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窮那年,我當掉了母親的遺物,只爲給謝如琢換口飯喫。
他的淚水混進碗底,發誓要十里紅妝迎娶我。
他確實做到了。
可大婚當天,偏門裏卻悄無聲息地抬進來一位女子。
那是謝如琢仇人之女,是他此生最恨的人。
他沒有給她任何名分,視她爲奴婢,甚至讓她舉着蠟燭跪在門外,聽我們一夜歡好。
直到蘇青玉突發心疾。
向來冷靜自持的謝如琢,那一刻慌得像個孩子。
他將府中所有大夫都調去給蘇青玉看病,嘶啞着咆哮:「治不好青玉,你們所有人都給她陪葬!」
他獨獨忘了。
今日也是我生產的日子。
-1-
「產婆呢?沒看到夫人要生了嗎!」
婢女知桃一邊替我擦着汗,一邊聲嘶力竭地向外喊。
臥房內瀰漫着濃重的血腥氣,我意識模糊,卻仍然聽到婢女細細的答覆聲:
「蘇姑娘突發心疾,府裏上下,但凡是會點醫術的,都被侯爺叫去給她看病了……」
知桃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心疾犯了關接生婆什麼事?!接生婆也能治心疾嗎?!」
我輕輕制止了知桃的牢騷,費力道:
「派人過去……去請產婆……」
腹痛難忍,我每說一個字都要喘息好久,額頭冷汗涔涔。
知桃點點頭,忙不迭派人去蘇青玉的住處將產婆請來。
她用毛巾擦拭着我的額頭,又輕輕按摩我的肚子,口中唸唸有詞:
「小祖宗,就這麼着急出來……可苦了你孃親了,一定要乖乖聽話……菩薩娘娘保佑……」
按理說,今日本不是我臨盆的日期。
但不知爲何,竟提前發動了。
我痛得無法呼吸,不知等待了多久,終於聽到婢女匆匆的腳步聲。
知桃急切地問:「產婆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婢女跪倒在地,聲音裏帶着哭腔:
「沒……沒請來。」
「怎麼會沒請來?!」知桃的聲音一下子抬高了,「你沒說夫人要生了嗎?十萬火急!侯爺怎麼說?」
「奴婢……奴婢壓根兒沒見到侯爺的面。」
「廢物!」
知桃一聲怒斥,那婢女顫顫巍巍,一疊聲道:「奴婢盡力了!盡力了!可是連偏院的門都沒進去。看守的人說,侯爺放出話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準打攪,凡事以蘇姑娘爲先!」
「奴婢想闖進去,那人又說,侯爺下了死命令,若是有敢擅闖者,一律就地格殺!」
就地格殺。
這四個字如一把尖刀,血淋淋地捅進我胸口,將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
痛徹心扉。
知桃看我臉色不對,一咬牙:「我親自去!就算撞死也要把產婆帶回來!」
我的手軟綿綿地搭上她胳膊,費力搖了搖頭。
來不及的。
正院和偏院本就有些距離,知桃過去少不了和守衛一番掰扯理論,又要耽誤更多時間。
更何況,知桃與我情如姐妹,我怎麼忍心看她以身犯險,去試謝如琢下的死命令?
唯今之計,只有去府外找大夫了。
腳程快些,興許能趕上。
看着知桃倉促離去的身影,我脫力般癱在牀上。
眼角無力地流下一滴淚。
有孕時,我幻想過無數次自己生產時的場景。
謝如琢也無數次承諾過,縱使產婆不允,他也會陪在我身邊,緊緊攥着我的手,親眼看着我們的孩子降生。
我徒勞地伸出手,卻只摸到冰冷的牀榻。
此時此刻,我深愛的夫君,正陪在別的女人身邊,祈求她平安無事。
眼前一陣昏黑。
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2-
再醒來時,一名老者正坐在牀邊,收拾着包裹道:
「夫人元氣大傷,一定要仔細調理。」
我茫然地向下摸索,摸到肚子,心中陡然一震。
顫聲問道:「孩子呢?」
「我的孩子呢?平安嗎?是男孩還是女孩?」
知桃紅着眼,對上我的目光,她抽了抽鼻子,眸中淚光瀲灩。
我心裏咯噔一聲,強顏歡笑道:「知桃,你哭什麼,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孩子呢,抱過來給我看看……」
知桃死死咬住嘴脣,沒有說話。
老者長嘆一聲,道:「老朽緊趕慢趕,卻終究是晚了一步。胎兒在母體內太久,已然窒息,神仙來了也難救哇。」
「但夫人並無大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她道,「若是再晚來一會兒,怕是連夫人也……」
我已經聽不清她說的話了。
好像有一隻手死死攥着我的心臟,痛到眼前發黑。
淚珠一顆顆砸在手背。
我喃喃地追問:「那個孩子……健康嗎?她長什麼樣?可曾有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
「是個健康的女孩。」老者安慰道,「夫人莫要太傷心,調理好身子,還會有孩子的。」
我顫抖着想要站起身:
「她在哪,我要去看看,哪怕是……哪怕是屍體,我也要看看我的孩子……」
知桃攙扶着我,亦是淚水朦朧:
「還是別看了,看了只會徒惹傷心。」
「可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飄悠悠,彷彿一根斷了線的風箏,「她本來是有機會活下來的……」
「她那樣努力、那樣乖巧地在我肚子裏待了十個月,從不調皮,我孕期連吐也很少吐,旁人都說我好福氣,腹中定是個聽話的孩子。」
「是我這個做孃的不稱職!」
我崩潰地捂住臉,哭聲在指縫間溢出。
耳邊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我抬眼望去,才發現是謝如琢。
他身形挺拔,目光與我遙遙相對,脣邊微微綻開笑意,恍如山巔冰雪消融,滿園生春。
謝如琢的第一句話是:「青玉平安無事。」
第二句話是:「總算沒白養那些大夫。若是青玉死了,她欠我的債可就還不了了。」
第三句,第四句……
謝如琢絮絮說着,不知從嘴裏吐出多少個「青玉」,終於察覺到不對。他仔細看着我,神色一凝。
「憑月,你生了?」
-3-
謝如琢大步上前,想要攙扶我。
他道:「怎麼這麼快就生了?醫工不是說還要等幾天嗎?是男孩還是女孩?現下在何處?」
到最後,話裏竟然隱隱有抱怨。
「憑月,你也不派人去知會Ťü₆我一聲……倒讓我成了最後一個知道喜訊的人。」
這句話砸進我耳朵裏,砸得我兩眼昏花,身形顫抖。
我用盡全身力氣甩開謝如琢,看着他微微驚訝的神色,一字一句,聲音嘶啞到極致:
「孩子已經沒了。」
謝如琢難以置信:「怎麼會?」
他看向知桃,責備道:「你們這些人怎麼伺候的!」
「不關她們的事。」我苦澀道,「孩子怎麼沒的,難道你不清楚?」
謝如琢蹙眉:「這與我何干?」
知桃再也忍不住,嘲諷道:「侯爺救蘇姑娘心切,把府裏上上下下所有大夫都叫去給她瞧病,連個接生婆都沒留下。」
「我們院子裏的人去請,守衛卻說侯爺下了死命令,膽敢擅闖者就地格殺!」
謝如琢聽完,眉一低,卻是一句:
「知桃,你實在放肆。」
「主子說話,哪有奴婢插嘴的份?看在主母的面子上,這次先不罰你了。」
我愣住了。
心口的痛楚捲土重來,席捲了五臟六腑。
痛得我躬下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氣。
我從來沒有想過,謝如琢的反應會是這樣!
我失去了孩子,他第一反應卻是那狗屁的尊卑貴賤!
謝如琢面露擔憂,伸手來扶我。
只聽清脆一聲,我的巴掌落在謝如琢臉上,留下一個紅印。
我渾身顫抖,咬着牙:「這是你該得的。」
他怔然撫上臉頰,目光一遍遍掃過我,突然嘆了口氣。
「憑月,我知道你對我有恨。」
「我並非要爲自己辯解,但是……當時蘇青玉危在旦夕,我也是一時情急,纔會調走所有大夫。換作是你生病,我也會這樣。」
「我不是仙人,不能未卜先知,我又怎會想到你居然提前生產了。」
「不知者無罪,更何況……」他垂着眼睫,弧度像一隻振翅的烏鴉,輕而又輕地說,「事已至此,我可以讓你打我罵我。我和你一樣痛心,但是……」
「未出世的孩子,其實算不得一條生命,但蘇青玉的命只有一條。」
「它挽救了蘇青玉的命,也算是功德一件。」
-4-
我渾身發麻。
幾乎不敢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一遍遍地在心裏拷問自己,這樣無恥的話,真的是謝如琢說出來的嗎?
真的不是哪個孤魂野鬼,奪舍了我丈夫的身體嗎?
謝如琢撫上我的發頂,聲音ŧūⁱ沉沉:
「我們還年輕,還會再有孩子的……」
我猛然拂開他的手,從牙縫裏擠出字來:「滾。」
謝如琢擰眉。
「滾。」我又重複了一遍,呼吸都撕扯着痛,「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突然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力氣,一拳拳打在謝如琢身上。
耳邊嗡鳴,眼前模糊,已經分不清是心更痛還是失去孩子更痛。
直到謝如琢死死攥住我的手。
「你清醒一點。」他將我抱進懷裏,「是我不好,憑月,我不該說那些話刺激你……大夫呢,把大夫找來!主母吐血了!」
我才發現,他的衣衫上是一片洇開的紅,觸目驚心。
謝如琢緊緊抱着我,聲音顫抖。
「我讓蘇青玉來給你賠罪,好不好?」
不好。
我張了張嘴,喉間卻只吐出模糊的顫音。
-5-
休養兩日後,謝如琢押着蘇青玉來給我賠罪。
她的情況沒比我好多少。
脣色蒼白,臉頰消瘦。
她直挺挺地跪下,彷彿受了莫大的屈辱,咬着牙紅着眼:「都是我的錯,請夫人責罰。」
我還沒說話,謝如琢就冷着臉道:「做這副不情不願的樣子給誰看?怎麼,是有人逼你?還是你覺得自己沒錯?」
與面對我時的溫柔不同,看到蘇青玉,謝如琢的臉就上了一層冰霜。
他說過許多次,蘇青玉是他最恨的人。
他們本是青梅竹馬。
但蘇父利慾薰心,爲了權勢誣陷謝父貪污。謝家被抄,謝父被貶,在貶謫路上不治身亡。
沒了錢,又失去了父親,謝如琢與母親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甚至淪落到乞討度日。
謝如琢的母親是豪門貴女,她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一根繩將自己吊死了。
謝如琢渾渾噩噩,流浪了許久。
他走了很遠的路,從長安到兗州千餘里,走到身上的衣服看Ŧüₖ不出本色,瘦成了一根柴火棍。
十五歲的謝如琢,暈倒在了我家的酒樓前。
許多年以後,謝如琢被點爲新科探花。他跪在金鑾殿上,替父申冤。
謝家最終沉冤昭雪,謝如琢封侯。
蘇父被判斬監候,蘇家女眷充入教坊司。謝如琢出手救下了蘇青玉,讓她做了侯府中的奴婢。
他說,謝家的仇,他要一一報到蘇青玉身上。
蘇青玉輕輕低下了頭。
她苦澀道:「你既然要折辱我,那天又何必救我?就讓我去死,給謝家償命!」
「死太便宜你了,」謝如琢冷冷道,「我要你活着。」
「好,好,」蘇青玉悽悽然笑了。她用力咚咚磕着頭,磕到額頭青紫,一聲聲道,「奴婢有罪,奴婢罪該萬死!」
「你滿意了嗎?」
謝如琢面無表情,扶着我胳膊的手卻加重了力道。
「奴婢告退。」
蘇青玉站起身來,模樣狼狽。
她轉過身,下一秒,卻軟軟倒在了地上。
-6-
「青玉!」
幾乎是同時,謝如琢急忙跑過去,將蘇青玉抱在懷裏,疊聲喚着她的名字,聲線顫抖到極點。
我陡然失了支撐,搖晃兩下,砰地跪倒在地。
膝蓋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但我渾然未覺。
只是愣愣地看着謝如琢。
他不斷叫着蘇青玉的名字,眼中的擔憂與急切彷彿凝成了實質,爭先恐後地流淌出來。
謝如琢抱起蘇青玉,匆匆離開。
他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我狼狽而滑稽地跪在原地,雙腿軟得像麪條。
身子太虛弱,我連自己站起來都做不到。
「夫人!」
不知過了多久,知桃急匆匆跑過來扶起我,「怎麼回事,怎麼弄成了這樣?」
一瞬間,無盡的情緒爆發了。
我埋進知桃懷中,崩潰地放聲大哭,哭到喘不上氣。
胸口悶悶的、鈍鈍的疼痛如同一把生鏽的刀,一點點將我凌遲。
我好委屈,真的好委屈!
我抓住知桃的袖子,淚眼矇矓間,忽然有一張年輕的臉分花拂柳,浮現出來。
他看着我的目光,好熟悉啊。
回憶探頭探腦地,走過來了。
-7-
十幾歲的謝如琢在我家幫工,彼此一來二去,也算熟稔。
我坐在他身邊晃着腳,對他說,像我這樣的姑娘,心氣可是很高的。要嫁就嫁極有錢的郎君,八抬大轎、十里紅妝來娶我,喜服上的鳳凰都得用金線繡。
謝如琢聽得很認真:「這樣就夠了嗎?」
「不。」我說,「郎君還得要貌美。」
謝如琢虛心請教:「要有多貌美?」
少年輪廓清俊而鋒利,神色卻十足柔和專注。
我的臉轟地熱了,一下跳起來:「反正比你好看!」
謝如琢捂着臉,渾身顫抖。
我仔細看去,才發現他居然是在笑!
那時候我想,其實如果是謝如琢,我可以不要八抬大轎,也不要金線繡的喜服。我們關起門來,平平淡淡過小日子就夠了。
可惜世事從來無情。
我家的酒樓倒了,爹孃憂思成疾,沒捱過那年的風寒。
我雖然不是富貴人家,卻也從小衣食無憂。一朝自己討生活,崩潰了許久。
謝如琢一直陪着我。
我們就像兩隻互相依偎的小刺蝟,只剩下彼此,也只有彼此。
謝如琢起早貪黑地賣力氣,給人做教書先生,我起早貪黑地做繡活。
可這Ṭú⁰個世上,不是隻要努力就能衣食無憂。
我們連白麪都喫不起。
捧着稀飯糊糊在路邊看新娘子出嫁。
有些嫁女的有錢人家會大擺流水席,特別善心的還會請窮人喫飯。我看着新娘子火紅的嫁衣,羨慕地戳戳謝如琢。
他表情落寞,片刻後低下了頭。
「怎麼不看了?」我說,「挺好看的呀。」
謝如琢抿緊脣,搖了搖頭:「我……」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他在想什麼。
我拉着他就走,率先打斷了他的話:「其實我昨天賺到錢了,你回家等着,今天喫肉!」
「你哪來……」
「你別管。」
把謝如琢哄回家後,我當掉了母親留給我的玉鐲子,買了一隻新鮮的雞。
謝如琢沒有多問。
但他的眼淚混進碗底,一滴,一滴,又一滴。
聲音嘶啞:「憑月,我會讓你好日子的。」
「一定會的。」
他抬起頭來看我。
他那時的眼神,我見過很多很多次,而如今卻在他看向別人的目光中見到,熟悉到令人戰慄、令人恐懼。
混雜了擔憂、憐惜、心疼,許多許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那是愛啊。
我的眼淚暈在知桃的衣服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知桃,」我一點一點擦盡了臉上的淚滴,聲音嘶啞卻堅定。
從此以後,我不會爲他流一滴淚。
「我要和離。」
-8-
「和離?」
謝如琢皺眉。
他使勁掐了掐眉心:「憑月,你乖一點,我沒時間和你鬧。我最近很忙。」
「我認真的,」我說,「和離之後,你可以娶了蘇青玉。」
謝如琢瞳孔猛地瞪大,啼笑皆非:「你在胡說什麼?」
「我對蘇青玉只有恨。」他說,「正是因爲足夠恨,所以纔想讓她活着。我愛的是你,這麼多年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謝如琢輕輕上前,將我的一綹髮絲拂到耳後,「別亂想,乖。」
我向後退了一步。
謝如琢的手愣在半空,他看了我一眼,眼中情緒複雜,忽然硬邦邦地說:
「不過,倒是可以納她做個妾室。你覺得呢?」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聽到他這句話,心中竟是一陣我自己也沒料到的平靜。
這個人,自從他害死我腹中孩子起,就與我再無瓜葛了。
我道:「和我有什麼關係?」
謝如琢胸膛劇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氣:「憑月,你是主母,你有拒絕我納妾的權力。只要你一句話,蘇青玉仍然是侯府的奴婢。」
「我自請下堂,」我將管家鑰匙扔給他,「從此以後,便不是主母。」
謝如琢冷冷地看着我。
怒極反笑:「好,這是你說的!」
他狠狠將鑰Ṫų₋匙扔了出去。
摔門而走。
-9-
謝如琢將蘇青玉抬爲了妾室。
他說着恨她,卻一連五日宿在她房中,再沒踏足過我的院子。
可能這就是做恨吧。
說來也巧,自從被抬成了妾,蘇青玉的心疾竟再沒犯過。
她頂着侯府的名頭外出交際,一連參加了好幾個夫人的宴會,遊刃有餘,春風滿面。
我是兗州的商戶女,那些夫人表面與我交談甚歡,背地裏卻罵我是鄉下來的土包子,嘲笑我與奴婢玩在一處。
我便再沒和她們來往過。
但蘇青玉不一樣,知桃說,就算蘇青玉知道那些人背地裏罵她不要臉、委身於殺父仇人,仍然和她們相談甚歡。
半下午,我窩在涼亭裏看兵書。
面前一陣香風。
蘇青玉笑盈盈地坐在我面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已經與一個月前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大相徑庭。
我放下書,不鹹不淡道:「有心疾的人,可要記得喫藥啊。」
蘇青玉捂着嘴笑了:「夫人自身難保,還有精力關心別人?」
我不想和她廢話:「送客。」
蘇青玉站起身來,腕間鐲子一閃。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着將鐲子遞給我:「夫人喜歡?」
我目光一凝。
不喜歡。
可是卻十分熟悉。
-10-
當年謝如琢四處流浪,並不是身無分文。
他帶了一個包裹,暈倒在我家門前時,手裏還死死拽着包袱。
那包袱很癟,裏面沒什麼東西。謝如琢說,路上缺錢,都賣得差不多了,只留了幾件。
我還打趣他:「留下來的肯定是十分珍視之物。」
蘇青玉的聲音迴響在我耳邊:「這鐲子本是我的東西,當年送給了阿淮,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還留着……」
「阿淮?」
「夫人連這也不知道?」蘇青玉笑道,「阿淮是郎君的小名啊。」ṱú⁵
我渾身顫抖。
五臟六腑彷彿攪成一團,一股濃濃的反胃感衝上喉嚨。
好惡心。
真的好惡心!
我們相識了九年,九年間,甜也甜過,苦也苦過,從兗州奔波到長安千里,他居然一直留着那個鐲子!
就連最艱難的時候,就連我賣掉了母親的遺物時,他也沒有想過賣掉這隻鐲子。
而我渾然不知。
九年,那可是九年啊!
到底有多愛,纔會珍而重之地留存三千多個日夜?
那我們的感情,又算是什麼?
是他與蘇青玉破鏡重圓佳話中的一段彎路嗎?
悲涼到極致,我居然緩緩笑出了聲。
嘲諷道:「她們說得沒錯,你還真是下賤,居然愛上了殺父仇人。」
蘇青玉冷冷地笑了:「父輩的糾葛,和我有什麼關係?你又焉知我不恨謝如琢呢?」
「可我恨他,卻也愛他,也只能依靠他。恨與愛,從來就是相生相伴的。」
「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彼此生命中糾纏最深的人,一輩子也分不開!」她揚起嘴角,「這樣的感情,你從未體會過吧?」
是。
我與謝如琢,沒有這些濃到化不開的糾葛、癡纏,沒有這些痛徹心扉的愛恨交加。我平平淡淡地愛了他許多年,彼此之間就算是爭吵也很少有,就像一碗溫吞的白水。
溫水平平地順着喉嚨滑下去,不會驚起一絲波瀾。我們的感情徐徐地在謝如琢心頭拂過去,沒有留下一絲刻痕。
蘇青玉忽然大步上前,猛地握住我的手!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蘇青玉狼狽地跌倒在地,還在地上滾了幾圈,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我竟不知,一個巴掌能有那麼大的威力。
我茫然地抬起眼。
謝如琢正站在門邊,手裏還提着我最愛喫的鳳梨酥。
砰然一聲,鳳梨酥墜地。
-11-
我本能地解釋:「不是我……」
話到一半,我突然想,不如就這樣將錯就錯,背下這口黑鍋,讓謝如琢儘快與我和離。
謝如琢的反應卻出乎我意料。
他淡淡勾了勾脣角,嘲諷道:「怎麼,終於受不了了?」
「因爲嫉妒喫醋,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他神色頗爲奇怪,不像是動怒,倒有一種高傲的竊喜Ṱŭ₌。
謝如琢打橫抱起蘇青玉,轉身欲走。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蘇青玉睜開眼睛,頗爲得意地衝我做了個口型:
「我贏了。」
電光火石間,一個想法唰地劃過我腦海!
我向前一步,拽住了謝如琢!
「我突然想起,」我說,「老家那邊有治心疾的偏方。府中醫生治了那麼久,妹妹還是時好時壞,可見都是些酒囊飯袋。」
「與其繼續做無用功,不如一試?」
謝如琢一愣。
「我怎麼知道你是真心想救青玉,還是想害她?」
我定定地看着他。
「認識多年,你還信不過我嗎?我何曾有過害人之心?」
謝如琢與我對視良久,最終點了點頭。
我垂下眼,看着蘇青玉。
她眼皮不斷顫抖,最終卻也沒有睜開。
-12-
謝如琢派人去請了宮中的御醫。
御醫還沒到,蘇青玉就醒了。
她揉着太陽穴,臉色蒼白,強撐着微笑道:「我沒事。夫人那一掌力氣很小,是我身體太差了,讓夫人受驚了……」
說着,還要起來向我行禮。
被謝如琢按住。
他皺着眉毛,斥責道:「你身子這麼差,還起來做什麼。安生躺着!」
語氣雖然嚴厲,關心卻也溢於言表。
「只是心疾而已。」蘇青玉垂着眼,輕聲說,「更痛的又不是沒有經歷過。」
她話裏有話,謝如琢的眼神染上愧疚,良久啞聲道:
「等你好了,我便將管家鑰匙交給你。」
話音剛落,御醫便到了。
蘇青玉眉心狠狠一跳,站起身來:「我已經沒事了,勞煩御醫走這一趟……」
「只是一時沒事而已。」我說,「心疾這麼大的病,需要根治纔行。」
「我老家有一個偏方,以針刺入頭部、太陽穴、心臟,放出毒血,連續三月,便能根治。」
「這方子我倒有所耳聞,」御醫道,「只是聽聞有些風險……」
我瞥了一眼蘇青玉,道:「心疾這種隨時可能要人命的病,能根治,有點風險又如何?」
蘇青玉臉色更蒼白了幾分。
看到她的反應,我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臉皮顫抖,連連搖頭。
謝如琢似乎察覺了幾分不尋常,握住蘇青玉的手:「沒事的,張太醫久負盛名,你可以相信他。」
「不……不……」
謝如琢皺起眉:「你不願意治病?」
「不是。」蘇青玉嘴脣翕動兩下,「這偏方風險太大了……我怕……更何況是夫人老家的偏方,也沒有人試過,萬一……」
「府中大夫開的藥就挺好的,我也沒有之前那麼嚴重了……」
我關切道:「可是那藥太苦了,終身服藥,也太受罪。」
「我不怕苦!」
蘇青玉抬起頭來,語氣微弱卻堅ťųₓ定。
「更苦的事情,我也經歷過,何況是一碗苦藥呢……」
下一瞬,知桃進門,呈上兩張藥方。
我仔細看過,又交給御醫,輕輕笑了:「蘇青玉,這便是你的藥方。它熬出來的藥明明味甘,你又如何說它苦呢?」
「你到底喫沒喫過藥?」
「你這心疾,到底是真的假的?」
蘇青玉渾身顫抖。
謝如琢也看出了端倪,緊緊盯着她。
她死死咬着下嘴脣,泫然欲泣:「是我記錯了,藥是甜的,又甜又苦……」
「不。」
我打斷了她。
一字一句,「這藥是苦的,極苦。」
「你若真喝過藥,又怎會不知它的味道,幾次三番改口?」
-13-
話音落下,猶如一柄重錘狠狠敲擊在蘇青玉身上。
她顫抖得更厲害,還想說些什麼。
但謝如琢畢竟也不是傻子。
他向御醫略一點頭:「勞煩太醫爲青玉診脈。」
御醫搭上蘇青玉的手,片刻後搖了搖頭,凝重道:「侯爺,這位姨娘她……並無心疾啊。」
謝如琢一下子瞪大了眼。
「怎麼可能?」他話音裏帶着急切,「我府中大夫診過了的……」
話說到一半,他靜住了。
府裏醫生又不是銅牆鐵壁,自然可能被收買。
蘇青玉驚叫一聲,急忙解釋道:「心疾這種事,把脈怎麼可能看得出來!」
「誤診,這是誤診!」
御醫拱手道:「若信不過在下,可以將太醫院所有太醫請來,一一診治。」
他說完便走了。
謝如琢臉色黑沉,死死攥着拳頭。
聲音若金石相碰,擲地有聲。
「查。」
-14-
侍衛果然在府醫房中查出大量金玉器。
他們瑟瑟發抖,連一頓杖責都沒捱過,爭先恐後地全招了。
「都是青姨娘,她,她讓我們這樣做的!說事成後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肯定不會虧待我們!她還讓我們給夫人的藥裏下了催產藥!」
謝如琢臉上血色盡失。
他沒聽辯解,讓人把他們拉出去全殺了。
良久,謝如琢踉踉蹌蹌站起來,連站也站不穩了。
他喚我的名字,聲音顫抖到破碎。
「憑月……」
「對不起……」
他的淚珠一點點滴落下來,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居然是我,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子……」
我靜靜看着。
輕聲說:「現在看來,其實倒是一樁幸事。」
「我的孩子,肯定也不願意出生在一個沒有愛的家中,也不願意有一個薄情的父親、懦弱的母親。」
「我怎麼會不愛你?」
謝如琢難以置信,神色破碎。
「憑月,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在這個世界上,我心中只有兩件事,報仇和你。如果不是你,可能我早就死在兗州了。我怎麼會不愛你?」
聽見這些話,我心中毫無波瀾。
我冷冷一笑:「是嗎?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卻都做了些什麼事?」
「我分娩時痛不欲生,你在哪裏?你抱着蘇青玉跑遠的時候,可曾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我?」
「如果這就是愛,那我寧願你恨我!」
「不,我寧願與你毫無瓜葛。畢竟,你說愛的人,你說恨的人,都沒什麼好結果。」我道,「你說你恨蘇青玉,如果真的恨,爲什麼不殺了她?爲什麼要把她接進府裏?」
謝如琢要把蘇青玉接進府裏時,我是拒絕的。
他要蘇青玉爲奴爲婢時,我也是拒絕的。
士可殺不可辱,女人也是一樣,與其百般折辱,還不如殺了痛快!
可謝如琢是侯府的主君。
他認定的事情,我沒辦法改變。
「我只是想折磨她……」
「折磨?折磨到你牀榻上去了?」
我現在說起來,仍是一陣噁心。
「謝如琢,你不過是放不下舊情,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自己骯髒的心思。若你爹孃在天有靈,也會覺得你是辱了謝家門楣的不孝子。」
我轉身離去。
走到門邊,回頭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謝如琢。
冷聲道:
「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救了你,更後悔賣了母親的鐲子——如果我早知道你留着蘇青玉的東西,根本不會和你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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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如琢的表情一下子茫然了。
「什麼……東西?」
「鐲子。」
「什麼鐲子?」
謝如琢臉上的茫然不似作假,我解釋了一番,他猛地搖頭:「我沒有!我確實收了她的鐲子,但早就賣掉了……」
我長長嘆了口氣。
「算了。」
「都不重要了。」
謝如琢拽住我的袖子,言語近乎懇求:「你……不肯原諒我嗎?」
我拿什麼原諒他?
我若是原諒他,又如何對得起我的孩子、臨終前還在心心念念想讓我幸福的爹孃,又如何對得起我自己?
自從他爲了蘇青玉拋下我的時候……不,或許再遠一點,自從他把蘇青玉接進府中的那一刻起,我們的感情就已經無可挽回地滑向了下坡路。
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夫君與別的女人糾纏至深。
「就這樣吧。」
我說。
既入窮巷,早些回頭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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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門,我又見到了蘇青玉。
她被兩個護衛攔着,聲嘶力竭地咆哮:「阿淮呢,我要見阿淮!」
「我可以解釋!」
謝如琢走了出來。
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蘇青玉。
蘇青玉淚眼矇矓,直挺挺跪了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一開始確實以爲我自己得了心疾,後來才發現是大夫誤診。」
謝如琢使勁閉了閉眼,面無表情:「證據確鑿,你還在狡辯?」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給憑月下催產藥的難道不是你?蘇青玉,你心如蛇蠍,簡直令人噁心!」
「那是因爲我恨她……」
蘇青玉委頓在地,聲音尖銳,「我恨她眼睜睜看着我被折磨卻無動於衷……我恨她是你的妻子……我們定過娃娃親,你的妻子本該是我!」
「折磨你的是我,你爲什麼要恨她?你爲什麼不來恨我?」
「你以爲我不恨你嗎!」
蘇青玉猛然抬頭,眼中似有一團火焰在跳動。
「我恨你不念舊情,我恨你把我當成奴婢!可是……」她歇斯底里,聲音驀然低了下去,「可是……我暈倒那次,你那樣慌張……你心裏還是有我的對不對?」
「我心裏也有你……我恨你,卻也愛你愛得無法自拔……」
她一番哭訴發自肺腑。
謝如琢卻沒有任何觸動。
神色猶如山巔千年不化的積雪,「你爹害死了我全家,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恨不得將你們碎屍萬段。」
「我也可以給你生孩子!不就是孩子嗎!」
蘇青玉高聲道:「死的又不止你家人!你也害死了我爹!我都能放下這些,你爲什麼放不下!」
聽了這句話,謝如琢臉上只剩厭惡。
「瘋子。」
「將她拖出去,關在閣樓上,永生永世不許放出來。」
蘇青玉抖如篩糠。
搶在侍衛拽起她之前,從懷中掏出什麼東西,不管不顧地向我衝來!
她手中,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匕首,刀尖閃着寒光!
我想跑,雙腳卻像灌了鉛般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說時遲那時快,謝如琢抽出侍衛的長刀,果斷迎了上去!
寒芒一閃,蘇青玉整條手臂掉在了地上,鮮血飛濺。
她眼白上翻,嘴脣翕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
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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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玉被關了起來。
她斷了胳膊,又沒有醫治,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
對待不喜歡的人,謝如琢向來薄情。
以前的我很愛這種自己是他眼中唯一的感覺,現在的我卻明白了。
一個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的人,他愛你還好說,若是他不愛了呢?
更何況,情愛本就是這世上最縹緲不定的東西。
無論謝如琢如何挽回,我還是執意要和離。
「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體面的方法,」我說,「給彼此都留點臉面。若是鬧到公堂上,實在也不好看。」
謝如琢拗不過我。
他輕輕嘆了口氣,還是簽下了和離書。
苦澀道:「以後……你準備去哪兒?」
「府裏的銀錢,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若是走山路可能會有土匪,護衛你也帶上……」
我並未拒絕。
與他成婚三年,我操持中饋、打理家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本就是我該得的東西。
走之前,我還特意去取回了知桃的身契。
放在了她面前。
「知桃,我要回兗州了。」我說,「兗州路遠,你若不想跟着我走,可以帶着錢去做些小生意。」
知桃定定地看了我許久。
突然跪下,重重衝我磕了個頭。
「我無父無母,若不是夫人三年前從英國公府將我買出來,我可能早就死在英國公夫人手中了。」她堅定道,「夫人去哪,我也去哪。縱使是天涯海角、琉球天竺,我也跟着去。」
我將她扶起來:「別叫我夫人,我比你大一點,以後叫我姐姐吧。」
知桃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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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那日,馬車上帶着大包小包,我掀開車簾,看着大好春色,心中輕鬆。
長安很好,但長安居大不易。
我本來就是兗州的姑娘,還是兗州自在。
這個地方,不想再來了。
我放下車簾,忽然聽到了篤篤馬蹄聲。
似乎有人追來,衣袖獵獵, 帶起一陣破空聲。知桃伸長脖子看去,驚叫一聲:「是侯爺!」
她話音落下,我便聽到了謝如琢的聲音。
他就在馬車外, 叫着我的名字,聲音哽咽。
「憑月,我想再見你一面……」
「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不好,如果那天,我沒有鬼迷心竅調走所有醫者, 如今會不會不一樣?是不是我們就會有一個可愛的女兒,還如從前一般幸福?」
提起孩子,我心中仍是一陣鈍痛。
我將她安葬在了一個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請了大師超度, 祈願她可以找個好人家。
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 我配不上這個孩子。
我垂下眼, 對車伕說:「麻煩再快些。」
謝如琢的聲音漸漸遠了, 直至完全消失。
這一次。
換我不再回頭。
-19-
我回到兗州, 開了一家酒樓。
一開始,旁邊的酒家見我是個女人, 總是來鬧事、打砸,想讓我知難而退。
但他們很快都消失了。
連他們的酒樓也空空如也。
因着這一茬, 不少食客只能來我這兒喫飯。我的手藝完全繼承自爹孃,燒得一手好菜,竟然誤打誤撞打出了招牌。
生意雖算不得十分火爆, 維持日常開銷卻也綽綽有餘。
我心知肚明,這是謝如琢的手筆。
幾日來, 我經常看到有肖似他的身影, 陰魂不散地纏繞在酒樓旁。
目光相撞,他就躲;我不看他時, 又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對護衛道:「告訴你主子, 若是他再來,我就換個地方。他跟過去,我就再換。」
「此生不見, 對我們而言, 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護衛長嘆一口氣,領命而去。
自那以後, 我再沒見過那個身影。
第二年, 我在門前撿了個棄嬰。
是個女孩兒。
她哭鬧不止, 一見我,卻倏然笑了, 咿咿呀呀說着些什麼。
我看着她, 眼裏漸漸盈滿淚水。
我將她抱回了家,取了小名叫作「平安」,仔仔細細養着。
第三年, 平安已經會走路。她邁着小短腿, 跌跌撞撞去追知桃手裏的小老虎。
我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她們,心中好似有一陣清風, 它拂過去,心上那片土地就開滿了花。
其實,這樣便很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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