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婚前夕,男朋友突然恢復了記憶。
我才知道,他失憶前是臥底警察。
還有個小青梅未婚妻。
她找到我,哭得梨花帶雨:「如果那次任務他平安歸來,我們就要結婚了。」
「求你,把他還給我……」
我沉默許久,輕聲說:「好。」
然後接受公司調令安排,去了另一座城市。
三年後,我在街頭被人持刀劫持。
他救下我,在我準備偷偷溜走時,一把銬住我手腕。
嗓音凜然:「又準備,再不告而別一次?」
-1-
傍晚,暴雨如注。
鋒利的匕首抵在頸間,傳來帶着溼黏的痛感。
身後,窮兇極惡的歹徒呵斥我:「別亂動,不然殺了你。」
我就是在這樣的場景下,再次見到周川柏的。
他穿着筆挺的制服,側對着我,正跟同事說着些什麼。
雨水順着他下頜的線條往下淌,襯得神情更加冷肅。
片刻後,他開始和挾持我的歹徒談判:
「你有什麼要求,提出來。」
歹徒面目猙獰,嗓音扭曲:「我要老婆!你們給我發個老婆,讓她給我生兒子!」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雨越下越大,談判專家來了幾輪。
不知道哪句話說錯。
歹徒的情緒突然崩潰了。
他攥緊刀柄,大叫:「反正也沒有老婆,拉個漂亮女人陪老子一起死,也不虧!」
鋒銳的刀刃嵌進皮肉。
劇痛伴隨着瀕死的恐懼,一瞬間充斥心臟。
下一秒,砰地一聲。
子彈破開密集雨水,打入身後歹徒的額頭。
周川柏放下手槍,大步走到我面前的時候。
我已經捂着脖子的傷口,搖搖晃晃地從地面站了起來。
由於失血過多,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向前踉蹌了兩步。
昏倒在周川柏懷裏。
再醒來是在醫院。
脖頸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痛感依舊鮮明。
周川柏站在病牀前,被雨淋過的頭髮溼漉漉的,還在往下滴水。
我啞着嗓子開口:「那個被我換掉的小女孩……」
「她沒事,被她媽媽保護得很好。」
周川柏深深地凝視着我,「那個人帶着刀,就算你要救人,也不該以身犯險。」
我彎了彎脣角,因爲牽動傷口,笑容又很快消失。
「不好意思啊。可是保護弱小就是人的天性,這是你教過我的,周警官。」
-2-
這場挾持本來與我無關。
只是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那個小女孩被刀抵着脖子,歹徒在她發頂肩膀胡亂地親。
她害怕到大哭。
我突然想起了周川柏。
三年前,我們還沒分手的時候。
他爲救一個小男孩,被掉落的廣告牌砸傷了後背,縫了六針。
當時在醫院裏,我急得快掉眼淚,點着額頭訓他:
「下次救人之前,能不能先保證自己的安危!」
他坐在一盞燈光下,仰頭看着我。
因爲失血過多,脣色蒼白。
可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裏還是有光:「保護弱小,是人的天性。」
向來自私自利的我,突然哽住了。
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他又握住我的手,很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弄傷自己讓你擔心,還是我的不對。」
「對不起,阿禾。」
那時候的我和周川柏有多相愛。
後來分手,鬧得就有多狼狽。
因爲幾個月後,他的小青梅寧鈺突然找上門來。
我才知道,周川柏是臥底警察。
在一次任務中身份暴露,幾乎被折磨致死後,想盡辦法逃了出來。
卻因爲受傷過重,失去了記憶。
「他跟你在一起的這兩年,我一直在找他。」
寧鈺在我面前,泣不成聲,「求你了,把他還給我……」
她給我看了很多東Ṭű̂⁻西。
照片,禮物,戒指。
是她和周川柏的過去,親密無間的二十年。
所以,我逃走了。
-3-
出院那天,周川柏和一個年輕的小警察來接我。
他和我一起坐在後座,神情嚴肅。
我捂着脖子上的紗布,試圖活躍氣氛:「不知道的還以爲我犯了什麼大事呢,出院坐警車。」
周川柏繃着臉,語氣淡淡:「不會,只是去做個筆錄。」
小警察把我的玩笑當了真,連忙安慰我:
「怎麼會沈小姐?你不顧自身安危救人,局裏正商量着要表彰你見義勇爲呢!」
「只表彰沒有獎勵嗎?」
我勾了勾脣角,「比如獎勵個年輕帥氣的小警察當男朋友什麼的。」
後視鏡裏,小警察的耳朵突然紅了。
他磕磕絆絆地說:「這個,我們……」
話還沒說完,就被周川柏打斷了。
他冷臉道:「好好開車,別分散注意力。」
「是,周隊。」
我垂下眼,沒再說話。
做完筆錄,已經是中午。
因爲臨時又來了案子,周川柏出去處理。
我被其他人熱情地送到門口,正要出去。
迎面撞上一張萬分熟悉的臉。
寧鈺。
她穿着白旗袍,打扮溫婉,手裏拎着個飯盒包。
原本恬靜的笑容,在看到我的一瞬間,消失無蹤。
其他人跟她打招呼:「寧小姐又來給周隊送飯了?」
「周隊可太幸福了,不像我們,任務回來晚了,只能喫冷鍋飯。」
「是不是好事將近了?」
她低下頭,像是害羞了:「快結婚啦,到時候給大家發邀請函。」
心裏浮上一團濃霧似的情緒,我抿了抿脣,快步走出門去。
寧鈺卻追了出來。
「沈夢禾。」
她攔在我面前,神色很不好看:「當初你答應過,會把川柏還給我。」
「現在反悔,是因爲他升了刑警隊長嗎?」
「沒反悔。」
我漠然地說,「祝你和周川柏百年好合。」
她露出滿意的笑容:「謝謝。」
-4-
回去的路上,出租車停在紅燈的路口。
我望向窗外。
有個女生摔倒了,被她男朋友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裏。
眼淚突然毫無徵兆地掉下來。
只一滴,就被我擦掉了。
我突然想到剛認識周川柏七個月的時候。
他拒絕了我的第三次表白,說自己記憶丟失,身份不明,沒法給我幸福。
但還是陪我回家收拾了東西。
收到一半,繼父回來了。
渾身酒氣,像過去的很多次一樣,罵罵咧咧地往我身上撲。
我想踢開他,卻被掐着脖子,抽了一耳光。
在裏間幫我修衣櫃的周川柏聽到動靜,大步走出來。
揪着繼父的衣襟,把他從我身上拖起來,狠狠揍了幾拳。
我仰面躺在地上,面無表情地瞪着天花板。
眼前一片模糊,連周川柏的臉都看不清楚。
「夢禾。」
他叫我,「沈夢禾!」
我Ṭű̂₄彎了下脣角:「十年了,第一次有人救我,周川柏。」
他的神情有種說不出的難過,把我從地上抱起來,走出門。
「別回頭,別看。」
他搭着我的眼睛,「危險的地方不用再回來,我會幫你處理好。」
「沈夢禾,我答應你的表白了。」
-5-
普通人的生活本就千瘡百孔。
我只會在很偶爾的幾個瞬間想念周川柏。
回公司上班的第二週,我上熱搜了。
大家說,我主動替換害怕的小女孩,成爲歹徒的人質,是見義勇爲。
結果一夜過去,風向突然變了。
「莫名其妙,沒覺得是見義勇爲,就覺得這女的不自量力。」
「化全妝,穿那麼暴露,還說是下班路上見義勇爲,下的什麼班?」
「好人誰上班穿抹胸吊帶啊?」
「被擊斃的人也挺可憐的,一把年紀娶不到老婆,老實人被逼急了。」
話題鬧得沸沸揚揚。
有媒體聯繫了我,說要做一個專訪。
我本來想拒絕,可是他們說,邀請了官方人員,已經跟他們協商好了,會替我澄清如今這些莫須有的謠言。
直到答應後,我才知道。
會和我一起參加專訪的官方人員。
也就是那天親自開槍,擊斃了歹徒的周川柏。
專訪當天,我坐在鏡頭前。
對面的男記者發問:
「沈小姐,你主動去跟歹徒交流,提出跟人質交換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說:「沒想什麼,那小姑娘哭得挺慘,想讓她快點回家。」
「這麼說,是她的哭聲引發了你的共情嘍?」
我皺了下眉,莫名覺得這話裏帶着嘲諷的意味。
一旁的周川柏開口,語氣冷肅:「我們作爲警察,不鼓勵大家以身犯險。但沈夢禾小姐見義勇爲的行爲,非常值得褒獎。」
男記者不置可否,敷衍點頭,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提示卡。
再抬起頭時,眼裏閃過一抹興奮:
「那位被擊斃的罪犯,之前就有過猥褻少女的前科。我也看了現場挾持的照片,他的手放在你小腹上,請問你當時有感覺到嗎?」
我冷下臉:「這個問題非常不禮貌,我現在懷疑你作爲記者的專業素養——」
他置若罔聞。
「據我所知,你很小的時候,曾經被繼父侵犯過。」
我大腦嗡地一下。
幾乎是下意識看向了一旁的周川柏。
我最難啓齒的祕密。
只有他知道。
我只告訴了他。
話筒帶着強烈的冒犯意味,戳到了我嘴脣邊,
「是那個小女孩的哭聲,讓你想到了當初的自己嗎?」
-6-
「誰允許你們專訪問這種問題的?」
還沒等我開口,坐在一旁的周川柏突然冷着臉站起身來。
他大步走過來,擋在我身前,遮住了帶着惡意的鏡頭。
「我們之前和貴臺確認過,這次專訪的主要目的,是爲了澄清網絡上那些針對沈小姐的謠言。」
周川柏嗓音冷肅,
「但你剛纔的提問已經涉及到公民隱私,和今天專訪的目的無關。」
刺眼的燈光被他寬闊的後背擋住。
眼前光線驟然柔和下來。
我微微低下頭,壓住心頭翻湧的情緒。
周川柏分毫不讓,那位記者喏喏地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好賠着笑跟我道歉。
我平靜道:「我要求換一位專業水平過關、有職業道德的記者,否則我有權拒絕今天的專訪。」
那人很快被請了下去,換了個幹練而溫柔的女記者。
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清楚明白,卻又直指要害。
專訪結束時,她跟我握手,鄭重許諾道:
「請沈小姐放心,這次的專訪稿文字版出來後,我會先發給你確認的。」
我低聲跟她道了謝,起身往出走。
剛走到樓下,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着,手腕被人一把握住。
力道並不重,但熟悉的溫度和觸感,卻莫名讓我覺得眼眶發熱。
「周警官,你這樣對我動手動腳,ṱű̂₇實在很冒犯。」
「握一下自己女朋友的手,就算冒犯了嗎?」
他目光從我臉上一晃而過,落在我發白的嘴脣上。
語氣突然柔和下來,
「轉頭跟人說兩句話,你又不見了。」
「我只是怕你又不告而別。」
心裏的酸澀泡沫一樣翻湧上來,又四散開來。
我喉頭哽住,半晌才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那是你單方面通知我的,我沒有同意。」
他說着,微微停頓了一下,
「今天那個記者問的問題,不是我告訴他的。」
「無論如何,那是你的隱私。不管是站在什麼立場上,我都不會在沒經過你允許的情況下,把你的隱私透露給別人。」
我反應過來,沉默了一下,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我知道。」
「但是周川柏,不管你承不承認分手的事,我們之間,早就沒關係了。」
-7-
我當然知道。
不過一瞬間的澀意後,我已經迅速地反應過來。
這種事,雖然隱祕,卻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
那個記者得知消息的途徑有很多種可能。
唯獨,不可能是通過周川柏。
周川柏一直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一開始我就是因爲他的好,纔會喜歡上他。
只是後來,他記憶恢復。
我才知道。
在我之前,他的生命裏,已經更早地出現了其他人。
-8-
寧鈺。
只要一想到這個名字,與之相關的無數記憶也跟着湧上來。
三年前,臨近我和周川柏訂婚的日子。
因爲他記憶殘缺,我也沒有家人。
原本打算一切從簡的。
但周川柏還是揹着我去偷偷打工,想給我買一枚漂亮的訂婚戒指。
「被你撿到的時候,你就是我感知裏唯一完整的人。」
漫天大雪裏,周川柏抱住因爲他過度工作而怒氣衝衝的我,低聲安撫,
「我不記得過去的事,但還是想給你一份拿得出手的愛。」
直到訂婚前一天,他爲了救我,被一個精神病人捅傷。
重傷昏迷被送進醫院的當晚,他從前的同事找上門來。
他們說,周川柏接了一個臥底任務。
結果因爲內部有人反水,泄露了他的身份。
他拼死逃出去,卻因爲受傷失去了記憶。
我目光失焦地看着他們。
一個女人站在我面前,一邊擦拭通紅的眼眶,一邊對我說:
「沈小姐,我是川柏的未婚妻,我叫寧鈺。」
「你只不過是在他失去記憶、最脆弱的時候,才趁虛而入,怎麼會覺得他能真心喜歡你呢?」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七歲開始,他就一直唸叨着要娶我。」
「如果那次任務他平安歸來,我們是要結婚的。」
她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隻小盒子,打開來,裏面是一枚折射陽光、閃閃發亮的鑽戒。
寧鈺的目光掃過來,落在我手指那枚細細的白金戒圈上。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沈小姐,他不記得過去,連記憶都是殘缺的,又怎麼會給你完整的愛呢?」
我的大腦亂成一團。
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落在心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但我還是近乎本能地說了一句:「我要聽周川柏親口告訴我。」
「沈小姐。」
一旁那個跟着寧鈺的年輕男人突然開口,
「你怎麼好意思去問他呢?我們隊長是因爲救你,才又一ẗũ̂³次進了醫院。」
「他已經記起過去的事,也想起了對小鈺的承諾,你還希望他怎麼告訴你?從警校畢業後,他的人生從來都是懸在刀尖上的,請你不要再讓他爲難了。」
他們給我看了一段視頻。
微微模糊的畫面裏,放着一個生日蛋糕。
看上去還是少女的寧鈺捂着臉,肩膀聳動着抽泣:
「川柏哥,我再也沒有家人了。」
周川柏坐在她對面,深深凝視着她:「從今往後,我會是你的家人。」
家人。
分量好重的一個詞。
千倍百倍地勝過我們之間脆弱的聯繫。
那不過是在他失憶時,我偷來的短暫一段時光。
「沈小姐,算我求你,把他還給我……」
「沈小姐,你的人生已經是一潭死水,就不要再把我們隊長拖進來,陪着你了,好嗎?」
我終究是落荒而逃。
-9-
幾天後,專訪播出那天。
我下班時,周川柏竟然開車,專程在我們公司樓下等我。
被拽進車裏後,我才反應過來:
「你要幹什麼?」
他探過身,替我係好安全帶,
「那天採訪結束後,我去找節目組打聽了一些事——你放心,針對你的隱私被泄露,我無論如何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沒想到,周川柏會把我帶回他們局裏。
在一間沒有人的小型會議室,我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當初那個跟着寧鈺一起來見我,勸我不要讓周川柏爲難的同事。
我記得,他好像叫鍾磊。
見到神色冷然的周川柏,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周隊。」
周川柏開門見山:「前兩天,你去檔案室調了三年前調查結果的資料?」
「我……」
「你知不知道,你因爲犯了錯誤,目前還在停職調查,根本沒有調取絕密資料的權限?」
周川柏聲音冷厲,近乎呵斥,
「更何況還是把公民資料泄露給媒體,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不等鍾磊答話,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
寧鈺站在門口,微微偏了偏頭,滿眼疑惑:
「這是在幹什麼啊?大老遠就聽見你在訓人。」
周川柏轉過頭,情緒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不等他答話,寧鈺又開口了,
「鍾磊哥,你怎麼又惹川柏哥哥生氣了啊?明明知道他這人就是脾氣倔,快點道歉,就當服個軟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無比自然地走到周川柏身邊,親暱地仰起頭:
「好啦,就當給我一個面子。我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難道你不知道鍾磊哥是什麼樣的人嗎?他從來都沒有壞心思的。」
「你說是不是啊,沈小姐?」
話說到這裏,她還不忘 cue 我一句。
挑釁的意味幾乎要擺在明面上了。
我看着她那張臉上努力擺出的溫婉無害的表情,不知怎麼的,突然想笑。
「周警官。」
我挑了挑眉,笑笑地說,「帶着家屬來跟我玩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套是吧?你的交待還真是蠻特別的。」
周川柏沒理會我,只是淡淡看向寧鈺:
「你先出去,現在我在處理的,是公事。」
寧鈺的表情微微僵住,又楚楚可憐叫了聲:「川柏哥哥……」
「寧鈺。」
周川柏打斷她,嗓音鋒銳,
「你真以爲我不知道,當初打着排除敵方臥底嫌疑的旗號,提議徹查沈夢禾的人是誰嗎?」
-10-
我走出警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
在周川柏堅持秉公辦事的情況下,鍾磊終於承認,是他把我的隱私泄露給了媒體。
「我只是想着,網上對沈小姐有那麼多偏見,也許知道她也曾經遭遇過這種事,就不會……」
面對他的強行辯解,我只是看着周川柏。
「他的道歉,我可以不接受也不諒解吧?」
「當然,這是你的權利。」
「不過無論當事人是否講解,他的行爲性質嚴重,都會受到處分。」
「OK,周警官,謝謝你的鐵面無私。」
我站起身來,轉身往門外走去。
周川柏跟着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
我在門口停住,轉過頭來,
「周警官,還是去哄那位傷心跑掉的、和你青梅竹馬二十年的寧小姐吧。」
周川柏愕然地看着我,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
然而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他。
我想,我和周川柏的交集,應該就到這裏爲止了。
專訪播出後,網上那些針對我的輿論逆轉風向,爾後漸漸風平浪靜。
迴歸從前平淡如死水的生活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過周川柏。
直到去鄰市出差一個月。
回來那天,正值立冬。
天黑得早,我裹着風衣,拖着行李箱走到樓下時,就看到前面不遠處的長椅上,坐着一個萬分熟悉的身影。
箱子骨碌碌滾過地面,他聽到聲音,起身抬頭,向我望來。
-11-
「阿禾。」
他的臉上透着淡淡的倦色,眼尾也發紅。
隔着幾步,落葉打着旋兒飄在我們之間。
我禮貌地問他:「周警官,你又來找我,是還有什麼問題沒解決嗎?」
「別對我這麼客氣,阿禾。」
他苦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職業要求,我一定喝了酒再來找你。你看我喝醉了,會不會比現在更相信我的真心一點呢?」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
自從恢復記憶後,周川柏幾乎再也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
雖然我不想承認。
但實際上,這三年裏,我始終在想念失憶時的他。
那時候我們之間,除了熱忱的愛與救贖,什麼也沒有。
想到這裏,我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哽住。
我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了兩步。
乾脆把話挑明:「你和寧鈺都要結婚了,我要怎麼相信你的真心?」
「周川柏,你要同時對不起兩個人嗎?」
碎髮毛茸茸拂過眼睛,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我什麼時候和——」
話音未落,他瞳孔驀地緊縮。
緊接着,我身後傳來汽車由遠及近的飛快鳴笛聲。
「阿禾!!」
周川柏的聲音裏帶着深入骨髓的恐懼。
甚至還有噴薄欲發的怒氣。
我被周川柏拽到身後。
踉蹌中,眼前光線晃過,車燈明明暗暗。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響。
那輛車就停在距離我們一步之遙的地方。
要不是周川柏反應過來,動作及時,是一定會撞到我的。
司機從車裏探出頭來:「抱歉啊周警官,一下子沒看到路。萬幸萬幸,這如果撞到了,怎麼擔待得起喲。」
說完,他那張猙獰的刀疤臉擠出一個微笑。
重新發動了車子,掉頭開走。
周川柏沒再說話。
他背對着我,沉默地站成了一尊雕塑。
「……周川柏。」
我輕輕叫了一聲。
他像是突然回過神來:「阿禾,我有點事,需要回局裏確認一下。」
他的眼睛裏凝着令人膽寒的鋒凜銳利。
我說好。
周川柏點點頭,轉頭走開。
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我,濃密的眼睫下,眼眶紅得像是沁了血。
他說:「阿禾,再見。」
-12-
週一去公司的時候,主管突然把我叫進辦公室。
「這次出差,你的工作任務完成得非常不錯。公司正好在魔都開展新業務,想安排你過去,發展好的話,以後就是分公司的元老。小沈,你考慮一下。」
我回到工位,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腦子裏的想法亂成一團纏繞的絲線。
有什麼東西隱隱蟄伏其中,卻找不到Ṭú₇理清的頭緒。
直到公司團建,我喝醉了。
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到走廊角落,撥通了周川柏的電話。
快要自動掛斷的時候,他才接起來。
我有些含糊不清地問:「那天,你原本要跟我說什麼?」
「……你喝醉了嗎?」
「沒有。」
風聲呼嘯過耳,像有海浪翻卷拍岸。
漫長的幾秒寂靜後,周川柏終於開口:「沒什麼。你說得對,我不能同時對不起兩個人。」
「抱歉,阿禾,我只能放棄你了。」
我蹲在角落,抱着膝蓋。
在他說這話時,指甲驀然嵌進皮膚。
在痛感鋪開之前,某種對於危險近乎本能的直覺,讓我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抖着聲音說:「但是那天晚上,你沒說完的話,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沒有回應。
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忙音。
電話已經掛斷了。
我整個人都開始發抖,發顫的指尖一下下觸過屏幕,艱難地把電話撥回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前後不過三分鐘。
三分鐘。
這個號碼,已經註銷了。
-13-
我們最後見面那晚,那輛差點撞上我的車。
前前後後每一幀的畫面,都在我腦中清晰地放慢。
那個男人臉上有一道橫亙眉宇的刀疤。
看似賠笑的神情裏,凝着一抹冰冷的譏誚。
他說:「抱歉啊,周警官。」
他叫周川柏,周警官。
他分明一早就認得他是誰。
-14-
我從地上站起來,酒精的餘韻還在大腦裏搖搖晃晃,像是夜幕下的浪潮。
但一個可怖的念頭,已經像是突然撞出海面的礁石,浮現出來。
我轉身,扶着走廊冰冷的牆壁往前走。
一開始步履有些踉蹌,到最後,越走越快,幾乎要跑起來。
主管從包廂出來。
和我迎面撞上,驚愕地叫了一聲:
「小沈,你幹什麼去?」
我沒有回答。
我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顆滾燙的心揣在胸腔裏,翻來覆去地急促跳動,連帶着血液都要一併潑出來。
星野低垂,路燈光芒籠罩。
我喘着粗氣跑到那間我去過好幾次的警局,竟恰好看到寧鈺。
她身邊,還站着幾個神情肅穆的年輕警察。
我認得他們,是之前那場挾持事件裏,持槍跟在周川柏身後的手下。
看到我,寧鈺尖聲發問:「你來幹什麼?!」
我沒理會他。
只看向爲首的小警察:「周川柏呢?ťŭ̀⁺」
「周川柏和你有什麼關係啊,你是以什麼身份來打聽他的消息?沈夢禾,你難道不知道我纔是他的未婚妻嗎?你不要以爲——啊!!」
我抬起手,重重地給了她一耳光。
清脆的一聲響後,寧鈺還要再叫,我又抬起手。
於是她所有的話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從她瞳孔裏看到自己幾近猙獰的表情,於是轉過臉去,又問了一遍:
「周川柏呢?」
「當初那個臥底任務,根本還沒有結束,是不是?」
「……沈小姐。」
年輕的小警察吞嚥了一下,有些艱難地開口,
「這是我們的內部工作,您無權過問。」
站在一旁的寧鈺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了。
她衝過來,揪住小警察的衣襟,大聲質問:「什麼意思?什麼叫臥底任務還沒有結束?」
「你們不是說,周川柏只是被臨時借調去鄰市,幫着專案組破獲一起殺人分屍案嗎?爲什麼會和當初那個任務又扯上關係?」
「你們不是說,不會再安排他去碰什麼危險任務的嗎?你們明明答應過我的,我爸媽當初犧牲的時候,你們都答應過的!」
她大哭大鬧,嗓音尖利,淚水斑駁地糊了一臉。
一旁幾個警察想拉住她,阻止的手卻又停在半空,左右爲難。
我心裏像被誰活生生剜走一塊,疼得幾乎痙攣。
聽到她在旁邊歇斯底里地哭,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
我眼神失焦地落在她臉上,一字一句道:
「閉嘴。」
-15-
最終,我被周川柏的上級,客客氣氣地請進了局裏。
還是那間沒人的會議室,幾個警察神情肅穆地坐在我對面。
「沈小姐,因爲保密等級,我們無法向你透露任務的任何具體細節。」
「我們只能向你承諾,周川柏是我們的隊長、亦是我們的戰友。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戰友、一位公民的生命,會竭盡所能,保護他的生命安全。」
「……我不想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我低下頭,盯着桌面掉漆的那一小塊,
「我就想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遇到危險了?」
「或者說,那天晚上他來找我的時候,那輛差點撞到我的車,是不是跟他這次的任務有關?」
老局長看着我,低聲嘆了口氣:
「沈小姐,你大可以不這麼聰明,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把周川柏當成你漫長人生裏的一個過客好了。」
「你年輕有爲,聰明又漂亮,可以有遠比現在更好的選擇。說句實話,就算這一次,川柏有幸平安歸來了,對你來說,他也並不合適。」
我扯了扯脣角,露出一個並無笑意的機械弧度:
「我不合適,那麼,寧小姐就合適了嗎?」
像是爲了應和我的話一般,隔壁的另一個房間裏,傳來寧鈺聲嘶力竭的哭聲。
在其他人隱約的安慰聲裏,老局長苦笑了一下:
「小鈺這孩子……沈小姐,我承認,在處理有關她的事情上,我們的確有失分Ṫū́₊寸。」
「可能因爲她爸媽都是局裏犧牲的老戰友的緣故,無論是我還是川柏,對她都多了幾分縱容。」
「如果傷害到你,沈小姐,我先跟你說聲抱歉。」
「之前泄露你個人隱私的鐘磊,我們已經對他進行了革職開除處理,記入檔案。」
他在這裏停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說,
「對小鈺來說,父母離開後,川柏是她唯一的家人。但我知道,在川柏心裏,自始至終,他想結婚的人,只有你一個。」
-16-
周川柏和寧鈺,的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周川柏的父親過世得早,他母親死在一場掃黑除惡任務裏。
那年,他只有十一歲。
寧鈺的父母都是他母親的同事,周川柏因而和寧鈺有了更頻繁的接觸。
他從警校畢業後進入警局,寧鈺的父親成了他的師父。
然後五年前,他和妻子一併在那場轟動全國的爆炸案中犧牲。
「這個消息,我們都瞞着不敢告訴小鈺,但她聰明,還是知道了。」
我沉默地注視着對面頭髮花白的老局長。
他的聲音裏帶着濃重的嘆息:
「她生病了,重度抑鬱症,鬧過很多次自殺,最後全靠川柏陪着才熬過來。我還記得川柏跟我說過,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壽終正寢的奢望,也不想耽誤任何人。所以小鈺對他來說,只能是家人,不會有任何別的可能。」
「但其實,結婚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唯一能合法成爲家人的途徑。」
「因爲小鈺的病情,再加上身份特殊,我們的確對她諸多縱容。」
「三年前得知川柏還活着的消息,大家都很驚喜。那時候,小鈺的病又復發了,我們都不敢刺激她,只能由着她去找你——」
老局長大概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
到最後,他撐着桌面,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站在他對面,下意識地四下尋找,找到水杯遞過去。
他擺了擺手:「不用……老毛病了。沈小姐,你是不是從來沒見過川柏的辦公桌?」
他帶着我出門去。
路過一小隊整裝待發的警察。
路過哭得聲嘶力竭的寧鈺。
來到一間乾淨到近乎簡陋的辦公室。
百葉窗拉開,燈光亮起。
拉開抽屜,裏面擺着一個小小的相框。
照片裏,是穿着魚尾婚紗的我,眉頭尚未完全舒展,臉上的表情似怒非喜。
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這是,當初我和周川柏訂婚前夕。
他陪着我去試婚紗。
結果因爲店主安排失誤,原本我看中的婚紗送去分店給別的客人試了,我只能穿備用款。
很不高興地跟店員爭辯了幾句。
整理好裙襬,回頭就看到周川柏舉起手機,鏡頭對準我。
我情緒不好,語氣也有些冷淡:「有什麼好拍的?我還在生氣。」
他就彎起脣角,笑了一下。
又按下快門,然後過來牽我的手:
「生氣也好看。」
-17-
我把相框捂在心口,忽然渾身顫抖地流下淚來。
耳畔像有氣泡一個接一個,細密地破裂。
隔着一層朦朧的霧氣,我聽到老局長的聲音:
「因爲敵人涉及到的,是一些國際上的違法貿易、甚至是情報泄露,川柏作爲知情人和親歷者,參加了這次絕密行動,連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具體行蹤。」
「許小姐,這個任務比你想象得更復雜,也更危險。」
「今天從這裏離開後,你就當作一切都結束了,你從來不認識周川柏這個人。」
「——這是他要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18-
我離開警局時,夜幕仍然低垂。
我面無表情,手揣在大衣口袋裏,大步往前走。
除了眼眶通紅外,沒有絲毫破綻。
但我知道。
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張從相框裏抽出來的單薄照片,正隔着一層薄薄的襯衫衣料,隔着我的皮膚、血肉和骨骼,緊貼着我的胸口。
它和我脖子上仍未完全癒合的傷疤,和我無名指上細而黯淡的白金戒圈一起。
是我身上,有關周川柏最後的東西了。
我沿着無人的道路一直往前走。
霧氣在綠化帶的葉片上慢慢凝出露水,路燈的光被我落在身後,偶爾掠過的夜車不過停留一瞬的影子。
走到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時,朝陽東昇。
人流漸密。
我愣愣地看着前面幾步之遙,那個空蕩蕩的長椅。
好像有人坐在那裏,仰頭看着我。
他說:
「真想喝了酒再來找你,說不定藉着醉意,反而會更名正言順一點。」
-19-
這天夜裏,我喝得酩酊大醉。
抱着酒瓶,蜷縮在毛茸茸的長絨飄窗墊上。
窗外一輪彎月,漸漸在闔上的眼皮裏化作一片黑暗。
朦朧間,我又夢到了周川柏。
認識他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月色清冷的夜晚。
稍微有點不同的是,那天是我的生日。
加完班,我裹緊大衣從公司出來時,氣溫已經降至零下。
我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兩罐啤酒,一杯熱騰騰的關東煮。
在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
還沒來得及喫上一口,就被突然路過的周川柏踢翻了。
我猛地抬起頭,在月光下對上他淒冷又淡漠的眼睛。
「……抱歉。」
短促的一秒鐘,無數畫面從我腦中閃過去。
跟了整整四個月的合同,被領導妻弟憑空奪走的功勞。
酒局上客戶意有所指的噁心玩笑,裝作醉酒落在我大腿上的手。
還有更久遠、更久遠的東西。
理智一瞬全盤崩潰。
在周川柏掏出破舊的錢夾,說着「多少錢我賠給你」的時候。
我忽然站起身,抓起剩下的半罐啤酒,盡數潑在了他臉上。
然後挑釁地看着他:
「不用了,就這麼賠吧。」
這是最最不愉快的開始。
我因自己的不幸而遷怒於他,把一點小錯誤放到無限大。
那時候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
我們之間,還有後來。
-20-
後來我又見到周川柏好幾次。
第二次,臨下班前。
他捧着一杯熱騰騰的關東煮,突然出現在我們公司前臺。
「麻煩幫我送給你們公司的沈夢禾。」
論外貌他實在生得出衆,接近一米九的高挑身材,肩寬腿長。
哪怕是向來挑剔又刻薄的我,也不能從這副五官上挑出任何缺陷。
身上的衛衣短了,抬手間就露出勁窄的腰身,還有隱約一線的腹部肌肉。
前臺小姐過來把關東煮遞給我,又八卦地湊近:
「小沈,那是你男朋友不?」
在她簡練而精準的描述裏,我霍然站起身來,大步追出去。
下行的電梯裏,我盯着周川柏的名字。
「你這是什麼意思?」
「賠給你。」
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愣了一下:「……昨晚你已經賠過了。」
「……哦。」
他應了聲。
像是想了一下,又說,
「那個不算,你只是在發泄情緒。」
「該我賠給你的,不會少。」
電梯在一樓停住,門打開,外面站着好幾個人,在等我們先下。
周Ţųₑ川柏朝我擺擺手:
「沒什麼事的話,沈小姐,再見。」
他出門,有人進來,我被擠在角落重新上了樓,像是罐頭裏死氣沉沉的沙丁魚。
我一直都是這樣,早就習慣了。
但這一刻,心裏像是突然擦起一線火光,有什麼東西像燒着的引線,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後來碰面的次數多了,我知道他叫周川柏,目前的工作是送外賣,主要負責送我們這一片的公司和小區。
「你長得這麼好看,幹這個也太浪費臉了。」
我捧着啤酒罐,倒着坐在椅子上,下巴抵住椅背,
「有沒有考慮過當個網紅帥哥什麼的?我可以幫你寫策劃案。」
這一次,周川柏沉默了好久。
他把手裏才洗乾淨的杯子擦乾,爾後輕聲說:「不行。」
「我之前受過傷,從前的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但是,潛意識裏有直覺在警示我,不要做拋頭露面的事。」
-21-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溫柔天真的好人。
我陰暗又自私,極端又瘋狂。
而哪怕失去記憶,依然保持着最樸素的正義感的周川柏,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們在一起之後,大多數時候,是他在遷就我。
直到有一次,我爲了跟關係戶爭一個項目,連着幾天跟客戶賠笑臉喝酒,忘記了周川柏叫我一定要回家的叮囑。
他一個人在家等到深夜,然後出來找我。
我們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爭吵。
他眉頭微擰,連吵架時神情都是剋制的:「沈夢禾,到底是誰教你的這麼不知羞?」
這話語氣並不重,卻像是一枚細針驀然鑽進指尖,沿着血肉脈絡一路往上,直扎進心臟裏去。
我一滴血都沒流,卻痛得渾身發抖。
「沒人教,我天生的。」
我彎起脣角,彎起眼睛,衝他笑得天真又燦爛,
「周川柏,你指望一個從十歲起就被繼父反覆強姦的人知道廉恥嗎?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個壞人嗎?」
「現在後悔了,覺得我噁心,你早幹什麼去了?」
他整個人僵在我譏誚的目光裏。
我尖銳又防備地看着他,在心裏盤算着他下一句會說什麼。
而我要怎麼回擊,才不至於讓自己一敗塗地。
可我等來等去,只等到周川柏驀然覆蓋過來的擁抱。
和他滴落在我頸間溫熱的眼淚。
不打麻藥縫針都未曾掉過一滴淚的周川柏,正緊緊抱着我,將臉埋在我肩窩裏,無聲地哭。
他幾乎是哽咽着在說:「對不起,對不起,阿禾,都是我的錯。」
「別說這種話。」
「別說傷害自己的話。」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他懷裏。
實際上,周川柏並不是我的初戀。
在他之前我談過好幾個男朋友,但從來沒有人會這樣。
會在我們吵架時,因爲我撕開自己的傷口去反擊他,爲我痛得掉下眼淚來。
我張了張嘴,只覺得呼吸間都又溫暖又疼痛。
直到周川柏放開我,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
那上面,躺着一枚很細很細的戒指。
他說:「阿禾,和我結婚吧。」
回家後我才知道,他在家精心佈置了很久。
氣球,花海,星星燈。
這天晚上,周川柏是打算向我求婚的。
「我還是記不起過去的事,但至少,未來是明朗的——阿禾,我想跟你共度餘生。」
餘生。
分量好重的一個詞。
那個錯亂顛倒的夜晚,我把周川柏推倒在滿地玫瑰上,花瓣被揉碎,汁液染紅襯衫、沾上皮膚。
溫暖覆蓋了一切過往的、疼痛的記憶。
我是真的以爲,我們可以一起走到人生盡頭那一天。
-22-
但命運往往無常。
在我們將要訂婚的前一天,周川柏爲了救我,被一個精神病人捅傷。
被送去醫院的路上,陷入昏迷前。
他握住我冰涼發抖的手,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阿禾,我好像想起來了。」
「——我是個警察。」
這句話,從生到死,貫穿了他的人生。
-23-
周川柏確認徹底失聯的消息傳回來時,正是除夕的前幾天。
我坐在小區樓下的長椅上,看着不遠處的幾個小孩玩煙花。
小小的一個,點燃引線。
幾秒鐘後,就會旋轉着,在人工湖的冰面上綻開一連串火花。
接到電話後我沉默了很久,什麼也沒說地掛斷。
然後起身,走過去。
爲首的小女孩聽到動靜,回頭看着我。
她友好地問:「姐姐,你也要玩嗎?」
我點點頭,她就遞給我一個。
風中一簇顫動的火苗,引線被點燃。
小女孩後退幾步,急得大叫:
「姐姐,快扔掉!」
前後不過幾秒鐘,火焰在我的手心,炸開血肉的花。
痛感並着燒焦的氣味一同撲上來,在一瞬間填滿鼻息。
煙花的絢爛轉瞬即逝。
亦如周川柏短暫卻光輝的人生。
一片黑暗裏,幾個小孩子像看瘋子那樣看着我,畏懼地一步步後退。
我垂眼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慢慢地微笑起來。
-24-
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傷口的血跡已經凝固了。
血痂和皮肉連成一團,看上去猙獰可怖。
醫生用鑷子夾着酒精棉球,一邊處理傷口,一邊問:
「都這麼大人了,怎麼玩個煙花還能把自己炸成這樣?」
我想了想:「我只是想感受一下,被子彈打中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這麼疼。」
他不再說話,悶頭處理傷口,直到上完藥包扎完畢,才悶聲悶氣地補充了一句:
「傷口處理完了,有空的話可以去樓上心理科做個檢查。」
我垂下眼睫,只覺得手上包紮好的傷口,連痛感也彷彿隔着一層霧氣。
朦朦朧朧,不甚清晰。
從這一天往後的好幾年,我對於外界的感知,都是這樣。
因爲任務性質過於特殊,牽涉範圍極廣,對保密性的要求極爲嚴苛。
周川柏和其他戰友一樣,安靜而隱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被大衆知曉。
三年後的某一天,我從那位年輕的小警察那裏,聽聞了寧鈺的婚訊。
當初跟在周川柏身後的青澀小警察,如今已經是新一任的刑警隊長。
他說,寧鈺想見我。
我在警局附近的咖啡館包廂裏,和寧鈺碰了面。
她看到我時,眼中仍然帶着殘存的恨意。
我是真的好奇,忍不住問她:
「你到底有什麼資格恨我?當初是你信口開河,造謠周川柏和你訂婚;也是你打着冠冕堂皇的旗號讓他們調查我,指使鍾磊把我的隱私透露給記者。現在你都要結婚了,你未來的老公知道你整天惦記一個根本沒喜歡過你的人嗎?」
「你閉嘴!你胡說!」
她尖聲叫道,
「如果不是你趁虛而入,我和川柏哥哥早就該結婚了,他不會去接這個任務,更不會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都是你害死了他!」
這一聲像刀刃劃過,血淋淋地破開鼓膜。
我大腦嗡地一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站起身,越過桌面,揪着寧鈺的衣領,把她拎到我面前。
一字一句地說:「他沒死。」
從寧鈺身上飄來一股膩人的甜香,她幾乎是殘忍地看着我:
「沈夢禾,你在自欺欺人些什麼?這種任務本來就是十死無生,你自己心裏也很清楚吧,如果不是那天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他根本不會去以身犯險!」
已經很多年了。
時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從車裏探出頭來賠笑的刀疤臉,有着怎樣的長相。
但她話說到這裏,我原本鼓譟着跳動的心,反而冷靜下來。
「你錯了,他不是因爲我受到生命威脅,是因爲這些人,危害了他所立誓要保護的人民。」
「他會接下這個任務,是因爲他本來就是一個正義的、勇敢無畏的人。我就是因爲他是這樣一個好人才會喜歡他。」
「寧鈺,你自詡和他青梅竹馬二十年,卻根本就不瞭解他。你的喜歡自私淺薄又傲慢,那甚至根本不是喜歡,只不過你骨頭軟,總要攀附着什麼才能活下去,從前是你爸媽,後來是周川柏, 現在又換成將要和你結婚的男人。」
「反正, 誰都一樣。」
我說到最後, 寧鈺強裝出的冷靜已經消失無蹤。
她無力辯駁,在我用力的手下, 當真像一株軟綿無力的藤蔓。
沒有攀附物,就什麼也不是。
我厭惡地鬆了手,站直身體,整理了一下揉亂的袖口, 淡漠道:
「另外,我們今天的對話,我已經全程錄音下來, 後續會發給你的結婚對象。不用謝我, 寧小姐。」
-25-
後來,我聽說, 寧鈺還是結婚了。
只是,對象並不是原先那一個。
這世道何其不公。
像她這樣愚蠢惡毒又刻薄的人, 反而過得很好。
而周川柏和他生死未卜的戰友們, 只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沒有被任何人知道。
但我還是不甘心。
我還在等。
等一線希望, 得重見天光。
-26-
這天早上,新聞裏播報了一起近十年內最大的掃黑除惡事件。
某個涉及三十多個國家的巨大黑惡勢力被徹底掃除。
這也意味着那些原本不敢見光的英雄姓名, 終於可以被公佈出來。
新聞裏, 長長的名單之首上, 我看到了周川柏的名字。
他所做的一切, 偉大的犧牲, 終於被世人所知曉。
被授予特等功的稱號。
我站在罐頭一般人滿爲患的地鐵車廂,看着廂壁上掛着的電視畫面。
身邊的人議論紛紛。
「天,真了不起。」
「那個姓周的警察好帥!」
「不知道他去執行任務前, 有沒有愛人?這麼久過去了, 他的愛人會不會在想他呢?」
我冷硬如鐵的心臟,就被陌生人的一句話, 輕易擊潰了。
我握着吊環, 恍恍惚惚地想起,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也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遇見周川柏的日子。
這一年, 我三十一歲了。
我在下一站下了車, 買最近一班的飛機票。
回到當初相遇的那座小城市時, 已是夕陽西下。
瑰麗的陽光把雲彩染出層層疊疊的粉金色。
循着記憶找到原來那家公司時, 才發現那家便利店沒有拆除,還在原地。
只是因爲時間舊了,看起來有些破舊。
我在裏面買了兩罐啤酒,挑了一杯關東煮, 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坐下,
拉開拉環, 泡沫湧了滿手。
我有些手忙腳亂地找着紙巾時,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忽然瘋狂震動起來。
下一秒,一雙包裹着利落小腿線條的靴子停在我面前。
不慎踢翻了我的關東煮。
心臟好像被人一把緊捏住, 我緩緩抬起頭。
面前是一雙被猙獰刀疤橫亙了半張臉,但仍然亮如寒星的眼睛。
他說:「抱歉,我賠你。」
「我把我都賠給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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