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有鳳命

我滿月那日,有修行的和尚預言道:
「此女有鳳命。」
清倌出身的阿孃歷盡艱辛尋到了我持身端正的刺史爹,祈求縹緲的斷言能讓我們母子被收留。
我爹若有所思地瞧了尚在襁褓中的我一眼,然後把我和阿孃接回了刺史府。
阿孃極爲歡喜,想着我命格貴重,必定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府中主母有個年長我一歲的嫡女。
她出生那日有云遊的道人特意拜訪並看相,說她乃鳳命之人。
一門二鳳,乃是國殃。
從此,我的命格便成了府中不能說之事。
但押寶總是雙頭押的勝算更大些,父親不顧嫡母勸阻,仍是認下了我。
自此,我便成了姐姐鳳命的替補。

-1-
在刺史府中,我明面上是庶出的二小姐,私下裏卻是連我嫡姐文嵐的丫鬟都不如的出氣筒。
阿孃病逝後,我更是成了府中人人可以踩上一腳的存在。
同爲府中的小姐,文嵐錦衣玉食,僕從成堆。
而我殘羹剩飯,破屋一間。
我與文嵐待遇的唯一相同之處便是父親請了夫子教我們一塊唸書。
文嵐不喜歡讀書,喜歡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喜歡他人讚美和豔羨的目光。
她常常向我炫耀她的新玩意兒,然後用尖利的指甲戳着我的腦門唾棄我,說我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她。
我也不喜歡讀書,可我沒有那些漂亮物件,更沒有嫡姐好看,便只能讀書,從夫子那裏得到些微不足道的誇獎和讚美。
但即便是這樣,嫡姐也是不允許的。
她常指使婢女在課前攔住我,將我的作業和文章撕個粉碎,讓我無法向夫子交差,在課堂外罰站。
每每罰站完,她總要趾高氣揚地從我面前走過,用鼻子出氣冷哼道:
「想和我爭,你也配。」
起先,我並不知道她這話的意思。
因爲在我眼裏,她美麗高貴,處事待人也挑不出差錯來。
除了喜歡欺負刁難我以外,一舉一動都是世家女子的典範。
府中更有傳言說,她有皇后命格。
嫡母對此事堅信不疑,按照未來的皇后風範,規訓和教導嫡姐的所有言行舉止。
這樣的姐姐,與生母是清倌的我本就是雲泥之別。
我既無心,更無資格與她爭些什麼。
但不妨礙她仍舊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
嫡母更甚,每次看我的眼神都讓我感覺森然寒意,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後快。
我身後無所依傍。
即便知道他們嫌惡我,也只得畏畏縮縮地在他們手下討生活。

-2-
文嵐的及笄禮辦得十分盛大。
上京城中所有名門貴胄皆收到了邀請函。
嫡母更是通過她的遠房表姐——皇上的宸妃,給東宮的太子也遞了一份。
到了宴會那日,府中上下張燈結綵,裝Ţŭ̀₅點一新。
我跟着灑掃的婢女將廊上的地板擦洗了三遍後,被嫡母身邊的婆子警告,不許出現在前院丟人現眼。
於是我偷偷爬上後院一棵高大的槐樹,藉着串串槐花和綠色枝葉的掩映,瞧着府中的迎來送往。
文嵐穿着流光溢彩的華貴衣裙站在嫡母身後迎客收禮。
芙蓉般的臉蛋上妝面精緻,一顰一笑皆是大家風範。
彷彿她不是四品刺史的女兒,而是生養在皇宮中金枝玉葉的公主。
我心中既豔羨又酸楚。
我的及笄禮肯定不會有這般盛大的場面,只希望及笄那日有人能夠記得便好。
正門處突然聚集了許多人。
禁衛軍開道,兩頂低調奢華的轎子在府門口穩穩落下。
轎中走出兩位比我過去見到的所有人都更加貴重英俊、光芒四射的男子。
爲首的那人穿着一襲靛藍色錦衣,明黃色的腰帶上繫着溫潤的玉環。
長身玉立,面容俊朗,好不瀟灑。
他身後跟着的男子身着青色錦袍,劍眉星目,容貌有過之而無不及,氣質上倒是少了分端正,多了分狂放不羈。
我聽見衆人向他們行禮:「參見太子殿下、六皇子殿下。」
父親、嫡母和文嵐笑容滿面地將二人迎了進去。
我瞧着他們前呼後擁的一羣人,心卻悶得不行,驚豔、嫉妒、憤怒和羨慕的情緒混雜在一起,無法言表。
文嵐的命可真好。
這般華貴的男子,無論與哪一個相看成功,都是可以傳爲佳話的上好姻緣。
但我捫心自問,不希望她好。
在樹上待了許久,腿有些麻,肚中更是飢腸轆轆。
剛伸了伸腿,想翻身下去,只聽樹底下傳來一聲冷喝:
「誰?」
隨即,一個黑影閃過,提着我的後頸將我丟下了樹。

-3-
我不幸摔了個狗喫屎,齜牙咧嘴地抬起頭正要罵時,對上了雙不羈又漂亮的眼睛。
是剛剛門前的貴客,六皇子楊爍。
他這張臉,遠看便十分出衆,近看更是驚爲天人,美得帶着雌雄莫辨的意味。
我看得愣了神。
楊爍似乎早已對這種情形見慣不驚了。
他坐在石凳上,端着酒杯居高臨下地睥睨着我:
「你是什麼人,爲什麼要躲在樹上?」
我心知這絕不是我得罪得起的人,便強忍着摔得痠痛的腿,向他躬身行禮。
「臣女文昕,見過六皇子。」
他聽了我的名字,敷衍地抬了抬手,示意我起來回話。
「前廳那個打扮得像開屏花孔雀一樣的是你姐姐?」
「花孔雀?」
我心裏震驚,萬萬沒想到盛裝打扮的文嵐會被他這般形容。
但我在府中謹小慎微多年,十分清楚有些話別人說得,我卻附和不得。
我小心翼翼回道:「今日是臣女嫡姐的及笄禮,而且要招待太子和六皇子兩位貴客,自是應當隆重些。」
「你爲何不去前廳幫襯?庶女?還是你在這府裏不受待見?」
這人眼睛是真毒,說話也是真沒有禮貌。
我低垂着眉睫,心中不忿。
哪有在人家府上當着人面說些扎心的話的?
他說的是實情,但我嘴上卻不想承認,扯道:
「臣女身體不好,是以母親讓我在後院休息。」
「呵,身體不好,我看你爬樹偷看倒是挺溜的。」
這人怎麼回事?一點也沒有界限和分寸感,非要將客套話戳破,真是討厭。
我腹誹道。
「不過就你這張臉,去了前廳也無甚威脅,你那姐姐也太過謹慎小心了。」他不屑地丟出這句話。
這話太過難聽。
即便我自知不如文嵐貌美,但是作爲姑娘,被人如此貶低容貌,任他多俊美無儔也讓人心煩。
我強壓下心中的慍怒,語速飛快。
「臣女自知容貌有礙六皇子觀瞻,便先退下,不惹六皇子心煩了。」
說罷,我轉身便走。
楊爍見我生氣,莫名地笑了起來,隨即像是分享趣事般在我身後調侃道:
「小姑娘,你姐姐想要勾引太子那必是不成的。」
我聽了心中大駭,腳下更是逃得飛快。
他們成與不成我不知道,但若是讓父母親知道六皇子與我說了這許多話,那必是不成的。

-4-
我剛閃進花園西邊的角門內。
太子楊黎便和嫡姐文嵐有說有笑地從東門走進了花園。
濃重而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停下腳步,躲在門後偷看。
太子月朗風清,嫡姐端莊溫婉,兩人郎才女貌,宛若畫裏的一對璧人。
我瞧着文嵐不經意間向太子投去的略顯羞赧的笑意,意識到六皇子說的是真的。
我的嫡姐確實想勾引太子,入主東宮。
這一發現着實讓我心驚。
但聯想到她往日對我的折磨與羞辱,我下意識地希望太子有喜歡的人或者瞧她不上。
想看她求而不得,崩潰大哭,想看她端莊溫婉的面具破碎,暴露出陰狠與善妒的真面目。
六皇子說他們不能成,那他們必不能成。
我在心裏默默祈禱着。
此刻我已經忘卻六皇子對我說的那些冒犯又毒辣的話,只將這句奉若珍寶。
但文嵐端莊秀麗,父親與嫡母又是按照皇后風範培養的她。
除卻刺史府的門第不是那麼顯赫外,文嵐簡直是爲皇室量身定做的太子妃。
我這點陰暗的心思只怕也要落空。
正惆悵着,耳中突然傳來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聲音。
「文大小姐風采卓然,看得本皇子我心動不已,不如陪我飲兩杯薄酒如何?」
楊爍放浪不羈地搖着摺扇走到太子與文嵐面前,俊美的臉上滿是輕佻浪蕩。
文嵐的臉瞬間一陣紅一陣白。
礙於楊爍六皇子的身份,她不好發作,便裝作一副委屈到泫然欲泣的模樣,向太子求救:「殿下。」
太子立即對楊爍輕斥:「六弟,不得無禮!」
隔着門縫我看到太子面色雖未真的動怒,但他的言語卻真切地止住了楊爍的冒犯。
我的心驀地沉了下來。
那畢竟是端莊又貌美的文嵐啊,太子如何會不心動呢?
楊爍嫌棄地看了兩人一眼後,目光悠悠然落在我的藏身之處。
我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唯恐被他發現,更害怕嫡姐知曉我目睹了她的難堪,無人時會將我抽得皮開肉綻。
好在楊爍很快收回了目光。
接着他放蕩不羈地找補:
「本皇子風流慣了,見到美人總忍不住想要搭訕兩句,文小姐莫怪。」
文嵐溫婉一笑,對他低頭示禮。
楊爍視而不見,突然轉身衝太子直言不諱道:
「皇兄的喜好倒是始終如一,喜歡端莊穩重的。」
「不過我倒是更喜歡有趣些的,府裏的二小姐便是個有趣的妙人,還得皇兄賣我個人情,讓文大小姐給引薦下。」
太子聽完,也瞬間對我起了興趣,詢問文嵐關於我的事情。
我在門角躲着,心裏恨不得衝出去堵住六皇子的嘴。
文嵐聞言,瞬間將手中的帕子捏成一團,面上卻仍是端莊溫婉。
「臣女的確有個妹妹,不過尚未及笄,又性情頑劣,若是衝撞了六皇子,臣女在此替她向六皇子賠罪。」
楊爍斜睨了她一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將視線落到太子身上,玩味道:
「我若是罰了文大小姐,只怕有人要扒了我的皮。」

-5-
喧鬧的宴會散去,刺史府偌大的院子一下子清冷了起來。
我站在入夜的寒風裏,看着文嵐和嫡母臉上的興奮和得意,心裏五味雜陳。
我一面羨慕文嵐,一面又嫉妒她。
嫉妒她有全家的寵愛,嫉妒她有下人的恭敬,更嫉妒她即將到來的好姻緣。
那是東宮太子,是未來的天下之主。
她若是入主了東宮,我會如何?
是永遠成爲她的陪襯,還是自此查無此人,死得銷聲匿跡?
我不敢深想。
只覺得孃親臨死前跟我說的那句「我命格貴重,乃是鳳命」彷彿笑話。
說不定那招搖撞騙的僧人逢人便如此斷言。
我知曉我那自恃持身端正的父親留我在府中苟活,既非愛我,也非愛我孃親。
而是這鳳命斷言,多個替補,便多一分實現的可能。
橫豎都是文家的女兒,無論是誰當真有皇后命格,對他都是莫大的榮耀。
只是相比於我,押寶在我姐姐身上的成功概率更大些。
很快,宴會上的相看便有了後續。
中宮皇后要舉辦一場擊鞠盛會,給上京城中所有有適婚年齡女兒的官眷都下了帖子。
許是聽說了先前宴會上太子與文家女相談甚歡的事,本不會入皇后眼的文府也收到了請帖。
不過這帖子卻有兩張,一張是給文嵐的,一張則是下給我的。
我被叫去正廳時,父親在太師椅上面容嚴肅地坐着,嫡母和嫡姐坐在一旁,眼中噴火。
那目光彷彿我使了什麼妖法勾引了太子,搶奪了本該屬於她們的東西一般。
我戰戰兢兢地站在下處,不敢抬頭。
天知曉,皇后抽了什麼瘋,要給我下這勞什子請帖。
父親瞧了我一眼,眉頭驀然皺起,似乎在嫌我畏縮寒酸。
他不悅地問道:「聽說及笄禮那日,你遇見了六皇子,六皇子還與你相談甚歡,說你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兒是遇見了六皇子,不過並未相談甚歡,他說女兒相貌醜陋,上不得檯面。」
我用眼角的餘光偷瞥嫡母和嫡姐,見她們面色明顯地緩和了下來。
「那這麼說,你也見過太子了,太子對你如何評價?」
父親並未在意六皇子說我醜的事情,而是面色凝重地問我與太子的關係。
我知道,他在試探我與太子的可能性。
「女兒並未見過太子。」我如實回答道。
聞言,文嵐明顯地舒了一口氣。
父親則是跟嫡母對了個眼色,那意思似乎在說:放心,她這模樣如何比得過嵐兒?更不可能入太子的眼,許是宮中的下人弄錯了,多發了一份。
嫡母斜睨了我一眼,輕蔑道:「宮裏來人下了擊鞠盛會的帖子,你好好收拾一番,切莫要在盛會上丟了文府的臉。」
我雙手恭敬地接過帖子,低頭溫順應道:「是。」
燙金的請帖上是硃色的字,邊邊角角的精美都在彰顯着主人的尊貴身份。
擊鞠,這是我爲數不多擅長的技藝。
當然,也是文嵐嫌擊鞠會出一身臭汗,不願意上擊鞠課,丟給我的。
我握着手中發燙的帖子,心中頭一次對宴會心生嚮往與希望。
無論這帖子是不是錯發給我的,這都是我難得的機會。
我須得仔細籌謀,憑藉擊鞠的技藝,給自己謀個出路。
回院的路上,剛轉過長廊。
幾個粗壯的婆子凶神惡煞地攔住了我的去路。
見狀,我步步後退,轉身欲逃,卻被她們抓住狠狠摁在地上。
文嵐把玩着手中寸長的細竹籤,端莊溫婉的臉上是瘮人的笑。
「妹妹,我聽說你馬球打得極好,可我不喜歡你出風頭怎麼辦?」
婆子們聞言抓住我的手,將細竹籤一根根穿刺進我的指甲。
十指血肉翻飛,尖銳的疼痛讓我哀號連連。
我疼得蜷曲,不斷向她求饒,求她放過我,保證我什麼都不會與她爭。
文嵐卻更加憤怒,一腳踹在我心口:「和我爭,你也配!」
我不知我是怎麼回到院子的。
身下又窄又硬的牀一片冰冷,破損殘缺的指尖仍絲絲滲血,錐心刺骨的痛提醒我剛剛那並不是夢。
我尋個出路的籌謀還沒開始便已經破滅。
眼淚不爭氣地滑落,打溼鬢角和枕頭,心中的恨意卻像野草一樣瘋長。

-6-
嫡母讓人給我送來了參加擊鞠盛會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極好,看着流光溢彩,觸感柔軟而舒適,與我身上粗糙扎人的料子截然不同。
送走婆子後,我對着鏡子脫下身上難看又皺巴巴的棉布舊衣。
鏡子裏映出一個妙齡少女茁壯成長的纖挑身形,只是這身體上卻沒有幾塊好地方。
到處是交錯的鞭痕和青紫印跡,沒有一絲少女肌膚應有的嬌嫩美感。
我將華服穿戴好,對着鏡子細細敷粉描眉,鏡子裏的我也瞬間有了讓人移不開眼的驚豔。
人靠衣裳馬靠鞍。
我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扯出一個清淺的笑容。
從前我總是躲在人後,想着只要我不爭不搶,便能安穩順遂地活下去。
可事實證明,一味的隱忍只會讓他們更肆無忌憚地欺壓我、羞辱我。
只有強大起來,有所依傍,才能不受這些屈辱。
擊鞠會上,春風十里,圍場上絢麗的旗幟烈烈飛揚。
上京城中各家貴女坐在涼亭中,執扇交談或點茶焚香,衣香鬢影讓人嚮往。
這些代表着貴女身份的技藝,嫡母自是不會讓我學習的。
我自覺地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一邊暗暗觀察着亭中貴女之間的關係,一邊留意着寬闊馬場上英姿勃發的兒郎們。
我的手廢了,打不了馬球,無法引人賞識主動與我結交。
我只能伺機尋找機會,好與他們攀談結交。
如果能尋得不錯的兒郎,且對我青眼相加,那便是我之大幸了。
這宴會明面上是擊鞠會,但實際上誰都看得出來,這是皇后在爲太子挑選未來的太子妃。
那些世家貴婦和小姐,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翹首以盼。
三兩相熟的湊在一塊,討論近日京中的趣聞。
文嵐在球會上的出現十分引人注目,不單單是她那張美麗端莊的臉和不行差踏錯的風範,更重要的是,太子去了她的及笄禮。
這對其他想登上東宮太子妃位置的貴女們是一種無形的威脅。
談笑間,明刀暗箭紛紛刺向文嵐。
她瞥見角落裏的我,轉頭對那些世家貴女溫婉笑道:「我妹妹纔是個妙人,六皇子見了她可是多有讚賞呢。」
太子妃的位置雖好,但並不是人人都想進宮,受宮規束縛的。
六皇子雖不是儲君,卻是當朝出了名的美男子,母族又家財萬貫,也是不少貴女嚮往的如意郎君。
此話一出,貴女們瞬間將嫉恨的矛頭轉移到了我身上。
這拉我擋槍又讓我成爲衆矢之的的一石二鳥之策,我瞧得明明白白。
但她算錯了一件事。
我不會再像往常如鵪鶉般畏縮在角落,任憑她拿捏我。
我斂了眉眼,先是對着文嵐佯裝羞赧:「姐姐莫要取笑我。」
隨後起身對着各家貴女盈盈見禮,然後落落大方地說道:
「不怕各位姐姐笑話,六皇子說我醜若無鹽,壓根沒法跟嫡姐比,就連太子也誇讚嫡姐端莊持重呢。」
似乎沒想到我會如此回答,文嵐有些錯愕。
衆人聽了我的話,目光在我和文嵐身上逡巡了一番後,又將不屑和敵視的目光牢牢鎖定在文嵐身上。
即便嫡母給了我不落刺史府千金小姐面子的衣裝,避免落個刻薄的名號,但也絕不可能在穿戴上讓我蓋過文嵐的風頭。
那些官眷小姐打眼一掃便知,我只是個不受寵的二小姐,對她們也構不成什麼威脅。
倒是文嵐,說話行事謹慎又圓滑,不得不防。
文嵐察覺衆人審視甚至敵視的目光後,狠狠瞪了我一眼。
隨即,她尋了個藉口,離開了涼亭。
等再出現時,她身邊多了一個人,正是太子。

-7-
兩人相談甚歡,一見如故的畫面落在場上每個人的眼裏。
我緊緊握拳,指尖的舊傷因太過用力被掀起,很快便沁出血來。
強烈的恨意湧上心頭,恨不能將眼前的畫面戳個稀巴爛。
許是我太過不甘心和專注,不知楊爍何時來到了我的案前。
他漫不經心地喫着矮案上的堅果,順着我的目光看向繞場而行、郎才女貌的兩人。
「聽說你說我壞話,說我罵你醜?」
我不接話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太子殿下喜歡我姐姐嗎?」
楊爍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但看我認真的樣子,他也正色起來:「太子喜不喜歡你姐,與你有什麼關係?」
我回頭注視着他,眼睛裏是孤注一擲的悲涼:「太子若是喜歡我姐姐,那我便要死了。」
楊爍十分詫異,隨即不屑道:「怎麼,你也喜歡太子,想做太子妃?」
我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不,我想做皇后。」
楊爍聽完,用一種探究又好奇的目光瞧着我,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物。
他朗聲笑道:「姑娘當真是個妙人。」
他的眼神噙着我看不懂的深意,遙望着場上那對璧人,然後似是嘆息,又似是寬慰道:「放心,太子不會喜歡你姐姐的。」
我怔了下,不解地看着他。
他傾身附到我的耳邊,用只有我們倆能聽到的聲音:「因爲他喜歡我。」
說完,他戲謔地衝着我笑。
當今皇上膝下六子,年歲皆相差不大,唯獨他時時與太子形影不離,親密無間。
太子當然是喜歡他的。
我覺得他除了調侃我,便是與我說些不着邊際的玩笑話,不再理會。
他卻是眼尖,瞥到我手指上的傷,瞭然地笑笑,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個精緻的小瓷瓶。
然後絲毫不顧忌旁人的目光,強勁有力的手臂拉扯過我的手,將瓷瓶裏的珍貴藥粉不要錢似的撒到我的手指上。
藥粉沒有觸及的細微末處,他用修長的手指細細地塗抹覆蓋住。
周圍世家貴女們和與太子一道折返的文嵐向我投來的目光帶着無盡寒意。
我的背上剎那間冷汗淋漓。
不顧剛塗了藥的傷口,我緊緊抓住楊爍還在抹藥的手。
「臣女可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六皇子?」
楊爍抬頭露出粲然笑意,一臉無辜地回道:「沒有啊,本皇子今日正義感爆棚,看不得弱小受欺,大發善Ṱū₄心,關照關照你。」
「你若是想要關照我,便離我越遠越好。」
我一邊低垂着頭向他懇求,一邊用力抽出手臂。
他悠悠然瞧了我一眼,沒再阻攔我的動作。
身子卻不着痕跡地向我又靠了靠,面上仍掛着放蕩不羈的淺淡笑意。
「你不亦是鳳命嗎?何不與我聯手爭上一爭?」

-8-
我的命格早已是一樁被人拋之腦後的陳事祕辛。
自我阿孃過世後,府上知曉此事的舊人都不知所終。
再加上文嵐的鳳命預言,早已無人關心我的命格。
何況,這不着邊際的斷言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而且他說的話,是在向我表明他有奪嫡之心?
這豈是我能知曉的事?!
遠處,太子的視線也有意無意地看向我與六皇子,面色晦暗不明。
楊爍面不改色,端起桌上的果酒對着太子遙遙舉杯,笑着一飲而盡,隨即起身向着擊鞠裝備處走去。
我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頎長的身影已大步走遠,只在空氣中留下一句若有若無的話:
「若是想好了,便在窗前插枝梨花。」
低矮的桌案上,漏入涼亭的光線映在精緻的瓷瓶上,流光溢彩,閃爍不定。

-9-
回府時,文嵐從我身旁走過,身上傳來東宮特有的龍涎香氣。
我獨自坐上馬車,呆呆地看着手中溫潤的瓷瓶。
指尖塗抹的藥粉效果極好,不過一會兒,便沒有了前些日子那種鑽心的疼痛。
絲絲暖流順着指尖湧入我的心裏。
腦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楊爍固執又旁若無人地爲我上藥的場景,心頭輕輕顫動。
這樣明目張膽的示好和偏愛自我阿孃死後還是第一次。
我知道他有所圖,圖我幼時高僧斷言的命格。
可那究竟是命格還是坑蒙拐騙的戲言,誰也不知。
除此之外,我有掌管一方富庶之地的刺史父親。
但很顯然,我父親並不疼愛我,而是全身心地偏向嫡姐文嵐。
這些,他應該都知曉。
那究竟是爲什麼選我呢?
總不會是喜歡我。
畢竟他說過我的容貌比不過嫡姐。
思緒亂糟糟的,怎麼也理不清,在心裏一個個劃掉各種不着邊際的答案之後,只剩下楊爍爲我抹藥時留在我指尖的溫暖。

-10-
從正廳出來,我畢恭畢敬地跟在文嵐身後。
心中想着今日宴會上她與太子相處愉快,應該不會對六皇子與我言談的事情不滿。
但很快,我的僥倖就破滅了。
剛行至庭院的無人處,文嵐突然毫無徵兆地轉身,揚手重重給了我一個巴掌。
我左邊的臉頰迅速腫脹起來,刺疼一片。
她身旁的兩個丫鬟將我摁在地上,跪在她面前。
文嵐彎下身子把玩着我已然結痂的指尖,姣好的面容因爲嫉恨而扭曲不已,溫婉的語調中透着森然寒意。
「妹妹這雙手打不了馬球,卻能勾得六皇子親自爲你上藥,當真是好手段啊,不如也教教姐姐,等我成了皇后,說不定會大發慈悲放過你呢。」
我卑微地求饒,指尖淋漓的鮮血告訴我一切皆是徒勞。
奮力的掙扎中,袖中的小瓷瓶跌落在地。
文嵐撿起小瓷瓶,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後,噙着笑意將瓶中的藥粉盡數倒在我的頭上。
紛飛的粉末迷了我的眼,淚水不受控地滑落下來。
「你這卑賤的身份,六皇子也是你能肖想的?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府中,不要憑那一句不着邊際的斷言,想着與我爭高下,處處礙我的眼。若再發生今天的事,我可不會念什麼姐妹之情。」
我抬起頭,雙眼含淚地望着文嵐,懷着最後一絲念想,哽咽地問出我心中委屈。
「姐姐,我從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爲何如此討厭我?」
文嵐挑眉,俯身狠狠捏住我的臉,面色狠厲。
「『姐姐』也是你這個野種配叫的?你身份低賤的小娘勾引了父親,又偷偷生下你,竟還敢稱你是鳳命。你們算什麼東西,竟敢出現在我和母親面前,處處噁心我們?」
「我和母親留你一條賤命到現在,便是想讓你好好瞧瞧,讓父親知曉究竟誰纔是鳳命!」

-11-
時間極快,一晃又是陽春三月。
窗外的梨花潔白無瑕,開得熱烈。
我靜靜看着搖曳的梨花,腦海中想起宴會上楊爍留在風裏的那句話。
似是陷阱,不停地誘我深入。
我實在是靜不下心來,便拿出母親的牌位祭拜。
我對着牌位訴說我的委屈與艱難。
「阿孃,我好想你。」
「你教我忍,要我明哲保身,要我敬重父親。」
「我都按照你說的做了,可是姐姐和嫡母卻不放過我,父親也放任她們欺辱我。」
「女兒真的好累啊。」
我將阿孃的牌位抱在懷裏,用臉抵住冰冷生硬的木板,彷彿依偎在阿孃的肩頭。
「阿孃,今日我及笄了。」
我低頭輕聲呢喃。
穿堂而過的風輕輕搖晃門窗,似乎也在爲我慶賀。
話音剛落。
「咚」的一聲巨響,本就破敗的院門被踹開,一扇門從門棱上墜落,重重砸在地上。
嫡母院中得力的四五個粗壯婆子魚貫湧入,站在最後的是文嵐身邊的心腹婢女。
我心中驚恐萬分,抱着阿孃的牌位向角落躲去。
但狹小的房間一目貫穿,並無可躲藏的地兒。
很快,我便被婢女扯着頭髮拽了出來。
我一手抓住婢女的腕子以減輕頭皮的撕扯感,一手將阿孃的牌位緊緊護在懷裏。
三個婆子進到我的房間,將所有的東西物件全都揚到了院子裏。
留守的婆子眼尖地瞅見我的懷裏抱着什麼東西,上來便要搶奪。
此刻我完全顧不得頭皮上的疼痛,雙手抱住阿孃的牌位死死不撒手。
這是我的最後一點念想了。
我不願也不能連阿孃的牌位都護不住。
扯我頭髮的婢女見狀鬆開手,與婆子一道上來掰我的手臂。
「賤蹄子,懷裏拿着什麼,護得這麼緊?怕不是咒我們家夫人和小姐的吧!」
拽我的婆子此話一出,立即引得屋內翻找的兩個婆子出來一同搶奪我懷裏的東西。
彷彿搶到了便可以請功領賞似的。
我躺在地上,蜷縮成蝦米模樣,死死將牌位護在胸前。
「看不出來,這小身板還有把子力氣啊。」婆子粗聲粗氣地喘息道。
隨後,肩膀傳來一陣劇痛,我的胳膊瞬間使不上力,牌位從懷中滑落。
文嵐的婢女立馬撿起來,見到是阿孃的牌位後,忙啐了一口扔在地上,罵道:「真是晦氣!」
「竟然敢在府中祭拜死人,看夫人不扒了你的皮。」
牌位掉落在地,濺起一陣塵土。
我連忙起身爬着去撿拾,一雙精緻的繡花鞋先我一步重重踩在上面。
木屑紛飛,阿孃的名字碎成幾片。
我心中最後那點對家的留戀也隨着碎掉的牌位一起破碎了。
她們將我拖去了嫡母的沁芳院中。

-12-
院子裏,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禮品。
中間那堆,卻被翻了個稀爛。
各色頂好的綾羅綢緞散落在地上,金石玉器也倒成一團。
嫡母端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
文嵐站在她身側,神色嫉厲,目光怨毒,絲毫不見外人面前的溫婉端莊。
婆子們押着我跪在地上,一紙東宮的禮品單子赫然砸在我的臉上。
禮品是今日一早東宮派人送來的,單上所列,琳琅滿目,皆是珍品。
唯獨清單最後,有數十樣價值不菲的珍品特意指明是送給我的,而很顯然,這十樣的價值勝過前面所有。
我瞧着清單一臉茫然,不知太子爲何會送我這些東西。
但旋即,我意識到這些東西有可能是六皇子的手筆。
還不待我辯解,一柄玉如意向我砸來。
躲閃不及,額頭瞬間血流如注。
「賤人,你是如何勾引太子殿下的?」文嵐壓根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意,疾言厲色地質問。
鼻尖瀰漫開來的鐵鏽腥氣,讓我意識到自己數十年的隱忍如同笑話。
我壓根不曾與太子私下見過面、說過話,何談勾引?
可無論我做與沒做,只要他們認定了,那我便是做了是做,沒做也是做。
而有些事,他們說是我做的,那我最好是做了。
我抹去眼前的血,對着嫡母與文嵐嘲弄道:「這院中人多嘴雜的,我若是當衆說了與太子的祕事,只怕嫡姐難堪呢?」
文嵐看我的眼神幾乎要噴出火來。
嫡母嫌惡地瞧了我一眼,恨恨道:「當真是隨了你小娘那賤人的狐媚樣子。」
她揮手讓婆子們押我去文嵐的蘭苑中,仔細審問。
文嵐抬手一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氣急敗壞道:「說,你究竟是如何勾引太子的,惹得他對你如此上心?」
我瞧着她那張豔若桃李的臉,無所畏懼地明媚笑道:「嫡姐,今日是我的生辰呢?太子送我賀禮也是自然。」
文嵐的臉色瞬間變得扭曲不已。
我十分滿意她的神色,故作嫵媚地接着說:「太子也認同六皇子的看法,說我比你有趣,說你總是端着溫婉持重的模樣,實在比不得我甜美嬌俏。」
不待我說完,文嵐便揮舞着猩紅的指甲撲了過來。
「看我不撕了你這小賤人的嘴,竟敢跟我搶太子。」
她騎跨在我身上,扇了幾個兇狠的巴掌後仍不解氣,面上盡是惡毒:「來人,給我拿剪刀來,我今日便劃花了你這張臉,看你還如何甜美嬌俏。」
婢女出了門,我將手中早已握得刺痛的尖銳木條狠狠紮在了她的腿上。

-13-
趁着她喫痛的空當,我翻身將她壓在了地上,然後雙手緊握木條不管不顧地對着她的肩膀和胸前兇狠刺去,處處深可見血。
生平第一次,我聽到文嵐發出痛苦的哀號。
那哀號聲於我來說,仿若耳邊仙樂,讓我痛快無比。
我瞧着她痛得扭曲的面容,一字一句道:「嫡姐,你莫忘了,我也是鳳命。一門二鳳,國有災殃;二鳳相爭,必有一傷。你說,我們之間究竟是你死還是我亡呢?」
文嵐憤怒的臉上終是有了懼色,奮力地掙紮起來。
見她掙扎,我抬手便用木條在她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這是我阿孃留給我的武器,你動一下我便在你臉上劃一道,你們如此欺辱我和阿孃,便也該嚐嚐被人欺辱的滋味。」
「你、你個賤人,你敢……」
她話音未落,我便毫不留情地又在她臉上劃了道血痕。
她尖叫出聲,引得外面的婢女敲門詢問。
我用木條抵住她的脖頸,威脅道:「讓她們不要進來。」
隨後,我扯了房間裏的牀單和紗簾,將文嵐死死綁在椅子上,將她身上的血抹在自己身上,佯裝自己被折磨得很慘。
「嫡姐讓你們進去。」
我扶着門框虛弱地對着守在外面的人說。
丫鬟婆子見我這副慘狀,面露鄙夷,似乎我罪有應得,不疑有他地進了屋中。
我將最後一個進門的婆子一腳踹進門內後,飛快地鎖上了門,一路飛奔回自己的院子。
院中,皎潔若雪的梨花開得極美。
我隨手抄起牆邊的鋤頭,將樹上極茂盛的那簇連着枝幹劈砍下來,一股腦豎在了我的窗前。
我看着梨花,深知自己再沒有了回頭路。
文嵐被救出時,已經只有出的氣了。
嫡母見狀哭天喊地,急忙派人將上朝的阿爹請回,並派她手底下的婆子來拿我。
婆子們凶神惡煞地到我的院中,看到一地狼藉與被砍斷的梨樹,以爲我畏罪潛逃,急忙回去稟報。

-14-
我並未離府,而是坐在祠堂的蒲墊上,看着牌桌上供奉的文家代代先祖。
看了一圈後,我選了樣式看起來最爲精美華貴的一個,用篆刀劃去了不知道哪位先祖的名字,一筆一畫地刻上了我阿孃的名字。
規正地擺好後,我認真地對着牌位禱告。
「阿孃,女兒受夠了這種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日子,不願再受。既然您相信女兒是鳳命,那便請您在天之靈保佑我一路走至高處。」
說完,我極爲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就在這時,祠堂的大門被不合時宜地打開了。
小廝們見到我,垂頭喪氣的臉如同迴光返照,上前一把摁住我,生怕我就地飛走似的。
那滑稽的模樣讓我不禁笑出聲來。
狂放的笑配上我一身的血衣、凌亂不堪的頭髮和猩紅的雙眼,他們抓住我的同時瑟縮了下,覺得我大抵是瘋了。
我被押到了正廳,含笑看向主座面容猙獰又扭曲的嫡母,頭一次見她臉上失了從容。
她咬牙切齒地吩咐小廝道:「給我就地杖殺。」
在場的小廝和婆子皆是一驚。
即便我在府中再不討喜,地位再低下,卻也是我爹親口承認的府上的二小姐。
雖說如今我打傷了文嵐,但沒有我爹的命令,他們這些僕從也萬萬沒有打殺官家小姐的膽量。
見下人不爲所動,嫡母怒摔了茶盞:「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在府中打殺了,難道要傳出去說刺史府的二小姐謀殺親姐、違背綱常嗎?」
謀殺血親在當朝是抄家誅族的重罪。
小廝們聞言立馬動搖,連忙領命將我拖下去。
我任由他們拖拽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門處,就在我即將認命的前一刻,外面突然傳來管家急切的報喊:「夫人,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
六皇子楊爍跟在我爹身後,一道進了門。

-15-
嫡母和一屋子的僕從瞬間斂了神色,躬身行禮。
喧鬧不堪的廳內剎那間靜得可聞針落聲。
我跪在地上,仰頭看向身前長身玉立、居高臨下的華貴男子,第一次對權勢的力量有了無比清晰的實感認知。
楊爍瞧着我凌亂不堪的血衣,微微俯身,毫不介意地向我伸出了他溫潤如玉的手,面上略帶寵溺地嗔道:「怎會搞得這般狼狽?」
我看着他惑人心神的臉與引人沉溺的眸子,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他的手,猶如抓住了救命的草繩。
我想,無論今後如何,只憑這一刻,我便對他感恩戴德。
楊爍寬大溫暖的手掌緊緊包裹着我的,朗聲對着衆人道:「我心慕文昕已久,終於等到她點頭應允。」
明日上朝他會向皇上請旨納我爲側妃,待我誕下世子,便將我冊爲正妃。
我受寵若驚,不敢置信地望向楊爍。
嫡母雙目滿是憤恨和怨毒,不甘從前畏畏縮縮看她臉色的我一朝飛上枝頭,更恨毒我毀了文嵐的容貌與前程。
強烈的不甘與憤怒擊垮理智,她大聲質問父親:「嵐兒怎麼辦?難道就任由這個兇手逍遙法外?」
楊爍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
還未等父親言語,他的話便如寒夜的刀飛出:「昕兒這般乖順的人絕不會傷害他人,文夫人可莫要聽信刁奴的讒言。」
嫡母不忿,想繼續爲文嵐討個公道,卻在父親晦暗的神色中,不甘地被婢女拽了下去。
我瞧着嫡母難看又悲痛的臉色,心中暢快無比。
她也終於體會到了無力和不甘的感覺。
那是上位者對於下位者的壓迫,是強大者對於弱小者的欺辱,是話語權的剝奪,是由不得辯說的蓋棺定論。

-16-
文嵐最終被救了回來。
嫡母因爲認爲父親對我偏袒,與他開始了長時間的冷戰。
我憑着六皇子未來側妃的身份,難得在府中過起了平靜舒心的日子。
小院裏,被我砍下的梨枝上的花朵漸漸衰敗下去。
我看着,心中卻生出鳳凰涅槃的自由、強大與希望來。
兩個月後,楊爍親自來接我入府。
上轎之前,嫡母按照慣例爲我戴鐲子。
文嵐戴着面紗,露出的眼睛裏滿是不甘和怨毒,她也走上前來給我送行。
兩人面上滿是不捨,手下卻下了死勁,恨不得將我的手腕折斷。
腕上迅速騰起的淤青疼得我咬牙皺眉。
在外人看來卻仍舊是母女姊妹情深,依依不捨的樣子。
瞧着她們噁心的嘴臉,我反手掐了回去。
楊爍見狀,迅速上前,十分強硬地推開兩人,將我護在身後。
臉色陰沉道:「岳母大人,再耽擱下去會誤了時辰。」
上轎後不多時,有婢女從簾子外遞進來專治跌打損傷的精油。
我疑惑抬頭,恰好對上回頭望着我眉眼含笑的楊爍,心霎時融化了一角。
這樣便很好了,即便他娶我摻雜着利用,我也甘之如飴。
入冬時分,皇帝染了場風寒,身子大不如前。
雖然太子早已經立下,但是朝中大臣對太子年逾二十,卻還未娶親之事頗有非議。
再加上皇帝膝下皇子衆多,一時間朝堂之上暗流湧動。
楊爍這些日子早出晚歸,熬得眼下有了明顯的倦色。
我吩咐廚房做了滋補的羹湯,打算親手端給他。
在書房外聽到他和一個人正談論婚事。
好奇心促使我透過門縫去看,只見楊爍對面側身坐着一個明黃色身影。
赫然是太子。
我心中驚訝,如此多事之秋,太子竟然深夜來訪。
「母妃說我必須娶親了,六弟覺得誰家的女兒合適?」
楊爍面色沉沉,頭也不抬道:「文家嫡女文嵐,乃是鳳命,與皇兄正相配。」
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頭掀起的驚濤駭浪讓我喘不過氣來,只得端着羹湯迅速逃離了此處。

-17-
不過半月,太子要娶文刺史嫡女爲太子妃的消息便在上京城中傳播開來。
楊爍拿着新得來的紅珊瑚手串,獻寶似的來安慰我:
「昕兒,你不要擔心,我絕不會讓文嵐再傷害你。」
我冷冷地將手串拂掉在地上,盯着他的眼睛。
「不是你建議太子立文嵐爲妃的嗎?」
他一怔,隨即挑了挑眉,並不掩飾。
「看來你都知道了。」
我瞧着他,要他給我一個解釋,卻不料聽到了最讓我膽寒的答案。
「押寶自然是要押雙頭,而且你不想知曉你們之間到底誰纔是笑到最後的鳳命嗎?」
我被他眼中的瘋狂和賭上一切的偏執驚到,久久不能言語。
太子成親那日,嫡母特意給我送了帖子邀我觀禮。
文嵐十里紅妝,坐着十六抬的華貴轎輦,風光嫁進了東宮。
在回門後的第六日,她迫不及待地召見了各皇子妃嬪。
既是炫耀,也是要給自己立威。
正在我翻着手中的賬本糾結去還是不去時,楊爍走了進來。
他面不改色地衝着送帖子的內侍道:「側妃病了,去不了太子妃的家宴,請代爲轉達。」
內侍瞪着眼睛看了好端端坐在貴妃榻上的我一眼,誠惶誠恐地應了聲「喏」。
內侍走後,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打破了我與楊爍連日來的尷尬與冷戰。
楊爍上前拿走了我手中的賬本,隨意地扔在一旁,看向我的目光灼灼。
「昕兒,我府中不缺賬房先生,你不應該在這後院埋沒才能。」
「我要的是能與我並肩前行的愛人。」
他伸出手輕撫我的臉頰,動作輕柔至極,掌心的溫暖穩住了我戰慄的心。
我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寬闊的懷中。
剎那間下定決心,我要賭上一切與他一同走上高位。

-18-
在文嵐一連給我下了數封帖子,皆被拒後,她實在咽不下我傷她的那口氣,行着太子妃的儀仗直接殺到了六皇子府來尋我晦氣。
但我並不在府中。
最近這許多日子,我都打着楊爍的旗號,去往各地巡查產業鋪面。
明面上是巡查,實則是約見並探查地方大員對於皇位繼承的想法。
尤其是京城四周的駐軍將領,短短數月,我便通過說媒牽線、送錢和平事等各種手段與他們的夫人相交甚篤。
很快,我便在上京城的世家名流之中,有了ṭü⁰姓名。
甚至相比「六皇子側妃」的稱呼,不少開明的將領和官眷更願意敬稱我一聲「文夫人」。
在日日周旋的進退張弛有度間,我驀然想起文府教書的先生曾指着我的文章誇讚:「文中縱橫捭闔之道盡顯,於女子屬實難能可貴。」
那時的我困於深宅,並不清楚這評價是什麼意思,如今想來這或許便是天賦。
文嵐自是撲了個空。
但連日來的稱病不見早已經讓我不在府中的實情沒了可信度。
她在府中目中無人地坐着,並稱多日不見,十分擔憂我的身體,定要見到我敘上一番姐妹之情方可安心。
楊爍的奶母如今接管了府中中饋,見文嵐實在不走,只得恭敬地給她上茶。
文嵐十分不悅地譏嘲道:「偌大的六皇子府,竟連個主子都沒有,傳出去當真貽笑大方。」
奶母開口解釋:「六皇子殿下今日……」
話音未落,文嵐怒火攻心斥道:「你算個什麼東西,敢和我頂嘴!」
說着,她便讓內侍掌嘴。
但響亮的巴掌聲沒有如願響起。
只聽「咚」的一聲巨響,上前要掌嘴的內侍被人一腳踹到地上。
楊爍肆意風流的眉眼此刻如冬日尖利的寒冰,盡是冷意。
「太子妃好大的威風啊,竟跑到本皇子府上教訓我的人?」
說着,他隨手抄起桌上的茶盞砸向文嵐的位置,厲聲呵斥道:
「本皇子不在,你們竟都是死的不成?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屋裏放。」
茶盞砸在文嵐腳邊的地上,應聲碎裂,滾燙的茶水濺髒了她半邊裙角。
文嵐的臉色又白又青,極爲難看。
她艱難開口,爲自己挽尊:「六皇子,怎麼說我也是你的皇嫂。」
楊爍冷哼一聲,面上盡是不屑:「我若不是敬着皇兄,你以爲你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
聞言,文嵐的臉色更加難看。
還不待文嵐找補什麼,楊爍便生硬地下了逐客令。

-19-
我回到上京時,此事已經成了城中貴婦們茶餘飯後的一則笑料。
文嵐因此事,被皇后禁足東宮。
太子也在楊爍的運作下,被御史參奏,被皇上罰去了江州治理水患。
太子離開上京後,朝野中支持太子繼承大統的大臣們瞧着日日衰敗下去的皇帝心中憂懼。
如此關鍵時刻,太子離京,絕非好事。
我則將拿到的諸位大臣願意支持的手書交予楊爍。
楊爍懶散地坐在太師椅上,一頁頁翻閱着。
透過窗欞的日光和煦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好看的輪廓和恣意的態勢。
我瞧得入了迷,腦海中應景地浮現出「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詩句。
連他何時走到我身前都沒有發覺。
直到他將我擁在榻上,要與我親熱時,我才突然驚醒。
連忙拍他的肩膀,我羞澀道:「殿下,我懷孕了。」
楊爍怔愣了下後,急忙將我扶起,眉眼間是無法掩飾的興奮和喜悅。
「昕兒,寶寶是什麼時候的事?可讓太醫來瞧過?你看,我當真是大意,竟不知……」
我瞧着他清俊的眉眼中初爲人父的喜悅,呼吸着他身上清雅的梨香,心中的柔情濃得無法化開。
只覺得先前在文家所受的苦難是上天對我的考驗,終於讓我苦盡甘來。
可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20-
文嵐的禁足解除後,也開始有意地與世家大族的女眷搞好關係,爲將來太子即位作鋪墊。
可她爲站穩腳跟立威已然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我早前的運作籌謀,朝中的官眷們多對其拉攏持觀望或敷衍了事的態度。
獨屬於我的影衛將探得的消息一一上報。
我看着兵書上那句「一子慢落滿盤皆落索」,脣角不由得揚起笑意。
如今只待楊爍將太子拉下馬,我們攜手登高位的心願便能達成了。
入秋後不久,太子果然出事了。
不過這事情,極爲駭人聽聞。
先是有隱祕傳言,太子與州官家屬有染。
而後又有流言,州官獨子不堪受辱,服藥身亡。
人們聞言,便當是州官的兒媳婦兒受了委屈,獨子與妻子伉儷情深,不願苟活於世相約赴死。
種種傳言雖甚囂塵上,卻也只是太子德行有虧的一樁風流豔事,並未搬上臺面。
但很快,傳言得到了證實。
而且是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實。
痛失獨子的州官攜着人證、物證,一紙血書將太子告到了京城。
血書上言明:「太子有龍陽之好,醉酒後將其子當作孌童,褻玩至死。」
此狀一出,朝野上下一片譁然。
對太子的討伐聲震耳欲聾。
御史臺三分之二的御史跪在皇帝寢宮前,請求皇帝廢黜東宮太子,另選賢能儲君。
皇帝氣極昏厥,不省人事。
皇后則以爲皇帝侍疾爲由,派了心腹急詔太子回京。
朝野上下一片動盪不安,任誰都看得出,朝廷的天要變了。

-21-
我聽聞此事時,亦是十分驚訝。
腦海中卻突然浮現三年前擊鞠盛會時的情景,急忙讓心腹影衛尋來了州官獨子的畫像。
那畫像臨時趕製,粗糙無比。
但仍是一眼便能看出此人與楊爍有六七分相像。
我看着畫像震驚得無以復加。
未承想,當時楊爍那句玩笑般的太子喜歡他,竟然是真的。
這也就解釋得通,太子娶親前爲何特意來徵詢楊爍的意見,以及文嵐嫁入東宮兩年,看遍名醫卻至今無所出的原因。
我將一切串聯起來的同時想到了楊爍。
心中霎時如壓了塊大石頭般喘不過氣來。
垂眸瞥見自己已然挺起的肚子,又想到他爲了爭奪皇位給太子設下的種種圈套,我安慰自己他絕不是那樣的人。
但內心強烈的不安仍讓我難以平靜。 
於是,我喬裝出府去東宮,想找文嵐驗證。
但文嵐瘋了。
向來愛美的她衣衫不整,臉上糊着兩坨巨大的胭脂。
一見到我,她便親熱地上來抱我,拉着我陪她玩耍。
想象中的劍拔弩張和脣槍舌劍沒有發生。
看着她癡傻的樣子,我心中難以自控地生出巨大的悲涼和後怕。
離開東宮後,我直奔文家。
整個府中死氣沉沉,不見當年門庭若市的盛景。
嫡母也蒼老了許多,對我的怨毒卻並未消減。
她上下打ṱų⁼量我一番後,將目光停留在了我隆起的肚子上。
只一瞬,她便快意地笑了起來。
我被她笑得有些毛骨悚然,但還是躊躇着開口:
「嫡姐,嫡姐可曾與您說過有關太子的事?」
嫡母聞言,笑得更甚,許久才盯着我道:
「我以爲你是個聰明人,如今看來不過也是矇在鼓裏被人利用的蠢才罷了。」
我心中震驚,呼之欲出的答案哽在我的喉間,讓我喘不上氣。
「東宮滿院子的俊俏內侍,唯獨不見女婢。嵐兒起先還以爲是太子潔身自好,愛惜自身清譽,直到她無意間發現……」
此話一出,我瞬間回想起剛剛在東宮的所見,除了陪在文嵐身邊的婢女之外,確實沒有其他婢女。
我緊緊盯着她,嘴脣因爲緊張不受控制地顫抖:
「發現什麼?」
嫡母瞧着我的表情,突然詭異地笑起來。
「自然是發現太子與六皇子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兄弟啊,哈哈哈……」
笑完,她止住笑容,目露兇光地看着我。
「嵐兒發現後,本想告訴你此事。雖然因爲命格之事,你們姐妹之間互相仇怨,可這種情況唯有你們聯手才能自救。但你一再推拒不見她,爲那個六皇子奔波萬里,遊說各方,一邊自己把自己往火坑裏推Ŧũ̂ₜ還一邊沾沾自喜,覺得贏了我的嵐兒?」
我腦子裏一片混沌,努力消化着嫡母說的話。
她不知何時走到了我的身邊,用手輕輕撫摸着我的肚子。
我反應過來後,連忙後退兩步,戒備地看着嫡母。
嫡母沒再上前,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等孩子生下來,你便知道了。」

-22-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離開文家的。
嫡母的話如同夏日暴雨劈破天際的驚雷,擊碎了我所有美夢。
我踉踉蹌蹌地走在大街上,只覺得眼前人影幢幢,分不清白天與黑夜。
醒來時,楊爍坐在牀邊,正滿眼擔憂地看着我。
「太醫說你憂思過度纔會在大街上暈倒,昕兒,這些天是我不好,讓你受苦了。」
我起身撲進他懷裏,伏在他的頸間感受着他的真實。
我想嫡母那番話定是騙我的,她和文嵐恨我入骨,如今我與六皇子琴瑟和鳴又有了孩子,她自是見不得我好,纔會編出這些不着邊際的話來誆我。
可鼻尖傳來的濃烈至極的龍涎香味讓我的自欺欺人瞬間崩塌。
「殿下,我害怕,我做夢夢見我們的孩子沒了。」我瞧着他英俊的側臉,憂懼又心碎。
他眼中的凌厲一閃而過,但還是被我捕捉到。
他攬着我的肩膀,耐着性子安慰道:「孩子不會有事的,昕兒。你這些日子太過勞累了,我讓太醫給你開些藥,你在府中安心養着,等孩子生下來,我們的願望就都會實現了。」
我面上柔順地點頭,心中卻止不住地打冷戰。
或許孩子生下來,我的死期便也到了。

-23-
太子褻玩州官之子致死的案子,大理寺以證據不足爲由,將州官留置,遲遲未下判決。
太子本人也未再回東宮,而是被皇后一直留在皇宮中爲皇帝侍疾。
皇帝自上次病了之後再未能上朝,朝中一應事情由皇后處理。
立冬時分。
宮中突然傳出皇后染了風寒纏綿病榻的消息。
消息一出,衆皇子蠢蠢欲動。
楊爍每日除了看我喝安胎藥,便是在書房接見上京城各處的守城將領。
他爲這步棋籌謀之深遠、計劃之縝密讓人喟嘆又țűₐ心驚。
我知道,這皇位一定非他莫屬。
何況宮中還有他的內應。
又過了月餘,我的肚子越發大了。
把脈的太醫說孩子很健全,我將會在春日生下個英俊活潑的小世子。
楊爍聽了,臉上揚起如春日裏的風般溫煦的笑容,閃耀得讓人移不開眼去。
他情不自禁地撫上我的肚子,喃喃自語道:「真好。」
小年那天飄了雪,上京城的長街上很快積起了薄薄一層霜白,映襯着灰濛濛的天,顯得陰惻惻的。
楊爍極有雅興地在書房中練字,眼裏閃爍着志在必得的光。
見屋外飄了雪,他興致勃勃地披了狐裘,拉我出來與他圍爐煮茶。
茶具剛架好,探子報來消息。
幾位皇子不知道得了什麼風聲,今日紛紛一道進宮要爲帝后侍疾盡孝。
我將在爐子上烘烤取暖的手收回暖袖中,仰頭問他:「你不用去看看嗎?我自己不妨事的,他很乖。」
楊爍的神色中噙着明顯的愉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狠:「不用,我相信皇兄會處理好的。」
我在暖袖中的手緊緊交握,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我知道那些皇子,應該是出不來了。
不出我所料,第二日宮中便傳來皇子們弒父奪位的消息。
皇后爲護先皇被殺,太子則爲護佑帝后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幾名大逆不道的皇子被皇帝的禁衛軍就地斬殺。
短短兩日,皇帝的子嗣除了六皇子楊爍外,盡數凋零。
然國不可一日無主。
țůₘ
在太子德行有虧又身受重傷,不知何時能醒來的情況下,楊爍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皇位。
對此,朝中無論的文官還是武將都無異議。
在向楊爍朝拜時,紛紛山呼:「天佑大渝。」

-24-
楊爍親自將我接入了皇宮。
挑選寢宮時,他執着我的手,滿眼溫柔。
「先帝后的未央宮血腥氣太重,對胎兒不好,等清洗一番,讓高僧誦經納福,我們再一同搬進去可好?」
我衝他溫柔地點頭,住進了先前他母妃住的長樂宮。
空闊奢華的宮殿很快被楊爍送來的人和物塞得滿滿當當。
皇后的璽印在我搬來的第二日送到了我手上,宮中的尚衣局女官也早早捧了鳳凰花樣讓我挑選。
只等孩子生下,身形恢復便爲我量體趕製皇后的禮服。
從內務府撥來貼身伺候的婢女極其伶俐,一邊給我捶腿,一邊說着些讓我開心的話。
「陛下愛重娘娘,娘娘您福澤深厚,春日必會生下個漂亮健康的小皇子。」
我瞧着小丫頭臉上討喜的笑容,心忽然軟了片刻,想象起孩子生下後,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歡樂場景。
突然,一道黑影閃過,面前的小丫頭被手刀打暈,應聲倒地。
影衛現身,面色凝重地走到我面前,遞給了我一張字條。
文家於昨日被滅門,太子妃文嵐失足落水溺亡。
太子的下落也查到了,就在楊爍說血腥氣太重的未央宮中養傷。
太醫每日都會去診脈,用的藥也都是極好的。
紙條上的內容將我殘存的最後一絲幻想徹底打破。
難過如洪水般在胸腔中洶湧翻騰,眼淚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
我在一瞬間失去了全部。
似乎除了我阿孃,這世上從始至終沒有真心愛我之人。
心臟因爲過於難過而抽痛不止,我忍不住掩面而泣。
影衛面露不忍,站到我的身側想要給我一點慰藉。
這影衛是我先前爲楊爍到各方巡查時偶然救下的遊俠。
當時太忙又不想多生事宜,便沒有和楊爍提及他。
想不到如今,他竟成了我身處種種險惡中的唯一慰藉和依傍。
因爲情緒波動太大,肚子突然陣痛起來。
我一把抓住影衛的手,目光決絕地看着他。
「我生產時你一定要在屋中看着太醫和產婆,我若死,你此生都無法出頭。你護我不死,我給你禁衛軍統領之位。」
他眼神一震,隨即向我俯身領命。

-25-
我要生產的消息很快便傳至楊爍耳中。
正在上朝的他,當即屏退了羣臣。
朝服都不曾讓內侍換下,一路飛奔至長樂宮。
產房內,影衛正將刀架在太醫的脖子上。
我忍着疼痛厲聲問道:「皇帝是否讓你去母留子?」
太醫聞言,急忙擺手否認。
我虛汗淋漓,卻目光如刀。
「我若死,皇帝定要這產房內所有人給我陪葬。」
他和一旁的產婆面色劇變,雙雙下跪求我饒命。
太醫身子抖如篩糠,交代了皇帝吩咐他去母留子的事實。
在我生產完後,會以我體虛爲由,給我喝上一碗補氣血的湯藥。
那湯藥說是進補,但實則是讓產婦血崩而死的藥。
聽完,我的心已然麻木到不會再痛了。
六個時辰後。
孩子的啼哭聲傳出,太醫抹着額頭上的冷汗出門報喜。
「恭喜陛下,皇后母子平安。」
楊爍聽聞,一把推開宮人,迫不及待地衝了進來。
不知情的宮人只當是帝后情深,自覺地將空間留給我們一家三口。
我心中冷笑,面上帶着淡淡的倦意向他揚起笑臉。
他抱着孩子喜不自勝:「昕兒,這孩子真像我,將來一定會有很多姑娘喜歡他。」
我笑着看他,一字一句道:
「可陛下喜歡男子,不是嗎?」
楊爍瞬間像是被揭了短處,溫情的眼神陡然變得狠厲,盯着我道:「你是如何知曉的?」
我迎上他難堪至極的臉色:
「世人皆知太子好男色,而你爲奪皇位設計殺了所有皇子,卻留着太子的性命,還讓他住在帝后的寢宮。除了你也喜歡太子之外,我實在想不到別的原因。」
楊爍面色依舊冷峻:「我從前喜歡你聰明,但現在你聰明得過了頭。」
「不過你知道這個祕密也無所謂了,因爲你很快就要血崩而死了。」他瞧着面色蒼白的我,目光中不見絲毫往日濃情蜜意。
果不其然。
我從身下摸出一手血,佯裝驚懼地質問他:「爲什麼?」
他好看的紅脣頜動,告訴我他與太子的諸多過往。

-26-
幼時初春,他因被母妃訓斥,在池塘邊痛哭,將母妃給他做的香囊賭氣似的砸到了水中,後悔時用竹竿去撈,可越撈香囊漂得越遠。
正當他看着深深的池水心生恐懼,無助哭泣時,當時還不是太子的楊黎從旁邊看到,不假思索地跳到池塘裏爲他撿了香囊。
香囊是無虞了,但楊黎卻因爲冰涼的池水連發了好多天燒。
他聽聞後去看望,楊黎頂着張蒼白的臉對他笑,還安慰他不要難過。
從那以後,他便對太子有了莫名的情愫。
後來,隨着年歲漸長,他和太子都明白了那是什麼感情。
但他們也明白這種感情絕非世俗所允許,便互相約定不再來往。
可年少輕狂,誰又能抵得住相思?
他們藉着兄弟關係的掩飾,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處。
皇后卻發現了他們的祕密,勃然大怒後以死相逼,勒令太子不許再與他來往。
太子舍不下與皇后的母子感情,決定聽帝后之命娶親。
那時他已然知道皇后屬意文嵐爲太子妃,便故意借太子之手挑撥我與文嵐的關係,並趁機向我遞出橄欖枝,將我納爲了側妃。
一是與太子賭氣,二則是藉着這層姐妹關係,他也可以時常見到太子。
待知曉太子在江州與州官之子的事情後,他覺得太子瘋了,自己也要被逼瘋了,便讓人弄死了州官之子, 將太子龍陽之好的事情捅了出去。
既然太子不敢光明正大地同他在一起,那他就奪了皇位, 將太子留在身邊。
於是, 他步步籌謀站上了高位, 周圍也再沒有了能阻攔他們廝守的人。
楊爍說完這些看向我, 愉悅道:「你真是一個聰明的棋子,竟然猜到了我與太子的關係,不過這樣也好,不至於死後還是個糊塗鬼。」
「孩子,我和太子會好好照看的。你功成身退,便安心去吧,ṭų¹我會以皇后的喪儀爲你發葬,圓你鳳命心願。」
我的手在被下緊握成拳。
刻骨的悲痛席捲我的全身, 讓我面如死灰。
原來,我與文嵐鬥了這般久,所信所求的鳳命不過是一場虛妄。
我們皆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而已。
而我自以爲遇到的良人不過是披着人皮的禽獸。
成王敗寇,我放下驕傲向他祈求道:「能不能再讓我看一眼孩子?」
他覺得我已然將死, 便抱着孩子湊近我的身旁。
我摸着孩子稚嫩的臉,顫抖着問出心中最後一絲執念:「你有, 哪怕一刻愛過我嗎?」
他輕輕笑起, 身上散發出好聞的龍涎香氣, 俯身靠近我耳側要告訴我答案。
我看着他露在我面前的頸子,將枕頭下的剪子快準狠地紮了進去。
鮮血飛濺,迷住了我的眼睛。
他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看着我,最終仍是倒了下去。
孩子跌出懷抱, 在我身側哇哇大哭。
我用手輕輕覆住楊爍的雙眼, 情緒卻翻湧難抑, 終是忍不住抱着他絕望地哭出聲來。
我沒有勇氣聽他的答案。
我曾真切地對他感恩戴德, 感激他救我於水火,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更無比真心地愛過他。

-27-
我爲楊爍尋了勤政猝死的藉口, 並對外宣佈前太子傷重不治身亡, 然後以皇后的名義爲他們發了喪。
那些早已被我掌控的羣臣在國喪後, 紛紛請旨擁立幼子稱帝, 讓我來攝政。
我坐在高高的朝堂上, 俯視着伏跪在地的朝臣們。
心中悲涼而悵然。
此後,這高位之路便只我一人走了。
即便這世上無人愛我,我也會認真、好好地走下去。
我會記得阿孃的話,好好活着,好好愛自己。

-28-
我出生那年夏月, 遊歷的天竺高僧一路苦修積攢功德, 行至我阿孃的門前得了一碗清水解渴。
爲還恩,他問我阿孃可有所求之事。
我阿孃便讓他給我看了相,希望僧人祈福佑我一生平安。
高僧卻說我有鳳命。
此預言着實驚到了我阿孃, 卻也給幾乎要活不下去的她指了條活路。
但高僧看相時覺得稚子無辜,便留了半句話沒有說。
「此女有鳳命,且是帝王之相。」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