謹慎爲上。
他勸楚洛瑤再多考慮一陣,多調查一番裴雲修的性情家世。
可楚洛瑤說什麼也不想再耽誤時間。
一番軟磨硬泡之下,楚黎還是答應了她賜婚。
出了宮門,她臉上又再度掛上了得意的笑。
跟前世看着我處斬時一樣得意的笑。
「太好了!只要我跟欽天監那邊打聲招呼,婚期定得早一些,這事就解決了!」
「是啊,恭喜姐姐得償所願。」
我笑了笑,隨口敷衍了一句祝福。
「對了,那個裴雲修你知道幾分?都說來與我聽聽。」
「他……」
「算了,不重要。」
她驟然打斷了我,樂得連頭上的步搖都在亂晃。
「不過是個臭書呆子,能與本公主婚配,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笑了笑,沒說話。
楚洛瑤現在正是得意。
她自以爲裴雲修區區新貴狀元,不過是比別人略聰明瞭些。
往後他能不能平步青雲,到底還是要看她這個長公主的臉色。
可楚洛瑤錯了。
裴雲修是個心氣兒極高的主兒。
上一世,他是出了名的直言進諫。
楚黎大興土木翻新楚洛瑤的公主府。
引țù₂護城河的河水進公主府,只爲了造一片人工湖,種上滿滿一湖的荷花。
爲此他強行提高了百姓三成賦稅。
裴雲修馬上連夜修書三封進諫,惹得楚黎十分不悅。
早朝上他更是當庭引經據典,暗指帝王昏庸,不體察民情。
楚黎大怒,二人一番脣槍舌劍後,裴雲修竟當庭脫了烏紗帽自請告老還鄉。
在那之後,裴雲修的仇家見他失勢,更是遣人欺負到他賣豆腐的老孃頭上。
不料本就鬱郁不得志的狀元郎,發瘋般與仇家扭打,竟當場被人失手打死。
當時我還可惜如此人才竟命途多舛。
而這一世,他的命運,也即將改寫。

-7-
大婚當日,禮炮齊鳴,鑼鼓喧天。
婚禮日期定得很早,許多事都準備得倉促。
裴雲修甚至還沒來得及在婚前找個時間看看楚洛瑤長什麼樣子,就被人推着硬上了馬車。
可楚洛瑤卻全然不在意。
大婚前幾日她喫好喝好。
順帶還抽空拉上我去了一趟靜安寺找那和尚私會。
可惜,她一臉欣喜地跟歸元和尚報喜說自己有了身孕。
換來的卻是他沉重的一聲嘆息:
「孽根深重。」
四個字,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淋下。
氣得楚洛瑤回去砸了半個公主府的花瓶。
「憑什麼!他憑什麼說我們的孩子是孽根!」
「一定是還沒生下來!等我生下來給他看!他就會喜歡了!你說對不對啊?楚燦!你說啊!」
「我們的孩子一定很可愛!他一定會喜歡的,楚燦你說是不是?!」
她那晚揪着我的衣衫,歇斯底里地問了我一遍又一遍。
我面上不厭其煩地給她肯定,勸她息怒。
心裏卻暢快無比。
從小養尊處優的長公主,爲了保全自身總是能隨意犧牲掉別人的長公主。
原來也會有這樣求而不得,抓心撓肝的時候啊?
「燦兒……嘔,你幫我去看看安胎藥好了沒有……」
楚洛瑤一出聲,我遊離在回憶中的思緒瞬間回籠。
自從那天從靜安寺回來以後,她喫什麼吐什麼,臉色一日比一日差。
每日都要用厚厚的脂粉才能遮蓋幾分。
若不是靠着這碗安胎藥整日吊着她的精神氣兒,恐怕她連牀都下不來。
「殿下,要不您還是喫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喫藥吧,您都吐了好幾天了,什麼也不喫……」
一旁的婢女看着她深深凹陷的臉頰,心疼地勸了一句。
可不曾想卻換來她憎恨的眼神。
「你算什麼東西,竟敢教本宮做事?!」
「殿下息怒,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婢女嚇得臉色發白,膝蓋一軟當即跪了下去。
「好了姐姐,不過是個臨時請來幹活的丫頭不懂規矩,吉時快到了,莫要耽誤。」
「安胎藥這會子也該好了,姐姐先去前面偏廂房候着,藥馬上就來。」
我拉起楚洛瑤的手,又給了跪在地上的婢女遞了個眼神。
那婢女會意,連忙千恩萬謝地告退。

-8-
裴雲修身着大紅喜服,清秀的臉上掛着淡笑。
他站在廊下挨個兒迎接路過的賓客的身形頎長,任憑誰見了都要誇一句狀元郎才貌過人。
可就在下一秒,端着一碗藥的婢女從廊下另一端急匆匆跑來。
那碗黑乎乎的藥堪堪擦過他身側。
婢女驚得一個趔趄,一碗熱騰騰的藥不偏不倚就澆在了裴雲修的衣襬上。
「駙馬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該死!」
那婢女當即跪下哐哐磕了幾個響頭。
裴雲修也不是個肚量小的,連聲說了幾句無礙,伸手扶起婢女。
「爲何如此匆忙?這是誰的藥?」
「是……是……」
那婢女吞吞吐吐,嘴脣嚅動了好一陣,欲言又止。
「你只管說便是,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裴雲修起了疑心,左右望了一陣,將那婢女拉到一處角落。
那婢女猶豫了一陣,最後「噗通」一聲又跪倒在地。
「駙馬爺,奴婢不敢欺瞞,這是公主的藥。」
「公主?是榮華公主嗎?她爲何要喝藥?」
「是……公主,她……身體有恙。」
那婢女眼神飄忽,每一個吐出來的字都好似從脣齒間遊走了幾趟才蹦出去一樣。
這個樣子就連傻子看了都不會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更別說大婚前新郎新娘都會找醫官去一趟對方家中爲對方診脈,以保夫妻二人身體康健,子嗣綿延。
這一直是我大盛國婚嫁前的規矩。
若是楚洛瑤有什麼三長兩短,他裴雲修也應當第一時間知曉纔對。
「本官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實話!」
裴雲修三番五次得不到答案,漸漸沒了耐心。
那婢女嚇得一縮,聲音染上了哭腔:
「駙馬爺恕罪!這……這是公主的安胎藥!奴婢說了,駙馬爺開恩,讓公主不要殺奴婢,奴婢不想死……」
話音剛落,她「哇」的一聲當即哭了出來。
「安胎藥……呵!」
裴雲修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兩步,臉色比他衣襬上浸透的藥汁還要黑。
這個狀元郎,自以爲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殊不知考上狀元,不過是他漫長人生中一個更加深不可測的開始。
不過還不算太糟。
這一世,有我在。
我適時從涼亭一角緩步走近他。
「裴公子,吉時已到,眼下無論何事,不如日後從長計議。」
我淡淡一笑,招呼來路過的兩個小廝帶裴雲修去換一身喜服。
就在他點頭,與我擦肩而過離開的那個瞬間。
我與跪在地上的婢女交換了一個眼神。

-9-
「藥呢?!本宮的藥呢!?」
楚洛瑤等了半天沒喝上安胎藥,又不肯喫東西。
胃裏一陣陣翻江倒海的滋味折磨得她發瘋。
我剛一進門,一隻琉璃燭臺挨着我身前堪堪擦過,差點就砸中了我的額頭。
「楚燦!你有沒有去小廚房看看……嘔!本宮的藥怎麼還沒來!?」
吉時已到,前廳的客人都已等得急了,可公主卻遲遲不出。
我就猜到,肯定是她害喜害得厲害,壓根不敢出去。
「姐姐息怒,方纔小廚房進了貓兒,一羣奴才急着驅趕,打碎了好多東西。」
我從衣袖內掏出一小罐瓷瓶,拔出塞子,倒了一粒藥丸給她。
「方纔我叫人帶了一個郎中過來,這是止吐藥,阿姐喫了這個就好了。」
楚洛瑤看着藥丸半晌,又看看我,滿眼都是狐疑。
我笑了。
我怎麼可能蠢到這種時候實名下毒?
更何況我原本的計劃就不是毀掉婚禮。
爲了打消她的疑慮,我自顧自先喫了一顆藥丸。
她眼睜睜看着我吞嚥下去,面不改色,這纔信了我。
「還是你周到。」
她吞下藥丸,轉身推開門直奔前廳。

-10-
就在楚黎打算親自去找人的時候,楚洛瑤終於姍姍來遲。
裴雲修的臉色很難看。
不過婚禮流程還是要走完的。
可拜天地的時候楚洛瑤蓋頭歪了。
拜高堂的時候她腳崴了。
夫妻對拜的時候更是直接撞上了裴雲修的頭。
整場婚禮匆匆忙忙,完全不像是公主該有的樣子。
不過裴雲修倒也無所謂。
聽聞洞房花燭夜,他直接以宿醉反胃爲由,宿在書房了。
畢竟沒有哪個男人,會願意主動頂着綠帽子去跟一個大婚前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圓房。
我都不用去猜,想必楚洛瑤肯定又砸了一晚上花瓶。
後來她開始來我府上抱怨,我只是靜靜聽她說,勸她日後就好了。
可她沒想到,成婚半個月,別說是圓房。
裴雲修連她身邊一尺內的距離都不想靠近。
除了日常要帶着她見母親時該有的客套,餘下的時候連正眼都不給她。
每日,他不是以宮裏政務繁忙爲由不回府,就是以身體不適爲由在書房就寢。
日子久了,楚洛瑤從一開始的慪氣,漸漸變得又急了。
「燦兒!怎麼辦啊!那個狗東西還是不願意跟我圓房!」
她低下頭,擔憂地看了眼已經懷胎四月初見雛形的肚子。
現下她穿的衣裳,都是她差人定製的新衣裳。
腰圍整整比她以往穿的衣裳要寬上兩圈。
可是紙包不住火。
到時月份大了,就算是套上麻袋也能瞧得出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放下手裏的茶盞,粲然一笑:
「姐姐何須憂心,姐姐天生麗質,無論是誰見了都要動心。」
「你在說什麼胡話?!我若真是如此,他怎會連正眼都不瞧我!」
「賤東西,他分明就是記恨本宮突然與皇兄請旨賜婚!」
「可是姐姐,當年連清心寡慾的歸元和尚都要拜倒在姐姐的石榴裙下呢!姐姐又何愁拿不下一個駙馬爺呢?」
「當時明明是因爲合歡……」
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瞪大雙眼,連忙止住嘴。
「姐姐放心,府內的下人都去前廳灑掃了。」
我示意她安心。
畢竟她那點兒破事,我要是想傳,早就人盡皆知了。
楚洛瑤鬆了口氣,輕拍胸口點點頭:
「他不愛回府,不過沒關係。」
「月底皇兄誕辰宴,他就是不想見我也得見!」

-11-
楚黎今年的誕辰宴很是熱鬧。
除了新貴狀元裴雲修以外,榜上有名的幾位才子也紛紛落座在他附近的位置。
言語交談間,新貴公子們個個紅光滿面,春風得意。
除了裴雲修。
裴雲修落座在離皇兄最近的位置,可他從始至終都沒多說什麼。
因爲他身旁還有一個挽着他的手臂,假裝夫妻恩愛的楚洛瑤。
「殿下,請自重。」
前來佈菜上酒的婢女魚貫而入。
可楚洛瑤卻像旁若無人似的,依舊拉着裴雲修的手臂往上蹭。
「夫君,今日何必拘禮,來,妾身敬你一杯。」
她拿起桌上的酒盞,不顧裴雲修陰沉得好似下一秒就能下雨的臉色,自顧自地將酒盞往他嘴邊送。
裴雲修起初是極其不願的。
但二人這番動靜驚動了主位上的楚黎,他一記眼刀掃過來。
他就是不喝也得喝了。
裴雲修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飲完,他倒轉酒杯,示意公主一滴不剩。
「那麼,公主殿下也該喝一杯纔是。」
楚洛瑤看着他喝完了杯子裏的酒,喜不自勝,連忙喝光了自己杯裏的酒。
早在宴會開始前,她就吩咐了佈菜的婢女,將下了合歡藥的杯子給裴雲修。
眼下只待藥效發作,這個冷麪書呆子求着她圓房。
宴會照常進行,廳前清歌雅舞,絲竹悅耳。
觥籌交錯間,諸位臣子妃嬪們相談甚歡。
一個個面上也洋溢着餮足的笑。
可楚洛瑤卻開始坐不住了。
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臉頰兩側也不知何時緋紅一片。
勉強扶着桌案的手抖得厲害,連桌上的酒盞都跟着晃了起來。
「殿下可是身體不適?」
裴雲修禮貌地問了一句。
可她卻像是觸電似的嚇得一縮,連忙鬆開了原先還挽着他的手。
「沒……沒什麼,我沒事!」
她拼命地搖頭否認。
可她急促的呼吸,望着裴雲修時渴求的眼神,都早已將她出賣得乾乾淨淨。
楚洛瑤就是死也想不到。
那杯原本是要給裴雲修喝的合歡藥酒,喝進了她自己的肚子裏。
她懂得買通婢女。
我也懂。
甚至連我找來的婢女,都是她當年心情不爽打死了再丟進亂葬崗的老奴的孩子。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我甚至還沒提出給她多少好處,她便千恩萬謝地跪倒在我身前喊着寧死也要報仇。
「姐姐,你沒事吧?!」
我端坐在楚洛瑤對面,故意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喊了一句。
一瞬間,宴席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楚洛瑤身上。
楚洛瑤怨毒地剜了我一眼,掙扎着起身欲走。
她當年大抵不會明白,能讓一個清心寡慾的和尚慾火焚身的劑量,該是有多痛苦。
而如今,她終於有了這個機會。
「瑤兒,你這是怎麼了?快來人扶一把!」
楚黎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一旁的婢女上前去攙扶,可突然間楚洛瑤Ţũ̂ₒ卻捂着小腹,直直跪倒在地。
「啊!血……公主……公主流血了!」
「公主你怎麼了?!別嚇奴婢啊!」
楚洛瑤跪倒的同時人也昏了過去,緊接着她裙襬下滲出了大攤殷紅的血。
血流得太快,不過短短几個呼吸的瞬間便染紅了一大片地毯。
衆人都被嚇得不輕,膽小的妃嬪更是當場驚叫出聲。
「太醫!快宣太醫!」
楚黎急得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側,撥開攙扶她的婢女,親自抱起她去了偏殿。
衆人一看事態不對,也紛紛跟着去了。
臨走前,跟在我身後的裴雲修卻輕輕在我耳邊說了一句:
「多謝。」

-12-
診完脈,太醫院的太醫齊齊整整跪了一地。
沒有一個太醫敢率先發聲。
偏殿裏寂靜得落針可聞。
「怎麼?一個個都啞巴了是嗎?!朕問你們,公主到底怎麼了?!」
楚黎急得眼眶都紅了,音量大得連站在宮外守門的太監都聽得見。
畢竟,這可是他從小到大相伴的好妹妹。
太醫們嚇得一縮,衆人左看右看,交換了半天眼色。
最後一個年輕的太醫顫顫巍巍抬起頭:
「回稟皇上……公主懷胎四個月……小產了。」
「什麼?!小產?!」
楚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此言一出,不止是楚黎。
偏殿裏有一個算一個,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震驚。
畢竟公主在半個月前大婚的事,可是家喻戶曉的。
更別說,駙馬爺與公主疏遠,連洞房花燭夜都沒踏進過公主房裏半步。
這眼下,又怎會冒出Ṱüₔ四個月大的孩子來?
「裴雲修!」
「臣在。」
「朕問你,公主有孕一事,你是知還是不知?你若是敢有半句虛言,朕定要你千刀萬剮!」
楚黎的聲音明顯帶上了顫意。
一個可怕的想法慢慢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恐怕他死也不會想相信,他如此寵溺的妹妹。
竟然可以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幹出那樣齷齪的事。
裴雲修略略整理衣襬,目光堅定,沉聲道:
「臣不知。」
「你放肆!」
楚黎氣得急火攻心,當即甩了裴雲修一巴掌。
清脆的響聲嚇得周圍衆人又是一縮。
他們大抵從來沒見過,年輕的帝王盛怒之下,眉目間盡是惱羞的殺意。
可我不怕。
因爲上一世,他下旨賜我凌遲處斬的時候,我就已見過了。
帝王,不過如此。
「皇兄,臣妹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站出來,盈盈一拜。
「有話就說。」
「姐姐是否有孕,駙馬爺府上的家丁和婢女是最清楚的,何不召他們過來一問?」
話畢,楚黎思索半晌,最後點點頭,叫人去帶駙馬爺府上的家丁婢女。
不多時,烏泱泱的人跪了一地,整個偏殿一時間沒了下腳的地方。
楚黎走上前,挨個兒盤問一遍。
可無論他問誰,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
他問一次失望一次,最後心涼了大半截。
問到裴雲修從小伴隨他的書童時,那書童更是壯着膽子開嗓:
「皇上明鑑!駙馬爺案牘勞形,身體不適,仍未與公主圓房!」
「放肆!放肆!你們都放肆!!!」
楚黎氣得大吼,額頭上的青筋條條綻出,一口氣沒喘上來堵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氣氛焦灼間,牀榻上不省人事的楚洛瑤竟開始說起了夢話:
「歸元……歸元……不要走……」
裴雲修眉頭一緊。
不只是他,在場的各位,凡是聽過「歸元」這個名字的,已經開始意識到什麼了。
靜安寺是國寺,香火旺盛。
歸元又是方丈手底下爲數不多的得意弟子。
常常去靜安寺裏燒香禮佛的世家貴女和公子,沒有人會不知道歸元的名字。
可楚黎沒那個閒工夫去記住一個和尚叫什麼名字。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歸元是誰?!誰?!」
衆人原本還想開口,皇帝這一大怒,又紛紛都噤了聲。
「楚燦,你過來!」
嗯?終於點我了?

-13-
我乖順地走上前。
「你與瑤兒在一起的時間最多,你說,歸元是誰?」
「是……靜安寺裏的……」
「一條狗罷了!」
自牀榻上傳來的一聲大吼打斷了我的話,衆人紛紛一驚。
循着聲音望去,原來是楚洛瑤醒了。
楚洛瑤掙扎着坐起身,臉色蒼白如紙,滿頭都是細細密密的冷汗。
「瑤兒,你醒了!你方纔說什麼?狗?」
楚黎明顯不信她的鬼話。
「對!就是狗!我很喜歡它,每次去都要給他餵食……」
我聽得想笑,奈何現場人太多,只能憋住。
原來她心心念唸的俊俏郎君,在她嘴裏也可以是一條狗。
餵食?喂什麼食呢?合歡藥套餐是吧?
「皇上,臣認得歸元,他是靜安寺的和尚。」
她想扯謊,可剛直不阿的裴雲修壓根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臣前些日子還去了靜安寺上香,與歸元師父談了一陣佛法。」
「好!很好!」
楚黎終於是心死了。
「來人,把這個叫歸元的和尚帶過來!朕要細細審問!」
「其餘無關人等全都退下!」
衆人領了旨,再想留下現場喫瓜也只能按捺住好奇離去。
原本擁擠的偏殿,一下子只剩下了我們幾個。
我懂,楚洛瑤哪怕再荒唐,楚黎哪怕再生氣。
他也終究捨不得他的好妹妹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戳穿未婚先孕。
只要看客一散,他關起門來慢慢審。
事後該打點的打點,該捂嘴的捂嘴。
他是皇帝,掌握生殺大權,只要沒有鬧得人盡皆知。
事後罪名怎麼編排,是輕是重,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
這楚洛瑤的命,不就保住了麼?
可我怎麼會給他這個機會呢?
我叫來婢女,悄悄吩咐了幾句。
天亮之前,靜安寺幾乎所有的和尚,浩浩蕩蕩入了宮。

-14-
聽聞楚黎得知此事,氣得嘔了一大口血。
可他再想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靜安寺全寺上下,大大小小兩百六十多個和尚。
齊齊整整跪在大殿爲歸元求情,求皇上開恩饒他一命。
小沙彌,方丈,住持, 一個個異口同聲擔保歸元的人品。
殿內發誓擔保的聲音此起彼伏。
就在這時,公公通報說一個醫館小二求見。
「公主曾在我這,要過合歡散,而且還是我家師父特製的那種, 長期成癮。」
「我聽聞此事,急得睡不着覺,匆匆忙忙就跟着和尚們入宮了。歸元師父是我的救命恩人, 沒有他,當年我也許就一死了之了, 他不能因此白白冤死!」
「對!歸元是好人!不能白白冤死!」
此起彼伏的附和聲又吵得楚黎頭疼不已。
眼下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他。
衆目睽睽之下, 他壓根保不住楚洛瑤。
更別提, 歸元從始至終跪在地上閉眼磕頭,一句話都沒說。
可楚洛瑤卻上趕着來送死。
「皇兄!你信我啊!我跟他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歸元!你說話啊!你能不能去死, 以死證清白?!」
楚洛瑤披頭散髮, 光着腳闖進大殿, 不管不顧地衝着歸元而來。
「殿下, 大錯鑄成, 你我孽根深種, 若是能如此了卻人世, 也好。」
歸元緩緩睜開眼,看着楚洛瑤的眼神古井無波。
早在他動身之前, 我命人去給他的合歡藥解藥就已送到了他手上。
他是出家人, 終日修行積德, 萬不該受此折磨, 了卻殘生。
可楚洛瑤聽完卻瘋了, 當着所有人的面, 歇斯底里大吼:
「胡說八道!你們都胡說八道!什麼孽根?!禿驢!禿驢你怎麼不去死!」
主位上的楚黎終究是閉上了眼,不忍再看這場鬧劇。
當即丟下一道口諭:
「榮華公主, 荒淫無度, 品行不端, 賜死,斬立決。」

-15-
楚洛瑤被押上刑場的那一天,我就在臺下。
可我笑不出來。
她已經瘋了,邊哭邊笑。
一時喊我燦兒,一時罵我是個沒人寵愛的賤人。
她罵得太髒, 聲音又尖厲。
連押送的官兵被吵得都忍不住扇了她幾巴掌。
當年,我看着她笑顏如花, 跟我說她找到了真愛。
如今,我看着她不復往日的榮光,被萬千百姓咒罵。
世事無常,我竟覺得好似夢一場。
我掏出衣兜裏一朵揣了不久的新鮮白雛菊。
那是來刑場的路上摘的。
小時候,阿姐她最愛摘這個送給我。
廉價又好看,重要的是能哄我開心。
如今, 我將它輕輕放在了刑臺前。
劊子手高舉屠刀,刀刃上鋒利的寒芒清晰可見。
就在屠刀落下的那一瞬間,一隻溫熱的手掌遮住了我的眼。
「都過去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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