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光,才能生長

江獻是爲救白血病哥哥而出生的,他喜歡了我很多年,而我,喜歡他哥。
畢竟身在陰暗淤泥中的人,怎麼會不喜歡光呢?
當錯過成爲遺憾,你和當初的那個他,現在怎麼樣了。

-1-
五歲那年,我跟媽媽搬進了一處大豪宅裏。
那是鄉下的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富麗。
本以爲逃離了終日酗酒賭博,家暴我們的生父。
但沒想到我媽的新婆婆是個惡毒的老太婆,針對責罵是家常便飯。
她覺得是我媽耍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勾引了她的兒子。
媽媽在受老太婆欺負後經常一個人偷偷抹眼淚,我都看在了眼裏。
爲了不給本就處境艱難的媽媽找麻煩,我經受的苦從未在她面前提起。
豪宅裏不缺舒適寬敞的房間,傭人們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乾淨屋子。
而我卻只能住着像地下室一般陰暗潮溼的屋子,這是蚊蟲最愛的地方。
而我只假裝無所謂的樣子跟她說「夏天不用開空調就很涼快」。
媽媽從未注意到我爲何夏天也穿着長袖長褲。
只有我知道,衣服下面滿是被我抓破的紅疹。
媽媽每一次眼眶溼潤,對我欲言又止,都讓我更憎惡這裏一分。
我以爲是從一個深淵掉進了另一個深淵,但沒想到會就此遇到我追逐二十年的光
那天,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
「砰」的一聲片刻間便驚出了我一身的冷汗。
我下意識地蹲下去撿鋒利碎片,一不小心劃了很長的口子。
血順着手指往下流着,但我絲毫不敢停下。
戰戰兢兢地望着樓上,老太婆從房間裏出來了。
我知道,我要遭殃了。
「你跟你媽一個德行,毛手毛腳的,看把那麼貴的地毯都弄髒成什麼樣了,趕緊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真晦氣。」
我沒再說話,走出了門。
「鄉下來的丫頭就是寒顫得不行,有娘生沒娘養的,還得讓我收拾。」
身後惡毒的嘲弄聲夾雜着陣陣的雷雨,浸滿周身
臉上佈滿水珠,我分不清那是淚還是雨。
手指上的血已經被沖洗得乾乾淨淨。
只有那道泡得白的傷口,提醒着我會疼。
溼透的衣服貼在我的皮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原來寒意不僅刺骨,還能透心。
跑出大門,我看到對面房子裏那一扇漂亮的窗戶後站着一個小男生。
他好像在看着我。
暖黃的燈光灑在男孩的臉上,他的屋子裏應該很暖和吧?
我伸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纔看清楚了他的臉。
蒼白的皮膚,沒有血色的脣,冷得讓人害怕。
原來是昨天剛搬進來的新鄰居啊。
聽那個老太婆說,他有白血病,需要進行骨髓移植。
本來那對夫妻是不打算再生的。
但爲了給他治病,他父母專門做了爲了配型的試管嬰兒,進行了胚胎篩選。
那個孩子真可憐,爲了救他哥哥才配來到這個世上。
我想着出了神,等我回過神來,那個男孩已經撐着傘跑到了我的面前。
說是跑,不如說是走得快了一點。
他踮起腳,把傘撐在了我的頭頂。
「淋雨會生病的,先跟我回家吧。」
這句話,我記了二十年。

-2-
他的媽媽撐着傘焦急地跑了出來。
「小琛你怎麼跑出來了,下這麼大的雨,快跟我回家,你會生病的。」
「還有她,她跟我們一起回家。」
他拉起了我的手,溫度很冷,但卻能讓我感到久違的溫暖。
他的家裏是一樣的華麗,沒來由的,心裏升起一股厭棄。
江沐琛把我帶到了他的屋子裏,從抽屜裏拿出了毛巾,幫我擦着溼發。
他還給我遞了一杯熱牛奶。
「你真酷,我好羨慕你。」
我有些意外,分不清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在大雨中奔跑一定很快樂吧,可我這麼做,是會死的。」
他真誠的目光不像是在說謊,我微微點了點頭。
「至少比待在那個房子裏快樂。」
他笑了笑,輕輕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有了些泛紅。
「你不開心的時候,都可以來我這裏,我教你畫畫好嗎?」
眼前的畫板上是熱烈頑強的向日葵,卻生長在陰暗潮溼的牆角。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微微顫抖着用手指觸碰着那已經幹了的顏料。
「它很像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我看着面前的向日葵花它好像,正在朝我笑呢。
江沐琛抵抗力確實很差,經歷了那次雨後,他連着生了好幾天的病。
可是每天晚上,我透過我屋子裏狹小昏暗的窗子,總能看到那扇明亮溫暖的光。
他蒼白的臉上扯着笑容,向我揮手。
這應該是我每天最開心、最放鬆的時刻。
後來,我開始上了小學。
每天放學我總是一個人在長椅上坐到天黑再回去。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他們已經喫完了晚飯。
晚上實在餓得行的時候,我就偷偷溜進廚房。
但這樣的日子只持續了幾天就被老太婆發現了。
她讓傭人給廚房的門上了把鎖。
還當着媽媽的面諷刺我「上樑不正下樑歪,有娘生沒娘教」。
這種話聽多了,就有些麻木了。
我蜷縮着躺在牀上,突然有一束微弱的光打在了我的牀頭。
順着光看去,江沐琛站在了光的盡頭。
我小心翼翼地出了門。
走近了些,我看到了他手中拿的三明治。
「餓了吧,給你。」
我沒有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把三明治塞到了我的手裏,麪包已經有些涼了。
「拿着吧,我媽非讓我喫完,你就當……幫我忙了。」
望着他瘦小單薄的背影,我微微有些觸動。
明明他纔像個易碎的瓷娃娃,卻還想着保護別人。
隔天下午,他就在長椅上發現了我。
他額頭上有微微的薄汗,呼吸微喘。
看來一路找了我許久。
「原來你在這裏躲着呢,喏,今天是糖醋排骨,幫我把它們消滅了吧。」
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揚起了燦爛的笑容,朝我晃了晃手中的餐盒。
他熾熱的善意無孔不入,讓我不知該如何拒絕。
「……謝謝。」我接過了餐盒。
他開心地坐到了我的旁邊。
「那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吧,我以後都在這裏等你好嗎?」
久違的溫暖讓我不受控制地靠近,我點了點頭。
慢慢地,我好像不再可憐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了。
在當時我小孩子的思想裏,我希望江沐琛能變好,因爲……他對我好。

-3-
江獻出生了,配型很成功。
江獻在一歲多的時候,江沐琛病情惡化,必須立即骨髓移植。
那天我看着那對夫妻將兩個孩子抱上了車,準備去醫院。
隔着厚厚的車窗,我一次看到江沐琛哭了。
我知道,那是愧疚,是對一歲多的江獻。
我忐忑地等了幾個月,每天都在門口守着。
終於,江沐琛回來了。
他瘦得脫了相。
但看到我時還是努力給了我一個笑容。
我知道,我的光得救了。

-4-
或許是因爲江沐琛生着病的緣故,亦或許是因爲比江獻多出來的那五年感情。
江父江母對江沐琛偏愛得很明顯。
江獻曾經問過我:「姐姐,『備選項』是什麼意思,是『寶貝』的意思嗎?」
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怎麼可……」
但看着他滿含期待的眼神,掛在嘴邊的話,我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你從哪裏聽到的這個詞?」
他半垂眼眸,捲翹的睫毛輕顫,顯示着他深深的不安。
「媽媽,跟哥哥說,我永遠是她的備選項。」
一瞬間的怔愣讓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的他。
「是,『備選項』就是,『寶貝』的意思。」
我終究沒有忍心跟他說實話。
他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忐忑地拉起了我的手。
「那姐姐,我也是你的備選項嗎?」
這一刻,從江沐琛身上我隱約看到了那個小心翼翼的我。
對於媽媽來說,在我和那個家之間,我是不是,也永遠是那個備選項呢。
傍晚的風有些發涼,我吸了吸有些泛酸的鼻子。
「不,你永遠是姐姐的首選項。」
……
有次天色已經有些晚了,江獻揹着不小心摔傷的江沐琛回家時,江父小心翼翼地抱起江沐琛。
江母淚眼婆娑地質問江獻爲什麼要拉着江沐琛玩到那麼晚。
沒等江獻解釋,他們就取了車,急匆匆地帶江沐琛趕去了醫院。
但其實如果他們能認真看一眼江獻,就會看到他臉上、胳膊上還有腿上的傷口。
江獻在江沐琛摔倒的時候當了他的肉墊。
而且玩得太開心不肯回家的,是江沐琛。
江獻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沒有任何的情緒,只是低着頭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
當我拿着碘酒和紗布蹲在他的面前時,他卻笑了,眼眶殷紅。
「姐姐,你和他們不一樣的,對嗎?」
不一樣嗎?
其實是一樣的吧。
雖然沒有擁有足夠的父愛母愛,但好在,江沐琛對江獻很好,江獻的童年,大抵算是快樂的。
直到江獻十歲那年,他在路上騎車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老太婆心愛的狗。
老太婆氣得跳腳,從院子裏衝了出來,抱起來她的狗。
「碰上你,我真是倒血黴了,要不是爲了救你哥,你以爲你爸媽會生你?你算個什麼東西。」
那一刻,我只覺得有什麼直衝大腦,來不及思考。
我走上前用力把老太婆推倒在地上。
「你胡說什麼,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不是個東西。」
我把江獻拉到身後,歇斯底里地朝老太婆吼着。
這是我第一次對老太婆的反抗。
一向逆來順受的我在這一刻控制不住爆發。
不只爲了江獻,也是爲了過去十年的我。
老太婆愣了一下,「好你個賤蹄子,你敢推我,你就等着你媽帶着你滾出這個家吧。」
她大聲喊着傭人把她攙扶了進去。
後悔、害怕在這一刻湧上來我的心,我抓着江獻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一時衝動,卻連累了媽媽,秦由,你真是個累贅。
「姐姐,疼。」
伸手抹掉眼淚,我鬆開了手,轉頭看向了江獻。
「姐姐,」
顫抖的聲線彷彿在詢問我老太婆的話是不是真的。
江獻原本清澈而天真的眼神在這一刻,聚滿了化不開的濃墨。
我感受到了心臟像是撕裂般的疼痛。
我捧住他的臉,「不是的,相信姐姐,你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不是爲了誰,所有的人都很喜歡你。」
「那姐姐也喜歡我嗎?」
「當然,姐姐很喜歡你,相信姐姐,好嗎?」
我用手指擦拭着他的眼淚,殊不知,我自己也已經哽咽。
「好,我相信姐姐。」
他扯起嘴角,假裝輕鬆地答應着。
但他的眼睛,卻沒有看着我。

-5-
那天回到家,爲了讓老太婆不遷怒於媽媽,我從白天跪到了太陽落山。
太陽終會落山的,但心裏有些東西,卻是永遠也忘不掉的。
得知真相的江獻性情大變,他不再愛笑,不再愛說話,也不再依賴江沐琛。
他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冷漠。
但我能捕捉到,他唯獨看着我時的那份溫柔,就像我看着江沐琛的那樣。
那是一種……對光的渴望和偏執。
他不再跟在江沐琛後面叫「哥哥」了。
但每次見到我,他都會「姐姐,姐姐」喊個不停。
但漸漸地,我發現,江獻看我的眼神裏不再只是單純的依賴。
愈發取而代之的,是幽暗而強烈的佔有慾。
大學畢業那晚的同學聚會上,我一不小心喝大了。
我婉拒了同學們送我回家的好意,一個人靠在了包間的沙發上。
凌晨的街道已經沒有了車,打車回去怕是沒有什麼希望。
看着亮着屏幕的手機,我竟然想不起來該和誰打電話。
我扶着牆踉蹌着走出了酒吧。
剛走出門,一陣冷意襲來。
不由自主地,我攏了攏身上的外套。
剛過立秋的天氣,晝夜的溫差總是讓人憂傷。
空腹喝酒真不是個好習慣,只感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我彎下了腰止不住地乾嘔着。
一隻骨骼分明的手把一瓶擰開的水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接過,說了聲「謝謝。」
待那股不適減輕了些,我直起了腰來。
這纔看清眼前的人。
江獻眼眸幽深,眉頭輕蹙,嘴脣抿成了一條線,略帶稚氣的下頜線緊繃着。
「姐姐喝成這樣,打算怎麼回去?」
他順手抹掉了我嘴角殘留的水。
那麼自然的動作讓我有些許愣神。
「你不是來接我了嗎?弟弟?」
我不着痕跡地避開了他進一步的動作,揚起一個看似燦爛的笑容。
「我只是順路。」
他嘴硬着。
我沒有戳破少年蹩腳的謊言。
「走吧,回家。」
邁開步子,我徑直往前走着,全然不知我走錯了方向。
他輕嘆了口氣,背對着在我面前蹲了下來。
「上來,我揹你。」
我並不是看不出來他對我的心思,只是下意識地想躲開。
看我遲遲沒有動作,他輕飄飄地來了一句:「再不上來,我就抱你了,你自己選。」
就像是壓垮我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擊,這句話讓我沒再猶豫。
我小心地趴在了江獻的背上。
獨屬於十七歲的少年清冽乾淨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的酒彷彿醒了大半。
他的背很清瘦,但卻不失力量。
細軟的短髮不時掃過我的臉頰,癢癢的。
「姐姐,如果我沒來接你該怎麼辦?」
「那我就自己走回去……走得慢一點,也不怕,總會走到的。」
我看着路燈下我們兩個被拉得很長的影子,出了神。
「你怎麼……不叫他來?」
我回過神來,思量許久,緩緩開了口。
「他……身體不好,睡得早,不能打擾他。」
江獻沒再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步伐放慢了一些。
腦袋又漸漸昏沉了起來,我把頭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這樣的距離剛剛好,離他很近,但他卻不會感受到我的……依賴。
「姐姐,除了他,還有我,我也可以……保護你的。」
我想我是真的醉了吧,該睡了。
我閉上了眼睛,清淺的呼吸聲響起,仔細聽來,紊亂而毫無章法,就像此刻我亂掉的心跳。
他僵了一下,卻沒有直接戳穿我,像是自言自語道。
「姐姐,你又躲得了多久呢?」

-6-
我很少回那個「家」。
但我經常會抽空去看江沐琛。
我喜歡在他的屋子裏一待就是一下午,看他畫畫。
陽光會在四五點的時候透過漂亮明淨的窗子,緩緩灑在他的睫毛上,在他的臉上留下一片陰影。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着這一刻的安靜、美好、輕鬆。
不知不覺,我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江沐琛輕輕用手指颳了刮我的鼻尖。
「小瞌睡蟲,該醒了,太陽落山了。」
我伸了個懶腰,望向窗外,落日已經藏身,星星和月亮躍躍欲試。
江沐琛望着我,眼神溫柔如水。
恍然抬頭,才發現,他畫了一張我。
我假裝嗔怪着,「你把我睡得最醜的樣子畫了出來,真煩人。」
「在我眼裏,小由什麼時候都是最美的。」
他的眼裏倒映着小小的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面對着他的愛意,我的眼神開始有了閃躲。
明明,他是我這麼些年來夢寐以求的光啊。
他喜歡我,我不應該高興嗎,可爲什麼,我會有這麼強烈的愧疚呢。
「小由,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嗎?」
我試圖忽略掉其他複雜的情緒,看着他。
「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就像你小時候總會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那樣。」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過灼熱,讓我無法直視。
我假裝看向了窗外,「時間不早了,阿沐你先休息吧,我先走了。」
當年的骨髓移植之後,江沐琛雖然活了下來,但身體一直不大好。
最近的江沐琛身體虛弱得有些明顯,常常畫幾筆就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看着他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我跟他道了別。
江沐琛的房門沒有關嚴,像是有人開過的痕跡。
我走了出去,發現客廳沒有開燈,一片漆黑。
只有陽臺上有忽明忽滅的猩紅,還有那隱隱約約的菸草味。
江獻回來了。
好像每次我回來,都能碰到他放假從學校回來。
明明我每次回來都不是週末。
我在儘量地避開他。
他這些年看我的眼睛裏數不清的是深情,那是我回應不了的愛。

-7-
我拉開陽臺門,走到了他的旁邊。
「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說一聲。」
「你剛醒的時候到家的。」
他不着聲色地按滅了菸頭。
看來,他在江沐琛的門口應該站了好久了。
「怎麼又抽菸了,煙味會嗆到阿沐,他……身體不好。」
「就因爲他身體不好,你們就都要偏愛他嗎?」
壓抑的聲線是他心裏的蒼涼。
「姐姐,你說過的,你喜歡我,你讓我相信你,我信了。」
“江獻,對不起。”
我迎上他的目光。
我喜歡溫暖,喜歡光,一直都是,那是我的執念和奢望。
我喜歡的只能是江沐琛。
江獻就像另一個我,多疑敏感又冷漠疏離。
我看到了他垂在身側、微微顫抖的手。
如果這樣做能讓他斷了念想,或許也挺好。
微微側身,我準備離開。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狠狠地把我推到了牆上。
預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出現,他用手墊住了我的頭。
「姐姐,如果,我非要把你搶過來呢?從他身邊。」
「可是,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或許是被刺激到了,像個受傷的小獅子,眼眶殷紅。
他壓了下來,想要強吻我。
我沒有躲開,我知道,他不會真的這麼做。
我們很像,面對自己珍視的人,只會卑微地試探,而不會輕舉妄動。
他在即將碰到我的脣的時候停了下來,我猜對了。
「姐姐,如果我真的親上去了,你會怎麼做?」
他假裝隨意地用手一下又一下摸着我的頭髮,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輕顫的睫毛出賣了他的忐忑。
「我會永遠都不再見你。」
平靜地說完這句話,我眼神淡淡地看着他。
額頭的青筋略略凸起,他的手僵硬地從我頭上拿了下來。
“姐姐,你真狠,爲什麼你喜歡的……偏偏是他。”

-8-
我沒有回答,因爲我知道,這個答案對他來說會是更大的傷害。
稍微用了點力,我脫離了他的桎梏。
這次回來,我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目的——帶我媽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剛走進門,繼妹踩着她的恨天高走了過來,不斷地嘲諷着。
我打量着她和這個屋子,富麗堂皇的背後是掩飾不了的醜陋。
我媽媽還有那個老太婆聞聲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媽,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我現在可以養你了,你不用再忍氣吞聲了。」
走上前,我拉起她的手就要帶她走。
就當我以爲我可以帶着她過上新的生活時,她掙脫了我的手。
望着空空的掌心,空氣艱難地到達胸腔,留給我一陣窒息感。
我知道,我要被拋棄了。
大口吸了口氣,我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只問你最後一次,你跟我走嗎?」
她淚眼婆娑地看着我。
強忍淚水,我用盡全身力氣向她伸出了手,顫抖而恐懼。
「由由,對不起。」
她試探着想握住我的手,在即將碰到的那一刻,我收了回來。
我沒想到,她愛上了繼父。
爲了他,甘願被辱罵踐踏。
爲了他……能不要我這個女兒。
吸了吸酸澀的鼻子,我別過了頭。
「祝你……幸福。」
這句話沙啞到我都沒有聽出是自己的聲音。
沒有再留戀,我轉身走了出去。
我怕,我怕再看她一眼,我會把她搶走。
很像吧,和江獻。
聽着身後撕心裂肺的呼喚,我只覺得心酸地想笑。
嘴中苦澀,腳下無力。
剛走出門,我看到,一輛急救車在江家門口停下。
一種不好的預感瞬間升起。
這一刻,彷彿失去了聚焦一般,所有的景色都開始在我眼前放大,變得模糊不清。

-9-
醫生從裏面擡出來了一個人,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但我看到了,後面跟着的是江獻。
腦子一片空白,我衝了上去,跟着江獻一塊上了急救車。
看着擔架上氣息奄奄的江沐琛,我試探般地拉住了他的手,好燙。
「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這麼燙,明明剛纔,他還在畫畫呢。」
我縮回了被他身體的溫度灼傷的手。
「病人疑似急性白血病復發,情況不太樂觀。」
白血病復發?他的病不是早就好了嗎?
「江獻,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江獻繃着下頜,嘴脣緊抿,把我湧入了懷裏。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我媽……已經不要我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求求你,救救他,江獻,求求你。」
我害怕過了頭,脫口而出的話又撕開了江獻心底的傷疤。
他是爲救江沐琛而生的。
撫着我後背的手陡然停下,我的眼淚打溼了他的肩膀。
「好。」
哽咽的聲音下是巨大的痛楚。
急救室門口,我坐在椅子上雙手掩面,江獻站在旁邊輕輕握住我的肩膀。
江父江母很快趕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小琛他怎麼了?」
江母看着我和江獻,眼神裏滿是絕望和無助。
「醫生說可能是白血病復發。」
江獻看着急救室閃爍的燈,淡淡地開口。
只有我能感覺到,他握着我肩膀的手在微微顫抖。
江母瞬間脫了力,撕心裂肺地哀喊着。
那是我從來沒有在這個溫柔大方的女人身上看到的失態。
急救室的門打開了,醫生走了出來。
「病人現在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這次白血病復發情況危急,你們必須馬上找配型,進行第二次骨髓移植,不然的話……」
「醫生醫生,江獻可以,他以前配型過一次,他絕對能配型成功,求求您,求您救救我兒子。」
我知道這個女人一向偏愛江沐琛,但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第一次,我在江獻的眼裏看到了恨意。
那種深深的失望,讓人窒息。
江母緊緊地拉住江獻的手。
「江獻,媽媽求求你,快去給你哥哥獻骨髓吧,沒有你他活不成的。」
敏感的我總是會捕捉到細節,江母喊的總是小琛和江獻。
「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拉我的手,媽媽。」
江母愣住了,鬆開了江獻的手。
「我小時候總在想,你爲什麼喜歡哥哥不喜歡我,直到我知道,我是試管嬰兒,一個專門爲了救江沐琛而生的孩子。」
江獻垂在身側的手愈發攥緊,我不着聲色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轉頭,紅着眼睛問我:「姐姐,是不是隻有我哥死了,你就會喜歡上我了?」

-10-
江父一氣之下扇了江獻一巴掌。
江獻的臉上紅印乍現,可見這一巴掌多麼疼。
他用舌頭頂了頂後槽牙,仍然倔強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明白,他這一句話不單單是問我,也是在問狠心的江父江母。
剛纔的那一巴掌已經表明了江父江母的答案,他永遠沒有江沐琛重要。
我看着眼前的江獻,不知爲何,我回答道:「是的,我會喜歡你。」
他笑了,但這個笑容下是無盡的淒涼。
「你就不怕你這樣說,我會真的不救他嗎?」
「我知道,你不會。」
他彷彿釋然了一般,「姐姐,謝謝你,還願意說謊話安慰我。」
「醫生,走吧,我去……配型。」
望着江獻落寞的背影,我跟了上去。
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想陪着他。
做完一系列檢查,江獻一言不發地換上了病號服。
我上前緊緊抱住了他,「江獻,謝謝你。」
「姐姐,這也是你第一次主動抱我,我很開心。」
他有些猶豫地伸出手,環抱住了我。
默默地把他擁得更緊,我才知道,原來,江獻也這麼瘦。
他沒有貪戀這個懷抱,輕輕拉開了我。
用指腹擦去了我的眼淚,「不要哭,你希望他活下來,他就一定會的。」
我輕輕點頭,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但無孔不入的疼痛讓我無法再欺騙自己。
或許我早就喜歡上了江獻,在過去的某個瞬間。

-11-
手術一分一秒地進行着,緊張的神經一刻也不敢放鬆。
我怕我不小心一眨眼的時間,我就會失去我灰暗生活中的光。
漫長的六個小時過去了,醫生從手術室裏走了出來。
宣告手術成功,
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下,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江沐琛還要在重症監護室觀察幾天。
江獻被推進了普通病房。
看着一直在重症監護室門口守着的江父江母,我彷彿體會到了江獻的這麼多年來的痛苦。
坐在病牀旁,看着病牀上還在昏迷的江獻。
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掌展開,把臉頰貼到了他的掌心上。
冰涼的掌心,卻能讓我感到安寧。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纔敢貪戀這份溫暖。
「江獻,對不起,阿沐不能沒有我,我不能……傷害他,他明明那麼善良。」
「你會理解我的,對嗎?」

-12-
阿沐甦醒地很快,他喫力地轉着頭。
我知道,他在找我。
我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我的臉。
「真好,你還在……我身邊。」
他的聲音虛弱而沙啞。
乾裂的嘴脣被笑容扯開,那一抹血色刺傷着我的眼睛。
是的阿沐,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只要你需要我。
我用棉籤蘸了些溫水,輕輕滋潤着他的脣。
因爲剛做完手術的緣故,沒過多久,阿沐又陷入了睡眠。
江母讓我回去休息會,她來守着。
我點點頭,走出了病房。
疲憊地走着,不知不覺,我走到了江獻的病房門口 。
下意識伸出的手,在碰到冰涼的門鎖時猛然收回。
我落寞地扯了下嘴角。
「江獻,你嚐嚐這個,我親手給你煲的湯,特別有營養,來,我餵你。」
渾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被凝固,我聽出了那個聲音的主人。
那是江獻的大學同學,是個單純可愛的女孩。
上次我在江家碰到過她,她來找江獻。
在提到江獻時的興奮和從眼睛中跑出來的愛意是騙不了人的,她很喜歡江獻。
「文文,我不餓,你以後不用來了。」
「不讓我來我也來,誰讓我就喜歡你呢?」
少女的話真摯而堅定。
或許,有這樣一個溫暖的人陪在他身邊,他會快樂起來吧。
垂眸片刻,收斂好自己的情緒,再抬頭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又變成了那個冷漠疏離的秦由,冷靜得可怕。
江獻,如果有下輩子,如果我們能在陽光下遇到,那該多好。

-13-
早上,我買了飯準備給阿沐送過去。
病房的門沒有關嚴,我看到了江獻坐在阿沐旁邊。
收住了腳步,我不想打擾他們兩個獨處的時間。
「我沒有想到你會活過來。」
江獻淡淡地開口,夾雜着一些我聽不懂的情緒。
「謝謝你,弟弟。」
「弟弟?呵,難道不是你的專用骨髓庫嗎?」
不動聲色地,他在江沐琛背後墊了個枕頭。
「不用謝我,要謝就謝……秦由姐吧。」
呼吸一窒,他一直都喊得我……姐姐。
秦由姐,明顯的距離感讓我心頭一慌。
有什麼東西好像正在離我而去。
「好好養身體,別走得太早讓她傷心,替我照顧好她……哥。」
時隔十年的一聲「哥」讓江沐琛愣在了那裏,好半晌才發出了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獻轉頭看向窗外。
「就是表面的意思,我……放手了,我已經申請了留學,出院就去。」
平靜緩慢的語調卻帶着一種無可挽回的決絕。
手中的飯盒「咣噹」一聲掉在了地上,驚動了房間裏的兩人。
看着撒了一地的粥,我茫然得不知所措。
江獻拉開了房門,看着我被燙傷的腳背,俊眉微蹙。
他下意識抱我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只是把我拉到了一邊。
他走得像風一樣急促,背影離我越來越遠。
像是恍然回過神一般,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您好,請問哪裏可以燙傷包紮?」
「燙傷可以去五樓,那裏有燒傷科門診。」
「謝謝,麻煩再打掃一下 306 病房門口。」
江獻指着病房的方向,卻看到我跟了上來。
他走到了我面前,「走吧,去五樓處理一下。」
默默跟在他的後面,我才感覺到一絲心安。
腳上的疼痛迴歸意識,我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得很慢。
突然,江獻停了下來,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的腳。
輕嘆了口氣,他抱起了我。
明明是第一次被他抱在懷裏,我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這種感覺來得強烈,很容易讓人迷失、失去理智。
當我試探着伸出手準備環住他的脖子時,他已經帶我來到了包紮室門口。
他把我放在了凳子上,讓醫生給我檢查着傷勢。
「你要出國了嗎?」我剋制着聲線的顫抖,保持着平靜。
「嗯。」
「去幾年?」
「不知道,可能一兩年,也可能……」
「一個人嗎?」
「不是,和文文一起。」
林文文,他們……會在一起嗎?
「你喜歡她嗎?」
控制不住地,我第一次打聽他的私事。
沉默良久,江獻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想我會喜歡的,她很善良,很溫暖,最重要的是……她不會騙我。」
這一次,他直視了我的眼睛。
眼睛發癢,我垂下了眸,揉了揉,卻在手上留下一片溼潤。
應該是用了太大的力吧,有些發疼。
「挺……好的,有人陪着你挺好的。」
「燙傷不是很嚴重,注意這幾天傷口不要沾水就行,小夥子要出國了啊,怪不得你姐姐這麼捨不得你。」
「謝謝醫生,不過她馬上就是……我嫂子了。」

-14-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的病房。
那句「嫂子」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地捏着我的心臟,讓我痛得難以呼吸。
江獻從來沒騙過我,他說過的成全絕對不會食言。
他波瀾不驚的面容彷彿像從來沒愛過一樣,冷漠而疏離。
「江獻你剛纔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林文文看到江獻興沖沖地跑了過來。
她的手背在身後,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江獻。
眼中的愛意是那麼專注、那麼……明目張膽。
江獻搖了搖頭。
像是想到了些什麼,他猶豫地伸出手摸了摸林文文的頭。
明知道他的動作是故意做給我看的,他在對過去的自己作着告別。
縱使有心理準備,可眼前生疏的親密卻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噹噹噹當,是我們兩個的護照,你明天出院,我們兩個就能直接去機場啦,開心嗎?」
「嗯……很開心。」
「小由姐,我給江獻帶了飯,再不喫就該涼了,我先帶他回去了啊。」
她拉起了江獻的手,他沒有躲。
我看向江獻,希望他能對我說些什麼。
很可能,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後的話語。
可薄脣張了張,他卻什麼也沒有說。
微微向我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感受着力氣從我身體一點點地流失,我強撐着站得筆直。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我靠着牆緩緩蹲了下來。
「怎麼蹲在這裏?有哪裏不舒服嗎?」
不知阿沐什麼時候從病房裏走了出來。
「我沒事,剛纔頭有點暈,緩一會兒就好了。」
我撐着牆站了起來。
坐在病牀旁,我卻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麼。
「阿沐,你渴嗎?我給你倒杯水吧。」
「你剛纔已經給我倒過一杯了。」
「啊,這樣啊,那我去把窗戶打開吧,通通風。」
我徑直走向窗戶。
「小由,現在外面在下大雨。」
對啊,在下雨呢,雨聲那麼大,我怎麼會聽不見呢……
「江獻要出國了。」
我望着外面的大雨,不敢回頭。
「嗯,我知道。」
「他說,他可能以後都不回來了。」
「……嗯。」
幸好這場雨足夠大,讓我的哽咽能湮沒在雨打窗戶的聲音中。
「不打算去送送他嗎?」
我假裝整理頭髮,用指尖不着痕跡地帶走眼角的溼潤。
「不了,又不是生離死別,更何況他只是……鄰居家的弟弟。」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江獻愣在了門口。
一抹受傷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
把藥塞在了我的手裏,「這個燙傷藥效果很好,塗了,好得快。」
江獻轉身就要走。
「江獻,明天你出院,需要我……幫忙嗎?」
我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他,如果他說需要,我一定會……
「不需要,我只是鄰居家的弟弟而已,爲什麼來送我呢?你說是吧,嫂子?」
他笑得挺殘忍的。
我沒想到,原來真正放不下的人,一直都是我而已。

-15-
第二天下午,江獻如期出院。
我在病房旁陪着阿沐,可我控制不住地頻頻望向窗外。
突然,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
江獻旁邊站着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
林文文來接他出的院。
他們的背影看起來真的好般配。
察覺到我的失神,阿沐拍了拍我的手。
「想送他就去吧。」
「阿沐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躲避着他的眼神,想要掩飾着被戳穿心事的慌亂。
「小由,你騙得了任何人,但騙不了我。你喜歡江獻。」
「不是的,阿沐,我喜歡的是你,我怎麼會……不喜歡你呢。」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手,想要迫切地讓他相信,但卻更像是在說服我自己。
他輕輕地搖搖頭,依舊是溫柔的眼眸,此刻卻盈滿了血絲。
「小由,你對我的感情不是喜歡,你選擇陪在我的身邊,只是想……報答我。」
艱難地說出這些話,江沐琛的臉色愈發蒼白。
沒有再否認,沉默良久,我緩緩開了口。
「阿沐,你只要知道,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這就足夠了。」
面對阿沐,我知道,我撒的每一句謊都會被他輕易地看穿。
「小由,你在我畫畫的時候總會不小心睡着,嘴裏總會說着夢話,而在你的夢裏,一遍又一遍念着的,是江獻的名字。」
瞳孔緊縮,我一時間失了分寸。
原來阿沐他,早就發現了我藏在心底的祕密。
沉默良久,阿沐綻開了一個寬慰的笑容。
他把手從我的掌心中抽了出來。
「不要擔心我,我有那麼多人愛着、守護着,但江獻他……只有你了。」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只是無聲地沙啞。
「走之前再抱一下哥哥吧。」
江沐琛假裝輕鬆地向我張開了手臂。
不由自主地,我附身輕輕擁住了他。
木質的清香混着消毒水的氣味盈滿了我的鼻尖。
沒有過多留戀,阿沐拉開了我。
「好了,抱一下就行了,我可不交一個把我當哥哥的女朋友。」
明明已經被他逗笑了,但眼眶卻酸澀無比。
「阿沐,對不起,我以爲我能騙過我自己的,我以爲我可以的……」
輕柔地拭去我的眼淚,阿沐像哥哥一樣摸了摸我的頭。
「快去吧,他還有一個小時登機。」
我慌忙看向窗外,江獻已經走出了我的視線。

-16-
我跑出醫院,看着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和人。
我慌忙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機場,我要送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或許是聽着我的聲音帶着哭腔,師傅一刻也不敢怠慢地開着車。
我給他打了一遍又一遍的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
江獻,快接電話啊,你一定要等等我,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呢……
快到機場時,突然堵了車。
看着緩慢移動的車流,我把我的錢包給了師傅,打開車門下了車。
我跑得很快,因爲眼尾的淚還沒來得及落下就被風吹走了。
那天的我前所未有地狼狽。
我想求助工作人員幫我找一下江獻,但我卻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前往倫敦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 CA855 次航班即將起飛,請沒有登記的旅客馬上由 6 號登機口上飛機……」
我猛然轉身,看到了正在登機的林文文,但卻沒有看到江獻。
「江獻呢?」
她像是被我這副失態的模樣驚到了,斷斷續續地說:「江獻他……突然說他今天不走了……剛拉着行李回去了……」
「他有說他去哪了嗎?」
「沒有。」
「謝謝,祝你……一路順風。」
得知江獻沒走,我如釋重負,理智慢慢迴歸了大腦。
可是,沒登機,他會去哪呢?

-17-
我回到了江家,發現他並沒有回家。
我又去了他常去的酒吧、咖啡館……
一路找過來,我才發現,我對他的習慣竟然這麼瞭解。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觀察了他這麼多年。
當找完最後一個地方時,我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街邊。
江獻,你會去哪兒呢?
多年前的一段對話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姐姐,你不開心的時候都會去哪裏啊?」
「我啊,我會一個人去海邊,我總覺得痛苦會隨着潮落而離我遠去。」
對,海邊,去海邊。
我跑遍了這座城市附近所有的海灘。
終於,在夜幕即將降臨之時,我看到了江獻。
他一個人坐在海邊,吹着海風。
背影單薄得讓人心疼,有一種隨時都會消失的破碎感。
我緩緩走了過去,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剛出院,就來吹海風,不怕生病嗎?」
我脫下外套,披到了他的身上。
他很驚訝,張着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爲什麼突然決定不走了?」
「因爲,我還沒有好好跟這裏道別。」
他轉過頭,看向了遠方的潮落。
「姐姐怎麼會來這裏,你現在不是應該在照顧他嗎?」
「我來讓我說過的話成真啊,潮落了,痛苦就要沒了。」
我輕輕地拉起了他的手,從他的指縫間穿了進去,和他十指相扣。
他僵住了,被我握住的手一動也不敢動。
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們交疊的手,親密得有些不真實。
「曾經我以爲,我只有追着光,才能活下去。但我現在發現,我好像……也能當別人的一束光。」
「江獻,你願意,讓我做你的那束光嗎?」
周圍的環境突然變得安靜了下來,只有海浪輕輕拍打着礁石的聲音。
潮漲潮落,雲捲雲舒。
落日的餘暉灑滿了肩頭。
那天傍晚的潮落比往常晚了幾分,晚霞比往常多了幾朵。
海鷗在海面上自由無憂地飛翔着。
江獻笑了起來,縱使眼眶裏盈滿熱淚。
那是我見過他最開心的笑容。
像是迷失在森林裏遍體鱗傷的小鹿,終於找到了歸屬。
「姐姐,如果你能早一點問我該有多好,但現在,我不想要這束光了。」

-18-
「一棵已經死了的樹苗,怎麼可能因爲陽光的再度出現而重新活過來。」
他抽出了手,站了起來。
「秦由姐,你有句話沒有騙我,潮落了,痛苦就沒有了。」
他把衣服重新披到了我的身上,「晚上海風冷,小心着涼,我先走了。」
我不死心地抓住了他的手,「你還會去倫敦嗎?」
「會,我會去的。」
再也沒了力氣,我放開了他的手。
我哭得很大聲,但江獻再也沒有回頭。
三天後,江獻出國了,他沒有通知任何人。

-19-
兩年的時間過得很快,江沐琛在江父江母的照顧下恢復得很好。
我也經常去看望他。
我走到了江獻的房門口,這一次,我終於下定決心走了進去。
屋子裏很乾淨,沒有一絲灰塵,像是等着這裏的主人隨時回來住一樣。
我知道,是阿沐每天在細心打掃着。
打開櫃子,摸着江獻穿過的衣服,好像他就在我身邊一樣。
突然,我看到衣服後面放着一個精緻的盒子。
盒子上刻着我的名字。
我輕輕把盒子拿了出來,裏面有一個本子和一沓照片。
2002 年 7 月 5 日
這是我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天,鄰居奶奶說我是爲了救哥哥才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我哭着問爸爸媽媽是不是真的,他們說是。
我好恨他們,連說句謊話安慰我都不願意。
只有鄰居姐姐會保護我,我以後一定要好好保護她。
……
2007 年 5 月 13 日
我看見江沐琛在姐姐睡着的時候偷偷親了她。
他真的好可惡,他已經搶走了爸爸媽媽,現在還要和我搶姐姐。
明明姐姐是我的,她說過她喜歡我,我一直都記着呢……
……
2012 年 9 月 21 日
姐姐今天回家了,我提前找老師請了假,坐了一天的車趕回了家,卻聽到她說會一直陪在江沐琛的身邊。
所以……她不喜歡我了嗎?
……
字裏行間偶爾會暈染一片墨跡,那是眼淚不經意滴落的痕跡。
一張張已經發黃的照片記錄着我十年的喜怒哀樂。
照片的背面是一句又一句他未曾對我說出的話。
蓋上盒子,我止不住地想。
江獻,在地球的另一端,你是否還會在等我呢?
我一直在等你。
你一直都不來找我,但我好像等不及了。

-20-
我買了最近的航班。
只帶了一個包,沒有帶行李。
因爲我只想看看他現在的生活……是否有人陪着。
如果他生活得很好,我不會打擾。
下了飛機,我站在他樓下的角落裏搜尋着他的影子。
從白天等到了傍晚,天空開始下起了雪。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快就在我指尖融化。
順着指尖看着模糊的遠處,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兩個。
江獻幫林文文撐着傘,兩人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
我急忙轉過身子,努力不讓他們發現我的存在。
很快,他們並肩走進了樓。
他已經……帶她回家了嗎?
他們已經在一起了嗎?
雪越下越大。
下意識地從口袋裏摸出了煙。
但不知是因爲寒冷的天氣,還是因爲顫抖的手,怎麼也點不着。
苦澀的笑掛在嘴角,把煙收了起來,我就準備走。
「姐姐什麼時候這麼膽小了?」

-21-
兩年沒見,他好像更成熟了一些。
他拿着傘撐在了我的頭頂。
「姐姐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出差,順路而已。」
我隨口編了個理由,心虛得不敢看他。
「那姐姐住在哪家酒店?」
「我住在……附近。」
「姐姐又要騙我了嗎?嗯?」
「我……沒有。」
我急忙抬頭想要和他解釋,卻撞入了他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
「姐姐,這次可是你自己來的,來了……就不準走了。」
「你不是和她已經在一起了?」
我回想着他們剛纔的親密。
「姐姐這是喫醋了嗎?」
小聲嗯了一聲。
「文文的男朋友在樓上,我順路接她回來了。」
「所以你……沒有女朋友嗎?」
像是火柴即將熄滅時又刮來一陣風,我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有,我有女朋友。」
剛亮起的光又暗淡了下來,果然,一切不過是我的奢望。
「就在剛剛,我的女朋友找到了我。」
「我終於,成了那個首選項。」
後記
曾經我以爲只有生活在明亮溫暖處的人才有救贖別人的資格。
但後來我發現,救贖從來不是單向的,兩個性冷的人也能相互依偎取暖。
趨光是萬物的天性,而逆光是一種主動的選擇。
你在追逐着自己的光,殊不知,你也曾是別人的光。

-22-
江沐琛篇
我第一次遇見秦由的時候,只覺得她是個可憐的小女孩。
在那麼大的雨中無家可歸,淋得像落湯雞。
一衝動,我就把她帶回了家。
但我不知道,這份溫暖對她來說實在太久違了。
以至於,她會誤以爲我是她生命中的光。
後來,我因爲生病只能待在家裏。
到了晚上,我們每天都會隔着窗戶陪着對方。
在那段日子裏,我突然覺得生病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至少還有一個朋友會陪着我。
可我沒想到,我會在不知不覺中愛上秦由。
江獻一歲多的時候,我的病情惡化。
弟弟還那麼小,就要經受抽骨髓的痛苦。
那是我第一次和爸爸媽媽吵架。
我說我寧願死也不要讓弟弟給我捐骨髓。
那天,爸爸媽媽告訴了一個非常殘忍的真相。
他們說,生這個弟弟就是專門爲我配型的,給我配型,是他存在的價值。
我看着嬰兒車裏的弟弟,巨大的愧疚包圍着我。
我發誓,我以後一定會把全部的愛都給弟弟。
我確實履行了諾言,但幾年後弟弟還是知道了真相。
他開始有意地疏遠我,但我知道,他心裏還是愛我的。
最讓我內心掙扎的是,江獻看着小由的眼神實在算不上清白。
那不單單是對姐姐的喜歡,那是一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的佔有慾。
我開始慌了,我拼命想把小由留在我身邊。
我一遍又一遍地確定着小由的心意。
小由每次回來看我時,都會假裝不經意地從江獻房門前經過。
我試圖騙自己,那只是小由對弟弟的喜歡。
直到小由在我旁邊睡着時,無意識地呢喃出了那個名字。
但是命運真的是公平的。
我欠江獻的,終究是要還的,小由愛上了江獻。
可我沒想到的是,我的病會再次復發。
雖然江獻又救了我一命,把我從鬼門關再一次拉了回來。
但我明白,我這殘缺的身子也撐不了多久了。
或許放手,我就可以彌補一些我對江獻深深的愧疚吧。
縱使心疼得厲害,我還是放手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小由追趕出去的樣子。
我知道,在這場愛情糾葛裏,我輸得徹底。
可我沒想到的是,江獻還是選擇了出國。
那天在打掃江獻屋子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藏在牀底的盒子。
在江獻離開後的兩年裏,我看着小由眼裏的光一點點暗淡了下去。
我不忍心看她再這樣下去。
我偷偷把江獻藏在牀底的祕密放在了櫃子裏。
我希望小由有一天能夠看到。
這天,江獻屋子裏的門沒有關。
我想小由已經坐在飛往倫敦的飛機上了吧。
這一刻,我是真心地希望他們能幸福。
(全文完)
作者:冬綏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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