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梅山修行的第三年,京中傳來庶妹要與太子成婚的消息。
按照皇家慣例,師父爲這樁婚事卜了一卦。
卦象兇極,若二人成婚,則東宮大亂、太子性命不保。
師父稟報此事後,太子在御書房前跪了整整三日,皇帝也不願下旨賜婚。
我本以爲此事就算了。
沒想到,太子竟認爲是我對他餘情未了,故意破壞他和庶妹的姻緣,對我恨之入骨。
他構陷我母族蓄意謀反,百餘條人命死於非命,又一把火燒上梅山,師父葬身火海,無辜慘死。
重活一世,我偷換師父的卦文,親自回京向皇上覆命。
「此乃上上卦,陰陽相和,天地交泰,二人婚後必能琴瑟和鳴,家宅安寧。」
-1-
皇上其實不願太子娶庶女爲妻,再次確認:「太子與她成婚,當真百利而無一害?」
我就等着皇上問這話,勾脣道:
「龜甲紋路如龍騰九天,有此良緣相助,太子必能穩固根基,成就大業。」
皇上關心太子婚姻大事是真,可他正值壯年,憂慮帝位不保也是真。
聽過這番話,見皇上神情凝重,我此行目的便已達成了一半。
退到御書房前,陸宴安和宋梔意正跪在烈日下,求皇上賜婚。
宋梔意小臉蒼白,搖搖欲墜,陸宴安心疼得眉毛擰成一團。
「你何必陪孤跪在此處?你放心,孤定會用誠心打動父皇,風風光光迎你入東宮。」
宋梔意倔țũ₍強搖頭,「你我情深意重,我怎會看殿下一人受苦?別說是跪在這裏,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陪着殿下。」
見二人這副情深一往的樣子,我笑着搖頭,爲從前一門心思撲在陸宴安身上的自己感到不值。
我與陸宴安自幼訂婚,青梅竹馬,彼時京中人人都道宋家女成爲太子妃是板上釘釘的事。
直到十四那年,父親帶回外室林氏,寵妾滅妻。
逼得我母親自縊後,他沒有半分悔意,抬林氏做了平妻,格外寵愛宋梔意這個在外喫苦多年的幼女。
往後我與陸宴安獨處時,林氏總會找各種理由把宋梔意塞到我二人中間。
明眼人都能看出林氏的心思,陸宴安也一樣。
他讀懂我心中的酸楚,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不會負我,我信以爲真。
可沒過多久,他騎馬載的姑娘就變成了宋梔意,爲她親手種了十里桃林,爲她尋來天下奇寶,爲哄她開心,一次次對我惡語相向,爲她得罪了我整個母族。
他縱容宋梔意弄亂我的髮簪、扯壞我的衣裳、毒死我的小貓。
在他第九十九次對宋梔意說,我是他養在身邊的一條狗,只要勾勾手指頭就會上趕着舔他時,我終於被傷得體無完膚,決定離開。
我當衆燒掉婚帖,退還了十四年間他送我的所有禮物,轉身上了梅山。
可陸宴安從始至終都以爲,我此番離開,不過是欲擒故縱,心中仍對他情深不改。
他倒也沒想錯,前世我剛上梅山時,的確對他念念不忘。
但他燒死我師父、殘殺我母族、將我凌遲一百零八刀折磨致死,逼問我爲什麼不願成全他和宋梔意時,我這顆心就徹底變了。
我只想他死,我要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宋晩霽!」
陸宴安瞪着我,彷彿是天大的仇人。
「不管你把卦象編得多不堪,我也一定會娶阿意爲妻。你這種卑劣齷齪之人,一輩子都別想踏進東宮大門。」
我笑了,「當初哭着喊着求我去東宮喝杯茶的人是誰?」
陸宴安惱羞成怒,「我看你修行三年,玉清真人的本事沒學到幾分,倒是越來越牙尖嘴利了!」
宋梔意也紅着眼說:
「姐姐,我知道你對我一直心懷怨懟,可我與殿下是真心相愛,我所求也並非太子妃這個位置,我只想要與殿下廝守終身罷了。」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
師父爲婚事卜卦時,我也算了兩人日後相處如何。
結果卻是,宋梔意用媚藥將陸晏安毒得神志不清,誘哄他把林氏一羣不成器的傢伙安排進朝堂,搞得整個京城烏煙瘴氣。
沒多久,陸晏安太子之位被廢,又中毒太深,最後流落在京城街頭,與野狗爭食。
這次,我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放心吧,皇上很滿意你們的婚事。不出七日,必定下旨賜婚。」
-2-
出宮前,皇后崔氏叫我去鳳儀宮一趟。
我娘和崔氏是手帕交,娘被父親逼死後,若非崔姨明面護着我,只怕我也被父親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在後宅裏了。
「晚霽,走近些,讓本宮好生瞧瞧。」
我規規矩矩行了大禮,「臣女宋晚霽,拜見皇后娘娘。」
「這裏沒有旁人,你我何須如此生疏?還是向從前那樣喚我崔姨便好。」
她輕撫我的臉龐,滿眼心疼。
「方纔在御書房前,晏安可有爲難你?」
陸晏安並非崔姨親生,他的生母安貴人生下他沒多久便撒手人寰,是以陸晏安便被接到皇后宮中撫養。
旁人看來,崔姨視他如己出,費盡心思扶持他做了太子。
可我知道,崔姨只是需要一個皇子來穩固中宮之位,陸宴安不過是枚隨時可以棄掉的棋子罷了。
從前崔姨是看在我與陸晏安有婚約的份上,才替他掃清諸多障礙。
如今婚事已毀,自然也不必再留情面。
我冷笑一聲,「陸晏安蠢笨不堪,爲難不了我。」
我將編造卦象的事情告訴崔姨,她讚許地點頭。
「宋梔意爲了嫁進東宮,把有孕的事情鬧得滿城皆知,若晏安不娶她,就有損皇家顏面。皇上特意請玉清真人卜卦,也不過是想要個理由堵住悠悠衆口,不讓她嫁給晏安。」
「而你卻給出一個上上卦,如此一來皇上便再無理由了。而帝心多疑,若如你所言,陸晏安與她成婚後會成就大業,威脅他的帝位,那麼皇上一定會想辦法廢掉他的太子之位,以絕後患。」
崔姨笑起來,「不愧是她的女兒,果然聰慧。」
我謙虛地笑笑,說完正事,與崔姨寒暄了好一陣子。
陸晏安卻在這時候領着宋梔意來向崔姨請安。
「母后,父皇已經允了兒臣與阿意的婚事,兒臣特地帶她來見見你。」
陸晏安春風滿面地走進鳳儀宮,卻在看見我時陡然沉了臉色。
「宋晚霽?你在這做什麼,賜婚聖旨已下,難不成你還想求我母后讓你嫁進東宮嗎?」
宋梔意怯生生看我一眼,話還沒說出口,眼淚便已啪嗒啪嗒滾下來。
「姐姐,我說過我願意與你共侍一夫,只要你待在殿下身邊,讓我做個通房也心甘情願。可你……你何必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皇后娘娘一直不喜歡我,難道就是因爲你在挑撥離間嗎?」
「放肆!別在本宮面前哭哭啼啼的!」
崔姨猛拍扶手,宋梔意嚇得一顫,跌倒在地。
宋梔意自覺失態,崔姨又嘆息一聲,更讓她顏面無存。
「晚霽知書達理,是出了名的才女,又得玉清真人親傳,滿城子弟擠破腦袋都想娶她,你這蠢貨卻偏看上了如此貨色!」
崔姨怒衝衝地替我出氣,「何況晚霽外祖乃護國將軍,又有一衆同宗兄弟在朝爲官,你若與她相互扶持,日後必定平步青雲……你娶宋梔意,是打算陪她孃家人餵雞餵豬嗎?!」
她平復心情,又牽起我的手。
「晚霽,你既已回京,本宮擇日爲你辦一場接風宴,你挑箇中意的夫君。」
-3-
聽到這話,陸晏安安慰宋梔意的動作突然頓了頓。
我乖巧地點頭,「勞崔姨操心了。」
第二天,陸晏安突然來外祖的將軍府尋我。
他神情傲慢,「三年了,你怎麼還是沒半分長進?別以爲孤不知道,你串通母后故意說要另覓夫君的話,不就是故意激我嗎?」
我皺起眉,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孤年少不懂事,誤以爲你就是命中註定之人,與你鬧出許多荒唐事來。你可知如今京中人人皆傳是阿意搶走了你太子妃之位,說她心機深沉?」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做了很大的讓步。
「宋晚霽,孤可以納你爲側妃,但你得對天發誓,以後絕對不能違逆阿意,事事需得聽她的安排。一旦叫孤發現你對她有敵意,便休怪孤不念往日情分。」
我冷笑,「太子殿下,眼下你婚期將近,我也即將挑選夫君,你我還是不要再往來,免得壞了各自清譽。」
陸晏安焦躁起來,「阿意正養胎,孤還得回去照顧她,沒功夫跟你耗。」
「宋晚霽,你嬌縱也該有個度!京中適齡皇子皆已婚配,你不嫁我還能嫁誰?」
我不再理會他,關門Ṱûⁿ送客。
崔姨爲我的接風宴花足了心思,比起公主的生辰宴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將軍府座無虛席,無數名門子弟都想見我一面。
一來我外祖是兩朝重臣,不少身居高位之人都是我外祖的門生,誰能與我成婚,便等同於在爾虞我詐的朝堂上站穩了腳跟。
二來當今皇上信奉占卜之術,對玉清真人敬重有加,我作爲他唯一的弟子,回京後的地位自然舉足輕重。
可笑的是,都到這份上了,陸宴安竟還覺得我心悅他。
「宋晚霽,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竟叫來這麼多外男相看,真是一點禮義廉恥都不顧了!」
說着,他強硬地攥住我Ṭŭ̀⁸的手腕,要把我帶到內室去。
可我苦修三年,體格並不弱於他。
我輕易掙脫,冷聲反問:「那殿下認爲,怎樣纔算有禮義廉恥?」
他一愣,擺出一副說教的姿態,「那自然是老實本分地待在後宅,熟讀女誡女訓三從四德……」
我笑意更甚,「宋梔意與殿下未得賜婚時便常常夜宿東宮,徹夜笙歌,眼下更是把未婚先孕的事情鬧得天下皆知,殿下認爲,這算不算失了禮義廉恥?」
「你!」
陸宴安沉了臉色,「孤與阿意早就許諾終身,成婚是遲早的事,何須爲這些陳規陋習所束縛?!」
「倒是你區區一個小女子,有何資格對孤指指點點?」
「殿下,殿下……」
宋梔意梨花帶雨地跑過來。
明明已到了顯懷的月份,她卻偏還穿着緊緻貼身的少女衣裙。
陸宴安見她這副模樣,心疼極了,吻去她眼尾的淚珠。
「孤的好阿意,誰把你欺負成這樣子?孤定要誅她九族!」
-4-
宋梔意抽噎着不說話,只怯生生地看着我。
陸宴安瞬間明白過來,怒斥我。
「你身爲長姐不善待族妹,身爲孤的側妃不尊重正妃,真是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
啪!
我氣得發抖,抬手甩下一țüₔ巴掌。
指甲在他臉上劃出深深的血痕,觸目驚心,看得我暢快無比。
陸宴安被我打懵了,宋梔意尖叫着哭起來。
「宋晚霽,你怎能對儲君動手!殿下可是未來的天子,你這般當衆羞辱,置天家顏面於何地!」
蠢貨。
宋梔意以爲這番話能讓我引火上身,可最後被燒死的只會是她自己。
皇上正值壯年,哪裏聽得「未來天子」這種話?
我笑笑,不鹹不淡地解釋:「我雖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宋梔意,但按殿下所說要誅我九族的話……」
我指了指天,「皇上和皇后,可都在我九族之內。殿下還是莫要口出狂言,讓有心之人聽了去。」
陸宴安反應過來,臉色大變,再顧不上跟我計較那一巴掌的事。
很快,崔姨到了。
她親暱地拉我坐到身旁,一個眼神也沒給未來的兒媳宋梔意。
「本宮原想在今日宴席上給晚霽挑夫婿,沒想到這丫頭今早告訴本宮已有心上人了。」
人羣頓時竊竊私語起來,猜測着誰會是我未來的夫君。
「眼下就先容本宮賣個關子,等聖旨到了,大家自然就知曉答案了。」
陸宴安狼狽的神情瞬間又自信起來。
「宋晚霽,你在京城待了十四年,接觸過的男人只有孤,你總不會要跟梅山上的道士成婚吧?哈哈哈!」
「那日孤好生同你講道理,你偏要端着不肯做側妃,如今沒人娶你了,你就着急找母后替你求聖旨了?」
「晚了!不過你要是肯跪着給阿意道歉,再好好求求孤,孤也不是不能網開一面……」
我沒有阻止陸宴安狂言。
他這般得意,等我夫君的身份揭曉時,他自會淪爲整個京城的笑柄。
終於,傳旨公公騎馬趕來。
「聖旨到——」
-5-
公公還未宣讀聖旨內容,陸宴安便上前去,「兒臣接旨!」
公公一愣,瘋狂朝陸宴安使眼色,可他已擺出垂首接旨的動作,看不見公公的暗示。
「……特賜宋晚霽與陸應祈結爲夫婦,以成佳偶。欽此!」
「什麼?!」
陸宴安不敢相信聽到的旨意,「公公您仔細看看,是不是念錯了țű̂₊?」
「宋晚霽是孤的女人,她只能嫁給孤,父皇怎麼可能給她和九弟賜婚?!」
九皇子陸應祈是崔姨親生的兒子,可他出生沒多久就被送到邊關,再未回京。
據謠言所傳,陸應祈生得奇醜無比,皇后見了心生厭惡,所以才送走他。
但我知道,這是崔姨保護陸應祈的方式。
後宮是吞人的血口,皇上有十七個兒子,活到現在的卻只有五個。
中毒的、溺水的、墜馬的、患病的ţùₔ。
想讓陸應祈平平安安長大,只有送他到遠離京城的地方,臥薪嚐膽、厚積薄發、一鳴驚人。
陸晏安,只是她拿來給七皇子探路的石子而已。
而他卻一直以爲是自己天資聰穎討了皇后喜歡,才得有今天。
「宋晚霽,你別忘了自己說過要與孤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你若敢接旨,便是違背了誓言,要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入輪迴的!」
我面不改色,「先背棄誓言的人不是我,是你陸晏安。」
陸晏安急得雙眸猩紅,宋梔意把他這副緊張的樣子看在眼裏,嫉妒得揪斷了手帕。
她啊呀一聲,捂着肚子跌倒,「殿下,我肚子有點不舒服……」
許是當下情形太關鍵,陸晏安眼裏劃過一絲遲疑。
見他還要來煩擾我,崔姨冷冷開口。
「愣着幹什麼?晏安,趕緊叫太醫給她瞧瞧,皇家血脈,容不得閃失。」
陸晏安別無他法,不甘心地離開了。
而他前腳剛走,人羣便響起陣陣鬨笑。
「太子當衆羞辱宋小姐那麼多次,沒想到也有今天,真是大快人心。」
「不過那九皇子不是一直遠在邊關嗎?如何接旨?」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我循聲看去,一襲玄色錦袍的男人策馬而來,衣袂翩飛,馬蹄驚起滿地落花,府門前,白馬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長嘶。
陸應祈乾淨利落地翻身下馬,到我身側跪下。
「臣陸應祈,接旨。」
他的聲音帶着北疆風沙磨礪出的沙啞,轉而看着我。
「宋小姐,好久不見。」
陸應祈的恩師與我師父是故交,曾帶他上梅山敘舊,我與他便是在那時有了交集。
翌日清晨,我被陸宴安強闖進來的叫嚷聲吵醒。
而陸應祈已帶着早點在院中等我許久,見到他,陸宴安臉色沉了又沉。
「九弟自幼在北疆長大,或許不清楚孤和晩霽的事情。」
「孤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此番與你成婚,不過是氣孤娶了另一個女人。趁事情還有迴轉的餘地,你同孤進宮向父皇稟明此事,孤保證爲你另挑個溫柔可意的皇子妃,莫要跟晩霽彼此耽誤了。」
「況且九弟你該明白,母后不喜歡你,否則又怎會把你送去邊關?你若成全孤這一次,孤一定想辦法讓你留在京城享榮華富貴,不必再去北疆出生入死。」
陸應祈沒理他,只是含笑看向我。
「晚晚,你喜歡我嗎?」
我沒想到陸應祈把話說得這樣直白,紅着臉點點頭。
我與他曾在梅山朝夕相處整整半年,若非時機不對,我與他早已成婚了。
陸應祈牽起我的手,回答陸宴安的提議:「殿下,恕臣弟要橫刀奪愛了。」
「宋晚霽!」
陸宴安被駁了面子,氣得青筋暴起。
「孤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薄情的女人,以前還對孤說什麼在天願爲比翼鳥,眼下就急不可耐地對其他男人投懷送……」
一枚綠葉自陸應祈指尖射出,在陸宴安臉上劃出淺淺一條血痕。
聽到陸宴安這樣詆譭我,陸應祈平靜無波的眼裏終於掀起幾分怒意。
「這樁婚事乃父皇親賜,你若不滿,臣弟可隨你去御書房同父皇講個明白。」
陸宴安臉色驟變,咬牙切齒道:「宋晚霽,陸應祈不受重用,你當真願意陪着他去邊關喫苦受累嗎?」
「你若跟了孤,孤保你一生榮華,待孤登基後,只要你和阿意好生相處,孤還能讓你與她共執鳳印……」
「喫苦受累?」
我彎起一抹譏諷的笑,指尖輕輕摩挲着袖中的銅幣。
「罷了,陸宴安,今日我送你一卦。」
我掌心輕拋,銅幣落地,顯出他的命格。
「龍困淺灘,不事王侯,貴極反賤,榮極必枯。」
「陸宴安,你好自爲之。」
-6-
我和陸應祈的婚事跟東宮的婚事竟被定在了同一天。
旁人問起,崔姨便道:「雙喜臨門,好事好事。」
我婚事的大小事宜都由她親自操辦,甚至掏了鳳儀宮庫房的大半存貨給我當嫁妝。
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被宋梔意比下去。
整天婚禮流程下來繁瑣得很,洞房時我又被陸應祈翻來翻去折騰許久,因此完事後我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已是晌午,按規矩,我和宋梔意都該進宮向皇后請安。
「恭喜姐姐嫁得如意郎君。」
宋梔意挺着孕肚走到我面前,笑得挑釁,「姐姐修行三年,是修壞了腦子嗎?怎麼眼光竟差成這樣,選來選去竟看上了個北疆回來的莽夫……」
「罷了,不提這事。我記得姐姐以前很稀罕殿下送你的禮物,連一顆破損的珍珠都要嵌入簪子戴着四處招搖……」
她撩起碎髮,露出耳垂上晶瑩潤澤的東珠耳環。
「姐姐你也別爲婚事難過,我從殿下給的聘禮裏挑了這串紅珊瑚手鍊,你便當這是殿下送你的,聊以慰藉吧。」
說着,宋梔意掀起我的衣袖,親手替我戴上手鍊。
我打量手鍊,沉吟片刻,笑起來,「妹妹有心了。」
到鳳儀宮寒暄片刻後,宋梔意硬拉着我去御花園散步。
走到蓮花池邊,宋梔意搖着團扇喘氣,「這肚子大了,走一會就費勁。當時若不是殿下纏着要了好多次,說不定我現在也不用受這苦了。」
她眼裏閃過陰狠的光,「妹妹實在走不動了,勞煩姐姐扶我去亭子裏坐會吧。」
我點點頭,剛走沒幾步,宋梔意給我的那串紅珊瑚就突然斷裂。
硃紅的珠子散落滿地,宋梔意踩了滑,尖叫着墜進蓮花池裏。
隨行的婢女嚇白了臉,「快來人啊,太子妃墜池了!」
太子妃有孕是大事,婢女一叫喚,附近的宮女侍衛迅速趕到,把宋梔意撈了起來。
「我的肚子好疼,快……快請太醫!」
宋梔意渾身溼透,臉色慘白地捂住小腹。
「這是我和殿下的第一個孩子,他一定不能有事!」
「太子妃……太子妃見紅了!」
陸宴安趕來時,只見到殷紅的鮮血從宋梔意裙底流出。
他瞬間全身緊繃,「阿意,你別怕,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殿下!」宋梔意哭得撕心裂肺,「孩子沒了,孩子沒了……」
我面不改色地看着這一切。
宋梔意當初爲了緊緊攀上陸宴安,給自己用了祕藥,所以才能很快懷孕。
而祕藥的副作用是胎兒在五六月時必會流產,她便想借此陷害我。
陸宴安紅了眼眶,「誰害你掉進蓮池的?」
宋梔意哭着搖頭不語,她的婢女站出來指認我。
「是宋晚霽!太子妃不過跟她閒聊了幾句和殿下相處的事情,她就心生妒忌,扯壞太子妃送的手串摔在地上,太子妃踩到珠子才腳滑摔了進去。」
「太子,您可一定要爲太子妃和還未出世的小殿下做主啊!」
宋梔意從陸宴安懷裏抬起頭,滿臉淚痕,衝我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陸宴安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恨意滔天。
「宋晚霽,你這毒婦,嫉妒阿意便罷,居然連孤的孩子都不放過!」
他怒衝衝向我走來,揚起巴掌就要落下。
我一動不動,他的手頓在空中。
「殿下,情況未明,可別不分青紅皁白就傷了我家晚晚。」
陸應祈扣住陸宴安的手腕,他掙扎無果,臉色一陣變幻。
「婢女說得還不夠明白嗎?你看這滿地的珊瑚珠,不就是宋晚霽故意爲之嗎?難不成還是阿意自己跳進去的!」
「蓄意謀害皇嗣,宋晚霽,你今天別想活着離開這裏!」
我彎起一抹笑意,「照你所說,若我手腕上的紅珊瑚完好無損,是不是就能證明我的清白了?」
-7-
「宋晚霽,你別再垂死掙扎自取其辱了!」
宋梔意哭腫了眼睛,「我拿你當親姐姐看,你卻……親手殺死了我的孩子!」
「殿下,手串是我親手給她戴上的,讓她掀起衣袖,一看便知!」
陸宴安目光一凜,就要上前攥住我的胳膊。
我後退一步,笑着反問,「慢着,若紅珊瑚完整,你們該如何跟我賠禮道歉?」
「若它完整,孤跪下來給你道歉!」
我挑眉,「那殿下可看仔細了。」
說完,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着我的手腕。
我緩緩撩起衣袖,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瑩潤的紅珊瑚。
宋梔意的臉失去最後一絲血色,失聲大叫:「怎麼可能?!」
陸宴安也呆住了,臉上肌肉緊繃。
怕他沒看清,我把手湊到他眼前,撥弄了一下珊瑚珠。
「殿下可看清楚了?這珊瑚串我戴得好好的,不知道太子妃她們是如何看見我把它扯壞摔落的?」
「你使詐!」
宋梔意已經徹底喪失理智,哆嗦着脣喃喃道:「我明明給珊瑚串動過手腳,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
再看向宋梔意時,眼裏不免帶上鄙夷嫌惡。
陸宴安的表情僵在臉上,氣氛凝固了片刻。
「就算這樣,被阿意損壞的紅珊瑚也是你手上那串,那地上這些珠子又從何而來?」
宋梔意拼命搖頭:「對啊,殿下,我不可能賭上自己孩子的性命去害姐姐啊!」
她突然盯住自己的婢女:「是你,是你!」
「你前幾天勾引被本宮抓到,聯合宋晚霽報復本宮是不是?!」
婢女渾身一抖,連忙跪下。
她哭喊着磕頭:「奴婢沒有,奴婢對太子妃忠心耿耿,怎麼可能害太子妃呢!」
婢女磕得滿頭是血,可現在不管是宋梔意還是陸宴安,都需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陸宴安三言兩語定了她的生死:「真相已明,她害死孤的孩子,拖下去亂棍打死吧。」
他看了眼癱在地上的宋梔意,叫人把她扶到軟轎上去。
見陸宴安打算就這樣離開,我提醒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殿下是否還欠我個道歉?」
陸宴安腳步一頓,面紅耳赤地衝我大吼。
「宋晚霽,你非要這樣咄咄逼人嗎?」
「孤纔沒了孩子,你非但不安慰幾句,竟還要噹噹衆羞辱孤!你上山幾年,連做人最基本的修養都沒了嗎?」
「孤是未來天子,你竟敢讓孤跪你,是想造反不成?!」
我原也沒指望陸宴安會說到做到。
我看向假山後一閃而過的皇帝暗衛的身影,輕輕勾脣。
宋梔意這招太蠢,早在鳳儀宮裏時,我便找崔姨要了另一條紅珊瑚戴上。
斷了一條還有一條。
我將計就計,也不過是想把事情鬧大,起碼得傳到皇上耳朵裏。
好讓他徹底對陸宴安失望,另立太子。
目的已經達成,我朝陸宴安微微欠身。
「是晚霽失禮了,殿下還是帶着太子妃回宮好好調理身子,莫要影響日後再有孕纔是。」
我不稀罕陸宴安的道歉。
比起前世他對我師友親朋的所作所爲,一句道歉簡直輕如鴻毛。
陸宴安以爲我怕了他的施壓,冷哼一聲。
「算你識趣。」
-8-
皇上信奉道教,命人從京城南下,視察各地道觀的修繕進度。
他似是爲這份差事的人選愁了數日,陸應祈前腳剛去自薦,陸宴安便立刻跟着去了。
從御書房出來時,陸宴安一臉沾沾自喜。
「九弟一介武夫,沒做過這些差事,父皇怕你搞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陸應祈清淺笑笑,「日後還要勞煩皇兄多加指點。」
聽了這話,陸宴安越發得意,「生來愚笨的人,孤可指點不了。」
說罷,他大搖大擺出了宮。
「蠢貨。」
我罵了一句,「腳步虛浮、眼窩深陷,宋梔意流產後爲了固寵,應該是加大了媚藥的劑量,我看他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修葺道觀之事,定是皇上用來廢掉陸宴安太子之位的由頭。
縱使他再小心仔細,肯定也躲不過其中諸多圈套。
更別說還有個更蠢的宋梔意給他下藥。
陸應祈似乎毫不在意其中的勾心鬥角,只抬手替我拂落髮梢的落花。
見他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說:「皇上已對你頗有好感,太子之位必會落到你頭上,也該做好準備了。」
陸應祈看四下無人,輕輕將我摟進懷裏。
「好,聽你的。」
陸應祈向來對我千依百順,我起了逗他的心思,「什麼事都聽我的嗎?」
「什麼事都聽你的。」他不假思索,「你想Ťű̂ₕ做太子妃,我就去爭太子。你想做皇后,我就去爭帝位。你想稱女帝,我就親自護你上明堂,然後每天洗乾淨躺牀上等你寵幸……」
聽他越說越離譜,我羞紅了臉,趕緊捂住他的嘴。
「一天到晚淨跟我打諢!」
陸應祈輕啄我的掌心,語氣鄭重。
「不是打諢,晚晚,我是認真的。」
我心中觸動,可那些事情還太遠,我眼下只關心陸宴安怎麼死。
三日後,陸宴安帶着一堆人馬浩浩蕩蕩離開京城。
我的眼線也在其中,日日給我寫信稟明情況。
陸宴安的路線裏會途經上百座道觀,修繕費用不是筆小數目。
因而他帶上了數萬兩黃金。
可還沒到第一座道觀,黃金就已用了快一半。
陸宴安陪宋梔意回到出生長大的鎮子,不知怎麼就被她三言兩語哄昏了頭,大手一揮給宋梔意的各路親戚置辦數不清的宅邸和農田。
隨行的官員阻止無果,想寫摺子遞給皇上。
可摺子都被陸宴安攔了下來,還打折了那些官員的手指,警告他們若再起上奏的心思,就不只是斷手指這麼簡單了。
修繕道觀缺錢,陸宴安就去收購粗製濫造的劣材濫竽充數。
「父皇日理萬機,哪有時間來這些地方的道觀?隨意應付便是,若真出事了就說是那些道士自己沒有好生愛護。」
一連百座道觀,陸宴安都這樣敷衍了事。
道士心有不滿,可礙於陸宴安太子身份的威壓,敢怒不敢言。
我便派人告訴那些道士,陸宴安坐不穩東宮之位了。
終於,有曾入宮爲皇上講學的老道士站出來,一路上京,將血書遞到皇上面前,控訴陸宴安的所作所爲。
有了第一個開頭的,一封封斥責陸宴安的不配之書信便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
皇上大怒,召陸宴安立刻回宮。
很快,宮中傳來了廢太子的消息。
我和陸應祈進宮時,暴雨傾盆,陸宴安正跪在御書房前,一把鼻涕一把淚。
「父皇,兒臣是被有心之人冤枉的!」
「兒臣深知父皇對道教的重視,怎會做出那等卑劣之事?定是有人看不慣兒臣身居高位,故意換掉建材,陷害兒臣!」
他砰砰砰地磕頭,血水淌了滿地,像走投無路的困獸,狼狽至極。
哪有半分昔日金衣玉縷的太子殿下的威風?
我壓下笑意,從他身邊經過。
「參見皇上。」
皇上面露疲憊,「晚霽,應祈,你們是聰明人,也該知道修繕道觀本就是件做不好的差事。」
「可朕實在沒想到,這庶子竟然會錯得這樣荒唐!」
他深吸一口氣,「應祈,你久經沙場成熟穩妥,從今往後,這太子便由你來當,別叫朕失望。」
-9-
出宮後,我將宋梔意買媚藥的證據放在陸宴安的必經之路上。
沒過幾個時辰,就聽到太子瘋了的消息。
聽說東宮裏慘叫連連,陸宴安提劍追着宋梔意砍,青石板上滿是血跡。
任憑宋梔意如何哭嚎哀求,陸宴安一下也沒停。
到最後,她被砍得血肉模糊,已經分辨不出人形了。
從前被他打壓的官員紛紛秋後算賬、落井下石。
無需我出手,陸宴安就像喪家之犬一樣被四處攆着跑。
我知道,他這時候一定很想見我。
一個雨夜,來到城郊的破廟。
陸宴安縮在乾草堆裏, 衣衫襤褸, 滿身泥垢。
他見到我, 哭着道歉:「晚霽, 晚霽,孤錯了。」
「孤從前是被宋梔意那賤婦花言巧語蒙了心智, 纔會看不見你的好。」
「晚霽,你才該是孤的太子妃,孤最近一直在做夢,夢到玉清真人算出我和宋梔意命格相沖, 父皇沒有爲我二人賜婚……」
「晚霽, 你再給孤一次機會好不好?」
陸宴安居然夢到了前世。
想到前世家人的下場,被強行壓下的恨意再度翻湧。
「然後呢?陸宴安,你沒有如願以償娶到宋梔意, 對我做了什麼?」
陸宴安的哭聲瞬間止住,眼裏滿是惶恐。
「你……你怎麼會知道?」
我從袖中掏出一柄小刀,前世陸宴安將我凌遲致死時, 用的就是這般長短寬窄的刀。
「你對我懷恨在心,殘殺我的母族, 燒死我的恩師, 將我綁在梅樹上反覆折磨,凌遲致死……」
我揚手,想着師父教我的刀法,挑斷了陸宴安的手筋腳筋。
「啊!!!」
他慘叫起來, 鮮血濺在我臉上。
「晚霽, 你別殺我, 我願意給你當牛做馬,你……」
我覺得聒噪, 斬斷他的舌頭。
他在我身體落下的每一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二、三……」
我一聲一聲數着, 直到第一百零八刀, 他終於沒了聲息。
我扔下刀, 轉身走出破廟。
陸應祈正撐着傘等我, 他走上前, 輕輕擦去我臉上的血跡。
「晚晚,別哭, 別哭。」
他抱緊了我, 「都結束了。」
從前世壓抑到現在的委屈和心酸, 終於得以傾瀉。
我哭了很久, 天亮才被陸應祈抱回東宮。
陸應祈是聰明人, 他在邊關隱忍多年, 如今身居東宮, 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狼子野心,皇上很信任他。
三年後的冬天, 皇帝病逝, 陸Ṭű̂ₐ應祈繼位。
他罷黜後宮, 唯我一人。
封后大典上,鐘鼓齊鳴。
我一步步踏上九十九級白玉階,身下是山呼海嘯的朝拜聲。
我抬眸望向遠方, 越過巍峨殿宇,隱約看見隱在雲霧間的梅山。
舊梅已落,往事隨風。
很快就是春天了。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