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第三年,閻王爺問我有什麼心願。
我頭疼地問:「程硯今晚又在掘我的墳?」
閻王爺大手一揮。
往生鏡裏,一個俊美修長的男人正在用鋤頭瘋狂掘我的墳,他身後站了好幾位玄學大佬。
託他的福,我死了三年還沒投胎,是地府唯一釘子戶。
我碎了一句:「這狗東西。」
他突然停了動作,抬眸直勾勾盯着我魂魄的方向,笑了。
「老子給你燒了三年的紙錢,是讓你在下面當觀衆的?」
「要麼滾回來,要麼……」
「我下來。」
-1-
七月十五。
地府辦事處忙到起飛。
老鬼忙着投胎,新鬼忙着回門。
只有我,蹲在閻王殿前,百無聊賴地看着底下排隊的衆鬼。
閻王爺坐在我身邊。
「溫丫頭,今天是鬼節,你就沒什麼心願?」
我還沒說話,突然感覺地上一陣晃動。
我有些頭疼,地府是不會地震的,那就只有一個理由了。
「程硯又在掘我的墳?」
閻王爺大手一揮。
我的面前憑空出現一面鏡子。
那是往生鏡,可以連接冥界和人間,而畫面裏。
一個身材修長、五官俊美的男人,此刻正挽着袖子,揮着鋤頭瘋狂掘墳。
他身後站了幾位玄學老者,正圍成一個圈唸唸有詞。
地上畫着複雜的符文。
掘墳的男人叫程硯,是我的前男友。
他掘的,是老子的墳!!
託他的「福」,我死了三年還不得安生,沒有投胎。
成爲了現地府唯一釘子戶。
底下烏泱泱的新鬼看到往生鏡裏的一幕都很稀奇。
而鬼差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咬牙切齒。
「這狗東西!!」
畫面裏的男人卻似乎感知到了什麼。
他突然停了動作,抬眸直勾勾地盯着我魂魄的方向。
彷彿能透過鏡子看到我一樣。
我打了個冷顫:「他……能看見我??」
閻王爺捋了捋並不存在的鬍子:「有可能,學了些通靈術?」
這時,程硯慢慢勾起嘴角。
笑得漫不經心。
「溫念,老子給你燒了三年紙錢是讓你在下面當觀衆的?」
什麼意思?我還沒回神。
他從口袋取出一張符紙。
「要麼滾回來,要麼……」
頓了頓,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陰冷。
「我下來。」
閻王爺在看到那張符紙後已經坐立難安了,聽到程硯的話更是急得上躥下跳。
「這瘋子。」閻王爺大罵,「他要是下來了,陰陽兩界不得亂套。」
我比閻王更急:「可不能讓他下來啊!」
天知道,我這三年天天託夢罵他。
他要是下來不得先扒我一層皮!
下一秒,閻王爺抬腳把我踹進往生鏡裏。
我震驚地回頭。
當事人笑眯眯地:「解鈴還須繫鈴人,溫丫頭,給你七天時間解決他的執念。」
「放心,回來投胎我一定給你安排個頂好的命格!」
呵呵。
孝敬這死閻王三年。
終究是我錯付了!!!
-2-
意識回籠那一瞬,一把鋤頭朝我腦門劈來。
「臥槽!」我本能地滾到一邊。
翻身坐起時,程硯就站在幾步之外,死死盯着我。
三年了,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看他。
月光下,他眼下的青黑更加明顯,五官雖然俊美,但整個人很是消瘦。
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隼。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程……程硯。」
他扔了鋤頭,大步走來,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觸感冰冷,卻真實得讓我心顫。
「跑啊,怎麼不跑了?」程硯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他咬着牙:「在夢裏罵我的時候不是挺能耐的?」
我甩開他的手,脾氣也上來了。
「到底誰 tm 是受害者?我不過罵你兩句,你用得着天天掘我的墳嗎?」
「害得老子三年投不了胎……」
他定定地看了我良久,眼眶一點一點變得通紅。
連嗓音也是我從未聽過的顫抖。
「溫念。」他咬牙切齒。
「你 tm 是真狠心啊。」
投……投個胎就狠心了嗎?
他別過臉,沒讓我看見他的眼淚。
「你拍拍屁股就投胎去了,那我呢?」
我愣住了。
身後幾位玄學大師面面相覷,其中一位老者猶豫着開口:「程先生……」
程硯頭也沒回:「錢會打到你們賬戶,你們可以走了。」
人羣作鳥獸散。
等人都走光了,墓園裏只剩下我們兩個。
夜風吹過,帶起一地紙灰。
那是我每年忌日他燒的紙錢。
墓碑旁堆滿了紙錢元寶,還有……我生前最愛喫的草莓蛋糕。
這三年,程硯給我燒了不少錢。
這導致我在地府的生活過得極好,連閻王也給我三分薄面。
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想到這,我微微有些感動。
「程硯…」
謝字還沒說出來。
他一把將我打橫抱起。
我:「去哪?」
他:「回家。」
我剛想說我家就在這,被他一個要殺人的眼神刀了回去。
程硯的車就停在山下。
上車後,我忍不住問:「你怎麼學會這些……通靈術的?」
他啓動車子,語氣平淡:「找了些人,學了點皮毛。」
皮毛?
一張符紙嚇得閻王就給我踹回來了,這叫皮毛?
我偷偷瞄他。
三年過去,他輪廓更加鋒利,眉宇間多了幾分戾氣。
半小時後,車子停在一棟別墅前。
我跟着程硯進門,發現整個客廳都貼滿了符咒。
最顯眼的位置,供着我的牌位。
牌位前堆滿了貢品,還有……我生前最愛的那款限量版包包。
程硯脫下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
「從今天開始,你住這裏。」
哥們,我可不是來打尖住店的。
我是來勸你放下執念的啊哥們!
猶豫半天,我慢慢開口道:「程硯……」
「嗯。」
「其實我們三年前,就已經分手了……」
「所以,其實你沒必要……」
剩下的話都被他堵在了脣齒間。
他的吻帶着不容抗拒的強勢,我被困在他懷裏,幾乎喘不過氣。
不對,我是鬼,本來就不需要喘氣!
直到嘴脣都麻了,程硯才鬆開我。
猩紅的眸子裏滿是戾氣:「誰同意分手了?」
「三年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3-
三年前,我和程硯的戀愛四週年。
我提前一個月訂好了餐廳,買了新裙子,還特意請了半天假去做頭髮。
程硯在電話裏笑着說:「這麼隆重?我要是遲到豈不是罪該萬死?」
我哼了一聲:「知道就好。」
結果那天晚上,我在餐廳等到九點。
在服務員第三次來問需不需要點餐時,我給他打了第七個電話。
無人接聽。
我氣得直接結賬走人,打車去了他家,怒氣衝衝地打開公寓門。
客廳一片漆黑,只有書房透出一點光,裏面傳來低低的笑聲。
是個女人的聲音。
我僵在原地,腦子裏嗡的一聲。
下一秒,我直接踹開了書房的門。
程硯坐在電腦前,正在開視頻會議。
見我闖進來,他愣了一下,隨即皺眉:「念念?」
我冷笑:「紀念日放我鴿子,就是爲了跟別人視頻?」
他用英語跟那邊說了句稍等,抬手合上電腦。
語氣無奈:「臨時有個跨國項目,對方時差問題,只能現在談。」
「談工作需要笑得那麼開心?」
「溫念。」他站起身,語氣沉下來,「別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
我勞心勞神準備了那麼久的紀念日,他一句話不解釋就放了我鴿子。
現在還說我是在無理取鬧?
我鬧他大爺!
我氣得發抖,怒吼道:「分手!」
他沒當回事:「別鬧了念念,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明天……」
我抓起桌上的文件砸向他:「鬧你媽!老子說分手!」
他終於意識到我是在說真的。
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眼神冷得嚇人:「你再說一遍?」
我掰開他的手,一字一頓。
「我、說、分、手!」
然後頭也不回地摔門離開。
外面下着大雨,我站在路邊攔車。
手機震動,是程硯的短信:
「在哪?」
我直接關機。
一輛出租車停下,我拉開車門坐進去,報了自己家的地址。
車子駛入雨幕,我靠着車窗,眼淚不停地開始往下掉。
在一起四年,那是我第一次跟程硯提分手,也是最後一次。
紅綠燈後,一輛失控的貨車迎面撞上出租車。
我甚至來不及尖叫,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再醒來時,我已經飄在半空中,看着醫護人員把我的屍體蓋上白布。
程硯是第一個趕到醫院的。
他渾身溼透,臉色慘白,死死抓着醫生的領子:「救她!救她啊!」
醫生搖頭:「抱歉,傷者已經……」
那一瞬間,程硯好像失了所有的力氣。
他難以置信一步步退後到牆邊。
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過道,像個孩子似的,哭得撕心裂肺。
他一遍遍地說對不起,一遍遍地求我回去。
死後第三天,我的魂魄被鬼差帶到了地府。
閻王爺翻着生死簿,皺眉:「溫念,陽壽未盡,橫死之魂。」
我愣住:「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本來不該死。」
「那我能回去嗎?」
「肉身已毀,回不去了。」閻王爺嘆氣,「不過……」
「若是執念成癮,說不定你能多留幾年。」
我當時沒聽懂,直到後來。
程硯開始掘我的墳。
-4-
當晚,程硯非要抱着我睡。
我掙扎:「老子是鬼!不需要睡覺!」
他強硬地把我按在懷裏:「我需要。」
我抬頭想罵人,視線在觸及到他疲憊的眉眼時。
突然卡了殼。
他得寸進尺地在我頸窩蹭了蹭,呼吸漸漸平穩。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照在他消瘦的側臉上。
我別過了紅着的眼。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覺腰間一緊。
外面已經天亮。
程硯不知道何時醒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看啥?」我有些心虛。
他扯出一個苦澀的笑,聲音低啞:「怕是夢。」
「我一睜眼,你又不見了。」
我蜷緊手指。
他摟緊了我的腰,滾燙的某處頂着我的大腿。
我後知後覺:「等會程硯……我是鬼」
他嗯了聲:「我知道。」
「那你怎麼碰到我的?」
從昨天開始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現在才後知後覺。
我是一個虛體,程硯究竟是怎麼碰到我的?
他從脖子上掏出一個掛墜。
墜子上的玉一看就是極品,隱隱泛着光澤。
「通靈玉。」
我一陣頭疼:Ṭüⁿ「你這樣跟我廝混,真的不怕被我吸乾陽氣嗎?」
他滿不在乎。
「那正好,陪你下去當鬼也不錯。」
男人緊了緊手,脣若有若無地劃過我的後頸。
激得我一陣顫慄。
「不行…」
我咬着牙拒絕。
「不行?」
他尾音上挑,溫熱的指腹滑進我的後背。
程硯的體溫燙得驚人,而我的身體卻是冰冷的。
這種極致的溫差讓我瑟縮了一下,他低笑一聲。
含住我的耳垂,不輕不重地碾磨:「身體還是很誠實的嘛。」
我和程硯恩愛了四年。
對彼此的身體很是熟悉。
他現在……別說人了。
就算是鬼都得拱兩下。
我抓過他的手腕,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然後趁他怔愣間跳下牀,義正詞嚴:「人鬼殊途!少年,回頭是岸!」
他黑了臉。
而後下了牀去廁所自行解決了。
我垂頭,看向手腕間若有若無的黑色印記,嘆了口氣。
這麼深的執念,七天時間,我該怎麼化解呢?
-5-
程硯洗完澡出來,已經換了套乾淨的衣服。
白衫黑褲,亦如七年前那個少年。
我心血來潮:「程硯,陪我回趟學校吧?」
正是初夏,校門口的梧桐樹鬱鬱蔥蔥,和五年前我們畢業的時候一模一樣。
程硯牽着我的手,並肩走在林蔭道上。
周圍的同學都向他投去奇怪的眼神。
畢竟在她們眼裏。
程硯像是個神經病一樣和空氣在牽手。
當事人對此倒是絲毫不在乎。
緊緊拽着,不讓我抽回。
學校的湖邊還是一如既往的人多。
看書的,聽歌的,閒談的,還有談戀愛的。
我指了指湖邊的長椅:「那裏,我們第一次見面。」
程硯順着我的手指看去,眉頭微挑:「難爲你還記得。」
那是大二的一個午後。
我坐在長椅上看書,一個籃球砸在了我頭上。
挺疼的,估摸着有個大包。
我憤怒地回頭,就看見一張好看得過分的臉。
那是一個乾淨、俊美的少年。
他滿含歉意地跑來,一邊說着對不起,一邊彎腰跟我道歉。
原本到了嗓子眼邊上的「你有病吧?」被我生生嚥下。
我做作地一攏頭髮,掐着嗓子道:「沒事。」
程硯堅持:「要不去醫務室看看吧?」
他的堅持是對的。
醫生一摸:「腫了。」
程硯更愧疚了。
「真的不好意思啊同學。」
「我加你個微信吧?醫藥費我出,再請你喫飯賠罪。」
我手機掏得飛快,生怕晚一秒他就不加了。
然後,我們就認識了。
回憶到這,程硯突然笑了。
「笑什麼?」我不解。
他眸底有幾分興味。
「我沒跟你說過嗎?籃球是我故意砸的。」
我震驚。
他繼續道:「早就想認識你了,一直沒什麼機會……」
我抬腳就踹:「所以你就用籃球砸我?」
他躲。
「哈哈,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嘴比腦子快。
「那你怎麼過不去呢?」
話音剛落,我們都停了手。
空氣中瀰漫着一陣尷尬。
他扭過頭,大步往前走。
我認命地追了上去。
「咳,別介啊……」
我只是說了句實話而已。
從學校出來,程硯徑直走向一家火鍋店。
我認出了這家店。
是我之前的最愛之一。
每個星期都要跟程硯來喫一回。
一來二去的,跟老闆混得格外熟。
老闆還是原來的老闆,看到程硯,熱情地打招呼:「小程來啦,好久不見啊!」
程硯點點頭:「老樣子。」
老闆看了看他身邊空蕩蕩的座位,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去準備了。
火鍋上來後,程硯熟練地涮着我最愛喫的毛肚,然後夾到我碗裏。
我咯咯磨牙:「故意的是不是?」
知道我喫不了故意饞我!
他微微翹起脣:「誰讓你氣我。」
這個逼還真是……沒罵出來。
因爲他悄悄燃了張符。
然後,我就喫到了鮮嫩可口的毛肚。
我眼冒星星。
「你還有這本事呢?」
他點頭:「叫哥。」
我瘋狂炫火鍋:「哥,你是我親哥!!」
程硯下菜的速度更快了。
他撐着下巴,彎着眼睛看着我笑。
眼裏的寵溺幾乎快要溢出來了。
我只當看不見,狂炫着碗裏的菜。
喫飽喝足後,我打着飽嗝摸着圓滾滾的Ṫùₚ肚子慢悠悠地散着步回家。
「好久沒喫這麼飽了。」
我真誠地向他答謝。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伸手攬過我的腰,輕輕嗯了嗯。
月光照在我們身上。
背後拖長的影子,只有程硯一個人。
-6-
第三天,程硯照例帶我玩了一整天。
逛街,購物,看電影。
做盡了我們以前做過的事。
在奢侈品店裏,我手指囂張地劃過陳列櫃。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我全都要。」
他點頭,掏出一張卡遞給櫃姐。
把我點過的包一一又點一遍。
「都包起來。」
櫃姐欣喜的表情好像撞了狗屎運。
我左手掛着當季新款,右手晃着珠寶盒。
身後還跟着程硯拎了十幾個購物袋。
步伐囂張地走出店門。
程硯翹着脣。
「早知道你這麼喜歡包,我就多燒點給你了。」
我點頭如搗蒜。
「好,這些都記得燒給我啊。」
晚上,程硯老老實實地把所有包都燒給了我。
我摟着他笑得看不見眼睛。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低頭湊上我的脣,輕輕一點。
「嗯。」
第四天,程硯帶我去了遊樂園。
他以前忙,我纏過他幾次。
每次都是答應,但最後總是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沒去成。
現在好了,他終於有空了。
程硯買了所有 VIP 通道。
過山車、跳樓機、大擺錘。
每一項,他都固執地佔了兩個位置。
被其他人罵腦殘也滿不在乎。
我們瘋到了晚上。
摩天輪升到最高處時,整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
我笑眯眯地挽着程硯的手臂。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淺淺吻了下我的發頂,嗓音又輕又沉。
「嗯。」
第五天,程硯帶我出海坐了輪渡。
海風裹挾着鹹溼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站在甲板上,任由海風穿透我的魂魄。
程硯從身後環住我,下巴抵在我發頂,低聲道:「小心被風吹散。」
我笑他:「鬼哪有那麼容易被吹跑?」
他收緊手臂,沒說話。
輪渡破開粼粼波光,駛向落日。
天與海的交界處,夕陽像一顆融化的蜜糖,將整片海域染成金紅色。
程硯忽然鬆開我,從房間裏拿出一瓶紅酒和兩隻高腳杯。
他倒了半杯,自己抿了一口,又遞到我面前:「試試?」
我狐疑地看着他:「我能喝?」
他指尖夾着一張符紙,輕輕一晃,火焰燃起又熄滅。
我接過酒杯,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醇厚的酒液滑過舌尖,久違的微醺感讓我睜大了眼睛。
「好喝嗎?」他問。
我點頭,又喝了一大口,滿足地眯起眼。
他低笑,伸手擦掉我脣角並不存在的酒漬。
海鷗掠過船舷,鳴叫聲被海風吹散。
遠處燈塔亮起微弱的光。
我們並肩坐在甲板上,看着夕陽一點點沉入海平線。
最後一縷金光消失的瞬間,我開口道: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溫柔地攏了攏我的長髮。
「嗯。」
-7-
第六天,程硯帶我去了一座薰衣草莊園。
那莊園是我以前一直想去但是沒去成的。
因爲我花粉過敏。
現在成鬼了,倒是不怕了。
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裏,他一直緊握着我的手。
車窗半開,初夏的風裹挾着青草香灌進,吹得人暈乎乎的想睡覺。
程硯的眼下有些青黑,臉上盡是疲色。
我:「昨晚沒睡好?」
他沒好氣看我一眼。
「昨晚某人踢被子,我起來蓋了三次。」
我糾正他:「是鬼,不是人。」
他閉了嘴,不說話了。
我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梧桐樹。
突然想起大學時他騎車帶我,我總愛把臉貼在他後背。
那時他總說癢,卻從不讓我鬆開。
莊園門口。
工作人員疑惑地看着程硯:「先生一個人買兩張票?」
「兩位。」程硯面不改色。
穿過白色柵欄,整片紫色花海猝不及防撞進視野。
連綿起伏的丘陵上,薰衣草在陽光下流淌成星河。
我掙開程硯的手,跑進花田。
這是自由的感覺!
「慢點。」他在身後喊。
我回頭。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壟上,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張滿的帆。
我挑起眉。
晃了晃花枝,露水簌簌落了他一身。
他無奈地嘆氣:「溫念……」
正午的陽光越來越烈,我們躲進莊園的咖啡廳。
程硯點了杯我最愛的薰衣草奶茶,又額外要了杯冰水。
他揮符一晃,我就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入喉甘甜,很是滿足。
我舒服地長出一口氣。
他笑,眼裏是細碎的暖意:「出息!」
杯壁上很快凝滿水珠。
鬼使神差地,我手指蘸着水在玻璃桌上寫下了程硯的名字。
他愣了下,突然掏出手機拍照。
我:「幹嘛?」
「取證。」他一本正經地划動屏幕。
我湊過去看,發現相冊裏全是這種照片。
空了一半的奶茶杯,無風自動的鞦韆,一團人形的被褥。
最新一張是在摩天輪上,他對着玻璃窗自拍,倒影裏能看見我模糊不清的身影。
我別過臉,強忍內心的酸意。
下午我們去了精油作坊。
程硯跟着工作人員學做薰衣草香囊,笨手笨腳地被針紮了好幾次。
我在他旁邊指揮:「左邊那支花!」
「偏了!偏了!」
「線頭打結了!」
最後成品醜得離譜,他卻鄭重其事地放進胸前的口袋。
黃昏時分的花海最美,整片紫色浸在蜜糖色的陽光裏。
程硯躺在田埂上,我枕着他的胳膊,望着手腕上的印記。
笑着開口:「謝謝你呀,程硯兒。」
話音剛落,他翻身吻住我。
薰衣草在我們身下倒伏成波浪,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
這個吻鹹澀潮溼,分不清是不是誰的淚。
-8-
第七天,我主動提出。
「程硯,送我回家吧。」
他一怔:「什麼?」
我安靜地看着他。
「景墓園。」
房間裏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眸子一點點變紅,手指緊緊蜷着,微微發抖。
我嘆息了一聲。
「這幾天我過得很開心,大學也看了,包也買了,遊樂園也去了,輪渡也坐了,連一直不敢去的莊園,託你的福,也去了。」
「還喫了火鍋,喝了奶茶,品了紅酒。」
「挺開心的……」
他打斷我:「那就別走。」
我搖頭。
「你知道的,我已經死了。」
這七天好像都是偷來的。
愉悅得有些過了頭。
現在時間到了,我得回到我的世界裏去。
那裏也算熱鬧,日子過得不錯,每天還能看鬼吵鬼的戲。
喫的、住的、睡的,都是最好的。
程硯眼睛通紅。
「那我呢,我怎麼辦?」
我喉間一梗,心臟彷彿被一雙大手攥住,悶悶地疼。
「程硯。」我緩緩抬手,幫他一點一點擦掉了眼尾的淚。
「你也有你的路走。」
「別執着了。」
「你知道的……我從沒怪過你。」
他手指微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程硯把我的死全都歸咎到了他自己身上。
這三年,他始終活在愧疚、悔恨和無盡的夢魘裏。
如果不是他失約,如果不是那個工作視頻,如果他耐心地向我解釋,如果……他及時追了出來。
任何一項的改變,或許都能改變我的結局。
但偏偏,沒有如果。
悔恨如同一個空茫的大洞,慢慢地吞噬、啃食着他。
然後,我的死就成了他的執念。
他每天要靠藥物才能睡着。
經常一熬就是一宿。
好好一個人,活得如同行屍走肉。
他後退一步,跌坐在牀上,手指骨白得泛青。
「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我,念念,你就不會死了。」
他眸底一片猩紅,支離破碎的。
連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來。
「程硯。」
我走過去,半跪在他身邊。
「你都不知道我這三年在地府過得有多爽,連老閻王都禮讓我三分。」
「這都是因爲你給我燒的紙錢太多。」
我故作輕鬆道:「這次回去閻王說給我批個頂好的命格,我老期待了!」
他垂眸看我,不說話,眼底一片死寂。
我彎脣一笑,捏了捏他的耳朵。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程硯,這還是你教我的。」
我從小跟着外婆住的。
後來長大讀書了,父母才把我接來城裏。
但我跟外婆感情深,過年過節都要回去看她。
她走的那天,我站了 13 個小時的火車回去。
在她棺材前哭得昏厥。
醒來後不喫不喝,過得渾渾噩噩的。
那段時間很難熬,不過幸好,程硯一直陪着ƭű̂ₔ我。
他跟我說:「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外婆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
我紅着眼:「程硯,我也不希望你一直這樣。」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
程硯的脣終於動了動,他說:「好。」
夕陽將整片墓園染成了血色。
風吹過紙灰,像黑色的蝴蝶盤旋而起。
程硯站在我的墓碑前,垂眸凝着上面我的照片。
我拍了拍他的肩:「Ṫū₍以後別來啦。」
「我這次回去,估計就要重新投胎了。」
「投哪我也不知道,但肯定大富大貴命。」
他側頭看我,彎脣țü⁸一笑:「好。」
手腕上的印記逐漸消散,我知道,回去的時間到了。
身體在風的吹動下一點點變得透明。
我看着他,眼淚模糊了視線。
「我走啦。」
「謝謝你呀,程硯兒。」
最後一句,輕得像是嘆息。
遠處,最後一縷夕陽沉入地平線。
黑夜降臨。
-9-
回到地府後,黑白無常敲着鑼打着鼓,攜帶着衆鬼一起對我熱烈歡迎。
閻王笑眯眯地站在最後。
「哎呀呀,大功臣回來啦!」
因爲解決了程硯的執念,阻止了他發瘋進入地府。
也算是解決了一場陰陽兩界的禍亂。
因此,我的身上佈滿了功德。
金光閃閃的,這可都是我投胎的資本啊!!!
我要選個極好的命格!!
我點點頭:「程硯給我燒的那些包呢?都在我屋裏不?」
說到這,閻王嘴角一抽,打着哈哈。
「Ťúₑ哈哈哈,溫丫頭啊,你好歹也是地府的一份子,你……」
我黑了臉。
「說實話。」
「老闆得罪了上面的人,那些包賠給人家了。」黑無常面無表情道。
我靠!這老禿驢!
我怒了,搶過孟婆的瓢追着閻王滿地府跑。
「啊啊啊啊啊當季新款啊!!限量版啊啊啊啊!死老頭,別跑!」
一陣雞飛狗跳後,我拽住他的袖子。
「賠錢!!!」
閻王陪着笑:「錢沒有,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一個消息。」
我拒絕:「賠錢,其他免談。」
他神神祕祕地:「如果,這個消息是關於程硯的呢?」
我挑起眉。
「老禿驢,少騙我!他執念都散了,有個屁事。」
閻王嘆氣。
手一揮,往生鏡出現。
偌大的別墅裏,只站了程硯一人。
他站在我牌位前,此刻,正從脖子上拿下通靈玉。
他拿出匕首,割破手腕。
血一滴一滴落入玉里。
那玉似乎閃了閃,成色更好了幾分。
而程硯的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劃痕。
我驚得後退一步:「這是……什麼?」
閻王解釋。
「通靈玉那麼神,但是很少有人戴它,你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
閻王一臉高深莫測。
「因爲這玉喫人。」
「它需要宿主以精血餵養,才能通靈。」
「而失精血,會損耗凡人的陽壽。」
「因此,沒幾個人願意戴。」
我有些站不穩:「但現在我已經下來了,程硯爲什麼還要喂?」
閻王:「你以爲那東西那麼好打發?這餵養一旦開始,除非宿主死亡,否則無法停下。」
「停一日便魂飛魄散,連投胎都投不了。」
我整個人如墜冰窖。
「程硯……知道嗎?」
閻王拍了拍我的肩。
「他習通靈術,自然是知道的。」
畫面裏,程硯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手腕上的傷口猙獰可怖。
但他好像沒有知覺似的。
面無表情地滴血。
直到玉不再發光,他才沉默地抽了張紙,胡亂在手腕Ŧṻₒ上擦了擦。
我的心臟好像被針紮了似的,密密地疼。
「閻王…」
我啞着嗓子問:「他還有多久陽壽?」
閻王沉默了許久,低聲道:「月餘。」
「月餘……」我低低呢喃。
月餘也好,月餘……就解脫了。
重入輪迴,忘卻前塵。
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彷彿看出我心中所想。
閻王平靜道:「他入不了輪迴。」
「以血喂玉是逆天術法。」
「他死後要下地府煉獄,這是他該受的反噬。」
我難以置信地轉頭。
閻王深深看了我一眼。
「溫丫頭,我助不了你。」
「這是他的命。」
-10-
程硯還是每晚都會去我墓上。
這次不掘墳了。
就是倚在旁邊喝酒,每晚都把自己灌得爛醉。
然後又哭又嚎的。
吵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很急。
但是閻王讓我別急。
我要入夢罵人。
閻王說執念已解,沒有入夢途徑。
「解?解了他還天天來是幾個意思?」
閻王聳肩:「那就不管我的事了。」
閻王內心。
【你解的是他車禍後愧疚後悔的執念,又不是對你的執念。】
我怒:「那他還有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究竟多久?」
閻王看了眼生死簿:「快了。」
第二天,程硯就被鬼差押到了地府。
遠遠就看見他被鐵鏈鎖着,踉踉蹌蹌地走來。
我轉頭,涼涼地看了閻王一眼。
「你把他弄死了?」
閻王一臉驚恐:「你可別胡說,是他陽壽耗盡纔來的!」
「不是還有一月?」
閻王:「他求死慾望太重,提前嘎了。」
半月不見,程硯已經瘦得脫了形,臉色慘白,手腕上還纏着繃帶。
看見我,他眼睛一亮:「念念?」
我吐掉瓜子皮:「叫魂呢?」
閻王一拍驚堂木:「程硯,你可知罪?」
程硯看都不看他,直勾勾盯着我:「你怎麼還在這?不是去投胎了嗎?」
他嚥了咽口水。
「我後來可沒掘墳。」
我翻了個白眼:「閻王說我功德不夠,得再等三年。」
其實是騙他的。
我壓根沒去投胎。
閻王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大膽程硯!以血飼玉,擾亂陰陽,按律當入煉獄受刑百年!」
程硯這纔看向他,淡淡道:「哦。」
閻王:「……」
我一把拽過程硯的衣領:「你是不是傻?明知道會受反噬還喂那破玉?」
他輕笑:「不喂怎麼見你?」
我邦邦給他兩拳:「現在好了,煉獄百年,夠你喝一壺的!」
他一臉戲謔:「怎麼?心疼了?」
我抬腳就踹:「滾!」
閻王假意咳嗽一聲,給我傳音。
【大庭廣衆的,能不能給我一個面子???】
行吧,給他一個面子。
我拉着程硯一起跪了下來。
「程硯犯下逆天過錯,起因在我, 還望地尊網開一面。」
「我願用我一身功德換他減免刑罰百年。」
程硯握緊了我的手,眉頭微蹙:「不可。」
我瞪他一眼:「可不可你說了不算, 給老子閉嘴。」
閻王眯起眼睛,捋了捋鬍子:「溫丫頭, 你可想好了?這一身功德能換你下輩子榮華富貴, 順遂一生。」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想好了。」
程硯甩開我的手, 還要拒絕。
我反手一個手刀把他敲暈了。
閻王目瞪口呆:「還可以這樣?」
我瀟灑點頭:「宣判吧。」
閻王回神,一拍驚堂木:「念在溫念功德深厚,程硯刑罰減爲……十年。即刻執行!」
程硯還暈着,暫時執行不了。
在我屋子裏休息了半天才悠悠轉醒。
我坐在桌子邊嗑瓜子,把閻王的宣判告訴了他。
他垂下眼, 拳頭鬆了又緊, 緊了又松。
「你不必爲我做到這一步。」嗓音苦澀得緊。
我嘆了口氣。
走過去抬起他的下巴。
「什麼必不必的,老子樂意。」
他抿着脣,我摩挲了一下他的脣角。
「既然這麼過意不去,那就用下輩子賠吧。」
我笑眯眯的:「程硯,是你先糾纏我的。」
他沉默半晌。
神色湧動,漆黑的眸子重新燃起了光。
「嗯, 是我先糾Ţũ̂₂纏你的。」
我:「後悔嗎?」
他伸手扣緊我的後腰, 帶着我滾進了牀畔深處。
「悔。」
「什麼人鬼殊途。」
「我那晚就該把你就地正法。」
簾帳落下,遮住了滿室春光。
-11-
十年對於地府來說, 不過彈指一揮間。
這十年裏,我成了地府最勤快的打工鬼。
幫孟婆熬湯, 替黑白無常勾魂, 甚至給閻王端茶倒水。
就爲了多攢點功德。
閻王說我傻:「人都去受刑了,你還攢功德干嘛?」
我笑而不語。
十年期滿那天,我早早等在煉獄門口。
程硯出來時,整個人瘦了一圈,但精神還不錯。
看見我,他愣了一下:「你怎麼還在這?」
我故意板起臉:「什麼意思?睡了就不認了?」
周圍鬼差一片唏噓。
程硯捏了捏眉心, 耳根子紅了一片。
我拉着他往輪迴司走:「走走走,帶你看個好東西。」
輪迴司前, 我掏出一大疊功德券拍在桌上:「老闆, 兩張 VIP 投胎券!」
閻王從櫃檯後面探出頭:「喲, 攢夠了?」
我得意地晃了晃功德券:「那必須的!」
程硯一臉茫然:「什麼 VIP?」
閻王解釋道:「就是可以自己選擇投胎的家庭。」
程硯震驚地看着我:「你……這十年都在攢這個?」
我點點頭:「對啊,不然你以爲我爲什麼不去投胎?」
他眼眶瞬間紅了, 一把抱住我:「傻子……」
我拍拍他的背:「好啦, 快走吧, 我挑了個超級有錢的人家,咱們下輩子當富二代去!」
閻王笑眯眯地遞過來兩碗孟婆湯:「喝了就能投胎了。」
「那……下輩子見。」
「嗯,下輩子見。」
-12-
二十年後, 某豪門晚宴。
一個俊美的青年靠在陽臺欄杆上, 百無聊賴地晃着酒杯。
「程少,怎麼一個人在這?」一個穿着高定禮服的女孩走過來。
程硯淡淡看了她一眼:「等人。」
女孩不甘心地湊近:「等誰啊?我陪你等?」
程硯正要拒絕,餘光瞥見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眼睛一亮, 快步走過去。
我正提着裙襬艱難地踩着高跟鞋,突然被人一把攬住腰。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耳側響起。
「念念。」
我抬頭,撞進一雙乾淨透亮、滿是深情的黑眸裏。
我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臉。
「好久不見。」
他低頭,討好地在我發頂蹭了蹭。
「好久不見。」
晚上, 喝了一晚的酒暈乎乎的我被程硯送回家。
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他突然問道。
「VIP 真牛,還能帶着記憶投胎。」
我迷迷糊糊地轉身摟緊了他精瘦的腰。
「誰知道呢。」
誰家 VIP 投胎帶記憶啊。
只是某個小老頭假公濟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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