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禾

曾被我羞辱拋棄的馬伕成了大將軍。
而我從尚書千金,淪爲教坊司新妓。
我掛牌那天,賀潯擁着心上人從教坊司樓下經過。
那姑娘嘆了一句「可憐」,
賀潯便不惜用軍功將我贖了出來,成了將軍府的下等丫鬟。
人人都知道,賀潯恨我。
所以爲了討好他,
丫鬟小廝便想着法兒的欺負我。
管家看不下去:「每次新給她的衣裳超不過兩日便會壞得穿不了,你們消停點!」
可他不知道,
我的衣裳,都是賀潯夜間撕壞的。
他會一邊罵我一邊瘋狂地吻我。
原來高高在上的賀將軍跟馬伕也沒什麼兩樣。
都是……賤骨頭。
可是怎麼辦,我很快就會拋棄他,第二次。

-1-
衣裳被人從窗戶扔進來。
我聽見管家在外面說話:「自她進府,每次新給的衣裳不超過兩日便會壞得穿不了,你們消停點!」
「我可沒剪她衣裳。」
「我也沒。」
「那還能是她自己剪的?!明日她衣裳再壞了,我定找出來那罪魁禍首!」
「去去去,幹活去,別圍在這!」
外面說話聲漸遠。
我沉默着將衣裳穿上,遮住身上觸目驚心的曖昧紅痕。
待收拾好出去後,房門前已經放了幾大桶衣服。
丫鬟將棒槌砸進一旁的水桶裏。
水濺在我的臉上,打溼了頭髮和衣襟。
「這些衣服,都是你今日要洗的。」
她指着其中一桶:「這些,不能用棒槌,只能手洗。」
「這是將軍特意爲白姑娘從繡羅閣定製的衣裳,布料刺繡皆是上佳,你得仔細着洗。」
說罷,她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我垂頭看着那木桶。
丫鬟口中的名貴衣裳,是我曾經看不上的。
那時,無論哪家繡坊新出了樣式,哪家布莊新得了好料子,都會爭先送到我跟前。
因爲……
「她曾經是尚書府千金大小姐,對,就是那個被抄了家的戶部尚書。」
「男子皆斬,女子或流放或入了教坊司當營妓,她運氣倒是好,被咱們將軍救回來了。」
有剛買回來的丫鬟不認識我,正跟人打聽我。
她們說話聲音不小,壓根就不打算避着我。
畢竟我如今,是將軍府最下等的丫鬟。
人人皆可欺辱。

-2-
賀潯,賀將軍。
如今京城炙手可熱的新貴。
兩年前,他在戰場救下了親征遇險的太子殿下,得太子看重,從那以後便一路高升。
三個月前,東蠻投降撤軍,他帶着赫赫軍功回朝,是太子殿下親自站在城門口相迎的。
所以,京城想要巴結他的人不少。
自然也早有人把他的出身查得一清二楚。
賀潯出身不高,甚至可以說是低賤。
他曾是戶部尚書府中的一個馬伕。
後不知犯了何事被主家追殺,一路逃至西漠邊城參了軍。
據說,他在尚書府時常被人欺負。
尤其,是那位跋扈的大小姐,秦風禾。
曾讓人生生打斷過賀潯的胳膊。
也曾因爲那秦風禾,被打得皮開肉綻扔進柴房等死……
我被送到教坊司的第一天,
被迫穿上那些豔麗的衣裳,坐在露臺上彈着琵琶。
任由衆人指指點點。
一低頭,我與正騎馬經過的賀潯對視個正着。
他抬頭看着我,臉上沒什麼表情。
數年不見,他變了很多,左眼下有道猙獰刀疤,雖仍英俊,但卻顯得更兇。
他騎着高頭大馬,身前擁着一個姑娘。
姑娘生得俏麗,也抬頭看着我。
眼裏有不屑,有鄙夷,卻還要裝模作樣嘆上一句:「真可憐。」
「可憐嗎?」
賀潯輕聲問她,可目光仍落在我身上:「那我把她救下來好不好?」
「啊?」姑娘一驚,明顯慌了。
可賀潯已經翻身下了馬。
大步跨進了教坊司。

-3-
把我從教坊司帶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聽說賀潯用了軍功相抵,還去找了太子殿下。
有人稱讚賀潯對白姑娘用情至深,因爲白姑娘的一句話,便做到如此地步。
但更多ƭũ¹的人知道,這不過是藉口。
教坊司那麼多可憐的姑娘,他爲何偏偏贖我?
因爲我曾是尚書府大小姐。
曾羞辱過他,於他而言,這是仇,是恨!
所以把我帶回將軍府,他是在報復。
也正因爲如此,將軍府的下人們也都想着法兒的來欺負我。
以此,討好賀潯。
他們會將我的被褥弄溼。
會在我的飯菜裏放泥巴。
會刻意給我安排很多髒活累活。
他們以爲,賀潯樂見其成。
……
賀潯白日要去京郊軍營練兵,黃昏時纔會回府。
回府用飯洗漱後,天便徹底黑了。
我忙完所有的活,回到屋子,一摸牀鋪,果然又是溼的。
屋子裏的白燭也都泡溼了,怎麼點也點不起來。
我沉默片刻,打開了窗戶,藉着黯淡月光,將牀鋪收拾了一下。
正要起身,身後卻貼上來一具燙熱的身體。
我嚇了一跳,險些叫出聲。
賀潯今夜喝了些酒,我聞到一股淡淡酒氣。
他雙臂環着我,一隻手已經開始解我的衣裳。
太子殿下曾贊過他,說他臂力非常,能拉三石弓。
所以在他面前,我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賀潯一向沒有耐心,今夜更顯得急躁。
三下兩下解不開衣裳,他便要上手來撕。
想起今日管家的話,我下意識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的手很涼,而他的手掌卻比他的身體還熱。
我心臟跳得有些快:「別撕……這是新衣裳。」
男人動作停下。
呼吸粗重了些許。
下巴慢慢搭在我的肩膀,硌得我生疼。
「我不撕……」他拉着我的手,放在衣帶上:「那你自己解?」
我半晌沒動,身體卻開始發顫。
賀潯掰過了我的臉,皺眉看着我,粗糙的指腹極不溫柔地將我眼角的淚擦掉。
他說:「哭什麼?」
「你已經不是千金大小姐了,端着這副清高的模樣又給誰看。」
我被他推倒在牀上,秋夜微涼,我冷得吸氣。
賀潯也摸到了那帶着冰冷溼意的牀鋪。
他頓了頓,站直了身體。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離。
彷彿化爲實質。
讓我羞憤難堪。
賀潯朝我過來,眼裏的冷意完全褪去,眸光微沉,似是燃着火般。
我下意識往後縮,他卻俯身一把抓住了我的腳踝。
微微用力便將我扯到牀邊,而後一隻手攬着我的腰將我抱了起來。
突然騰空讓我下意識攀住了他的脖子。
他用另一隻手將方纔脫下來的衣裳鋪在了牀上。
側頭在我耳邊說:「我不喜歡在冰冷陰溼的牀上……」
我握緊了拳頭,在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剋制着不發出一點聲音。
但有時會忍不住,便會緊咬着自己的脣。
賀潯捏開我的嘴,手上使了勁:「秦大小姐怕什麼?怕被人聽見?」
「沒關係,這是將軍府,不是曾經的尚書府,大小姐儘管叫。」
「賀潯……」我用指甲狠狠抓他的後背,聲音已經不成調了:「你混蛋。」
賀潯哼笑,動作更兇更猛,嘴裏說着下流的渾話:「我混蛋,大小姐不早就知道了嗎?」
我沒力氣再去罵他。
眼前那青灰色的帷幔不停地晃。
晃到最後,我便已沒了意識。
半睡半醒間,我覺得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我身上,額頭上輕輕擦拭。
有人在輕聲哄我:「乖,張嘴。」
「喝點水,就不難受了。」

-4-
第二日我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頭昏昏沉沉,四肢更是痠軟。
我摸了摸額頭,有些燙。
想是昨夜受了涼。
奇怪的是,竟也沒人來砸我的門,讓我出去幹活。
我撿起地上的衣裳看了看。
幸好,還能穿。
收拾好出去時,門口原來還站着幾個丫鬟在說話。
見我出來,她們齊齊轉頭看過來,像是見了鬼的神情。
我剛要說話,她們便互相對視一眼,低着頭快步走了。
像是,在刻意躲着我。
很快,我知道了她們這般異常的原因。
我正蹲在地上洗着衣裳,白晴霜衝進了院子,一腳踢翻了我面前的木盆。
她卻猶覺得不解氣,用木瓢舀了整整一瓢水,從我頭頂淋了下去。
冰冷的水順着頭頂流進衣服裏。
我忍着這冷,抬頭看她。
白晴霜盯着我。
「他們說,將軍今早是從你房裏離開的?」
聲音陰沉,帶着惡意。
而我也因爲她這一句話愣在原地。
之前,賀潯總會在天亮之前離開。
不會讓別人看見。
怪不得,怪不得今早那些丫鬟會是那樣奇怪的神情。
見我不說話,白晴霜更是氣急。
她是賀潯從西漠帶回來的女子。
她家是醫藥世家,曾用家族至寶救過賀潯的命。
她白晴霜是賀潯公開過的未婚妻!
所以她也忍受不了。
自己的未婚夫跟這個從教坊司帶回來的低賤女人夜夜偷歡。
她氣急敗壞,抬手就要來打我。
在巴掌即將落在我臉上時,我抬手擋住了。
我握着她的手腕,抬眸看她。
「白姑娘與其在這爲難我,不如管教好自己的未婚夫。ţű̂₁」
「你以爲,當初賀潯爲何會被我秦家追殺,如同喪家之犬般狼狽出逃?」
我笑了笑,趁她驚詫將其拽到身前。
我側頭在她耳邊道:「因爲當年,他妄圖誘拐尚書千金私奔。」
「你看,他多賤啊,以前得不到的,如今得勢了,便卯足了勁兒要拿回來。」
「我現在不過寄人籬下一孤女,哪裏能反抗得了大將軍?」

-5-
那時的賀潯,只是我秦家最普通不過的一個馬伕。
哦,也不普通。
他身強體壯,長得俊俏。
還被我那死了夫君的堂姐看上。
當時京城人人皆稱秦大小姐囂張跋扈,可他們不知道,我那堂姐,可比我陰狠得多。
她看中的東西,從來用盡手段也要得到。
她來尚書府小住,一眼就看中了賀潯,於是讓人給他下了藥。
賀潯不從,打傷了堂姐的護衛,跌跌撞撞跑了出來。
正好撞見了正回府的我。
他跪伏在我腳下,露在外面的膚色雖深,可仍看出泛着潮紅。
他攥着我的裙襬,手背青筋凸起:「求小姐,幫幫我。」
他求饒的姿態放得太輕。
顫抖的聲音顯得太可憐。
我想到了年少時曾養過的一條小黑狗。
於是,很久不做善事的我,大發了一次慈悲。
「既打傷了人,便要付出代價,那就打斷他一隻手吧。」
我朝追出來的堂姐笑:「阿姐,打斷手後,人我就要帶走了,他趕的馬車穩,我怪捨不得送給你的。」
賀潯被打斷的手養了大半年才徹底養好。
他仍跟以前一樣,悶不作聲。
在我每次出行時給我充當凳子。
如果不是被人告發,他私藏了我弄丟的帕子,我怕是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低賤的馬伕竟也會對我生出妄念。
即使我打斷了他的一條胳膊。
而如今,我甚至連手都沒勾,他就迫不及待成了我的裙下臣。
即使他現在是將軍,我是丫鬟。
……
白晴霜氣得要打我,可我卻仍死死攥着她的手。
「大將軍跟馬伕,也沒什麼區別,都是……賤骨頭。」
「你不想你未婚夫與我牽扯不清,何不去求他,把我放出府去?」
「或者,你把門打開,我現在就出去,保證以後再也不出現。」
白晴霜驚疑不定地看着我,眼裏閃過一絲猶豫。
下一瞬她卻一把推開我,看向我背後。
輕聲喚道:「將軍……」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去。
白日,賀潯從不在府中。
今日怎麼會……
但他確實回來了。
一身黑衣,站在院子外。
頭上滲出了汗,打溼了額前碎髮。
我看着他陰沉至極的臉,而後目光下移,落在了他右手拎着的藥包上。
他臉色太過嚇人,我的心竟也不自覺咯噔了一下。
白晴霜衝過去,又急又惱:「將軍,你都聽見了吧,這個賤人方纔都說了什麼?」
賀潯推開他,徑直朝我走過來。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可手腕很快被他攥住,隨即整個人被他拉着甩進房裏。
關上房門,他留下一句。
「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6-
我真以爲賀潯會打我。
畢竟他現在是衆人追捧的將軍。
我當着他心上人的面罵他,揭他傷疤,他肯定很生氣。
密閉的房間裏,賀潯把手中的藥包近乎泄憤般砸在桌子上。
而後按着我的肩膀將我按在牆上。
看着他高揚起來的手,我下意識偏過頭閉了眼。
可那巴掌沒落下來。
賀潯捏着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看他。
「秦風禾ṭūₚ,你有沒有心?」
「你以爲我會打你?我什麼時候打過你?」
我聽見他啞聲問我:「七年前,蘭谿湖畔,我沒等到你,反而等到了你秦府家兵,身中四刀落水,可我還是活下來了。」
「這事我不提,你便也當作沒發生是嗎?」
「但看你這模樣,我怕是也等不來解釋。不過我不在乎了,你臨時反悔了也好,出了變故也罷,我都不在乎了。」
「秦家倒臺,有多少人暗地裏盯着你你不知道嗎?」
「你乖乖待在這兒,我便能好好護着你!」
「但你還想走……」
賀潯握着我肩頭的手掌用了力,他剋制着自己的情緒,但聲音依舊是抖的。
「你就這麼厭惡我?」
他生氣,不是因爲我罵他詆譭他。
是因爲我激怒白晴霜,讓她放我出府……
肩頭傳來的疼痛讓我本就昏沉的腦袋更暈了。
我有些站不穩,伸手撐住背後的牆。
說實話,我不太想在賀潯面前露出一副脆弱模樣。
雖然我在他這個舊情人面前早就狼狽不堪。
但是,我沒有別的倚仗了。
我抬眸看着他,聲音輕得彷彿只有我自己能聽見:「賀潯,我疼……」
可賀潯愣了愣,一下子鬆開了手。
我靠在牆上,看着面前低着頭盡顯頹態的男人。
忍不住問:「值得嗎?」

-7-
很久以前,我也這麼問過他。
「值得嗎?」
「爲了不陪我堂姐睡覺,寧願斷了條胳膊,值得嗎?」
我好奇地看着躺在地上痛苦掙扎的男人。
他忍着沒叫出聲,回我的話也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值得。」
也是從那時,我開始覺得這個男人有趣。
但也沒分給他太多注意力。
我是戶部尚書嫡女,人人追捧的貴女。
我的注意力太寶貴。
好看的衣裳,有趣的話本兒,珍貴的首飾,還有英俊瀟灑的兒郎,我大多注意力是用在ṭű̂₃這些地方的。
至於賀潯,他跟我家的看門狗差不多。
來了興致,伸手逗逗罷了。
這種態度一直持續到第二年末。
阿爹揹着我給我定了一門親。
對方是承陽侯世子,與我門當戶對。
可我不喜歡他,因爲那世子盛淮安是出了名的紈絝。
常出入賭場青樓。
若不是家底豐厚,怕是早被他給敗光了。
我曾跟他起過沖突,一直相看兩厭。
「他是紈絝,你也是京城出了名的跋扈,不是正相配嗎?」
阿爹不緊不慢地喝着茶,語氣平靜。
但我卻看出來了。
這門親事已經定了,反悔不得了。
我摔門而出,門口正好停了好幾輛馬車。
我鑽進其中一輛,命令那幾個馬伕:「來個人,給我趕車!」
而管家也笑嘻嘻來到門口,只一個眼神,那些馬伕便垂着頭動也不敢動。
「大小姐,老爺讓你去試衣裳呢。」
我氣急了,抬手抓起一旁的馬鞭便甩在了馬屁股上。
馬兒受驚,嘶鳴一聲就往前衝去。
而我也猛地摔進了車廂。
「小姐!」
衆人驚呼聲被隔絕在外,我慌了神。
馬車一旦闖進大街鬧市,必定會有人受傷,我驚慌失措地去拽繮繩。
可我力氣太小,反而被馬兒甩得在車廂摔了好幾下。
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見一矯健身影追了上來,一把拽住繮繩,順勢翻身上了車。
「籲——」
他撫摸着馬鬢,在他的安撫下,馬兒漸漸安靜下來。
停在了路上。
我心有餘悸地看着來人。
他見馬車停穩,便轉頭來問我:「大小姐可有事?」
是賀潯。
我深吸了幾口氣,扶了扶歪了的髮簪,維持着體面:「無礙。」
聞言,他便一拽繮繩,要調轉方向回府。
我愣了愣,俯身上前,握住了他結實的小臂:「不準回ṱű̂ₜ去!」
「往前走。」
賀潯垂眸看着我的手,聲音沒什麼變化:「老爺讓您回去。」
「那你是聽老爺的話,還是聽小姐的話?」
我不滿地瞪着他。
管家已經帶着人往這邊趕來。
我的手指不自覺蜷縮了一下。
塗着鮮紅蔻丹的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
賀潯只沉默瞬息,便轉頭坐在了車前,沉聲喝道:「駕。」
馬兒晃晃悠悠往前駛去,我鬆了手,泄了力靠坐在車壁。
「小姐要去哪?」
「不知道……」掀開車簾看着人來人往的街市,心中鬱結稍散,我聲音輕快了些:「往前走走吧。」

-8-
先前同堂姐說他趕車穩並非虛言。
賀潯趕的車確實很穩。
我坐在車廂,很快就有些發睏。
哈欠打了一個又一個,終於忍不住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已經到了傍晚。
馬車停了,外面傳來說話聲。
「阿潯,放下吧,阿孃自己弄,你快些回去。」
「幫你扛完這幾捆柴就回去。」
我低頭看着蓋在身前的毯子,思索片刻,輕輕掀開了車簾。
外面這地方我從未見過,但意外地好看。
山清水秀,遠處有三兩人家,炊煙裊裊,雞鴨成羣。
這是城郊村莊。
我皺了皺眉。
「賀潯。」
我沉聲喚他。
他正彎腰搬着柴,聞言輕頓了一下,起身朝這邊過來。
而站在他不遠處的老婦人也翹首看着,神色擔憂。
「小姐。」
「誰讓你把我帶到這來的?」
他身量很高,即使我坐在高高的馬車裏,可仍要微微抬頭看着他。
「這是哪?」
賀潯:「這是我家。」
我愣了一下:「你把我……帶你家來了?」
「賀潯!你好大的膽子!」
我呵斥着他,可注意到不遠處的那個視線,還是下意識壓低了聲音:「快帶我回去。」
賀潯垂眸:「小姐……能否再等半炷香?」
我不解:「做什麼?」
「搬柴。」他側頭看着那老婦人:「我阿孃年紀大了,眼睛不好,過兩天要下雨……」
我不想聽他說這麼多。
人間疾苦關我什麼事?
可對上他的目光,那些刻薄的話便有些說不出口。
算了。
「快點。」我冷冷地看他一眼:「只給你半炷香時間。」
賀潯朝我道了謝,轉身便回去了。
在他走後我才反應過來,他們馬伕每十天是有一天休息時間可以回家的。
他何必現在就要回來?
……
我沒去斤斤計較,只悠閒地坐在馬車裏賞着風景。
車窗卻被人輕輕敲了敲。
我愣了愣,轉頭看去,是賀潯他娘。
「大小姐,我家阿潯木訥,空有一身力氣,爲人不懂變通,他在大戶人家能待下去,真是多虧了貴人們大發慈悲。」
她穿着單薄破舊的粗布衣裳,手凍得有些紅,有一隻眼珠似是蒙上了一層霧。
她笑着看我,那笑裏帶着小心翼翼與惶恐。
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也只能笑笑:「賀潯幹活賣力,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老婦人顫着雙手,將一個布袋輕輕舉起來:「小姐,這是今日剛摘下來的棗兒,很甜,已經洗乾淨了,您嚐嚐?」
我看着那着泛紅的棗兒,肚子還真有些餓了。
可又有些顧忌。
正猶豫着,扛完柴的賀潯大步過來了。
「娘!」
他走得有些急:「您……快些進屋吧,大小姐不喜跟外人說話。」
我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這是怕我耍性子爲難他娘呢。
他娘沒聽出來他的意思,還記掛着要給我棗兒喫。
賀潯嘆了口氣,扶着她回去,我聽見他低聲解釋。
「貴人們不喫外來的食物,他們嫌不乾淨。」
「先前有個賣桃的,因爲貴人喫了他框裏的一顆桃硌了牙,便將人打了個半死……」
「哦呦,這麼嚇人?」
我臉色沉了下去。
賀潯口中那個把人打了個半死的貴人我也認識,好巧不巧,就是我那未婚夫婿,承陽侯世子盛淮安呢!
好你個賀潯,把我跟盛淮安劃分成一類人!
我越想越氣,直接掀開車簾下了馬車。
「站住!」
我追過去,把手一攤:「把棗兒給我。」
賀潯愣了一下:「小姐……」
他娘也有些害怕:「我突然想起來,這棗兒好像沒洗乾淨。」
我皺了皺眉,將她手中的棗兒拿了過來。
而後看着賀潯:「我跟盛淮安那種紈絝不一樣。」
「我講理。」
我看了眼婦人生了凍瘡的手,將手中的小手爐塞到她手裏。
「我還講禮。」
禮尚往來的禮。
我瞪了賀潯一眼,快步回了馬車。
猶覺得不解氣,衝那邊喊道:「我要回府!」
賀潯很快就回來了。
他跳上車,叮囑我坐穩了。
而後一揚馬鞭,馬車便晃晃悠悠往前駛去。
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
他沉默着趕着車。
我沉默地喫着棗兒。
等回了秦府,那袋棗兒也被我喫完了。
管家在門口迎我:「小姐回來啦?要用膳嗎?」
「不用。」
我都喫飽了,哪裏喫得下。
而賀潯把馬牽回馬廄後便被管家差人叫走了。
寬闊前廳,賀潯脫了上衣,被人一鞭子又一鞭子抽在背上。
下人們都圍着看着。
我也在場。
阿爹站在我身旁:「任性妄爲,便要付出代價。」
至於賀潯,他忤逆的,是秦府的主人。
是當朝戶部尚書。
他不被懲,這尚書府便沒了規矩。
尚書便沒了威信。
那鞭子沾了水,每抽一下,賀潯後背便多了條血痕。
每抽一下,我心臟就忍不住顫一下。
那些血痕交錯着攀在他的肌膚上,猙獰可怖,觸目驚心。
有膽子小的丫鬟都偏過頭不忍再看。
看着跪在檐下,一言不發但已臉色蒼白的男人,我頭一回覺得有些害怕。
賀ẗû⁴潯早就知道。
從他遂了我的願,任由馬車離開秦府時就知道,今日回來後他必遭嚴懲。
所以纔會未雨綢繆地去爲他阿孃幹活。
他知道,今天過後,別說幹活,他怕是都不一定能爬得起來。
寬袖中,我握緊了拳頭。
阿爹饒有興致地看着我:「怎麼?你不服氣?」
「服氣。」
我撇開眼,與他對視:「嫁人便嫁人,何必弄得血淋淋的?」
「是我逼着他駕車的,他倒是遭了這無妄之災。」
「爹,大喜的日子,若是死了人,不晦氣嗎?」
阿爹沒說話,只扭頭看了眼賀潯,嗤笑了一聲。
我閉了閉眼,轉身回了自己院子。
離開前,我聽見阿爹說:「停手吧,把他扔到柴房,是生是死且看他自己造化吧。」

-9-
我總覺得,賀潯這輩子的苦難有一大半都來源於我。
……
「不值得的。」
我替他回了:「賀潯,你放我出府吧?」
賀潯退開,靠坐在桌子上。
垂着頭看着地面,他問我:「然後呢?你要去報仇嗎?去找死,留我一個人在這世上,秦風禾,你心真狠。」
相顧無言,屋子陷入一片沉寂。
面前的景象連帶着他這個人我都有些看不清了。
只看見他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耳朵裏一聲嗡鳴,我再站不穩,直直後仰。
賀潯臉色一變,大步跨過來,手掌護在我腦後。
沒讓我磕在牆上。
這場病來得又急又兇。
連續好幾天,我都處於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
被灌下難喝苦澀的藥後便會不自覺又睡過去。
一天清醒的時間不足兩個時辰。
我常常做夢,夢到小時候,阿孃帶我去放風箏。
夢到十歲那年阿爹升遷,我們全家從江南搬來京城,從此便在京城落下了根。
阿爹越來越忙,忙到阿孃病了都不知道。
阿孃的病越來越重,等阿爹終於重視起來,開始到處求醫問藥時,已經來不及了。
阿孃長眠於那年春天。
從那以後,阿爹也像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笑,不再記得給我準備生辰禮。
我開始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他又娶了幾個姨娘,姨娘替他生了幾個孩子。
有兒有女。
可旁人卻說,他最疼的,仍是我。
我沒感覺出來。
無論我怎麼撒潑怎麼無理取鬧,阿爹也不會責罰我,他的寬容在我看來,是無視。
不是,愛。
這種想法,在他爲我跟盛淮安定了親後得到了證實。
盛家是名門望族。
能爲他帶來權勢利益。
盛淮安的品行不重要,而我的想法,亦無關緊要。
……
夢境變幻,冗雜繁複的場景在我腦海裏閃過。
像是一盞盞走馬燈,似夢似幻,似真似假。
我夢到一間又小又髒的柴房。
男人背朝上,趴在一堆乾草上,被鞭子抽打過的地方遍佈傷痕,猙獰難看。
那時我已經答應了阿爹,願意嫁給盛淮安,所以在府中的行爲也不再受控制,只是走哪都有人跟着我。
我也不在意。
就當着他們的面,每天去給賀潯送藥送飯。
他的傷,養了足足一個月才徹底養好。
養好後,便又變成了尚書府沉默寡言的馬伕。
而我,是待嫁的準新娘。
我被要求在家中學習禮儀,由嬤嬤教導女訓。
偶爾去馬廄看我的雲驄馬時,會撞見賀潯。
他躬着身子餵馬,裸露在外的胳膊精壯有力,神情專注,直到我走近了才發現我。
「你的傷怎麼樣了?」
「已經好了,多謝小姐掛念。」
我看着他,突然道:「我想起來一件事。」
賀潯抬頭看我,眼裏有些疑惑。
「上回坐你的馬車,我在車裏遺落了一條帕子。」
我頓了頓,問:「那條帕子,你看見過嗎?」
賀潯面露茫然:「未曾,小人回去找找。」
我點點頭,故作爲難:「可前幾日,有個小廝來向我稟報,說看見你私藏了我的帕子……」
賀潯猛地抬頭看我,眼裏竟是錯愕,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慌亂。
我被他的模樣逗笑了。
「怕什麼?」
「那小廝已經被我封了口,至於帕子,你願意留着便留着,反正我多得是。」
往前一步,我放輕了聲音。
「你沒見過這般好東西,本小姐理解,那便好好收着,若弄丟了,饒不了你。」
說罷,我甩了甩袖子,腳步輕盈離開。
苦悶了這許久,難得心情不錯。
只是這好心情在到了前廳後便蕩然無存。
盛淮安來秦府下聘。
看見我,搖着扇子就過來了。
我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轉身便走,他卻追了上來。
「跑什麼?害羞了?」
他行爲浪蕩,言語更是輕浮。
見左右無人,強拉着我的胳膊將我拽到了隱蔽處。
「秦風禾,你我都要成婚了,自然要先親近親近的。」
意識到他不懷好意,我下意識便要喊人。
可他卻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下一刻,臉就貼了上來——
在碰到我之前,他被人從身後一把扯開。
扯他的那人力氣極大,盛淮安毫無反抗之力就被扯出好幾步遠。
站穩了身體,他滿臉陰沉地看過來。
而賀潯站在我身前,擋住了他的全部視線。
「我以爲是誰?!原來是個賤奴!」賀潯怒極反笑:「你怎麼敢來壞我好事?」
「找死!」他怒喝一聲,拔出腰間隨身佩戴的匕首,便要朝賀潯刺來。
他們身份懸殊。
無論賀潯受着還是還擊,他都難逃一死。
「盛淮安!」
我快步上前擋在了賀潯面前,隨手撿起地上尖銳的石子便朝着自己的臉劃了下去。
鮮血淋漓。
盛淮安驚愕之下,停下了攻勢。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滾。」
「今日的事,我們就當沒發生過。」
「不然,我現在就喊人過來,我這臉,便是你劃的了。」
盛淮安回過神,指着我與賀潯,笑得譏諷。
「你們……秦風禾你爲了保個賤奴,竟願做到這般地步?!」
下一瞬,他臉上的笑容盡數消失。
甩袖轉身,留下一句:「我會給秦府送藥,秦風禾,大婚當日,你最好給我完好無損地出現。」
他到底還是顧及侯府臉面。
待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廊道,我便卸了氣,忍不住後退一步。
賀潯穩穩扶住了我。
「小姐的臉……」
聽得出來,他也慌了,聲音都帶着抖。
「劃得不深。」
我用帕子捂着臉,轉頭看着他:「你竟敢跟承陽侯世子對上?不要命了?」
賀潯沉默不語,目光始終落在我臉上。
我看着他的神情,心神一動。
「賀潯,你是不是喜歡我?」
賀潯愕然抬眸,直直看向我的眼睛。
這下不用聽他回答,我便知曉了答案。
於是扯過他的衣領,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近乎兇狠地問他:「那跟我私奔,你敢不敢?」

-10-
先前同白晴霜說,賀潯被我秦府家兵追殺,是因爲他企圖誘拐尚書千金私奔,這確實是我騙她的。
真相是,私奔是我攛掇的。
而賀潯幾乎沒有猶豫就應了我。
可我們到底是年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也太樂觀了。
以爲出了京城,便能獲得自由。
可世家大族的眼線衆多,我們行動早早被人掌控。
所以那天夜裏,我還沒出府,便被捆住扔到了秦家的祠堂裏。
盛淮安從暗處走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爹。
「岳丈大人,秦小姐,就勞您多加照看了。至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賤奴,我帶人去處理。」
我在祠堂被關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塵埃落定。
聽說昨夜有人在蘭谿湖落了水,生死不明。
我第一時間去了賀潯的家,這一次,我爹沒有攔我。
他說,賀潯身受重傷落水,他活不了了。
賀潯家只有一個寡母。
半瞎着眼,看見我來,還很高興。
「小姐怎麼來啦?」
而後又開始惶恐:「是不是我家阿潯做錯了事?」
「沒有,他……很好。」
我說:「他去很遠的地方替我辦事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了。」
我從小到大沒求過我爹什麼。
但那一天,我給他跪下,磕了頭。
我說我要給賀潯他娘養老送終。
我爹看了我很久,最後冷哼一聲,到底是應了。
我給賀潯阿孃找了好幾個人照顧。
也許是久病纏身。
也許是太想念兒子,思鬱成疾。
她的身子還是一天天弱下去。
在賀潯失蹤的第二年末,她在一天夜裏去世了。
而我與盛淮安的婚事,最後也沒能成。
盛淮安作惡太多,這些年欺辱迫害過的女子不計其數。
所以仇家自然也多。
那年年初在春風樓醉酒後被人報復,傷了命根子,這輩子都只能做個太監了。
而我們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解除婚約的那天,我在尚書府放了煙花。
透過那些光彩奪目的絢麗煙花,我看見我爹陰沉的臉。
於是再也忍不住,上前質問。
是不是我嫁給那種垃圾,他就開心了?
是不是女兒的幸福不重要,門第纔是他最看重的東西?
我爹眼神複雜。
良久之後,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說,他最看重的,是我的命。
「盛淮安雖混賬,可承陽侯府根基深厚,且不參與黨派之爭,又有先皇賜下的免死金牌,只要你嫁進去,日後無論我秦家如何,都不會牽扯到你!你便能安穩地活着!」
我怔愣地看着他。
久久未能回神。
……
那些年,雍王與太子爭鬥得越來越兇。
可無論是誰,拉攏朝臣,上下打點,甚至是暗地裏招兵買馬,銀子都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身爲戶部尚書的我爹,便成了他們爭相拉攏的對象。
我爹不願參與黨爭,可也知道,如若不答應,他便很快會被人拉下馬,然後被人在這個位置上安插進自己人。
他左右逢迎,儘管再長袖善舞,也終究會被人猜忌不滿。
最終,惹來殺身之禍。
秦府最後的下場驗證了這一切。
一本不知真假的賬簿,便給我爹安上了貪污瀆職這種莫須有的罪名。

-11-
賀府這些天氣氛不太好。
因爲主人賀潯總是陰沉着臉,連帶着下人們也誠惶誠恐,不太敢說話。
我病好之後,賀潯就沒進過我的住處。
府中的丫鬟小廝也不欺負我了,倒把我當成主子般伺候。
日子一天天過去,某天清晨起來,我發現院子裏的梨花開了。
很好看。
我喚來灑掃的丫鬟:「賀將軍呢?」
「去軍營了,怕是日落後才歸。」
我點點頭:「勞煩你去通報一聲,就說,我想見他。」
……
賀潯來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日頭還未西沉,他便踏進了院子。
我正坐在梨樹下,看着滿樹白花發呆。
「你找我?」
他站在三步之外,聲音低沉。
我仰頭看他,陽光透過花瓣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襯得那道疤愈發猙獰。
可我卻覺得,這疤比京城那些塗脂抹粉的公子哥們好看多了。
「嗯。」我指了指石桌上的酒菜,「陪我喫頓飯吧。」
賀潯眉頭微蹙,目光在酒菜上逡巡一圈,最終落在我臉上:「你又想做什麼?」
「怕我下毒?」我輕笑一聲,自顧自倒了杯酒一飲而盡,「賀將軍如今位高權重,我哪敢啊。」
他沉默片刻,終於在我對面坐下。
我給他斟滿酒:「一直沒向你道聲恭喜,聽說你與白姑娘婚期將近,恭喜啊。」
酒杯在賀潯指間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你找我來,就爲說這個?」
我夾了一筷子菜放進他碗裏,「聽說你當初重傷,白家以家族至寶救你性命,還將白家千金許配給你,應當是對你極爲看重的。」
「賀潯,你如今前途無量。」
我望着他的眼睛:「何苦……對我執迷不悟。」
賀潯猛地站起身,石凳被他帶倒,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秦風禾!」
他咬牙切齒地喊我名字:「你就非要說這些話氣我!」
「我與白晴霜之間,不過是一場交易,全無半點男女之情。」
「當初白家陷入江湖紛爭,白家家主需要我的兵力,這才救了我的命,而白晴霜,是白家託我照顧,是他們留下來的白家血脈,我這才以婚約之由,將她帶在身邊,有朝一日,白家危機解除,她自會離開,這婚約本就是假的!」
我靜靜地聽着。
等他將情緒全部發泄完後,才緩緩開口。
「可她對你的情誼是真的。」
賀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俯身撐在石桌上,與我近在咫尺:「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垂眸看着桌上的白玉酒杯。
輕聲道:「我想說,能遇到個真心待你的人不容易,賀潯,這次別再錯過了。」
「還有……對不起。」
賀潯僵住了。
「對不起,當年沒能跟你一起走。」
我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脣。
最後一次,就讓我卑鄙一回吧。
這個吻很輕,一觸即分。
賀潯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聲音沙啞:”……別再玩我了。”
可很快,抓着我的那隻手無力垂下。
他皺眉晃了晃頭,卻怎麼也看不清眼前景象。
「酒裏……」他在喘息間低語,「你放了什麼?」
他的眼神逐漸渙散,身體開始搖晃,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卻最終重重倒在我肩上。
「爲什麼……」
他最後的呢喃燙着我的耳廓。
我沉默地將他伏趴輕放在桌上。
「因爲我要去做一件,你絕不會允許的事。」
「這輩子帶給你的苦難太多,總不能一直自私,到死了也拖累你。」

-12-
白晴霜來得很快。
她站在院門口,冷冷地看着我:「你對他做了什麼?」
「只是讓他睡一會兒。」我站起身,「你答應過,只要我與他再不相見,你就放我出府。」
白晴霜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值得嗎?爲了報仇,連他都可以放棄?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馬車在後門。」她側身讓開路,「記住你的承諾,永遠別再回來。」
我最後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賀潯,轉身走向後門。
那裏果然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車伕見我出來,默默遞上一個包袱。
「換洗衣物和盤纏。」白晴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還有這個——」
她遞給我一條舊得已經泛了白的帕子,卻半點沒有破損,乾乾淨淨,一看便知道被人珍視保存着。
正是當年賀潯從我這裏拿走的那條。
「他這些年一直帶在身上。」白晴霜苦笑,「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麼好。」
我握緊ţű⁴帕子,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
「好好待他。」我輕聲說。
馬車緩緩駛離將軍府。
我掀開車簾,看着那座宅邸在暮色中漸漸遠去。
賀潯,對不起。
我要再拋棄你一次了。
……
白晴霜問過我,爲什麼我不能忘了一切,重新開始。
有賀潯護着我,我可以好好活着。
甚至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人要活得自在。
可我,忘不了啊。
忘不了抄家那日,看着我從小長大的管家伯伯被官兵活活打死。
最愛護疼愛我的乳孃被逼得跳了井。
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鬟,被那羣土匪般的人拖走凌虐。
還有阿爹,爲護着我,以命相博,最終死在利劍之下。
我當了這麼多年的秦家大小姐。
被人愛着護着這麼多年。
總得,擔起什麼吧?
這麼多冤魂,我夜夜都能聽見他們在哭。
我睡不着,放不下,忘不掉。

-13-
東臨十五年冬,金臨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雍王夜宴之上被一舞姬刺殺。
舞姬所持匕首上抹了劇毒,雍王被刺傷胳膊,當夜便昏迷不醒。
無論是宮廷御醫,或是頗有盛名的民間大夫通通被請來了雍王府。
可仍無濟於事。
雍王體內毒性難除,狀態一日不如一日。
民間都在傳,他怕是時日不多了。
「那舞姬到底是誰?竟有如此膽量?!」
「她下場定是悽慘,刺殺親王可是殺頭大罪!」
「沒有!聽聞那刺客跑了!」
「什麼?」
「不止一個刺客,她還有人接應,雖受了重傷,卻還是被她跑了!」
金臨街道兩旁,貼着無數懸賞告示。
告示上的女人戴着面紗,只露出一雙明亮漂亮的雙眸。
百姓們站在告示前指指點點。
也有人扼腕嘆息。
「這哪是什麼罪人!這是女中豪傑啊!」
「那雍王幹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迫害了那麼多忠良,這是爲民除害了啊!」
同行之人趕緊捂住他的嘴。
「不要命了你?」
……
如此同時,太子府。
書房裏,賀潯與太子相對而坐。
「這般氣勢洶洶地來尋我,所爲何事?」
太子神情淡淡,垂眸看着面前未解的棋盤。
「殿下。」賀潯聲音低沉,指節重重叩在棋盤上:「雍王遇刺一事,與您有關?」
太子執棋的手指微微一頓,黑玉棋子「啪嗒」一聲落在棋盤上。
「賀將軍這話好沒道理。」太子抬眸,眼中閃過一絲銳利。
賀潯望着他,沉默不語。
視線交匯,太子突然笑了。
「賀潯,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
「她在哪?」
明明下意識剋制了,可聲音還是緊張到顫抖。
太子輕嘆一聲,起身走到窗前:「不在京城。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在外養傷。」
賀潯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
「若非看在你是我最得力的大將份上…」
太子轉身,眼神複雜,「我絕不會冒險救她。」
「你回京時執意從教坊司贖她,已經惹人注目。如今她刺殺雍王,一旦身份敗露,你第一個就會被牽連。」
賀潯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她與殿下…何時結盟?」
「結盟?」太子輕笑,「談不上。她來找我時,只說要借我之手復仇。我告訴她,雍王身邊戒備森嚴,她不可能成功。」
「可她執意要去。」太子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她說,她手上有雍王構陷忠良的證據,還有…戶部尚書貪污案的真相。」
賀潯呼吸一滯:「所以殿下就利用她?」
「互相利用罷了。」太子淡淡道,「其實她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證據,想着空手套白狼罷了,不過,我樂意成全她。」
「按照原本的計劃,她該死在雍王府的。」
賀潯閉了閉眼,胸口劇烈起伏:「她在哪?」
「城西三十里,青松別院。」太子遞過一塊令牌,「記住,若被人發現,我也保不住你。」
太子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賀潯,你這輩子,便只能任我驅使了。」
賀潯沉默一瞬,接過令牌,恭敬跪地:「謝殿下。」
太子扶起他,忽然問道:「值得嗎?爲了一個女人…」
賀潯垂眸看着令牌,扯了扯脣角。
「哪有什麼值不值得,我只要她活着。」

-14-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好像做了很多夢。
夢中景象多變,似真似幻,讓人分不真切。
再睜開眼睛,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我茫然地望着牀頂,一時分不清是夢是醒。
「醒了?」
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渾身一僵,緩緩轉頭——
賀潯坐在牀邊,眼下掛着濃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顯然多日未眠。
「你…」
一開始,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賀潯扶我起來,餵我喝了口水:「別說話,你傷得很重。」
我怔怔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我…死了嗎?」
否則怎麼會看見賀潯?
賀潯抓住我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沒有,你還活着。我也活着。」
溫暖的觸感讓我終於確信這不是夢。
我猛地縮回手,別過臉去:「你不該來…會連累你…」
「秦風禾。」賀潯咬牙道,「你以爲我還會讓你再拋棄我一次嗎?」
我沉默片刻,輕聲道:「雍王…死了嗎?」
「沒有。」賀潯搖頭,「但毒性難解,太醫說他活不過這個冬天。」
我有些失望,隨即又釋然:「也好…讓他嚐嚐等死的滋味.。」
賀潯看着我,忽然問道:「爲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你的計劃。」賀潯聲音發緊,「我可以幫你…」
「然後呢?」我轉頭看他,眼中含淚,「讓你這個剛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將軍,爲了一個罪臣之女自毀前程?」
「賀潯,你已經爲我付出夠多了。」
賀潯猛地將我摟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我們身體緊貼,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處傳來的劇烈的心跳。
「秦風禾,你聽着。」
他在我耳邊一字一句道,「從今往後,你的命是我的。」
「你若再敢獨自涉險…」他的聲音帶着狠意,「我就把你鎖在牀上,哪兒也不許去。」
我伏在他肩頭,淚水浸溼了他的衣襟。
正要問些什麼時,門被人一把推開。
陽光射進來,我下意識眯了眯眼。
等適應了光線,抬頭看去。
白晴霜陰沉着臉走進來。
她把藥箱狠狠往桌子上一放,瞪過來。
「無關人士出去,我要給她換藥了!」
突然看到她,我有點恍惚。
而後便想起了與她最後見面時自己說了什麼。
於是更感羞愧,低頭不敢看她。
賀潯出去後,屋子裏只剩下我們兩個。
白晴霜沉默地爲我換藥,手法熟練,又很細緻。
她處理得很快,等換藥結束,揹着藥箱就要出去,我出聲叫住了她。
「白姑娘。」
白晴霜腳步頓住。
我真心道:「對不起。」
白晴霜轉過身來,陽光在她身後勾勒出一道纖細的輪廓。
她靜靜地看着我,眼中已沒有了初見時的敵意。
「對不起什麼?」她問。
「爲我說的那些話。」我艱難地撐起身子,「我……食言了。」
白晴霜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秦風禾,你知道嗎?你失蹤那天,賀潯醒來後差點把整個將軍府掀了。」
我怔住了。
「他像瘋了一樣找你。」她走到窗前,背對着我,「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失魂落魄。」
窗外的梨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幾片花瓣飄進屋內。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轉過身,眼中含着淚光,「我永遠走不進他心裏。」
「白姑娘…」
「別道歉了。」她打斷我,「賀潯救了我白家於危難,我白家救他一命。我們兩不相欠。」
她走近牀邊,從藥箱裏取出一個小瓷瓶放在我枕邊:「這藥能止痛,夜裏若疼得厲害就喫一粒。」
我望着她清秀的側臉,突然意識到這個我曾視爲情敵的女子,其實也不過是個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
「你要走了?」
「嗯。」她點點頭,「父親來信說白家局勢已穩,我這個始終置身事外的人也該回去了。”
望着我,臉上帶着自嘲的笑意。
「秦風禾,你比我有種。」
「白家如今需要我。」她眸光微閃,「我是白家唯一的繼承人,該擔起自己的責任了。」
我望着她, 突然有些羨慕。
至少, 她還有家可回。
「祝你一切順遂。」我真誠地說。
白晴霜深深看了我一眼:「你也是ţú₌。」
她轉身走向門口,在推門前頓了頓,「這一次, 別再辜負他了。」
門開了又關,陽光隨着她的離去而黯淡。

-15-
一個月後,雍王薨逝的消息傳遍京城。
那日清晨, 賀潯匆匆從外面回來, 身上還帶着晨露的溼氣。
他坐在牀邊, 握住我的手:「雍王死了。」
我正喝着藥, 聞言手一抖, 藥汁灑在錦被上。
「今早發現的。」賀潯接過藥碗, 「太醫說他體內的毒突然發作, 沒撐過去。」
我望着窗外明媚的陽光, 忽然覺得胸口那塊壓了許久的巨石終於落地。
「風禾。」賀潯輕喚我的名字,「我們該走了。」
我轉頭看他:「去哪?」
「西漠。」他撫摸着我的長髮,「太子已經同意我調任西漠邊關。那裏天高地闊, 沒人認識我們。」
我沉默片刻:「你捨得這京城的榮華富貴?」
賀潯笑了, 臉上的疤隨着他的笑容舒展開來:「我從來不在乎這些。」
他俯身抵着我的額頭:「我只在乎你。」
三日後,雍王下葬。
我們也在那一日離開了京城。
馬車駛出城門時,我掀開車簾回望。
這座承載了我太多悲歡的城池,在夕陽中漸漸遠去。
「別看了。」賀潯將我摟入懷中,「前路還長。」
我靠在他肩頭, 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
是啊, 前路還長。

-16-
西漠的星空比京城要明亮得多。
我們在一處僻靜的綠洲旁安了家。
賀潯每日去軍營練兵,我便在家中種些花草,偶爾爲附近的孩童教書識字。
日子平淡如水, 卻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安寧。
賀潯的傷疤漸漸淡了,我的也是。
又一年春天, 西漠的野花開了滿地。
賀潯從背後環住我,將下巴擱在我肩上:「在想什麼?」
我望着遠方的地平線:「在想…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的他還是個沉默寡言的馬伕, 而我是個驕縱任性的大小姐。
誰會想到, 命運會將我們纏繞至此。
我挑眉問他:「如果那時候我沒有在我表姐手下救下你,你可怎麼辦?」
賀潯愣了愣,輕笑:「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他轉頭看着我。
「我其實, 再入秦府之前, 我是馬場的馴馬師,那時候,你常去騎馬, 我見過你很多次。」
他語焉不詳的解釋讓我有些茫然。
反應了許久後,我纔回過神。
微挑了眉:「你莫不是……因爲我, 纔來秦府當的馬伕?」
賀潯笑了笑, 沒說話,可紅透的耳朵卻出賣了他。
他見我不依不饒地追問。
撇了撇嘴:「如果當初知道秦大小姐會動不動打斷馬伕的手, 那我可能會猶豫一下。」
我轉身捶他:「我哪有!」
他捉住我的手,順勢將我壓倒在花叢中:「現在呢?還想打斷我的手嗎?」
陽光透過他的髮絲灑在我臉上,我伸手撫上他的臉:「疼嗎?」
「早就不疼了。」他低頭吻我,「有你在, 什麼都不疼。」
微風吹過,掀起一片花瓣雨。
在這西漠無人的荒野上,我們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宿。
——
本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2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