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雲帆

侯爺被判斬監候後,爲幫他留個後,我每夜入天牢與他歡好。
可他脫罪出獄後,卻親手端給我一碗墮子湯:
「你出身卑賤,不宜生下侯府長男。」
我喝下湯,又尋到機會,逃離了侯府,逃到江南。
十年後,侯爺奉旨巡查江南,與我在市集上重逢。
看着我手中的男孩,他濡溼了眼眶,問:「這可是我兒?」
年輕英俊的知府大人路過,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攬我入懷,笑嘻嘻道:「侯爺怕是想兒子想瘋了,怎麼亂認起別人的老婆孩子來。」

-1-
進侯府前,我叫沈舟。
生在江南海邊,爹是漁夫,娘是海女。
娘懷我時,爹出海打漁遇上風浪,死在了海上。
我一出生,見是女孩,族叔就嚷嚷着我家絕了後,把我和娘趕走,霸佔了我家的破茅草屋。
娘只好重操舊業做海女,採珍珠,採海膽,採鮑魚。
我們以東家的船爲家,我就在船上長大。
長到十二歲,沒上過岸,沒穿過鞋。
直到朝廷頒發禁海令,說是爲了防範倭寇,不許百姓再下海。
就這樣,我和娘被趕下了船,進城裏找生計。
還沒找到生計,我就病了。
爲給我治病,娘向高利貸借了錢。
後來錢還不上,就被逼着上了花船,賣笑接客還債。
花船客人多是販夫走卒,下流粗魯,於牀事上殘忍至極,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夠「回本」。
有的身上還帶着髒病。
不出半年,娘就被磋磨得嚥了氣。
就在我娘嚥氣的那天,我遇到了侯爺。
那年他十七,奉皇命巡查江南,夜裏知府老爺在畫舫上設宴,請他品評秦淮風月。
他的畫舫路過花船時,龜奴正要把我孃的屍身抬下船去。
我追到船頭,撲在娘身上哭,兩個龜奴追上來,一個拽我的手腳,一個拽我的頭髮,想把我拉回去。
船艙裏,買下我初夜的客人已經等得不耐煩。
一錠官銀拋擲到花船甲板上:「這丫頭我買了。」
我抬頭,看見溶溶月色下,畫舫船頭,立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
我被他帶回京城,送給了老夫人做丫鬟。
進侯府那天,見老夫人時,她正在荷花池邊喂錦鯉。
瞟也沒瞟我一眼,只說:「今天荷花開得正好,就叫你妙蓮吧。」
就這樣,我從江南海上的船,變成了侯府池塘裏的蓮。

-2-
我進侯府五年,和侯爺沒什麼交往。
只有每日侯爺來向老夫人問安時,才能見到他。
侯府下人多,縱見着了ƭüₗ,也說不上什麼話。
他看我時不似有舊,像是已經忘了救過我這件事。
侯爺出身高貴,生得又玉樹臨風,丫鬟們閒聊時常提起他。
都幻想着,來日能被侯爺收房當姨娘。
除了我。
我有自知之明。
侯爺房裏光大丫鬟就四個,個個美貌靈巧。
而我呢,姿色平平不說,還有雙難看的腳。
因自幼以船爲家,光着腳在船上跑,風浪裏爲扒住甲板,腳趾頭都變得比尋常人更長更彎,同屋的丫鬟笑話我,說我這不是人腳,是猴爪。
就算侯爺要納十八房姨太太,怕也輪不到我。
可突然有一天,侯府遭逢大難,侯爺被誣陷入獄,判了斬監候。
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下人們跑了個精光。
包括那些肖想做姨娘的。
留下來的,除了老夫人的陪嫁徐媽媽,就只一個我。
老夫人涕淚交加,握着我的腕子直誇好孩子:「大難臨頭,才知道誰忠誰奸。」
全然沒了我剛進府時的驕矜傲慢。
侯府被貼了封條,財產都被充公,我掏出這五年攢的體己錢,在城郊賃了間房子,只有一張牀,讓給老夫人睡,我自個兒在長條凳上打盹。
沒有什麼別的想法。
只想着,當初我娘是用侯爺給的錢下的葬。
今天他出事,我就幫他給他娘養老送終。
有恩報恩,這纔是爲人之道。

-3-
有一天,老夫人突然吞吞吐吐地求我:「妙蓮,你侯爺才二十出頭,還沒娶妻納妾,要是就這麼死了,侯府香火也就斷了……」
言下之意,是讓我幫侯爺留個種。
怕我惱,又急急地說:「我知道這樣冒昧,但是……」
我打斷她的話:「也不是不行。」
我是鄉野之人,從小見慣私奔、典妻,對所謂貞潔不甚在意。
倒是在城裏那半年,聽多了說書,很知道些報恩和俠義。
老夫人感激涕零,脫下腕上玉鐲:「這鐲子少說值個一千兩,你去當鋪當了,打點獄卒。」
打點過獄卒後,我終於進到天牢。
隔着鐵柵欄看見侯爺,我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蓬頭垢面,身上血跡斑斑,哪還是當年畫舫上救我時光風霽月的少年?
我說明來意,主動褪下衣裳,他卻遲疑了:「我若真被砍了頭,給你留下個累贅,你一介弱女子,可怎麼活下去呢?」
我柔聲道:「侯爺不必擔心,我自有計較。」
我這話,倒也不是寬慰他。
我早已做好打算。
當鋪趁火打劫,老夫人給的玉鐲只當了五百兩。
可我跟獄卒討價還價,打點他們只花了二百兩,還有三百兩餘錢。
問過老夫人同意後,我拿出一百兩買了處小院。
又花十兩銀子買了副餛飩擔子,花二十兩買了臺舊織機。
我進侯府這些年,並非全無收穫。
學會了識字,學會了廚藝,也學會了做女紅。
這些,都足以支撐我活下去,爲老夫人養老送終,把侯府的血脈養大成人。
就這樣,我白天在家織布、做繡活、包餛飩,傍晚挑着餛飩擔子出門。
沿街叫賣,到天牢時,差不多賣完,只剩下幾碗的餘量,打點完獄卒們,還剩一碗,留給侯爺。
他受了拶指之刑,一雙手平素裏運筆如神、揮劍如風,此刻卻連湯碗都端不起來。
我端着碗,親手喂他喫餛飩。
他握住我的腕子,一雙眼如星辰般明亮,看着我說:「妙蓮,若我逃過此劫,必不負你。」
我笑一笑,沒當回事。
已經判了斬監候,只等秋後問斬。
哪來那麼多轉圜的餘地?
誰知道,夏天盡時,侯爺竟真洗清了罪名,出了獄。
侯府光復那天,我也被診出了有孕。

-4-
人人都說,我懷了個福星,要母憑子貴了。
果然,徐媽媽告訴我,侯爺打算把我收房做姨娘。
我收房這日,沒有大紅花轎,也沒有吹吹打打。
把鋪蓋卷從丫鬟房搬到偏院,就是抬了姨娘了。
因是納妾,連嫁衣也不是大紅,而是妃色。
徐媽媽給我梳頭上妝,告誡我:「妙蓮,你要知足。以你的出身,能給侯爺做妾,已是天大福分。」
我乖巧點頭:「妙蓮省得。」
對一個賣身丫鬟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結局呢?
給侯爺做妾,總好過被拉去配小廝。
可我沒想到,要當這個姨娘,就不能當我腹中孩兒的娘。
洞房夜,紅燭高照,侯爺一手端碗,一手把調羹送到我嘴邊,親自餵我喝墮子湯:
「妙蓮,以你的出身,不宜生下侯府長男。」
我驀地想起在天牢喂他喫餛飩時,他說的「必不負你」。
昔日救命羹,換來今朝墮子湯。
他的不負,便是如此嗎?

-5-
我撲通一聲跪下:「侯爺,求您,都說這孩子是福星。」
侯爺嘆氣:「這次侯府遭劫,元氣大傷,須得借一借杜家東風。杜家說,不希望侍妾早於主母生產。」
杜家是兵部尚書,沈小姐與侯爺早有婚約。
侯府落難時,老夫人上門求救,杜家卻視而不見。
今日提出這番要求,恐怕不爲別的。
只是我這孩兒是在侯爺獄中爲給他留後所懷,恰恰映襯出了沈府的薄情寡義。
侯爺又道:「你失了孩子委屈,我娶個不能共苦的妻子,又何嘗不委屈?」
「但爲重光門楣,也只好受這個委屈。我有我的難處,你要體諒。」
伸手想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你想開些,如今你已是我的姨娘,要懷孩子,以後還有的是機會。」
我的心涼了半截。
他是鐵了心不要這個孩子。
我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那放我走,我走得遠遠的,不讓這孩子礙杜家的眼。」
侯爺輕叱:「侯府的血脈,哪能落在外面。」
又說:「京城都知道你是我家忠僕,你若走了,別人豈不說侯府忘恩負義。」
說到底,他既要和杜小姐的婚姻,也要東鄉侯府的美名。
而代價,就是把我的孩子血淋淋地放上祭壇。
我掙扎着站起身來。
趁他不備,就往外跑。
可我沒能跑成。
侯爺有防備,徐媽媽已在門外等候多時,我一跑出去,就被她攔腰抱住,硬拖回了房裏。
侯爺向徐媽媽點頭,道一聲「有勞了」。
看我一眼,走出房間,帶上了門。
我被徐媽媽按在地上,淚流滿面,顫聲求她:「徐媽媽,看在侯府落難時,咱們也曾經相濡以沫的份上。」
徐媽媽嘆一口氣:「妙蓮,這是你的命。」
那碗墮子湯藥性極烈。
房門再打開時,我蜷縮在地上,妃色的裙裾被血染成大紅。
好似明媒正娶的妻穿的火紅嫁衣。

-6-
那之後一個月,我獨自待在偏院,不出門,也不見人。
侯爺倒曾來過兩次,連門都沒進,被我隔着窗冷言冷語地打發了。
後來,也就不來了。
和杜小姐大婚在即,他還要忙着籌備親事。
整個侯府都在爲迎娶杜小姐做準備,沒人搭理我,只有徐媽媽「念舊情」,按時送三餐來給我。
我這姨娘,纔剛當上,就失寵了。

-7-
杜小姐過門那天,我沒去前院湊這個熱鬧。
連第二天,也沒照規矩去給主母敬茶。
倒是這位新主母,自己主動找上了門來。
一進門,便嘲諷我:「蓮姨娘好大的氣派,尋常人家都是姨娘給主母敬茶,你倒要我這個主母親自來見你。」
「莫不是自恃對侯府有恩,不把我這個主母放在眼裏?」
「要不要我這個主母給你跪下磕頭謝恩?」
我冷眼看着她。
半天,掀開被子,掙扎着下牀。
抿一抿散亂的鬢髮,欠身一福:「妾身向夫人請安。」
杜小姐滿意地一笑,教訓我:「這就對了,爲主子赴湯蹈火,是下人該當做的,若自恃恩人,纔是逾越了本分。」
拿起倒扣在桌上的茶杯:「敬過茶後,你我就是姐妹了。」
我拎起茶壺,倒滿,雙手敬上:「夫人喝茶。」
卻見她一揚手,打翻了杯子。
茶水潑在我頭上,順着頭髮滴滴答答往下淌。
杜小姐咯咯笑:「姐妹,你也配?我是兵部尚書的千金,你又是什麼東西?」
把杯子重重一放:「跪下,重倒!」
我擦一把臉上的水,重新倒滿,跪下,雙手擎起杯子:「奴婢請夫人喝茶。」
杜小姐愣了片刻,接過茶杯。
冷笑道:「爲了攀龍附鳳,做小伏低成這樣,果然是個連親生孩兒都能出賣的賤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奪過杯子,潑了她一臉茶水。
恰在此時,門被推開,侯爺走了進來。
杜小姐哭着撲進侯爺懷裏,哽咽道:「侯爺,你別怪蓮姨娘,我才知道我爹逼蓮姨娘落了胎,她失了孩兒,遷怒於我也是人之常情。」
侯爺攬着她,輕輕拍打着安慰。
半天,纔看向我:「妙蓮,墮胎之事,是岳父大人吩咐,我動手的。你要恨,就恨我吧。」
「宛如無辜,你休要遷怒於她。」

-8-
丫鬟扶走了梨花帶雨的杜小姐。
侯爺卻沒有走。
他掩上門,走到我面前坐下。
伸出手,握住我冰冷的雙手,溫和道:「妙蓮,我知道你委屈,也知道剛纔的事,其實是宛如挑釁,栽贓於你。」
「只是,她是千金小姐的出身,自幼驕縱,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讓她一讓吧。」
他知道我纔是受委屈的那個,卻還是叫我讓一讓。
能受委屈的人,就要受更多委屈,是這樣嗎?
我抬起頭,看着他:「侯爺可知,爲何侯府遭難後我沒有走?」
他愣了一愣。
八成是不記得了。
也ƭúₖ是,他這樣的貴人,隨手一次搭救,如同救了只小貓小狗,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神仙無意,癡人多情。
我嘆一口氣,將往事娓娓道來。
「遇到侯爺時,我才十二歲,剛死了娘,被人逼着上花船賣笑。」
「是侯爺替我還了債,出二十兩銀子買了我,又拿了十兩銀子,讓人安葬我娘。」
他心真細啊,看見我娘裹在草蓆裏的屍身光着腳。
特意吩咐下人,買雙鞋給我娘穿上下葬。
他說:
「穿上鞋,黃泉路上走的舒服些,下輩子投個好胎,上岸做人,別再在水上一輩子搖晃。」
又看見我也光着腳,也讓給我買了一雙。
粉色緞面繡荷花。
那是我長到十二歲穿的第一雙鞋。
從前在船上穿不着鞋,後來ţũ₃下船進了城,還是沒鞋穿。
我們太窮了,連飯也喫ƭú⁶不起,病也治不起,更沒有餘錢買鞋。
我娘一直做夢,說等有錢了就給我買一雙鞋。
可直到死,也沒實現這個心願。
穿鞋的感覺,真的很好。
軟軟的,暖暖的。
不用擔心被凍出瘡,也不用擔心被石子兒割傷。
我穿着鞋跟在侯爺身後,心裏暗暗打定了主意,今生今世,爲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聽我講完往事,侯爺眼眶濡溼:「妙蓮,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以後在侯府好好過日子。趕明兒,我讓人再給你做幾雙漂亮的新鞋。」
我點點頭:「時候不早了,夫人還在等您。」
他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偏院。
我倚在垂花門上,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
轉身回房,從牀底下掏出已經收拾了一半的包袱。
我纔不要在侯府好好過日子。
欠侯爺的恩,我已經報完了。
對侯爺的情,我也已經沒有了。
再不走,我的祕密就藏不住了。
將手輕輕放到小腹上,感受着那微弱的悸動。
我沒有落胎。
收房那晚的墮子湯,被徐媽媽動了手腳。
說來也怪。
被侯爺收房那日,大白天我竟然睡着了,做了個夢。
夢到了我的後半生。

-9-
我夢見了和侯爺的洞房夜。
合巹酒杯裏盛的不是交杯酒,而是墮子湯。
他對我說:「妙蓮,以你的出身,不宜生下侯府長男。」
我看着他手裏的墮子湯,想起天牢裏我喂他喫餛飩時他許諾的「必不負我」。
這便是他的不負嗎?
「宛如不日就要過門,他爹說了,侯府長子不該是庶出。」
宛如是他曾經的未婚妻,兵部杜尚書之女。
昔日侯府遭劫,杜家見死不救,如今侯爺脫罪,竟還是要娶她。
爲娶她,還要斷送我孩兒的性命。
我當即起身就跑,卻被等在門外的家丁拖回去,強灌下墮子湯。
我還夢見了我的餘生。
我因失了孩子,患上了失心瘋。
一次客人攜幼子來侯府拜訪時,我犯了病,將那孩子當成自己的搶奪過來,鬧得侯府人仰馬翻,轉天全京城都知道了,東鄉侯府有一個瘋姨娘。
侯府視我爲奇恥大辱,把我囚在偏院,道道門都上了鎖。
自那之後,我再沒出過偏院,也再沒見過外人。
寂寂地看着院子裏梧桐花開了又落,日復一日地爲沒能出生的孩兒縫製衣裳。
終於,在主母沈宛如生的嫡子弱冠那天,抱着爲孩兒縫製的弱冠禮服,靜悄悄地死去。
夢醒後,驚心不已,卻也不敢相信是真。
直到徐媽媽來送嫁衣,我看見那嫁衣與我夢中一模一樣,冷汗剎那溼透了衣裳。
當即跪下懇求徐媽媽,求她救我逃出生天。
侯府遭劫時,留下來的奴婢只有我們兩個,半年的相濡以沫,總有些情分在裏面,她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徐媽媽起初不信,出去打探一趟後,回來時眼圈都是紅的。
嘴裏喃喃着:「老夫人和侯爺怎的這般狠心。」
坐實了我的夢。
或許那夢是我故去的娘託給我的,她在天上看着我呢,不忍見我葬送了一生。
徐媽媽憐憫我,答應了幫我。
她偷偷調換了墮子湯,又從屠戶家弄來一袋子豬血,讓我淋在我裙裾上,假裝是落胎的膿血。
竟真騙過了侯爺和老夫人。
那之後,我便躲在偏院裏不見人。
嘴上說是落了胎傷心,實則悄悄收拾着行李,等待着逃跑的時機。
一個月後,時機終於來了。
元宵節,侯爺和老夫人上京郊萬歲寺上香祈福,帶走了不少家丁奴婢。
到晚上,連留守的奴婢們,見主子不在,也膽大妄爲地擅離職守,跑去了街上看花燈。
我換了丫鬟的衣裳,披上披風,挽着包袱出了侯府角門。
出角門時,看見不遠處樹下,似有個人站着,影影綽綽的。
嚇得魂飛魄散。
卻見那人影一閃,走向了另一邊。
這才舒了一口氣,暗笑自己驚弓之鳥。
然後直奔碼頭而去,上了一艘夜航船。
時隔五年,我終於回到了我的故鄉江南。

-10-
在侯府那五年,我學會了一手好繡活,又見識過世家大族的氣派,養出來不俗的品味。
回到江南後,這都成了無形的財富。
江南多繡坊,我進繡坊做女工,活兒做得比任何一個織女都細緻精巧,出自我手的織物在市面上供不應求,積累了一年的名聲後,我便起了自立門戶的念頭。
我有資本。
離開侯府前,徐媽媽硬是往我的包袱裏塞了一張二百兩的銀票。
她說那是她偷老夫人的首飾典當的。
「你孤零零一個人,往後還要養孩子,沒有錢傍身哪行?」
「這是侯府欠你的,這個公道,侯爺和老夫人不給你,徐媽媽給。」
真正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我拿出銀票,兌了銀子,花一百兩盤下間在轉手的繡坊,做了自己的老闆。
先做手絹,再做鞋子,又做成衣。
有手藝,有名聲,喫得苦,耐得煩。
待回到江南的第八年,我兒懷鈺進學堂讀書時,我的「錦雲軒」已是寧州城裏最負盛名的繡坊。
我是寧州商人界的典範,不僅生意做的好,每逢賑災籌款也慷慨解囊。
人人都喊我一聲「沈老闆」。
在侯府爲奴爲婢的日子,已遙遠模糊得彷如前世。
直到老皇帝駕崩、新皇登基的第三年,有一天,繡坊來了個操一口京城官話的客人。
夥計聽不懂,跑來後院找我。
我跟着夥計去前店,掀開竹布簾子,猝不及防,看到了那張久違的臉。
來不及撤回腳步,他已轉過頭來。
四目相交,一瞬間,他竟紅了眼眶:「妙蓮,今生今世,不想竟還能與你重逢。」
我靜靜地看着他:「客人,這裏並沒有什麼妙蓮,我是沈舟沈老闆。」
侯爺啞然。
我正打算送客,門口卻傳來清脆的叫喊聲:「娘!娘!今天學堂裏默寫論語,我只錯了一個字!」
我心下一驚。
懷鈺卻早已舉着一張紙,蹦跳着來到我面前。
侯爺不可思議地看着懷鈺,半天,才顫抖着聲音問:「這可是我的兒子?」
我矢口否認:「不是,侯爺莫非忘了我被灌了墮子湯。」
侯爺上前一步:「不是我的,又能是誰的?這孩子看上去七八歲年紀,正對上你我相好的時間。」
我急得出了滿手心的汗。
本就是他不要的孩子,此刻咄咄逼人,又是做戲給誰看?
正膠着着,門外突然傳來郎朗金玉聲:「侯爺怕是想兒子想瘋了,怎麼亂認起別人的老婆孩子來。」
寶藍衣衫的年輕郎君掀開門簾,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
正是這寧州城的知府大人。

-11-
說起來,顧大人也是故人。
不同於侯爺的勳貴出身,顧大人是科舉出身的探花郎。
八年前,侯爺入獄時,他在刑部任侍郎。
那時我每次去天牢時,都被獄卒動手動腳,涎皮賴臉地讓我也便宜便宜他們。
有一次,險些真被他們拖進空牢房裏。
多虧那日顧大人路過,斥走獄卒,我纔沒遭毒手。
後來,我逃離侯府,逃到江南。
一年後,顧大人也升了官,外放到寧州城做知府。
重遇他的那天,「錦雲軒」正被人上門找茬。
那年鄉下歉收,不少災民從鄉下進城討生計,便成了高利貸眼中待宰的肥羊。
他們專挑有幾分姿色或有女兒的災民放貸,待她們還不上債,便逼良爲娼。
一如當年對付我和我娘。
我不忍見別人落入陷阱,就張貼出告示,說錦雲軒願意免費教授女災民刺繡手藝,學徒期間供應飲食,待學成後立契收爲工人。
對那些亟待用錢的,還撥出筆專款,查證屬實後無息借給她們應急。
看着她們如釋重負的笑臉,就彷彿隔着歲月的溝壑,救贖了曾經孤立無援的娘和自己。
如此一來,擋了高利貸財路,他們自然要找我麻煩。
一羣潑皮找上門來,見東西就砸,連我也被推搡在地。
幸而顧大人及時帶着官兵趕到。
他是聽聞了錦雲軒的義舉,來微服私訪的。
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四目相對的剎那,我和他不約而同地叫出聲:「是你!」
後來,在知府衙門的支持下,由錦雲軒牽頭,把這項扶助災民的計劃推及到了寧州城各行各業。
那一年,寧河上淪落進花船的人,幾近減半。
顧大人不似歷代知府重農輕商,對城中商人很是看重,每有義舉,必嘉獎表彰。
這七八年來,我也得了好幾塊「仁心義商」「女子典範」的牌匾。
只是沒想到,他仗義至此。
爲給我解圍,竟當衆認下便宜老婆孩子。
侯爺瞬間變了臉色,咬牙切齒道:「顧涓生,是你!」
顧大人笑:「東鄉侯別來無恙。」
一手抱起懷鈺:「今天中秋,南山橫街燈籠已經掛上了,走,我帶你們孃兒倆看燈去。」
說完,再不看侯爺一眼,牽起我的手,有說有笑地一起出了錦雲軒。

-12-
那之後很長時間,侯爺都沒再出現。
直到重陽那日,懷鈺學堂裏的夫子來錦雲軒給老孃買布做衣裳,跟我誇起懷鈺來:
「令公子最近不但課業進步,人也不似往日調皮了。」
「果然,男孩兒還是該有父親管教。」
我心中警鈴大作:「什麼父親?」
從錦雲軒回到家中時,懷鈺正在書房裏做功課。
右手握着筆寫字,左手卻拿着個糖人兒在舔。
沒料到我今天竟早早歸家,慌得他忙把糖人兒往身後藏。
我黑着臉徑直走到他面前,抽出花瓶裏的雞毛撣子:「你在外面認得個好爹,還回我家做什麼?」
懷鈺被打得上躥下跳直求饒:「娘,我不敢了。」
一個身影箭步衝進來,抱起懷鈺:「要打打我,打兒子做什麼?」
是侯爺。
我冷笑:「饒是侯爺身份尊貴,也管不到別人家裏來。」
侯爺揩去懷鈺臉上淚珠:「我的兒子,我不管誰管?」
直視着我:「我已打聽清楚了,懷鈺今年八歲,顧涓生卻是七年前纔來到的寧州城,他怎麼和你生出八歲大的兒子來?」
我心如亂麻,不知如何作答。
卻聽見有人笑:「好啊,我離開寧州城不過月餘,沈老闆你就給我兒子找了個新爹。」
說話間,一個高大魁梧的疤臉男人大步走進書房。
一見到他,懷鈺掙脫了侯爺的懷抱,歡呼雀躍地跑過去,被他一把撈住。
侯爺愣住了。
半天,冷臉道:「你的生活還真是豐富多彩。」
男人放下懷鈺,扭頭大喇喇衝侯爺道:「你就是東鄉侯?」
侯爺冷笑:「不管你是誰,我已經查明瞭,沈舟八年前來到寧州城,一直未曾嫁娶。」
男人嗤笑:「侯爺真是少見多怪,我們鄉里人哪像你們世家貴族講究虛禮,但求個你情我願就能做夫妻。」
又道:「不過若是小舟想要十里紅妝八抬大轎,我給她便是。」
轉頭向侯爺一笑:「到時侯爺若還在寧州城裏,不妨來喝杯喜酒。」

-13-
疤臉男人名叫江海。
幼年時,我與他是鄰居,青梅竹馬地長到十二歲,禁海令後方才失散。
一別經年,我逃離侯府回到江南,竟在寧州城裏與他重逢。
多年未見,我倆卻一眼認出了彼此。
那時我已開了錦雲軒,他是來錦雲軒訂貨的客商。
那之後,他成了我最大的客人之一,每年錦雲軒不少貨物,都是經由他手流向各地。
生活上,他也對我諸多照料。
不去行商,留在寧州城時,他常來我家,替我修屋、打井、砍柴,也常與我母子一起喫飯,懷鈺喊他「疤臉叔叔」,與他關係好的親父子一般。
有時,懷鈺會偷偷問我:「娘,疤臉叔叔是我親爹嗎?」
我雖已是城中鉅富,但稚子心思單純,惡意也不加掩飾。
懷鈺一個沒爹的孩子,老是被同齡人嘲笑欺負。
他內心裏,是渴望有個親爹的。
這天晚上,江海走後,懷鈺又問我:「娘,疤臉叔叔真是我親爹嗎?」
我嘆一口氣:「你想疤臉叔叔做你親爹嗎?還是,你更想那侯爺是你親爹?」
懷鈺有些糾結。
或許,這些日子侯爺私下與他相處,待他真的很好,讓他心裏生出了依戀。
也或許,親生父子之間,真有斬不斷的緣。
可最後,他還是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住我,篤定地說:「侯爺每次出現娘都不開心,我不要他。」
「讓娘開心的,纔是我爹。」
我鼻子一酸,幾乎流下Ṫů³淚來。
卻又聽見他說:「其實除了疤臉叔叔,知府叔叔也不錯。」
這熊孩子!
說曹操,曹操到。
管家匆匆來報:「沈娘子,知府大人來了。」
顧大人等在前廳,一見我來,張口問:「方纔江海去我府上,知會我說,半個月後他要八抬大轎迎娶你,所以我來問問,你與他是真的,還是做戲給東鄉侯看?」
江海是大行商,顧大人重視商業,和他也是相識。
我據實以告:「不過是被侯爺逼到份上,怕他打懷鈺的主意,故而做戲。」
顧大人展顏一笑,如釋重負般。
又收斂了笑容,鄭重問我:「沈老闆,你有沒有想過真的給懷鈺找個父親?」
我愣住了。
他娓娓道來:
「在京城時,見你每日出入天牢,我心中對你,就有無限憐惜。」
「刑部同僚談起你來,有人說你是忠僕,有人笑你是傻子。我卻想,這女子定然喫過很多苦,纔會如此感念侯府那一點微薄的恩德,願意搭進去自己的後半生。」
「後來寧州重逢,我見你一手創建了錦雲軒,錢賺得如此辛苦,卻還不忘兼濟他人,對你更是多了幾分敬意。」
「從我認識你起,你就是那個爲別人撐傘的人,我敬你自強,也憐你辛苦。」
「那日錦雲軒裏,我說你和懷鈺是我的老婆孩子,雖是爲應付東鄉侯,但在我心裏,卻一直真的想做那個爲你和懷鈺撐傘的人。」
「你可願意?」
那夜,顧大人走後,我獨自伴着孤燈坐了許久。
耳邊迴盪着他的話。
心亂如麻。

-14-
可是,半個月後,江海既沒能來迎娶我,顧大人也沒能來爲我撐傘。
來的,只有侯爺。
他冷肅着一張臉:「你不必等了,江海不會來了,他現如今在寧州府衙大牢裏。」
「他根本不是什麼行商,而是大名鼎鼎的海上走私販牧雲船主!」
我喫了一驚,起身就要出門。
侯爺在我身後冷笑:「你想去找誰,顧涓生嗎?不必了,他現就關押在江海隔壁。」
「身爲朝廷命官,卻無視禁令,縱容百姓下海,還偷設私市,允許海上貿易,跟那牧雲船主私下往來。膽大妄爲,等同謀逆。」
「陛下早得到線報,說寧州城有人與海盜勾結,破壞海禁。你當我是爲何下江南?不過是奉皇命查訪罷了。」
「正巧,抓住兩個人,都與你有瓜葛。」
我轉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既如此,侯爺也請把我抓起來吧。」
「你以爲,我竟不知道這些嗎?」
「不瞞侯爺,錦雲軒每年的貨品,只有一半是流向全國,倒有一半是經由顧大人開設的私市和江海的船隊,流向海外。」
「就是靠這些錢,我養大了懷鈺,安置了流民,賑濟了寧州城大大小小的水災旱災。」
「顧大人和江海若有罪,那我沈舟也一樣。」

-15-
侯爺沒有抓我。
連錦雲軒也沒有被官府查封,而是照常營業。
我拿出錢,疏通獄卒,想進牢裏看顧大人和江海。
獄卒卻辭不肯受:「那年鄉下大旱,我帶妻兒進城討生活,危難之際,是沈老闆的錦雲軒收留了我老婆,教她繡花,又借錢給我家丫頭子治病,這才免了我去向高利貸借債,落入賣妻賣女的境地。」
「寧州城窮苦人,誰沒受過顧大人和沈老闆的恩典?」
我百感交集。
探望完顧大人和江海,出來天牢,卻正撞見侯爺。
他冷眼看我:「怎麼,來牢裏給人留後?顧涓生還是江海?」
我按捺住打他耳光的衝動,欠身道:「侯爺來的正好,民女想請侯爺跟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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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他去的,是寧洲府城牆。
爬上城牆,向東眺望,極目盡頭,是碧藍如寶石的東海。
侯爺蹙眉:「帶我到這兒做什麼?莫不是想一把推我下去,好救江海和顧涓生。」
我問他:「侯爺可知,我是怎樣淪落上的花船?」
他滿臉茫然。
他從未關心我的來處,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他是勳貴出身,從出生起就站在雲端,站的太高了,已經不習慣低頭看向凡間。
獵獵風裏,我將往事一一道來。
禁海令、失了生計、被逼內遷、生病、借高利貸、娘在花船上被Ṭű₁磋磨而死、被逼女承母業……
「如果沒有禁海令,我和娘此刻還在家鄉海邊。」
我娘到死時,都還幻想着禁海令會有解除的那天。
到那時,我們母女倆再回到海邊,捕魚拾貝,好好地過活。
朝廷一紙禁海令,凋零了多少庶民原本安穩的一生?
侯爺表情略有鬆動,我繼續問:
「侯爺又可知,江海是怎麼成的海盜?」
江海是我家鄰居,他家原是海邊富戶,有一艘自己的船。
可禁海令一來,衙門沒收了所有漁民的船隻,要聚集到一處銷燬。
江海的爹不服,便糾集了其他漁民,想跟衙門要個說法。
被時任知府以造反罪名抓獲,砍頭後梟首示衆,以彰顯朝廷海禁決心。
怕衙門清算,江海的娘這才帶着他連夜逃走,連句告別都沒來得及和我說。
他長大後,加入了別人的走私船,刀口舔血,浪裏求生,一步步成了如今的牧雲船主。
「如果沒有禁海令,他會繼承他爹的船,做一個頂溫順的良民。」
「至於顧大人。」
「顧大人他,不像歷任知府只知道一味討好朝廷。他憐憫百姓,知道有多少人因爲禁海令失了生計。」
「侯爺捫心自問,那海上的倭寇,有多少是真倭寇,又有多少是被禁海令逼上絕路的百姓?」
「海禁不廢,倭患不除。正是海禁這項惡政,製造了源源不絕的倭寇。」
我雙膝一曲,跪在地上:「今日我以寧州商人沈舟的身份,代萬民向東鄉侯請命。」
「望侯爺以蒼生爲念,向朝廷進言,廢除海禁。」
半天,只聽見侯爺說:「妄議朝廷,你好大的膽。」

-17-
侯爺到底沒有聽進我的話去。
幾日後,他押送着顧大人和江海回了京城,說要交予陛下審判。
我沒有坐以待斃。
而是找來寧州城裏文筆最好的先生,請他寫了一份洋洋萬言的陳情書,向陛下陳述海禁給江南生民帶來的苦痛。
又挨家挨戶請人在陳情書上簽字。
打算進京一趟,去敲登聞鼓告御狀。
哪怕豁出這條命去,也要設法營救顧大人和江海。
可還沒等我出發去京城,顧大人和江海就回來了。
一起回來的,還有侯爺。
他還帶來了一樣東西——
朝廷打算解除禁海令的消息。

-18-
侯爺下江南,確是因爲朝廷得到舉報,說有地方官與走私犯勾結破壞海禁。
可在城牆上,聽到我那一番話後,再聯想到數日來明察暗訪的所見所聞,他卻心生了動搖。
下城牆後,他私下提審了顧大人和江海。
卻從他們口中得知了海禁政策冠冕堂皇之下腐爛不可聞的一面。
橫行海上的倭寇,確實與人有勾結。
勾結的正是朝中之人。
他們以倭患爲名,督促朝廷實施海禁,爲的其實是壟斷海上貿易,讓海上貿易利出一孔,集於自己一手。
顧大人自升任寧州知府以來,就在暗中調查此事。
因爲我而與江海相識後,有了海上的探子,更是如魚得水。
七年下來,他已掌握了一份名單,足夠把這股勢力一網打盡,連根拔起。
侯爺聽得冷汗岑岑。
思來想去,決定暫不打草驚蛇。
而是以押送京城治罪爲名,親自護送他二人進京面聖,向陛下呈報此事。
三年前,先皇駕崩,新帝登基。
新帝是侯爺總角之交,一位心地仁慈的年輕君王。
他早已苦於權臣掣肘,想肅清朝中那隱祕的小朝廷。
而那小朝廷的核心,竟就是顧大人查訪出來的通倭官員。
一拍即合。
就這樣,陛下肅清了朝廷,執掌了朝政,藉機廢除了貽害江南多年的禁海令。
而顧大人也被無罪釋放,返回寧州,重任知府。
至於江海,查明他做牧雲船主這些年,並無滋擾劫掠百姓,反而多次擊退真倭寇,守護了一方百姓。
故命他上岸投軍,做一個抵禦倭寇、保家衛國的良家子。

-19-
我與侯爺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寧河畫舫上。
時值人間四月天,寧河上春水如藍,夾岸楊柳堆煙、桃花盛開。
一陣風吹來,粉雪紛飛,美如幻夢。
一如當年初見。
我望着飄落的花瓣,嘆:「一轉眼,已經過去十三年。」
卻聽見他說:「不,是四十三年。」
電光火石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侯爺點點頭:「和你一樣,我也是重生而來。」
我突然想起了離開侯府那日,出角門時看到站在樹下的人影。
輕聲問:「那夜樹下,是你?」
侯爺垂下眼睛:「是。」
他重生在我逃離侯府的那天,睜開眼時,眼前是慈悲的菩薩面。
他叩謝菩薩大慈大悲,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當即匆匆返回侯府,想要向我道歉。
可卻看見我挽了包袱,正要逃離侯府。
那一瞬間,便明白了,我也已知曉前世意冷心灰。
最終,他沒有攔我,而是眼睜睜地看着我離開。
在心裏對自己說,已經糟蹋了她的一生,這一生,就讓她隨心而去吧。
直到江南偶然重逢。
這一世,他沒有娶杜小姐。
直至今日,東鄉侯府也沒有主母。
他說起前世我死後:「你死後第二年,侯府再次卷Ṫů⁹進朝廷紛爭,我又被下了大獄。」
杜小姐既能捨棄他一次,就能捨棄他第二次。
他一入獄,杜小姐就回了孃家。
連他和杜小姐生的嫡子,都怕他會連累了自己前程,聲明與他斷絕關係,跟着杜小姐回了外祖父家。
連老夫人,都因爲徐媽ţů₋媽和我已死,無人照料,淪落街頭成了乞婦,寄身破廟,在一次摔倒後再沒站起來,最終含恨死在了自己惡臭的便溺中。
「行刑前那一夜,我獨個兒坐在天牢裏,突然想起了你。」
世間再沒有第二個妙蓮了。
無人爲他雪中送炭。
無人寒夜裏喂他喫一碗熱乎乎的餛飩,對他說一句「你放心」。
當曾引以爲傲的出身、門第、家族榮耀都成了雲煙,幻滅在眼前。
他才驀然發現,人生在世, 最重要的是什麼。
不過是一顆赤子般誠摯的心罷了。
侯爺自懷中掏出一雙繡花鞋, 遞給我:「還記得那年你逃出侯府前, 我曾對你說, 趕明兒讓人再給你做幾雙漂亮的新鞋。」
「可鞋還沒做好, 你人就不見了。」
「從那天起, 每次路過鞋鋪,看到好看的繡花鞋,我都會買下來。」
「也不知今生今世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就放在你曾經住過的房裏。」
「不知不覺, 堆了滿牀的繡花鞋。」
「錦雲軒重逢那日, 其實, 我本來是去買鞋的。」
我望着他手裏的繡花鞋。
綠荷粉蓮, 鴛鴦戲水,真好看。
可我沒有伸手去接。
事到如今,我要他的鞋做什麼?
我靠着自己這一雙腳,沒穿他給的鞋,也走了很遠很遠。
侯爺笑容中流露出悲哀:「我明白了。」
「曾經的妙蓮,不是誰的雪中炭,今時的沈舟,也不會做誰的錦上花。」
「她只不過是我前世今生,曾觸手可及,卻又流失在指縫間的一抹白月光罷了。」
畫舫已經行至碼頭。
我起身欲上岸。
侯爺突然叫住我:「沈舟, 你會選誰?」
岸上站着兩個人,顧涓生和江海。
一個是敬我憐我的如玉君子。
一個是我曾青梅竹馬的少年。
選誰?
我誰也不選。
我已憑着雙腳,走出了自己的路。

-20-
後來, 朝廷真的開放了海禁, 並且在寧州城設立有司,專管海上貿易。
我是最早一批拿到許可的商人。
錦雲軒的貨品,再不必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坐上船,遠銷海外。
到懷鈺弱冠那年, 我已是江南屈指可數的富戶。
我那前世不曾生下的孩子,今生平平安安長到成年, 穿着我爲他親手縫製的禮服行了弱冠禮, 又進了京城去考科舉。
他以狀元之身返回寧州城的那天, 我正在海邊, 預備乘船出海。
我這半生,曾是漁家女,曾是船上妓,曾爲人奴婢, 也曾是女商人。
卻從未去過海的另一邊。
「小舟小舟,快快長大,變成大船,掛上雲帆, 乘風破浪, 駛向天邊。」
幼年時,娘常在我耳邊唱這首歌。
我這艘小船,曾在岸上擱淺, 如今,終於能回到大海,揚起雲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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