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晝喜歡叫我乖囡。
旁人問起和我的關係,他漫不經心地答父女。
後來我對着採訪鏡頭與他訣別,祝他訂婚快樂。
他撫着檀珠,輕描淡寫地笑笑,當天就派人砸了那家報社。
-1-
我奪冠世界圍棋大賽那天,徐晝訂婚了。
一個是溫吞寡言的天才棋手,一個是清風朗月的豪門繼承人。
似乎所有人都想不到,我和他會是一同走過十六年的青梅竹馬。
而我也從沒想過,這段關係會在採訪中公之於衆。
「薛春大師,聽聞您從小便由徐氏集團贊助,與徐氏集團繼承者關係匪淺。」
「就在您今日奪冠世界圍棋大賽之時,徐氏集團宣佈了訂婚消息,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了說話的人。
是個報社的記者。
我的視線,輕飄飄地在他胸口掛着的牌子上掠過——
原來是《明鏡週刊》的。
這家報刊我曾經聽徐晝無意識提起過,算是徐家產業的對家。
只是……
徐晝今日訂婚嗎?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而就在這一瞬間,這記者像是發現了什麼,又急衝衝地問:
「您從小就和徐氏集團繼承者一同長大……」
我看着他,突然開了口:「訂婚快樂。」
記者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連周圍的問話聲,也都忽然間卡頓了一般,只剩下相機照相時的咔嚓聲。
白光閃爍間,我微微側過臉,對着鏡頭,認認真真地又說了一遍:
「訂婚快樂。」
徐晝,訂婚快樂。
我見徐晝的第一面,才知道這世上,當真有如同玉一般雕琢的人。
於是心裏難免有些埋怨女媧娘娘,倘若捏我的時候,有半分捏徐晝時的認真,那該多好?
身邊的管家小心翼翼地介紹我:「少爺,這就是徐氏集團資助的小姑娘,叫薛春。」
彼時正是冬天,但有暖氣的別墅裏熱乎得就像是春天。
我套着厚厚的棉服,有些暈乎乎的,瞧人都有好幾個影子。
坐在沙發上玉人一般的小男孩,向着我微微一笑時,我這才恍然發覺,原來面前的當真是個活生生的人。
比起我,他穿得很是單薄,白色的裏衣,黑色的外褂,渾身上下清凌凌的。
隻手腕上一條手串,上面似乎是刻了人,但又不像是人,看着只覺得猙獰。
後來我問起徐晝,徐晝微微笑了笑,告訴我這是刻的鐘馗和玄陰四象。
只是年紀還小的我自然不知道這手串上是什麼,竟一時間有些害怕,即便小男孩長得再好看,也扒拉着管家的衣服不出去。
小男孩從沙發上下來,脣殷紅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
「聽說你圍棋下得很好。」
這是徐晝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聽說你爸媽死了。」
這是徐晝和我說的第二句話。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強忍着的眼淚終於還是流了下來。
我幾乎是嚎啕大哭,慌得身旁的管家急忙安慰,說什麼不是死了,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小時候的我雖然對死亡沒有什麼明確的定義,但是也知道,或許從此之後,我便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就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像是什麼也沒有做過一般,微微彎着眼看我笑。
他一張口,明明是糯糯軟軟的聲音,卻絲毫沒有這個年紀應當有的天真。
「管家,這些話你怎麼又說出來騙人?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怎麼會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呢?」
管家無奈地嘆氣,他看看還在抽泣的我,又看看身邊的徐晝,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小玉人,上下打量了眼我,有些嫌棄地擰了擰眉:
「管家說你已經六歲了,和我同歲,那怎麼這麼愛哭?」
我含着眼淚盯着他,覺得面前的小男孩真是討厭極了。
「你是什麼時候生的?」小玉人問。
「三月。」
「哦。」徐晝無聊地收回視線,「怪不得叫薛春,春天生的叫薛春,夏天生的,你就得叫薛夏了嗎?」
他這話實在沒道理,但當時的我也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能抹着眼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以後就是我的寵物了。」
徐晝重新坐回沙發上去,他支着下巴看我,露出的手腕,如白玉一樣,手串上猙獰的臉,便像是恐嚇一般望着我。
他的語調很平常。
管家知道他的脾性,忙道:「少爺,薛春小姐是人,怎麼能當寵物呢?」
於是小時候還算聽得進一些話的徐晝,頷首,抬起那張白嫩的臉蛋,微笑:
「也是。既然如此,以後你就是我女兒了。」
「少爺,她和您同歲,怎麼會是您女……」
這回嚇得管家更是支支吾吾,他怎麼也說不出後面的話來,
「這也太荒唐了少爺,您可以把她看成您的朋友、玩伴……」
「我比她大三個月。」徐晝瞥了眼他,不爲所動,並開始饒有興趣起來,「我養過魚、養過貓、養過狗,那人爲什麼養不得?」
我的哭聲此時已經停下,有些懵懂地看着他:「那你的魚,你的貓,你的狗,去哪了?」
小男孩淺笑着看向我,他轉了轉手上的珠子,聲音很輕:
「都死了呀。」
-2-
在我人生的前六年中,我從未見過比徐晝還要漂亮的男孩子,但也從未見過比徐晝脾氣還要古怪的人。
他是徐氏唯一的繼承人,自出生起使用的東西便永遠都是最好的。
管家、傭人、司機等數十個人,是專門爲這位小少爺服務的。
所有人的二十四個小時裏,只要徐晝需要,他們便都得圍着徐晝團團轉。
而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畏懼父母,包括我。
但徐晝偏不,對於難得回一趟別墅的徐家夫婦,十次有一次他纔會勉強撐起笑臉。
他對待徐家夫婦的態度,和對待傭人管家一樣,並沒有什麼區別。
所以在我看來,徐晝的爸爸媽媽實在是脾氣好得過了頭。
他們像是工作一樣,兢兢業業地對待着這位「小祖宗」,沒有什麼事也是決計不會回來的。
於是六歲的徐晝的樂子,便只剩下一項——
折磨我。
我小時候爲了起來看棋譜,起得已經算很早。
但徐晝自從比我起晚了半個小時之後,他便永遠都在太陽昇起之前睜眼。
每當鬧鐘還沒有響起的時候,敲門聲便會一聲又一聲地將我從夢中驚醒。
徐晝敲門很有規律,單指三下,一輕兩重。
我給他開了門,他興致勃勃地走進來,身後還跟着端了匣子的傭人。
「薛春,今天你想扎什麼頭髮?」
他向着身後的人點了點頭,傭人打開匣子,露出裏面的一堆髮飾。
如果是幾天前的我,一定會對這些髮飾很感興趣。
但現在的我,知道了徐晝會親自上手之後,只覺得頭皮一陣一陣地疼痛。
我搖頭,有些害怕:「不麻煩你了。」
小玉人般的男孩子,抿着脣笑了笑,漆黑的眼,殷紅的脣,在我眼中,卻像極了書上寫的魔鬼。
他湊到我的耳邊,輕聲細語的,像是在哄人一般:
「你住着我家,用着我家的東西,花着我家的錢,怎麼還敢拒絕我呀?」
我看着他,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
父母去世之後,餘下的親人也並不想要我這個拖油瓶,最後還是棋院幫了忙,這纔到了徐家來。
即便是我年紀尚小,我也知道徐晝的話似乎並沒有什麼錯處。
我低着頭,含着淚唸了聲對不起。
徐晝伸手拿了匣子,聲音很溫和:「我怎麼會對女兒生氣呢?」
六歲的小男孩,稱呼只比他小三個月的女孩爲「女兒」,這其實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但是如果徐晝不這麼覺得,那麼其他人便也不會這麼覺得。
自從徐晝有意識起開展的所有「遊戲」中,他永遠都是規則的制定者。
年紀小的孩子會玩過家家,會親暱地稱呼心愛的玩具。
那麼徐晝或許也是這樣。
包括徐家夫婦、徐家管家在內的人,想通了這件事之後,便也順理成章地適應了這場徐晝開展的新遊戲。
他將我推到梳妝檯前,挑了把梳子,饒有興趣地開始對着鏡子比劃。
那梳子終於還是落在了我的頭髮上,我沒忍住,眼淚便開始往下掉。
徐晝的力氣其實並不太大,但他並不怎麼會梳頭,更別提給別人梳。
他一面梳,我一面哭,看着鏡子裏小玉人的臉越來越陰沉。
他的手支在桌子上,微微側了頭看向我,笑眯眯的:「你再哭,我就把你的棋譜統統撕了。」
一聽這話,我嚇得忙憋住眼淚,打了個嗝,卻還是有一滴淚珠打在了徐晝的手背上。
徐晝神色陰晴不定。
我用手捂住眼睛:「我沒有哭……」
他已經直起身子,吩咐身後的傭人:「去把薛春的棋譜拿過來。」
傭人轉身便去拿棋譜。
徐晝向來說到做到。
我鬆開手,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想要扎——」
他聽見聲音,面無表情地轉頭看我。
「扎、扎小丸子。」我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地繼續說。
徐晝輕輕擰了眉,他重複了一遍:「小丸子?」
「就是……」我握了個拳頭,竭力掩飾給他看,「就像這樣。」
取了棋譜來的傭人將書交到他的手上,我忐忑地看着徐晝隨意地翻了翻那本棋譜。
他察覺到我正在看他,便掀開眼睫,望着鏡子裏一動也不敢動的我,含着笑搖了搖頭:
「女兒,你知道貪心是不好的吧。」
但他頓了頓,無奈而又溫柔地說:「可是誰讓我寵你呢?」
不知爲何,徐小少爺的心情好像又好了起來。
在徐晝漫長的一天裏,他的好心情佔據百分之二十。
其中的百分之十是因爲折磨我,而剩下的百分之十則是因爲另一個小女孩——
準確來說,是因爲這個小女孩的信。
這是一個據說曾經救過徐晝一命、現在在大洋彼岸讀書的小女孩。
對於她,徐晝所提不多,但他看信時的溫柔,與對我時的溫柔,卻是真正截然不同的。
-3-
等到徐晝給我扎完頭髮,管家這才上了樓,說陶小姐寄了信來。
陶小姐便是正在大洋彼岸讀書的小姑娘,她似乎是與徐晝約好了,每隔一段時間便寫一封信來。
管家遞信的時候看了眼我的頭髮,繼而不露聲色地低下頭。
都不用看鏡子,我都能知道徐晝給我紮成什麼樣子。
我頂着雞窩似的頭髮,有些悶悶不樂地拿了棋譜往外走。
正要拆開信的徐晝瞥了眼我,手上動作停下了。
「薛春,你往哪裏去?」
「我去洗臉刷牙。」
「你好像不怎麼開心。」
他笑眯眯的,信也不拆了,只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小少爺,您待會還要去學校呢。」一旁站着的管家小聲地打斷,提醒道。
徐晝便又不笑了,他輕飄飄地看了眼時間,又問我:「薛春怎麼不去學校?」
「薛小姐只上半天的課程,她上午是要訓練圍棋的。」管家回道,「更何況薛小姐從前不在這裏上學,是剛轉學來的,手續還沒齊全。」
「就這麼點事還要費這麼久功夫。」徐晝懶懶地說了一句。
他突然想起什麼,捻着手上那串玄陰四象,饒有興趣地問我:「薛春,你棋院訓練什麼時候結束?」
我慢吞吞地告訴他:「中午十二點。」
「十二點……」他似笑非笑地頷首,「管家,等十二點送我去棋院。」
「徐晝,你中午學校沒有事情要做嗎?」
在棋院時好不容易纔能避開徐晝,現下他卻說要去棋院……
徐晝看也沒看我一眼,他手上舉着那封來自陶小姐的信,在燈光下襬了擺。
「乖囡,不要你管的事情,你一概都不要管。」
說方言時的徐晝,咬文嚼字都像是踩在棉花糖上似的。
就像是徐晝說的那樣。
不要我管的事情,我一概都不會管。
所以從六歲到十六歲,即便是我親眼見到校花扒着徐晝的衣服想要湊上去,我也只當沒有看見。
徐晝一向是低調的。
只是他想要張揚的話,沒有人能比他更張揚。
我的視線在徐晝的頭髮上停了停,而後迅速地移開。
最近一段時間,爲了比賽,我基本都在隊裏集訓,已經好些天沒見過徐晝。
所以也不知道十六歲的徐晝受了什麼刺激,平日裏飾品也不喜歡戴的人,竟然染了頭極其炫目的紅色頭髮。
和地上的楓葉似的。
只是幸虧徐晝長得好,就算染一頭五彩斑斕的頭髮,旁人也只讚一聲眼光獨到。
入秋的天氣裏,他披了件藏青的褂子,微微倚着牆邊,眉眼溫和而疏離。
徐晝待人向來是這樣。
不熟悉徐晝的人,只覺得他溫潤似玉、輕聲細語的極好說話。
但和徐晝走得近一些的,便都知道他那性子之古怪,尋常人難出其左右。
盈盈燈光下,他舒着眉,瞧着時不時湊上前的校花,漫不經心地轉着手串上的珠子,眼含笑意。
校花的動作逐漸大了起來。
我收回視線,正要轉身,忽而聽見不遠處響起熟悉的嗓音:
「乖囡,來都來了,走什麼?」
-4-
這世上只有一人會這麼古怪地喊我,也只有一人,會用這樣溫柔的聲音隱藏着令人心驚膽戰的怒火。
明明還隔了這麼遠的距離……
我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正對上校花的雙眸。
秋光燈下,美人甚是尷尬。
踩了梧桐葉走過去,美人支支吾吾,說:「我是徐晝的同班同學。」
她沒說名字,但我在學校網站上看見過她的個人介紹,長得很漂亮,只是學習成績不大好,便記住了。
於是我體貼地回答:「你好,我是薛春。」
聽到這個名字,校花想了想,眼前一亮:「你是薛春?是那個下圍棋的薛春嗎?」
我思考了一下,頷首:「或許是我。」
「我爸可喜歡你了,你好厲害啊,有時間能不能幫我籤個名?」
她展開笑顏,低下頭想找什麼東西,但發現自己穿的是裙子後,拘謹地合起了手。
這校花的確不走尋常路。
我愣了愣,旁邊徐小少爺捻的玄陰四象,聲音卻是越來越大。
我微微側過頭,看見他眉眼仍舊含着淡淡笑意,只是眼神冰冷,明明已經很是不耐煩。
似乎是注意到我正在看他,徐晝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趕緊送人。
讀懂了他的意思,我輕咳一聲,開始趕人:
「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只是現在天色晚了,同學你也快點回去吧。」
校花同學欣喜地點點頭,但她終究還是沒有忘記今天的目的。
「徐晝,你要好好考慮要不要和我交往。」
她甜膩膩地丟下一句話,突然又發現了什麼似的,扭頭,看看我,又看看倚在一旁的徐晝。
「這裏是徐家別墅,薛春同學,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她面帶驚訝,捂住嘴巴,「你和徐晝,難道有什麼關係嗎?」
-5-
校花同學這話問得很難回答。
對於我來說,徐家是資助我的恩人。
但對於徐晝而言……
我原本以爲那場所謂的「父女遊戲」,徐晝很快就會厭倦,但沒想到從六歲到十六歲,在經過了十年之後,徐晝仍是樂此不疲的模樣。
只是在人前,徐晝應該也不會……
「父女。」
還沒等我開口,倚在牆邊的人,便已經幽幽地開了口。
我驚地乾咳了一聲,而後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徐晝。」
徐晝微微彎着眼,對着目瞪口呆的校花同學,再次重複了一遍:「父女。」
校花同學:「……?」
她神色詭異地看了看徐晝,又看看我:「是我聽錯了嗎?什麼?」
「你聽錯了。」
「沒聽錯。」
上面一句話是我說的,下面一句話是徐晝說的。
正說着話,不遠處的管家早已走了過來,他向着我微微頷首,而後便靜悄悄地站在了一邊。
徐晝自然也看到了管家,他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繼續說道:
「時間不早了,管家,送這位同學離開吧。」
聞言,管家側過身去,微彎着腰抬手道:「小姐,請。」
還沒反應過來一臉懵逼的校花同學收回視線,頗有些渾渾噩噩地跟在管家身後離開了。
見着她離開,我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徐晝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剛剛咳嗽,現在嘆氣?」
我一轉頭,便看見徐晝不知何時已走到了我的身邊,正低着頭看我。
「我哪裏嘆氣了?」我明明是在心底嘆氣,這他都知道?我理直氣壯地對上他的眼。
徐晝笑了笑:「你心裏想些什麼,我看看就知道。」
「爲什麼和那位同學……」
他像是知道我要說什麼,便接了話:「難道不是?」
這下子我不知道說什麼了,便扭了頭要回別墅。
徐晝慢吞吞地跟在後面,問:「集訓得怎麼樣?」
「就這樣。」
「就這樣?」他冷笑一聲,「薛春,幾天不見,你叛逆期了是不是。」
我腳步慢下來,蹙眉,小聲吐槽一句:「明明你纔是叛逆期。」
徐晝耳朵向來尖,他淡淡道:「什麼?」
「我說,徐晝,你怎麼染了頭髮?」我試圖轉移話題。
「……」
他沒說話。
我側目,卻見到徐晝如玉的耳根,此時正泛着微微的紅。
他掩着眸,睫毛長長的,手持着那串玄陰四象,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這是……
徐晝這反應,我忽然便明白了他突然做出改變的原因。
能夠讓徐小少爺這麼做的,這世上除了徐爺爺,怕是隻有陶小姐一位了。
陶小姐的口味好像變得獨特起來了。
我低下頭,有些睏倦。
今天集訓回來,時間本來就有些晚了,又在門口說了一會話,這時便有些困得闔眼了。
「洗漱了再去睡。」
就在轉過走廊的時候,旁邊的徐晝說話了。
我困得沒回他,只眯着眼看他一眼。
身後的管家跟上來,問道:
「小姐,要不要先喫了夜宵?少爺讓人準備了點心,如果餓的話可以喫一些。」
「不用了。」
「往常不是回來就餓?怎麼今天不喫。」
徐晝的聲音毫無波瀾。
我困得實在是有些迷糊,一抬頭,見到懸在客廳的鐘,的確時間不早,便順口說道:「回來之前喫過了。」
「……」
管家向着徐晝點一點頭,而後退下了。
他沉默了一會,在我要上樓的時候,忽然又開了口:「和賈浩?」
聽到徐晝的聲音,我在樓梯上停下,一時間卻沒反應過來。
半晌,纔想明白,於是搖頭:「不是。」
徐晝站在樓下,微微仰着頭看我,面色如常。
「丁合?」
「不是。」
「方瑤?」
「不是。」
……
他幾乎將隊裏所有名字都問了一遍。
不僅如此,徐晝的聲音越問越冷,我正想直接告訴他的時候,他問出了正確答案:「和宋啓元?」
宋啓元是隊裏的職業棋手之一。
他和我雖然幾乎是同一時間升的職業,但我們倆之前卻並不是一個棋院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兩個人都是對手。
但其實我並不喜歡和宋啓元對局。
與我的棋風相反,宋啓元對局講究「守勢」,下得保守而溫吞,實地均衡。
而今晚集訓的對局,坐在我對面的便是宋啓元。
-6-
我和宋啓元打了好幾個小時,從三小時讀秒到五小時讀秒,最後還是不分上下。
但過幾日便要去三星杯,老師便中途打斷了我們兩個。
這時候一看天色,才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
我本打算直接回來,但宋啓元開了口,說去隔壁喫些東西墊墊飢。
老師嘴饞,連聲應好。
宋啓元便笑着看我,說:「薛春五段不會不給面子吧?」
「直接叫她名字就是了。」老師扭過頭來看我,「小春,去喫點餛飩吧?」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
「都認識這麼多年了,也算青梅竹馬。怎麼還這麼客氣!」
老師碎碎念念地拍了拍宋啓元的肩膀。
宋啓元聳了聳肩。
餛飩、小籠包,最是清淡的夜宵。
只是做得不太好。
我喫了點兒便停了筷子,在旁邊翻死活題看。
正喫着餛飩的老師抬眼瞅我:「你也休息休息,今天下了那麼久,不累?」
「不累。」
「薛春好像不是我們南城的人吧。」
說話的人是宋啓元。
他蘸着醋喫小籠包,慢條斯理的。
這動作讓我想起家裏的徐小少爺。
只是徐晝雖是個南城人,卻並不喜歡喫小籠包。
對於這些小點心,他也向來是沒有什麼興趣的。
所以有時候管家準備了夜宵,也只有我一個人喫,他只會在旁邊懶洋洋地翻着書看。
一不小心想起了徐晝。
我回過神,想了想,說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南城人。」
宋啓元看着我,沒什麼神情,卻是長長地噢了一聲。
「她小時候都是在北城。」
正在喫飯的老師插嘴道:「但也很早就來這裏了吧?」
我點頭:「對,其實小的時候就住在南城了,在南城待的時間比北城久得多。」
聽了這話,宋啓元沒再說什麼。
只是喫完的時候,老師突然想起了什麼,一面掏錢,一面轉過頭說:
「對了,小宋啊,我記得你是北城人,是不是?」
北城人。
我微微側頭,看見旁邊宋啓元笑了笑,說:
「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正好老師也在,就一起喫了。」
我從樓梯上往下看,徐晝的紅髮在燈光下簡直是閃閃發光。
他稍抬了下巴,神情很淡漠。
只是說的話卻一點也不客氣。
「我看以後都不必給你準備點心。」
徐晝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反正歲數大了,也知道自己找喫的了。」
他這話頗有些陰陽怪氣的。
我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徐晝向來如此,陰陽怪氣久了,我便也習慣了。
在旁人面前,他永遠端莊矜持,溫潤含笑得像雷打都不動的小菩薩。
只是哪裏的小菩薩手上捻着的不是寶瓶不是楊柳,而是魁梧的鐘馗與玄陰四象手串?
於是我慢吞吞地反駁他:「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自己找喫的。」
他笑,眉眼淡淡的,眼角微微上挑,像含了諷刺。
「乖囡,是不是我平時待你太好?」
我啞了聲,扭頭,沉默不語。
不知道大晚上的,徐晝又發什麼瘋。
徐晝也沒說話,隨之響起的是一陣腳步聲。
他慢慢地上了樓,又頓住在我的身邊。
距離近到我能夠聞到少年身上若有似無的線香。
徐晝每日清晨點香,不多不少,恰好三根。
因此他的衣服上,幾乎都沾了一股子淡淡的檀香味。
這味道很是陳舊,卻並不難聞。
徐晝現在正站在我的身邊。
我在上一層樓梯,他在下一層。
只是他個子高,即便站在下面的臺階,也是低着頭看我。
這樣近的距離,只要我稍微一側頭,便能夠看見徐晝低下頭時長長的睫毛。
但我沒有。
他的呼吸,便緩慢而沉重地打在我的脖子上。
「你只會這樣倔。」
徐晝說話的時候,風輕雲淡的。
在他的話音落下的時候,我忽然察覺到脖頸處傳來了冰涼的觸感。
那人的手指,輕緩地壓下衣領,在捻起我掛在脖子上的鏈子時,冰涼的指腹有意無意地滑過了我的肌膚。
這涼意,讓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我轉頭,他的笑聲溫柔地響起在耳邊:
「鍾馗啊鍾馗,你可要替我好好看着乖囡。」
-7-
徐晝口中的鐘馗,便是我脖子上掛着的一枚鍾馗祛五毒銅錢。
蜈蚣、蠍子、蛇、蟾蜍、壁虎以及手持寶劍的鐘馗。
這是徐晝小時候常戴的銅錢。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銅錢便被他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說起來鍾馗也是斬除妖孽、懲罰邪惡的意思。
只是小時候的我不喜歡徐晝,自然也不喜歡鐘馗。
爲了三星杯,老師給隊裏的棋手都放了兩天的假。
所以一大早,坐在木椅上喝茶的徐晝看見我時有些驚訝。
「你睡了懶覺也就算了,怎麼一點也不慌張?」
徐晝是知道我還在家的。
他驚訝的點不在於我今天沒有去棋院。
我抬頭看了眼鍾。
「現在才六點,我今天休息。」
集訓的時候起得早,休息的時候便也就自然醒了。
劉媽聽見聲音,轉了身,手上是一杯牛奶。
看着那杯牛奶,我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還沒等我說話,徐晝便已懶洋洋地說道:「今天把牛奶喝了。」
我移開視線。
劉媽跟着幫腔:「小姐,你還小,喝牛奶長身體的呀。」
「劉媽,我比較喜歡喝粥。」我堅持道。
劉媽無奈,看看我,又看看椅子上的徐晝。
她把牛奶遞給徐晝。
徐晝淡淡地抬了抬眼。
「乖囡,喝掉。」
逃不掉。
我垂頭喪氣地走過去。
時間早,徐晝剛點完線香不久,身上滿是線香的味道。
溫過的牛奶有淡淡的甜味。
我小口喝着牛奶,聽他又說道:「三星杯的機票我給你買好了。」
徐少爺昨天也沒說這件事。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直都是和隊裏一起去的。」
「你這次和我一起去。」
他低頭喝了口茶。
「……」
我沉默地別過頭。
徐晝似乎很不滿我的沉默。
「不說話,什麼意思?」他冷笑一聲,「不想和我一起去。想和宋啓元一起去?」
且不說我什麼意思都沒,再者這和宋啓元更沒什麼關係。
「宋啓元是隊友,當然會一起去。」
我把喝光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徐晝面無表情地轉頭,提高了點音量:
「劉媽,再熱一杯牛奶過來。」
不遠處的劉媽很高興地回道:「今天小姐這麼喜歡喝牛奶啊?」
我:「……」
不知道怎麼又惹到徐晝了。
「你今天休息,別待在房間裏看譜子了。」徐晝心情好了一些,他看向我。
「快要比賽了。」
他滿不在乎地嗯了一聲:「和我去趟學校。」
我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去學校。
「我留在家裏。」我堅定地說道。
「你就算不上課,功課也落下太多了。」
徐晝的聲音充滿了淡淡的嫌棄:「乖囡,我們家再有錢,你也不能做文盲。」
「隊裏有老師。」我仍舊反抗。
但現實證明,反抗是沒有用的。
高中是寄宿制,但徐晝自然不會住在學校裏。
這座高中歷史悠久,還存留着不少從前教職工的別墅區。
所以爲了平常休息方便,他在別墅區也租了一棟。
我平常集訓多,隊裏也有安排老師,所以很少回學校。
徐晝去上課的時候,就讓我待在房子裏面,又順手出了幾張試卷的題。
雖然這十六年來我都沒有想明白——
但是折磨我或許的確是徐小少爺的愛好。
我頭疼地看着面前的卷子,翻了翻,又翻了翻,索性從包裏拿了譜子出來看。
對我來說,比起做這些題目,還是看棋譜比較輕鬆。
只不過棋譜還沒有看多久,別墅的門鈴聲突然響了。
這座別墅因爲建得時間比較久遠,隔音做得不太好。
所以即便我在二樓,也能隱隱約約聽見一樓大門口傭人和來訪者的對話。
「李同學,少爺現在去上課了。」
「我就說徐晝去上課了,你們不信,非要來看看——」
這少年的聲音有些耳熟,但一時間,我沒有聽出來是誰。
樓下鬧哄哄的。
除了他,好像還有人……
-8-
這所高中實行的是選課制,每個學生的課表幾乎都是不一樣的。
「徐晝不在這,我們等什麼?」
「你們上次沒聽校花說……」
樓下同學的聲音逐漸變小,我卻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傭人的聲音響起:「同學們,要不然等少爺回來你們再來吧?」
其中一位最先開口的男生說道:「我們能在這裏等徐晝嗎?是楚清見讓我們過來的。」
聽見這個名字,傭人猶豫片刻,而後沒有再說什麼。
楚清見?
怪不得傭人沒有說什麼。
從前的楚家與徐家實力相當,雖然現在趨近沒落,卻還是保持着世交的關係。
而楚清見與徐晝年齡相仿,自小一起長大。
因此,在我的印象裏,楚清見和徐晝的關係一開始還是挺好的。
小時候的楚清見愛笑,也很愛撒嬌。
他第一次在徐家老宅見到我的時候,驚訝地拉着劉媽的袖子說道:
「劉媽,徐晝什麼時候多出來了一個妹妹呀?」
彼時的我在徐家待了不過幾個月,對徐晝還是沒有放下戒心。
所以在面對這個與徐晝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時,我仍有些防備。
我低下頭加快了收棋子的速度,想要ŧű̂₌趕緊上樓去。
但這個小男孩卻已經湊到了我的身邊來,抬着下巴仔仔細細地打量着我。
我默默地往旁邊挪了一步。
他瞅我一眼,然後也跟着走了一步。
劉媽耐心地向着小男孩解釋:「這是徐家贊助的小姐,姓薛。」
「這是圍棋呀。」
小男孩歪着頭,笑嘻嘻的模樣,像是在問我。
我點點頭。
他有些興奮地說:「我也會圍棋!」
聽見他的這句話,我有些好奇地抬起頭看向他。
「要不要和我比賽?」小男孩的視線落在桌子上的棋子上,眼睛亮晶晶的,「我叫楚清見,你呢?」
在六歲的我的心中,失去父母之後,最重要的便是圍棋了。
來到徐家之後,徐晝是對圍棋一眼也不看。
關於圍棋,他最擅長的,或許便是用圍棋威脅我。
所以在聽到小男孩也會圍棋之後,我有些來了興趣,微微眨了眨眼睛,應聲:
「薛春。」
但很快我就發現,面前的小男孩。
他——
一點也不會下棋。
「到你啦!」
楚清見認真地抬起頭,非常滿意地盯着面前自己的傑作——
一疊黑白棋子堆成的寶塔,足足有兩個手掌高。
他驕傲地對我說道:「怎麼樣,我堆得厲不厲害?」
我有些沉默地看着「寶塔」,然後默默地把手上的棋子放回了棋盒裏面。
楚清見興致不減,仍然在旁邊嘰嘰喳喳地說話。
「薛春,你是不是比徐晝小呀?」
「我比徐晝大一個月,他都叫我哥哥哦。」
即便只和徐晝相處了幾個月,但是六歲的我還是對徐晝那堪稱魔王的性格堅信不疑。
所以在聽到楚清見這麼說的時候,我很確信地搖頭:「不可能。」
楚清見的笑容一垮。
他瞪大了眼睛:「真的!」
「……」我沉默地看着他。
「你要不要也叫我一聲哥哥試試?」
這個叫楚清見的,話真的很多。
我在心底默默地想。
只是還沒等我開口,不遠處就響起了魔王的聲音:
「你要她喊你哥哥,怎麼,楚清見,你想做我兒子?」
小魔王的聲音依舊軟軟糯糯。
我抬頭,看見徐晝捻着串珠子站在樓梯上,清冷冷的一身黑褂子更襯得他小臉宛若玉石般皎潔。
他微微笑着,很是溫和。
只是說的話,卻一點也不客氣。
-9-
比起徐晝,楚清見的脾氣算是好很多。
所以聽到徐晝這麼說,小男孩也沒有生氣,他直起身子,看向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徐晝。
「徐晝,你不是在上課嗎?」
他的眼睛很亮,視線先是落在我身上,而後又落在徐晝身上,
「那個什麼鄒大師的課,你不是上得很認真嗎?」
徐晝連一抹笑都沒給楚清見。
這讓我不由地有些驚訝。
在外人面前,徐小少爺從來都是溫和有禮的。
也只有對待徐家的人,他纔會暴露出真正的本性。
看來楚清見和徐晝的確是朋友吧。我想了想。所以連徐晝很喜歡鄒大師的課都知道。
比起一門心思都在圍棋上的我,從小到大,徐晝接受的教育要種類繁雜的多。
學習算是其中最簡單的一門。
禮儀、樂理、馬術……
甚至諸子百家。
鄒大師傳授的便是正統的陰陽學說。
我曾聽過徐爺爺批評徐晝,說他學得太雜,即便再深又有何專精?
「世既有之,我徐晝又爲何不能學?」
說這話的徐晝,就和說「我養過魚、養過貓、養過狗,那人爲什麼養不得?」時的他一模一樣。
徐晝上課很專心,畢竟在外人面前,他總是表現得像個好孩子。
而今天……
「你怎麼突然過來了。」徐小少爺的聲音也沒有一絲溫度。
在六歲的我的眼中,此時的楚清見甚至有些像大人口中的「熱臉貼冷屁股」。
楚清見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得很開心:「我們已經半年沒見了,徐晝,你都不想我的嗎?」
但是還沒等徐晝說話,楚清見又繼續絮絮叨叨:
「我和珠纓去過很多地方哦,她最近身體好一點了,還在學芭蕾,跳得真的很漂亮。」
在楚清見說出「珠纓」這兩個字的時候,肉眼可見的,徐小少爺的臉色瞬間溫和了下來。
以至於站在一旁的我都看出來了。
這應該是個人的名字吧。
真是有魔力。我貼在劉媽的身邊,有些困惑地抬起頭。
劉媽便彎下腰,輕聲笑着說:「珠纓就是陶小姐哦,陶珠瓔。」
珠纓就是陶小姐。
陶小姐叫,陶珠瓔。
與一些人會很快忘記小時候的記憶不同,雖然我六歲以前的經歷也漸漸模糊,但六歲之後的記憶,卻幾乎都深深地印在了腦海裏。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楚清見。
也是第一次聽到陶小姐的名字。
只是後來也不知什麼原因,我總覺得徐晝越看楚清見越不爽……
雖然楚清見仍舊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
再後來,我訓練與比賽的時間日益增多,一週與徐晝都見不了幾面,更別說楚清見了。
從前的記憶不算好,也不算差。
明明過去也沒有很久,回憶時卻仍舊讓我有些恍惚。
我收回思緒,低下頭繼續記棋譜。
對於我來說,最好集中注意力的方法就是下棋和看棋譜。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等到樓下重新喧鬧起來的時候,我聽見了徐晝的聲音。
他的聲音其實並不高,甚至大多時間很和緩。
沒有什麼可急躁的事情,就算有急躁的事情也能擺平的那種和緩。
小時候的徐晝或許還沒有很好練就控制自己情緒的方法。
但不知從何時起,面對外人時徐晝的笑,已連我都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
「楚清見同學沒有來嗎。」
樓下徐晝的聲音甚至帶着一絲笑意,便顯得和緩而溫柔。
此時的他也並沒有刻意地站在中央,但就像他從小到大經歷的一樣——
徐家唯一的繼承人,永遠都會是人羣中的焦點。
就在他開口的時候,其他人也都慢慢安靜了下來。
有女生回道:「清見去見校長了,剛剛打電話來,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徐晝含笑:「原來是這樣。他這次從國外回來,倒是也沒和我說一聲。」
見他似乎沒有生氣,旁邊的人這才又嬉笑起來,只是聲音卻不由放低了許多。
「聽說清見在國外豔福不淺,還捨得回來呢?」
「估計也是想給徐少爺你一個驚喜吧。」
聽着這些話,徐晝面色溫和,半闔着眼,似乎在想些什麼。
他的頭髮仍舊是楓葉般的紅色,只是這樣驚異的顏色出現在他身上時卻並不違和。
豐盈如玉、脣紅齒白的徐少爺,此刻漫不經心地想,楚清見,怎麼就沒死在國外呢?
-10-
並不知道徐晝心裏這麼想的楚清見,就在這時候跨進了門。
十六歲的楚清見個子已經長得很高,他今日戴了頂鴨舌帽,一抬頭便露出那張俊秀的臉。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站在中央的徐晝。
「喲,徐小少爺,您這頭髮,可比外面的楓葉還要紅了。」
他一面笑一面走過去,旁邊站着的同學給他讓路,又使了個眼神。
徐晝還沒說話,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楚清見,有些懶洋洋地向他點了點頭,便也算打了個招呼。
「怎麼,同學們好像沒看見我們的天才棋手啊。」楚清見湊到徐晝身邊,伸了手攬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道。
「半年不見,看來你蹩腳的外語還是沒有消磨掉你話多的缺點。」
徐晝抬起手,並不留情地把楚清見的胳膊推了下去,而後慢悠悠地說道。
楚清見揉了揉自己的手臂,飛快地湊在徐晝耳邊說了句:
「還藏這麼嚴實呢?」
徐晝抬了眼,漆黑的眸子,很清亮,裏面只有楚清見的身影。
楚清見喜歡惹徐晝,但是看着這樣的徐晝,他又總是心裏發毛。
他背了手連退幾步,表示投降:「我什麼也沒說啊。」
「要到午餐的時間點了,走吧。」
徐晝面上神情不變,說話時也很和聲細語。
但在場的,包括楚清見,都知道他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今天回來,請大家去碧風閣喫。」楚清見笑着看徐晝,「徐小少爺,你總不會不賞臉吧?」
「哪會。」
徐晝向站在一旁的傭人點了點頭。
傭人心領神會,知道是給樓上的小姐準備午餐。
一行人便又說笑着出門。
雖說這棟別墅隔音不好,但有些聲音也聽得模模糊糊的。
等到徐晝的聲音消失,我坐在窗邊,微微掀了掀簾子,果然瞧見一羣人出了門。
楚清見長個子了。我的視線落在楚清見的身上。
他此時正背對着我,一手攬着徐晝的肩,側着臉笑嘻嘻地說些什麼。
而站在他身邊的徐晝,行走姿勢仍舊端正得不行,連頭也沒有動一下。
我心裏默默道,一看就是懶得理楚清見。
不過這種相處模式,在徐晝和楚清見之間,也算是常態。
和徐晝一樣,楚清見從小就認識陶小姐。
而比起徐晝,他見陶小姐的次數也更多,這幾年間總常常出國,每次一回來,便一口一聲「珠纓」,以至於每逢那段時間,徐少爺心情不好的次數便越發多。
這幾日徐晝或許心情又不好了。
還是離他遠點吧。
我輕輕嘆了口氣,正要收回視線,卻發現楚清見忽然轉過了臉來。
他恰好看向了窗邊的我。
我和他對視一眼。
楚清見彎起脣瓣,抬起本搭在徐晝肩上的手向我揮了一揮。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旁邊的徐少爺也忽然停下了腳步,順着楚清見的視線一同抬起頭來。
拉開窗簾後,早秋的陽光有些耀眼,我不由眨了眨眼。
視線裏,徐晝的皮膚白得似乎都有些透明,這便顯得瞳孔更爲深邃——
他正面無表情地盯着我。
我:「……」
又莫名其妙生氣。
我把窗簾拉上。
樓下的楚清見笑得很天真,很無邪。
他又想勾身邊人的肩膀。
面無表情的徐少爺重新看向前方,順便狠狠扭了一下他的胳膊。
楚清見喫痛地收回手,繼續碎碎念道,銅雀春深、金屋藏嬌,徐晝啊徐晝,也該放你的金絲雀出來說會話。
徐晝冷笑一聲,現在是秋天。
只是銅雀秋深,金屋亦可藏春。
-11-
中午喫了午飯之後,我又在樓上記了一會譜子。
這時節的陽光正好,即便窗簾只是微微拉着,也透了許多光出來。
心下一動,我便想着出去走一走。
我在這所學校待的時間並不長。
無論是因爲圍棋還是徐家,被特招進來的我在這裏幾乎沒有朋友。
而我更多的時間也都是待在棋院訓練或者比賽,對學校也並不熟悉。
和傭人說了聲,她面上的神情卻是有些猶豫:「小姐,你要出去嗎?」
我給ťū́⁻她指了個和徐晝相反的方向:
「我就出去走一走。」
早秋的天氣晴朗,外面的陽光也照得人身心都暖洋洋的。
雖然我在學校的時間屈指可數,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走的這條路通往的地方是個小花園。
學校有很多地方可供休息,而這處花園靠近住宅區,來的同學便少,大多都是教職工。
從小路走到視野開闊的地方,眼前便豁然出現一片小小的湖。
湖旁邊種了許多梧桐,有長得很高的,也有矮矮的,或許是新栽上的,以至於樹苗旁邊的泥土都翻了出來。
還沒有深秋,即便是梧桐,也多是翠綠的葉子,偶爾有幾片金黃的,隨着秋風慢悠悠地飄下來。
周圍一片寂靜,除卻葉子掉落,幾乎悄無聲息。
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了會湖裏的魚,突然想起來和宋啓元的對局或許有方法可解,只是身邊並沒有帶țū₄本子和筆。
四顧一圈,我取了根短短的木枝,便蹲下身,在泥土上開始覆盤。
宋啓元下棋注重「守勢」,而我更喜歡速戰速決。
只是圍棋這件事,本身便不是一件能夠「速戰速決」的對局。
因此對我來說,宋啓元實在是一個難纏的對手。
只是對手又豈止宋啓元一個。
木枝在泥土裏猶豫着落筆,地上的圈畫就像是那天的對局一般,使我不由地皺起了眉。
正在我凝神覆盤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不是說出來走走。」
說話的人慢悠悠地走過來,似乎在我身邊彎了腰,便遮住了半邊光線。
我有些不滿地往旁邊挪了一步。
但徐小少爺很自覺地也往我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
我抬起頭,首先看見的不是徐晝的臉,而是徐晝那頭楓葉般的紅髮——
在陽光下,紅髮閃閃發光。
眼睛一下子被閃到了。
我下意識地捂住眼睛。
「怎麼了。」徐晝的嗓音就響起在我的耳邊。
我捂着眼睛嘀咕道:「被你的頭髮閃到了。」
鬆開手指,我眯起眼睛,看着旁邊彎下腰的徐晝,問他:「陶小姐現在是喜歡紅頭髮嗎?」
聽見我這句話,徐晝微微笑了笑,然後猝不及防的,伸出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囡囡,少管別人。」
看着捂住額頭的我,徐晝慢條斯理地說了句。
就在這時,又一道腳步聲傳了過來。
那人戴着頂鴨舌帽,正笑嘻嘻地說話:「我就說呢,徐少爺,喫完飯你走這麼快做什麼?」
本來安靜的小花園,此刻不僅有我和徐晝,又來了個楚清見。
不知有意無意,楚清見繼續笑着說道:「你看,我都沒來得及和你說——」
「徐晝,珠纓要回來了。」
-12-
六歲那年父母去世之後,徐家開始資助我。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陶珠瓔」這個名字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身邊。
但從六歲到十六歲,她從來沒有回來過,我便也從未有機會親眼見過這位陶小姐。
和楚清見不同,徐晝並沒有出國去看過陶小姐。
他們兩個人的聯繫,更多的是存在於信件之中。
至於陶小姐救了徐晝一命的事情,徐晝沒有和我提起,周圍的人自然也心領神會。
只是無論如何,在徐晝的心中,陶小姐永遠都是特殊的那一個。
所以在那日楚清見說出「珠纓要回來了」之後,我總覺得徐小少爺有些魂不守舍的。
但這與我到底沒什麼關係……
兩天的休假時間轉瞬即逝,我也即將前往 H 國參加三星杯。
門被敲響時,我正在收拾行李。
連續兩聲——
是徐晝的習慣。
「請進。」我微抬起頭來,正好看見徐晝開了門,倚在門口,正淡淡地看着我。
「在收拾東西?」
徐晝開了口。
我點頭。
他走過來,身上盡是線香味。
這味道雖不算重,但比起平日實在深厚許多,可見徐晝剛剛纔焚過香。
按照徐晝的習慣,清晨纔是最好的點香時間……而今日他卻夜晚焚香。
「你衣服就帶了這些?」徐晝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外套,襯衫,鞋子。十多天的時間,應該夠了。」
聽我說完,徐晝看了一圈,實在不滿意,又將衣服都從箱子裏拿出來。
我立馬按住他的手:「徐晝——」
徐小少爺又是這個脾氣!
在我還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
從頭到尾,我的頭髮、衣服,無一不是他親手扎、親手挑的。
直到後來我必須要出去訓練比賽,這種情況纔好了一些。
可現在我已經十六歲了!我睜大了眼,緊緊地按住徐晝的手。
他和我對視一眼,那漆黑的眼眸中,突然溢出了笑意似的。
「怎麼了?」
明知故問。我瞪他:「我可以自己收拾。」
聞言,徐晝冷笑一聲:「你自己可以收拾?這穿的是什麼?——一堆黑色灰色。還有這衣服,你看看,是秋天能穿的嗎?薛小姐,你是不是秋天和春天不分了?」
我低頭看了眼,默默地鬆開手,不服地辯解道:「春天和秋天的溫度也差不多……」
只是對於徐晝而言,這話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他乾脆合上箱子,轉身打開我的衣櫃。
剛一打開衣櫃,徐晝的眉頭又不由地皺了起來:「這件衣服,我不是和張媽說了,給你扔掉?」
「還能穿,不用扔。」
「這件也是,什麼落後的款式?」
「這件是你挑的。」
但對於徐晝來說,就算是他親自挑的,無論從前有多新穎,如今看不上了,該嫌棄的還是會嫌棄:
「明天讓張媽扔了。」
「還好着,用不着扔。」
徐晝一面挑衣服,一面道:「旁人見了,以爲徐家養不起你,我苛待你。你不願意扔也就算了,到時候讓管家整理了一起捐出去。」
他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只無奈地看着徐晝挑挑選選。
這的確也不是第一次徐晝替我整理行李。
我乾脆坐回棋盤前面,開始覆盤棋局。
但本來還安靜的氛圍,突然被徐晝打破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沒什麼情緒:
「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不知爲何,我執棋的手微微一頓,本來清晰的對局思路此刻便像是突然闖入了死角,徘徊不前了。
但我本應該就知道原因。
我輕輕嗯了一聲,將手中的棋子落下。
耳邊又響起徐晝的聲音:
「圍巾我給你拿了,都在夾層裏,H 國那邊有徐家的人,我已經打好招呼了。不論你下棋下多久,飯總是要喫的,讓那些人給你送去就是。」
「……嗯。」
「晚上別訓練得太晚。」
「嗯。」
「比賽輸贏都沒什麼關係。」
「嗯。」
「離宋啓元遠點。」
這又和宋啓元有什麼關係?
我抬起頭,不解。
徐晝此時已疊好了衣服,正站在我的身邊,這會突然見我抬起頭來,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面上的笑意仍舊淡淡的,又伸手輕輕彈了一下我的額頭,方緩緩說道:
「乖囡,早去早回。」
-13-
本次參加三星杯的國內選手,除了我和宋啓元是一個棋院的,其他九人都是國家隊的棋手。
跟隨比賽的也有我們棋院的老師。
他從坐上飛機便開始唸叨:
「三十二強抽籤運氣可不能差,小春,你去三星杯之前,燒過香沒?」
我搖頭。
「就知道你沒有——小宋,你呢?」
宋啓元也搖頭。
老師無奈道:「你們倆啊,我就知道。幸好我前幾天去了一趟寺廟,給你倆都燒了香。」
旁邊國家隊的謝玉田八段樂呵呵地說:
「小春和小宋也不至於運氣這麼差。我記得這是小春第二次參加三星杯吧?」
「對,小春是第二次參加三星杯,小宋是第一次。」
謝玉田看着我,點頭:「小春十三歲就進了三星杯十六強,這回可是要衝擊衝擊冠軍啊。」
但任憑誰都沒有想到,這三十二強抽籤的厄運,卻真的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三十二強抽籤,薛春五段對金俊恩九段。」
金俊恩九段,是獲得過 H 國世界冠軍的「老將」,他的棋風與宋啓元相似,卻又更上數層樓,更不用說那豐富的實戰經驗。
第一輪就抽中他,確實是整個參賽隊伍都沒有想到的。
老師心情複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沒事,就當做積累經驗了。」
「我們小春實力也不錯的,說不定就創造奇蹟了。」謝玉田八段緩緩說。
一旁的宋啓元看向我,淡淡說道:
「金俊恩九段雖然棋風穩健,但也因爲思慮過多,用時方面來說,他並不佔優勢。」
我揉了揉太陽穴,低聲應道:「我會盡力的。」
抽籤很大程度上是看運氣,但比賽中發揮最大的卻還是實力。
因此對於這個抽籤結果,職業棋手基本都沒有什麼異議。
所以即便壓力再大,比賽前的幾晚我也照舊進行訓練。
訓練結束之後時間比較晚,但正如徐晝所說,這些天都有徐家的人給我送夜宵來。
老師已經去休息了,宋啓元卻是難得說道:「今天能不能讓我蹭一下夜宵?」
我有些喫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笑:「送了很多來,我一個人也喫不掉。」
「是徐家那邊派人送過來的吧。」
「是。」
兩人之間一片沉默,忽然,宋啓元又開口問道:
「可以問一下你是什麼時候被徐家領養的嗎?」
我微微愣了下,而後說:「好像是六歲。」
說到這,我頓了頓,「只是說是領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領養……也許吧。」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忘記很多了。
那時候拍照也並不流行,而我與父母的合照也幾乎都是在圍棋比賽之後,由記者採訪拍下的。
說完這句話,我們兩個人又都莫名地陷入了沉默之中,誰也沒有再開口。
只是在我和宋啓元去酒店樓下的路上,不知是我想多了還是怎樣,周圍的人總是向我們投來視線——
準確來說,是非常明顯地看向我。
這種感覺並不好,我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比賽的住處經常安排在這間酒店,這裏的人也應該習以爲常纔對。
更何況在入住酒店的前些天,我也沒有感受到自己這麼受矚目。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送夜宵來的人猶豫片刻後,解釋道:
「這些天,網絡上的人因爲您和金俊恩九段的對局吵翻天了。」
我困惑地看着他,有些不解,比賽尚未開始,這有什麼好吵的?
「您十三歲的時候創下十六強記錄,第二次來三星杯卻一輪抽中金俊恩,H 國這邊有些媒體和觀衆就說什麼金俊恩九段勝利在望,天才棋手的攔路虎……」
「這些消息又很快傳回國,這不就吵起來了?好多人都指望您贏了金俊恩呢。」
還沒等我說什麼,宋啓元卻面色冷淡,已先冷冷說道:
「且不說金俊恩老將的對局次數和經驗,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這場比賽一局判負,難道就能否定薛春五段這三年間的努力嗎?」
-14-
對於我十六年的人生來說,圍棋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或許可以這麼說,在我被發現所謂的「圍棋天賦」之後,我的生命中剩下的唯一一項活動便是下棋。
對局、棋譜、棋力……
小時候父母仍舊在時,模糊的記憶中,我尚且能夠在一天重複的訓練中撒嬌偷懶。
等到父母雙亡之後,那能夠連接過去與未來的事物,便只剩下圍棋而已。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這份所謂的天賦。
於我而言,或許這只是日復一日的積累與重複。
這種頭銜,從我小時第一次獲得獎項,到後來入段加入職業棋手,外界的褒貶便也從未有一日停歇過。
畢竟,也許我只能做好下棋這一件事吧。
離開圍棋的話,我也不清楚我還能做些什麼了。
學校、朋友……都是距離我很遙遠的事情。
即便從小到大都待在棋院,有隊友,有老師,大家也都只是專注於對局與自己的提升罷了。
所以,不管我是否想要承認,會站在我身邊的——
也許就只有徐晝一人吧。
雖然直到現在,我也不清楚他對我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理。
我仍舊有些害怕作爲徐小少爺的徐晝。
但這份害怕中,經歷了十多年的陪伴,也已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
人的情感……
還真是複雜啊。
只是無論外界的聲音如何,我與金俊恩九段的這場比賽,終於還是會進行下去。
老師絮絮叨叨地勸着我不要緊張,同隊的前輩安慰着我放輕鬆。
閃光燈被格擋在對局室外,進去之前,宋啓元與我擦身而過。
他低下頭,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
「加油。」
我抬起眼,不知是不是外面的記者閃光燈太亮,我看見宋啓元的雙眸也亮晶晶的。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
對局室的門被關上,我輕輕吐出一口氣。
金俊恩前輩來得比我晚一些,我站起身,與他握了握手。
「您好,請指教。」
「您好。薛春五段,少年有爲,很高興能和您對局。」
金俊恩有着九段前輩該有的風度與和藹,以及肉眼可見的自信。
這便是世界冠軍應有的底氣。
而這……
也是我第一次拿到棋子,便嚮往的方向。
有過疲憊、孤獨、厭倦。
但我又的確熱愛這個職業。
並且,我發自內心的,想要同這些前輩一樣,走向世界的頂端。
這一場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盡全力的全力。
候場室,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宋啓元闔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老師扶了扶眼鏡,看掛在牆上的鐘表:
「每方兩小時,讀秒一分五次,現在已經快到時間了吧……」
與世界冠軍金俊恩九段對局這麼長時間,老師心裏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一場對局,作爲圍棋界老前輩的他其實心中已有結果,就算他再如何期待那個奇蹟……
不過,時間進行了這麼久,或許也有可能?
「小宋,你要不要回去繼續練一練,你的對局也快開始了。」
「在這裏養養神也好。」
聽見老師的話,宋啓元睜開眼睛,沉默片刻後,他緩緩說道。
盯着牆上掛着的鐘,他正在期待薛春的比賽結果——
這個年齡相當的「故人」與「對手」的比賽結果。
門便在這時忽然打開,沉寂許久的燈光一瞬間便將整個大廳點亮。
他眯了眯眼睛,看見對局室的兩人握手鞠躬。
金俊恩九段嗪着淡淡的笑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而他對面的那人,面色平和一如既往。
此時此刻,國內外無數雙眼睛看向對局室的裁判,等着他宣判最後的結果。
-15-
在比賽結果出來之前,我的心情其實是很平靜的。
金俊恩九段的棋力以及計算力仍舊處於世界的巔峯水平。
我在前半段時間中向他發起衝鋒,不依不饒。
但這位曾經獲得過世界冠軍的九段前輩卻也是很快就找到了我計算力的缺點之處。
所以即便在佈局階段我所執的白子曾取得暫時的領先,但中盤對局之時,金俊恩九段卻連出強手,以至於我逐漸處於落後狀態。
比賽結束之時,金俊恩前輩拍了拍我的肩膀,很友好地說道:「很優秀的後輩,但還要努力。」
我與他握手,鞠躬:「謝謝您的指導。」
說不落寞、不失望,當然會是假的。
即便是我,其實也會對那樣渺茫的所謂奇蹟,產生過一絲絲的期盼:
這是我第二次參加這樣重量級的圍棋比賽。
不論是老師,還是隊友,在選拔我進入隊伍時,他們所對我產生的期待……
但我卻只能止步於三十二強。
而那虎視眈眈的國內外記者,饒是有鼓勵之處,卻也有許多對這次比賽出派隊伍的質疑——
十六歲的薛春是否已有實力進行堪稱世界級的圍棋比賽?
作爲國內已算知名的女棋手,薛春五段又是否名過其實?
事實上,從小時候學棋開始,我便一直面臨着這樣的報道與質疑。
所以我本應該迅速重新調整好狀態,繼續投入訓練。
但這場與金俊恩九段的對局,於我而言,卻也不得不說是一次打擊。
因此,在我拿起手機時,身旁的老師猶豫片刻,抬起手阻止道:「還是先別看了。」
我愣了愣,抬起頭看老師。
「畢竟才第二次,有些話不好聽。」
老師擺了擺手,繼續說:「你今天對局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這幾天小宋他們也有對弈,你想來看,就也來看看。」
他這麼一說,我想想也就明白了。
「知道了,老師。」
但人總是不聽勸的。
我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彈出來的新聞報道:
《天才小將不敵老牌猛將,三十二強首局判負!》
《十三歲三星杯十六強 十六歲天才棋手的坎坷之路》
《這一屆三星杯 薛春沒有創造奇蹟》
……
報道幾乎都是晚上七點出來的。
這個時間點,國內應該已經六點了。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
只是不知爲何,在這時我竟突然想起來,陶小姐好像就是今天回國。
也是在想起那位陶小姐時,我下意識地劃到了和徐晝的聊天頁面。
其實,我和徐晝是很少聊天的。
但當我點開聊天頁面的時候,我卻發現,每一次我和徐晝的聊天,卻都是由徐晝開始的。
「天冷穿衣。」
「嗯。」
「晚上少熬夜。」
「嗯。」
……
「讓人送去的夜宵記得喫。」
「好。」
聊天時間截止在前天晚上。
徐晝對圍棋沒什麼興趣,也幾乎不會管我比賽的事情。
有關我的訓練,我的比賽,徐晝說的最多的,其實便是「輸贏無所謂」。
無所謂啊。
我閉上眼睛。
手機屏幕隨之熄滅。
徐小少爺心中的掛念有許多。
陶小姐便是其中一個。
而我心中能夠想到的……
我睜開眼睛,眼前似乎便閃過那一版又一版的報道,那滿屏的「薛春五段」。
闔眼,卻又是徐晝、陶珠瓔。
視線緩緩定在打開的行李箱上,裏面是被人親手整整齊齊疊好的衣服。
那一條還沒用上的圍巾,便輕輕擱在了衣服上邊。
是徐晝給我拿的圍巾——
硃紅得如同楓葉似的顏色。
「我輸了。」
我怔怔地,垂着眼,一滴淚便忽然打在了暗掉的手機屏幕上。
六歲父母雙亡,是徐家資助我下棋、讀書到現在。
但如今,心中太多雜亂的事情,以至於連我都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想着一些什麼。
日復一日,我又如何能下得好棋?
是我的實力還不夠,也是我的心不夠靜。
屏幕亮起、熄滅、亮起、熄滅。
聊天界面打開、關閉、打開、關閉。
等到酒店的窗簾透出微弱的光,我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張合影:
一場堪稱盛大的宴會,徐、楚等家族名流聚集,楚清見亦在其中。
只是合影裏,自然也會有最奪目的人影——
正中央的少年面如冷玉,眼睫如鴉,他的一隻手,像往常一般半捻着玄陰四象,但另一隻手,卻是被身邊的少女輕輕拉着。
而這少女,氣質窈窕,笑靨如花,眼角生了顆淚痣,便又平添幾分嬌豔。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就是陶珠瓔。
那顆淺淡的淚痣,也正是陶小姐還小的時候救下徐小少爺留下的痕跡。
是我聽過,卻從未親眼見過的痕跡。
-16-
這條朋友圈的照片是楚清見發的。
即便是在國內,這時候的時間也算是有些晚了。
除了合照以外,楚清見還配上了一句話:
「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斗藪龍蛇動」
陶珠瓔。
少女星眸燦爛,人如其名。
我的視線緩緩停留在合影中的另一個人身上。
徐晝和陶小姐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而他們聚會,本也就是天經地義。
這一晚上的時間都過得很快,恍恍惚惚外面天色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一晚上沒睡覺。
手機也早就因爲沒了電而自動關閉。
等到老師敲了門,看見我時,喫了一驚:「小春,你這眼睛——你是不是熬夜覆盤了?」
我心虛地搖搖頭:「老師,其他人的對弈是不是要開始了?」
「是啊,你看看你這狀態,你今天還是在房間裏好好休息吧。」
老師說完了話,正要轉身離開。
我猶豫片刻,還是開口攔下了老師:「對了老師……」
「怎麼了?」
「這次比賽結束,我可能暫時不打算回國了。」我頓了頓,對上老師的雙眼,繼續說道。
還沒等我說下去,不遠處的老師立時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連聲問道:
「什麼?小春,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想回國了?什麼意思?」
他搖着頭,連連晃手:
「小春,不就是一場比賽輸了嗎?你可不能因爲一場輸了就垂頭喪氣啊。」
「你看看棋院的老師培養你那麼久,多少心血啊,你、你怎麼能說不想回國就不回國呢?」
聽着老師越說越遠,我無奈地笑了笑,打斷他道:
「老師,你想到哪去了?之前棋院外派培訓的時候,棋院說我年紀小,總不捨得讓我出來。」
「但這次的比賽,也算是給了我一個教訓。老師,我總不能一直當溫室裏的花。」
老師嘆了口氣,看着我說道:
「小春,你這麼說,我也明白你意思。但是,畢竟你身邊沒什麼人,你一個人留在外面,又沒ťű̂₌人陪着,棋院的老師們也不放心啊。」
他繼續道:
「你十六了,其實也不小了,但我們都是看着你長大的,總覺得你還是個孩子,想把你放在身邊再教導幾年。」
說到這兒,老師像是想起了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你留在北城升段那年?那時候事情多,你纔多大,還走丟了,把我們一羣人嚇得,差點沒廣播——」
他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升段的那一年我才十一歲,也不知因爲什麼事,竟在比賽場地迷了方向。
但我也知道自己走丟了方向,便只是乖乖地在隔壁小賣鋪等着。
然而那天下了雨,來來往往的人又多,卻是等到了第二天早上,纔有人找到我。
那人說什麼「你就是徐氏集團貼的廣告裏找的小姑娘吧?怎麼走丟了?」
而隔壁小賣鋪的店長沒裝電視機,聽了此言卻是一臉蒙圈。
當然,傻了的人也包括我。
是,我走丟的那個晚上,的確沒廣播——
但徐氏集團幾乎在每段插播的廣告裏都貼上了我的照片。
而這也就意味着,那兩天,幾乎每家人家只要打開電視機,就能夠看見我的照片,以及尋人啓事。
至此,十一歲的我,第一次因爲圍棋比賽以外的事情火了。
-17-
最後是徐晝在小賣鋪找到的我。
那時候的我正在和店長下棋,店長愁眉不展地看着棋局吐槽:
「不應該啊,人家說我的棋藝能算得上職業呢,小姑娘,你年紀輕輕,這麼厲害的麼?」
而徐晝站在店門口,面無表情地喊了聲我的名字:
「薛春。」
再後來我才知道,從南城到北城,徐晝幾乎是連夜坐了私人飛機過來。
只是怎麼會有人一直不長大呢?
這一天傍晚,我收到徐晝的消息:
「讓人把新聞撤掉了,別想太多。」
我想說「已經看到了」,又想說「不用麻煩」,最後卻是刪刪減減,只留了個「嗯」。
在這天,隱隱約約中,我好像就是在等着這條消息,但是當我真正看到時,心中卻又毫無波瀾。
或許是不想等了,也或許是來得太晚了。
這一屆的三星杯,十六歲的宋啓元不負衆望進入了十六強的比賽。
而十六強的棋手裏,國內隊伍與 H 國幾乎是五五開,相反,本屆的 R 國選手狀態低迷,只有一位七段棋手闖進十六強。
在沒有比賽的日子裏,我便是在各場對局的門口,通過屏幕研究了對弈過程。
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經過十多天的對局,本屆三星杯的奪冠棋手,卻正是 R 國剩下的最後一位七段棋手——
二十一歲的豐臣蓮七段。
「到二十一歲的時候,我們也會有拿到冠軍的可能嗎?」
看着豐臣蓮七段領獎的時候,身旁的宋啓元忽然轉頭問我。
他的眼下有淺淺的烏青,或許是因爲這幾天沒有睡好。
這屆的三星杯,宋啓元雖然闖進了十六強,卻也敗於豐臣蓮手下。
我思考了一會,認真說道:「那我們要努力了。」
一局對弈的贏家永遠只有一個。
就像是一場比賽的冠軍永遠也只有一個一樣。
對於我和宋啓元而言,爭奪冠軍之前,我們是隊友,而爭奪冠軍時,我們便成爲了對手。
在圍棋的道路上,冠軍永遠都是孤獨的。
「對了,聽老師說,你這段時間打算留在 H 國學習?」
「我想在這裏的各個棋院看一看,他們的棋風和國內的有些不同。」
面對宋啓元的提問,我如實相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問道:「你一個人可以嗎?」
我有些困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徐家知道嗎?」宋啓元移開視線。
「我發過消息,但……回去之後,老師應該會和徐家聯繫的吧。」我說話的語氣有些猶豫。
前幾天給徐晝發過「嗯」之後,我又添了一條消息:
「暫時會留在這裏訓練。」
徐晝沒有回我,但我想他應該是已經看到了。
只是說實話,老師的記性其實不太好,也不知道回國之後,老師會不會記得。
但……
即便是在國內的時候,我也會經常在各個市的棋院訓練。
徐晝應該也習慣了吧。
留在 H 國的日子,其實和在國內差不多。
我平時住在一處寺廟中,來往於各個棋院,與許多 H 國的棋手都進行了對弈。
這次的三星杯冠軍豐臣蓮九段也暫時留在了 H 國。
他閒暇時會指點我一二。
只是畢竟語言不通,溝通上也並不輕鬆。
這種不輕鬆,不僅僅是在圍棋的學習上,也是在生活上。
但幸好,寺廟清閒,我獨住廂房,免去不少煩惱。
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平淡的生活中,一日,主持忽然敲響了我的房門。
他握着手機,有些無奈的模樣。
我用並不熟練的 H 語問他:「大師,請問有事嗎?」
「老師的來電。」主持將手機遞給我。
我有些困惑地接過手機,耳邊立時傳來了老師的聲音:
「小春?」
「老師,我在。」
「你留在 H 國的事情,和徐家說了嗎?」
老師的語氣很焦急,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這兩天,徐家不知道給棋院打了多少個電話,徐家那個徐晝,還來了趟棋院,幾乎要和領導吵架。」
聽到這句話,我下意識地皺眉:「我和徐晝說過我暫時留在這裏訓練。」
至於……吵架?
我完全想象不出來徐晝是怎麼吵架的。
-18-
「還有啊,小春,你的手機是怎麼回事?」
老師繼續問道。
「手機?」我微微愣了愣。
他無奈地解釋:「你手機這兩天都打不通,你自己沒有發現嗎?」
當聽到老師這麼說的時候,我纔想起來,這些天忙着練習以及覆盤棋局,我已經很久沒有看手機了。
身上沒有帶着手機,而手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電自動關機了。
「這幾天忙着練習,一直沒怎麼看手機。」我歉疚地說道,「抱歉老師。」
「我也想到這點了。幸好你之前告訴了我你住的寺廟,我這纔打通了主持的電話。」
老師叮囑,「你回去之後把手機充上電,和徐家聯繫一下。別讓徐晝在棋院……」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吐出了兩個字來:
「發瘋。」
我把手機充上電之後,手機屏幕上頓時跳出數條短信和未接電話——
老師的、宋啓元的……
其中,來自徐晝的消息其實並不多:
「最近在哪裏訓練。」
「我去接你?」
「你不在南城?」
「回消息。」
我點開聊天框,一句一句地看完之後,回答道:
「還在 H 國,手機沒有電了,所以沒看到消息。」
在這句話發出去的瞬間,聊天框的上方閃爍起「對方正在輸入中……」一行字。
但我等了好一會,直到這行字消失,聊天頁面上都沒有出現徐晝的回覆。
於是我仍舊去記棋譜。
身邊沒有棋院老師的情況下,需要我自己更專注努力纔行。
只是我沒想到,沒有回覆我消息的徐小少爺,卻在第二天,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一大早,我剛剛穿好外套,便聽見廂房的門被敲響。
打開門一看,站在門口的不是主持,而是——
徐晝。
天氣由冷變暖,他的外套卻只是一件輕薄的亞麻色褂子。
楓葉般的紅色逐漸褪去以後,徐晝身上這唯一明豔的色彩,便也跟隨着一同消失了。
他似乎清瘦了不少。
看着面前的徐晝,我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徐晝,你怎麼來了。」我下意識地問道。
他靜靜地看着我,眼眸淡淡。
「瘦了,寺廟的喫不慣,爲什麼不讓徐家的人送飯過來。」
沒有回答我。
我搖了搖頭,側過身,讓他進房間:「外面冷。」
他只是垂着眼眸不說話,半晌,才緩緩道:「既然知道外面冷,那爲什麼不回去?」
爲什麼不回去?
在我聽到這句話發愣的時候,徐晝重又看向我。
他的瞳孔其實並不深邃,於是看人時,便總顯得淡淡的。
「你在 H 國待得也夠久了,和我回去。」
徐晝的語氣一如既往,平和而淡漠。
這是他堅定了某件事的時候常用的語氣。
我回過神來,在這種安靜的氛圍中沉默了會兒,才輕聲說:「我暫時先不回去。」
說到這,我抬起頭,困惑地看向他:「我之前就和你說過,我會暫時留在這裏訓練。」
「這裏?」徐晝加重了這兩個字,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樣,「國內哪裏不能讓你訓練?你需要 H 國的什麼棋手,我幫你請回去。」
我喊了聲徐晝的名字,打斷他。
「我留在這裏,只是爲了安心訓練。」
話音剛落,少年的面容上,如遠山般的眉不由自主地擰在了一起。
而那淡淡的,含着些諷刺的笑意,也終於慢慢地消失。
徐晝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我的身上,他聲音不急不緩,讓我忽然想起六歲時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乖囡,你再考慮考慮。」
-19-
徐晝這些天便也住在了寺廟的廂房裏。
有時候我起了牀開門,便能看見玉琢般的少年坐在樹下,持着手串唸經文。
這種情形,難免會讓我想到在徐家的時候——
閒暇時,我練棋,他便坐在一旁看書。
只是這樣的相處,隨着徐晝需要承擔的事情越來越多,我的訓練越來越頻繁,便也就越來越少了。
從小到大,徐晝雖性情古怪,但對我發脾氣的次數,屈指可數。
第一次是我升入職業段在北城走丟那天。
第二次……
「你真的不回去?」
徐晝站起身來,微微低下頭時,我見到他眼下不知何時生出的淡淡青色。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低了很多,隱隱藏着怒意。
我沉默片刻,張了張嘴,說道:「我還有很多沒有學到的。」
「我和你說過,你想要哪位棋手,我必定會給你請回去。」
徐晝半闔了眼,手中捏着的手串緩緩轉了一週後,復又停下。
與徐晝相處許久,我能夠聽出他的語氣,已在竭力忍着怒火。
只是我實在不知道徐晝爲什麼要生氣。
我在國內時也需要訓練,徐晝雖然會有不滿,但也不至於發這麼大的火。
除此以外,H 國與國內距離很近,若有什麼事我得回去,也很方便。
只是……有什麼事非需要我回去呢?
我留在 H 國的日子,學到了許多與國內不同的培養棋力的方法。
而待在寺廟時,我的心也格外平靜。
更何況……
在這段時間裏,不知爲何,我很不想回去。
不想看見認識的人,也不想看見……徐晝。
我嘆了口氣,斟酌着開口:
「我不想給你,給徐家添麻煩。我在這裏反而很方便,如果有什麼事,我會和你說的。」
我說得緩慢,徐晝聽了,卻驀地嗤笑出聲。
他一下子鬆了眉頭,神色有些諷刺地望向我:
「不想給我,給徐家添麻煩?薛春,你從六歲來徐家,什麼麻煩沒有添過?」
「你生病是誰照顧你,你生氣是誰哄你,你練習忘了喫飯是誰一直記着?」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薛春,是我親眼見着你長大,你現在和我說,不想給我和徐家添麻煩,你倒是說說,這過去的十多年,該怎麼劃清?」
說着說着,他的聲音便也漸漸提高,因爲說得急,甚至連蒼白的臉上都顯了血色。
生病是徐晝照顧我。
生氣是徐晝哄我。
忘了喫飯,也是徐晝一直讓人提醒着。
我已經給徐晝和徐家添了很多麻煩。
不止此時此刻。
而是從六歲那年來到徐家開始,我就一直在添麻煩。
即便我努力讓自己在徐家當個隱形人……
想到這裏,我腦中忽然一片空白,恍惚之間,我張了張嘴,只是那句「對不起」,我似乎說不出口,也不敢說出口——
對徐晝來說,這隻會火上澆油。
所以其實只要我答應回去就好了。
但是。
但是……
爲什麼我就是這麼不想回去?
模模糊糊的,我似乎知道不想回去的原因之一。
徐晝忍着怒氣的聲音,又在我的耳畔響起:
「薛春,你到底因爲什麼在賭氣?你有什麼不開心,什麼不滿意……你待在這裏,你覺得我能放心?還是……」
他頓了頓,諷刺般地開口,「還是你覺得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飛走了。」
我抬起頭看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只定定地說道:「我是人,我沒有翅膀。」
他捏着珠子的手指緊了又緊。
「而且,你爲什麼不放心?」我反問。
「薛……」徐晝的眼角,微微泛了紅。
但我已經打斷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繼續問道:
「徐晝,你的這一局父女遊戲,想要玩到什麼時候?」
-20-
這一場父女遊戲,始於我和徐晝的六歲。
由一位似乎是被寵壞了的小少爺說出口的遊戲,卻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延續了十年的時間。
在小時候,或許徐晝僅僅將我看作所謂「玩伴」「寵物」「玩具」。
但長大之後的徐晝,卻又是將我當成什麼呢?
像玩笑般的「女兒」,任何人都覺得荒唐,但絕沒有人先去戳穿這場騙局。
以一種極其尷尬的身份陪伴在徐晝身邊的我,竟然也就這樣慢慢地習慣。
當我不去思考這場遊戲的開始以及準則,我便似乎就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徐家,留在徐晝身邊。
所以無論是我,還是徐晝,都默契地不去主動提及。
但今天、現在,連我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我竟然就這樣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是我的錯——
我顫抖着睫毛,抬起眼來,看見徐晝完全冷下的神色。
此時此刻,徐晝的眼中便只有我的身影。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我,面若冰霜。
在這樣沉寂的氛圍中,我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
我張了張嘴,喉嚨一陣酸澀。
而站在我身前的徐晝,也微動了動脣瓣,但他到底什麼也沒說,只是原本垂在身側的手臂忽然抬了起來。
就在他手指即將觸碰到我的時候,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薛……」
「所以,爲什麼要來。」
我呢喃着說出這句話。
這句話落地之時,徐晝的手徹底僵在了半空中。
而我……
卻連抬頭看他的勇氣也沒有。
「我在這裏練習得好好的,你爲什麼要過來,爲什麼非要我回去?」
半晌,徐晝的聲音如風一般輕緩地響起,只是透着我從未聽過的無能爲力:
「乖囡,和我回家吧。」
就像小時候生病時一樣。
徐晝在哄我。
他又把我當小孩子了。
可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從失去父母那一年開始,我就不敢再做小孩子。
我的整個世界,便只剩下圍棋。
剩下……
剩下徐晝。
似乎有聲音在不斷地動搖着我,和徐晝回去吧。
回去吧。
回到徐晝的身邊。
心神恍惚之間,我卻突然想起判負的那天晚上。
那充斥着失望、懷疑、甚至辱罵的新聞。
那一整夜未熄的燈光。
那條擁有主角的朋友圈。
「那是徐家。」在這樣的恍惚中,我聽見自己如此說道。
門被打開、關上。
我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房間。
太任性了,薛春。我這麼對自己說。
但我又覺得自己並未做錯。
黃昏落下,夜幕降臨,燈光便也一盞接着一盞亮起。
而在這冬轉春之際,櫻花已於夜晚悄然綻放。
這裏是寺廟,離市區有些距離,所以連人聲都隔得很遠。
萬家燈火,此處並非我故鄉。
但我的故鄉,到底是千里之外的南城,還是回憶中失去父母的北城呢?
花瓣墜落,我的腳步慢慢放緩。
只是不知何時,與花瓣一同落下的,變成了一滴接着一滴的雨水。
剛開始,我還以爲自己哭了,但很快頭髮也漸漸地溼了,我這才清醒過來。
在這場雨中,我或許真的哭了,但也或許……只是雨珠。
H 國如今仍舊保留着電話亭。
我有些氣喘吁吁地跑進紅色的電話亭,雨水從頭髮一直滴進衣服之中。
玻璃面上,少女眼眶泛紅、神情狼狽。
「好像一隻落湯雞。」
看着玻璃中的人,我彎了彎眼,忽然笑出聲來。
好狼狽啊。
薛春。
十一歲在北城走丟的薛春,心無旁騖地和小賣鋪的店主下棋。
十六歲在 H 國淋成落湯雞的薛春,狼狽地掏出口袋中的硬幣想要撥通電話,卻發現電話亭只能刷卡。
而電話亭外,雨聲逐漸變大,於是黑夜、櫻花,都統統被雨水所吞沒。
至此,整個世界便似乎只剩下一個我,一個孤零零站在電話亭內的我。
手上溼漉漉,硬幣溼漉漉。
這種難言的、不該出現的委屈襲上心頭,我吸了吸鼻子,眼淚卻已經掉了下來。
所以爲什麼要和徐晝生氣?
所以爲什麼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電話亭內,我一邊哭,一邊用硬幣當圍棋下。
不知過去了多久,就在雨聲都快與世界融爲一體的時候,電話亭的玻璃上,倒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捏着硬幣,怔怔地抬起頭——
紅櫻如流螢,墜入夜色的湖水。
而電話亭外,那人撐着竹傘,亭亭風致,扶松映雪。
-21-
電話亭外,細雨如梭,就連少年的眉眼都變得有些模糊,
遠山細流,黛柳煙雲。
盈盈之間,他握着竹傘的手指纖細如玉,因爲用了力,便顯露出淺淺的筋骨來。
不知是他和我沒有說話,還是玻璃的隔音很好。
在這片葉落無聲的氛圍中,我直起身,緊緊捏住了手中的硬幣。
頭髮上的水珠滴落下來,於是我的臉頰便顯得越發滾燙。
或許是因爲溫度,或許是因爲這麼大了還發脾氣。
即便遲鈍如我,也感受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我張了張嘴,正抬了頭要說話。
隔着一道玻璃的徐晝,便在這時忽然又上前了一步。
他一手支着竹傘,一手拉住了電話亭的把手,正要進來。
也不知是怎麼想的,我慌忙拉住亭內的把手。
但徐晝畢竟力氣大些,門便還是露出了一道縫隙。
「……」他的視線先是停在我拉着把手的手上,而後又定在我的臉上。
半晌,徐晝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在電話亭,爲什麼不打個電話回寺廟,這裏我沒你熟,你看現在多晚了。」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臉便一下子紅了起來,支支吾吾地說:「電話亭要卡。」
「我只有硬幣。」
我鬆開拉着門的手,而後攤開,露出手掌心的硬幣。
徐晝本神情淡淡,此刻聽見我的話,卻是不由彎了彎脣。
他也向着我攤開手掌。
我愣了愣,看看自己手心的硬幣,又看看他,隨後將這些硬幣都放在了徐晝的手心上。
但就在我的手指剛剛觸碰到他的手掌時,徐晝忽然便收起了手指。
這樣一來……
硬幣,包括我的手指,便全都在徐晝的手心裏了。
我驚地抬眼看他,下意識地喊了聲徐晝。
徐晝仍舊靜靜地撐着傘,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徐晝的手好冰。
不管是手指,還是手掌心。
我立時反應過來,想要收回手。
但徐晝已經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看着我,他慢慢開口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什麼?」
「已經過了零點了。」
「明明——」
我看了一眼外邊。
雨仍舊在下,天色深沉。
「三月六日驚蟄,是你的生日。」
伴着雨聲,徐晝的聲音宛若嘆息:
「生日快樂,囡囡。」
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徐晝的手掌好熱。
幾乎滾燙。
我縮了縮手指,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徐晝手腕那冰涼的玄陰四象,隨着他的動作,微微垂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明明是冰涼的……
我的心,卻跳動得從未有過的快。
耳邊,雨聲依舊。
握着我手的徐晝,突然稍一用力,我整個人便往前跌了幾步,幾乎要撲倒在他的懷裏。
徐晝的懷中,是淡淡的線香味。
還有……
若有似無的清澈的雨水和櫻花的味道。
竹傘的傘面,向着我的方向側了側。
我低着頭,茫然而不知所措。
「把硬幣給我的話,就幫你實現生日願望。」
看不清神色的徐晝,聲音輕輕地響起。
我動了動手指。
他仍舊握得很緊。
「乖囡,想一想生日願望。」
雨水啊雨水,在視線中墜落。
我望見一地散落的紅櫻。
如果沒有下雨,櫻花尚在枝頭。
但,沒有如果。
「我想留在這裏……一段時間。」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而徐晝,只是在沉默片刻後,緩緩鬆開了本握住我的手指。
我沒有抬頭,我沒有看徐晝。
而徐晝呢?
他有沒有看我?
「……好。」
最後,他的應答,融於雨聲。
-22-
三年時間,從 H 國到 R 國,徐晝沒有再來看過我,而我除了比賽,也基本沒有回過國。
我與他的聯繫,似乎便只剩下聊天頁面中,每日徐晝發來的天氣。
晴天、雨天、雪天……
那一晚我的生日願望,他的確實現了。
但我和徐晝,三年間,就像是看不見的結一樣,誰也沒有去解開,便也不會相見。
第二年的時候,宋啓元也決定出國,和我一起進行訓練。
對於圍棋,各國的訓練手法都並不一樣。
比如 R 國注重守拙,是很適合我的補牢之法,但對宋啓元而言就作用不大。
於是宋啓元便也就提前回了國。
而在我過完十九歲的生日時,我擊敗了春蘭杯的第一、二輪比賽的對手,成功晉級八強戰——
春蘭杯的八強戰會在今年十一月舉行。
由此,九月份的時候,我決定結束國外的訓練,回到國內。
回國的事情我是在坐上飛機之前同徐晝和老師說了聲。
等到下飛機的時候,我有些喫力地拎着行李箱,一抬頭,便瞧見熟悉的人影。
「你應該提前說的。」
說話的人向我走過來,他有些氣喘吁吁的樣子。
我愣了愣,笑了下:「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宋啓元已彎下腰,接過我手中的箱子。
只是半年多沒有見他,宋啓元卻仍變化很多。
學圍棋的人常年待在室內,很少陽光照射,便也有些缺乏運動。
但宋啓元雖皮膚白皙,但身形卻很是高大。
而他那小時候便格外俊挺的五官,現如今顯得更爲輪廓鮮明,這便會使得宋啓元看人時,給人一種極爲深邃專注的感覺。
只是宋啓元常常不苟言笑。
「正好順路。」
他拉着箱子,轉頭看我,「走吧,車停在外面。」
這麼近的距離,我這時才發現他的額間有細細的汗珠。
現在雖已過了酷暑,但天氣依舊炎熱,宋啓元卻是穿了件西裝。
「你剛在附近比賽?」看着他穿的西裝,我下意識問道。
宋啓元走在前面,嗯了一聲:「友誼賽。」
我低頭看了眼手錶,現在是下午三點。
下午三點……即便是友誼賽,比賽進程應該也沒結束吧?
「結束了麼?」
「……」宋啓元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反問道,「這次打算在國內待多久?」
我想了想,說:「暫時不會出去了。」
兩人穿過人羣,誰也沒說話。
等到上車的時候,宋啓元將行李箱放好,又緩緩說道:「你上次匆匆回來比賽,又去了 R 國。」
宋啓元說的上次比賽,便是三月份春蘭杯比賽的時間。
「和豐臣前輩約好了。」我回憶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笑着說,「他是個很嚴格的老師。」
這三年裏,我在 H 國和豐臣蓮九段相識,後來受他之邀,我又前往 R 國進行學習。
不得不說,豐臣蓮九段看上去文文弱弱,棋風卻很是凌厲,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教會了我許多。
宋啓元正要說什麼的時候,我的手機鈴聲忽然便響了起來。
手機屏幕上跳動着「徐晝」兩個字。
我猶豫片刻,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我還沒說完,手機那邊徐晝便開了口:
「我讓司機去接你,你人呢。」
除了徐晝的聲音,我似乎還聽見了隱隱的音樂聲和說話聲。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坐在前面開車的宋啓元。
宋啓元卻也在這時抬起頭,正好與後視鏡中的我對視。
「宋啓元來接我了,我先回一趟棋院。」
我緩緩解釋道。
手機那頭徐晝沉默了一會,而後重複了一遍:「宋啓元?」
「嗯。」
「那你等會直接回……」
徐晝的話沒說完,那頭的聲音突然喧鬧起來。
本來還是若有似無的說話聲,此刻便很清晰地在手機裏響起。
「看來是我們的天才棋手回來了,徐小少爺,讓她來一趟唄?」
「就是啊,我還沒近距離見過這麼有名的人呢,阿晝,你把她喊過來唄。」
看樣子是有一堆人圍在徐晝的身邊。
他們也不知道是在哪裏。
我微微地皺了皺眉,忽然又聽見一道女聲:
「阿晝,總聽清見說起小春,她這麼久沒回來,一個人回家多無聊啊,把她喊過來一起玩吧。」
是陶珠瓔。
就像是三年前,看見朋友圈的照片,我一眼便知道是她一樣。
當聽到這個聲音,聽到如此親暱的「阿晝」和「清見」,我腦海中能想到的人,也就只有陶小姐。
耳邊,徐晝似乎是無奈地輕笑了一聲,而後他淡淡說道:
「也都是徐家認識的人,你來一趟見見也好。」
「我……」我皺着眉,猶豫,想要拒絕。
但剛纔的那聲「阿晝」和「小春」,又忽然響起似的。
於是,我突然很想去見一見她。
見一見……
這位陶小姐。
「是徐晝嗎?」
見我掛了電話,前面的宋啓元問道。
我點頭:「等會司機去棋院接我。」
頓了頓,我念出徐晝剛剛報出來的地點:「叫地心引力。」
宋啓元蹙眉,似乎是想了想。
半晌,他有Ṱũ̂₉些困惑地說道:「地心引力,好像是一家酒吧的名字。」
「酒吧?」
「之前聽有的前輩提過。」他遲疑,「你真的要去嗎?」
宋啓元的問題,讓我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半晌,我垂着頭,小聲道:「就去看一看。」
-23-
地心引力這家酒吧的氛圍很好,包廂也很隔音,我走在過道中,基本聽不到什麼聲音。
但這畢竟是一家酒吧。
這算是我第一次進酒吧。
服務生領着我走到包廂門口,他輕輕敲了敲門,轉頭對我說道:「薛小姐,就是這間。」
我點頭,說了聲謝謝,正要推開門進去,服務生突然攔住我。
這個看上去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薛小姐,我算是您的粉絲,您在國外那麼久,沒想到今天回國了……」
他有些語無倫次的,從口袋裏掏出筆來。
「薛春七段,您看能給我籤個名嗎?」
他問我的時候很緊張,我緩緩笑了一下,說可以,接過筆。
服務生忙把工作服解開,露出裏面的白 T 恤:
「可以簽在衣服上嗎?正好我穿了白色短袖!」
「請問您叫……」
他忙說出自己名字。
我剛在他的衣服上籤完名,包廂門便被打開了。
一瞬間,包廂內璀璨的燈光直射門外,幾乎要晃了我的眼睛。
我有些不適地眯了眯眼睛,服務生道了謝,已經轉身離開。
站在包廂門口的人,已經聲音清亮地說道:
「我說怎麼耽誤了呢,薛春七段在給人簽名呢!」
不知爲何,這話聽着便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但我掀開眼,卻是看見楚清見站在我的面前——
和三年前一樣,他似乎沒有變。
只是長得更高了。
他盯着我,面上露出戲謔的笑來。
我看向他:「你可以直接叫我薛春。」
「這三年薛春七段好像沒怎麼參加比賽,不會是因爲三年前的三星杯吧?」
楚清見個子很高,和我說話的時候,他微微彎下了腰,笑眯眯地說道,
「不就一場比賽嗎?我們的天才少女可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他好像在針對我——
不知道是我想多了,還是楚清見的確是這個意思。
但楚清見爲什麼要針對我呢?
就在我想開口的時候,包廂裏卻已經有道聲音響起道:
「清見,怎麼和小春站在門外說話,快進來。」
這就是手機裏,響起在徐晝身邊的那道聲音。
是陶小姐。
在聽到這聲音時,楚清見直起身,轉頭輕快地應道:「好。」
說着,他一手拉着我進去,又笑嘻嘻地提高了音量:「我們未來的世界圍棋冠軍來咯。」
頓時,整個包廂都是起鬨的聲音。
有男有女。
面前燈光燦爛,五顏六色,實在看得人眼花繚亂。
我立時抽出手,冷下聲說道:「楚清見,你沒必要怎麼說。」
或許是我的語氣的確很嚴肅,包廂裏的氛圍一下子有些僵。
有男生先皺了眉開口:「清見不就是開了個玩笑,真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旁邊的人拉住他,低聲:「好歹是徐家的。」
「什麼徐家的,不就是徐家資助的學生,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
男生冷哼一聲。
楚清見倒是沒有生氣,他仍舊那副笑眯眯的樣子。
因爲燈光太亮,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而在這羣人中,我沒有看見徐晝的身影。
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清見,有些玩笑就不應該開。你們也是,小春好歹也是和阿晝一起長大的……」
就在這時,人羣中忽然走出一道身影。
她身形娉婷,語調微微上揚,顯得婉轉動聽。
「阿晝剛剛出去接電話了,要是讓他聽到——」
周圍的人雖笑着說:「徐晝從來都是最好脾氣的。」
「徐晝什麼脾氣,我們不知道,珠纓肯定知道。」
於是氛圍便又緩和起來。
幾乎站在人羣中央的少女,便在這樣的氛圍中,微笑着看向我。
「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斗藪龍蛇動」
當看到她的第一眼,記憶中的這句詩重又甦醒。
嬌豔如花,璀璨似星。
三年前楚清見那條朋友圈附上的詩句,的確與陶小姐很是相配。
我的視線不由地落在了少女的眼角。
在那裏,有一顆淡淡的淚痣——
這便是陶小姐與徐晝的牽絆。
「小春,你好,我是陶珠瓔。」
身前,她向我走近,伸出手。
盈盈如玉的手指,在燈下呈着暖意。
說着,陶珠瓔歪了歪頭,笑意淺淺:「我經常聽清見提起你,你應該也知道我吧。」
我當然知道你。
我伸出手:「你好,陶小姐。」
陶珠瓔聽到這個稱呼,撲哧一聲,笑得更深:
「小春,你叫得也太客氣了,就和阿晝他們叫我一樣,你叫我珠纓就行。」
她親暱地拉住我的手,湊到我的耳邊,小聲說:
「阿晝他出去接電話了,你別害羞,這裏都是熟人。」
陶小姐的這種行爲其實很體貼,無論放在哪裏,都沒有什麼錯處。
但我卻只覺得格格不入。
我想說,這些都是你們的熟人,卻都不是我的。
我的熟人,是老師,是宋啓元,是棋院的前後輩。
就像是突然闖入了異世界一樣,我沉默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包廂的聚會重新開始,嬉笑聲在這個燈光璀璨的世界重又響起。
有人在唱歌,有人端着酒笑着在說些什麼。
似乎是爲了安撫我,陶珠瓔一直坐在我的身邊。
或許也是因爲這點,周圍人的視線總是若有似無地向着我們的方向看來。
而我的話也一向不多,意識到這點後,陶珠瓔便與旁邊的楚清見聊天更多。
在和陶珠瓔聊天的時候,楚清見的笑容便越發燦爛。
他突然想起什麼,問道:「珠纓,要不要喝點什麼?」
陶珠瓔點點頭,又笑着說:「你知道我……」
「知道,你不能喝酒。」
他站起身來,向着吧檯走去。
像這種 VIP 包廂,是都有私人吧檯的。
我坐在沙發上,有些昏昏欲睡。
坐飛機的時候我雖然補了會覺,但時間不久,此時周圍聲音吵鬧,不知爲何,我卻反而犯困起來。
「阿晝還沒回來。」坐在我身邊的陶珠瓔忽然開了口。
我掀了掀眼睫,點點頭。
「你們是不是很久沒見了?」
陶珠瓔微微笑着,很溫柔地問道。
「嗯。」
自從三年前他從 H 國回國,即便我有時候會回國參加比賽,但我們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我的時間匆匆,參加完比賽便又離開,而徐晝事務繁忙,學業與徐家的生意他都需要兼顧。
一時間,我竟也忘了我和徐晝已多久沒見過面。
想到這,我有些清醒過來,我低頭看了眼時間。
時間已經不早了。
徐晝還沒回來……
我抬起眼,剛想說我先回去了,楚清見卻已經端了兩杯飲料過來。
他將一杯遞給陶珠瓔:「鮮榨的。」
又將另一杯遞給我,笑着說道:
「小春,不會不給面子吧?剛纔不好意思,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
楚清見遞過來的飲料顏色鮮亮,看着很好看。
我有些猶豫:「我平常不怎麼喝飲料。」
「看來還沒原諒我。」楚清見嘆了口氣。
旁邊的陶珠瓔抿着脣笑:
「這家的味道還不錯的,小春,你可以試試看。而且……清見也沒什麼壞心思的,你就原諒他吧。」
楚清見附和:「就是啊,原諒我吧。」
他一面說着,一面將飲料塞到我的手中:「你嚐嚐看。」
我低頭看了看飲料,只能小口地喝了口——
是甜的。
有櫻桃和蘇打水的味道。
味道的確還可以,只是不知爲什麼,我喝了幾口,卻有些暈乎乎的感覺。
楚清見看我喝了,他笑了聲,拉起坐在旁邊的陶珠瓔:
「珠纓,你別坐在這了,多無聊,和我去跳舞。」
陶珠瓔看了看我,又看向楚清見:「我最近養着腳踝呢。」
楚清見眨了眨眼:「那就去唱歌,走吧,珠纓。」
「那小春,我去唱歌,你要不要一起?」陶珠瓔無奈,她微微側過頭,輕聲問我。
眼前有些恍惚,我搖了搖頭,連聲音都有些低了:「不了,我……我就回去了。」
說着,陶小姐似乎便起了身,和楚清見一同走了。
而我的視線裏,她和楚清見的背影都漸漸模糊,我努力睜大眼睛,但卻並沒有變清晰多少。
我是……
近視了嗎?
腦子裏一團亂。
-24-
徐晝接完電話,看了一下時間,才發現已經過去快一個小時。
旁邊的祕書這才走上前,接過徐晝手上的文件。
「司機把囡囡接過來了吧。」徐晝摘下眼鏡,捏了捏鼻子,微闔着眼說道。
「是,薛小姐半個小時前就到了,正在包廂呢。」
祕書點頭。
「半個小時前?」徐晝下意識皺了眉,他看了眼祕書,「怎麼不提醒我。」
「這……」
聽見徐晝的話,祕書有些茫然。
明明小少爺最討厭在工作的時候有別人打擾他……
在來到徐氏集團的這位繼承人身邊時,祕書已經有許多年的經驗。
他並沒有因爲徐晝的年輕而輕視他。
而事實也是如此。
表面上溫和如玉的繼承人,私底下更多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厭煩到極致的感覺。
他總是給人淡淡的感覺,什麼也不關心,什麼也不上心。
那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
雖然這麼說有些奇怪,但即便是在很重要的陶小姐身邊時,小少爺似乎也從未放鬆過。
而薛春……
祕書是沒有接觸過這位自小便養在徐家的小姑娘的。
他是在兩年前來到徐晝身邊。
而在這兩年間,徐晝好像也沒有提起過薛春。
一位是大集團的少年繼承人,一位是有望衝擊世界冠軍的天才棋手。
或許有些年少的情誼,但……
這兩個人怎麼聽都不像是一個世界的。
所以雖然祕書也聽徐家別墅的管家說過徐晝和這位薛小姐的遊戲,當聽到「乖囡」「囡囡」時,他也並沒有覺得薛小姐對於徐晝有多麼重要。
但現如今,察覺出徐晝語氣不對的祕書,卻覺得自己從前是猜得有些不對。
至於是哪裏不對,一時間他也說不上來。
索性這次的徐小少爺並沒有多說什麼,他緩緩說:「你先回去吧,讓司機在門口等着。」
「您就要走了嗎?」祕書小心翼翼地問了句。
徐晝點了點頭,轉身往包廂走。
還是不應該讓囡囡來的。
打開包廂門的一瞬間,裏面的笑聲和歌聲傳入耳內,徐晝不適地皺起眉。
裏面的人看見站在門口的徐晝,高聲喊了句:「徐小少爺回來了。」
歌聲漸漸止住。
只是燈光依舊。
徐晝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房間,視線終於停留在了沙發上——
那人穿着一件針織開衫,低垂着頭看不清五官。
柔順的黑髮,微微露出來的櫻紅色脣瓣。
與這裏格格不入。
於是徐晝一眼便能認出,這是他的囡囡。
幾乎三年沒有見過的……乖囡。
不,她一點也不乖。徐晝冷冷想道。
有人向着徐晝走過來,笑着說:「打這麼久電話?來喝一杯放鬆放鬆。」
在外人面前,徐晝的神色一向溫和。
他淡淡笑着,拒絕:「不用,你們玩得開心就好。」
明明已經拒絕,這人卻並不識趣。
或許他知道這是拒絕,但仍舊想要搭上徐晝,搭上徐家。
「少了你這個中心人物,我們還怎麼開心嘛!徐小少爺,難得你今天有空……」
男人嬉皮笑臉,絮絮叨叨的。
徐晝本聽他一句話都嫌煩,此時他卻還在耳邊說個沒完。
他的視線越過男人,看向坐在沙發上的薛春——
不,與其說是坐着……
一動不動的,是又在心裏默背棋譜了?
徐晝眼眸微微泛了冷色,連嘴角淡淡的笑也不想裝了。
「阿晝,來唱歌。」
不遠處,陶珠瓔放下話筒,瞧見他,眼睛閃閃發光。
聽見陶珠瓔的聲音,徐晝的眉目才舒緩了一些,他伸出手,禮貌地將身邊的男人撥開。
「你們唱得開心就好。」他是對着陶珠瓔說話的。
只是人太多,陶珠瓔似乎沒聽見。
但這也沒什麼。
他向着陶珠瓔點了點頭,不小心瞥到站在她身邊的楚清見。
楚清見也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樣。
徐晝收回視線,徑直走向沙發。
只是幾步的距離。
但他走得很急。
「囡囡。」
好像有誰在耳邊喊。
聲音很耳熟。
我垂着頭,艱難地在記憶中尋找這個聲音的主人。
原本嘴裏的甜味,此刻卻嗆得我緊緊皺起眉頭。
耳邊,喊着我的人似乎提高了音量:
「囡囡、囡囡……怎麼Ṭù₋回事?」
模糊的視線中,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
很修長的手指,帶着隱隱約約的……
線香味。
是徐晝嗎?
那手,緩緩地貼在了我的臉頰上。
好冰!
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臉頰不知何時已變得滾燙,是那種有火燒着的燙,連帶着耳朵都一起燙了起來。
「這麼燙。」
很輕的聲音,含着一絲怒氣,「薛春,你喝酒了?」
這個語氣,徐晝好像生氣了。
我想要抬起頭,但是腦袋很沉重。
熱乎乎的臉頰上,冰涼的感覺很舒服。
但這冰涼的感覺,只停留了片刻便要收回去。
「別……」我有些難受,急忙伸出手,緊緊地將這一涼意抓住了。
抓住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
但沒有再收回去。
「哎。」
一聲很輕的嘆息。
不知是真的嘆息,還是我做了一場夢。
這被我抓住的手,便忽然反手握住了我,輕輕將我拉了起來。
乍一站起,我只覺得頭暈眼花,整個人幾乎都依偎在了這隻手的主人身上。
這一下子,淺淡的線香味就更爲明顯。
果然是徐晝。
搖搖晃晃的心終於墜地。
我抬起眼,想要看清徐晝的臉。
但怎麼努力,我都看不清。
但徐晝已垂了頭,似乎在和我說着一些什麼。
細微的呼吸。
臉好燙。
「感覺怎麼樣?」
他的聲音,彷彿都在天邊傳來。
「難、難受。」
不論是喉嚨,還是胃,此時都火辣辣的。
我委屈地抓着他,搖了搖頭,連我自己都沒發現的,這聲音甚至帶了微微的哭腔:「我想回去。」
徐晝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指:
「等一下,乖囡,等一下我們就回家。」
從剛開始到現在,徐晝臉上的笑意已經全無。
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房間裏的歌聲已經停了下來。
在徐晝拉起我的時候,周圍的嬉笑聲似乎也慢慢地消失了。
於是這間包廂,便只剩下流轉的燈光。
「阿晝。」陶珠瓔放輕聲音,擔憂地問道,「小春沒事吧。」
徐晝看着她,似乎在想什麼,而後緩緩道:「她喝醉了。」
有朋友打圓場:「喝醉了很正常。」
聽見這話,徐晝側過頭,看向說話的人——
那是依附徐家的一個集團。
姓什麼?
他不記得了。
今天應該是楚清見請來的。
徐晝的視線落在旁邊的酒水上,他微微笑了笑,和往常一樣,眉眼溫和:「正常嗎?」
朋友見他笑了,便更加輕鬆,他笑着說:
「當然,徐小少爺你不怎麼喝酒不知道,喝醉了很正——」
「正常」兩個字還沒說完。
一杯酒水已經灑在了他的臉上。
他沒反應過來,甚至對眼前的這個狀況有些呆若木雞。
徐晝的確在笑。
也的確是笑着潑了他一杯酒。
陶珠瓔驚地喊了聲徐晝:「阿晝!」
徐晝用空着的手放下酒杯,語氣溫和:「珠纓,你不用管。」
聽到徐晝這麼說,陶珠瓔擰了擰眉。
那被潑了酒的人,終於反應過來,臉色瞬間黑了下來。
他咬着牙,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卻是被身邊的人拉着,強擠出一抹笑,賠罪:
「對不起,是我說的不對。」
徐晝沒再看他,他環視了一圈神色各異的人,聲音不高,但足夠讓他們都聽見。
「誰給她遞的酒?」
沒人應聲。
拿着果盤的楚清見匆匆來遲,他似乎沒覺得自己錯過了一場戲,只是笑着喊陶珠瓔。
「珠纓,你不是要喫水果嗎?我給你拿來了。」
見他過來,陶珠瓔咬了咬脣:「清見。」
「怎麼了?」
楚清見掃了眼衆人,又看向徐晝。
「怎麼了,徐小少爺。」
徐晝站着,淺淺的瞳孔,裏面是笑得開心的楚清見。
「是你……」
他話沒說完,旁邊的陶珠瓔突然伸了手來,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阿晝,清見可能也不知道那是酒。」
徐晝看了看他,又看向楚清見。
楚清見就站在對面,他低下頭揀了顆葡萄喫,抬頭,和徐晝對視:「怎麼,小春這就醉了?」
「他來過這麼多次酒吧,會不知道什麼是酒。」
徐晝輕輕笑了聲。
陶珠瓔還想說話,楚清見已站到了她的身前。
「醉了又不是不能醒。」
他風輕雲淡地開口。
徐晝沒有說話,他微微眯了眯眼,遠山眉眼,如雲如煙。
半晌,他輕聲問道:
「你用的哪隻手遞給她?」
此時,楚清見的笑才慢慢消失了。
他無奈地看着徐晝:「左手。不過,不至於吧?徐小少爺。」
只是瞬間——
「嘶」
楚清見猛地往後撤了一步。
他低聲罵了句髒話,捂住左手。
鮮血從他右手的指縫間緩緩流淌下來。
「徐晝!」
「清見!」
旁邊的人根本反應不過來,他們驚呼出聲,紛紛圍了過來。
「清見,你沒事吧。」
「徐小少爺,你這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徐晝,你不看清見的面,也得看在楚家的面子上!」
被楚清見擋在身後的陶珠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側過身來,只看見徐晝將手上的叉子丟下,楚清見又緊緊捂着左手。
她神色複雜地看向徐晝,而後輕聲問道:「清見,你怎麼樣?」
楚清見勉強衝着她笑:「我沒事,珠纓。」
徐晝已扔了叉子。
那是從剛剛楚清見端來的果盤上拿的。
「我已經看在了楚家的面子上。」
徐晝斂了笑,扶穩了我,語氣輕緩柔和:
「很久之前,我就和你說過——」
「不該碰的,別碰。」
-25-
第二天,我是被鬧鈴吵醒的。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微弱的陽光正從沒有拉好的窗簾縫隙中穿透進來。
有些刺眼和頭暈眼花。
但比起昨晚已經好多了。
昨晚……
在我坐起身的一剎那,腦海中猛地湧進了昨晚的回憶——
「坐坐好。」
徐晝面無表情地將我塞進車子裏。
我倚在車窗邊,皺眉,委屈。
他挑一挑眉,有些嘲笑的:「怎麼,還委屈?」
臉頰滾燙,我捂住臉,擠出聲音:「難受。」
「從小就教過你,別喝陌生人的東西。」
他開了點窗,又扶着我坐好。
中間的隔板升起,車子開得很平緩。
我有些神志不清,追着開了些縫隙的窗子聞風,一面嗅,我還一面喊着徐晝的名字。
「好涼,徐晝,你也來喝幾口。徐晝,你來呀。」
徐晝拉着我,沒有說話。
我便側了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徐晝……」
這沉默的玉人般的少年,忽然開了口:
「這三年過得怎麼樣?」
風從身邊吹去,掀起他如鴉色的頭髮。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頭髮變成了黑色。
在我的回憶裏,徐晝還是紅頭髮呢。
於是我彎着眼睛笑:「徐晝,你怎麼把頭髮染回來了?」
說着,我輕輕抓住他被風吹起的髮絲。
徐晝沒有阻止我,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眼神溫柔而無奈。
蒼白的臉,挺翹的鼻,和殷紅的脣。
果然是徐晝。
風聲很安靜,徐晝也很安靜。
他伸手將我的手按下,這才問道:
「乖囡,這三年,過得怎麼樣。」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拿了很多獎,你要不要聽?我還升到了七段……」
我興高采烈地掰着手指給他數我拿了什麼獎。
徐晝聽我說了一遍,突然抬起手,輕輕在我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哎呀。」我立時捂住額頭,震驚地看着他。
「我是問你……」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臉頰上,「有沒有按時喫飯,有沒有好好睡覺……這三年,過得好不好?」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喉嚨有點緊。
這種感覺很奇怪。
我捂住嘴巴,對上徐晝的視線,然後含着眼淚說:
「徐晝……我想吐。」
徐晝:「……」
於是讓司機停車,我下車,抱着路邊的垃圾桶吐。
吐完上了車,我又纏着徐晝讓他唱歌給我聽。
徐晝深深地嘆了口氣:「薛春,你多大?」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沒明白。
「你小時候生病了,倒是纏着我給你唱歌。」
他垂下睫毛。
徐晝的睫毛很長,也很密。
我盯着看,只覺得越看越困。
也不知怎麼想的,徐晝好像真的給我唱了歌——
似乎是《蟲兒飛》。
車外夜色濃稠,耳邊的歌聲彷彿便也飄得很遠很遠。
他輕輕哼着,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回憶漸漸清晰。
我扶住額頭,深吸一口氣。
聽說有些人喝醉了會忘記事情。
但偏偏我沒有。
只是昨晚的記憶,有些事我記得,比如喝醉,比如纏着徐晝讓他唱歌。
但有些事卻不記得了。
徐晝是什麼時候回包廂的。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我揉了揉太陽穴,實在也是想不起來,也許是當時就沒有太在意吧。
但即便只想起了一部分事情,也足夠讓我無地自容了。
洗漱完之後,我又糾結了好一陣子,直到劉媽敲響了門:
「小姐,醒了嗎?」
我忙開門:「劉媽,我醒了。」
劉媽拉着我,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有些埋怨地說道:
「不是我說你,你出去了也不經常打電話回來,讓我總是念着,也不知是瘦了胖了。」
「沒有瘦。」
「這還沒瘦?風都能給你吹跑了!回來了就好,這次回來了,是不是不出去了?」
劉媽是看着我長大的,她握着我的手,都不捨得放下。
我向着她微微笑了笑說:「暫時不會走了。劉媽,我給你帶了點特產,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你給我帶什麼我都喜歡,只要人回來——」
劉媽抬起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腦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猶豫,彷彿想要說些什麼。
「怎麼了,劉媽?」
「沒事,你先下去喫早飯吧,昨天喝醉了酒,今天肯定不舒服,我給你燉了點醒酒的,昨晚上餵了你一些,你待會再去喝點。」
劉媽搖了搖頭,拉着我的手往下走,又唸叨道:
「也不知是誰給你喝的酒,你又從沒喝過,幸好少爺在,沒出什麼事。」
聽到這,一想到昨晚發生的事情,我的臉頰就迅速紅了起來。
正是徐晝在,才出了事啊。
不知道待會該怎麼面對徐晝……
我在心底輕輕嘆氣。
只是就在我和劉媽走到樓梯中間的時候,我抬起頭,在熟悉的餐廳,看到了兩個人。
其中一道身影背對着我,披着淺青的褂子,一看便是徐晝。
而另一個人則是坐在側面,一抬頭便能看見我。
在看到這個人的時候,我緊了緊手指,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劉媽:「劉媽。」
劉媽自然也看到了那人,她點了點頭說:「是陶小姐。」
還沒等我說話,正在喫早飯的陶珠瓔,恰好抬起了頭,她看見了劉媽,視線又緩緩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她向着我的方向,張了張嘴。
因爲有些距離,我並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
但很快,陶珠瓔就站了起來。
她朝着我走了過來。
「小春,還以爲你會睡會懶覺。」陶珠瓔在樓梯下面站定,露出淺淺的溫和的笑來,「感覺好一點了嗎?頭還暈不暈?」
她的語氣和昨晚的一樣溫和。
陶小姐似乎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人。
但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卻無法與她親近起來。
從前沒有見過面,我可以理解爲距離感。
但是現在……
她給我的感覺很體貼,很溫和。
我好像還是,不太喜歡她。
這到底是爲什麼呢?
我實在想不明白。
「好很多了,謝謝。」我禮貌地向陶珠瓔道謝。
「不用這麼客氣。」陶珠瓔側過頭,喊我身邊的劉媽,「劉媽,昨晚的醒酒湯給小春熱一熱吧?」
劉媽應了聲。
陶小姐好像和劉媽也挺熟的。
不過,她和徐晝關係深,認識劉媽也沒什麼奇怪的。
我走到常坐的位置上,徐晝正漫不經心地喝着茶,見我來了,他稍稍抬了抬眼:「頭還疼不疼?」
我搖頭,坐到椅子上。
對面的陶珠瓔也坐了下來。
她無奈地和徐晝說:「清見那我看過了,沒什麼事,你也別生氣了。」
徐晝嗯了聲,淡淡道:「你不用管他。」
「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阿晝,你們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嗯。」
陶小姐的好像不是客人用的筷子。
他們在說話,我便一口一口地喝着醒酒湯,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有些走神.
這時,徐晝忽然放下杯子,側頭對我說道:
「對了,你家裏的衣服應該都有些小了,待會喫完早飯我帶你去買些新的。」
他的語氣很平常。
和從前一樣的語氣。
扎頭髮、買衣服……
唱歌。
那還是我剛來徐家的時候,生了場病,非纏着徐晝唱兒歌給我聽。
但沒想到昨晚……
「不用了,我有帶回來一些。」我支支吾吾地低着頭說話。
「你買的都是些什麼?」
即便我不抬頭,我都能想到說這話時徐晝的表情,一定是皺了眉的。
「而且我待會還要去棋院。」
我絞盡腦汁地想理由。
但還沒等我說完,坐在對面的陶珠瓔先開了口,笑着說:
「阿晝,你也真是的。小春都多大了,你還帶着她買衣服?誰家哥哥這麼大了還帶妹妹買衣服的。你放心,我帶着小春去就好,我的眼光,你還不放心嗎?」
我抬了頭,聽着這話,有些發愣。
陶小姐說的好像並沒有錯。
但我還是下意識地看向了旁邊的徐晝。
他正微微闔着眼,手指停留在手串的一顆珠子上,一動不動。
半晌,他緩緩道:「我當然是放心的。」
陶珠瓔的笑便更甜,她繼續說道:
「而且,我看小春房間裏有些東西已經舊了,這三年,小春沒回來,我就也沒提。現在好了,小春,待會我們好好地去逛逛。」
這三年?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更爲困惑。
但我還是先說道:「不用了,陶小姐,今天我得去棋院訓練,應該沒時間逛街。」
雖說老師給了我一天的休息時間……
只是我不想留在這裏,而比賽也的確近了。
說完,我又緩緩問:「陶小姐,你現在也是住在這裏嗎?」
這句話,我本不應該問。
其實無論她是不是住在這裏,都不是我一個外人應該問的。
然而,在這件事上,隱隱約約的,我又彷彿有自己的執着。
專用的碗筷,「這三年」……
我感到一陣茫然與坐立不安。
這棟別墅,自從我六歲來到徐家之後,人數幾乎便沒有變過。
徐晝、我、管家、劉媽、其他的阿姨以及保安。
就算是徐晝的父母,他們也幾乎不會過來。
徐晝和他的父母感情很淡。
甚至徐晝和父母的相處,就像是上下級關係一般。
只是在相處的過程中,徐晝是上級。
冷冷清清的徐家別墅,我好像已經習慣了。
明明我也只是外人,明明這個住進來的人是陶小姐——
是比我認識徐晝更早的陶小姐。
是徐晝心心念念十多年的陶小姐。
「是啊。」
肯定的聲音,輕盈地響起。
「上了大學之後,這裏離學校很近,阿晝就問我要不要來住,我本來也不想麻煩阿晝的。這一年多,感覺給阿晝添了好多麻煩啊。」
果然。
-26-
「沒添麻煩。」
徐晝和陶小姐的聲音,彷彿都離我很遠很遠了。
「小春。」
「小春?」
我反應過來,陶珠瓔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你今天就請個假吧,就一天,我陪你去買東西。」
我有些慌亂地說道:「不用了,我已經……」
我頓了頓,晃了晃手機,「和老師說好了,待會就去棋院。」
說謊了。我無力地想道。
「你昨天剛回國,你們老師今天就讓你去棋院?」
是徐晝問的。
我點一點頭,並不想和徐晝對視,但感覺會顯得更加心虛,便瞪大了眼睛與徐晝對視。
他的眼眸是很淺淡的顏色,即便是看人,也只會讓人覺得疏離。
不知爲何,還沒等我轉過頭,徐晝反而先移開了視線。
他的聲音有些低:「我不信。」
「真、真的,老、宋啓元還說來接我。」
這幾乎是沒有思考地說出來的,於是剛一說出口,我便尷尬地想要趕緊離開這裏。
但其實我也是思考了一下的。
因爲老師不會開車,說老師開車來接我便太假了。
至於說宋啓元,完全是因爲昨天宋啓元來接我,他又會開車。
怎麼不乾脆說我準備打車呢?
聽到我這句話,徐晝卻是又看向了我,他聲音冷冷的。
「宋啓元?」
一字一頓的。
徐晝重複了一遍宋啓元的名字。
我心虛地嗯了一聲,而後迅速站了起來:「我……現在給他打個電話,看看他到哪兒了。」
通話其實很順利。
宋啓元應該已經醒了好一會,聽見我的請求時,他還有些發愣。
「你今天不是休假?」
「我突然覺得,比賽近了。」
我壓低嗓音,生怕被徐晝聽見。
「你現在在下棋嗎?」
電話那頭,宋啓元否認得很快:
「沒有,背了會譜子。是在徐家別墅吧?等一會,我這就來。」
「對不起,太麻煩你了。」
打完電話,我這才稍稍緩了一口氣。
只是一抬頭,我便看見坐在客廳的徐晝此時正看着我的方向。
旁邊的陶小姐好像說了什麼,正低着頭笑。
徐晝戴上了眼鏡,本在看文件。
但……
偏偏,他現在就在看着我。
在這一瞬間,看着徐晝,我忽然覺得時間過得真的很快——
他長高了,也變了。
明明臉還是一樣的。
但總是和三年前不同。
不過,這也是肯定的吧。我想。
上了大學之後,徐晝也開始接管徐氏。
從小他肩上的擔子便很重。
而且他也從不會辜負旁人的期待。
晃神間,我再向客廳看去,徐晝卻已經又低下頭繼續看文件了。
「小春,打完電話了嗎?過來坐啊。」
沙發上的陶珠瓔向我揮了揮手。
我慢吞吞走過去,坐在一旁的徐晝忽然又問道:「怎麼,那個姓宋的已經來了?」
「在路上了。」我無奈地補充了一句,「而且他有名字,叫宋啓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徐晝便似乎不太喜歡宋啓元。
只是他們兩人也並沒有什麼交集。
但我也不會想到,這兩人還真的會吵起來。
甚至吵起來的時候我都沒有反應過來——
「你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宋啓元看了下我,又移開視線。
我點了點頭:「昨晚喝醉了。你等一下,我先去樓上拿些棋譜,昨天忘記給老師了。」
說罷,我便轉身上了樓。
宋啓元應了聲,他就站在門口,旁邊的陶珠瓔笑着說:「你是小春的朋友吧?」
「一個棋院的。」宋啓元回答得很冷淡。
「這樣啊。」見宋啓元的模樣,陶珠瓔有些尷尬,「你要不要去客廳坐着,等一會小春?」
宋啓元瞥了眼她,拒絕道:「不用了。薛春她昨晚怎麼喝醉了?」
「這……」陶珠瓔斟酌着措辭。
但本坐在藤椅上的徐晝已站起了身,漫不經心地說道:「她醉不醉,和你有什麼關係?」
宋啓元盯着徐晝。
半晌,他緩緩道:「徐少爺,你不應該把她拉進你們圈子,你們不是一類人。」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像是簡述某種真相一樣。
徐晝還沒走到宋啓元身前,他停了腳步,眼鏡下,眼眸微微彎了彎。
「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宋啓元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們雖然生活在一起很久,但不是一類人。」
話音剛落,徐晝便笑出了聲:
「哦,你的意思是,她和你是一類人?」
宋啓元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徐晝,好像就在說,沒錯,是的,就是這樣。
徐晝的笑意淺淺地掛在脣角。
他抬起腳,緩緩地走向宋啓元。
一面走,他一面開口:「說說看,你瞭解她什麼,你又覺得她是哪類人。」
宋啓元抬起眼,回答:「三年前,你因爲她出去,在棋院發瘋。徐少爺,你又把她看成什麼,掌中之物嗎?」
他說得很不客氣。
說到最後四個字,宋啓元嗤笑了一聲。
即便宋啓元這麼說,徐晝的神色也依舊沒有變化,他聲音柔緩,一字一頓:
「就算是這樣,那又怎樣?」
「什麼?」
「從她六歲開始,我就在她身邊。你呢,你算什麼?」
面對宋啓元時,就連徐晝自己,也不知爲何控制不了情緒。
他不喜歡楚清見,不喜歡圍棋。
但他討厭宋啓元,就和討厭薛春離開自己的身邊一樣。
他有和薛春相識十四年的感情。
他也有算得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實力。
所以不管是金屋藏嬌,還是掌中之物。
他篤定,薛春,永遠不會真正離開自己。
我下樓的時候,便看見宋啓元在和徐晝吵架。
聽見我下樓梯的聲音,站在一邊很焦急的陶珠瓔忙道:
「小春都下來了,你們怎麼還在吵啊?這樣不是隻會讓小春尷尬嗎?」
她一邊說着,一邊拉緊了徐晝的袖子。
我的視線在她的手指上定了定,而後緩緩移開。
「和你這樣的人說了也是白說。」
宋啓元先結束了爭吵。
「爲什麼要吵架?」我困惑地看向宋啓元。
「沒什麼。」宋啓元搖頭,「走吧,回去練習。」
徐晝在一旁淡淡插了句:「早點回來,乖囡。」
他加重了後面兩個字。
於是我親眼見着宋啓元的臉色又黑了下去。
只是直到坐上Ŧü⁰車,宋啓元也沒有告訴我他們倆到底爲什麼吵架。
在有些沉默的氛圍中,車子遇到了紅燈。
我抬頭看了眼後視鏡裏露出半個臉的宋啓元。
宋啓元似有所感,也抬起頭。
半晌,他說道:「你昨天爲什麼想去酒吧?」
他突然拋下的這個問題,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在這一瞬間,我想了很多東西,最後停留在剛剛,陶小姐緊緊拉着徐晝袖子的回憶上。
於是我緩緩說:「我想去看一看陶小姐。」
頓了頓,我笑着說:「但沒想到,可能能夠天天見到他。」
這個紅燈時間很長。
長到我覺得宋啓元似乎沉默了很久。
他好像在想什麼,最後仍舊是開口問道:「那你,今天爲什麼突然想來棋院。」
「……」我有些茫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
「你不想和他們待在一起。」
「他們?」
「徐晝,和那個陶小姐。」宋啓元垂下眸,「準確來說,是陶小姐吧。」
我愣了愣。
不遠處,綠燈亮起。
我眨眨眼睛,聲音很輕:「好像,是的。」
我不想和陶小姐在一起。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便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種不安、慌亂的感覺。
即便是在對弈中遇到九段的前輩,我也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這是爲什麼呢?
但,坐在前面的宋啓元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
他緩緩地笑了一下。
宋啓元是不經常笑的。
更何況此時他的笑,不知爲何,我總覺得有些苦澀。
只聽宋啓元輕聲問道:
「薛春,你是不是喜歡徐晝?」
薛春,你是不是喜歡徐晝?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抬起眼,連睫毛都顫抖了起來。
車子很平穩地在行駛。
但我坐在後排,卻突然陷入進了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之中。
顫抖的睫毛、脣瓣和手指。
以及……
以及心臟——
薛春,你是不是喜歡徐晝?
喜歡徐晝?
薛春嗎?
我嗎?
心臟跳動得太快,我幾乎要暈厥過去。
那是依賴……
是相處了太長時間帶給我的依賴,是彼此太熟悉才產生的錯覺。
是小時候嚇我的徐晝,是幾乎管着我所有事情的徐晝,是……
是在我生病的時候,也沒有闔眼的徐晝。
是會在深夜,在家門口等着我的徐晝。
是從十一歲到十七歲,第一個找到我的徐晝。
所以我逃避似地在國外待了三年。
所以我想看一看陶小姐。
原來如此啊。
我顫抖着手指,在這一瞬間,竟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原來是這樣——
心臟對它的主人說道,
薛春,的確喜歡徐晝。
棋院上樓梯的時候,我拉了一下走在前面的沉默的宋啓元。
他停下,低下頭,看着我,眼眸很深邃。
「謝謝你,我好像的確喜歡徐晝。」
我笑了笑,如釋重負。
聞言,宋啓元的瞳孔顫了顫,而後,他用一種很無奈的語氣,也笑着,緩緩說道:
「薛春,同樣都是下圍棋的人,你的感情……還真是遲鈍啊。」
遲鈍到,什麼都沒有發現。
-27-
在終於明白自己對徐晝的心意之後,我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圍棋上。
或許曾經,我對徐晝的確是依賴。
但不知何時,我又真的喜歡上了他。
但不論是曾經還是現在,我都知道,徐晝的身邊,最後會是陶小姐。
我仍舊不知道該怎麼整理這段感情。
但春蘭杯將近,我的所有思緒,也只能都集中在春蘭杯上。
也或許是因爲這一點,我比從前,甚至更貪戀圍棋。
就好像,圍棋是我最後,也是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
它遠比徐晝陪伴我的時間,要長得多。
而它也不會那麼……
讓我失望。
《沉澱三年,十九歲的薛春七段重歸春蘭杯!》
《春蘭杯八強,薛春先後擊敗老將!》
《春蘭杯八強五比三謝玉田,薛春極限逆轉!》
《春蘭杯圍棋八強賽薛春重遇金俊恩九段!》
……
時間彷彿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局三星杯的對弈。
我與金俊恩九段握手。
他看着我,有些感慨地,用着生疏的語言說道:「時間過得真快,我們又遇見了。」
「是的,前輩。」
「我一直都在關注你的比賽。你,這些年進步很多。」金俊恩九段淡淡笑了下,「今天,我很期待和你的對局。」
我鬆開手,認真地看着他:「我會全力以赴。」
計時開始。
這一次與金俊恩前輩的對弈,難點與三年前截然不同。
金俊恩九段棋風穩健,常在中盤發力,但正如從前宋啓元所說,他有時思慮過多,反而對局勢不利。
因此,在今日比賽中,對弈尚未到中盤時,我率先發力,劫殺了金俊恩九段一條 20 多顆子的大龍。
金俊恩顧全大局,無法放棄這條大龍,但又想強殺我方的白棋大龍。
讀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仍舊舉棋不定。
汗水從額頭滑落,金俊恩緩緩拭去,他緊緊皺着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局。
時間將至,他的棋子顫顫巍巍地落下——
他決定孤注一擲,強殺白龍。
在棋局中,當對手已有孤注一擲之姿態時,便是我方計算力飛漲之際。
要不然就贏。
要不然就落入陷阱。
但金俊恩九段的這一落子點,卻正合我意。
在棋局中,棋子有氣才能存活,沒有氣便會被喫掉。
然而棋盤有限,其氣當然也有盡頭。
因此,我必須做出一種永遠也不會被堵住的氣——
兩眼活棋。
「我認輸。」
這次流淌下來的汗珠,金俊恩九段沒有擦。
他反覆摩挲着黑子,最終還是緩緩將其擲在了棋盒之中。
一片寂靜中,金俊恩無力的聲音響起。
計時結束。
我疲憊地籲出一口氣來,與金俊恩九段一同站起身。
「你很好。」金俊恩握着我的手,點一點頭,「不愧是豐臣看重的後輩。」
「受教了。」
我微微一笑。
這一局結束,我便成功晉級了半決賽。
對弈室的大門被打開,熟悉的燈光閃爍在眼前,記者幾乎是一窩蜂地湧了過來。
三年前,和現在。
而對於這些採訪,無論輸贏,我基本都不會給與回應。
比起輸贏一眼就能分辨的對弈來說,有些斷章取義的採訪與新聞更讓我不知所措。
離開對弈室後,我去看了宋啓元的比賽。
宋啓元和我一樣都是七段,在春蘭杯的比賽也很亮眼。
這三年裏,不僅是我有了變化,宋啓元的實力也是突飛猛進。
宋啓元的棋力……即便是我,對上他也不一定有勝算。
這一局,他的對手是來自 R 國的六段選手中村千里。
中村千里雖只有六段,但他連續打敗了數位高段棋手,實力不容小覷。
我在 R 國的時候,豐臣蓮九段也曾經和我介紹過他。
他的棋風和宋啓元的很像……
因此這一局對弈也尤其難打。
對弈時間過去了很長時間,老師也一直焦急地等在門口。
不知等了多久,老師有些猶豫地看向我:
「小春,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也纔對弈完,要好好準備之後的半決賽。」
「沒事,老師。」我搖了搖頭,「這一場宋啓元和中村千里爭奪半決賽名額,我也想知道結果是什麼。」
在我贏了金俊恩九段之後,春蘭杯半決賽的四強選手已佔三席:
來自 R 國的豐臣蓮九段,來自 H 國的柳河七段以及我。
這剩下的一個席位,究竟是中村千里,還是宋啓元……
「咔」
門被打開,賽事人員出來,宣佈結果——
宋啓元七段在第 77 手勝中村千里六段。
隨着比賽結果的宣佈,宋啓元的身影出現在門外,他抬起頭來,像是在找什麼人。
老師有些寬慰地說道:「這下好了,你們兩個都進了半決賽,小春,鹿死誰手,你們都要加油啊。」
我點一點頭,抬眼,正好撞進宋啓元的雙眸。
他的視線,跨過很多人投向了我。
我笑着向着他舉起一個大拇指。
宋啓元的神情明顯一愣,而後,那本來面無表情的臉上,如冰山緩緩融化。
他勾起脣,也笑了。
春蘭杯四強進行了抽籤:
豐臣蓮 VS 宋啓元,柳河 VS 薛春。
抽籤結果出來的時候,老師先是鬆了口氣,後來又頭疼極了。
「小宋和你沒對上,是好事也是壞事。只是別提豐臣蓮了,柳河七段也是老將,他可是常年亞軍,這次更是奔着冠軍來的,虎視眈眈啊。」
他無奈地說,「只是你們倆的實力我也是相信的,努努力,衝出一個亞軍來。」
宋啓元微蹙了眉,面色有些凝重。
就像三年前的三星杯中我被金俊恩九段打敗一樣,那時的宋啓元也是敗於豐臣蓮手下。
「老師,這些年我參加的比賽基本沒有遇見過柳河七段。」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
「是的。」老師解釋說,「下棋是一件極其耗費精力的事情,而柳河七段近些年身體不好,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過比賽。他十三歲入段,今年二十七歲才職業七段,或許在有些人眼裏算不得天才老將。但事實上,他參加比賽的時間很短,中間甚至還休息了很多年。」
怪不得從前參加比賽時,我基本沒有遇到過柳河七段。
原來是因爲這個原因。
我思索着,道:「我明白了。」
春蘭杯半決賽的前一晚,徐晝給我發了消息:
「早點休息。」
我的視線在對話框上停頓片刻,伸出手指,想要打字,但當時那句「薛春,你是不是喜歡徐晝?」卻又突如其來地從腦中閃過。
按下刪除鍵,我合上屏幕。
還是早點休息吧。
-28-
柳河七段看上去的確身體不好。
他咳嗽一聲,伸出手,開口道:「你好。」
雖然來自 H 國,但是他曾在國內學習居住過很久,因此中文很是標準。
「你好,久仰大名。」我和柳河握了手。
「十九歲的七段,不可限量。」柳河笑着鬆開了手。
柳河七段比起金俊恩九段,攻勢大於守勢。
他是一個很強的對手。
細緻而敏捷的計算力,以及不可捉摸的計算方式——
即便是熬到對局中盤,我也並沒有佔據絲毫優勢。
而這種不計風險的下棋,我幾乎也是第一次遇見。
我的棋風雖與柳河相似,但更爲穩健。
加之我訓練的時間並不會比柳河少很多,因此,對於柳河而言,我也算是個難纏的對手。
雖然第一局的對弈中我敗於柳河迅猛的攻勢,但從第二局開始,我便不會讓相同的套路困住我第二次。
棋盤上風雲變幻,黑龍與白龍糾纏不休。
只是……
越細緻的計算力和兇猛的棋力,越要耗費巨大的精力。
而隨着時間的流逝,柳河的臉色也越發蒼白。
他不斷咳嗽着,連旁邊的裁判都頻頻側目。
佔於上風的黑棋在中盤突然奔潰,被白色巨龍吞噬——
第二局,我艱難取得勝利。
賽程舉行至第三局,時間已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在這個時候,讀秒便更加折磨人。
我揉了揉太陽穴,看着對面的柳河持着棋子猶豫不決。
「30 秒。」
「40 秒。」
「50 秒。」
「55 秒。」
讀秒的聲音剛剛落下,只聽得棋盤上「當」地一聲,我循聲抬頭,正看見柳河神色大變,一顆黑子掉落至棋盤上,恰好落於交叉點上——
一個完完全全的漏洞。
柳河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顫了顫手指,隨後緩緩垂下。
柳河出錯了。
這步棋他本不該下在那裏。
但他犯了一個最不應該犯的錯誤。
不知是因爲身體不支還是什麼原因,柳河手抖了。
一局本來勝負未明的棋局,此時卻被對手自己撕開了一個大口的漏洞。
我看向柳河。
柳河沒有看我,他低垂着頭,垂在身側的手指不禁得顫抖着。
只是棋局仍要繼續。
我從棋盒中取出棋子,正要落下。
耳邊忽然便響起了柳河的聲音:
「我認輸。」
他輕輕喘出一口氣來,聽着旁邊的裁判宣佈結果,而後緩緩地支起身體。
「你很強。」柳河淡淡笑了笑,削瘦的臉上,眼睛溫和而明亮,「就算我不失誤,第三局也堅持不了多久。」
「和前輩的對弈給我很大啓發。」我與他握手,認真說道,「期待與前輩的下次對弈。」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柳河面容上的笑意逐漸加深,他笑出聲來,點頭應允:
「如果有,那麼一定,全力以赴。」
整屆春蘭杯的比賽,賽程進行到半決賽,最令人喫驚的,卻並不是我打敗了柳河七段。
而是——
豐臣蓮以 1/4 子之差惜敗宋啓元。
這樣的結果,或許連宋啓元也沒有想到。
當看到我與宋啓元的比賽時間時,我還是有些恍惚。
三年前的三星杯,我與宋啓元皆落敗。
但三年後的今天,我們似乎都戰勝了過去的自己。
而這屆春蘭杯的決賽,我也將要與自己一直以來的對手進行比賽。
決戰前夕,我沒看見宋啓元,但遇到了豐臣蓮。
他和從前一樣,還是一副天大地大都沒我大的樣子,穿了件垮垮的外衫,踢着木屐。
瞧見我時,豐臣蓮吹了聲口哨。
他用 R 語說道:「你的那位朋友很厲害,連我都中了招。」
「他是一位很出色的棋手。」我點了點頭,回答道。
「和他對弈時要小心。」豐臣蓮摸了摸下巴,「但說實話,我覺得現在的你還不是他的對手。」
說到這裏,他看着我,認真說道:「你與他相比,並不差在棋力。而是一種……」
「一種?」
「老謀深算。」豐臣蓮這次用了中文,說這四個字的時候,他吐字很清晰,而後,他又感嘆似地說,「即便輸在棋力,也能用計算力彌補,宋啓元,真是一個狡猾的對手。」
說罷,也沒等我回答,豐臣蓮轉過身,踢着木屐,便咯吱咯吱地走遠了。
而豐臣蓮那時的話,我也的確在最後與宋啓元的對弈中感受到了。
我攻,宋啓元便守。
我守,宋啓元便攻。
我和宋啓元同在一個棋院,又年齡相近,自小便一同學習。
這十多年的相處下來,我以爲我已經比較瞭解宋啓元的對局思路。
但在今天的對局之中,我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瞭解這個老隊友、老對手。
他的每一步棋,看似另闢蹊徑,實則都是爲後面的棋局作鋪墊。
這種深思熟慮,當我察覺之時,只覺得心驚。
自然,他挖坑,我亦可以填之。
只是時間越久,我便越發陷入被動的局面。
他善於織局,我固善破之,但也隨之落入圈套之中。
當宋啓元兩勝一負戰敗我,我終於明白半決賽時豐臣蓮的 1/4 子之差的惜敗。
計時結束——
在宋啓元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伸出手,心服口服地微笑:「宋啓元,你很強。」
坐在對面的宋啓元跟隨我一同站起身,他看了我許久,而後率先握住我的手。
他無意識皺起的眉此時緩緩舒展,最後愉悅的笑意,彷彿深入眸中。
「你也不差。」宋啓元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認真說道。
他握我手的時候很用力,很緊。
「下次一定贏你。」
他笑:「我等着。」
裁判宣判結果,而宋啓元仍然沒有鬆開手指。
我,以及旁邊的人都有些困惑。
「宋啓元七段?」
我也縮了縮手指——
但他握得太緊。
決賽結束,一切塵埃落定。
對局室的門被人打開,洶湧的人潮出現在門外。
也是在這一瞬間,宋啓元鬆開了我的手。
他的聲音低緩而鄭重:
「獲得世界冠軍會直升九段。」
我收手,抬起頭,對上他的雙眸。
很深。
裏面只有一個人——
是我。
在這洶湧的人潮中,宋啓元只看着我。
耳邊聲音嘈雜,但我卻能無比清晰地聽到宋啓元的聲音。
他說:
「宋啓元九段,喜歡——」
「薛春七段。」
-29-
——薛春,同樣都是下圍棋的人,你的感情……還真是遲鈍啊。
——宋啓元九段,喜歡薛春七段。
「小春、小春?」
耳邊的喊聲喚回了我的思緒。
我應了一聲,一抬頭,老師正困惑地盯着我:「小春,怎麼魂不守舍的?我剛剛和你說的,你有聽到嗎?」
「沒有……」我誠實地搖了搖頭,「老師,我走神了,你再說一遍吧。」
「協會給你接了幾檔節目。正好春蘭杯比賽告一段落,你也休息休息,就去參加吧。」
他把手中一堆資料遞給我,都是有關節目的。
我看了看老師手中的資料,沒有接:「老師,我不太想去。」
老師:「……你是不是拒絕得太果斷了?」
「何況宋啓元剛剛獲得了春蘭杯冠軍,就算要參加節目也是找他吧?」
我毫不猶豫地出賣了宋啓元。
想到宋啓元,老師扯了扯嘴角:「小宋軟硬不喫,我也是沒法子。你是知道小宋的脾氣的……」
是的,就是因爲知道宋啓元的脾氣。
不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他對我和對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也從來沒有發現,他……喜歡我?
決賽的那一天晚上,我是當真聽到了宋啓元的話。
但在這之後的幾天裏,宋啓元表現得又與平常無異,彷彿那一日說話的根本就不是他,他也根本就沒說過那句話。
對我來說,宋啓元是隊友,也是對手。
他和我年齡相近,但正如豐臣蓮所說,他的心性比我更加成熟。
而這樣的宋啓元,會喜歡上我?
「小春?」
「……」
「小春,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老師的神色顯得有些擔憂,「比賽之前也是,現在也是,腦袋裏基本只想着圍棋的人,是怎麼了?」
聽到老師這麼說,我的臉一下子變得緋紅。
比賽之前那是因爲,即便我努力地控制心神準備比賽,也總會在空閒時間想起和徐晝相關的事情。
而比賽之後……
感情真是件複雜的事情。
我在心中緩緩嘆了口氣,低聲道:「可能就是太累了,老師。」
老師便將資料塞到我的懷裏,拍了拍我的肩膀:
「沒事,那你就接幾個節目放鬆放鬆吧。」
「咱們棋手的形象,你可要樹立起來啊。」
知道這件事推脫不了,我只得接受。
不過這樣也好,這幾天能不在棋院訓練的話,也可以與宋啓元少些尷尬。
但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在這檔名爲「金子般的少年」的直播訪談節目,我遇不到宋啓元,卻遇到了一個我更不想看見的人——
陶珠瓔。
金子般的少年,這檔直播訪談節目邀請的基本都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年輕人。
比如剛剛獲得了春蘭杯亞軍的我,又比如在社交軟件上擁有極多粉絲的陶珠瓔。
在國外時陶珠瓔便受訓於頂級的舞蹈家門下,斬獲數個獎項。
回國後,她更是憑藉出色的外貌與精湛的舞蹈技術,成爲了炙手可熱的博主。
有顏、有藝還有錢。
簡直就是青春活力的代表。
因此,當訪談節目的主持人開玩笑似地說:
「珠纓和小春都是同齡人,但感覺珠纓更具有活力呢!果然,大師就是會少年老成一些吧。」
觀衆席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已經許多天沒有見過面的陶珠瓔就坐在我的身邊,聽到這話,她很親切地攬住我的肩,笑着說:「怎麼會,我們薛春大師其實也很有少女心的!」
說到這裏,她壓低了聲音,緩緩道:「悄悄告訴大家,小春的房間有很多粉色哦。」
即便如何壓低嗓音,戴上麥克風之後也不會小到哪裏去。
而在聽見陶珠瓔這麼說後,我下意識地皺起了眉。
有些不愉快。
先不論那些粉色是徐晝執意爲我選的,我怎麼拒絕也沒用。
就算我不是真的徐家人,而她現在住在徐家,也不代表她能夠隨意地進入我的房間。
這種個人隱私被窺探的感覺並不好。
但這種隱私的窺探,卻正是某些大衆想要看到、聽到的。
因此,在陶珠瓔的這番話落下後,現場的人都發出了好奇的聲音。
而訪談現場的大屏幕上,那些來自直播間觀衆的彈幕,也齊齊地刷了屏——
——珠纓竟然和薛春大師認識?還去過她家?
——想知道薛春大師房間的擺設!真的有那麼粉嗎?
——對薛春一點也不好奇,但我想知道珠纓是怎麼和她認識的?天天下棋的人還會有社交嗎?怪不得這次只拿了亞軍。
——當年薛春三星杯第一輪就被淘汰,丟死誰的臉了我不說。
——你行你上啊,也沒見你十六歲能去參加三星杯?
——按理來說也該讓春蘭杯獲得冠軍的宋啓元九段來參加這個節目啊,怎麼讓個亞軍過來?
——我猜是因爲她想火吧。
——贊同贊同。技術不夠就想上節目了,我果然沒有黑錯人~
雖然場控清理彈幕清理得很快,但這些彈幕我自然也已經看得一清二楚。
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
只是有些距離人們很遠,即便網絡信息再發達,那枯燥的長達數小時的對弈過程,也少有人能仔細看完。
而當人們對這些不瞭解,卻又想要發表評論時,便難免會產生誤解。
從我升入職業段參加比賽開始,好的評論我看了很多,差的評論,自然也不會少。
我淡淡垂下眼睫,沉默地沒有說話。
果然我還是不適合這種場合。
不會說話的棋子比會說話的人,要令我感覺舒服的多。
「原來珠纓和小春認識啊?」主持人眼睛一亮,忙問道。
坐在一旁的陶珠瓔抿着嘴笑了笑,她用手肘輕輕頂了頂我:「你說呢,小春?」
這是一種示好的、親暱的舉動。
我斟酌一會,開口緩緩說道:「和陶小姐見過幾面。」
我與陶珠瓔毫無交情,唯一的聯繫便是徐晝。
從酒吧到徐家,我也的確只與她見過幾面。
所以,我自認爲這話並沒有說錯。
但陶珠瓔嬌美的面容上閃過幾抹黯淡,她以一種無奈的語氣,輕聲說:
「我還以爲我和小春已經算是朋友了呢,你到現在還叫我陶小姐,明明和你說過,叫我珠纓就好。」
話音剛落,主持人便向我投來了期待的目光。
「珠纓。」
我從善如流,淡淡笑了笑。
這種有些親暱的稱呼,雖然我並不覺得適用於我和陶小姐的關係,但是正如老師所說,也要注意一下棋手的形象。
「剛剛珠纓給我們介紹了舞蹈,小春,你可以爲我們講一下圍棋嗎?」
主持人很熟練地進行了下一個話題。
我思考了一下,認真地說道:
「大家或許會認爲圍棋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是一種耗費很多時間且不具活力的職業。當然,就像是陶小……珠纓覺得跳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我面對圍棋的時候,我也會覺得每一顆棋子都是具有活力的。在圍棋的世界裏,不同的對局會產生不同的過程與結果,每一個和我一樣熱愛圍棋的職業選手,都會覺得,棋子和棋盤不是死物,而是陪伴我們多年的摯友。」
「我不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深入地瞭解圍棋,但我希望在未來,能有多一些、和我一樣喜歡圍棋的少年,充滿歡喜與期待地進入這個傳統職業。如果有對圍棋感興趣的朋友,當有困惑時,如果相信我,我也很樂意爲大家解答。」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想的是我自己,想到的是宋啓元、是豐臣蓮、是身體虛弱卻仍舊堅持圍棋之路的柳河七段。
——冠冕堂皇,不還是輸了三星杯?
——不好意思,她的意思是覺得跳舞不上檔次嗎?是我的錯覺嗎?
——有些人是不是有病啊,這麼惡意揣測?一直關注圍棋比賽的聽到這番話眼淚差點下來,看到你們這羣有病的人又給我氣笑了!
——不是我說,某些人棋藝不行也就算了,怎麼爲人處世還這麼……額,耿直。她剛剛叫珠纓的時候真不情願啊!拿了個亞軍就這麼嘚瑟嗎?
——我們珠纓雖然沒參加過世界級的比賽,但也拿過很多冠軍啊。
——你們那冠軍算什麼啊,受訓於那種頂級舞蹈大師的門下,但卻只能拿到國內縣市級別的冠軍,還和薛春七段比……就,不會覺得丟臉嗎?
——喜歡黑珠纓的 ID 我都記下咯,待會私信告訴徐氏集團的宣發部~就等着律師函吧!
——啊啊啊徐氏集團?我就說珠纓和徐氏集團有關係!
——不是之前就有人發現珠纓家世很好嘛,而且還和徐氏集團的繼承人有關係?聽說他們上的都是同一所大學?
——頂級豪門繼承人 x 冠軍舞蹈家,嗑死誰了我不說!!!
——舞蹈家前面再加一下,縣市級冠軍。
……
-30-
直到訪談節目結束,場控仍舊來不及清理無關彈幕。
對於那些彈幕,我也只匆匆瞟了一眼,沒有再多看。
已經完成了老師交給我的任務就好。
就在我低頭整理麥克風,身邊的陶珠瓔要先行一步回化妝間的時候,她忽然小聲地驚呼一聲:「阿晝!」
陶小姐的「阿晝」,叫的只會是徐晝。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來。
但就在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不論是從前的自己,還是現在,在對待喜歡徐晝的這件事上,反應早已給出了答案。
我無奈地自嘲了一下。
視線中,那人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向陶珠瓔和我的方向。
錄製場地中燈光打得很足。
連帶着徐晝的眼眸似乎都墜入了光亮。
就像是月光沒入雲翳中一般。
一年四季,徐晝穿的衣服都以寬鬆舒適爲主。
明明沒有風起,他也彷彿立於風中,閒雅如松。
他身後跟的人我沒有見過,也許是徐家指給他的祕書。
「阿晝,你怎麼來了?」
陶珠瓔的驚喜幾乎掩不住,她跑下拍攝場地,笑得雙頰紅撲撲的。
對陶珠瓔來說,她似乎不需要什麼理由去隱藏和徐晝的關係。
但對我來說,在公共場合不提到徐家和徐晝,已經是一種常態。
徐家資助我繼續圍棋,關係也僅此而已。
我緩緩收回視線,繼續整理纏在身上的麥克風。
「珠纓還真是好福氣,那就是徐氏集團的繼承人吧?」
說話的人是主持人,她的語氣裏充滿了羨慕。
周圍的人也都見到了這一幕,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珠纓?」
「阿晝,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陶珠瓔在徐晝身前停下,向着他微微一笑。
徐晝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他難得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
身後的祕書忽然走上前,在徐晝耳邊輕輕低語了幾句話。
聽完,徐晝淡淡道:「有些新聞本就是有跡可循,放出來也沒什麼,只是鬧大了總歸不好。」
祕書看了看陶珠瓔,有些尷尬地繼續說:「只是陶小姐和薛小姐都牽扯到了,有不少……在罵。」
「罵?」徐晝蹙眉。
祕書解釋道:「有說您和陶小姐關係匪淺,但是又與薛小姐……畢竟之前資助的新聞和報道都在。只是幾個人討論也就算了,但好像鬧得有些大。」
陶珠瓔歪了歪頭:「阿晝,你們在說什麼?」
「因爲今天的直播,有人在網絡上造謠,說您和薛小姐因爲少爺有嫌隙。」
「怎麼會?他們怎麼會發現我和阿晝的關係呀!」陶珠瓔一臉喫驚,她抱歉地看向徐晝,「阿晝,是不是我給你惹麻煩了?」
徐晝的臉色一如既往,他轉了轉手串,輕聲道:「我記得你之前並沒有同意參加這個訪談。」
「是呀。」陶珠瓔無奈地笑,「本來邀請的人是春蘭杯冠軍,但我不熟,就沒同意。但後來聽說來的人是小春,我就同意了呢。」
說到這,她小聲地說道:「阿晝,對不起啊。」
「沒什麼對不起的,小事而已。」徐晝回頭對祕書道,「讓底下的部門把報道撤了。」
「也不知道網上的人是不是在罵我……畢竟你和小春相處了那麼久,我,我好像就是一個突然闖進來的。」陶珠瓔站在旁邊,有點手足無措地低下頭。
祕書看了看手機,誠實說道:「網上的人罵薛小姐更多。」
「怎麼會?」陶珠瓔捂住嘴巴。
「說薛小姐拿不了冠軍也就算了,被徐家資助那麼多年也沒什麼用……」祕書一面看着手機一面念。
徐晝冷冷打斷了他:「夠了。」
祕書忙收起手機:「這都是網上的人云亦云。」
陶珠瓔臉上的紅暈還沒有褪去,她漂亮的一雙大眼睛,看着徐晝,緩緩地眨了眨。
「薛春。」
這個聲音我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主持人已經先晃了晃我的手臂:
「薛春大師,徐氏集團的繼承人是不是在喊你啊?」
她一臉喫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陶珠瓔對面的徐晝。
「怪不得陶小姐說認識你,原來薛春大師你也認識……」
只是主持人的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徐晝已經朝着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在我知道自己對徐晝的心意之後,我就一直沒有與他見過面。
看着徐晝向我走來,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退什麼。」
他的眼很尖。
我搖頭。
徐晝在我身前站定,仔仔細細打量了我幾眼,而後說道:「手機給我。」
四周的人都在往這個方向看。
當然也包括陶珠瓔。
徐晝……
爲什麼要這樣?
我不喜歡。
他是來接陶珠瓔的。
那爲什麼又要來找我?
從頭到尾,我都在竭力避免這種尷尬的局面。
我看着他,又一次搖了搖頭:「不。」
他便又向我走近一步。
周圍一片唏噓和議論聲:
「不是來接珠纓的嗎?」
「這是怎麼回事啊,徐氏的人好像和薛春大師也挺熟的?」
「你這都不知道,薛春就是徐氏資助的。」
「很久之前的老新聞了吧……」
剛剛節目的彈幕上還有些流言蜚語……
聰明如徐晝,不會不知道這樣的後果。
主持人已經很識趣地往觀衆席上走去。
眼見着徐晝又向我走了一步,我緊緊皺起眉:「徐晝,你想說什麼就直說。」
在離我只有一個手臂的距離時,徐晝終於停了下來。
朗月清風般的少年,此刻微微低下頭,湊到我的耳邊,輕聲問道:
「乖囡,那一晚的決賽,宋啓元和你說了什麼?」
我抬起眼來,正好落入他淺淡的雙眸中。
「你……我沒懂。」
他笑了聲,很輕的笑,在我的耳邊,癢得我的心跳得飛快。
「沒懂?你懂的,乖囡。」
說着,徐晝的嗓音慢慢淡漠下來:
「你有什麼能瞞得過我。乖囡,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最瞭解你的人,就是我。」
我知道徐氏集團的勢力,知道徐晝的能力。
那日宋啓元說喜歡我,的確在衆目睽睽之下,但那時比賽結果剛出,即便門開湧入記者,嘈雜之間,宋啓元聲音又很輕……
即便是這樣,徐晝都能知道嗎?
徐晝與我共同生活了十多年,他的確什麼都知道。
他就像我瞭解他一樣瞭解我。
只是,正如我不明白他的感情一樣。
我有一事,他卻也從未知曉。
而這事,或許他這輩子也不會知道了。
那麼徐晝,你知道我喜歡你嗎?我定定地看着他。
徐晝的睫毛微微顫動,掀起。
他是故意的——
徐家的徐晝,從來不害怕流言蜚語。
他就是想讓那些人看到,薛春身後站着的人是誰。
「少爺!」祕書在手機上看見了什麼東西,他慌忙捧着手機跑過來。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當前最火爆的話題:
——國家隊爲薛春發聲!
——薛春仍在路上:歷史最強女棋手之路
——薛春只差一個世界冠軍!
——第一個闖入圍棋世界大賽決賽舞臺的女子棋手
只是片刻,網絡上的輿論就此翻轉。
這源於圍棋國家隊、所屬棋院以及棋壇各位大佬的發言與力挺。
其中,剛剛獲得春蘭杯冠軍的宋啓元九段的發言更是震驚全網。
他說,
十一歲入段,十三歲打破紀錄闖入三星杯十六強。
十五歲女子國手戰八連勝獲冠軍,十六歲圍棋名人賽再奪冠軍。
十七歲農心杯八強,十八歲代表國家參加運動會。
十九歲春蘭杯奪得亞軍。
她在圍棋的道路上已經走過十四年。
但她才十九歲,比我還小好幾個月。
因爲在十六歲時被世界冠軍打敗,你們便覺得能掩蓋她所有的光芒。
先問問自己,你們配嗎?
下面有人評論:不愧是小春一直以來的好隊友!不過只有我覺得他們倆真的很好磕嗎?
而宋啓元的回覆,將這條評論頂到了最上面:
——謝謝,我的確暗戀薛春七段。
看着這些內容,第一時間湧上徐晝心頭的,卻並不是憤怒。
他感到一陣茫然,甚至是無措。
他的乖囡長大了。
他其實很早就能想到。
但他總是想將她護在身後。
就像從前無數次那樣。
只是……就好像他無論如何阻止,她的身邊,也慢慢地,慢慢地,有了更多的人。
但他,絕不會放手。
徐晝的目光,有些貪戀地停留在對面的人的臉頰上。
他緩緩道:「只是一些熱搜,慌什麼。」
祕書擦了擦汗:「現在沒什麼人說薛小姐,但他們……他們都去陶小姐的賬號下罵了。」
「什麼意思?」聽到這句話,徐晝皺起眉。
「說是陶小姐沒有約束好粉絲,一直帶節奏什麼的……」祕書的聲音越來越低。
就在這時,身後的人羣忽然驚呼了一聲:
「陶小姐!」
徐晝隨着聲音轉過頭,正看見含着眼淚的陶珠瓔,咬着脣瓣看了他一眼,而後轉身跑開。
那眼角下的如同淚痣般的痕跡,又一次、無數次提醒他小時候的經歷。
「珠纓!」徐晝將手機遞還給祕書,「讓人撤了熱搜,什麼痕跡也別留,別管花多少錢。」
「是。」
還沒等祕書應聲完,他便已去追陶珠瓔了。
祕書張了張嘴,看向我,有些尷尬:「薛小姐,要不然你等一等陶小姐吧,待會一起回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我沒有再去看徐晝的背影。
只是那種心臟痠痛的感覺,當真只要不看,就也感受不到嗎?
「薛小姐,你、你這絕對是讓我爲難啊。」祕書慌忙開口,他可不敢就這麼讓薛小姐離開,不然到最後,被老闆罵的還是他,「您也是知道少爺的脾氣,我……」
我沉默片刻,緩緩道:「我知道了。」
-31-
在我無數次的幻想裏,我曾以爲,至少一剎那也好,徐晝也曾喜歡過我。
是三年前千里迢迢的雨夜,是三年沒有相見卻從未間斷的天氣,是溫柔地給我哼的蟲兒飛。
我以爲,哪怕只一瞬間,他也曾喜歡過我。
徐晝,曾經喜歡過薛春嗎?
在那場荒唐的遊戲中,在未見的三年中,他是否有過片刻的心動?
但現在我知道了——
「阿晝,你真的不喜歡小春嗎?」
是啜泣的聲音從半掩的房門中傳出來。
「珠纓。」徐晝微微頓了頓,沒有說話。
陶珠瓔緊緊抓着他的袖子:
「還是說,就像網上那些人說的一樣,你和她青梅竹馬,而我只是最可笑最可笑的小丑?」
徐晝輕聲道:「珠纓,你別激動。」
「我怎麼能不激動?怎麼能不?你是不是嫌棄我有精神病,所以你喜歡上了別人?可是阿晝,當初我是爲了幫你,我才被那個人關成了現在這樣啊!」陶珠瓔的聲音越來越大。
她的聲音中有惶恐有不安,甚至將自己最大的祕密都說了出來。
「你現在已經好了,你忘了嗎?醫生曾經和你說過的,說你已經痊……」
徐晝的話還沒說完,陶珠瓔已經打斷了他,她含着淚水說:
「阿晝,我們認識那麼那麼早,我和你和清見認識了那麼久。你不是和薛春青梅竹馬,你是和我青梅竹馬纔對!我待在國外那麼多年,就是想變得更好,更好才能……」
說到這裏,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欣喜地說道:「你小時候說過,會和我在一起的。」
「珠纓,那是小時候玩的遊戲。」
「那你和薛春又是什麼?你不是也玩了一場遊戲嗎?阿晝,你瞞不過我。你和我一樣,我們都有病,只有我們才能在一起。」
陶珠瓔的嗓音,又變得如同平常那般溫柔,
「你看見我眼角的傷了嗎?阿晝,你還記得那一天嗎?你的父母被那個人親手殺死,而那場遊戲,剩下的只有一個你。是我從窗外看見了你,是我救了你。」
那個小小的黑色的房屋,還有那人陰冷的笑。
他說,徐小少爺,我們來玩一場遊戲,名字叫躲貓貓。
即便最後徐晝被救出,即便這人已被判死刑,多少年午夜夢迴,他仍舊能想起那時候的記憶。
後來,他的伯父母成爲了父母,而救下他的小女孩變成了唯一的救贖。
只是他和陶珠瓔一樣,都病了。
這個病是什麼時候治好的呢?
陶珠瓔去了國外,而他……
遇見了薛春。
就像照料一個洋娃娃一樣,徐晝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這場所謂的「父女遊戲」裏去。
他闔上眼,手腕上的玄陰四象,冷得心顫。
「是你救了我,珠纓。」他緩緩道。
「阿晝,我不想離開你。」陶珠瓔伸出手,一點一點握住徐晝的手指,「你也不會拋棄我的,對不對?」
她的病和徐晝的一樣,早已不知何時,便被宣判了「痊癒」。
但是她是多麼努力地纔不讓徐晝忘記她,多麼努力地去支撐已經風雨垂危的陶家。
小時候的善良,是會爲了今後的貪婪報恩的。
長大後的陶珠瓔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
但是她也相信,自己是那個最適合徐家繼承人妻子的人。
陶珠瓔的確救過徐晝。
那個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也的確是在遊戲中迷失的小男孩的救贖。
一片靜默中,徐晝終於還是開了口。
他道:「我不會拋棄你。我會與你訂婚,珠纓。」
陶珠瓔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了笑意。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徐晝說:「阿晝,你不喜歡薛春,對不對?」
然後,那人是如何回答的?
我顫抖着脣瓣,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這句話。
「薛小姐……」身旁的祕書看看門後,又看看我。他顯然也沒想到會撞見這一幕,「要不我們還是去外面等吧。」
我怔怔地說:「不好意思,我去一趟……去一趟衛生間。」
不等祕書說話,我已轉過身,離開了這裏。
徐晝是怎麼說的?
徐晝說,相處多年,即便是寵物,也有情誼。
相處多年,即便是寵物,也有情誼。
我邊走邊笑,只是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滑落了下來。
但我早也該想清楚。
我的心中,自始至終將他當成除圍棋以外最重要的人。
只是我沒有想明白,我能夠主動選擇圍棋,卻無法選擇徐晝。
依賴變成暗戀,終究是我一個人的黃粱美夢。
而黃粱夢斷,我也該清醒了。
「相處多年。」我強忍着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這四個字。
是從六歲到十九歲。
「即便是寵物。」
當年徐晝初見我時,便已說,以後,你便是我的寵物了。
只是人怎麼能是寵物?我又怎麼可能是他的女兒?
脖子上徐晝的那枚古銅錢,涼得幾欲刺骨。
就像是這場遊戲,始於春天,也必將迎來冬天。
「也有情誼。」
是雨夜的櫻花和硬幣。
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是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
他會和陶小姐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所以薛春啊薛春,你也試試離開徐晝。
期限——
永遠。
-32-
十六歲的薛春和宋啓元只是朋友之誼。
十九歲的宋啓元始覺對薛春的歡喜。
作爲隊友與對手,薛春拿下了春蘭杯亞軍,而宋啓元奪得了冠軍。
而在二十一歲的應氏杯中,互爲最強大對手的兩人,也註定要相遇。
只是一場比賽的冠軍,永遠只有一位。
當我落定最後一顆黑棋,計時的秒針正好落在中央。
坐在對面的宋啓元合上雙眼,淡淡吐出三個字:
「我認輸。」
應氏杯的最後一戰五番棋,以三比二結束。
宋啓元率先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緊跟其後。
他微微一笑,就像是當年春蘭杯奪冠時一般。
「祝賀你,薛春九段。」
「奪得圍棋世界冠軍,七段直升九段。」我想到他當時說的話,也不由笑了,「我說過的,宋啓元九段,下次,一定贏你。」
宋啓元的眼神溫柔:「你值得這個冠軍。」
五番棋持續時間很長,我與宋啓元都有些疲憊。
他站在身邊問我比賽結束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愣了愣,而後輕聲道:「可能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對局室的門還沒有打開,宋啓元沉默片刻,突然低下頭:「你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徐家了吧?」
我抬起眼。
他眼裏的我很疲憊,只是在提到徐家的時候,眉眼總是落寞。
我無奈,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自十九歲那日以後,我便慢慢離開了徐家。
或許是祕書將我聽到的事情告訴了徐晝。
徐晝也沒有阻止我。
又或者,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就像從前一樣,徐晝或許還在想着,我會主動回去。
我不是沒有想過回去。
在訓練到極累、狀態不好連輸、自己給自己下了碗麪條過生日,又或者,是看着兩年前與徐晝的最後一條消息的時候。
老師是棋院裏對我最好的人。
宋啓元是我的好友,也是我最棒的對手。
但他們都和徐晝不一樣。
我有時恍恍惚惚地想着,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再沒有人會比徐晝對我更好。
所以徐晝篤定我會回去。
只是我再也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了。
門被打開,無數國內外的燈光,閃爍在眼前。
嘈雜的人聲、拍照聲此起彼伏。
在對局室對弈太長時間,這種強烈的光亮與聲響,使我下意識地側過頭,皺起了眉。
一抹陰影垂了下來——
原來是身旁的宋啓元抬起手,爲我擋住了一些光亮。
「謝謝。」我對他低聲說道。
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那就多考慮考慮我。」
我無奈,淺笑。
下一刻,不少麥克風伸在了我的面前。
「薛春九段,您此次應氏杯先後戰勝四人奪下金牌,拿下了鉅額獎金,請問有什麼想說的嗎?」
「這場比賽裏,您與宋啓元九段不分上下,但由於應氏杯獨特的時間規則,宋啓元九段最後一局判負,奪冠應氏杯後,薛春九段您是否有什麼話想對宋啓元九段說的嗎?」
這些記者大多問的都是同一類問題,我有些犯困地抬了抬眼睫,什麼也沒說。
卻在這時,其中一個麥克風,舉得高高的,幾乎砸到我的頭上。
我擋住了這個麥克風,有些慍怒:
「你……」
但舉起這個麥克風的人,卻先我一步開口道:
「薛春九段,聽聞您從小便由徐氏集團贊助,與徐氏集團繼承者關係匪淺。就在您今日奪冠應氏杯之時,徐氏集團宣佈了訂婚消息,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了說話的人。
戴着《明鏡週刊》的牌子。
是《明鏡週刊》的記者。
這家報刊我曾經聽徐晝無意識提起過,算是徐家產業的對家。
而他剛剛說,徐氏集團宣佈了訂婚消息。
能夠讓徐氏集團發佈消息的人,除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徐晝,還會有誰?
我不知道這個消息來得是遲是早。
明明早在兩年前,我就曾親耳聽徐晝說過。
但這個消息,我也想了整整兩年。
只是我自以爲再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能毫無波動。
果然還是有些高估自己。
我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心臟的主人無法控制心臟的跳動。
也是在聽到記者說出「訂婚消息」時,這顆心臟難以忍耐地猛烈跳動着。
一瞬間,酸澀的感覺從心臟一直蔓延喉嚨。
兼之數小時的對弈,現在的我,只覺得疲憊萬分。
而就在這一瞬間,這記者像是發現了什麼,又急衝衝地問道:
「薛春九段,您從小就和徐氏集團繼承者一同長大……」
是啊,一同長大。
那麼一同長大的人,會有什麼反應?
我看着他,突然開了口:「訂婚快樂。」
記者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連周圍的問話聲也都忽然間卡頓了一般,只剩下相機照相時的咔嚓聲。
白光閃爍間,我微微側過臉,對着鏡頭,認認真真地又說了一遍:
「訂婚快樂。」
徐晝,訂婚快樂。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會祝你,餘生幸福。
《明鏡週刊》將這句話放大,貼在了門戶網站上。
它的標題則是,青梅竹馬行至分道揚鑣。
看到這個標題的時候,徐晝正坐在窗邊。
他於晚間點了三柱香。
就像他從前每日早晨會做的那樣。
三柱香,天地人敬三清。
第一柱,戒心中慾望和雜念;第二柱,入冥想狀態;第三柱,破除迷霧,大徹大悟。
只是徐晝敬香十數年,從未有一日除雜念,破迷霧。
翻開幾頁的書卷攤在桌上,徐晝半闔着眼,忽然聽見門口腳步聲響起。
連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他下意識地開口問道:
「乖囡?」
門口那人躊躇片刻,敲門,出聲:「少爺,是我。」
祕書小心翼翼地推了門進來。
徐晝緩緩睜開眼,淡漠地看着他。
自從薛小姐離開,這些年,少爺的脾氣是越來越冷了。祕書嘆了口氣,現在要彙報的事情,要是少爺聽見了……
「薛小姐贏了五番棋,奪冠應氏杯。」被少爺安排着打聽薛小姐的事情之後,祕書覺得自己都越來越瞭解圍棋了,有些名詞他現在拈手即來。
徐晝一聲不吭。
線香的煙氣寥寥,綽約的五官,如同鬼魅一般。
他想聽的不是這個。
「少爺訂婚的消息,薛小姐也知道了。」
「有個徐氏對家的新聞記者和薛小姐說的。」
說到這裏,祕書頓了頓,他沒敢往下面說去。
但徐晝已緩緩睜開了眼,他的視線輕輕落在攤開的書頁上。
他伸出手,將這本書合起,便露出了放在下面的——
一本相冊。
「繼續說。」
徐晝開了口。
他翻開相冊的第一頁,那是十七歲的薛春在出戰農心杯以前,跟隨隊友一同去寺廟祈福。
照片上,少女嗪着淡淡的笑,側着頭與隊友說着什麼。
第二頁,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張照片。
在異國的薛春,有些手足無措地用蹩腳的語言和當地人溝通。
第三頁,薛春正在下棋,這時候的她是最認真的。
徐晝知道,一向如此。
從 H 國到 R 國,整整三年。
從春蘭杯到應氏杯,又整整兩年。
他一直在等,等自己的乖囡回來。
但他也絕不能容許她真正地逃走。
厚厚的一疊相冊,是薛春的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
另一邊的相冊,又是薛春的二十歲、二十一歲。
他沒有與她見面,卻又日日與她見面。
指尖劃過封膜的照片,徐晝的耳邊,傳來祕書支支吾吾的聲音:
「薛小姐,對着鏡頭說,祝您……」
他的眉間一蹙。
「祝您訂婚快樂。」
放在照片上的手指慢慢蜷縮起來。
肌膚下感受到的,是泛着微微冷意的照片。
徐晝抬起眼,於朦朧煙氣中,輕聲問道:「她只說了這一句?」
「是。」祕書點頭,「這家新聞的記者還把這句話刊登了,但部門已經及時撤了相關消息,也和明鏡週刊那裏聯繫了。」
他說了一番話,但徐晝好像沒聽見似的,重又問了一遍:
「薛春,她只說了一句,訂婚快樂?」
祕書嚥了口口水,回答:
「薛春九段不喜接受採訪,但這句話,的確是她,當着鏡頭,親口所說。」
「嘩啦——」
合上的書卷被擲在地上,煙霧因這動作也終於失了往日的平和。
徐晝緊緊抓着相冊,脣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但他的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冰冷。
「訂婚快樂?」
徐晝是賭了。
他在賭她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撫着手上的檀珠——
近些年來,徐晝的手上,除了那串已戴了二十多年的玄陰四象,又多了一串檀珠。
每日早晚,他又多添一根檀香。
檀香香氣馥郁,不比線香清淡。
因此,徐晝其實並不喜歡檀香。
但他卻生生忍了五年。
五年時間,五年檀香,兩年檀珠。
心緒不平不和,徐晝的臉色也日益蒼白。
「還有……」
祕書猶豫着。
「還有什麼?」
當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徐晝的眼睛有一剎那的發亮。
祕書掙扎半晌,還是遞上了原本藏在身後的東西——
一張卡和一枚紅線串起的銅錢。
耳鳴一片。
徐晝整個人都晃動了一下。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沒有去接這張卡和銅錢,而是竭力穩住心神,看向祕書。
「這是什麼。」
祕書張了張嘴:「少爺,這是薛小姐還給您的。」
徐晝想要站起身,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連站也站不穩。
他的手指緊緊抓住桌邊,而後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
這間陰暗的房間,陷入了黑夜一般的寂靜。
檀香與線香交織,濃郁的香氣讓人從頭到腳,都不自覺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半晌,那煙氣遮掩之後,徐晝含着笑意的聲音,緩緩響起:
「還?」
他好像在笑。
真的好想逃。祕書心裏這麼想,但仍是硬着頭皮說道:
「是,是薛小姐這麼說的。這張卡里,是她多年比賽取得的獎金,大部分都在裏面。這枚銅錢,薛小姐說,只是物歸原主。」
「她說謝謝徐氏二十一年以來的資助之情,今後之路,她會懷着感恩之心,獨自前行。」
他的話音剛落,那煙之後的人影便猛烈顫動了一下。
而後,是誰也沒有反應過來——
徐晝踉蹌着,幾乎是跪倒在地上,他猛地嘔吐起來。
「少爺!」
見到這幅景象,驚得祕書慌忙跑上前。
玉人一般的少爺,失了血色的臉與氣若游絲的呼吸。
但見着祕書過來,他又忽然抬起頭,顫着手指奪過祕書手裏的兩樣東西。
在祕書驚恐的眼神中,他面無表情地將卡生生折斷,又緊緊捏着那枚鍾馗祛五毒銅錢。
想扔,又不捨得扔。
這枚銅錢幾乎要被捏得陷進肉裏。
不肯低頭、不願服軟。
整整十五年。
他和她一同走過了十五年。
只是五年疏離——
「她人在哪。」徐晝沙啞着嗓音,抬起頭,緊緊盯着祕書。
「……聽說,走了。」
「走、了?」
「棋院的人說她想要獨自出去看看。」祕書的聲音越來越低,「還不知道去了哪裏。」
天地之大。
不過五年疏離。
五年而已。
她就想逃走了。
她想走。
可他偏偏不讓。
她是他親眼見着長大,是他的……
「是我的春天。」
「春天,逃走了。」
他喃喃着。
下一秒,徐晝的聲音,冷冷地在房間裏響起:
「找到她。」
「還有,那傢俬人報社,砸了。」
陶珠瓔說他有病,宋啓元說他發瘋。
是,他又犯了病,發了瘋——
從薛春離開的那一天開始。
-33-
——小春,那家《明鏡週刊》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聽聞是傢俬人報社,一夜之間連門都被砸了。只是報社社長並不追究,衆說紛紜。但我猜,這一定是徐晝的手筆。徐晝平日狂妄,但還算知禮,經過此事,我卻是不寒而慄,望你在外小心。
——徐晝此人實在可惡,棋院好不容易談成的廣告,他和徐氏集團倒好,硬是搶過去了!一次也就算了,數次皆是如此,可恨這又的確是公平交易,棋院有理也說不清。
——棋院樓下和樓旁的店都被人以高價盤下來了,重新開的餐廳和咖啡廳很不錯,只是我猜背後是徐晝。雖味道提升,但總覺得心裏不適。
——近日不常見徐晝,他很少在棋院附近晃悠。新聞報道上的徐氏集團倒是蒸蒸日上,但回想起上次見到徐晝,瘦得幾乎要脫了形,不復從前了。就連我心中看着,都覺得……哎。小春,現在你已遊至何處?
進入北城時,我想了想,還是報了個旅遊團。
旅遊團除去導遊和我,還有十幾個人加入。
他們大多也都是南城人,聽說冬日雪景,特地來北城遊玩的。
我坐在車上,看着報團的人員一個個上了車。
手機的屏幕亮了一下,原來是我剛回復過消息的老師。
他說北城天冷,要多添衣。
我應了一聲,關上手機,正要閉着眼休息一會,座位後面卻突然傳來了聲音:
「你好。」
我轉過頭,看見是個年齡差不多相近的女生。
「你好。」我也打了個招呼。
「你是不是就是薛春啊?」女生見到我,眼前一亮,壓低了聲音說,「那個下圍棋的薛春?」
我愣了一下,而後點頭。
「你太厲害了!不僅是國內第一的女棋手,是不是還是國內第一棋手啊?」
女生不太瞭解專業術語,但她很努力地在描述。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淡淡笑了笑。
女生不好意思地說:「等遊玩結束,可以麻煩你籤個名嗎?我平時不看圍棋,但真的很佩服你!」
「當然可以。」
聽到這句話,女生高興地連連道謝。
她後面還坐着一個人。
或許是因爲個子高,女生沒有擋住——
北城是很冷的天氣,但那人連羽絨服也沒穿,只單一件衛衣,帽子大得能遮住眼睛。
更別提這人還戴了一副寬大的黑框眼鏡和口罩。
倚在陰影中時,嚴實得一點肌膚都不露出來。
這打扮確實有些奇怪,我不免多看了幾眼。
但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那陰影中的人似乎輕輕晃動了一下,而後整個人更融入黑暗之中了。
那本來高高興興的女生也有些困惑,她側過頭,擋住了我看向後方的視線:
「薛春大師,怎麼了?」
我反應過來,微微笑着說:「沒什麼。不用叫我薛春大師,你叫我薛春就好。」
轉過頭後,我想了想,剛剛的行爲的確有些不太禮貌。
怎麼能那麼直盯盯地看着人家呢?
我輕輕嘆了口氣。
只是我總覺得,彷彿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但我所有的經歷中,又確實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北城的第一站是背靠雪山的滑雪場。
下了暖氣騰騰的大巴車,北城的天氣把我凍得幾乎是一個哆嗦。
太冷了。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找剛剛見到的那個人——
那人仍舊只穿了件衛衣,雖說脖子上多了條圍巾,但看着也並不保暖。
看他的個子和穿着,應該是個男生。
只是……就算是男生,看樣子也瘦得太過了。
他站得很後面,彷彿一陣冷風來,都能把他吹跑。
前方的導遊開始講注意點,我緩緩準過頭來。
「現在是旅遊淡季,這塊滑雪場地大人少,很值得遊玩……但要注意,雪山終究還是危險的,大家一定要記得安全第一。好了,現在就解散吧。」
大家雖說記得導遊的這番話,但畢竟北城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便也開開心心地去玩了。
我之前並沒有滑過雪,猶豫片刻後,還是選擇看看風景。
這片雪山的風景很好,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樹木,高低起伏地生長在山腰與山崖上。
現在的確是旅遊淡季,一大片場地,只有稀稀拉拉十多位遊客。
我一個人慢悠悠地逛了一會,正要返回,卻忽然聽到身後響起沙啞的嗓音:
「爲什麼不去滑雪?」
很沙啞的嗓音,雖說音量低沉,但吐字卻很清晰。
聽到這道聲音,我有些恍惚。
我轉過頭去,看見穿着衛衣的那人,正不近不遠地站在後面。
原來是他。
我微微皺起眉,禮貌而疏離地說:「不好意思,我不太會。」
風不知道從何處吹來。
又或者說,是突然起風了。
帶着雪花,風吹在人的臉上,有如刀割。
這人突然與我搭話,我實在沒明白爲什麼。
雖然的確是我剛開始不禮貌地盯着他看……
我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重又轉過身。
不過旁邊還有其他遊客,我倒是也不擔心,這個穿着奇怪的人會做什麼不好的事。
但或許剛剛的那陣風就是預警。
風雪突然大了起來。
我不適地眯了眯眼。
下一秒,有個人飛快地衝到了我的身邊。
「跑。」
是穿着衛衣的人。
我喫驚地看着他,風將他的帽子吹下,露出柔軟的黑色頭髮。
在這片明亮的世界裏,我幾乎能夠直接說出這個所謂陌生人的名字。
但是我發現我說不出口,嗓子酸澀得不知道是被什麼堵住了。
整個人都被他拉着跑,我只是緊緊地盯着身邊的這張臉。
手被握得好緊。
「轟——」
只是容不得我想太多,我聽見周圍的尖叫聲,但很快,這些尖叫聲便被雪崩的聲音覆蓋住了。
先是細微,而後便是轟然崩塌。
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雪崩。
一切都來得太快。
身旁的人緊緊握着我的手。
白色的世界裏,雪花如塵埃一般散落於每個人的身上。
一片、兩片、接着是一羣。
這些雪從高山上飛騰而下,轉眼吞沒一切。
我艱難地睜開雙眼,耳邊反反覆覆都是他的「跑」。
風雪席捲至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張了張嘴,喊出那個人的名字——
「徐晝。」
他的手好冷啊。
他變得這麼這麼瘦。
我根本沒有發現是他。
原來如同玉人般的徐小少爺,此時身形削瘦得宛如一副骨架。
但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就像是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
那時的我就在想,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好看的男孩子。
還是說……
這不是他。
他身上的線香味很淡,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檀香。
但在風將帽子吹下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我已經認出了他。
老師說他,瘦得幾乎要脫了形,不復從前。
他的嗓音也沙啞了不少。
而距離我應氏杯奪冠,他宣佈訂婚,也不過三個月而已。
短短三個月。
不過一瞬間,
鬆軟的雪,卻能夠成爲殺手。
暴雪止住,周圍一片寂靜,唯有風聲依舊。
不知何時,徐晝已將我整個人都擁在了懷中。
所以我聞見那馥郁的檀香。
他真的好瘦。
瘦得我的頭靠在徐晝的胸口時,能清晰地聽到那顆心臟的跳動。
他的一隻手攬着我的腰,一隻手護在我的臉旁。
我喊他,帶着能夠察覺的哭腔,我說,徐晝,徐晝,我來抱着你,你穿得太薄了。
但四周的雪將我們埋得那麼緊,他又抱我抱得那樣用力。
緩緩的,他的頭輕輕抵在我的額頭上。
「是我、是我,乖囡,別怕,我會保護你。」
徐晝的聲音是那麼輕,就和他的人一樣,彷彿會被冷風吹走。
我抬起頭,看見那雙淺淡的眼眸,裏面盛滿了我一人。
我還看見了……
「你流血了,徐晝。徐晝,怎麼辦,徐晝,你流血了,你被砸到哪裏了,你痛不痛。」
鮮血從他的後腦勺緩緩地流淌進脖子裏面。
徐晝的聲音,甚至帶着難以言說的寬慰。
「我不疼,你別怕。」
他忍着疼痛,在我的耳邊,輕聲哼起調子。
蟲兒飛,蟲兒飛。
我的眼淚滾在他的手上。
他緩緩睜開眼,說:「別哭,囡囡。」
「我已經不要你了,你爲什麼還要來?」我卻閉上眼,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眼中,全部全部,都是徐晝。
我咬着牙,哭着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爲什麼還要來?」
突如其來的沉默。
我掀了掀眼睫,淚珠滴落。
這出神的人,清醒過來,他淺淺笑着,一如往昔。
「原來你喜歡我。」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曾經的喜歡也是喜歡。」他執拗地湊到我的臉旁,有些喫力的,輕輕喘息,「乖囡,我很歡喜。」
「我的春天,我的小雀兒……」
「哪怕就在眼前,你不要逃得那麼遠,讓我看着,也好。」
我含着淚說:「做人不能那麼貪心,徐晝。貪心,會有報應。」
今日之事,是不是就是報應?
我不知道,徐晝也不知道。
「徐晝,你明明清楚,你在逼我。」
他的眼神中,是溫柔的笑意,淡淡的,沒有說話。
「你用我們認識的十五年逼我,用陶珠瓔逼我……」
他要我回到他的身邊。
不論是十五年的陪伴,還是與他訂婚的陶珠瓔。
當我想明白這一點之後,我無力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珠纓曾經救過我。」徐晝終於開口,他的聲音含着淡淡的笑意,「我也的確以爲,這輩子我會同她一樣,彼此生了病,走過一生。可是乖囡,你爲什麼要來呢?你讓我變得這麼貪心。」
六歲的失去了父母的小女孩,怯怯地看着他。
他的心忽然便軟了。
而徐晝的銅雀春深,金屋藏春,憑藉的,也從來都是……
薛春本身。
喜歡說出來有多簡單,喜歡說出來有多難?
徐晝的半生,想要的,不需要他說,他都能得到。
所以他不會說喜歡,不會說想要。
除了薛春。
他用青梅竹馬的十五年編織網,想要將這春天緊緊握在手中。
可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感情,也低估了自己的乖囡——
她是真的會逃。
是真的會說再見,再也不見。
是真的會永永遠遠地離開自己。
而只要一想到這點,徐晝便瘋了。
他曾以爲陶珠瓔是他的救贖。
但在那兩年間,在那三個月裏,他反反覆覆點燃檀香,這才驚覺那是「救」。
他的救贖,始於要遠遠逃離的那個人。
「薛春,你忘不掉我。」他的嘆息中,是滿足,是笑意。
風雪漫天。
不遠處響起救援隊的聲音。
「我不會再喜歡你。」
我顫抖着脣瓣,一字一句地說。
但徐晝只是淺笑,他將我擁得更緊,而後緩緩闔上眼。
他說,我愛你,乖囡。
他會等。
只要她忘記不了他。
他便會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
-34-
春轉夏的時候多雨。
我收好了書本,宣佈下課。
青澀的少年被同伴推攘着上前,他支支吾吾地問我:「老師,你現在是不是還沒有男朋友?」
我眨了眨眼,有些愣住。
「我今年已經十八了,我從五歲入段那年就聽過您打破三星杯記錄。」
或許是因爲害羞,他的語速很快,「我雖然還沒有拿到世界冠軍,但我一定會向您學習,所以您、您如果沒有男朋友……」
「宋啓元九段還沒追到老師呢!你纔多大!」
說話的是少年的朋友,他嘻嘻笑了聲,湊到我的身前:「老師,你說對吧!」
「十八歲,陸言六段,我會超過宋啓元九段的!」
少年慌忙開口,他緊張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腦袋:「小小年紀,都在想些什麼。」
「聽說宋啓元九段也是在十九歲和您表白的!」他的臉羞得通紅。
那已經是……
六年前的事了吧?
「等你什麼時候超過宋啓元,或許我能考慮考慮。」
我輕輕咳嗽一聲。
少年的雙眼頓時亮了:「老師,我一定會超過宋啓元的!」
「咳咳——」
門口傳來更響的咳嗽聲。
我轉過頭,宋啓元正站在門邊,微微挑了挑眉。
「連他們都知道我追你追這麼久了。」走在我身邊的宋啓元有些無奈。
我笑着說:「我覺得我們還是隻能做朋友。」
行至樓梯下,宋啓元搖了搖頭:「又被拒絕一次。」
「那你等着,過不久就是 LG 杯,你可能還會被我打敗一次。」我認真說道。
外面好像下雨了,宋啓元撐開傘,對我說:「我送你吧。」
「不用。」我從包中取出傘,「我今天看了天氣預報,特意帶了傘來。」
宋啓元先出門,但他突然站在原地,似乎是看到了什麼。
我撐開傘,走出去。
細雨瀰瀰,春天的晚桃開得很是香甜。
路上人來人往,街邊種植的桃花,便綻放得更爲慵懶。
只是小雨愁人,大多都匆匆忙忙離開。
但這樣的時節,卻仍有人靜靜地立在樹下,持着竹傘。
他抬起頭,似乎是在看被雨水打落下來的桃花。
聽見腳步聲,他微微轉過頭來,看我。
青色的衣,黑色的發。
我說過我不會再喜歡他。
而他說他會一直等。
他的銅雀臺沒有困住春天,反而自己深陷其中。
我撐着自己的傘,收回視線,向着人羣中走去。
那人竹傘輕側,與桃花一同,跟在其後。
街聲喧鬧,人聲嘈雜。
六歲、十六歲時覺得高高在上如天仙玉人般的人,
在二十六歲時,卻早已因我,
被困人間。
35(楚清見番外:年少時的月光)
南城徐楚兩家,是近百年的舊相識。
只是隨着徐家勢力日益壯大,楚家也逐漸沒落下來。
這一點,早在我能記事的時候便常常聽聞。
但即便如此,想要討好楚家的人也數不勝數。
這些人嘴上將楚家和徐家並列,但心底卻並不這麼想。
所以自我小時起,長輩們便在我的身上投注了大量的心血。
而與我相對照的,便是徐家的徐晝。
徐家人丁並不興旺。
徐爺爺膝下只有一位徐叔叔——
他是下一任的徐氏繼承人。
在這個環境中出生的徐晝,可謂是嬌生慣養,生就一副古怪的脾氣。
不過那已經是五歲之前的事了。
那時候的徐晝雖說已經性情古怪,讓人很是討厭。
但經過那件事之後,原本還算小孩脾氣的徐晝,卻是真正地變了。
我再見到徐晝的時候,那件事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整個病房的門窗都緊緊關着,一絲光亮都沒有透出。
在我來之前,長輩便已經千萬叮囑,小心徐晝的情緒,要好好照顧他。
打開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什麼東西便突然砸到了門口。
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撲進身後父親的懷裏。
他彎下腰,安撫我,說是徐晝不開心而已,你別害怕。
陰暗的病房,我縮在父親的懷中,看見背對着所有人的身影。
那的確是徐晝的身形。
只是……
從前的徐晝有多高傲。
現在的徐晝……
「別怕,清見。你可是徐晝的好朋友呀,他現在這麼傷心,你是不是得去安慰安慰他?」
這麼說着的父親,面容上的神情,卻是含着一絲笑意的。
我似乎明白他爲什麼會有這樣古怪的神情。
在這次的綁架中,徐晝的父母都出事了。
失去了下任繼承人的徐家,是否會和楚家一樣,漸漸走向沒落呢?
但小時候的我終於還是想不清楚。
我在這樣的神情與氛圍中嚇得嚎啕大哭。
最後,這間陰沉的房間中,走進去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
一個小女孩。
她姓陶。
五歲是徐晝認識陶珠瓔的一年。
也是我認識陶珠瓔的第一年。
有見過天使嗎?
在我看來,珠纓就是這樣的天使。
是路過的她救下了徐晝。
在她的身上,似乎能夠用任何美好的形容詞去修飾。
她是漂亮的,是我見過的,除了徐晝以外,長得最好看的人。
穿着粉色裙子時的珠纓,整個人都像是我曾經養過的那株花。
我記不得是什麼花了。
但那輕盈動人的姿態,從小到大,我都一直沒有忘記過。
而珠纓,便是這樣的美麗。
她在我的眼裏,是會閃閃發光的人。
直到長大後許多許多年,我看向珠纓的時候,仍舊能夠想起,病房裏,珠纓給徐晝跳舞的那個下午。
窗簾微微拉着,我坐在一邊,看着她旋轉着、旋轉着。
裙襬如同溫柔的雲朵般飄逸。
在那個時候,即便是那麼壞脾氣的徐晝,在她的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
自從徐家父母去世後,只有在陶珠瓔的面前,徐晝纔會偶爾露出笑臉。
我、徐晝、珠纓,幾乎是共同度過了一年。
孩子時期霸道的脾氣,我纏着珠纓,珠纓卻是喜歡陪着徐晝。
但這一天並沒有持續太久,珠纓的神色日益蒼白,聽人說,她那日也受了驚嚇。
那日受傷後留下的眼角的痣,就像是一個回憶的觸發點。
無論是珠纓,還是徐晝,都會想起那天的所有。
因此,在某一天,珠纓出國了。
她離開的那天,徐晝一如既往的沉默。
只有我去送了珠纓。
她含着眼淚,問我:「阿晝呢?阿晝爲什麼沒來送我呀?」
聲音那麼那麼軟。
「我會經常去看你的。」
「拉鉤嗎?」她漾出一抹笑。
「拉鉤。」
我遵守着約定,時不時地飛去國外探望珠纓。
父親爲此還大怒,他說,這是徐家欠下的人情,你湊什麼熱鬧?
陶家獲得了錢、地位。
他們終於還是看不下去精神日益衰敗的女孩,將她接走調養——
不論從哪個方面,楚家已經爲他們的好心,得到了遠遠超出預想的東西。
很久很久以後我曾想過,如果所有的野心都停在出國的那一年,如果珠纓仍舊是當年的小天使,會不會與她攜手共度一生的,便能是我?
但我不是徐晝,我想不到那麼久遠的事情。
也是在珠纓離開的第二年,徐家別墅住進了薛春。
她是報紙上一鳴驚人、年僅六歲的圍棋天才。
但在一場車禍中,她的父母去世。
徐家資助了這個女孩的未來。
同樣,就像是慣用的手段一般。
他們像是把女孩「買」了下來,想要送給徐家最受寵的徐小少爺當做「禮物」——
名爲同齡人的陪伴。
我相信,在剛開始,徐晝也是Ṫũ̂⁰這麼想的。
我曾經問過他:「徐爺爺給你找了一對父母以後,是想給你再找個妹妹嗎?」
眉眼如玉的小男孩,冷冷地看着我,有些驚訝,卻含笑,緩緩問道:「什麼啊,這個野丫頭怎麼配做我妹妹啊?」
他的眼中閃爍着我看不懂的光芒:「養寵物有什麼意思啊,楚清見,要不要我養個人給你看看?就把她——當做我的女兒。」
是寵物。
是洋娃娃。
他將一切關係都看得冷漠。
畢竟,徐晝一向是自私的。
而他擁有的一切,也允許他的自私。
他天資聰穎,我萬望不能及,心思深沉之處,又令人心生厭惡。
但學會隱藏之後,在外人面前,徐晝表現得儀態端莊、謙謙有禮。
真是令人噁心。
我不稀罕這段所謂的友情。
但徐楚兩家的關係,卻又讓我不得不維繫這一段「友情」。
也是從那天起,我就在心底想着,徐晝,總有一天,你會爲你的自大與狂妄付出代價。
可是我漸漸看不懂他和薛春了。
徐晝一向是會很多東西的。
但這並不代表,他會給小女孩扎頭髮、挑衣服、收拾行李。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徐晝。
那是薛春來到徐家後第一次外出比賽。
我看着徐晝親手給薛春收拾好行李。
薛春披着頭髮,乖乖地等在一邊看棋譜。
劉媽在旁邊問:「薛小姐,我幫你扎頭髮吧?」
薛春乖乖地點一點頭。
但劉媽還沒動手,徐晝就已經抬起頭來。
他的眼神很冷。
冷得厭惡的感覺。
那時的劉媽剛來徐家別墅。
而徐晝似乎已將薛春當做自己的私有物。
「薛春,我和你說過什麼?」
徐晝將箱子合上。
看棋譜的薛春沒反應過來,她抬頭,有些迷茫。
「別讓陌生人碰你。」
簡直是有病。我在旁邊看着,心中如是想道。
長大的徐晝越來越像個正常人了。
但我知道,他也越來越會犯病了。
我照舊飛去國外看珠纓。
她的神色本一天好過一天,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當看到那些從國內寄來,來自徐晝的信時,珠纓的神情越來越落寞了。
終於有一天,她在我的面前哭了。
「清見,你說阿晝是不是忘記我了?」
她攤開那些信。
這些信,來自徐晝。
信紙上的字數很短。
但或許連寫信的人自己都沒發現,在那短短的幾句問候中,他無意提到過幾次「薛春」這個名字。
我知道徐晝一開始將薛春當做「寵物」,又或者是那極爲可笑的「女兒」。
但我也曾經見過十一歲薛春在北城定段迷路的那年,幾乎急瘋了的徐晝。
時至現在,就連我也不明白,徐晝對薛春,到底是什麼情感。
但毫無疑問,徐晝一直將她當做自己的掌中之物。
然而,徐晝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有想過珠纓嗎?
還是說,他自以爲自己能夠同時擁有珠纓和薛春呢?
這世間的一切都無厘頭。
就像我陪伴了珠纓那麼多年,但都抵不過徐晝。
就像徐家明明已還了陶家當年的那份恩情,但陶家卻從此會將徐家當做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只是陶家和珠纓,畢竟是不同的。
從長輩那裏聽聞陶家貪婪的嘴臉之後,我下意識地將陶家與珠纓分開了。
所以當珠纓說她準備回國的時候,我動搖了。
「清見,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她笑顏如花,一如初見。
拉鉤的兩根手指,也像是五歲那年我向她保證一般。
午後在病房翩翩起舞的女孩子,是粉色的美麗的蝴蝶。
從五歲那年起,我便一直小心地將其珍藏在手掌心裏。
而爲了保護這隻美麗而脆弱的蝴蝶,我也必須付出一些什麼。
對珠纓,即便是我自己,我都分不清到底是什麼感情。
我可以不和珠纓在一起。
但徐晝,絕不能拖着珠纓的同時,又對薛春產生感情。
就像小時候想的那樣,我一直堅信,徐晝這樣狂妄而自大的人,總有一天,會付出代價。
銅雀春深、金屋藏嬌。
徐晝手中養成的小雀兒,卻不知何時,想要慢慢飛出掌心。
薛春十八歲那年仍長久地獨自待在 H 國。
她只有偶爾會回到國內比賽。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會回徐家別墅。
那天,她難得回國在北城準備比賽。
與我在酒店相遇的時候,薛春停下腳步,有些遲疑。
我看向她,微笑:「好久不見,薛春。」
「好久不見。」
準備比賽是一件很疲憊的事情。
薛春困得睜不開眼來,但她還是強撐着,和我淡淡打了聲招呼。
「你很久沒見過徐晝了吧?」
「嗯……」
她掀了睫毛,看着我,像是想問什麼,但終歸什麼都沒問。
「眼睛都睜不開,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我嗤笑一聲。
「楚清見。」
她搖了搖頭,像是做夢一般,聲音很輕,
「我好像聞到了徐晝的線香味, 你現在也喜歡點香了嗎?」
怎麼可能。
我看着她如在夢中般開了房門進去。
身邊喜歡點香的, 只有徐晝一個。
「她回房間了。」
「哪裏看到的。」
「我們一個酒店。」我挑了挑眉, 看着坐在沙發前的徐晝。
他翻着相冊,神情很淡漠。
相冊裏的照片, 是薛春。
「你是不是有病啊?」我皺眉。
他站起身,合上相冊,遞給身後的助理,又看向我:
「楚清見, 我和你說過, 少和薛春接觸。」
他轉身, 背對着我,黑髮在光下盈盈。
我站定, 看着, 突然開口:
「我說, 徐晝。兩年前你突然染了紅頭髮,不會是因爲我說過的那句話吧?」
徐晝開房門的手頓了頓, 但他沒有回頭, 也什麼都沒說, 便離開了。
兩年前薛春第二次參加三星杯前,我曾開玩笑地對徐晝說, 人家父母,孩子高考前還穿紅色的衣服呢,你呢?要不要去染個紅色頭髮?
可是紅色終究褪去。
徐晝也再沒有染過紅色。
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想明白了什麼。
我抬起頭,跟着徐晝出門。
他走得很快,路線卻很眼熟。
是薛春房間的路。
這個神經病, 果然早就知道了薛春會在這家酒店比賽。
我氣喘吁吁地繞過走廊,抬頭,終於看見徐晝的背影。
剛想喊他。
但一抹淡淡的紅色卻忽然出現在了他的懷裏——
那是圍巾。
是誰的圍巾?
不過, 還會有誰的圍巾?
不知怎麼出了門的薛春, 一頭扎進了徐晝的懷裏。
而徐晝, 就站在那裏,輕輕地拍着懷裏少女的背。
他好像在說什麼, 又像是在輕哼着什麼。
露出的側臉,靜謐而溫和。
在珠纓面前的徐晝,會露出笑臉。
但在薛春面前的徐晝, 會露出自己的心。
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纔會顯得平和安寧。
「聽說薛小姐最近會喫安眠藥,氣得少爺都睡不着。」
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的助理輕輕嘆了口氣, 搖頭。
我只是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徐晝。
他說過,那是他的掌中之物。
但在我看來,他想要困住的這隻小雀兒, 早就可以飛離。
現在的掌中之物,卻已變成了這原本高高在上的徐小少爺。
他意識到了嗎?
看似溫吞柔順的薛春,卻永遠自由。
看似高高在上的徐晝, 卻終墜人間。
至於我。
窗外斜來花枝, 初春尚冷,顫抖着翅膀的蝴蝶,美麗而脆弱。
我伸出手, 想要輕輕握住那隻蝴蝶。
但蝴蝶扇動了一下雙翼,輕飄飄地,終於還是從指尖掠過。
人終有畢生所得不到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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