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一隻九千歲

知乎鹽選 養一隻九千歲
我重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差人去尋了彼時還不是太監的陸執。
我重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差人去尋了彼時還不是太監的陸執。
前世威風凜凜的九千歲,此刻趴伏在我腳邊,狼一樣的眼神盯着我,像是要將我扒皮拆骨,吞入腹中。
我曾厭他恨他,如今卻只剩下了他。

-1-
「阿姐可是不舒服?」
一聲輕詢喚回了我的意識。
這熟悉的聲音……
我猛地從如潮水般黏膩的黑暗裏掙脫,睜開眼睛,殺意凜然。
略帶擔憂的少年正衝我輕輕搖頭,杏黃色太子常服領口處沾了大片洇開的酒漬。
我饒是挫骨揚灰也不會忘記這張臉。
盛沅,我傾盡所有,當成眼珠子疼的好弟弟。
上一秒他一聲令下,我被萬箭穿心的滋味,仍令我心驚。
我低頭,繁複的宮裝穿戴整齊,流雲蘇繡的制式世間難得幾件。
再抬頭,夏國的三皇子齊璆氣喘如牛,揚着的手上還拿着一個空酒杯。
我記得這場鴻門宴。
永昌二十四年。
怎會如此?
難不成賊老天給了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三皇子將酒杯鑿在桌子上,砰的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都說貴國太子和大公主姐弟情深,諸位瞧瞧,我看更像是長姐如母吧?」
他醉醺醺地眯眼,「剛孵出來的鳥兒,嘴硬腿軟,等着一個女人出頭?」
盛沅的面色瞬間蒼白。
「三皇子說笑了,」我拂袖站起,定定地看着他,「天家的親情珍貴,夏國以鐵血著稱,有諸多誤會也難怪。」
不等三皇子開口,我繼續道:「今日是禮宴,有何出頭不出頭之說? 三皇子喝得盡興,卻也別壞了大家的興致。」
永昌二十四年,六國各派皇子來訪雲川國,名爲拜訪聯姻,實爲狼子野心。
夏國的老皇帝沒幾口氣了,三皇子急吼吼地要奪權,三番兩次求娶我被拒後,當衆刁難看起來好捏的軟柿子盛沅,藉此給雲川國難堪。
前世我愛弟如命,一杯酒潑了回去。
等宴散了,我被父皇禁足整整半年;好不容易積攢的人脈權勢,因這半年轉頭送了別人作嫁衣。
重來一次,我再不想重蹈覆轍。
我眯着眼睛,朝旁邊的女官和舞娘打了個手勢,低聲囑咐幾句。
女官依言照做,不大會兒便端上來幾罈美酒,笙歌曼舞,無聲無息掩蓋了插曲。
我做了個請的姿勢,「美人配美酒,本宮珍藏多年的琉璃醉,諸位嚐嚐?」
婢女高高舉着酒杯。
三皇子酒醒了大半,聞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下了這個臺階。
「美酒雖好,」我慢悠悠地朝着三皇子頷首,「切莫貪杯。」
打發了三皇子,我回到座位上,心緒卻並不寧靜。
往事種種,到底是黃粱一夢,還是前世今生?
「阿姐?」
我剛落座,回過神,看向盛沅。
盛沅靦腆一笑,「謝謝阿姐替我解圍。方纔我瞧阿姐臉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我嗯了一聲,並不作答,只是夾起一筷甘荀。
沒等送到嘴裏,又聽見盛沅道:「咦,阿姐不是不喜喫甘荀?」
「味道尚可。」
約莫察覺到我的冷淡,盛沅小心翼翼地不敢再講了。
我喫了兩筷,就撂下了筷子。
沒意思,也不好喫。
也就只有陸執那種怪胎愛喫。

-2-
「臣是個太監。」
「本宮知道。」
「殿下既知道,何必穿成這樣來羞辱咱家?」
「掌着生殺大權的九千歲,總不該認爲本宮是三歲痴兒,任人魚肉罷?」
「殿下這是,想拿自己來換?」
「哈。那也得看九千歲,願意不願意。」
我褪去最後一件裏衣,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人,忽然笑了。
燭火搖曳裏,溢出來的聲線低沉,悅耳。
桃花眼眸沾了醉意,牽絲帶縷。
可仔細瞧過去,黝黑的瞳仁深處滿是銳利如刀的狂放,「殿下,臣是太監。」
他重複一遍,並不明顯的喉結此刻上下滑動,張嘴對着我脖頸就是重重一口。
……
我從夢中驚醒,下意識撫上脖頸。
上一世,他那一口咬破了皮,留了個痂,在未長好時,陸執最愛反覆摩挲,愛不釋手。
但現在,這裏仍然光滑。
許是夢見陸執,細嫩的皮肉處莫名泛着癢意。
現如今是永昌二十四年夏日,算來陸執也就是這個時候被賣進了宮,稀裏糊塗做了太監。
我揉了揉額角,嘆了口氣,喚來了婢女春桃。
我頭疼道:「吩咐人手,去替本宮尋個人,儘快。」
春桃端着一杯茶水過來,替我架起枕頭,好讓我靠着,「是,奴婢這就去。殿下先喝杯水吧,可是魘着了?」
我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忽地問道:「春桃,你說太子如何?」
「太子?」春桃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殿下與太子姐弟情深,只是殿下……」
春桃欲言又止。
我素日稱呼盛沅爲阿白,從未如此冷淡地直稱過太子。
「你儘管說,本宮不怪罪你。」
春桃道:「殿下有些溺愛太子了。皇后娘娘仙去得早,殿下多看顧幼弟是應該的,只太子去歲便束髮了,多少也該成爲咱們殿下的依靠。」
我輕笑,「是嗎?」
春桃叩首,不敢再多言。
我將茶杯放在榻前小几上,親手扶起她。
春桃受寵若驚,連連後退,「殿下,使不得。」
我也不再教她難做,收回了手。
「明日起,你頂了檀香的活罷。」
我打了個哈欠,「本宮乏了,下去吧。」
春桃瞪圓了眼睛,又驚又喜,「是,奴婢告退。」
春桃替我理好帷帳,復掩好門,才悄聲退下。
我閉着眼躺在榻上,往事種種仍陰魂不散。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陸執稀裏糊塗做了太監,我又何嘗不是稀裏糊塗過了一世?

-3-
「殿下,探子來報,人找到了。」
我斜倚在貴妃榻上撐着額頭,翻看着鳳儀宮這些年的賬冊,聞言道:「人在哪?」
陸執雖同我說過這個時候,卻不曾告訴我他從哪裏進的宮。
春桃替我捏着肩,「據說是在紅袖樓。」
「紅袖樓?」我擰眉,「去將人接來。」
紅袖樓是京城最大的勾欄院,聲名遠揚,玩得開也玩得髒,是個銷金窟。
我頓了頓,「算了,本宮親自去。」
春桃連忙道:「殿下仔細髒了鞋。」
「無妨。」
春桃看樣子極好奇是什麼人,能讓我親自去一趟。
我闔上賬冊。
難怪陸執十五歲成了太監,還無師自通許多牀笫之事。
也難怪有時鬧起脾氣來,冷笑着說自己是娼妓之子,骨子裏血就是髒的,要把我一起拉下泥潭。
他那狗脾氣,不信任何人。若讓人去,不說緣由,怕是要打一頓才能擡回來。
紅袖樓開在最繁華的長安大街,修繕得比宮殿還要精緻,更添了江南的情調。
五步一亭,十步一閣。
乍眼一看,恩客吟詩作對,倒是人模人樣,瞧不出藏污納垢。
等轉了三個閣樓,到了紅袖樓最中心的地段,撲面而來的奢靡之氣燻人得緊。
春桃低聲道:「殿下,人在二樓那個雅間,似是惹了麻煩。」
我挑眉,信步朝雅間走去。
雅間內。
我站在門口,涓涓琵琶聲配着古琴流淌出來。
「你,過來。」
三皇子懶洋洋地開口,隨着腳步聲,他的聲音越發曖昧,「你說你是小廝?」
「爺看着你就是個女的,不然就脫了褲子給爺看看。」三皇子似是拍了什麼東西在桌子上,「陪爺玩一晚上,這些都是你的。」
「喲,還挺倔?非要爺親自動手是吧?」
砰。
「嘶——」
三皇子倒吸了一口冷氣,破口大罵:「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喫喫罰酒!」
然後,我聽見「唰啦」一聲。
屋內的女子驚叫幾聲,琵琶和古琴聲也都停了。
我猛地踹開門。
三皇子作勢要砍人的刀滯在半空。
他臉上發青,一看就是被人打了一拳。
陸執死死地盯着他,拳頭握緊,眼見着刀劈過來了也不躲不閃。
我這個角度,分明看見他拳頭裏攥着一塊碎瓷片,已經割破了掌心。
狼崽子。
我哼笑一聲,讓春桃守着門口,關上了門。
「三皇子發這麼大火作什麼,消消氣 ,雲川國不好南風,也不懂您的規矩,更不曾見過三皇子這般威風。」
我一步一步朝着三皇子的刀尖走過去,寒光只離我寸步之遙。
我面不改色道:「三皇子何必跟個不懂事的下人計較呢?」
三皇子雖被逼着收了刀,氣卻未消。
他冷笑連連,「昭陽公主,您這唱的又是哪出啊?」
這話說得難聽,我卻懶得計較,只是不動聲色擋在了陸執前面。
三皇子噴了口酒氣,對我怨念不小,指桑罵槐,意有所指,「個兔崽子也敢當衆給我難堪?挺有種,爺今天非要辦了他!」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紅袖樓多少嬌俏佳人,三皇子何必執着這個不情不願的?不若這樣,給本宮幾分薄面,本宮便教管事的多挑幾個溫柔可人的來。」
我往前一步,拍拍三皇子的肩膀,「算是本宮請三皇子的。」
三皇子道:「我就要他,其他人哪有這般絕色?」
說着,他一頓,轉而看向我,忽然嬉笑着揉了揉我手拍過的地方。
他酒氣濃重,「倒還真有。」
「昭陽公主才乃人間真絕色,雲川國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
「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脣。」三皇子輕佻道,「這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昭陽公主一人就佔了另一半春光,三皇子妃的位置,如果公主願意,自然是要許給公主。」
酒氣氤氳中,他大言不慚,還要伸手,想要挑我的下巴。
還沒等碰到我,我冷笑一聲,收回了所有笑容。
滿室寂靜中,我反手就是一個巴掌狠狠摜在他的臉上。
「給臉不要,齊璆,你真以爲本宮不敢動你?」
我靠近他,一字一頓道:「來者是客,本宮給你一分臉面,你且收着,再敢挑釁本宮,新仇舊賬本宮同你一起算。」
齊璆似是被我打蒙了。
他搖搖腦袋,怒從心底起,暴跳如雷,「盛意濃,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
我甩甩手,轉臉又巧笑倩兮道:「本宮敢,本宮憑什麼不敢?你大可試試本宮能不能悄無聲息地捏死你,再賣給你的幾位皇兄一份人情?」
齊璆還要發的火都哽在了喉頭。
「下次再讓本宮看見你,」我轉身拉過陸執,眸色陰冷,「本宮保證你站着進雲川國,爬着回夏國。」

-4-
直到回宮,陸執都沒有開口說過話。
他像是啞巴了一樣。
要不是手指骨上鮮紅的血跡,還以爲這是個死人。
我將人領回了鳳儀宮,坐在主座,陸執就梗着脖子站在下面。
既不跪,也不走。
我衝春桃抬下巴道:「叫小廚房做些喫的來吧。」
春桃會意,一併帶走了殿內的其他人。
我半眯着眼睛打量陸執。
依稀倒是能看出些成年後的影子。
清瘦的少年還未長開,線條還不如成年後流暢,只是脊樑骨依舊挺直。
桃花眼梢天生帶紅,點漆一樣的瞳仁直勾勾地看着我,緊抿的脣因爲過於用力,殷紅如血。左臉上擦破了些皮,滲着鮮豔,襯着眼角一顆紅痣,徒添媚色。
雌雄莫辨,貌若好女。
難怪讓那渾不懍的齊璆一眼看上。
我慢悠悠地開口:「本宮不缺男寵。」
陸執一直梗着的脖子幾不可察地鬆動一瞬。
我氣定神閒地招呼他過來:「來。」
陸執猶豫了半晌,還是走上前來。
我去拉他手腕的時候,他明顯不適,像是極其牴觸肢體接觸,卻又生生忍住,看着渾身不自在。
我一寸寸展開他攥緊的拳頭,好不容易粘在一起的血痂又崩裂開。
鮮紅的血洇上了我的袖擺,陸執下意識要抽回手。
我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別動。」
陸執僵硬地懸着手腕。
九千歲何時這般手足無措、坐立難安過?
我忍不住嗤笑道:「狼崽子。」
小時候是狼崽子,長大了是狼犢子。
嘖。
我隨手拿起出宮之前放在榻邊茶几上的帕子,按在他的傷口上,微笑着問:「疼嗎?」
陸執小臉煞白,終於開了第一句口:「不疼。」
這性子倒是一直如此。
我暗罵了一句狗脾氣,手上力度又加重幾分,「不知道疼?」
陸執不說話了,只是咬着牙,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我將繡帕打了個結實的結,包好了他的傷口。
「知道疼,下次就別割自己。」我放開他的手,擰着眉心搓了搓指尖沾上的血跡,「叫什麼名字?」
陸執盯着我指尖和袖子上的血,後退了幾步,低下了頭,「陸執。」
「爲什麼在紅袖樓?」
「我阿孃是紅袖樓的,我自小就在紅袖樓。我七歲那年她死了,我就只能待在那兒打雜,除了打雜我也不會別的。」
陸執抬起頭與我對視,面無表情,口吻麻木。
「這樣的事很多嗎?」
我瞧到了他的小動作,其實他的指尖一直在不停勾着帕子打的結,看起來十分無措。
原是從這麼小的時候,就有了這個習慣。
前世的九千歲,嗔瘋笑怒,狂放陰狠,唯有牀笫私下之時,會有意無意地勾着我的髮梢玩。
「多。」
陸執頓了頓,意識到我在看他的指尖,頓時捏緊了拳頭,又恢復了整個人一動不動的姿態。
我嗯了一聲。
原來他身上那些傷都是這麼來的。
九千歲不喜人伺候近身沐浴,連睡覺時都穿着錦衣紅袍,只有我見過他的身子。
冷白,細膩,如上好的羊脂玉,卻夾着一道道傷痕。
有鞭痕,有燙痕,還有刀痕。
陸執道:「帕子我會洗乾淨還給你。」
我挑眉,看向他,「本宮乃雲川公主,你該喚本宮殿下。」
真稀罕。
還能從陸執嘴裏聽到「我」這個自稱。
這人心情好了便自稱臣,哪裏不爽了就陰陽怪氣地稱自己咱家,總之不是個暢快性子。
我失笑,我反倒成了最瞭解他性子的人。
「殿下。」
陸執眼神閃爍不定,就是不看我,手指尖又無意識地勾起了帕子結。
我往後一倚,「既喚了本宮殿下,此後就跟在本宮身邊罷。瞧你倒不像是個做不成事的,先去本宮的暗衛那學個一年半載,本宮再給你安排差事。」
陸執詫異地看向我,難得繃不住神色,「可我是娼妓之子……」
他桃花眸水光寒涼,盯着我被血洇溼的袖子和指尖。
沒由來的,我知道陸執是什麼意思。
我是娼妓之子,我的血髒。
我垂下眸子,撐着額頭,復又抬眼看他,「本宮從不養廢物,也不做無利起早之事。黑貓白貓,抓得住耗子的,就是好貓。」
陸執定定地看着我,咬緊的牙關一點點鬆開。
他握緊掌心,任由層層鮮血沾透帕子,順着指尖淌下,「殿下今日之恩,我不會忘。」
我擺手,示意他自去。
陸執一瘸一拐地出了正殿,我恍惚意識到他方纔可能早就被齊璆差人打了一頓。
半句疼都沒喊。
我揉着額角,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我尋陸執,到底是出於養一條聰明狼崽子的利,還是……
舍不下他了。

-5-
「阿姐,他不會放過我的。」
「阿姐,你死了,他會不會很傷心啊?阿姐,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你替我,探探路罷?」
身着九爪龍紋袞袍的少年盯着我,臉上是天真無邪,眼神卻惡毒得讓人膽寒。
……
我再次從夢中驚醒。
動靜不大,卻還是被門口守夜的人察覺到了。
陸執推開殿門,執着燭火,一身清霜。
他步履匆匆,撩開帷帳,恰好見我坐起身來,身上只有單薄的寢衣。
陸執的手頓住,過了幾秒才慌忙收回,眼睛和手腳都在亂飄。
他跪在地上,藉着燭火,我瞧見他白玉一樣的耳垂,泛上了可疑的紅色。
我哼笑一聲,並不在意他的無禮僭越。
我自顧自地掀了被子,腿一抬一擺,換了個姿勢,不着羅襪的腳就搭在了地上。
「殿下,地上涼。」陸執本是低着頭,又不敢看,只能抬起頭,聲音小得可憐。
我眯着眼睛,打了個哈欠,不甚在意道:「是嗎?」
陸執遲疑了半晌,紅着耳朵去拿鞋。
他生得很白,皮膚比尋常女子還要冷白細膩,正因爲如此,愈發顯得脣色鮮紅,桃花眼暈周遭淡淡的粉色,忍不住讓人想一再逗弄。
前世哪有人敢去逗弄九千歲,只能由他定奪旁人的情緒。
我眼神一轉,起了壞心思。
陸執低着頭捧了鞋來,我抬起腳,踩在他手上。
冰涼的觸感就像他這個人,怎麼也捂不熱。
陸執定定地不動,「殿下……」
我懶洋洋道:「替本宮穿上吧。」
他耳垂的紅色,漸漸蔓延到兩頰。
陸執抬起頭來和我對視,眼神晦暗,「殿下,請不要作弄臣。」
「想哪兒去了?」我聽了這話,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作弄?」
我掩嘴道:「本宮沒治你個忤逆之罪算寬宥了。讓你去暗衛營,同本宮說說,你爲何在本宮殿門口守着?」
真有意思。
九千歲小時候,竟如此有趣。
陸執一頓,眼神別過去,纖長如蝶翼的睫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殿下於臣有恩,臣白日在暗衛營,晚上便來替殿下守夜。」
我揶揄道:「學了幾分三腳貓功夫?就想盡侍衛的責了?」
「殿下救了臣,臣便守着殿下。」陸執抿嘴,眼神一暗,伸出另一隻手,捧起我的腳,送進鞋裏。
他指尖冰涼,又主動要去替我穿另一隻鞋。
我探究地看着他,嘖了一聲,「死心眼。」
陸執替我穿好另外一隻鞋,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說:「臣願爲殿下刀山火海,死生不論。」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行了,說得如此誇張,不過本宮記着了。」我俯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以後跟春桃多學學,這宮中的規矩繁複,日後行走莫丟了本宮的顏面。」
言下之意,我是準備將他帶在身邊了。
我擺手,示意陸執下去。
他離開前,深深看了我一眼。
像是一匹只會獨自舔舐傷口的獨狼,帶着野獸獨有的直覺,執拗地認準一個死理。點漆一樣的瞳仁裏裝下誰的身影,就恨不能馬上叼回自己的窩。
前世能從一個無名小太監混到把控朝政的九千歲,是要幾分膽識的。
如今不過纔是個被我帶回宮來的小孩,也敢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起身,慢慢踱步到窗欞處,開了扇窗,任憑夏風捲着蟬鳴緩緩發酵,白鴿咕咕扇着翅膀落在窗前。
以小博大嗎?
自不量力。
我哼笑。
偏我們都是這樣自不量力的人,掙扎着想要往上走,不肯輕易認命。
前世我是爲了弟弟,今生也該爲自己活一回。
我尋了紙筆,悄無聲息地寫了一封信,眼見着白鴿飛遠。
月光灑進殿內,鋪了滿地幽幽。
「本宮是真的很好奇。」
「你有什麼祕密呢?」我喃喃自語,眼神一寸寸結了寒冰,「本宮的…… 好弟弟。」

-6-
一晃半月過去,倒是沒再有什麼風聲。
盛沅來鳳儀宮找過我幾次,都被我以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搪塞了過去。
我推開眼前的茶杯,活動兩下筋骨,「近來陸執如何?」
春桃道:「奴婢聽暗一說,他很是肯喫苦。」
「規矩呢?」我漫不經心地拿起一顆橘子,「學得怎麼樣了?」
春桃又道:「上次殿下差他去東廠辦的事十分利索。殿下當真慧眼識珠,他是個可塑之才。」
我扒開橘子,一絲絲地挑着橘絡,「跟東廠打交道,誰喫虧?」
春桃笑了,「東廠的於公公可是栽了大跟頭,聽說陸執明着敲打幾句不夠,暗裏還打斷了於公公幾根肋骨,現在人還在牀上躺着,動彈不得呢。」
我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辦得不錯。」
東廠的副手於福豪,本是我的人,剛進宮就被我暗地栽培,一手提到東廠副提督的位置。
然而人心難測,半年後,他暗地裏投靠了九皇子,老九藉着這事削了我在戶部的權不說,還害我折損了不少黨羽勢力。
更重要的是,因爲這次傷筋動骨,間接造成了幾年後我任人魚肉的局面。
爲了奪權回來,我爬了那時已經控權朝堂的九千歲的牀。
正思及此處,殿門嘎吱一聲被推開。
說曹操,曹操就到。
「殿下,您要查的事有結果了。」處於變聲期的少年聲音有些沙啞。
陸執跪在地上,將托盤高高呈上,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拿過托盤上的信箋,逐封查看。
我手緊了又緊,終究是沒忍住,將所有信箋胡亂捏成一團。
我垂下眸,面色陰冷。
陸執低低道:「盛沅如此狼心狗肺,殿下要殺了他嗎?」
我看見他這副模樣,覺着好笑。
約莫是前世和九千歲動不動就針鋒相對慣了,見他如此,忍不住就想開口逗弄。
我淡聲道:「抬起頭,過來。」
陸執應聲抬頭,放下托盤,起身上前,難得的聽話乖巧。
我俯身前傾,手指尖挑在他的下巴上,強迫他將頭仰得更高。
剛染就的丹蔻鮮紅濃豔,一路向下攀,最後停留在小巧精緻的喉結上,硃紅映着冷白,無端曖昧叢生。
少年長得快,不過進宮月餘時間,比那拔節的青竹竄得還快,依稀可見修長的身姿和挺括的輪廓。
我另一隻手拉過他的肩膀,逼着他與我對視。
掩在衣裳下的緊繃讓人生出罪惡的心思。
被我一扯,陸執跟着踉蹌兩步,身子也低下來,形狀優美的脣瓣與我咫尺之遙。
我將指尖按在他的喉結上,側臉繞過,對着九千歲不告於人的敏感耳蝸輕吐了一口熱氣。
我悄聲道:「那是本宮的弟弟。雲川國太子的名諱,也是你一個奴才叫得的?規矩,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我輕笑一聲,手一推一收,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陸執才泛紅的臉剎那煞白,原本多了些霧朦朧的桃花眼清醒過來,狼崽子一樣倔強而兇猛地看着我。
我先是撲哧笑了會兒。
笑聲越來越大,我幾乎笑出眼淚來。
我好想問問前世威風凜凜的九千歲,哪有我救了你,你還把我視作私有物,鬧起脾氣來的道理?
到底還是歲數小,什麼狼子野心、深深慾望都寫在臉上。
但我沒有問。
「本宮只有盛沅這麼一個弟弟,饒是他不爭氣,又揹着本宮養自己的人,難不成本宮還能殺了自己的依靠?」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我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不過想逗逗他。
現在,我還當真不能圖一時痛快,殺了盛沅。
我只是想看看,還是個小狼崽子的九千歲能說出什麼話來。
陸執的喉結上下滑動兩下。
「臣來做殿下的依靠。」
我終是放聲大笑,「就憑你?」
陸執握緊了拳頭,手背上道道青筋微微鼓起,眼神兇悍而專注,「是。」
「臣來做殿下的依靠。」他補道。
夏風捲得檐角鈴鐺叮叮作響。
我的笑聲漸小,直至沉默。
我伸手去摸他的腰。
少年勁瘦的腰蘊着驚人的爆發力,此刻卻在我掌心微微發顫。
我勾住他的腰封,指尖在腰封和衣裳之間遊走,眼神膠着在他臉上,不肯錯過他每一絲表情。
直到勾出了我要找的東西。
我將帕子拿在手心,轉了兩轉。
「洗得挺乾淨。」我抖了抖帕子,紛揚之間遮掩住我此刻眼中難以自持的動盪。
我將帕子丟回給他,看着他慌張抓住的動作,勾起脣角,「想要什麼,就自己去爭。在沒有足夠的能力前,藏好你那點小心思。本宮可不想哪一天,傳出來自己養了個男寵這種混話。」
「你也不想,當本宮的男寵吧?」
我再次勾手示意他過來。
我前傾半晌,盯着他許久,看着他眼中越來越濃烈的野心。
皴黑的瞳孔中滿滿當當映着我,脣色鮮紅。
我忍不住嘆了一聲,又往前湊了些。
——我咬住他的耳垂,留下了一個紅印。
「想也可以。」
「不想。」陸執沙啞的聲音灌滿隱忍,「臣不想。」
他又重複一遍:「臣來做殿下的依靠。」
我滿意地用舌尖描過一下,坐直了身子。
陸執虔誠而偏執地望着我。
若給前世的九千歲看見自己這副丟人模樣,怕是狠起來能活撕了自己。
我撐着下巴,甜絲絲道:
「好啊,本宮等着。」

-7-
陸執就是陸執,就算沒有經歷過前世種種,骨子裏也還是那個九千歲的靈魂。
春桃替我執傘,「殿下何必親自跑一趟?」
我抬頭看了一眼正午的烈日。
「好奇。」
到了暗衛營的門口,我沒有出聲,只是俯身輕輕撩開簾子。
我從縫隙裏看了一眼。
陸執坐在臺階上,面無表情地啃着一根甘荀。
我詫異了一瞬,隨後饒有興趣地繼續看他。
若誰說威風凜凜的九千歲,會蹲在這裏安靜地啃一根生甘荀,我定是千百個不信。
可如今他就這樣蹲在這裏,腮幫子鼓着,尚且還有些嬰兒肥,不像成年後線條流暢,棱角分明。
無端有了幾分可愛之處。
日頭正熱,陸執三兩下啃完,腮幫子鼓鼓,嚥下去後起身,摩拳擦掌回了屋裏。
我瞧見他手指上幾個明晃晃的血泡。
「殿下,您不進去嗎?」春桃見我要走,連忙扶着我下階梯。
我淡淡道:「走吧。」
看了也無用。
我並不知曉,我前腳剛走,後腳屋裏的門再次敞開。
陸執望着門口的方向很久很久,久到幾近呆滯。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鼻子,當真像條狼崽子,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折返屋內。
我還有事情要辦。
又到了一年榴花盛開季節,宮門口母后親手栽種下的榴花開得如火如荼。
我眼神暗了暗,抬腳往鳳儀宮的另一個暗室走去。
鳳儀宮兩個暗室,一個用來豢養暗衛,另一個用來審訊人。
我推開暗室的門,血腥和潮溼的味道撲面而來。
我表情平靜,內裏卻一陣陣氣血翻湧。
幽暗的密室裏,門口是整齊懸掛着的一排排刑具。
雙手吊在圓環上的女子奄奄一息,渾身血跡斑斑,身上不少用了刑的地方因爲夏日炎熱,已經起了膿瘡潰爛。
飛舞的蠅蟲嗡嗡着吵。
我拿出帕子捂住鼻子,輕蹙眉頭,「死了?」
暗一從暗處走出,衝我無聲無息地搖頭。
「殿下,她不招。」
我冷笑,拿下帕子,往前走了兩步。
春桃驚呼一聲,就要攔住我,「殿下,仔細髒了手。」
我立在了離檀香三兩步的地方。
我怎會是任人宰割的主?
就算是要將我萬箭穿心,在這之前我也要生生啃下來對方一塊肉。
前世死前,我全無掙扎的力氣,我這才知道我的膳食被人下了藥。
很符合我教給盛沅的,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兩手準備,做到萬無一失。
所以他下了雙保險,保證我比他先走一步。
我晦暗不明地打量着檀香。
能動我入口之物的,只有我信任的兩個大宮女。
在我的示意下,暗一潑了一盆鹽水。
被劇痛驚醒的檀香掙扎着,帶着鐵鏈圓環嘩啦啦地響。
「說說吧,你和本宮那個好弟弟,有什麼祕密瞞着本宮?」
我微笑着問。
檀香的嗓子早就嘶啞,「瘋子…… 你不得好死,你做的那些事,你要下十八層地獄!」
她用盡全力,朝我啐了一口血沫子。
「這是看誰可憐,爲誰鳴不平呢?」我連笑容都沒打個晃,「別的不敢說,你再不交代,本宮保證,」
我一字一頓淬毒道:「讓你和太子,先去地獄探探路。」
方纔幾句話似乎耗幹了檀香的力氣,她歪過頭去,眼睛一耷,竟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好忠心,」我拍着手讚賞道,「你若對本宮這般忠心,何至於此?」
我轉過身去不再看檀香,冷聲對暗一道:「本宮瞧着她還沒喫夠苦頭。」
暗一垂頭領命。
我沒有走,只是站在暗室門口,饒有興致地看着遠處長出宮牆的榴花樹。
伴着暗室內的慘叫,我輕嘆一聲,搖搖頭,「春桃,你說這世上,眼見的,和記憶裏的,哪個更重要?」
春桃恭敬答道:「殿下,自然是眼見的重要。」
「是吧。」
我推開門,翻湧的氣血早就平復下來。
暗一得了我的令,沒有再收手,檀香已經血糊糊的了,唯有一對疼得亂轉的眼珠,才證明這是個活人。
我掏出被我揉皺又展平的信箋,暗一掰過檀香的頭,逼着她看。
她說不出來話,只有眼珠子泄了密。
變化很細微,但一瞬間的錯愕和慌亂就足夠了。
我收起信紙,眼神冰冷,「別讓她死了,留着給本宮那好弟弟看看。」
春桃低着頭替我推開暗室的門。
門嘎吱嘎吱打開,漏進些許日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緩緩吐了口濁氣,忽然回頭神經質地笑了,「 本宮改主意了。」
「做誰的狗不是做?敢朝着本宮吠,本宮就讓你一家陪葬。」

-8-
「阿意,你是姐姐,要顧好弟弟。」
青松影裏,紅藕香中,一身鳳袍的女子噙着笑意拈起一塊點心,哄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眉眼溫潤。
「母后護不了你們了。」
昏暗的宮中,燭火一點點熄滅。噼裏啪啦的燭芯燃燒,幾線紅淚燃燼。
貼着骨頭一層皮的女子死死抓着小女孩的手,面色慘白,「阿意,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一晃又一個月過去,我已經記不清這是重生後第幾次從夢中驚醒。
人死後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偏兩世記憶錯雜,沉甸甸地壓着我,滋味並不好受。
往常這時候我會做些什麼?
我撐着額頭,記憶裏浮現出一雙好看的桃花眼。
只是九千歲陰陽怪氣慣了,大抵會如此說:
殿下,常言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人太聰明,是要短壽的,不如跟咱家說說?
我曾厭他恨他,可後來那段歲月,恍然回首,我只剩下他了。
我沉默着起身,赤腳踩在地磚上,摸索到桌子旁,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春桃聽見動靜,敲了敲門,「殿下可醒了?」
我應了一聲:「進來吧。」
春桃推開門,卻沒進來。
取而代之的是在春桃身後的人。
我瞥了一眼陸執。
春桃識趣地關好了門。
「何事?」
我撇了撇茶沫子,輕輕吹了兩下。
陸執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始終覺着他這眼睛如狼似虎,上次說過也不見收斂。
正要開口,陸執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少年本就清瘦,膝蓋骨砸得悶響,聽着便痛。
我眉心的刻痕不自覺加重。
陸執一字一頓道:「臣想去邊關。」
「消息還挺靈通。」我又抿了口茶,嘆了一聲,搖搖頭,「爲什麼?」
蠻荒小國近來侵擾邊境,雲川國的壽數也要一眼望到頭了。
少年皴黑的眼珠藏着擇人而噬的狠戾,「殿下說過,想要什麼,就自己去爭。」
我撂下茶盞,猛地拉住他的衣領,逼着他往前。
我不避諱他眼中的兇光,只是揚脣,輕笑道:「好啊。」
我們一直都是一路人。
不會等着別人對自己的命運指手畫腳,想要什麼,就不擇手段地去爭。
我鬆開手,陸執維持着前傾的姿勢,甚至再往前了幾步,像是放出籠的猛獸。
「殿下……」
我在他額間落下一吻,蜻蜓點水,轉瞬即逝,無視了他的錯愕和驚慌。
纖長白皙的兩指併攏,點在他的脣瓣上,分不清到底是脣色血紅還是丹蔻更濃。
我不許他再多講。
我笑得開懷,「本宮等你回來。」
陸執盯着我,像是要將我洞穿,方纔的錯愕已經不見。
他睫毛低垂,遮住眼神。思襯之間,飛速張嘴咬了我一口。
我喫痛嘶了一聲,收回手一看,一圈紅印子。
屬狗的,改不了。
我再抬眼,只見陸執伸出舌尖,緩慢地碾過脣齒,仔細品嚐。
前世威風凜凜的九千歲,就這樣趴伏在我腳邊,狼一樣的眼神盯着我,像是要將我扒皮拆骨,吞入腹中。
我不輕不重踢了他一腳,哼笑道:「說你是狼崽子好,還是狗崽子好呢?」
陸執聲音嘶啞低沉,明晃晃的喉結滑動兩下,像是渴了,也像是壓抑。
他說:「只要殿下喜歡,是什麼都好。」

-9-
九千歲辦事向來雷霆手段,哪怕年幼些,說去邊關,隔天便收拾了小包袱。
同我告別時,少年只留了一個打馬離去的倔強背影,不肯回頭望城樓一眼。
炎熱暑氣烤得葉子發蔫,青磚都要曬出裂紋。
春桃似是忍了許久,終是憤憤道:「學了許久規矩還是這樣獨來獨往,殿下看上他哪裏了?」
「若搓圓捏扁,磨平棱角,本宮纔算瞎了眼。」我嗤笑一聲,拂袖離去,「世上一切苦難,都來源於自身能力不足,」
「他急着呢。」
我慢悠悠地坐上步輦,放下簾子,擺駕回了鳳儀宮。
剛下步輦,遠遠地我就瞧見盛沅在宮門口左顧右盼。
他身後的太監總管葉公公苦口婆心地勸:「您快進去吧,外面熱,仔細中暑。」
「哎喲,公主,您可算回來了,」葉公公眼尖地看見我,連忙道,「殿下在外面等了半個時辰,奴才怎麼說他都不聽。」
我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這點事都勸不動,狗奴才,要你何用?」
葉公公笑着的臉僵了一瞬,訕訕請罪。
我懶得理會這老貨的做戲,盛沅卻悶悶地開口了。
他汗水溼透了衣襟,不似作假,表情委屈極了,「可是我哪裏惹了阿姐?阿姐近來都不曾見我。」
我示意春桃拿出帕子給他擦擦。
我笑意吟吟道:「怎會?阿弟進來吧,前些日身子不爽利,怕過了病氣給你。」
春桃同樣笑着替盛沅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咱們殿下惦記着太子呢,病剛好就要去瞧太子,豈料太子和殿下心有靈犀,這不正好嗎?奴婢剛做了杏仁酪消暑,現下正在井水裏冰着,太子殿下快進來罷。」
我抬腳進了鳳儀宮,春桃便不着痕跡擠開葉公公,親自扶着盛沅,替他打扇。
同我之前對盛沅的態度並沒有什麼分別。
「怎麼不見檀香姐姐?」
剛落座扇了會冰,涼快一會兒,盛沅就忍不住開口問詢。
春桃端了兩碗杏仁酪上來,俯身告退。
我舀了一口,勾脣笑道:「瞧這臉紅得,是熱的還是羞的?」
盛沅訥訥的,滿臉緋紅,「阿姐就知道打趣我。」
他神態是如此自然,無論是少年悸動的羞於啓齒,還是對姐姐依賴的欲說還休,都渾然天成。
我不着痕跡地打量他許久,發現前世栽在這裏,不枉我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檀香年歲與我相仿,曾經我將她視作心腹。盛沅對她心動,我也不遮着攔着。
我只是想不到,他們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如此會演。
我認下了這燈下黑,「行了,不打趣你,她前些日子替本宮辦事,纔回來。倒是你,算算年紀,你也是時候該有個通房了。」
盛沅今年也要十五歲了,也該是有通房的年紀了。
「母后仙逝得早,阿姐便替你打算了,檀香,」
簾子應聲被撩起,穿金戴玉的女子面色紅潤,怯生生地望了一眼。
我勾脣道:「阿姐本就準備將人給你送去呢,不曾想,你先來了。」
盛沅手中的勺子一頓,瓷勺磕在碗沿上,清脆突兀。
他面色不變,只是低垂下眼,聲音帶喜,「多謝阿姐。」
我舀了一勺杏仁酪,甜膩的果脯粘上齒側,我伸舌頭舔了舔腮幫子,從喉嚨裏溢出一聲真心實意的笑,「若喜歡,阿姐擇日再給你挑幾個。」
盛沅抬頭,略帶羞赧,「阿姐,檀香姐姐便夠了。」
我但笑不語,打了個岔子,便將這話一帶而過。
盛沅帶着檀香離開鳳儀宮的時候,檀香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拈起盤子裏一粒果脯,放在指尖把玩,權當沒看見。
等人走遠了,春桃關好門,晾好的梅子幹骨碌碌滾到了塵土裏。
我手還維持着拋東西出去的姿勢,「這梅子不入口,擇日給檀香的家人送去吧,想來他們才喫得慣。」
「是,殿下,」春桃頷首,猶豫半晌繼續道,「暗一扣下檀香家人前,發現之前暗中拿捏檀香家人的,是陳家人。」
我不緊不慢擦了擦指尖,「難怪,檀香也算個孝順的。」
春桃眼底掠過殺意,「檀香也便罷了。陳家與殿下都是骨血相連,他們怎可如此辜負您?」
我噙着冷笑。
「若不是呢?」

-10-
一晃一年過去,除卻陸執屢立戰功的信箋,倒是沒其他值得一提的。
自將檀香塞到盛沅身邊後,我許久沒有動手,依舊維持着表面的言笑晏晏。
如今天下六分,我重生之前便已將盛沅推上了雲川國太子之位,現下再突然動盛沅,只會讓我自己傷筋動骨。
欠我的,我早晚會討回來,無非時間短長罷了。
我還是那個疼愛弟弟的昭陽公主,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我會不着痕跡地抽身出來,不沾一點腥臊。
眼見要到了我十八歲生辰,我坐在湖心亭中,悠悠地看着白鷺鳧水,端着一盞雪松茶,甚是閒適。
湖心亭對面便是一座荒蕪的宮殿。
我極目遠眺,神色晦暗。
日前我去過那宮殿,頹敗得很,看不出有人生活過的痕跡。只有牀榻的牆上,凌亂地刻着幾個字。
意濃。
盛意濃。
我抿了一口茶,澀得舌頭髮酸,晃得我一時失神。
陸執替我查到的事,遠不及我所猜測的那麼骯髒。
大體是一致的,我並非皇后的親生女兒。
我生母本是巡遊中帶回來的宮外女子,姓曲。
一朝得幸的曲美人沒想過深情款款的心上人竟是沉迷後宮三千美色的昏君,失望至極。
她性子剛烈,很快失了寵。父皇又從不管後宮爭寵算計,她同很多君恩一夜的美人一樣,凋零在了宮中。
生下我後,她便撒手人寰。
皇后當年體弱流產,膝下無子,我恰好出生,便將我當成親女兒一樣照料。
長大後,眼見皇后將我疼進骨裏,也無人提起,我更不會懷疑。
薄薄的一層窗戶紙,竟成了我前世栽的最大敗筆。
不是最壞的結果,卻不如是最壞的結果。
我如何恨?
我如何恨天冷給我縫衣,生病給我守夜,做得比生身母親還好的母后?
我口中發苦,喉頭哽着難受。
落日西沉,白鷺拍打着翅膀,濺起水花,嘎嘎亂叫。
我也沒了賞景的心情,起身便回了鳳儀宮。
春桃關好殿門,上前頷首,遞過一封信箋,「殿下,過幾日的生辰宴,可還要按照之前說的安排?」
我挑開火漆,展開信箋。
淡淡的烽火味隨着字跡抖散,落筆之人瀟灑落拓,難掩狂妄。
我一目十行,看罷直接將紙揉成一團丟了去。
春桃不解,我煩躁得很,只冷笑道:
「回來便回來,越發不懂規矩了。」
字裏行間,寫滿了狼崽子的討賞,更書滿了他凌亂下筆的相思苦極。
沒規沒矩的,如此大膽。

-11-
昭陽公主的十八歲生辰宴辦得極其盛大熱鬧,連夏國的大皇子都親自趕來祝賀。
我日漸病重的父皇,也撐着身子,走完了宴會的前半場。
賓主盡歡,其樂融融。
只是放眼望去,滿場都是各懷鬼胎的算計。
我踱步到湖心亭,吹了會風,散散酒氣。
正要離去時,腰間忽然一股重力,緊接着,我驚呼一聲,失去平衡,重重跌進了湖裏。
秋日湖心亭的水帶了幾分寒意,繁複的宮裝洇透了水。
我水性極差,連帶着酒意,入湖便嗆了幾口水,在湖面上撲騰着越漂離岸邊越遠,髮髻也跟着散亂。
「來人啊!昭陽公主落水了!」
「愣着幹什麼,還不下去救阿姐!」盛沅慌亂的聲音遙遙傳來。
隨着婢女的尖叫聲和人羣嘈雜的亂哄哄,撲通兩聲入水顯得格外渺小。
我很快就撲騰不動,人也就跟着浸水沉重的布料向下墜去。
就在我憋不住氣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鉗在我腰間,將我向上一撈,冰涼柔軟的脣就落了下來,渡了我兩口氣。
我猛然要睜開眼睛,只是水壓着我的眼皮子,我模模糊糊只能看見一雙好看的眼睛輪廓。
我拼命捶打着來人,殺心頓起,直到他的吻變了質,撬開我的牙關,在我舌尖上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我喫痛,抓着他肩膀的手也就鬆了兩分力道,他摟着我的腰,帶着我一起浮上了水面,我下意識地攀住他兩肩,藉着他的力。
大喘幾口氣後,我睜開眼睛,只見此時早已漂離岸邊很遠,四周無人,只有月光投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殿下,」低沉的男聲蘊滿磁性,帶着顯而易見的嘲諷,「怎麼還是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我定定地看着來人,兩隻胳膊還攀在他肩膀上。
我忽然笑了,抽出一隻手甩了甩。
「啪——」
我狠狠給了陸執一個巴掌。

-12-
我冷着臉問:「你是誰?」
他臉偏過去,脣齒間溢出兩聲病態的笑。
桃花眼尾天生帶紅,順着光潔額角流淌下來的水珠在盈盈月光中閃着寒光,從額角一直描摹到線條流暢的下巴。
陸執伸出猩紅的舌尖,舔了舔更鮮紅的脣角。
他像湖中的豔鬼,像婆娑地獄爬出來的魔,誘哄着人和他共沉淪,「咱家也想問殿下,可還是那個,狠心的昭陽公主?」
我眯起眼睛。
這不是十七歲的陸執。
這是前世的九千歲。
我沒工夫去想他爲何重生,也不想知道他幾時回來的。
我將手伸到他下腹,狠狠一捏,聽着他悶哼一聲,又鬆了手,輕輕研磨幾下,眼見陸執點漆一樣的眼珠沾上慾火。
我惡劣道:「本宮狠不狠心,九千歲還不知?」
冰冷的湖水洇透了九重紗,我不避諱地盯着陸執。
陸執也盯着我。
半晌,他舌尖頂了頂腮邊的軟肉,笑出了聲,「咱家只是心疼殿下。」
陸執手一攬,便緊緊地貼上了我。
少年火爐一樣的熱度傳到我身上,暖和了我冷入肺腑的寒氣。
「九千歲還會心疼人?」我笑着呸了一口,眼神無波無瀾。
「自然不比殿下狠心,不通水性還拿自己性命作賭,」陸執扣着我的腰,「不是殿下自己願意,誰能算計得了殿下?」
我嘖了一聲。
還是給他一眼看出來了。
父皇病重,前世這時再過半年時間,便會駕崩。
這半年,許多事情我逃不掉,只能在明處,折損自己的勢力給他人作嫁衣,我可不願。
所以轉去暗處,明面休養,再扯着一件事查來查去避事,是最好的選擇。
生辰落水驚病,足夠擔得起這一名狀。自導自演罷了,談不上用性命冒險,只是要做得逼真一些。
暗一早就備好了人手救我,卻不想被這狼犢子搶了先,此刻還在陰陽怪氣。
我拍了拍陸執的臉,隨後手一路遊走向下,最後定格在他胸口處敲了敲。
陸執的呼吸粗重許多,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我巧笑嫣然道:「本宮那個好弟弟就能啊。」
陸執垂眸望向我,「殿下不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又爲什麼要算計殿下?」
他眼神落在我的手上,又舔了舔嘴脣。
夜風拂過,他冷白細膩的肌膚上起了一層淺淺的顆粒,更顯得精緻的喉結誘人,教人想咬想教人咬上一口。
我難得心情好,便順着他的話:「自然想。」
陸執的喉結上下滑動,眼神微動,聲音嘶啞,藏着闇火,「殿下親臣一下,臣便告訴殿下。」
我收手回來,哼笑道:「不說便罷了。」
「殿下想知道什麼,臣都告訴殿下。」
他渴求地抓住我的手,放回他越發滾燙的胸膛上。
「全都告訴殿下。」
陸執的心臟跳得很有力,給我一種錯覺,彷彿如果我此刻帶着一把刀,讓他將心挖出來,他也會毫不猶豫。
我的笑容漸漸消失。
九千歲不會這樣。
起碼在我前世活着的時候,不會這樣赤誠。
我再次收回手,輕而易舉捕捉到了他眼底的驟然升起的暴戾。
我雙手繞到他脖頸上,摟住他,沉默着在他喉結上落下一吻。
九千歲的身軀微微發顫,下一秒,他一隻手更用力地扣緊我的腰,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咬上了我的脣齒。
不像是吻,更像是野獸的撕咬,熾烈而粗暴地宣示着佔有權和……
「殿下死後,臣過得不好。」
陸執向來偏執的眸子充滿哀傷和乞求。
「殿下,臣過得不好。」

-13-
喜怒無常的九千歲此刻褪去所有堅硬,像一匹失了窩的孤狼,在月下孤獨地逆旅。
我的心被他兩句「臣過得不好」鑿得鈍痛。
陸執吻過我的眼睛,一觸即離。
他粗糲許多的指腹驀地撫上我眼角。
「殿下,別哭。」
淚滴順着臉,嘀嘀嗒嗒,沒進湖水裏,激起一圈圈漣漪。
我想開口,卻驟然發覺啞然失聲。
我生平哭過兩次。
第一次,是母后賓天;第二次,是主動爬上九千歲的牀,一晚旖旎。
本宮堂堂雲川昭陽公主,如何會不爭氣地哭?
湖水上依舊泛着圈圈漣漪。
陸執帶着我上了湖心亭。
他解開衣裳,只留一件玄色裏衣,帶着烽火味的外衫將我層層包裹。
陸執從背後擁着我,擋住了陣陣冷風。我偎在他懷裏,源源不斷的暖意從後背傳來。
他貼在我耳畔,低聲說:「都過去了,殿下。前塵既往,黃粱一夢罷了。」
我仰頭,眼淚終於流了個乾淨。透過蒙矓的淚眼,我看見陸執流暢的下頜線條。
重生之事,玄之又玄。
前世萬般心事思量無人能說,今生踽踽獨行孤魂難尋舊人。
我是雲川的昭陽公主,卻也是血肉之軀。
會在雙份記憶疊加中噩夢纏身,會在午夜夢迴之時質疑脆弱,也不知,到底是我不堪,還是世事不堪。
我不曾同別人講過,更不曾流露出半分軟弱。
可我身邊只剩下的九千歲,他說我死後,他過得不好。
所有情緒的泄口,只需要淺淺一根稻草。
陸執擁着我,緊了又緊。
他垂下頭,與我相碰,黑漆漆的瞳仁染上點點星光:
「所以殿下,你知道當臣醒來,發現殿下早早尋了臣,臣有多高興嗎?」
他的吻再次細細密密落在我臉上。
輕淺一啄,像是得到了失而復得的寶貝。
我啞着聲開口:「陸執。」
「臣在。」
這是我第一次喚他的名字。
我還嘲笑陸執,開心了就自稱臣,哪裏不高興了就陰陽怪氣地自稱咱家。我又何嘗不是,從來只叫他九千歲,疏離而冷漠。
「你當真在乎我?」
我死死攥着他的衣領,裏衣被拉下,露出少年白皙的鎖骨。
兩世沒說過這般示弱的話,我一時都忘了尊稱。
陸執撫上我的嘴,緩慢地在脣珠上揉捻。
他說:「殿下,臣從前不信,相思有解。」
「如今?」
「如今臣信了,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沒死過。」
他喟嘆一聲,九千歲高昂的頭顱垂下,融了所有陰鷙,化作桃花眸裏一汪柔情水。
我閉上眼睛,任憑他將我攬在懷裏,小心翼翼地包裹。
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
都是沒死過。
我的聲音很低,全都逸散在夜風裏。
「陸執,本宮好像,有點喜歡你。」

-14-
昭陽公主落水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有心人來鳳儀宮求見幾次,皆被春桃擋了回去。
隨着時間推移,眼見入了冬,父皇的病越發嚴重,卻還日日流連後宮美色。
這幾個月,諸位皇子是動了真本事,都想在父皇死之前咬下來一塊肉。
我閉門不見人,盛沅被逼急了,也終於不再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與那些兄弟鬥得焦頭爛額。
這當中,還不乏惦記上陸執這一年多在邊關的勢力的。
我捏着一碟碟文書,差點氣笑了。
我踢了偎在腳踏邊的陸執一腳,「你特意來給本宮送這些,是想讓本宮給你參謀參謀,是娶李尚書家的女兒,還是林侍郎的妹妹?」
陸執順勢撈過我不着寸縷的腳,放在掌心把玩。
「臣不過是想給殿下看看,臣也是個搶手貨。」
我終是被他這句氣笑了,「九千歲重活一次,怎還越活越幼稚?」
玉白精緻的小腳被粗糲的掌心覆蓋,陸執眼裏闇火叢生。
「臣不覺得,」陸執仰頭,「臣恨不得日日夜夜陪在殿下身邊,只是害怕殿下若即若離。」
我扭了兩下腳要抽回來,笑罵道:「也就只有你敢同本宮得了便宜還賣乖。」
陸執鉗住我,不讓我動。他直起身,炙熱的吐息噴灑在我頸側。
「殿下,臣很搶手的。」陸執像舔舐獵物的野獸,慢條斯理,充滿侵略,「只要殿下肯成全臣,臣什麼都給殿下。」
「兵權,勢力,把柄……」
他一字一頓低語蠱惑,每說一個字,都撞在人心尖上。
我眯着眼睛,「本宮當初合該讓你被閹了。」
「殿下好狠的心。」陸執輕笑,渾不在意。
我勾住他的脖子,眼神帶鉤,「前世罷了,今生還如此荒唐,這算什麼?你以爲本宮依舊想要九千歲的兵權和勢力?」
陸執認真地看着我,光影描摹他每一寸肌膚,「是臣妄圖高攀殿下,是臣甘心情願,用盡所有,求殿下垂憐。」
他的神情太過認真,瞧得我心臟一陣亂跳,從未有過的慌亂之感讓我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一言爲定。」

-15-
同陸執胡亂廝混的日子過得極快,眨眼便是年關歲尾。
眼見前朝局勢越發緊張,我轉入暗裏的勢力頻頻被幾個皇子動手,夏國同幾個小國資源匱乏,冬日更是對雲川國邊關豐饒的糧食虎視眈眈,蓄勢待發,陸執也是時候該去邊關收整勢力了。
九千歲似是篤定了我喫軟不喫硬,重生一次,心機得很,走前千百個不情願,討了幾次好處,才饜足離開。
是夜,涼薄如水,幽深靜謐。
鳳儀宮中,我照例挑開火漆,隨意掃了一眼,就被裏面的字眼膩了眼睛。
春桃笑道:「瞧着殿下真心實意高興,卻還這副表情。」
我擰眉看向她,不自在地瞥了一眼銅鏡。
——鑑光鏡面中,美人眉心半蹙,嘴角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一雙瀲灩水眸波光點點。
我扔了信箋,冷哼一聲,「貧嘴。」
春桃喫喫地撿起地上的信,見我臉頰飛紅泛燙,便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臉上笑意不減。
她見我要寫信,幫我點了個暖爐子暖手。
我捻着筆尖,提筆蘸墨,「父皇身子如何?」
算算時間,他一生昏聵,流連美色,虛設前朝,風光也要走到了頭。
「陛下甚少聽信太醫院,近來…… 都在服用欽天監送上的仙丹。」
我剛寫下陸執兩字,就覺着膩歪,忍不住將紙捏成團,隨手焚了去。
「誰的人?」
「暗一查到,是三皇子的人。」春桃低眉,欲言又止,「檀香傳來消息,背地裏幾番周折供了藥方的,是陳家二少。」
我再提筆寫下九千歲,也覺不對,心不在焉道:「本宮的堂兄,膽子也不小。」
我覺着回信寫不好,索性不寫,懶懶地丟了筆,眼中一片冷意。
我的好父皇,他那麼多兒子,沒一個想讓他活的。
連他最寵愛的梅貴妃的三皇子,都巴不得他趕緊死。
作爲一個皇帝,他昏聵無能;作爲一個父親,他耳根子軟,慣聽枕邊風,我們這些沒有母妃庇護的,爭得什麼,全憑自己本事。
我輕輕搖了搖頭,早在上輩子就對我名義上的父親徹底心冷,如今也只是感慨唏噓。
「叫暗一備好人手罷,」我撐着額頭,眺望殿,:「本宮避事這般久了,等父皇駕崩,總要去會會那些牛蛇鬼神。」
春桃替我斟茶,「殿下何不自己掌……」
我眼神一暗,正要開口,忽然聽見外面鬧了起來。
有焦糊味傳來,一同來的還有面色冷肅的暗一。
暗一半跪在地,神情冷凝,「殿下,帝王病危,太子……」
「攜陳家舊部與玄甲內衛逼宮。」
春桃斟茶的手一抖,茶水灑落桌上,濺起水珠。
我面不改色地拂去手背上的水珠。
下一刻,寂靜的鳳儀宮殿內,拍手的啪啪聲格外清晰。
我拊掌拍手,冷笑道:「瞧瞧本宮的好弟弟,還有多少本宮不知道的驚喜?」
「暗一,」我垂下眸,面色陰冷,「釣了這麼久,收網吧。」

-16-
紫宸宮外,血腥味遠遠飄出幾里。
黏膩的血痕順着臺階流下,染紅了二十四階白玉臺。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大雪,滾燙的鮮血融了積雪,落出一個個小坑。
我穿着宮裝,妝容精緻,繁複拖地的裙襬與肅殺冷凝的帶刀兵衛格格不入。
裙襬沾了血,將硃紅色的紗衣浸地更濃豔。
兩側亂賊直勾勾的視線像剮刀,紫宸宮門口盡頭處站着早已該回了江南養老的陳家家主,他身後是陳家的幾個兄弟,各個被堅執銳。
我攏了攏大氅,揚脣笑道:「許久不見,已是冬日了,外祖。」
陳家老爺子佝僂着身子,髮鬢霜白,盯了我許久。
他沒開口,我也沒等他回答,只是在經過他身側時,老爺子低低一句話,像是錯覺:
「阿蘊口中的小姑娘,也長這麼大了。」
我挑眉,聽見阿蘊兩個字時冷笑道:「無論是母后還是本宮,在外祖眼裏,不都不及一個盛沅?」
前世這時候,九千歲已橫亙而出,饒是陳家挖空心思,也從陸執手底討不到便宜。
陳家家主病逝之後,幾個小輩空有野心,無有能力,還不是我一手保住盛沅的太子之位,幫着我的好弟弟登上皇位。
然而云川國式微,羣起小國戰亂中,腐爛透頂的朝中無人可用,還是九千歲掛帥征戰。
本就是眼中釘肉中刺的九千歲再全數接管兵權,是有實無名的最高掌權者。
猜忌之中,盛沅疑神疑鬼,生怕九千歲回宮之時,改換江山。
盛沅瞞着我,聯合戶部和東廠故意拖延補給,卻是又蠢又壞,被夏國鑽了空子,一路破竹,殺到了城門下。
國破之時,陸執殺了回來。
盛沅知道事情敗露,九千歲不會放過他,所以將我押上城,要我這個當姐姐的,替他探探路。
種種前塵,歷歷在目。
今生沒了掌生殺大權的九千歲,只有新起之秀陸小將軍。
他們沒了阻礙,又見我落水避事,對權勢失了掌控,竟是片刻都不願與我虛與委蛇。
我撣撣袖子,不去看陳家老爺子的臉色,徑直朝着紫宸宮內殿走去。

-17-
盛沅背手站在明黃龍牀前,層疊帷幔遮得他身形影影綽綽。
外殿的大理石瓷磚本是光可鑑人,此刻堆滿了斷肢殘骸,三皇子死不瞑目的頭顱不知被誰踹了一腳,骨碌碌滾到了角落。
我一路平靜的前行,春桃被留在外殿。
越往內殿走,熟悉的面孔越多。
前世死在我手裏的二皇子,被我設計入了大理寺的四皇子,被我奪了權圈禁在府邸的五皇子,還有受盡恩寵的梅貴妃,囂張跋扈的二公主……
他們此刻或是被一刀梟首,或是身上被捅了幾刀。
我不知道人可以流這麼多血,流到匯成猩紅的汪洋,令人作嘔。
「阿姐,他們都是我請來的,」褪去變聲期的沙啞,少年青澀的聲音帶着幾分欣喜,「只有阿姐……」
「只有阿姐,是自己來的。」
我掀開帷幔,冷眼看着盛沅。
他揹着手,甜蜜地笑,杏黃色的太子常服上都是血跡。
我自顧自掀開了被子,探了探牀上人的鼻息。
我收手回來,拿出手帕擦擦手,「本宮記得,母后生你那天,是夏日難得一個涼爽天。」
瘦弱的女子捧着一卷書,點着一豆燈,伴着聒噪的蟬鳴,輕聲給我讀着史書上的故事,偶爾夾雜幾聲咳嗽。
她幸福地摸着隆起的肚子,拉着我的小手,擱在上面,「阿意,母后想給你生個妹妹,這樣哪怕母后……」
溫潤如玉的皇后戛然而止,只是轉而拍拍我的頭,「你們以後就是伴了,母后也放心。阿意一定是個好姐姐。」
她體弱多病,被家族送到皇宮掙扎一生。
在混沌泥濘的後宮裏,她不曾害人,唯一不甘的,就是早早撒手人寰,沒能看到兩個孩子相繼長大。
母后唱給我的,江南婉轉的歌聲在記憶裏漸漸模糊。
……
我哼着曲不成調,眼前只剩下一身血跡的太子盛沅。
我笑道:「她真傻,又那麼善良,一定想不到,你根本不配當她的孩子。」
氣氛在此刻冷凝。
盛沅僞裝的所有天真、欣喜和懦弱都被活生生撕去,他聲嘶力竭地問我:
「阿姐,爲什麼你不能愚笨一點?」
他聲聲質問:「阿姐,你爲什麼總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我?」
「阿姐,外祖也說過,爲什麼你不是母后的親生孩子,爲什麼你不是個男子?」

-18-
我在他的質問中沉默。
良久,久到他雙眼猩紅,舉着匕首滿臉猙獰時,我向後避開,不輕不重道:「可本宮曾爲你,挖空心思。」
盛沅動作一頓。
「可外祖放本宮進來,就是放棄本宮。」
我曾爲了母后當年的遺願,爲了讓母后九泉安息,真正將盛沅疼愛到骨子裏。
那個小小軟軟,牽着我手甜絲絲喊阿姐的弟弟,我是真心爲了他,不顧一切過的。
我這般的人,若只有自己,寧爲玉碎,也不會爬上九千歲的牀。
可惜這些最終都化作一句,「本宮曾挖空心思」。
盛沅神經質地看着我,「阿姐,你只把我當成一個廢物,當成一個什麼都做不好的廢物。母后活着的時候,她只疼愛你,她根本不愛我。
「你只是可憐我,憐憫我,你什麼事都不會跟我講,你把我當成一個傀儡,你只愛權,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你親弟弟,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你根本……」
他的聲音驟然停滯。
他手上的匕首扎進我左肩,如果不是我閃得及時,就會精準無比地刺進我的心臟。
盛沅下意識撒開了手,如夢初醒般搖搖頭,甚至不敢動匕首半分。
「本宮根本,早該殺了你。」
我握上匕首,面無表情地將利刃拔出。
噴濺的鮮血灑落在他臉上,以爲自己長好羽翼的雛鳥驚慌地抹了把臉。
寂靜了許久的紫宸宮外,忽然再次喧譁起來,短兵相接的殺伐之聲不止。
我握着匕首,一步一步接近盛沅,逼得他不斷後退。
「檀香,檀香……」
他顫着嗓子呼喚檀香,曾經陳家留在我身邊的眼線,也是現下紫宸宮內唯一有功夫在身的人。
檀香從陰影處走出,朝着我跪下一拜。
盛沅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我將他逼到死角,從肩膀上蜿蜒的血跡從龍牀邊一直到牆角,十分駭人。
我俯身,居高臨上地打量他,「本宮方纔便說,你不配當她的孩子。」
「她爲了生你,連命都不要了,」我將匕首貼在他臉上,鋒銳的寒光閃爍,「她熬了六年,就爲了看你長大,每一個咳得夜不能寐的夜晚,你睡得酣甜,只有我陪着她,看她沒日沒夜給你縫衣裳。」
「我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可我心甘情願叫她一聲母后。你呢?」
腥甜的血嘀嗒嘀嗒砸在地上,我面色蒼白,頭一陣陣發暈。
我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臉,不想去看他此刻驚慌失措,滿目錯愕,「你說的對,你永遠都是個扶不起來的廢物。你以爲你能算計本宮?」
「本宮偏要讓你當這個傀儡,偏要讓你老老實實當個啞巴,眼見着本宮掌權。」
我冷眼瞥了一眼檀香。
檀香從袖囊裏拿出一包藥粉。
何其相似的場面。
紫宸宮外的殺伐漸止。
我親眼看着檀香將一包啞藥灌給了癱軟的盛沅,只是看到最後他嗚嗚發不出聲音時,捂着肩膀上的傷口輕聲道:「本宮不殺你。欠母后的,本宮還清了。」
前世一條命,今生一道疤。
我袖手起身喚道:「暗一。」
「臣在呢。」
我猛然回頭。
火光沖天,溶盡一地月色冷霜。
血與火交織映襯出來人挺括的身形,大氅的狐狸毛上落滿了白,連垂着的眼睫都沾滿了霜雪,只有脣色依舊硃紅。
他推開紫宸宮的大門,挾了紛紛揚揚的雪片吹進殿內,好似一場盛大的梨花怒放。
舉手抬袖間,大氅跌落。
陸執一身紅衣蟒袍,恍惚當年的九千歲。
「殿下,臣來救駕了。」
他揚脣一笑,抖落了一身風雪。

-19-
「來人。」
陸執的笑轉瞬即逝,轉眼面無表情地斥退了春桃和檀香,連帶着進來兩個士兵,粗暴地拖起暈死的盛沅出去。
見我點頭默許,春桃小心地低首退了出去。
大門嘎吱嘎吱地闔起。
「殿下,」陸執一步步靠近我,語氣危險至極,「臣說什麼,都擋不住殿下想做什麼嗎?」
他的手落在我肩膀上。
本是要徑直落在傷口上,卻在半空中生生轉了個彎,摸在了我鎖骨之上。
冰涼的觸感讓我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陸執垂下眸子,收回手,伸進自己的後脖頸處,捂了好半晌,才又落在我同樣冰涼的手上。
他包裹住我的手,低低地問我:「殿下,你說喜歡臣,都是哄臣開心嗎?」
我低頭不語,肩膀處的傷口有點疼,「陸執,你抱抱我,我疼。」
我沒有用敬稱,甚至放軟了語氣。
陸執鼻子尖有點紅,不知是凍紅的,還是如何。
昏暗的紫宸宮外殿,只有門外一點火光,隱隱約約照亮了他同樣泛紅的眼尾。
「殿下,你知道臣前世是怎麼死的嗎?」
我下意識要按住他的嘴。
他避開,只是輕聲道:「臣在城樓下,親眼看着殿下被萬箭穿心,卻什麼也做不了。臣只能看着盛沅發瘋,又是後悔,又是痛哭流涕,殿下知道臣有多恨嗎?
「臣將他剁碎了餵狗,把和殿下作對的人都殺了,臣帶着他們的屍體去殿下的墳冢前。
「多希望殿下再高高在上地衝臣說,九千歲好大的威風。」
一滴淚水,從他的眼眶滑落,砸在我臉上。
我伸出舌尖,嚐到了鹹澀發苦。
「臣什麼也沒能救的了。」陸執慘笑着,眼淚一滴一滴滾落,「所以臣在殿下二十二歲生辰那日……」
「陸執。」
我仰頭,堵住了他的嘴,狠狠在他舌尖上咬了一口,嚐到了血腥味。
等他安靜後,我鬆開,問他:「你看過我送你的錦盒嗎?」
「臣不敢。」他似哭似笑。
我心被他揪着疼,什麼也不顧了,「那裏面,是母后生前繡給我的香囊。」
「她說,阿意,如果你有意中人,就將香囊送出去吧,母后和他一起守護你。」
我的眼淚也跟着滾落,彷彿這些年,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和獨行的孤獨,都不算什麼了。
陸執纖長的睫毛上還掛着淚珠,他虔誠地在我眉心烙下一吻,聲音還帶着幾不可察的顫抖,「殿下,臣是信的,臣是信相思有解的。」
我深吸一口氣,望進他眼裏。
「陸執,你背揹我。」

-20-
前世我十八歲生辰那年,已然爬上了九千歲的牀。
九千歲爲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一身紅衣蟒袍,是這雲川國皇宮的活閻羅。
所有皇子公主都想巴結他,唯獨沒有一個,像我這般臉面也不要了,爲了權勢,甘願上一個太監的牀。
我深知這世上一切苦難,都來源於自身能力不足。但我不可避免下意識去逃避這見不得人的交易。
陸執是瘋子,我也是。
我曾厭他恨他,可回首相攜的歲月中,多少陰謀詭計和腥風血雨,知我懂我的,只剩下他了。
我們都沒能說出口的真正情動,和勢均力敵的針鋒相對,都在我十九歲那年城樓萬箭穿心戛然而止。
我帶着滿目遺憾和不甘長眠地下,他孤身一人活了三年。
重活一世,我也終於信這世上,相思有解。
前世十八歲生辰那年,湖心亭畔,我挑釁地問他要生辰禮,問他九千歲可能背背本宮?
那時是秋日,只有細碎的小雨,溼透了衣衫。
我趴在他背上哈哈大笑。
那年的笑,是真心實意的。
我替他擋過刀子,他替我捱過一劍,我們兩個明明本不該有交集,卻矛盾地捆綁在一起,連秋雨都一起淋了個透徹,皮肉緊貼。
而今生,他不是九千歲,我卻還是那個昭陽公主。
紫宸宮外的兵士和暗衛,詫異地看着陸小將軍一步一步,揹着我從紫宸宮一路離開。
我趴在他背上,已是隆冬大雪。
鵝毛雪片落了我倆滿肩,冰冰涼涼。
遍覽九分雪,一分共白頭。
好似我倆這樣,走到了白頭。
我肩膀上有傷,血滴滴答答在雪地上開滿梅花,我臉色也愈發蒼白。
我忽然伸手,壓住他心口。
我說陸執,本宮要你死在這裏,把天下給本宮如何?
陸執笑中帶甜。
他說:「好,殿下現在就挖了臣的心。」
我漸漸鬆手,風雪卷得我手冷,我順勢將手塞到他裏衣,比火爐還暖的胸膛源源不斷傳來熱度。
我說:「你個瘋子。」
陸執就笑:「臣不是生來就是瘋子。」
九千歲生來也不是九千歲。
我埋在他肩頸處,悶悶道:「本宮要這江山。」
他說好。
九千歲這一句好,沒有半分猶豫。
他渾不在意功名半紙,風雪千山,甘願拜爲裙臣,拱手相讓。
紫宸宮到鳳儀宮的小路上沒有燈,只有月色照着飛舞的雪片。
我耳畔是呼呼風聲:「陸執。」
陸執頷首,抖去雪花,「臣在。」
「本宮叫叫你。」
「臣一直都在。」
我安心地埋在他頸窩處,失血的睏倦讓我昏昏沉沉。
九千歲前世掌權生殺,今生卻毫不貪戀。
我又叫道:「陸執。」
「殿下,臣在。」
「我喜歡你。」
「臣也心悅殿下,臣所求,唯有殿下。」
他後面再說了什麼,我困得模糊,沉沉睡去,沒聽見了。
跳動的心臟,和舒服的脊背,陸執此刻讓我覺得格外心安。
……
外及蠻夷君長,僉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業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無主。謹擇元日,元與百僚登壇,受帝璽綬。祚於雲川,永綏四海。
城樓之上,我執金盃,潑酒爲祭,放眼望去,雲川國疆域遼闊。
而我,將是九重珠簾,傀儡皇帝之後的真正掌權人。
陸執從身後擁住我,「殿下。」
我勾脣轉身,偎在他懷裏。
日光餘暉落了燦金,暖融融地將人包裹,冰雪也化了結成冰凌,緩慢地滴水。
「陸執?」
「臣在。」
「陸執。」
「殿下?」
「我就是叫叫你。」
「臣永遠都在。」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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