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攢夠錢來贖我出府的那天,是個喜慶日子。
府裏最受寵的小公子二十冠禮,好熱鬧。太太沒聽清是誰要出府,隨便打發了人放了我的身契。
拿着小小包袱走到角門時,撞見公子的小廝,狠瞪着我。
我和他的公子吵架冷戰好幾天了。
他故意說起公子未婚妻有多麼好看,多麼大方。
「隨便賞的都是雞蛋大的東珠!燕兒,你這小奴婢拿什麼比呀?做妾都是抬舉你!」
我跟着笑。
「那公子日後可享福啦。」
他醉醺醺看我坐上一輛灰撲撲的牛車,踉蹌跟在後面。
「欸,去哪兒?告訴你,賭氣離家這招不好使了啊。
「再不識好歹,公子就真不要你了!」
-1-
角門上的老媽媽告訴我兄長來了的時候,我還有些發愣。
我老家歙州十多年前發大水後,爹孃生的孩子差不多都餓死了,只剩我一個。
哪兒冒出來的兄長?
我擦了擦哭紅的眼睛,跟着老媽媽出去。
不想到門口,看門小廝說那男子有急事,匆匆留了袋錢和一封書信便走了。信上說,若我想離開裴府,便拿這錢贖身,他三日後會來接我。
錢袋裏的銀錠數量不少,沉甸甸。信上留的名也令人心驚。
嶙峋鋒利的幾筆。喬柘。
我六歲被爹賣給人牙子時,鄰居家確有位一家四口死光了、走投無路去當小和尚的喬哥哥。
他還俗了嗎?
我滿肚子疑惑與猶豫,大概臉上的掙扎太明顯,被一旁的老媽媽看出來。
她笑:「有家人接回家不高興嗎?」
我不好意思搖搖頭。
老媽媽從小看我在府里長大,待我很好,也知道我和裴渙之間的那點朦朧情愫。
「還是在想和公子吵架的那點事?」她道。
我抱着錢袋,心情沉重。
其實也不算吵架,他是主子,我是奴婢,只有他說我的份,我再難過生氣,所能使出的本事也不過以緘默反抗罷了。
何況那點反抗也實在不被裴渙看在眼裏。
他十分不明白,氣得發笑,問我:
「我不娶名門正對的史家小姐爲正室,難道娶你一個爲奴爲婢的小丫頭?」
屋裏靜得只有他粗重的呼吸。
他疲憊掩眸,「燕兒,你要知道,史家規矩森嚴,三十無出才準納妾,許你入府爲妾是我在爹面前跪了一夜磨破嘴皮子他才答應和史家說通的。
「我想着你,對你好,你就這樣辜負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我也說不清。只是心裏痛得厲害,覺得他所謂的「對我好」像層層的紗,柔軟卻太多,壓得我喘不過氣,直不起腰。
大概如裴渙所言,他實在是把我慣壞了。
和他一起在府里長大,被他護着寵着,丫頭的粗活沒做過幾天,主子的福倒沾光享了不少年。
縱得我不知天高地厚,被逼急了,還敢哭着大聲說:「可我不想做妾!」
裴渙真的被惹到了,冷笑一聲,摔了門。
「好,不做妾,那就一輩子做奴婢。」
他找太太抬高了我身契的贖身錢,收了他從前給我的所有金銀和衣裳,把我降爲最下等的丫頭,按那點份例,我不喫不喝一輩子也賺不回來。
府里人看着風向,討好主子,暗暗給我使了不少絆子。成堆的繡活熬夜做不完,一盆盆衣服洗得手破也交不了差。
廚房送的殘羹冷炙喫了晚上總是肚子痛,苦夏難熬,短短半個月我就瘦了一大圈,病了沒錢抓藥。
老媽媽可憐我,偷偷給我送了藥湯。
那日她看我怏怏不樂的模樣,嘆氣,忽然告訴我應天府的一件判案。
權貴家的正妻發賣小妾進窯子,小妾被折磨至死,家人上告,官府判罰銀五十兩。
而同年權貴家的馬伕把馬養死了,權貴上告,官府判馬伕流刑。
「丫頭啊,能夠被買賣的,在主子眼裏都不算人,有時候連牲畜都比不上。」
奴是,妾也是。
-2-
裴渙冠禮將近,府裏一天似一天的鬧熱。
衆人爭着幹活出頭拔尖,我這裏反倒清閒下來,連給裴渙繡腰帶的繁瑣活計也被人搶了去。
幾個丫頭嘰嘰喳喳對我的處境譏笑了一番,一個叫小柳兒的瞄見桌上一雙沒做完的鞋,拿來一看,眼睛冒光,自顧自揣到身上,道:
「何苦呢,巴巴做這麼好的鞋。公子現在一聽你名字就冒火,你送過去不是討沒臉嗎?我幫你做好送過去,說不定還能給你求幾句情,日後給你配個好一點的小廝呢。」
我沒阻攔。
那鞋本就是裴渙撒嬌耍賴大半年我才願意做的,有人願意攬苦差,何樂不爲。
我現在苦惱的是府裏太忙了,太太沒空搭理我,拿着錢也找不到贖身的機會。
煩悶之時,卻聽小柳兒和丫頭們走出去,嘴裏說着裴渙要冠禮之後就娶妻,院裏要添新人,太太正讓身邊的大丫頭管身契調撥的事呢。
機會來了。
我從牀底拿了喬柘給的錢袋子找到太太的大丫頭明月,她看到這麼多銀錠,嚇了一跳。
「你可別賭氣發昏,把自己賣給誰了。」
她擔心望着我。
我知她是個心腸好的,告訴了她來龍去脈,「只求姐姐給我一條活路。」
明月蹙眉,猶豫道:「這事兒還得太太點頭,不過我會盡量幫你。」
正說着,格子窗外,太太推着裴渙走進來,明月連忙讓我藏在大櫃子後面。
簾子掀開,太太一副着急的樣子。
「你說你,冠禮不上心,自己婚事也二五不着六,鎮日煞氣沖天,剛剛對史姑娘什麼態度啊,說幾句話就不耐煩,把人弄得眼淚花花的。」
裴渙散漫地緊了緊護腕,「我就煩女人哭,吵死了。」
太太道:「那是你未來的妻,你煩,那你不煩誰,你院裏那個上不了檯面的?」
屋子裏氣氛倏然沉悶,裴渙眉眼陰鬱,窗紙襯映幽幽樹影,看起來令人心驚膽戰。
太太被兒子氣勢也有些壓住,訕訕扯開話,看到明月,便問她放身契的事。
府里人口雜多,一些年歲大的丫頭小廝趁這幾日府裏喜事連連,都想來討個放良籍的恩典,太太多是答應的。
明月趁機將我的事也提了一提,她聰慧,刻意隱瞞了我的名字,只說是底下一個洗衣裳的丫頭。
太太事多得很,不過隨意一問,聞言擺擺手就要同意。
不料一旁起身正要走的裴渙聽到,忽然頓步,側目問道:
「哪個丫頭?」
-3-
明月神色不變,笑道:「哎唷我的小爺,一個毛丫頭說了難道您還認得不成,她也是沒福,撞着這幾日害了病,剛好家裏哥哥攢夠錢來接,離了府正好。」
太太聽說病了,一臉晦氣,點頭,「錢就算了,趕緊打發走。」
而裴渙聽到這「丫頭」有哥哥,便恢復了不在意的樣子,沒興趣再問,低頭走過門簾,背影在一片濃綠烈紅裏越來越遠。
陽光刺進眼睛,火辣辣的,我垂下頭,不再看。
太太也走後,我謝過明月,拿了錢答謝她,她推拒了。
「你那哥哥雖說有了錢,到底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你家裏老子娘也沒了,日後你一個人出府有錢傍身比什麼都重要。」
我動容地看着她,「明月姐姐,我……」
她擰了把我的臉,抿嘴笑了笑,「小丫頭,不哭,好日子在後頭呢。」
有明月的幫助,我很快拿到身契,等出府去衙門辦良籍,我就自由了。
喬柘定好的三日後,正是裴家給裴渙辦冠禮的日子。
權貴登門慶賀,禮品流水似地送進府,上上下下忙得腳不沾地。
我沒什麼行李,幾件衣裙混着些零碎,包袱小小,一屋乾淨。
臨了出門落鎖時,從窗臺銅鏡瞟到頭上的舊銀釵,磨得損色的燕子頭,曾在一位高貴的小公子手裏耐心雕了一日又一日。
說我就是他掌心裏的燕鳥,會永遠飛在他的金巢。
一點細弱微風,吹動院裏花葉瑟瑟,我拔下銀釵,放在窗臺,一如來時。夏來春暮,東風瘦,燕子空樓。
我刻意走了花園小路,作別了老媽媽,正要走出角門時,不想撞見了裴渙的小廝來喜。
他領了不少賞,喝得滿面春風,醉醺醺地在角門和幾個小廝吹牛,插科打諢。
我不動聲色地從他身邊走過。
他起先看着我愣了愣,呆滯瞬息,眯着眼,笑了。
「喲,這誰啊,這不是咱們心高氣傲的燕兒姑娘嗎,怎麼幾日不見瘦成這鬼樣啊!」
我沒理,餘光瞄到街對面有個戴斗笠的高個男子坐在牛車上,看到我身影,男子跳下來。
來喜暈晃晃起身,嘴裏沒好話。
「日子難過吧,叫你惹公子生氣,害得我也跟着受憋悶。不過你現在來求我,想回公子身邊也不好說了。」
他故意掏出一枚亮得瞎眼的大東珠,得意道:「那史小姐貌美心善,待公子可殷勤,二人今日在那兒雙雙一站,人人都說是金童玉女呢!」
史家是出了名的闊氣,疼女兒,所以雖說管女婿的規矩多些,也有的是高門人家想結親。
裴渙娶了史小姐,前程便穩了。
我輕輕笑,道了恭喜。
來喜炫耀的神情一僵,似乎沒看到我喫醋委屈很不得勁。
他看到對面牛車下來的男人二話沒說,十分自然地接過我手裏的包袱,酒一下醒了大半,乾巴巴問我:
「這誰啊,你要去哪兒?」
-4-
我沒應聲。
這還沒走出裴府呢,要是被裴渙知道我私自離開,麻煩就大了。
來喜也是喝大了,打了個酒嗝,腳步不穩地跟在牛車後面,大着舌頭。
「跟你說啊,賭氣離家這招不管用了,公子纔不會哄你回來,還要按規矩打你板子,勸你識相……」
他眼睛醉蒙,伸手就想把我從牛車上拉下來。
啪。
斗笠遮住大半張臉的喬柘抓住來喜腕骨,丟開。來喜踉蹌半步,呆在原地。
「她不是你能隨便拉扯的。」喬柘淡聲。
我看向他,微光交織,投落斗笠網影,似有江湖氣,然側面鼻樑如玉峯,溫溫潤潤,恍惚又不該是俗塵ƭú⁻人。
怔愣的片刻,牛車很快駛過裴府前的一條街。
我這才回過神,遲疑地瞄着從容駕車的男子,「喬哥哥?」
他脣角微彎,似乎笑我現在纔想起確認他是誰。
「我變化很大嗎?」他問。
我正想搖頭,他抬了抬斗笠,額上青皮光潔,叫我着實又愣住。
離家時最後一次見他,我還沒有被賣,他被一個老和尚帶走,也尚未落髮,烏黑輕軟一把,是比女孩家還漂亮的水秀。
臨別,他求和尚給了我一袋糧食,和他家裏的鑰匙。他要我好好讀書練字,說家裏的書全部是我的了。
但我還沒來得及翻開一本,就被爹拖着上了人牙子的板車。
到裴府後,裴渙不喜歡我讀書,寧願教我騎馬打獵,也懶得借我一本書看。
他說:「女子認得幾個字,看得懂情書、賬本也就夠了,何須跟男子一樣辛苦聽些之乎者也的無用話。」
所以我到現在也沒能好好讀完一本書,而喬柘看起來已經是一副得道高僧的聖潔模樣,令人不敢褻瀆。
我崇拜又忐忑,但觀他穿衣行事,隨手一給我就是一大袋銀錢,似乎又與佛門子弟背道而馳。
心中難免疑惑,於是我一邊不由自主雙手恭謹合什,一邊脫口而出:「喬哥哥,你還俗了嗎?」
喬柘好笑地看着我的動作,跟我開玩笑,「放心,還了,不會拉你入道當小尼姑的。」
我鬆口氣。
悄悄望了眼男子的頭。還俗了卻不蓄髮,真奇怪。
牛車停在夫子廟東邊的巷子,一處小院落,樸素乾淨。
喬柘讓我先住着,等官府良籍辦好,就能回歙州了。
我自然答應,感激地將銀錢還給他,說贖身並未花費。他卻擺手,讓我收着,日後回家鄉做個小買賣也好。
我一萬分地感激,他只是笑笑。
推開門,院子裏還有個小少年,十三四歲。他有頭髮,卻叫喬柘師父。瞥我一眼的樣子很熟悉,完全是屬於裴渙那種貴公子的冷傲。
奇怪。
他似乎視我爲一個不該來到的變數,態度很不好,比我還盼望良籍儘快下來,讓我趕緊離開。
有次似乎急了,還跟他師父爭起來,壓低聲音說他師父被紅塵絆腳,昏了頭了。
喬柘沒作聲。
一切都好奇怪。
但我神經大條慣了,想着也待不了幾日,權當寄人籬下,以爲不過忍一忍,很快就能回歙州了。
-5-
另一廂,來喜看着燕兒被一個陌生男人帶走,自是忙不迭趕去與裴渙說。
來喜拍拍醉紅的臉,腿肚子有些發軟。
他這魔星主子,一向目無下塵,偏每每遇着燕兒這小丫頭就破性。好的時候做小伏低星星月亮都能給人摘下來,一旦被惹着,也是真狠,心裏再難受也要把人整治順從了。
這燕兒丫頭也是忒不上道,一聲不吭離家出走,她倒走得爽快。
來喜鬱悶跑進裏廳,苦了他這當奴才的,只求主子今日加冠順心些,免得遷怒又挨一窩心腳。
天不遂人願,來喜這算盤打得一盤錯落。
裴渙何止不順心,簡直是氣得要上天造反。
來喜剛走到窗外,就聽裴渙在裏頭摔東西砸瓶。
「他洪忠是什麼玩意兒,沒根的閹兒璫子,倒夜壺的下三濫,也配站主位來給我加冠!」
太太圍着團團轉,哀求,「兒,你可小聲些吧,別叫你父親聽見。」
她沒辦法,急解釋道:「那Ţũ⁼史家兒女都認了洪太監爲乾爹,他在宮裏什麼地位你不知道?那是貴妃的人,司禮監的掌印,閣裏的官兒都忌憚三分,今日來是給你面子。」
「面子,呵,」裴渙冷笑,「個個爭做他的兒子,我就要順他的意?父親忝着老臉不要請這樣人上門,要我捧臭腳,何不自己做了他兒子,我叫他幹爺爺來更比別人多一層孝心!」
一聲暴喝響在來喜耳邊。
「孽障!」
來喜嚇得屁滾尿流縮到角落,見老爺怒火沖天從外面走來,劈簾而過,舉起手就是一掌。
裴渙自幼嬌生慣養,家裏長輩寵得混世魔王一般,一指甲蓋的苦都沒受過,何曾捱過父親這樣重的一巴掌。
那白皙俊臉登時紅了一大片,太太心疼得說不出話,這時卻也不敢頂撞老爺。
老爺打完,手抖着,喘息坐在堂中椅上。
「……你以爲你一個小小加冠禮有這麼多權貴上門,是看你面子,還是我的面子?
「你以爲史家小姐嫁給你,是求着高攀?」
老爺恨鐵不成鋼搖頭。
「仗着家裏一點祖輩基業,你不入仕,鎮日呼鷹走狗,可知如今朝中是個什麼光景。」
原來本朝宣帝子嗣單薄,後宮除了皇后,獨有趙貴妃專寵,雖有一皇子,卻秉性暴虐,資質下乘,難堪入主東宮之位。
內閣不願英王爲太子,國本之事朝裏朝外爭了數年,宣帝又一直沒有別的兒子。朝中有臣子拿「立賢不立嫡」的話請宣帝選認宗室子爲繼,被宣帝氣得將人打了個半死。
此後這事兒便僵持下來。不想年初忽有傳聞,先帝朝早逝的昭乾太子有血脈流落民間。
那可是真正的聖子皇孫。
論起名正言順,連旁支繼位的宣帝都比不上。
一石激起千層浪。
年紀已老的宣帝哪能容忍,趙貴妃和洪忠更害怕若英王無法繼位,一旦宣帝薨逝,他們還不得被那羣恨他們入骨的士大夫撕碎。
於是他們動用一切手段也要扼殺這個可能,凡有不支持英王的朝臣,或明或暗都被打壓。
老爺想起那日朝中,老御史脫冠泣血,道英王無德,請陛下以蒼生爲念,重視國本,找回皇孫。
皇帝只是閉目,冷冷聽着老臣說得聲嘶力竭,冷冷任由老臣爲了所謂的蒼生觸柱以死諫言。
那日後,閣老便告病。
不久,聽聞東廠派鷹犬到處搜查皇孫蹤跡,凡相似者都被殺了個一乾二淨。
處處都是風聲鶴唳。
老爺疲憊垂頭,面色灰白。
「渙兒,父親也不想逼你受辱,娶一個你不喜歡的女子,可如今不站隊不行了。」
他沉沉地看向堂中執拗沉默的兒子。
「你從小錦衣玉食,沒有什麼是你想要卻無法得到的。現在我告訴你,以後這種日子再也沒有了,你想納你院裏那個爲妾的心思也不要再想。」
裴渙猛然抬頭,眸中狠光隱忍。
老爺道:「不用在這跟我耍橫,我問你,脫了這身公子衣裳,走出裴家的門,你拿什麼去護你的燕兒雀兒。史家有洪太監撐腰,你真不怕她跟了你,被史小姐嫉恨,落個死生難保的下場?」
裴渙一怔,從來天地不怕的混不吝第一次發現自己不能爲所欲爲。
他茫然聽着母親忍耐的哭聲,看着父親斑白的鬍鬚在殘暑細風裏抖得孱弱。
孱弱。
父親怎麼會孱弱。
他腦袋一片空白,轉身走出去。
來喜聽到這麼大的事,望着公子失魂的模樣,心裏叫喚:了不得,了不得了。若這會說了燕兒私自離開,自己不是找打嘛,還是裝不知道的好,等會叫角門的幾個小廝也把嘴閉牢。
之後裴渙被他父親關在院裏,不准他再見燕兒,來喜把事情瞞得死死的,致使他一直以爲燕兒還在裴府。
他和燕兒一樣,以爲這些日子只要忍忍便好了,日子哪裏會有更糟糕的呢。
-6-
糟糕透頂了!
我被少年牽着玩命跑在鬧街亂巷,心裏叫苦連天,只恨自己爲什麼半個時辰前要多管閒事。
半個時辰前,一切都風平浪靜。
喬柘不知用什麼方法幫我從官府提早拿到良籍,還爲我租了船,囑咐我路上小心,日後無論向誰都不要說起見過他和那個少年。
我雖不解,卻也知是個人都有難處,收了善意就別得寸進尺。故乖乖聽話,保證守口如瓶。
下一刻,喬柘收到一封飛鴿傳書,事態似乎很緊急,他接了信當即出門。
我到了碼頭,因清晨的民船要待水門外的官船先進才能走,我便在附近的餛飩攤等。
一碗餛飩還沒吹涼入口,只見官船上陰森森的東廠旗幟籠罩而來,一行狼腰猿背的錦衣衛挎刀上岸,河風撲着渾身血腥氣,望之膽寒。
幾人立在攤口要了餛飩喫,爲首的錦衣衛催促,另一個年紀輕些的面帶疲色,懶懶道:「這幾日爺們砍人砍得手都酸了,牛頭馬面索命也得歇歇吧。」
爲首的漢子瞥他一眼,「嫌累,自己掉腦袋就鬆快了。咱們從紫雲山查到南京,就剩這一個便算交差了。」
年輕人卻有些爲難,「別的也就算了,和尚也砍?老大要不這差事給西廠,反正他們日日閒得摳腳,否則以後我求佛祖修來世都沒臉。」
「少廢話,」漢子搶了他的碗,「你我手上的血念八輩子經都洗不清,名兒早被閻王勾住了。趕緊的,你去拿人,我回鎮撫司找指揮使歸案,麻溜幹完,晚上哥請你喝春風樓的酒,比這餛飩湯帶勁兒。」
年輕人長嘆,無精打采拖了桌邊長刀。
「成。」
只是當漢子帶着人往鎮撫司去了時,年輕人又靠回攤桌,拿回碗,看樣子是打算喫完再動身。
我在後邊角落聽得心驚肉跳,魂兒還沒回來,腳先不由自主動了。
紫雲山的和尚。
不正是喬柘嗎?
這些日子我出了裴府,在城裏也聽了不少風言風語。錦衣衛緹騎四出,遍尋皇孫,但凡十三四歲,有點可疑跡象的都會被盯上。寧殺一千,不放一人。
聯想到喬柘他們平日諱莫如深的樣子,我冷汗都出來了。
其實我很怕,很想當作沒聽見。
但懷裏的銀錠和良心一樣沉甸甸,叫我想視若無睹都沒辦法。
要命啊。
我悄然離開碼頭,奔着夫子廟後頭去,跑得滿頭大汗,還沒到家門口,斜巷口正撞上那位名喚阿潛的少年。
「怎麼又跑回來了?」他納悶。
我上氣不接下氣,啞聲道:「快走,有、有人要殺你……」
他面色一變,把我拖進巷子,聽我才說兩句原委,手指猛然用力,握得我生疼。
「中計了!」
我茫然啊了一聲。
頭頂一聲輕笑。
牆上,那年輕的錦衣衛吊兒郎當蹲着,咧嘴,白森森的牙。
「找到了。」
我寒毛直豎。
-7-
「跑!」
阿潛熟悉路,推翻草垛,從暗巷飛快拉着我東拐西轉,竟真把錦衣衛甩出了一段距離。
虧得我那糨糊似的腦袋,此刻還能分心想清發生了什麼。
一羣錦衣衛當ṭű⁽街說要抓人,拖拖賴賴,叫人聽見趕回去通信。
引蛇出洞。
簡直是把人當傻子耍!
我欲哭無淚。
而我還真成了個傻子……
阿潛也是一肚子惱火,拖着我個累贅,礙着喬柘,又不能丟開。
我咬牙嚥下喉中火燎般的血腥味,好幾次險些被身後的錦衣衛抓住,阿潛故意往人多的鬧市跑,拖延了時間。
撐到發現不對的喬柘找到我們,駕車把我們救上去,阿潛甫一爬上板車,果斷抽出箭矢,對着身後追逐的錦衣衛就拉弓射了出去。
那錦衣衛原本只是懷疑,見阿潛這麼玩命,對他的身份更是篤定,躲過箭矢,當即掏出煙哨警示城內。
壞了。
「師父……」阿潛皺眉看向喬柘。
喬柘勒緊繮繩,沒有朝後看一眼,順手扶了一把東倒西歪的我,輕聲道:「坐穩了。」
馬兒拉着岌岌可危的破板車,調轉方向,越過碼頭,往狹窄山路瘋了似地跑。
一路顛上倒下,我腸子打結泛酸水,什麼追兵,什麼生死都忘淨光,只想狠狠地吐一場。
然而更刺激的還在後面。
喬柘靠過來,衣衫間微苦的檀香飄散時,我還一臉茫然。
高樹多風,山崖峭壁。
他捂住我的臉,說別怕。
怕什麼。
還有什麼比現在更可怕的。
下一瞬,失重的風聲尖銳地鑽入耳朵。
喬柘抱着我棄馬,跳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滔滔江水。
娘欸!
我命休矣!
-8-
人說,預感到死前會有走馬燈跑過。
所以人忍不住唸唸有詞,回想不可得之人或物。
弟弟妹妹餓死前,唸的是槐花粑粑。
爹孃病死前,唸的是弟弟妹妹。
而我在這命墜黃泉之際,唸的是什麼呢。
「還能是什麼,錢,錢,你的錢!」阿潛沒好氣的聲音飄忽在耳邊。
怎麼死了這臭小子還陰魂不散。
我鬱悶地費力擠開眼皮。
身下水聲潺潺,搖晃微微,頭頂星光淡淡,夜風柔柔。
咦,這黃泉景緻還怪好嘞。
身旁幾聲笑。
「明光師父,你這小妹還怪有趣嘞。」
我唰地睜大眼。
迎面是喬柘溫潤的臉,和一個漢子濃密的大鬍子。哦,還有阿潛鄙視的眼神。
喬柘摸了摸我額頭,「有沒有哪裏痛?」
我呆呆搖頭。
聽阿潛說他們跳崖逃命早就是家常便飯,喬柘當時收到孫將軍傳信,得知事態有變,便計劃好讓孫將軍在此處接應。
不料中途出了我這個變數,雖驚險了些,到底沒出大差錯。
我訕訕躲閃眼神,以爲喬柘會怪我多此一舉。
不想他卻道:「多謝你,想着我們趕回來報信。怪我牽連你涉險,只怕接下來你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
孫將軍豎起指頭,「好姑娘,有恩義!你曉得你救的是誰不,皇孫啊,這是大功一件,未來不怕沒你的前程!」
皇孫本人面無表情。
我不以爲然,悶悶扣手。
忽然阿潛冷冷出聲,「錢不要了?」
一隻溼淋淋錢袋重重丟過來。
我驚喜看向他。
孫將軍大笑,「皇孫親自給你撈起來的。」
我開心了一點。
阿潛撇開臉,點評,「沒出息。」
身旁的喬柘靜靜看着船上一衆笑鬧,沒有打擾。
此刻的我還不知道,他爲了護我,脫臼了一根胳膊。等我知道後,他已經像這樣默默保護我許多回了。
但這都是後話了。
我現在躺在這一葉孤舟上,覺得無比彷徨。
天知道我走出裴府那一刻,踏上的會是這樣一條荊棘路呢。
-9-
被錦衣衛盯上,想退也沒有回頭路,我也算是和他們一條船上的人了。
孫將軍帶我們安置在一處荒廢宅邸,鮮有人煙。
漸漸我也得知了一些祕辛。
比如孫將軍是昭乾太子舊部、喬柘兒時在紫雲山修行受過太子恩澤,護送阿潛是爲還恩云云。
這些恩怨血仇,在我聽來都遠得很,雲裏霧裏。
我只聽明白一件事,上了這條「賊船」,日後想平安,唯有等阿潛名正言順登上皇位那天。
聞言,我兩眼一抹黑。
照他們所說,昭乾太子的死與宣帝有關,那麼宣帝怎麼可能擺着親兒子不立,立一個對他滿懷怨恨的前朝太子血脈呢。
孫將軍聽到我的疑惑,笑了笑,點燃廊邊舊燈籠裏的光,暗紅籠罩着他堅毅的輪廓。
「所以我才說,咱們要的不是東宮位,而是皇位。」
我嚇得下巴險些沒托住,「造、造反啊。」
「嘖,咋說得那麼不好聽呢,」孫將軍理所當然道,「拿回本就屬於李家嫡系皇脈的東西罷了。」
不就是造反嘛!
老天爺,這可真是要命的勾當。
我燕兒運怎麼這麼背啊,剛出狼窩,就入虎穴,外頭的天地這麼難混的嗎。
正當我在這六神無主時,喬柘從屋裏走出來,道:「將軍莫嚇她。」
孫將軍笑笑,離開了。
喬柘站在我身邊,身影清癯,「待這陣風聲稍緩些,我就爲你換個身份,送你去北邊避避。」
他垂眸,望着我,「燕燕,對不住,本意是想帶你出裴府,不想竟連累了你。」
我搖頭,再聰明的人也不能算無遺策嘛。
「喬哥哥,你肯爲兒時情分幫我得到自由,我已經很感激了。只是我還是有點好奇,咱們這麼久沒見,你怎麼知道我在裴府不好過呢?」
檐外雨珠牽連,溼潤潤青灰的天,像極了歙州。
喬柘看向連綿不斷的雨水,「因爲我一直在找你。」
我怔怔望着他側臉。
-10-
小時候,我們的確很要好。我沒有哥哥,他便做我的哥哥。燕燕這個小名還是他一聲一聲叫出來的。
然而歙州那年的大水太無情,饑饉帶走了我和他的家人,他捨身佛門,換來救我的一小袋糧食,與一點活着的牽念。
從此歙州那個小小的我便成了他心裏割捨不下的掛礙。
但佛門的時光並沒有平和多久,僅僅半年,前朝的奪位風波在紫雲山爆發,兵禍帶走了他的慈師,他懵懂的慧根在神佛庇佑下僅僅安穩片刻,就又被殘忍地捲入了下界的紅塵。
「我跟着孫將軍帶皇孫到處躲難,期間回過歙州,得知你爹孃病故,你被賣走,便留心想着等安定下來就找機會贖你出來。」
他歉然斂眸,「沒想到這一等,這麼久。」
我聽着心裏大受震動,從沒想過這世上爹孃都不掛唸的我,還會有個人一直在遠處放心不下。
喬柘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行爲,他好像因爲沒把我安排好,而愧疚萬分。
「這種時候本不該急着把你贖出來,可裴府也非安生地,近來怕是要大禍臨頭。裴渙不是個能護你的,我也只好鋌而走險了。」
裴府有難了?
怎麼會。
走前不是還烈火烹油似的榮華嗎。
我正想問一問,阿潛捧着一隻鴿子,從廊側走來,對喬柘肅然低聲道:「師父,宮裏來的,宣帝的病……」
雨聲大起來,後頭的話阿潛刻意壓低聲音,我沒聽清。
正事面前,我也不好追着問了。
喬柘回書房,阿潛招呼我進廚房,幫他打下手。
須臾,廚房傳來他氣急敗壞的罵聲。
「不是,你不會做飯,火也燒不來嗎?你在裴府究竟當的是丫鬟還是小姐啊。」
他嫌棄地把弄得滿臉灰的我推到一邊,拿出溼柴,重新點火。
堂堂皇孫,本該金尊玉貴遠庖廚,幹活卻比我麻利多了。
他搖頭嘀咕,「一個丫鬟,卻被養得這般天真嬌弱,真不知你那個主子是待你好,還是害你。」
屋外夏雨滂沱,瀉檐而落。
我被這句話震住,僵立原地。
-11-
舊邸坐落在荒山,死寂如這惱人的雨水一般長長久久,不知何時散。
阿潛是習慣了蟄伏等待的人,這時卻有些按捺不住。
龍椅上的人坐不穩了。
「爲何還不能動?」阿潛走來走去,踩着溼噠噠的竹葉焦躁不已,「我們已經忍得夠久了,宮裏有朱大伴,朝中有閣老,孫將軍的舊部也早已準備充足,只要師父您一句話,我們立即能改天換日,爲父親報仇雪恨!」
我端着茶水,腳步一頓,側身隱在廊柱後。
聽見阿潛對亭中的喬柘急不擇言道:「難道師父身邊有了個牽掛,就軟了心腸,不顧忌我們的大業了嗎!」
茶水泛起漣漪。
喬柘背影瘦削,一身青衫,抬手間腕骨佛珠斑駁,他扶住闌干,風吹袖口。
「大業,我們的大業是什麼?」
阿潛一愣,篤定道:「當然是不惜一切爲父血仇,將那一羣盜國竊位的、誤政害民的蠹蟲殺個乾淨!」
喬柘輕聲:「你指的不惜一切,是我們當真舉着造反的大旗,如宣帝當初一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因爲流的不是我們的血,所以便不用痛惜了,對嗎?」
他回眸,清明目光籠罩阿潛。
「權位損人心,阿潛。你第一步都還沒踏出去,就已經看不清了。」
微雨迷濛,煙雲霏微。
喬柘的聲音在這個陰沉沉的雨天輕如鴻毛,落在人身上卻重得難以抬頭。
接連詢問。
「你坐上那個位置便是明君,比宣帝好嗎?本朝新立時,他做的又何嘗不好。那時他爲了坐穩皇位,博一聲『聖明』,朝乾夕惕,爲政修德,戰戰兢兢。可多年後,還不是忘了個乾淨。
「我並非質疑你的本性,只是阿潛你告訴我,此刻你心裏想着掀翻你的仇人,報了血恨,然後呢?」
阿潛迷茫,啞然說不出話。
「你想做皇帝,因爲可以隨心所欲,你崇拜你父親,因爲他尊貴無匹。可你有沒有想過,爲何世人抗拒英王,擁護你。
「你是Ťů₈昭乾太子的血脈,這毋庸置疑。
「然而,你能成爲他嗎?」
喬柘錯身離開,雨絲混同他的疑問,冷冰冰如鞭子斜抽打阿潛青澀的身影。
-12-
過了很久,我腿都站酸了,阿潛還是垂頭坐在廊邊,我想回房間便只有走他身旁那條路。
正糾結時,阿潛的聲音忽然響起。
「出來吧,我又不喫人。」
我訕訕過去,正想表明自己什麼都沒聽見,他卻拍拍身邊的位置,讓我陪他坐一會兒。
燈籠懸在頭頂,淡光飄蕩。
他問我爲什麼對他總比對別人多一層疏離與懼意。
我道:「你是皇孫嘛,高高在上的。」
像裴渙一樣,表面再親和,骨子裏也是傲得不容人違逆。
但這時候,他卻彷彿因爲這點尊貴而感到迷茫。
「燕兒,你說,什麼纔是好皇帝。」
這麼大的問題,可難倒我了。
我苦思冥想,以我淺薄的見識看來,「唔……能讓老百姓喫飽穿暖,不顛沛流離、日夜恐懼,就很好了吧。」
小時候捱餓的苦真是難受。
因爲天災沒有得到朝廷及時救助,下層的人們便如浮萍,死的死,散的散。
就像小時候被喬柘教着唸的一句詩,說……說……
「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想起來,撫掌道:「若是好皇帝,大概也少不了能寫出這種憂國憂民之詩的好臣追隨,這樣,上下一濟,何愁沒有被稱頌聖明的一天呢。」
說完,我有些不好意思,書沒讀過幾本,還論起國家大事了。
我以爲阿潛會如之前一樣嘲笑我。
不想他沉默望着我,半晌,神情端正,認真道:
「我小看了你,燕兒,你不是無用人。之前說你的那些話,請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師父和你說的這些,我明白了。」
他如同被當頭一棒喝了個清醒,神采奕奕站起來,還親暱拍了拍我的頭。
獨留我一個人坐在廊邊苦苦思索。
我說啥警示箴言了嗎。
都能教化皇孫了。
捧着臉,開始異想天開……或許我真是個讀書的材料,日後說不定還能混個女夫子噹噹。
-13-
喬柘並非想這麼一直躲藏下去,宣帝一病,機會是來了,可隨之而來趙氏與洪忠對他們的警惕也會越繃越緊。
雖然我不懂什麼大道理,但有一日他和孫將軍的談話,讓我明白他的心。
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宣帝日薄西山,與朝野二心,他們扶持皇孫繼位是遲早的事。可這個位置,必須名正言順得來。
一時激憤,伏屍百萬,自然能更快取勝。可那時,民心也就沒了。
得用計,讓敵人在最得意的時候出奇制勝,以最小的傷亡贏最大的仗。
他說得深,這時我已經有些聽不懂了,只看到孫將軍眼裏的欽佩。
這個曾經被秀才父親教導要「君子坦蕩蕩」的人,如今卻攪弄風雲到看不透的地步。
他三千青絲剔盡,卻說自己還了俗。
他看似什麼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眉眼卻總愁雲繚繞。
唉。
他們還在說什麼暗中駐軍、兩路分開的事,我在旁已經神遊天外了。
孫將軍走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
一杯茶遞過來,喬柘微笑,「愁着臉想什麼呢?」
我抿脣接過杯盞,溫熱微苦。
其實我想問他,爲何他明明就像戲本里的孔明先生羽扇風流,指點天下,感覺卻很難過呢。
但我沒問出口,怕自己多想了。
他也是個多想的人,以爲我是爲即將改換身份,獨自前往北邊而憂慮。
「會害怕,對嗎。」他問。
說完全不怕當然是狂言,我赧然垂眸,點點頭。
喬柘淺笑,讓我抬頭,看一看天。
我不明所以跟着做。
難得沒有落雨的天,青而明淨,無雲無風,界限也無垠,宛若一面罩過來的水鏡。
喬柘的聲音是水面的漣漪。
「燕燕,當你走出錦衣玉食的溫柔鄉,可能會遭受風雨,誤入險巷,遇見豺狼。」
辛苦與忐忑日夜交織,步履難歇,走得血泡浸足也無法停下。有時甚至還要被迫拿起殺人的刀,才能拼出一條活命的路。
「但你還是要走出去。
「走進外面的天地,它很嚴厲,峻霜烈雨不會因你是個女嬌娥就憐憫疼惜。」
一視同仁,落得轟轟烈烈,江湖滿地。
「但它也很寬容。寬容廣闊到允許你和鷹一起飛行。」
九天高空,一隻單薄的雀鳥掠地而上,縱飛翱翔。
我怔怔望着。
如同回到兒時,他從父親那裏聽來的話,轉爲輕柔的教誨,孜孜不怠傳於我。
只是這回,沒有父親再寬慰他,這是他一步步穿過荊棘,受盡苦痛後自己悟到的。
相同的是,他從來不吝於教給我。
在這即將臨別的時刻,他兄長般囑咐了許多話,抬手給我係緊雙鬟邊鬆垮的紅頭繩。
道不同,便無法同路。
但牽掛的心,不變。
他深深注目於我,一如兒時我注目於他的離開。
「這一次走,就不要再回頭了,明白嗎。」
我在這狀似訣別的話裏,察覺一絲不祥的陰影。
他又重複一遍,彷彿我是出爾反爾的頑童,必須得到保證。
於是我只好點頭,向他保證,我會一直往前走下去。
-14-
這日,我們分兩路出去。
趁夜,喬柘和阿潛坐一船,孫將軍帶我坐另一船去渡口。
我知道他們打算行動了。
孫將軍送我到渡口,便去和他們匯合。
兩隻船,先並行一路,過了虎灣,便分開了。
天上滿月如玉璧,清輝灑落,江面波光粼粼,有風來,蒹葭拂動。
我隔水望着喬柘所在的那隻船。
孫將軍在旁笑道:「還沒走兩步遠呢,就捨不得哥哥了,燕兒你這丫頭怪黏人的啊。」
我無奈捂住臉,悶悶道:「將軍您就別打趣我了。」
將軍爽朗大笑。
船悠悠地走。
忽然,空氣裏莫名的一絲硝煙氣隨風飄來。
我心一抖。
月亮被雲隱藏,四下靜得嚇人。
我還沒弄清楚心裏這點悚然的怪異從何而來,下意識望向前邊的船。
轟!
極大的火焰躥風而起。
「快跳!」
我身後被人猛地一推,栽入水中。
幾乎是同一瞬的事,我所在的船與前邊那條船一樣,被炸了個灰飛煙滅。
耳鼻進水,身旁不斷落下黑灰殘木,燙得水變成紅陰陰的顏色。
地獄的顏色。
求生的意識促使我遊向蒹葭叢裏,我破開水面,氣息不穩看向不遠處濃煙滾滾的江面。
那一刻,覺得自己如那船一樣,魂飛魄散了。
喬哥哥……
火光裏,隱藏的錦衣衛忽然冒出來,往殘船那裏搜尋。
耳邊傳來低微呻吟。
我看去,淤泥中,躺着護我而受傷的孫將軍。
「將軍。」
輕喚。
沒有回應。
我逼自己堅強起來。
竭力不去看身後的慘景。
要趕緊走。
錦衣衛很快就會搜到這邊來。
我想帶孫將軍離開,然而腿大概撞到什麼,使不上力。
在熟悉的挫敗湧來前,我咬住牙,匍匐爬到孫將軍身旁,抽出他腰間的短刃。
用力扎向大腿。
汩汩鮮血濺出,猛烈的刺痛本該是我從未能承受的,但我這時竟因這痛而找到力氣。
錦衣衛搜尋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環視四周,這裏泥堆高聳,草叢茂密,有個內凹處,勉強能容納人。
我先把孫將軍推進去,拿草堆在外面。自己深吸一口氣,捏住鼻子,沉進泥水裏。
泥和火藥的硝煙氣蓋住了血味。
錦衣衛的犬搜了一圈,沒發現什麼。
「今兒風大,飄到下游去了吧。」
是那個年輕錦衣衛的聲音。
「皇孫和和尚都在另條船,這上面估計就是那丫頭,沒用處,別管了吧。」
年長些的錦衣衛罵道:「上頭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ťû₄一個都不留!」
年輕錦衣衛捂住鼻子,煩道:「那就趕緊下游去找啊。媽的,火藥放這麼多,西廠就是有錢哈,當放煙花呢,燻死爺了。」
「不放多了,怎麼炸得死……」聲音遠了些。
等外頭徹底沒了聲音,我才脫力出水面。
扶着岸,嘔了一會兒。
我抹了把臉,不敢看別的方向,爬到一邊,脣瓣止不住發抖,費力撕開衣裳打好結,把昏迷的孫將軍背到身上。
第一次,沒有背起來,摔到泥裏。
我吐出嘴裏混着血的泥水,再去背。
兩次,三次,四次……
嘩啦啦,風挾雨而來。
一滴。
是雨。
兩滴。
是淚。
啪!
我狠狠給自己一巴掌。
不準哭。
夏水暴漲,哀風如鬼咽。
污水裏那雙只會繡花描紅的手攥斷了秀長指甲,抓住草根。
爬起來。
淤泥深陷,長路難行。
往前走。
我背起將軍,他的雙腳拖行在地上。我搖搖晃晃,跟着不知從何飛來的燕鳥,往雨霧冥冥的天地去了。
-15-
推開門,窗臺上歇停着一隻「燕鳥」。
褪色的釵。
裴渙一身喪服,立在窗前,拿起來。
不知何處刮來一陣雨,挾着冷風,將沒關好的匣子裏的幾疊紙吹了出來。
是女孩的筆跡。
纖弱娟秀,寫着: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
那時少年裴渙不明白,還捉着她的手笑。
「小小年紀,抄這些不吉利的話作甚。
「小爺有的是能耐,保你一輩子不受苦。」
那時的他如是誇耀道。
蠢啊。
裴渙扯脣,尖銳釵尾陷入指腹,鮮紅血跡滴落。
燕兒走得好。
他無比慶幸,她走了。
不然今日抄家,說不定被官兵胡亂發賣進官窯的奴婢裏怕是就有她了。
若這時她還在,他有什麼能耐護得住。
父親說得對,曾經沒有什麼是他想要卻無法得到,以後,那種日子再也沒有了。
陛下病重,朝野鉅變,洪忠與趙氏把持朝政。裴父從前與御史來往的密信被錦衣衛查出來,其上有憂慮皇嗣、討論廢棄英王的大逆不道之語。
雖無實據,但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候,一點風吹草動便足以讓洪忠與țú₋趙氏受到驚嚇。
他們手裏的刀再也收不住,但凡有不利於他們的舉動或談話,涉案之人通通沒有好下場。
詔獄的血在富貴之家門口流了一日又一日,這一日,輪到裴家了。
裴父爲了不連累家人,自縊而死。裴母憂懼過度,一病不起。樹倒猢猻散,抄家的混亂中,逃走的奴僕偷的偷,搶的搶。
很快,裴家便只剩一個空殼子。
過了今夜,連這個空殼子也不屬於裴渙了。
白燈籠晃浪,灰月亮高蕩。
鬼鬼祟祟的來喜踩碎一地舊輝光,抱了一懷從裴渙私庫拿的珍寶和那顆碩大的東珠,臨走從狗洞鑽出去時,痛快啐了一口。
他心想:什麼王孫公子,什麼金尊玉貴,日日瞧不起奴才,以後看你比我這奴才能好過幾時!
一邊有奴才背主,一邊也有善心難泯。
門環扣響,明月紅着眼,「公子……」
裴渙沒有轉身,垂眸撫摸着那舊釵。
「怎麼還不走?」
明月哽咽一瞬,「奴自小跟着夫人,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夫人病重,公子就讓奴留下照顧夫人吧。」
裴渙無神道:「隨你吧。」
明月拭去淚水,拿着懷裏一個小包袱,走去給裴渙。
「這是燕兒當初給公子做的鞋,雖未做完,奴想着到底是她的心意,便從小柳兒那裏拿來了。」
包袱打開,一雙繡活精細的鞋,不知女孩是如何熬燈Ţûₑ受夜做來的。
而他留給她的最後面目,卻是刻薄無情的冷待。
裴渙手指顫抖,輕輕接過來,抱在懷裏。
他大半生多少金銀珠玉不珍惜,流沙似地拋去,此刻卻把一雙殘缺的鞋放在心口,握得緊了又緊。
明月擔憂他天子驕子一時墜泥,想不開,道:「公子,夫人撐不住,裴府只有您一個人能挑起重擔。人只有活着,纔有可能。您想想夫人,想想燕兒,她們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
屋內蒼白窗紙投射月光,裴渙仰面閉眼,深深呼吸。
溺水者掙扎,伸出手亂抓,哪怕只是一根浮萍也好。
因爲有了牽念,人才有活下去的一口氣。
-16-
學會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去生活,並不容易。
裴渙這時才體會到何爲捉襟見肘。
他們從裴府搬出來,賃了間不大的舊院子,光是給太太抓藥就費了不少銀錢。
身邊只有明月一個,家務事忙不過來,還要做繡活補貼家用。
裴渙出去找過不少曾經的朋友,不是閉門不見,便是搪塞敷衍。按往日他的脾氣,早就掀桌子走人。
可現在他只有忍耐。
倒是一個關係一般的朋友,私下見了他,把身上值錢的都給了他,爲難道:「阿渙你別嫌少,家裏斷了我的錢,就怕和你扯上關係,日後是真難見了。」
裴渙嚥了下艱澀的喉嚨,低眸收了那些零碎東西,啞聲道:「多謝,若有來日,我必重答。」
朋友憂慮望着他,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唉,你……你好好的吧。」
隨着日子越來越緊巴,太太的病也一日似地加重,花錢如流水,裴渙只能去外面找事做。
可他一身除了富貴公子玩鷹跑馬的本事,還有什麼呢。難不成去給別人做幫閒嗎。
他低不下那個頭,到處碰壁。
最後逼得沒法子,在碼頭找了個搬貨的活計。
同行都暗中排擠,覺得他都來幹這種苦力了,骨頭還那麼傲,寧肯下死力搬些笨東西,也不機靈討巧點去幫船上的太太小姐擔行李,賺些鬆快的賞錢。
那肩上的肉起初磨得血淋淋,反覆結痂破皮,後頭累出厚厚的繭,倒不再流血了。
太太有時清醒過來,看着兒子這般模樣,總是忍不住哭一場。
裴渙只是靜靜擦去母親的眼淚,沒有抱怨,沒有言語。他的話越來越少,淚水也很少再有。
大概因爲他抱着那雙鞋,允許自己流淚的那一晚已經過去了。
當榮華散去,他被放逐於凡俗的荒野,受了苦,捱了打,剝去那些曾倚仗得意的虛飾,他才低頭看見了自己。
一個沒了家族庇護的無用男子,赤裸裸的難堪。
原來他也會怯弱,原來,他也和那些卑若螻蟻的奴僕一樣,有一天只能躲在暗處飲泣吞聲。
被他傲慢視作籠中鳥的燕兒也曾這樣哭過嗎。
-17-
明月在窗外看着那對相對無言的母子,嘆了嘆氣,轉身抱着盆裏衣裳去河邊。
夏月將過,初秋尚有殘暑氣。
隨着岸邊搗衣聲聲,明月抬手拿手絹擦了擦汗,舉起時卻不防被人搶了去。
一個滿臉橫肉的流氓,這一帶街巷的地頭蛇,最近頻頻調戲明月。前幾次明月都忍了,沒和裴渙說。
這回這錢老三愈發變本加厲,深吸一口手絹,笑嘻嘻來捉明月的手,「小娘子這麼嫩的小手怎麼能做這種辛苦活呢,你家那漢子沒本事,跟了爺,保你日日春宵帳裏暖,再不做苦活的……」
明月嫌惡極了,反手就是清脆一巴掌,「放尊重些!」
錢老三冷笑抵了抵腮幫子,鐵臂鉗制住明月,「臭娘們,給臉不要臉是吧,你漢子一個碼頭扛貨的,還敢跟老子橫,今兒爺就要了你,還怕他怎樣!」
明月掙扎躲避,氣得含淚,「王八蛋,你放開!」
就在這時,橫空飛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正中錢老三後腦。
他痛得眼前一黑,扭過頭,「誰!誰偷襲老子!」
一聲刻意壓粗,仿若清朗少年的聲音傳來。
「把你的豬爪子拿開。」
錢老三生得高大,一時平視過去沒見着人,聞聲低頭才發現只是個身材弱雞似的黑瘦男子,雖滿臉鬍子,一雙溪水似的黑眸足可見年紀還小。
因爲太荒唐,錢老三發出笑聲。
「不是,你、你怎麼敢的啊。」
小男子並不懼怕,淡定穩住,一副「我就敢了你怎麼着吧」的欠揍樣子。
錢老三放開明月,擼起袖子,肌肉賁張,「好好好,今兒老子就教教你這小崽子怎麼做人。」
不想那小男子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態,慢悠悠從身後拔出一把半人高的大刀,細長手指咯咯攥響,扎穩馬步,冷冷盯着錢老三。
這誰不被震住。
錢老三沒見過什麼世面,當真以爲這人是什麼混江湖的世外高人,吞了口唾沫,強行挽尊,邊退邊放狠話。
「拿武器是吧,好,等着,老子這就回去挑件趁手的兵器,等着啊!」
說完跑了。
明月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這小男子見人跑遠,才長吁一口氣,艱難把刀揹回去,滿意地給自己一個肯定。
「這招真是屢試不爽啊。」
小男子抬臉,璀璨秋陽照亮一雙剪水明眸。
明月心下一顫。
「……燕兒?」
-18-
我這邊剛爲自己裝高人的本事得意時,聽見明月的呼喚,下意識就應了一聲。
「啊?」
回過神,明月撲了過來,把我抱得緊緊的。
我感受到頸間的溼意,一愣,輕輕回抱住她。
「不哭不哭,壞人被打跑了,不怕了。」
秋風靜靜吹,明月的眼淚像條小河,無聲淌過。
周圍看的人越來越多,我拍拍她肩膀,小聲道:「姐姐,咱們別處說話。」
到了一處無人巷道,明月又撲過來,險些沒把我假鬍子薅掉。
等她終於平定下來,眼睛紅紅望着我,不住摩挲我的臉,「怎麼扮成這樣啊,這些日子受苦了吧,啊?」
熟悉的溫柔險些讓我沒繃住,忍着酸楚,用力搖頭,笑道:
「苦啥呀,我可好啦,這樣扮好玩呢,江湖俠客,嘿嘿。」
眼見明月不信的樣子,我扯開話,掏出一包錢塞給她。
「姐姐你纔是受苦了,日後要好好保護自己知道嗎,我不能經常過來,這個你拿着買肉喫,瞧你瘦得。」
明月使勁推拒,「我不要,不要!」
可我如今力氣比她大多了,她推不過我。
我飛快塞進她袖口裏,兩三步跑遠,衝她揮手,「回去吧,放心,那廝不敢再來找你。」
明月好像急着還要說什麼,可我不能久留。
腳步悄悄,轉過七彎八巷,掩人耳目地走進一處藥房後院。
我左右上下都警惕看了一眼,才推開門。
門一開,孫將軍抱臂面無表情堵在門口。
「又偷我的刀。」
我咧嘴一笑,關門,大搖大擺越過他。
孫將軍咬牙切齒的聲音跟在後面,嘮叨不停。
「我說你老實點行不行,一路上英雄救美救上癮了是吧,咱們如今進南京城了,命懸在線上呢!別逼我又寫信給明光師父告狀啊……」
這一路真是坎坷,說來話長。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去的。揹着將軍一路風餐露宿,比叫花子還狼狽。
好幾次,我都走到水中央了,心想死了算了。轉頭一看將軍齜牙咧嘴拖着瘸腿燒火造飯,心又軟了。
再走走吧。我告訴自己。
橫豎一死,前面的路,總要走了才知道。
這一走,還真撞出生路來。
孫將軍的部下找到我們,正當這沒主子的舊部漢子們打算豁出去造反,爲皇孫報仇時,後頭又絕處逢生,得知喬柘和我一樣,那日僥倖沒死,帶着皇孫藏進了山林的一處佛寺。
經此一役,阿潛算是長大了。不再急着報仇雪恨,處理許多事有了當初昭乾太子的風範。
孫將軍得知這樣的好消息後,哭得涕泗橫流,他這鐵漢柔情的一面一開,就跟決堤似的收不住。
因着我的救命之情,他生氣也不好削我,便如同老媽子一般整日嘮叨告狀,雞毛蒜皮的事也寫信給喬柘。
喬柘起初還規勸一番,後頭直接讓他消停點,少束縛我,說,燕燕還小,多經歷世事也好。
孫將軍很鬱悶,搖頭,「真是不養女兒不知心裏苦啊。」
我:「……」
孫將軍看我,語重心長,「繼續逞英雄吧,等哪日真被揍了,大概就老實了。」
我放下刀,也知道進了南京城,行事得低調了,便道:「最後一次了。不過……」
話音一轉,我望着他。
「這最後一次,將軍還得幫幫我。」
孫將軍一副心裏毛毛的樣子,眯着眼睛,「你又要幹什麼壞事?」
半夜。
我狐假虎威,帶着人高馬大,從屍山血海裏搏殺出來的孫將軍,敲響了錢老三的門。
半炷香時間都沒用到。
我拍拍手走出來。身後錢老三被嚇得尿褲子,面色蒼白。
幾日後聽說,錢老三一家搬走了。
我很滿意。
孫將軍很無語。
-19-
南京城的風聲越來越緊。
這年冬,宣帝病得過重,暈倒在朝堂。
與此同時,坊間到處是傳聞,便是深閨裏的女兒也知曉半分——宣帝不行了,英王不得民心,這皇位終究還是要傳給那位手裏有傳國玉璽的皇孫。
「傳國玉璽,真的假的?」
我扮作二流子的模樣,倚在牆邊,吐出瓜子皮,壓低聲音,「當然啦,要不說還得是嫡系正統,那錦衣衛搞多少回都搞不死,回回死裏逃生。」
我故作高深悄悄指了指天,「庇佑着呢。」
那些個混混市井人一聽,頗覺有理,點點頭。
「畢竟是聖子皇孫,昭乾太子的種。聽說自他來了,南京城就再沒有過地震,歙州的大水也沒發過,便是青州的饑荒,也有許多神出鬼沒的江湖中人出糧相助,似乎便是皇孫的部下。」
「是啊是啊,還有一些和尚說他當年出生時,紫雲山還有龍出沒!」
衆人驚歎。
我喉嚨裏的瓜子險些嗆出鼻子,訕訕咳了一聲。
龍,太誇張了吧。
還得是喬哥哥,經歷過大風大浪,這傳起流言來比我猛多了。
風聲傳進宮裏,趙氏和洪忠越來越慌。
他們等不了了。
接到宮裏大伴傳來洪忠打算「殺宣帝,立英王」消息那日,孫將軍將他那把大刀擦了又擦。
寶刀終有出鞘日,鐵馬冰河踏夢來。
他看過來,沉聲道:「小燕兒,怕不怕?」
我走出一步,一身勁裝,利落抽出喬柘叫人從燕北給我鍛的劍,雪光鋒利,照亮我灼灼的眼睛。
「誰怕誰孫子!」
如今的我,可是能拉開大弓了呢。
將軍哈哈大笑,「好,好姑娘!有膽氣!」
畫面一轉。
我被塞到阿潛身邊,周圍一大圈鐵山似的大漢。美其名曰,讓我跟着保護皇孫。
阿潛長高了許多,騎在馬上,瞥我一眼。
「你那是什麼表情,保護我委屈你了?」
我垂頭喪氣,「你需要我保護嗎……」
耳畔一聲輕笑,阿潛看着我,尊重平視,道:
「我需要。」
我怔愣抬頭,須臾,眼睛晶亮,抱拳道:
「好,那燕兒就誓死效忠殿下!」
轟隆隆。
皇宮中門被喬柘安插的內線打開。
高山上,明光乍破,朱牆碧瓦迎來冬日的第一場盛陽。
-20-
英王造反,皇孫帶着太子舊部進宮清君側。
那威武肅然的軍隊踏入南京城的御街時,衆人都被震懾住,漸漸地,甚至還有百姓自發拿起武器跟隨在後面。
民心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裴渙也在其中。
他起初沒有武器,碼頭上的一些弟兄看到他,愣了愣,然後二話不說分了他一把鐵鍬。
裴渙握住那把尚有餘溫的鐵鍬,看向這些與他不怎麼交好的貧苦漢子。
「多謝。」他道。
「客氣。」漢子們笑。
然而他們預想中關於宮變的血流成河並沒有發生,皇孫有仁君之心,不忍無辜軍民牽涉其中,此行意在穩定江山,爲民謀福,無意自相殘殺。
先有仁君聖主。
於是後有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
內外一心。
衆人山呼萬歲。
裴渙就是在這時,從那璀璨的日光中,仰頭看到了皇孫身旁的燕兒。
她瘦了許多,肌膚沾染了些風霜,卻比從前看着更有精神,眼睛黑亮,灼灼的,盈滿了勇氣和希望。
其實裴渙知道她在南京,那日明月魂不守舍抱着錢回來,他一套話便問了出來。
扮作江湖人的燕兒。
聽起來像夢一樣。
他養的燕兒,在金籠裏十指不染陽春水,吹不了風,受不得雨。
但他傲慢的一念之差,讓燕兒學會了掙脫。不需要他放手,更不需要他恩賜雨露,她自己就能砍斷束縛,找到生命的路。
那一條路野棘叢生,她跌跌撞撞, 終於熬過羽翼掙出的生長痛, 學會飛, 無畏穿行狂風雨林。
終於,不輸任何一隻翽翽其羽的鳳凰,或鷹。
真好。
裴渙微微笑。
-21-
控制了趙氏和洪忠後,阿潛讓人把破口大罵不停的英王關起來。
我跟着阿潛走進宮殿。
龍牀圍帳內, 宣帝老態龍鍾, 奄奄一息,他知道發生了什麼, 卻有些辨不清來的是誰。
他病糊塗了。
虛着眼看向阿潛,無力問道:
「太子哥哥……你來要我的命麼……」
阿潛垂眸靜望了這個年老的帝王許久,按輩分,他還該稱呼他一聲皇叔。
從前他那般恨這個人,此刻卻什麼心情都沒有了。
「你的命?無用的東西,拿來做什麼。」
他放下牀簾, 一眼ẗũ̂ₖ也不想看。
冷聲。
「這江山你坐不好, 便還給我吧。」
我看着阿潛一步步離開,一步比一步更堅定, 邁向他和他父親的道。
一場宮變有驚無險結束。
我深呼一口氣,走到外面,撐着欄杆,大半個身子騰空,踮腳看向這天家的巍峨氣象。
身後無奈的聲音響起。
「你這膽子是養得越發大了, 看來將軍沒有誇言。」
我回頭, 看到喬柘。
許久不見, 他還是一身素衣,凡塵不染菩提臺的模樣。
我跳下來,笑喚:「喬哥哥。」
他過來,撫平我凌亂的鬢髮,然後問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是留在南京,還是回歙州。
「唔……」
我沉吟片刻,認真道:
「我哪裏也不想留, 想去沒去過的地方, 見識很多很多書裏的風景。」
喬柘點頭,「這很好。」
我有些驚訝,「你不覺得我太隨心所欲了嗎?」
喬柘也學着我吊住欄杆撐起來, 肆意的風從他其實還很年輕的面龐掠過。
這使我忽然想起兒時一件小小的事。
喬柘起初並不是這個名字, 他爹孃對他的期望也不是考功名做大官, 更不是舍紅塵遠人慾。
而是天下所有父母相同的一個樸實願望。
琴劍酒棋龍鶴虎, 逍遙落托永無憂。
落托便是落拓。
於是取名爲「喬拓」。
只是後來有算命的說他命裏缺木, 便改了這個喬木一樣沉重無言的「柘」。
而他的師父爲他取法號爲「明光」,意在大光明、大了悟,也是十分寄予重擔的。
他走在這紅塵裏,已經很累了。
所以他告訴我,他不覺得我追求隨心所欲有什麼不對。
因爲……
他溫和望着我。
「塵世如樊籠, 我希望你有無邊自由。」
嘩啦啦。
高風揚過富貴瓦,一隻籠中鳥,飛了出去, 它盡力地扇動翅膀,請風不要停下來,它要去看更遠的江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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