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難爲

我和沈昭同時重生。
前世,我是他後孃,含辛茹苦供他讀書,看他平步青雲,位極人臣。
這一次,沈家來提親時,沈昭卻搶先拒絕。
「我不喜歡這個女人,父親,不許你娶她。」
我心中失落無比。
原來,上一世的母慈子孝,只是我一廂情願。
也好,不用教養孩子,我還落得清閒。
後來,我接下旁人的婚書。
沈昭紅着眼,單薄的身軀擋在花轎前。
「林月容,你爲什麼總想着嫁別人?」
「不能看看我嗎?」

-1-
我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際,沈昭跪在牀前,握着我的手,哭得十分傷心。
「容姨,這是聖上賞賜的百年山參,你乖乖把藥湯喝了,很快就能好的。」
玉白色的瓷碗遞到嘴邊,我無力地擺擺手。
「昭兒,別浪費好東西了。」
「我的身體,我自己有數。」
我得的本來就是不治之症,若非沈昭不擇手段,流水式的名貴湯藥往我屋裏送,又強令幾個太醫日夜守着,我早就沒命了。
現在能多活兩年,已經感到心滿意足。
我顫抖着伸手,去摸沈昭的鬢髮。
「昭哥兒,這一世能嫁進沈家,我很知足。」
「只有一樣,你拖到如今都未娶親,我死後,沒有顏面去見你父親啊。」
沈昭紅着眼抬頭,薄脣緊抿,眼神悲痛絕望之餘,隱隱有幾分憤怒。
「容——」
沈昭嗓音嘶啞,哽咽片刻,別開臉去。
「林月容,我不會娶妻的。」
我知道他在生氣。
沈昭素來敬重我,每次只在這個問題上同我鬧彆扭,我一逼他成親,他就氣得連名帶姓地喊我。
我扯了扯脣角。
「堂堂一品國公,還同娘置氣呢?」
這話一出,沈昭的神色又是一變。
漆黑的瞳眸濃墨翻滾,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見他這樣,嘆口氣,哀求道:
「昭哥兒,你喚我一聲娘好不好?」
他以前都喊不出口。
我是沈昭的後孃,只比他大了八歲。
剛嫁進來時,我十七年華,沈昭才九歲,是個被寵壞的小少爺。
沈昭母親生他時難產去世,他爹一直在邊關從軍,沈昭是由祖母撫養長大的。
沈老夫人憐惜他,未免多有驕縱,養得他一身紈絝脾氣。
整日帶着小廝們,走馬遊街,鬥雞走狗,書也不肯念,稍微罵幾句,就抱着腦袋裝病。
我嫁過來之後,花費許多力氣,才慢慢把他引向正道。

-2-
最初幾年,兩人每天鬥法,沈昭心中恨我,別說一句容姨了,連名字都不肯叫。
總是喊我「那個誰。」
「那個誰,你今日給我選的衣裳十分難看,本少爺穿出去還不叫人笑死?我不去上學了。」
「那個誰,你做的雞湯難喝得要命,餵狗都不要,以後別端來了。」
再後來,沈父戰死邊關,還被人彈劾冒功貪進,才導致的兵敗。
沈家被抄,沈老夫人當夜就氣急攻心,吐血身亡。
我一個人帶着沈昭,過了幾年十分艱難的日子。
也是那幾年,兩人的關係纔開始逐漸改善。
沈昭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我拼命勞作,沒日沒夜地幹繡活,賺銀子給他讀書。
沈昭也不負衆望,考上秀才、舉人、進士,憑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做到大理寺卿。
如今,更是獲封國公,成爲權傾朝野的一品大員。
官做得大了,沈昭氣勢更加冷峻,往那一站,不怒自威,滿府的丫頭護衛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別說他們了,連我有時候看見,都冷不丁心裏發怵。
現在,也就是仗着自己要死了,纔敢壯着膽子,逼他喊一聲娘。
可惜到底沒能如願。
意識飄散之際,我只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喊:
「林月容——」
「林月容,月容,快醒醒!」
「都什麼時辰了,還在這裏睡懶覺呢!」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入眼的,是一頂陌生又熟悉的鵝黃色紗帳。
這樣鮮嫩的顏色,只有在我出嫁前做姑娘時,纔會用到。
我娘坐在牀邊,一臉恨鐵不成鋼,用手戳我腦門。
「沈將軍帶他家的小公子來相看了,你還不抓緊準備!」

-3-
好一會我才明白過來,我竟然重生了。
昭平三十年,我十七歲,年初,剛被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謝雲川退掉婚事。
謝雲川愛上一個花船的歌女,不惜同家族鬧翻,也要娶她爲妻。
分明是謝家有錯,可這世道,總是待女子格外嚴苛。
這樁事傳來傳去,大家不說謝雲川負心薄倖,反倒議論我,堂堂富商林家的閨女,容貌家世都上佳,謝雲川卻寧可選一個歌女。
難道我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隱疾?
也許不能生育,也許,賢良淑德都是裝的,私下裏,跋扈兇蠻,喝酒賭錢都來啊。
一來二去,我的名聲就壞了。
這一年,我娘心裏憋着一股氣,到處給我相看,想找一戶比謝家更好的人家,打他們的臉。
可效果卻適得其反。
別人說,十七歲也不大,要不是真有毛病,怎麼會被謝家退掉之後,急成這樣啊。
林家閨女肯定有問題,娶不得。
直到十一月初九,沈將軍告假回鄉,放出話來,說要娶一個續絃。
徽ťú⁷縣是個小縣城,地方不大,沒什麼顯赫的門閥士族。
除了縣太爺,大家認識的最大的官,就是瀋海將軍。
他官拜四品武職,雖然常年鎮守邊關,鮮少回家,但誰也不敢輕視沈家。
因爲當初永王殿下巡守邊關時,沈將軍救過他的命。
沈少爺玩的用的,都是京裏賞賜的最時新的好東西,縣城裏的人,別說見了,聽都沒聽過。
況且,沈將軍年歲也不大,今年才三十不到,長得高大威嚴,儀表堂堂。
一聽說他要娶續絃,媒人們蜂擁而至,差點踏破沈家門檻。

-4-
旁人不明白情況,我心裏卻是一清二楚。
瀋海並不是真心想娶妻,他在邊關,早有一個貼心的侍妾,兩人情投意合,同真夫妻沒什麼區別。
只是,那女子是個寡婦,曾經嫁過一回,生孩子時傷到根基,日後再不能生育了。
瀋海並不介意。
「她寡婦,我鰥夫,我倆門當戶對,天生一對。」
沈老夫人氣得要上吊。
「門當戶對是這麼用的?你堂堂四品將軍,她一個賣燒餅的小攤販,配個雞毛!」
「你敢娶她,我馬上一頭撞死在你眼前!」
瀋海無奈,但也犯了犟脾氣,堅持不肯再娶。
那女子也不介意這些外在的東西,早早搬進他府裏,兩人關起門來,開開心心過日子。
他們遠在邊關,沈老夫人的手夠不着,恨得牙癢癢,卻毫無辦法。
直到現在,眼看沈昭被自己溺愛得不成樣子,沈老夫人才肯退一步,提出要瀋海娶個媳婦進來,留在徽縣教養孩子,侍奉婆母。
瀋海每年必須回家一趟,但其餘時間,他可以和那燒餅女待在邊關,兩人雙宿雙飛,她也管不着。
瀋海應了。
他是個耿直剛介的性格。
我還記得,我們洞房花燭那天,瀋海掀開我的蓋頭,情不自禁「哇」了一聲。
「林姑娘,你這樣年輕貌美,配我一個糟老頭子真是可惜了。」
我紅着臉抬頭。
龍鳳燭映照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龐,眉飛入鬢,氣宇軒昂。
瀋海長得出人意料的年輕俊朗,我臉更紅,不敢再抬頭看他。
「將軍才二十八歲的年紀,風華正茂,哪裏老了?」
瀋海笑着搖頭。
「兒子都九歲,再過幾年,我也是當祖父的年齡了,不敢耽誤林姑娘。」
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封休書遞過來。

-5-
瀋海說,他另有心上人,娶我,只不過是沈老夫人需要一個兒媳,沈昭需要一個母親。
「等熬過幾年,沈昭大一些,我會再給姑娘找一門上好的親事。」
跟休書一起遞過來的,還有一張數額驚人的銀票,算是對我這幾年青春的補償。
我心中十分失望。
我當時只有十七歲,和所有年輕女子一樣,對自己未來的婚姻生活有無盡的期望和嚮往。
何況,瀋海長得好,氣度也好,我一看,心裏就生出幾分傾慕之情。
結果,這竟是一段有名無實的婚事。
我強忍着眼淚。
「你爲何不早點告訴我?」
瀋海驚訝。
「媒人沒同你說過嗎?我給了他六百兩謝媒錢,下聘前特意叫他——」
看着我落淚抽泣,瀋海苦笑。
「瞧我這事給辦的,哎——」
其實我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他。
給我們保媒的,是我大伯。
這錢是他收的,其中隱情,他刻意隱瞞,並沒有告訴我。
若不是瀋海在洞房夜特意重提一遍,只怕我要一直被矇在鼓裏。
我頓感人生灰暗,瀋海沉默着,把銀子又加了一倍。
「這件事是我沒辦地道,林姑娘,你要是現在就離開沈府,我也無話可說。」
我腦子亂成一片。
「我再想想,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瀋海在家待了短短五日,就奔赴邊關。
我愁腸百結,每天都陷在離不離的煩惱中。
可很快,我就不煩了。

-6-
參加縣太爺家宴時,我偶遇謝雲川的母親。
謝母怕兒子被人說嘴,不遺餘力要把退婚的錯推在我身上。
她拉着一羣貴婦,閒言碎語剛說了幾句,沈母就舉着巴掌衝上去了。
噼裏啪啦一頓狂扇,放炮仗似的。
「我兒媳堂堂四品夫人,也是你們這羣賤婦能品頭論足的?」
最後,幾人被打一頓,還全都給我下跪道歉。
可以說,那幾年,除了沒有夫君陪伴,我的生活十分完美。
我們林家畢竟是商戶,雖然有點小錢,但當今朝廷對商戶限制很嚴格,許多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
譬如,商戶只能穿絹、布,禁止用綾羅綢緞,違者杖五十。
禁用珠翠,銀飾限重三兩以下。
平常出行,也只能坐驢車,不能坐馬車。
現在當了將軍夫人,我的生活水準上了好幾個臺階,在徽縣幾乎能橫着走。
婆母性格又極爲寬厚,不用我請安伺候,我經常睡到日上三竿,日子比在孃家還舒服幾分。
這樣一比起來,沒有男人,似乎根本不算什麼。
於是我安心留在沈家,一待就是五年,直到沈家出事。
婆母臨死前握着我的手,叫我照顧好沈昭。
這幾年,沈家人都待我極好,我自然不能忘恩負義。
沈昭當時狀態很差,整日渾渾噩噩躺在牀上,米漿灌下去,連吞都不肯吞。
他才十四歲,前半程順風順水,錦繡燦爛,乍然遭此鉅變,竟有了輕生的念頭。
我握住他的手,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阿昭,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啊。」
「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阿昭,我永遠是你的家人。」

-7-
母親用力拉我。
「這沈家真是把那小公子寵得沒邊了,當老子的娶親,要兒子點頭。」
「說是沈公子認可之後,他們才能下聘呢,月容,你快起來梳妝打扮啊。」
「也不知道,九歲的小孩喜歡什麼樣的,娘給你拿套粉色的裙子?」
我笑起來。
「不用啦,娘,不管我穿什麼,阿昭都會喜歡我的。」
前世,婆母告訴我,相中我的,並不是瀋海,而是沈昭。
當初她也如這次一般,聲勢浩大,在各色閨秀中挑挑揀揀,沈昭對誰都不滿意。
他躲在屏風後面,看見我之後,才撇着嘴,勉強點點頭。
「就她吧。」
「傻里傻氣,一看就好對付!」
這次,不知出了什麼變故,沈家不在家裏挑選,沈昭也不用躲在屏風後面,光明正大跟着他爹來了。
我隨意選了一套湖藍色的細布棉裙,提着裙襬,匆匆往外跑。
裙裾飛揚,我心頭一片火熱。
我都快忘了,九歲的沈昭長什麼樣。
依稀記得,模樣極爲出衆,五官靈動,一看就冰雪聰明,難怪以後能考上探花呢。
我娘氣喘吁吁跟在後面。
「我還以爲你不太想嫁呢,現在急什麼?」
院子裏的梧桐落了滿地金黃,踩着沙沙作響的枝葉,我放慢腳步,嘴角情不自禁彎起。
「沈家那麼好,我當然想嫁了。」
前世,我嫁給瀋海,也就抄家那陣子,短暫地辛苦了幾年。
後來,沈昭出息以後,待我極好極好,可以說,讓我享盡榮華富貴。
我年歲大了,對情愛一事早就已經看開。
縱觀周圍的親朋好友,有那年少夫妻恩愛的,也會反目成仇。任你美色動人,年老色衰後,也相看兩厭,形同陌路。
更不用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孩子教養,婆婆磋磨,一大堆雞毛蒜皮的瑣事。
活了四十多個年頭,我實在看不見,一樁讓我羨慕的婚姻。
反倒是我,誰見了我,不感嘆一聲命好。
一輩子被沈昭敬着護着,沒受過半點氣。
這樣好的日子,重來一遍,我自然是願意的。

-8-
走到廳堂門口,我放慢腳步,聽見裏頭傳來婆母熟悉的洪亮嗓音。
「這是我家孫兒,單名一個昭字。」
我爹驚歎。
「嚯,沈公子長得真是一表人才,小小年紀,氣度竟如此不凡!」
我笑着跨步進去。
「見過沈老夫人,沈將軍。」
我規規矩矩行禮,可視線,從頭到尾,只落在沈昭一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寶藍色的錦袍,五官稚氣未脫,眉骨卻已經有了刀裁的雛形。完全不難想象出,成人之後,該是何等俊美如玉。
我心中湧上一腔慈愛之情,恨不能走上前去,揉他的腦袋。
沈昭卻後退一步,神情淡淡,抬眸看我。
眼中是極爲強烈的厭惡之色。
「這就是那位林姑娘?」
「我不喜歡她,父親,你絕不能娶她!」
心口像捱了一拳,又痛又悶。
我呆愣在原地,眼眶情不自禁泛紅。
我和沈昭,朝夕相處二十多年,我太瞭解他了。
年輕的沈昭,性子和婆母像了個十成十,一點不順心便大喊大叫,做事風風火火,毛毛躁躁。
後來的沈昭,喜怒不形於色,即便發脾氣,眉眼都是淡淡的,就是他現在這副表情。
即便後面一句話,他刻意提高了音量,但我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幼年的沈昭。
他和我一樣,活過一世。
我還記得,沈昭獲封國公那日,聖上賜宴,他喝得酩酊大醉。
回來後,頭一次失態地抱住我。
「林月容,我給你請了超品誥命,除了皇家,你就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你開心嗎?」
我眼含熱淚。
「阿昭,多謝你。」
「若是你爹在天有靈,不知道該有多替你驕傲。」
懷裏的身軀瞬間僵硬。
沈昭沉默片刻,慢慢推開我。
「到現在,你還是忘不了他?」
我大力點頭。
人家的兒子養我到現在,給我這潑天富貴,我能忘嗎?
做人不能忘本啊。
「阿昭,能嫁進沈家,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是有來世,咱們還當一家人,好嗎?」
沈昭眸色沉沉,良久之後,耳旁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好啊。」

-9-
眼前這個滿眼憎惡的九歲少年。
他是我的阿昭。
那個陪我過了半輩子,還許我來世的阿昭。
爲什麼現在,他說不願意了?
心臟都疼得絞在一起,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咬緊嘴脣,眼淚洶湧而下。
沈昭眉頭皺緊,手掌微微往前探出,又控制着立刻收回去。
「哭起來更難看了,一看就沒福氣。」
「祖母,咱們走吧。」
沈老夫人一臉尷尬。
「這孩子,瞎說什麼,要我看,林姑娘長得多討喜啊。」
「只可惜孩子沒眼緣,這婚事也不能硬湊。林老爺,這是我們沈家的一點心意,林姑娘的好姻緣,在後頭呢。」
沈老夫人留下一份厚禮,帶着沈家人匆匆離開。
瀋海倒是好奇地回頭看我一眼。
「這林姑娘爲何哭得如此傷心啊。」
沈昭冷哼一聲。
「貪圖富貴之人,算盤落空而已。」
瀋海乾咳,伸手去捂沈昭的嘴巴。
「不許胡說。」
「也不知道你這孩子究竟想要什麼樣的。」
看着沈家人走出大門,我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捂着臉,放聲大哭。
他說我貪圖富貴。
原來,他心裏是這樣想我的。
什麼母慈子愛,全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重活一世,憑着沈昭的能力,自然能替他家免掉那場潑天災禍。
他還會像前世一樣,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而且,婆母和沈將軍還健在,一家人齊心協力,他只會更加有出息。
他根本不需要我了。
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這個念頭一起,不知爲何,四肢百骸跟着一起痛。
看我哭成這副樣子,我爹孃都嚇壞了。
我娘安慰我。
「這婚事也沒那麼好,那沈將軍常年在外,還不等於守活寡嗎,難道他還能帶你去邊關啊?」
我爹附和:「對啊,去邊關也不好,風大得很,聽說張嘴就是一口沙,還見不着爹孃,爹孃也捨不得你啊。」
他們不懂,根本不是爲了瀋海,是因爲沈昭啊。

-10-
我傷心到極致,到晚上,竟發起高熱來。
燒了幾天,迷迷糊糊,夢裏都是沈昭的樣子。
他光着膀子,在院子裏練武。
我端了個小馬紮,坐在一旁看。
沈昭紅着臉,讓我走開。
「男女授受不親。」
我哈哈大笑。
「你一個十幾歲的小屁孩,什麼授受不親,我是你娘,看幾眼咋了?」
沈昭無奈。
「容姨,我今年十七了。」
「咦,這麼快嗎,難怪個子躥那麼高了。」
我走過去,用手在他頭頂比畫,又張着拇指和食指,去量他的肩寬。
「哎呀,我這新衣裳尺寸放得不夠,我趕緊去改改。」
沈昭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林月容!」
他板着臉,十分嚴肅警告我。
「你不是我娘。」
「哦,小氣,不是就不是吧。」
他不肯叫我娘,連我自稱都不行,我一直以爲他面子薄,喊不出口。
現在看來,他對我並沒有母子的情分。
沈家人重情重義,他只是看在那幾年我賺銀子供他讀書的份上,同等回報我罷了。
給我封了超品誥命,供我一世的榮華富貴,那點恩情早就已經還清。
所以,這輩子,他不會再同我有任何交集。
我再也不能給他做飯,縫補衣裳,拿棍子假裝要揍他,看他嘻嘻笑着逃跑。
狹窄的房間裏,兩人盤腿坐在矮桌旁,他看書,我繡花。
筆尖落在紙上,在夜中發出靜謐的沙沙聲。
油燈不太亮,兩個人爲了那點光,湊得極近,頭挨着頭,忍不丁腦袋撞到一起。
我和沈昭同時抬眼,忍不住相視而笑。
這樣溫馨幸福的畫面,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我緊緊閉着眼睛,眼角不停有淚珠沁出。

-11-
幸好,這是才十七歲的年輕身體,病了幾日,一天三副藥灌下去,我很快就好起來。
我娘爲了讓我散心解悶,將我送去隔壁南江鎮外祖家。
南江鎮緊鄰寬闊的南江,外祖父有一條漁船,我每日跟着他下河打魚,看着遼闊的江面,心情也逐漸舒緩。
表嫂抱着剛滿一歲的外甥,勸我。
「月容啊,何必那麼急着嫁人,你表兄對我已經夠好了,但這做了婦人之後的日子,同姑娘時,那還是一個天一個地。」
「你看這猴崽子,整日掛我身上,我上茅房都得帶着他,煩死人了!」
表嫂嘴裏抱怨,眼神卻滿腔慈愛,一邊說,一邊親暱地湊過去,親吻侄子的面頰。
侄子被她逗得咯咯笑,伸手緊緊摟住表嫂的脖子。
我有些羨慕。
「嫂子,有自己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表嫂愣了片刻,重重點頭。
「這我不能騙你,養孩子雖然累,但真的很幸福,有了他,就像有全世界,給我座金山銀山都不換的。」
「嗨,我跟你一個年輕姑娘說這個幹啥,你不懂的,日後你生了娃,纔會理解。」
我心臟又開始抽搐。
「嫂子,我懂的。」
我也有過孩子。
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沈府被抄那段時間,我每天照顧沈昭,他痛到極致,也是像這樣,躲在我懷裏,緊緊摟着我脖子大哭。
我心中痠軟一片。
表嫂看我這副神情,樂得哈哈大笑。
「你懂什麼?你是說凌兒這隻皮猴嗎?」
「雖然你疼愛外甥,但他畢竟不是你親生的,你待他的感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啦。」
「要自己的孩子,才能懂呢!」
表嫂隨口一說,在我聽來,卻猶如當頭棒喝,瞬間醍醐灌頂。
對啊,有自己的孩子,纔會懂。
這一世,我雖然沒有沈昭。
但我可以嫁其他人,我可以生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孩啊。
我們也會有母子情分,也會有那樣靜謐溫馨的幸福時光。
不對,嫂子說,自己親生的完全不同。
我會更加幸福。

-12-
我重新振作起來,寫信回家,叫我娘繼續給我相看夫君。
寫信時,我也沒避着旁人,表嫂扭着脖子看了一會,笑道:「真沒見過你這樣急着嫁人的,月容啊,你悄悄告訴嫂子,你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我茫然搖頭。
「沒有啊,我只是想有個孩子。」
沒有沈昭,不知道爲何,心裏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塊。
原本,像嫂子說的,我應該享受年輕自由的時光。
但我享受不了。
我一門心思,只想把那一塊空缺給填平。
嫂子見我這麼認真想嫁人,便也主動,說要給我做媒,介紹幾個小夥子給我。
只是,外祖是一個普通的漁民,家裏一條漁船,幾畝薄田,家世還不如我家。
嫂子自然也認識不了什麼公子哥,認識的基本都是莊稼漢。
我嫁過去,先不說生孩子,只怕第二天就要下地。
換作以前,我是不怕喫苦的。
但前世,我被沈昭嬌養了幾十年,身邊婢僕成羣,由奢入儉難啊。
根本看不上。
嫂子介紹的看不上。
我娘相看的,我也瞧不上。
這個跟我們家一樣,是商戶,一輩子做商戶婦人,穿不了綾羅綢緞啊,不要。
那個是秀才,自視甚高,二十多歲的秀才得意什麼啊,連沈昭一根毛都比不上。
沈昭十四歲被抄家,頹喪幾個月,開始發奮讀書,十六歲考上秀才,十九歲中舉,二十歲點探花。
他也沒說過自己是文曲星下凡這種話啊,反而很是謙虛,說自己天資平平,幸虧容姨監督得力,逼着他奮進。
你一個秀才,在我超品國公夫人面前,擺什麼譜。
我娘氣得要揍我。
「你現在眼珠子長頭頂啊!這個不好那個不配,你究竟要什麼樣的,你怕是要上天吧!」
「氣死了,我不管了,嫁不出去就別嫁!」

-13-
相看一年,我沒一個瞧得上眼的。
眼光如此挑剔,再加上之前被謝家一鬧,名聲本來就不太好,我的婚事徹底耽擱下來。
我這邊過得灰心喪氣。
沈昭那邊,卻截然相反。
這一年,徽縣最大的新鮮事,就是沈家那個不懂事的小公子,忽然開竅,同那些狐朋狗友斷絕來往,將自己鎖在家裏,閉門讀書。
知縣公子去他家敲門,被沈昭放狗追咬,嚇得再也不敢登門。
大家都說沈昭瘋了,怎麼連最好的兄弟都不認。
我卻知道,知縣公子樓墨翰,不是什麼好人。
前世,沈家被抄,因事出突然,我根本來不及藏銀子,身上所有錢財都被搜刮乾淨,首飾釵環也被拿走。
我和沈昭,只穿着中衣被丟出家門。
我爹孃早候在門外,撲過來摟着我大哭。
「月容啊,跟娘回家去吧,有爹孃在,沒事的,咱們一起把沈昭養大。」
可就在這時,平常笑意盈盈的縣太爺,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沈家這案子,還沒定性,只不過,暫且先按貪功冒ṭŭ̀⁺進論了。」
「說不得是謀逆大罪呢?你們還養沈昭,難道想同這等賊子,一起被處斬嗎!」
「謀逆?」
我爹孃嚇壞了。
大伯等族人知道後,立刻勸阻我爹孃,要同我們劃清界限。
我娘求我,放棄沈昭,跟她回家。
我只是搖頭,當着她的面,把那封休書扯得粉碎。
「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
「不管謀逆還是通敵,我都會陪着沈昭,他死,我跟他一起死,黃泉路上,還能做個伴。」
我娘痛哭。
「你個死心眼,你同那瀋海,一年也就見幾天,怎麼對他就這樣癡情啊,你個傻子。」

-14-
我帶着沈昭住橋洞。
接了幾份繡活,好不容易做完,拿去換銀錢時,卻被樓墨翰撞上。
樓墨翰冷笑,讓幾個下人從掌櫃手裏搶過繡帕,扔在地上,抬腳碾上去。
「你們敢同罪臣沈家有來往?」
樓墨翰扭頭,斜眼盯着沈昭。
「喲,不說這是沈公子,我還以爲是哪裏的叫花子呢?」
沈昭嘴皮顫動,死死擰着拳頭。
樓墨翰走過去,用力拍他的臉頰。
「論理呢,徽縣所有商鋪,都不能跟你們沈家有半點往來的。」
「但看在咱們過去的兄弟情分上,我總不好叫你餓死啊。」
「這樣吧,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頭,這幾張帕子,我讓掌櫃的收了,如何?」
「滾開!」
沈昭氣得揮拳,自然是被樓墨翰的家丁胖揍一頓。
徽縣待不下去,我們只能避去南溪。
在南溪過了一年,我外祖家境不富裕,而且外頭關於沈家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越說越誇張。
他不敢明着接濟我,只能偷偷送點喫食。
和沈昭過了一年多極辛苦的日子,樓知縣忽然升官,調去其他州府擔任同知。
我們的日子纔算好起來。
若他仍在徽縣,只怕故意刁難下,沈昭這個秀才也是考不上的。
後來,沈昭進了大理寺以後,第一件事,便是徹查舊案,替沈將軍平反。
這才發現,當初看在沈將軍過往功勞的面上,朝廷的旨意,抄家,但不抄沈家族產。
族產包括祭田,學田等,因顧念沈家還有幼兒,這些田產,留着供養他長大。
是樓知縣動了歪心思,看着沈老夫人死了,欺沈昭年幼,要把這些東西都據爲己有。
沈昭查到之後,隱而不發,一直蒐集樓知縣的罪狀,哦,他當時已經是知府了。在他快要告老那年,判了個滿門抄斬。
現在,有上一世的記憶,沈昭自然不會搭理樓墨翰。
他一門心思讀書,短短一年時間,就考上了秀才。
十歲的秀才啊,這是何等神童。
沈家大擺宴席,沈昭因着要四處赴宴,總算肯從家裏出來。
我和沈昭,遙遙見了一面。

-15-
那天,我在街上漫無目的閒逛。
看見沈昭從酒樓出來,避開人羣,拐進一旁的暗巷。
我沒忍住,跟了上去。
「阿昭——」
沈昭停下腳步。
一年不見,他長高許多,臉上依舊一副稚氣,氣度越發內斂清冷,和他當國公的時候,也越來越像了。
我擰緊掌心。
「阿昭,恭喜你啊。」
沈昭點頭:「多謝林姑娘。」
這樣陌生疏遠,我忍不住心中氣惱。
「你別裝了,此處又沒有旁人,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都還有前世的記憶。」
沈昭沉默。
我越發生氣。
「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你之前明明承諾,要跟我永遠當家人,現在卻對我這副態度。」
「是,你們沈家,這次不會再被抄家了,你也用不着我照顧。我一個商戶女子,如何敢高攀將軍——」
沈昭冷笑着打斷我。
「怎麼,相看這麼多男人,發現都比不上我爹吧?」
跟你爹有什麼關係?
實不相瞞,這麼多年過去,我都快忘記瀋海長啥樣了。
去年在我家中,我注意力也只放在沈昭身上,甚至沒顧得上瞧瀋海一眼。
沈昭見我不說話,臉色更加難看。
「林月容,重活一世,你除了嫁人,沒有旁的事可做嗎?」
他語氣憤怒中帶着厭惡。
我心裏像被刺了一刀。
沈昭在嫌棄我。
是啊,我本來就是個沒什麼出息的人,前世若不是攀上沈家這棵大樹,也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商婦而已。
現在重來一次,沈昭悶頭學習,奮發努力,會獲得比之前更高的成就。
我呢?
我這一年,除了忙着想嫁人,想填平心中的空缺,確實什麼也沒做。
我頓感慚愧。

-16-
沈昭見我這副模樣,言語越發尖酸刻薄。
「你爲我爹守了一輩子,我還當你有多情深。」
「沒想到嫁不進沈家,什麼阿貓阿狗,你也要上趕着去見。」
「林月容,你沒男人,過不了日子嗎?」
我被他說得鼻頭髮酸。
纔不是這樣的。
我只是心裏空得難受,想再像前世一樣,有個人陪着我,依靠我。
我根本不是要靠男人。
前世,那麼難的時候,是我掙銀子,養的沈昭。
我珍惜的是這份情感,他卻覺得我貪圖富貴,只想坐享其成,是那等好喫懶做之人。
一世的母子情深,終究是我錯付了。
我擦掉眼淚。
「你少看不起人了!」
「我自然可以自食其力。」
「不管你當多大的官,有多好的前程,我也犯不着靠你求你!」
我哭着扭頭就跑,並不知道,沈昭一個人在巷子裏站了很久很久。
從那天起,我拒絕我娘再給我相看親事,開始認真經營家中生意。
人忙起來,心裏好像就沒那麼空了。
我感覺自己這一年確實跟中邪一樣,也不知爲何,拼了命想有個孩子。
現在回頭想想,是我太天真了。
我其實對其他男人半點感情沒有,成婚哪裏是那麼簡單的。
丈夫若是對我一般,婆媳之間關係不睦,那不就跟我以前看到的無數夫妻一樣嗎?
一個爛泥坑,我還想一頭扎進去,簡直有毛病。

-17-
忙碌之中,時間過得飛快,院子中的梧桐葉落了五回,眨眼間,我已經二十二歲,是徽縣有名的老姑娘了。
我娘剛開始很急。
後來看我把家中的商鋪打理得有聲有色,還多開了幾個分號,心裏又美起來。
「算了算了,以後招個贅婿回來。」
這一年,沈昭十四歲,成爲夏朝歷史上最年輕的舉人。
所有人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父親武將,兒子文曲,天下的好事簡直都讓沈家佔盡了。
在一片恭維羨慕聲中,我心裏卻繃緊了一根弦。
十月初七,寒露,沈將軍的死訊傳回徽州。
這天,也是沈府被抄家的日子。
這一世,沈昭雖然早早展露才華,但畢竟,他還那麼年幼,哪怕是舉人,也離朝廷的權力中樞很遠。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能力改變那一樁禍事。
一大早開始,我就坐立不安,走路左腳絆到右腳,轉身膝蓋磕在椅子上。
我娘皺眉看着我,「怎麼大清早就丟魂了?」
「娘帶你去廟裏拜一拜?」
「不用了,娘,今日鋪子裏你去吧,我要出門一趟。」
我放心不下,要去沈家看看。
雖然如今,沈昭疏遠厭棄我。但我對我婆婆和沈將軍依舊有感情,我受了他們一世恩惠,實在不想看他們出事。
沈家院落寬大,幾乎佔了半條明前街。
我剛到街口,就看見他家門口,圍着一羣人,都在問門房央求,今日書房裏,有沒有沈公子棄用的廢紙舊筆。
大家堅信沈昭是文曲星,他用的東西,也沾染文氣,能保讀書人好運。
我默默低着頭,混進人羣中。
本來還以爲,我一個人跑到他家門口,會很扎眼,現在可算放心了。
等了好一會,街口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有人喊道:「沈將軍!」
我嚇得不敢回頭,一顆心緊緊揪在一起。
前世,也是這樣的。
送來的,先是瀋海的棺槨,緊接着,抄家的旨意就到了。
難道,這一次,沈昭那麼努力,還是沒法改變結局嗎?
我身體幾乎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
越來越多的人在喊:「沈將軍,是沈將軍回來了!」
我捂着心口,手心冰涼一片。
終於,身後傳來一道清朗的笑聲。
「諸位鄉親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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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置信,猛地轉過身。
瀋海跨坐在一匹白馬之上,意氣風發,紅光滿面同衆人打招呼。
數年不見,他還是像記憶裏那樣英姿勃發,穿着銀色鎖子甲,手持長纓槍。
他還是將軍,沒有被罷職!
他還活着!
那沈老夫人也不用死了,沈昭不會變成孤兒。
他不會在一個又一個深夜,抱着牌位枯坐到天亮,他有家人了。
我歡喜得哭出來。
「沈將軍!」
一片熱鬧的笑聲中,我的哭聲格外刺耳。
瀋海跳下馬,詫異地朝我看過來。
「這位是——」
「是將軍的舊識吧?」
後頭的馬車裏鑽出一個穿着青色襦裙,相貌美豔的年輕婦人。
一雙明媚的杏眼在我身上一掃,笑着去推瀋海。
「將軍愣着幹什麼,不去同人家打個招呼?」
瀋海苦笑,拉住她的手。
「你別亂想了,我根本不認得她。姑娘,你可是有什麼冤屈?」
我驚訝得瞪大眼睛。
這應該就是我婆婆口裏,邊關那個燒餅女吧?
果然長得明媚漂亮,性格也落落大方,難怪瀋海這樣喜歡她。
看樣子,沈老夫人也接受她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真好啊。
這一次,沈家人都會有美滿的結局。
我感到心滿意足,朝瀋海點頭。
「將軍不認識我,我只是來——」
話還沒說完,斜刺裏忽然伸出一隻手,緊緊扯住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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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大步流星,拽得我差點摔倒。
他拉着我拐到角門旁,將我狠狠摜在門上。
劍眉擰在一起,一副要喫人的模樣。
「林月容!」
我眼淚還沒幹,被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嚇一跳。
「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我倒要問問,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看你爹啊。
雖然你不理我,可我也還是關心他們。
不過沈昭都跟我恩斷義絕了,我這樣上趕着算啥?
平白讓人瞧不起。
我難堪地別過頭,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沈昭怒氣衝衝,咬牙道:「你斷了這個念頭吧!」
「我告訴你,瞧見他身旁那位女子了嗎?我已經說服祖母,要我爹娶她爲妻。」
說着上前一步,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死心吧,你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十四歲的沈昭,個子已經跟我一樣高。
站在我面前,不用仰頭,視線平行,同我交錯。
看着他黑玉般漂亮眼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我心底簡直萬念俱灰。
沈昭真的很討厭我,他再也不願意跟我當家人了。
我早就已經接受這個現實。
可每一次,還是止不住地難過。
我默默垂下眼簾,眼淚又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知道。」
沈昭愣住。
片刻後,嗓音跟着顫抖起來。
「所以,這一次希望落空之後,你又準備做什麼?」
「像五年前那樣,報復性地到處找男人成親嗎?」
莫名其妙,什麼報復性。
我不明白沈昭的意思,可這話聽着十分刺耳。
我氣鼓鼓地推開他。
「要你管我的事?」
推了一下,沈昭站得穩,竟意外地沒推動。
我的手掌停留在他胸前。
沈昭把手蓋上去,滾燙的掌心貼着我手背。
他一臉認真看着我。
「林月容,會有比我爹更好的男人。」
「不要急着嫁人。」
我感覺他在嘲諷我。
徽州還有比瀋海更優秀的男人嗎?
我年輕時候就找不到好的對象,現在都二十二了,還能嫁什麼樣的?
他就是像上次一樣,譏諷我,想着靠男人攀富貴,結果挑挑揀揀混到二十二,以後再也嫁不出去了。
心裏冒出一股火氣。
我使勁抽回手,這次,兩隻手一起用力推開他。
「我怎麼樣,都不用你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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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沈家回來,氣得我午飯都沒喫。
我感覺沈昭這人太不地道了,就算你這輩子不想跟我有交集,頂多當個陌生人相處,也不用每次見面,都這樣譏諷我吧?
你大理寺卿了不起,國公了不起啊?
好吧,確實很了不起。
可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沈家人平平安安渡過難關,我心中一塊巨石落地,以後,也能安心過我自己的日子。
你走你的陽關道,錦繡燦爛。
我過我的獨木橋,亦有歲月靜好。
十一月,我把家裏的鋪子開到府城,也就是在那裏,我認識了裴鈺。
他家和我家一樣,都是商戶,我家開布莊,裴家開的染坊。
他總是穿着一身青色長衫,見誰臉上都有笑意,說話輕聲細語,不像商人,倒像溫和的書生。
「林姑娘,今日早膳買多了,這份驢肉火燒,能勞煩你幫我解決掉嗎?」
「好啊好啊,我正好沒喫早膳。」
「這是週記的驢肉火燒?一大早就要排隊呢,好難買的。」
裴鈺笑着點頭。
「也是我貪心,想着難買,就多買了些。」
「林姑娘,我妹妹下個月及笄,能勞煩你,陪我去挑選一支好看的簪子嗎?」
一來二去次數多了,我再遲鈍,也察覺出來,裴鈺對我好像有意思。
實話實說,我對他並不反感。
這兩年的相處,我能看出來,他是個難得的溫潤君子。
做事周到細緻,家中氣氛也很和睦。
他約我花朝節去看花燈的時候,我點頭答應了。
兩人肩並着肩,坐在河邊放花燈。
裴鈺鼓足勇氣問我。
「林姑娘,你到這個年紀還未婚配,是爲何?」
我實話實說,被退過一次親,我眼光又高,高不成低不就,後面就這樣耽誤下來。
「我娘常罵我,說我眼珠子長天上了。」
裴鈺笑着搖頭。
「這話錯了。」
「我倒是覺得,婚姻大事,絕不可將就,林姑娘這般謹慎,恰好說明,你對自己的人生很負責。」
「有些人緣分來得早,有些晚,早晚而已,不分輸贏的。」
我朝他豎起大拇指。
「我就喜歡聽你說話。」
裴鈺彎起脣角。
「只是喜歡聽我說話?」
「那我這個人呢,林姑娘喜歡嗎?」
河面浮着零碎的月光,水波推動燈盞,晃悠着發出清響。
裴鈺的側臉浸在溫和的月色中。
我盯着他的臉龐,不知爲何,卻走了神。

-21-
我和沈昭也放過一回花燈。
那時候,我問他許了什麼願望,他不肯告訴我。
「不說就不說,看你那小氣勁。」
我趁他不注意,忽然探長身子,去夠河面上剛剛放下去的花燈,想把它轉過來,看背面的願詞。
沈昭急得滿臉通紅,猛地伸手扯我。
力道太大,兩人失去平衡,一同滾倒在後頭的草叢裏。
ţù⁴沈昭的手掌及時墊住我後腦勺,他自己的手背卻被尖石劃傷。
我急得扯下裙襬給他包紮。
「趕緊去醫館!」
沈昭卻堅持要看着花燈飄遠,許願纔算成功。
「還管什麼花燈啊!手若是傷了,這幾個月都寫不了字。」
他犟脾氣上來,我只能哄他。
「你許的什麼?告訴我,我替你滿足,那願望不就實現了嗎?」
也是一樣清凌凌的月光。
沈昭側過臉,如玉般的臉龐浮現一抹胭脂ṭũₕ色。
「我要年年歲歲,皆有今朝。」
「林月容,你每年都要來陪我放花燈。」
我笑着拍他。
「我還當什麼大事,好啦,娘答應你!」
沈昭羞惱,糾正我。
「林月容,你不是我娘!」
「林姑娘?」
裴鈺喚了幾聲,我回過神,趕緊道歉。
「不好意思,你剛纔說什麼?」
裴鈺苦笑。
「剛纔側臉凹了半天角度,敢情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裴鈺朝我極莊重地行了一禮。
「我心悅姑娘,願聘汝爲婦。」
流水嘩嘩,微風清揚。
那一晚天氣太好,月色太美。
我找不出理由拒絕。

-22-
同裴家交換庚帖之後,我娘極爲滿意。
我二十五歲,她原想着,找個贅婿也差不多了。
沒想到,還能碰上裴鈺這樣的,家世品貌樣樣不錯,更難得對我一往情深,真心實意。
「我就知道,我們月容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她歡歡喜喜,給我準備嫁妝。
一連跑了幾天首飾鋪,滿臉喪氣地回來。
「真是瘋了,又什麼都買不到,但凡瞧上眼的首飾,都被訂完了,都怪那沈家,怎麼也挑在這個時候!」
沈昭要回來了。
這一次,他比前世更進一步,高中狀元。
十七歲的狀元郎回鄉,滿城的閨秀都要瘋了。
雖然明知夠不上,也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想給沈昭留一個最美的印象。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沈家公子,我前兩年見過一面,嚯,長得跟天人一樣。」
「現在沈將軍又封了爵,他們家門庭更不一般,我看啊,別說徽縣,咱整個青州府,都沒姑娘家配得上他!」
「這種人才,怕是要娶個公主回來,那些姑娘的打算都要落空囉。」
我娘掰着手指。
「都在說他下個月十七到,月容,咱要去看熱鬧不?」
我放下手裏正在繡的紅色蓋頭。
「娘,你忘了,十八日我要成親啊,前兩天都不能出門吧?」
「對哦,不行,我這首飾必須去買齊!」
我娘一拍腦袋,又風風火火出門了。
我捏着繡花針發呆。
公主?
前世,還真有公主心悅沈昭。
他十分果斷地拒絕了,說尚了公主以後不能做官,這些年書就白讀了。
除了公主,還有戶部侍郎,伯爵府,兵部尚書,不知道多少豪門閨秀想嫁他。
他一個都不要。
我眼光高,他眼光更是高到天上去。
也不知道這一世,他會娶個什麼樣的。
針尖不小心刺入皮肉,一滴鮮紅的血珠沁出。
我低頭,拿帕子擦乾。
這一世,不管沈昭娶誰,都跟我毫無關係了。

-23-
九月十七,我家人早早地準備起來,家門口和幾個鋪子都披紅掛綵。
街道上,也處處拉滿紅色的綢帶。
我娘很開心,說看起來,滿徽縣都在慶祝我的婚事。
真是個好兆頭,我和裴鈺的婚姻,一定會幸福美滿。
我在家裏,忙忙碌碌,抓緊最後的時間,把嫁妝和要帶的東西再清點一遍。
與此同時,馬蹄聲踏碎霞光,沈家車隊迎着第一縷朝陽,跨進徽州城門。
「少爺,總算要到家了,累壞了吧路上?」
「老太太都準備好早膳了,咱們直接回府,還是去桂花巷買芝麻燒餅?」
沈昭揉了揉眉心,吩咐小廝,先去桂花巷。
沈家人都以爲,他是喜歡喫週記家的芝麻燒餅,還在私下議論,少爺口味獨特,這餅一點也不好喫啊。
卻不知道,林家就在桂花巷。
數年來,沈昭無數次來這裏,只爲了看我一眼。
我起得沒那麼早,大部分時間,沈昭都跑個空,運氣好的時候,偶然能瞧見我,他又會躲進旁邊巷道里,不叫我發現。
所以,這麼多年,我們竟一次沒遇見過。
沈昭剛跳下馬,前頭就有小廝跑過來。
「少爺,今日燒餅鋪不開門,說是明天隔壁林家有喜事,怕把這段路踩髒了,提前分了喜錢,叫他們這些鋪子都歇三天。」
「看不出來,這種小門小戶,辦喜事也還挺講究。」
沈昭皺眉,心裏隱隱浮現一絲不好的預感。
「哪個林家,什麼喜事?」
「說是要嫁女,就是那個老姑娘,名喚林月容的。」
「荒唐!」
沈昭忽然暴怒,厲喝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一跳。
「平貴呢,我不是叫你看着,林家事無鉅細,都來報我嗎?」
人羣中走出一個小廝,低眉順眼,老老實實跪在地上。
「少爺,饒了我吧,之前被老太太發現了,我——」
話還沒說完,沈昭臉色已然白成一片。
他跌跌撞撞,衝進巷口。

-24-
拍門聲響起時,我正在試穿嫁衣。
銅鏡中映照出一張清麗嬌媚的臉,我擠了擠嘴角,鏡中的美人也跟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看着喜慶,卻沒有我想得那麼開心。
哪裏不對呢?
我對着鏡子發呆,下一秒,房門被撞開。
伴隨着我孃的尖叫。
「沈公子,你怎麼能亂闖別人閨房啊!」
那人逆光站在門口,一襲紅色喜袍,我差點以爲自己記錯日子,裴紹來迎親了。
我眯起眼睛。
對方往前走了一步,一身紅袍穿過刺眼的日光。
我忍不住瞪圓眼睛。
「沈,沈,沈昭?」
他跑得急,額前散下幾縷碎髮,胸口還在劇烈起伏,臉色慘白,看着有幾分狼狽。
但還是很好看。
我仔細打量,才注意到,這是他當狀元郎,騎馬遊街那日穿的喜服。
比婚服更華貴,襯得他丰神俊朗,眉目如星,讓人不敢直視。
我心中湧上幾分歡喜。
「阿昭,你是來給我送嫁的嗎?」
他對我,到底還是有幾分母子情的。
沈昭抿緊脣,轉過頭,插上門閂,沉聲吩咐道:
「任何人都不許來打擾。」
我娘很快就被沈家下人帶走。
我有幾分尷尬。
「她要嚇壞了,咱們出去解釋一下吧。」
沈昭沉默,背靠門站着,一雙黑沉沉的眼眸盯着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又一遍,像要把我這副模樣刻進腦子裏。

-25-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兩手捏緊裙襬。
「怎麼了,這喜服不好看嗎?」
沈昭點頭,嗓音帶着抑制不住的怒意。
「很難看。」
「用料太寒酸,一點也配不上你。」
什麼啊?
我還以爲是來祝福我的,沒想到又是來嘲諷我的。
我冷下臉,「那和以前自然不能比,我如今只是個商戶,穿不得那些華貴的布料,比不上你這身雲錦。」
我咬牙瞪他。
「沈公子如果是來看我笑話的,你看見了,可以走了嗎?」
沈昭往前一步,質問我。
「爲什麼?」
「林月容,你爲什麼總想着嫁別人?」
我氣得想笑。
「這叫什麼話,我嫁不了你父親,難道還ťű̂₈要給你沈家守一輩子?」
「有你這樣霸道的嗎?」
我越說越氣,恨不得拿妝臺上的胭脂盒砸他。
「明明是你先不要我的,你說要永遠跟我當家人,卻不讓你爹娶我,這一世,是你食言在先,你——」
「我娶你!」
沈昭打斷我,往前步步緊逼。
「我從沒想過要食言,林月容,嫁給我,永遠和我當家人。」
「雲錦蜀繡,寶冠珠紗,那纔是你應該穿的嫁衣。」
我一步一步後退,直到後背抵上妝臺,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
沈昭俯身,一手握住我的衣領,掌心用力。
「區區布衣,如何與你相配?」
「刺啦」一聲,我嶄新的喜袍自肩頭被他撕裂。
天邊落下一道驚雷。
我尖叫着扇他。
「沈昭,你是不是瘋了!」

-26-
沈昭捱了一巴掌,臉頰上一個清晰的手印。
兩人靜默片刻,我心頭狂跳,大腦一片空白。
「阿昭,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是你娘啊。」
沈昭伸出指尖,撫摸剛纔捱打的臉頰,忽然低聲笑起來。
「我早就瘋了。」
「我忍了一世,這輩子,如果還要眼睜睜看着你另嫁他人——」
停頓片刻,沈昭用力掐住我的下巴。
「林月容,到時候你纔會知道,什麼叫發瘋。」
沈昭低頭吻我。
強勢霸道,攻城略地一般,手指用力捏着我的下頜,迫使我張開嘴。
我呼吸停滯,腦子也亂成一團漿糊。
他在做什麼?
我們在做什麼?
我是他後孃,如此有違人倫,我們——
不對,這一世,我好像也不是他後孃。
可那也不行啊,我比他大八歲,我們前世的母子情分擺在那裏,這樣算什麼。
我奮力掙紮起來,反而激起他幾分兇性。
腰間一緊,沈昭把我抱到妝臺上,兩手緊緊箍住我的身體。
清冽冽冷松般的氣息,鋪天蓋地將我包圍。
十七歲的沈昭,個子已經比我高一個頭,又常年練武,看着清俊,衣袍下的肌肉,卻堅硬如鐵。
我被他摟在懷中,心臟失去控制般瘋狂跳動,身體也跟着軟了下來。
我感覺要眼冒金星了。
沈昭的脣微微離開,指揮我。
「你傻嗎?吸氣啊。」
我深呼吸兩口,他又吻了上來。
這次沒之前那樣霸道,纏纏綿綿,彷彿要將兩世的情義都融進骨血中。
我幾乎要軟成一攤水。
喘息着抗議,像在撒嬌。
「阿昭,別這樣——」
沈昭滾燙的脣從我脣瓣往下移,順着我仰起的脖頸,落在鎖骨上。
他輕輕咬我。
「嫁不嫁?」
我渾身顫抖,搖頭。
「不行的,我是你——」
「你是我喜歡了兩輩子的人。」
沈昭的脣繼續往下。
「林月容,嫁給我,繼續當超品誥命。」
帶着誘哄,一個又一個吻落在我身上,點火一般。
「錦衣玉食,僕婦成羣,你不是很喜歡嗎?」
「我,我——」
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直到哐啷一聲,房門被大力撞開。

-27-
我娘手持擀麪杖,面目猙獰。
「我女兒何時得罪你了,你究竟要——」
擀麪杖落在地上,我娘瞪圓眼睛,張大嘴巴。
沈昭替我攏好衣裳,轉頭朝我娘行禮。
「岳母大人,此番是我莽撞了。」
「但事急從權,我——」
「等一下。」
我娘伸出手,轉頭看了一圈圍在旁邊的沈家下人,又看向衣衫不整,臉色通紅的我。
她扭頭關上房門,瞪着沈昭。
「你喊我什麼?」
「岳母大人。」
沈昭一臉嚴肅。
「我心悅容兒久矣,要娶她爲妻。」
我娘震驚。
「啊?可我女兒明天就要嫁人了。」
沈昭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
「退掉婚事,裴家那邊,我自會向他們解釋。」
我娘:「這咋解釋,我們聘禮都收了。」
「我會十倍補償他們。」
我娘急了。
「這不是錢的事兒,你比我女兒小八歲,你隨意玩弄——」
「這輩子除了林月容,我絕不會娶別人,若我三心二意,日後辜負她,我——」
沈昭朝周圍看了一圈,從妝臺上拿起一把剪刀。
「我先殺了我自己。」
我娘嚇一跳。
「不至於不至於。」
她的視線在我們倆身上來回打轉,撓頭道:
「這,沈公子啊,這婚事講究你情我願,你沈家權勢滔天,也不能強逼着我閨女嫁人吧?」
沈昭拉住我的手。
「我沒逼她,我們是兩情相悅。」
我娘看向我。
「你也喜歡他?那裴鈺呢?」

-28-
對啊,裴鈺怎麼辦?
眼看明日都要成親了,這讓裴家的臉面往哪裏擱。
沈昭危險地眯起眼睛。
「你想嫁他?」
「我明日便將裴家流放到寧古塔,林月容,你嫁他試試?」
「你怎麼這樣啊。」
我先是被沈昭的氣勢駭住Ṫũ̂ₗ,反應過來,又同他爭辯。
「你現在也就是狀元而已,還不是國公,嚇唬誰呢?」
沈昭冷笑,鬆開我的手。
「好啊,你且看看我的手段。」
看他轉身要走,我趕緊扯住他的衣袖。
「等一下,我,我,我先不嫁了。」
我忽然想到前世,戶部尚書的閨女心悅沈昭,主動找人上門提親。
沈昭三令五申,要求我拒絕。
陳姑娘卻以爲是我從中作梗,竟膽大包天,派人綁了我,威脅我鬆口答應這門親事。
當晚,沈昭就帶兵圍了尚書府。
他一個文臣,並沒有兵權,這些五城兵馬司的府兵,也不知爲何這樣聽他的話。
後來事情鬧得很大,還驚動了皇上。
沈昭也狠狠捱了批,沒多久之後,陳尚書就被貶到嶺南去當知府了。
他這人發起瘋來,確實不顧後果。
我已經夠對不起裴鈺,不能眼看着他平白遭殃啊。
我娘神色複雜,同手同腳地出去了。
沈昭轉頭看我,半邊冷峻的側臉罩在陰影中。
「林月容,你是爲了護他周全,才勉強肯嫁我的?」
不等我回答,他冷冷一甩衣袖。
「這一次,哪怕你恨我,我也不會放手的。」
「安心在家待嫁吧。」

-29-
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
沈昭竟然喜歡我?
難怪前世,不管多好多漂亮的女子,他一個都不肯娶。
難怪他從來不肯鬆口喊我娘。
難怪有時候,他看我的眼神,總讓我心底發毛。
往事一段段浮現在我腦海中,我伸手捂住坨紅的臉頰。
我是不是有些太遲鈍了,爲何到現在才發現呢?
捫心自問,我一點也不討厭沈昭。
想到能像上一世那樣,和他相守一輩子,我心底甚至有些隱祕的歡喜。
「難道我也喜歡沈昭?」
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按不下去。
我心思向來單純,上輩子當了他的繼母,就再也沒想過其他可能性。
那些年,偶爾也會有人向我提親,不等沈昭發怒,我自己先拒絕了。
當時腦子裏想的,這麼好的日子,我才不願意離開沈昭呢。
並沒有深究,我不肯離開他,究竟是母子情,還是其他心思。
現在那層紙戳破,一切都顯得那麼理所當然。
我願意的。
我願意嫁給沈昭。
我願意同他相守一生,以夫妻的身份。

-30-
看清自己的心思,我便迫不及待,要同裴家退親。
我懷着十二萬分的內疚之情。
沒想到當晚,裴鈺先來了。
他臉上的表情比我更內疚。
「林姑娘,實在對不住。」
裴鈺說,他接到一樁大生意,對方要他即刻啓程,去遙遠的北州。
這門生意一成,裴家會上好幾個臺階,那是一筆他絕對拒絕不了的數目。
「咱們的婚事,只能先耽擱,我也無顏讓你再等我兩年。」
商人重利,輕別離。
短短一日時間,沈昭就把這件事情處理得十分圓滿。
我微微一笑,朝裴鈺拱手。
「那就祝願裴公子此行,一路順風,萬事順遂。」

-31-
我和裴家前腳剛退婚,第二日,沈昭就帶人來下聘了。
幾十擔彩禮,擺了滿滿一屋,擠得人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我娘剛開始不太滿意。
「這也太急了,沒的讓人說嘴。」
翻着長長的禮單,越翻,嘴角的笑意越大。
「哎呀,這麼多,這麼多,六百畝水田?八間鋪子,哎呀,沈公子怎麼那麼有誠意啊。」
沈昭向來不在乎銀錢。
前世,府中所有銀子都是由我掌管的,他得了什麼好東西,也都吩咐下人,送到夫人屋子裏去。
我真傻。
若他只把我當繼母,怎麼會對我大方成這樣呢。
這幾天,我反覆回憶往日種種,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大冷天,家中只有一牀被子,兩人縮在一起,裹成一團。
沈昭把我的手攏在掌心,朝我手心呵氣。
「林月容,你冷嗎?」
我搖頭,渾身哆嗦。
「不叫娘就算了,你現在怎麼連一聲容姨都不喊啊?」
十五歲的沈昭沒搭理我,只是一遍又一遍,搓熱我的手掌。
「我以後,會讓你住最好的房子,蓋最暖和的被子,享盡這世間的榮華富貴。」
沈昭扭頭盯着我,表情認真到近乎虔誠。
「林月容,你等我。」
屋外北風呼嘯,我心裏卻暖得發燙。
當時,我握緊沈昭的手,想着,哪怕你以後沒有賺到銀子,也沒什麼出息,咱們兩個就這樣一輩子,也挺好的。
兩人都懵懂,不知情愛。
這怎麼可能是母子情Ťũⁱ分呢?
哦,不對。
懵懂的是我一個,沈昭天資聰慧,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但是他以爲我喜歡瀋海,所以忍了一世,都沒有說出口。
我同瀋海只見過幾面,怎麼可能對他深情至此啊。
這麼看來,沈昭也沒有比我聰明到哪裏去。
我自我安慰。
我們兩個,算是扯平了。

-32-
下聘之後七日,便是婚期。
我摸着身上上好的雲錦,用拇指搓上頭以金線繡成的華麗鳳尾。
再摸摸鳳冠上綴的珠翠,鴿子蛋大的紅寶石。
心裏舒坦了。
對,就是這個味,榮華富貴的味道。
這麼多年,我終於又感受到了。
蓋頭被挑起,沈昭一身紅色喜袍,臉色卻十分陰沉,不像成婚,倒像奔喪。
喝完交杯酒,沈昭沉着臉,開始解衣釦。
「林月容,我知道自己很自私。」
「不管Ťũₒ你多恨我,我都——」
「波」的一聲,我扯過沈昭的脖子,在他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
沈昭愣住,眼裏的堅冰一點一點消融。
「你幹嗎?」
我含笑看着他。
「洞房夜,你說我幹嗎?」
沈昭的臉騰一下紅了。
他上身往後仰,神情明顯緊張起來,結結巴巴道:
「你,你,你是什麼意思?」
「你不恨我?」
「我這樣巧取豪奪,你不討厭我嗎?」
我搖頭。
「不恨,你那天那麼對我,我也一點都不討厭。」
「我只是沒反應過來而已。」
我的手一點一點往前探,握住他的手指,認真看着他。
「沈昭,我心悅你。」
沈昭愣住。
片刻後, 眼神逐漸迷茫,又透着一絲警惕。
「林月容,你想耍什麼花招?」
沈昭的反應總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消退了。
我氣鼓鼓縮回手。
「不信算了。」
沈昭卻手指反扣, 牢牢抓住我。
兩人上身僵持,四目相對。
沈昭吞了口口水,一把將我扯進懷中,警告我。
「不管你想耍什麼招都沒用。」
「我這輩子, 絕不會放開你。」
沈昭低頭吻我。
我閉上眼睛,四周紅色的帷帳垂下。
……
這個不自信的傻子。
沒關係,我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同你解釋。
番外
我和沈昭的婚後生活,白日裏看着正常,一到夜晚,牀上便像刑房。
沈昭翻來覆去,質問我, 既然喜歡他, 爲何如此迫不及待想嫁人, 爲何看見他父親身旁另有女子, 就崩潰大哭。
我耐着性子解釋。
但他一直在折騰我, 我斷斷續續,話也說不清楚。
到後來,被他逼得哭起來。
「你出去, 我要睡覺了!」
沈昭又換個問題。
「那你是從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你好好回答, 答得好, 我就讓你睡覺。」
「好像是那次, 陳尚書家的姑娘把我綁在地窖裏,你從天而降,啊——太重了。」
沈昭不滿意。
「那麼晚嗎?」
「之前呢, 咱們朝夕相處那麼多年, 你就沒有半分心動?」
「動什麼, 求你,別動了。」
沈昭得不到自己滿意的答案。
想出個主意, 說要帶我回到當時的場景中,讓我仔細回憶感受,到底是哪一次動的心。
今天叫我看他練武, 明天又讓我在他身上比畫, 給他剪裁衣裳, 還要說當時的臺詞。
「阿昭,你好像又長高了。」
沈昭壓住我的手,雙目灼灼, 直勾勾盯着我。
「不是我高,是你矮。」
「你的手也好小。」
我臉紅得要爆炸。
「我不玩了,這樣很不對勁。」
沈昭把我的頭壓在他胸口,嘴角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
「不行,誰讓你說不明白呢。」
沈昭低頭, 輕咬我耳朵。
「林月容,你前世欠我的,我全都要補回來。」
……
本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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