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時安在我面前第三次提到那個穿越女時,我試探地問,「如果我同意你納妾……」
他愣了下,如釋重負地開口,「你是我的正妻,全憑你做主。」
直到和離的旨意下來,他才明白爲什麼我忽然鬆口。
謝時安咬牙切齒地問,「納妾是你同意的,如今你又來唱這一出,你究竟想怎樣?」
我能怎麼樣呢?不過是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謝時安帶人將已經出城的馬車截住,慢條斯理地掀開車簾,對我伸出手。
「阿瑾,是不是我在你面前太過溫良,以至於讓你忘了,我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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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成了一本救贖文的女主,拯救了那個美慘強的病嬌少年。
我陪他從籍籍無名到當朝首輔。
他說,我是他永遠的皎皎月光。
可後來,他站在了權利的高處,每天面對無數誘惑。
我成了後宅的婦人,每天面對無數的瑣碎庶務。
我們成親的第七年,他開始與權貴子弟們廝混,流連於各種聚會。
「今兒整個上京的美人都來了,可有能入眼的?」友人調笑。
「你的眼光自然是不錯,個個都是絕色。」他低聲喟嘆,「真羨慕你尚未成婚,還能風流幾年……」
那時,我正端着醒酒湯,站在望仙樓包廂外面。
包廂裏面女子的嬌笑聲連成一片。
-2-
友人哈哈一笑,「小爺就算成了親,照樣想風流就風流,比不得時安兄,就守着夫人一個。如今這樣感慨,可是後悔了?」
「那倒不至於。」他低笑一聲,「不過是覺得,從前一直在爬山,如今站到山頂一看,人生不過如此。」
「你要當聖人嘛,自然領會不到這左擁右抱——」友人親了左邊的女子一口。
「紅袖添香——」友人捏了右邊的女子一把。
一時間包廂裏嬌笑呻吟不斷。
「人生不過數百年,時安兄早些想明白,才能早些快活。」友人繼續勸道。
「是麼?」謝時安低聲問,聲音有些惘然。
我明白他的惘然,他從最底層一路爬上權力的頂端。
權,錢,色,他已經體會過前兩個的妙處。
至於第三個,他身邊的權貴同僚們日日混跡風月場,他身處其中,耳濡目染,很難不蠢蠢欲動。
可惜當年我與他成親時,我曾要他立下誓言,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晃晃腦袋,將回憶趕走,又聽見友人道,「你守着嫂夫人這麼多年,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況且她還不能生,你偌大的家業,總要有人繼承。」
「三妻四妾本就尋常,你如今位高權重,朝中想與你聯姻的人如過江之鯽,你只要告訴嫂夫人,人在高處,身不由己,再許諾她正妻的位子不動搖,她也說不出什麼來。」
謝時安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你們不明白,她爲了我放棄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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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爲了謝時安放棄了許多。
當年攻略完成,我本可以回到那個自由平等的時空裏,捏着萬貫家產,享受人生。
「你不知道我爲你放棄了多寶貴的東西,所以你此生只能有我一個。」我紅着眼拒絕完系統,惡狠狠地說。
那時候謝時歡滿心滿眼都是我,聽我這麼說,急忙緊緊摟住我,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現在想來,那真是沒有體會過權勢逼人,富貴迷人眼,才能說得出這樣天真的話。
當年我也是個傻子,竟然信了他的話。
謝時安品行不算壞,如今依舊勉力堅守着他的承諾。
可我知道,他已經開始厭煩與不甘了。
我看着面前已經熱了好幾遍的夜宵,問丫鬟,「大人還在處理公務嗎?」
丫鬟回話,「大人還在書房與人談事情,說今日就歇在書房,請夫人不必等他。」
謝時安胃不好,每頓喫得不多又容易餓,所以睡覺前我總是記得給他備一點宵夜。
我起身重新給他煮了一碗酒釀圓子,親自送去書房。
剛踏進書房的院子,便聽見書房隱隱有聲音傳來,有人在吟詩。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聲音雌雄莫辨。
我問門口的長隨,「誰在裏面?」
長隨回道,「是安平侯林家的三公子。」
安平侯府是京中的新貴,本來駐守在西南,因打了勝仗,剛得了爵位搬入京中,我依稀記得,他家只有兩位公子,並一位小姐。
我走到門前,側身藏在陰影中,順着門縫望去。
謝時安正對他拱手,「予之賢弟這句真是神來之筆,謝某甘拜下風。」
那位林三公子生得脣紅齒白,膚白貌美,我一眼就看見了她的耳洞。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那位林三公子矜傲地點點頭。
我冷笑一聲,佳句天成不天成我不知道,後一句改成妙手剽竊之倒是更應景。
原來,也是一個穿越女。
「時候不早了,我先告辭。明日的京郊圍獵,期待時安兄的表現!」林三起身告辭。
「那明日,不見不散。」謝時安語氣繾綣,雙目熠熠,猶如星子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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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安結束得並不晚,但他一整夜都留在書房。
次日,我們一同乘車去京郊的圍場。
我跟着接引太監去了女眷席,謝時安已經換好一身勁裝,與林三並排騎馬而來。
兩人靠得很近,低頭喁喁細語。
我神情有些恍惚,直到一支箭,擦着我的鬢邊過去。
我雖驚了一下,但依然巋然不動。
那是林三的箭,箭上還有一隻大雁。
那隻大雁不知怎麼會停在我的身側,所以林三才放箭的。
她大大咧咧地衝我抱拳,「謝夫人莫怕,我的劍很準的!」
謝時安黑了臉,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身邊,將我護在懷裏,呵斥道,「予之!你簡直胡鬧!」
「急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箭法,斷然傷不了你家夫人。」
「那也不許將箭對着她!」
「哼,知道了!」林三騎馬離去。
謝時安安撫了我一陣,才騎馬追了過去。
竟然就這樣輕輕揭過了。
那一日,林三出盡了風頭,她相貌昳麗,箭術又好,獵了一堆兔子狐狸大方分給衆女眷。
大家交口稱讚。
周圍的女眷紛紛低聲打聽她是哪家小公子,動了結親的心思。
而謝時安騎馬跟在林三身後,儘管他掩飾得很好,我依然捕捉到了他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驚豔。
我看了他很久,而他一次也沒有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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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謝時安也曾這樣專注地看向過我。
他從前是我家的家奴。
他長得過分秀氣,我三哥在奴隸市場一眼便相中了他,說是將他買回來當長隨,卻也是存了骯髒的心思的。
我那會兒是家中不受寵的庶女,要護着他並不太容易。
父親是鎮守邊關的武將,家中男女都要習武。
爲了儘快討父親歡心,早點將謝時安救到我身邊來。
我沒日沒夜地鍛鍊騎術和射箭,想在秋日的圍獵裏拔得頭籌。
那年秋日圍獵,我衝進密林深處,撞見我三哥對謝時安欲行不軌。
本該射向獵物的箭,射向了我三哥。
箭從三哥左肩穿過去,那個酒囊飯袋竟然被嚇昏了。
我的馬在謝時安面前停下來,我跳下馬,問他,「你信我嗎?」
謝時安仰頭看我,眼神晦暗不明,片刻之間,他說,「我信。」
我朝他粲然一笑,「那你揹着我三哥回去,只做什麼都不知道。相信我,我一定會救你的!」
那一日,我與一隻白狼王殊死搏鬥,最終將那狼王射殺於箭下。
我滿身是血,一瘸一拐地回了營地,將狼皮剝下來獻給了父親。
父親很高興,因爲他年輕時候,也獵殺過一隻白狼王。
他滿意地看着我,許諾我一個願望。
我揚着頭驕矜地說,「財帛易得,忠僕難求。我要三哥身邊那個忠僕。聽說他揹着受傷的三哥走了十幾裏地。」
父親哈哈大笑,點頭應允,「我傅家的女兒,合該如此!」
後來謝時安與我成親時說,「從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再也無法從你身上移開。」
「我自幼孤苦,嚐盡這世上的險惡,從不信神佛。」
「但若你是神明派來我的身邊的,我願從此做世間最虔誠的信徒。」
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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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讓人惘然。
我謊稱身體不適,早早離席。
謝時安回府的時候,我正在擦拭我的弓。
我從前百步穿楊,後來右手受傷,再也拉不了弓。
謝時安疾步上前,握着我的手,「阿瑾,聽說你不舒服,怎麼不早點休息?」
我拿開他的手,細細將弓擦好,掛回牆上。
這才抬眼問他,「你記得我的右手是怎麼傷的嗎?」
謝時安垂眸,「乾元三十二年,你扮作普通商人,爲當今聖上,那時的九皇子送一封密信去他的封地。於途中遇上暗殺,你失手被擒,被嚴刑逼供,你不從,他們便挑斷了你右手的手筋。」
我點點頭,他只錯了一句,我不是爲了九皇子。
是因爲他站隊了九皇子。
我是爲了他。
我被救出來的時候,謝時安抱着我,恨不能替我受苦。
他紅着眼安慰我,「不能拉弓也沒什麼,從今後我護着你,誰敢朝你放箭,我定斬下他的雙手。」
往事如煙。
我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時安,你別與林三來往了。」
謝時安有些錯愕,「爲何?」
我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我不信,你看不出來她是個女子。」
謝時安靜默了一會兒,啼笑皆非,「莫不是喫醋了,他兄長與我有些交情,託我照顧他,起初確實沒認出她是個女子。我與她光明磊落,不是你想得那樣……」
我靜靜地看着他,並不說話。
謝時安無奈地笑了笑,揉揉我的發頂,「行,夫人最大,都依你。」
-7-
謝時安當着我的面將林三的拜帖退了回去,又寫信給林三的兄長,說明原委。
謝時安減少了些應酬,日日回來陪我。
只是古代並沒有什麼好的娛樂項目。
朝堂之事他已經不怎麼與我說。
我困於這方天地,也沒什麼能分享給他的。
於是我們各自看書,或者逛逛園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從前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如今倒像是例行公事。
我們亦很久沒有云雨。
入夜後,兩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體難有激情,只能假裝溫馨,各自睡去。
直到有一日,謝時安帶回一隻小狗。
軟軟白白的一團,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我看得心都要化了,給他取名叫糰子。
「見你素日無聊,給個小玩意給你找點事做,免得日日盯着爲夫找錯處。」謝時安笑着調侃。
因着糰子,我們倆終於也比往日多了一些話。
我想,這放在現代大概就是七年之癢。
我倒是不怪他,人之常情。我敲着桌子想,既然他能爲我做出一些改變,也許我也該做出一些改變回報他,比如爲生活添點情趣?
生辰那日,我約了謝時安去遊船,順便給他準備了一點小驚喜。
我早早起來梳妝,悄悄地在內裏穿上定製的衣衫,仔細描眉塗脂,然後拎着親手做的糕點登船。
但謝時安卻失約了,說是突然有事,來稟報的長隨一遍又一遍地傳達謝時安的歉意。
我擺擺手,心下失望,但也並不打算Ţū́ⁿ無理取鬧。
回府的途中路過天香樓,腹中飢餓,又想着謝時安愛喫這家的乳鴿,便下車準備打包一份回去。
因是熟客,小二殷勤地招待我,「夫人,謝大人在天字一號包廂,這邊請。」
謝時安……在這裏?
我頓了頓,心思百轉,卻只說了句,「大人有公事,不必打擾他,我去隔壁包廂就好。」
我剛剛坐定,便聽見謝時安清冷的聲音傳來,「這就是你說的十萬火急,性命危在旦夕?」
緊接着是林三激憤的聲音,「時安,你爲何幾次三番躲我!」
「男女有別,瓜田李下,林三小姐莫要再糾纏!」有桌椅板凳挪動的聲音,聽起來謝時安起身要走。
一陣衣袖摩擦聲。
「放手!」謝時安含着怒意呵斥。
「我不放!我就是要抱着你,有本事你把我推開!」林三聲音哽咽,「謝時安,你明明就喜歡我,爲什麼不敢面對自己的心!」
「我不在乎名分,朋友也好,丫鬟也好,妾也好,外室也好,只要讓我跟在你身邊,我都心甘情願!可是,你別不理我……」
「夠了!」謝時安疾聲道,「你若再胡鬧,我便不客氣了!」
「謝時安,你這個懦夫!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說你從未對我動過心!」
良久,我聽見了謝時安低聲嘆息,「玉芝,你同她年輕的時候很像,一樣的明媚張揚,才華橫溢。可惜,我並非你的良人。」
「我說你是,你便是!」
接着又是一陣桌椅移動,衣衫摩擦的聲音。
我推開門,正巧看見從屋裏走出來的謝時安,他衣衫有些凌亂,嘴角還沾了些口脂。
他抬眼見我,面色煞白,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就要解釋。
我擺擺手,有些精疲力竭,「回去再說,別叫外人看笑話。」
林玉芝驀地抬眼望向我,眼中滿是嫉妒與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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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她差人送信,說涉及性命,十萬火急,我纔過去看一看。」謝時安一上車就開始解釋。
「你上次說,不會再與她見面。」我平靜地複述。
謝時安沉默片刻,垂下眼簾,「抱歉,是我的錯。」
我閉目不言,靠在車壁上,馬車搖搖晃晃,車內沉默不語。
我恍惚地想,我們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相顧無言的呢?
「你去睡書房。」我丟下一句話回房,開始了單方面的冷戰。
我需要時間冷靜一下。
兩日後,謝時安終於忍不住,在夜裏抱着糰子敲門,「阿瑾,開開門,糰子想你了。」
「不開。」
「那我跟糰子只能站在這裏等,等到你開門爲止。」
我冷着臉開門,將糰子抱進懷裏,糰子乖巧地蹭了蹭我的下巴。
我正要關門,謝時安扶着門擠了進來,將我攏在懷裏,無奈地問,「阿瑾,如今我的地位,還不如糰子嗎?」
我看着他委屈神情,有些恍惚。
從前他對我總是很沒有安全感。
不論我與誰交往,無論男女,他都要暗自比較一番他與別人在我心中的分量。
若是覺得我對誰太看重,他就會悶悶不樂好一陣。
我仔細端詳他,他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我終究還是心軟,放他進了門。
經此一役,謝時安更是加倍地對我好,奇珍異寶流水一樣送進我的院子。
更是推掉了一切應酬,休沐時帶着我去各處郊遊。
我出門參加夫人們的宴會,人人說起來都忍不住羨慕。
直到皇后的秋日宴。
林玉芝落水,謝時安第一個跳下水,將人救了上來。
我匆匆趕到的時候,謝時安已經被主家帶去換衣服,只剩林玉芝在原地。
林玉芝眼中含淚,眼角眉梢卻盡是得意,「謝夫人,你看見了嗎,時安對我並非無情。」
「他早就對我動了心,不過是念着你的恩情,不忍傷你!」
「我比你年輕,比你漂亮,比你家世好,你不過就是比我運氣好,比我早一些遇見他罷了!」
「你甚至不能生孩子,你連一個完整的家都給不了他!他沒有休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你怎麼有臉一直霸着他,連個妾都不許他納!」
「不過也無妨,今日他在衆人面前救我,與我有了肌膚之親,皇后娘娘必定念在謝林兩家的臉面,爲我賜婚。」
我扯着嘴角譏誚地笑了笑,「我第一次見着世家小姐上趕着給人當妾的。」
「他今日能對你動心,他日便也會對別人動心。」
「這樣三心二意的人,我棄如敝屣,你卻視如珍寶,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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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人向皇后告了假,跌跌撞撞地走出宮門,牽了一匹馬,漫無目的走。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處院子邊停了下來。
那是我們入京後租住的第一個小院子。
那時我全家被前廢太子害死,他雖中了探花,但被廢太子打壓,只在翰林院做了個編修。還日日被上峯排擠。
他俸祿很少,只夠租下這個破院子。
前廢太子如日中天,我們在這裏住了三年。
那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如果一輩子都只能做個碌碌無爲的編修,只能在這個小院裏粗茶淡飯共度一世,你會不會後悔嫁給我?」
「你不會埋沒於此的。」我篤定地告訴他。
後來,他艱難地蟄伏許久,又孤注一擲站隊了九皇子。
九皇子榮登大寶,他也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爲我求得了一品誥命。
他不會再問我後不後悔,因爲他覺得他給我的夠多了。
謝時安找到我的時候,眉眼間有隱隱的煩躁。
「你又在鬧什麼?」
「那是一條人命,不管是誰落水,我都會去救人的。」謝時安說得冠冕堂皇。
我坐在小院裏的石凳上,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
「謝大人運籌帷幄,落子前從來都是走一步看十步。你難道沒有想過,今日你這一救,皇后娘娘爲了兩家的臉面,只能將她賜給你?」
「林家不會允許她當妾的,我也不會有除你以外的正妻。你不必擔心。我只是覺得她很有趣ẗṻ⁺,很像你從前的樣子,你別鬧了行嗎?」謝時安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
「倘若林家同意她做妾呢?」
「倘若……」
「夠了!阿瑾,我這些年都遵守承諾,守着你一個人,你還要我如何?!」
我怔住了,我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用這樣不耐煩的語氣跟我說話。
「時安,你是不是不開心?」我仔細端詳他的神情。
謝時安沉默良久,回道,「阿瑾,我永遠記得你的恩情,我也自認爲對你足夠好。」
他沒有否認我的話。
原來他記得的不是我的愛,是我的恩情。
他覺得他給我已經足夠多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需要一筆一筆算得這樣清楚了?
我木然開口,「那如果,我同意你納妾……」
我看見謝時安的眸子亮了亮,他沒有拒絕,彷彿在思考我這句話的真假。
我整個人彷彿泡進了冰水裏。
我不該開口試探的,他如今的態度,打碎了我最後的幻想。
我沒辦法再裝成鴕鳥,躲避真相。
「阿瑾,你是我的正妻,我都聽你的。」這就是答案了。
他是願意納林玉芝爲妾的。
我低聲笑起來,落下了一滴淚。
「好,我明日進宮去向皇后娘娘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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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瑾,你真的想好了?」皇后娘娘眉眼含着擔憂。
當年奪嫡之路兇險,謝時安與九皇子隨時都可能沒命,我與還是九皇子妃的皇后時常互相安慰,大家一起苦過來,倒也培養了一些革命友誼。
「我想好了,娘娘,請下旨吧。」
皇后低聲嘆了一口氣,「阿瑾,本宮本以爲你的結局會不同的。」
我知道她在感嘆什麼,她從前也做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夢。
可惜後來成了皇后,不得不接受後宮佳麗三千。
「當然是不同的,我至少,能仰仗娘娘放我自由。」我苦笑一聲,朝皇后行了大禮。
皇后朝我擺擺手,「容本宮再想想。」
回到府裏,我差人去告訴謝時安,皇后不日會下旨賜婚。
雖然賜婚的旨意還沒下來,但上面透了口風,這已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謝首輔要納妾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一時間京中各家都蠢蠢欲動。
次日出席宮宴,甚至有官員明裏暗裏地帶着家中未出閣的姑娘來,當着我的面自薦枕蓆。
「謝大人,我這女兒最愛彈琴,聽聞謝大人精於此道,特來向大人請教。大人若覺得她還算入得眼,便帶回去調教調教。」
謝時安看向我,慢條斯理地回道,「何大人,我後院的事,全憑我夫人做主。」
我第一次意識到,謝時安面對的誘惑,那樣多。
他不是生在錦繡鄉中的富貴公子,從小看遍了繁華。
他是從泥沼裏爬上來的狠角色,權勢美色,都是食髓知味的東西。
他也許抵擋得住一次,兩次,但是他能抵擋得住百次,千次嗎?
況且,他已經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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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旨意下來的時候,謝時安正在給我煮紅糖薑茶。
一份賜婚的懿旨,一份和離的懿旨。
賜婚的懿旨將林玉芝指給他做妾室。
和離的懿旨許我們夫妻和離,末了又給我賜了一座府邸。
皇后娘娘倒是替我考慮得周全,也算是給我撐腰。
我迅速接了旨,連腹中的絞痛都減輕了一大半。
謝時安第一次失態,當衆打翻了薑茶,他緊緊攥着我的手腕,滿眼不可置信,「阿瑾,你要與我和離?!」
「沒錯。」我點點頭。
謝時安咬牙切齒地問,「納妾是你同意的,如今你又來唱這一出,你究竟想怎樣?」
「我能怎樣呢?」我抬眼望着檐上的飛鳥,低聲道,「不過是……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阿瑾,你太理想化了。我雖是首輔,可我身後沒有家族支持,在朝中時時獨木難支,我需要姻親的支持……」
是麼?
「我記得當年建寧公主甘願委身當平妻,你拒絕皇上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阿瑾,也不全是因爲我,你不能生育,膝下寂寞,如果能有個孩子……」
我沒想到,他會拿這件事出來說。
當年他遭到暗殺,我爲他擋刀,刺客的匕首捅進了我的腹部,我自此不能再生育。
我死死盯着他,聲音發顫,「謝時安,但凡你還有點良心……」
謝時安這才反應過來,一時有些慌,幾步上前想擁我入懷。
我連連後退幾步扶着桌角站定,心灰意冷,「我去意已決,我們彼此放過吧。」
謝時安抬手掀翻了桌椅,「傅懷瑾,你休想!我絕不會跟你和離的!」
糰子嚇了一跳,擋到我面前,衝着謝時安狂吠。
「謝時安,你想抗旨嗎?」我躬身抱起糰子,冷聲與他對峙。
謝時安壓着滔天的怒意,深深呼吸了幾個來回,「阿瑾,你若不和離,我們一切好談。你今天若是踏出謝府一步,便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你要想清楚,這世上,除了我,不會有人再這樣遷就你!」
「你嫁我時孑然一身,這謝府裏的一切都是我的產業,你什麼也帶不走,以何謀生?」
「你身無長技,身子又弱,從未爲生計奔波過,你這樣的嬌花,如果不能養在富貴鄉,很快就會凋謝的。」謝時安的語氣已經暗含了威脅。
謝時安是真的忘了,我也曾是能策馬挽弓,一人射殺白狼王的女子。
這些年雖有些沉痾,倒也不至於離了他謝首輔的庇護,就活不下去。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這樣看低我。
我竟然一點也沒發覺。
我無言以對,唯有轉身一步一步,堅定地朝外面走去。
糰子追着我一路小跑。
我停下腳步,抱起糰子,心想,我ťū₌也不算一無是處,至少,我的小狗永遠愛我。
身後傳來謝時安心有不甘的聲音,「傅懷瑾,離了我,你能去哪裏?」
我摸摸糰子頭,低聲笑了笑,「天大地大,哪裏不能去。」
-12-
但其實,我哪裏都去不了。
因爲沒錢。
跟謝時安和離後,我很是消沉了一陣。
皇后當初賞了我一些銀子,但總不能坐喫山空。
我從前在家中無聊的時候也學人搗鼓過胭脂水粉,研究過制香。
ṱůₑ本來想開個鋪子做做女人的生意,但人走茶涼,往日與我熱絡的各家夫人紛紛不接我的帖子,更可氣的是,連一個好位置的鋪子我都租不到。
我自然知道這是由謝時安的態度決定的。
我們在一起十年,他了解我就如同我瞭解他那樣。
所以他知道即便他不說什麼,只要表現出與我決裂。
自然有人幫他堵死了我的路,用我的狼狽,去討他歡心。
我皺着眉,一邊思考還能幹點什麼,一邊嘗試着聯絡系統,看看還有沒有辦法回家。
不是沒想過報復他,可是一來我實力不夠,二來我不願意再在他身上花費時間。
你若無情我便休。
情愛本就是一場豪賭,我輸了,便願賭服輸。
直到我收到了建寧公主的帖子。
她在京郊別院裏辦賞梅宴,邀請我過去。
說來好笑,當年建寧公主還對謝時安動過心思,一心想要給他當平妻,被謝時安拒絕了。
沒想到,如今她倒來勸慰我這個曾經的情敵,「輸給你我心服口服,畢竟你們曾經患難與共!這個林三小姐算怎麼回事,還以爲謝時安真是絕世好夫婿,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皇嫂叫本宮來開導開導你,本宮也沒什麼好勸的,走吧,本宮帶你去找點樂子。」
公主府裏的面首站成一排,環肥燕瘦,齊齊向我們行禮的時候,我真是驚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你體驗過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快樂,就不會再執着於那個人了。」建寧公主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我扶額苦笑了一聲,「多謝公主,我怕是無福消受。」
「傅懷瑾,你是不是傻呀,他謝時安能搞三捻四,你找兩個面首伺候怎麼了?」
我嘆了一口氣,「實在家中不寬裕,公主與其送我面首,還不如送我一點生財的路子。」
公主想了想到,「本宮手頭倒是有個閒置的鋪子,從前在皇嫂那裏用過你做的香露,一直很喜歡,不如本宮出鋪子,你出香露,等你有了本錢,再想想做點什麼其他的。」
我連連道謝。
最後走的時候,建寧公主還是把那面首強塞給了我。
他一路跟着我走到家門口,我擺擺手讓他走。
他卻跪下來,「公主將奴給了夫人,奴便是夫人的人,夫人不許奴進去,奴便只能在門口長跪不起。」
我嘆了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他仰起頭來,眼神里滿是傾慕,「奴叫李慕。」
「你想要什麼?」
「想留在夫人身邊,服侍夫人。」
假話,但是動聽。
也許公主說得對,如果我此生都沒辦回去,至少要活得開心恣意一些,也不枉費我來人間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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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很懂事。
我一個眼神,他便知我的心意。
天冷加衣,勿食涼茶,三餐按時。
他接管了我生活中零零碎碎的各種事情,把糰子也照顧得很好。
我無聊的時候,他甚至會給我講話本子。
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他是讀過書的。
李慕是前朝罪臣的侄子,全家受牽連入獄,入了奴籍。
他文章不錯,如果參加科舉,應該能有個不錯的名次。
他如此殷勤對我,我自然投桃報李,我允諾他,找個機會請公主替他銷了奴籍,又讓他平時可以隨意進出書房看書。
他跪下行大禮,我抱着糰子輕笑,「你好好讀書,要是能考個狀元出來,便是給我最大的禮物了。」
我到底還是對過往憋着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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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安迎娶林玉芝的儀式很盛大,雖然是妾,卻比普通人家的迎娶正妻的儀式還鋪張。
京中一時流言紛紛。
有人說這是首輔給安平侯面子,從此後兩家一榮俱榮。
也有人說首輔大人愛極了林三小姐,甚至願意爲了她,不惜與多年的結髮妻子和離。
但更多的人還是說,首輔原配夫人善妒,七年無所出,合該被休,如今只是和離,已經是首輔念舊情,給她留臉面了。
過一陣,流言又變了趨勢。
都說首輔如何寵愛林三小姐,爲她一擲千金買話本;爲她三顧茅廬,請了採芝齋的點心師傅入府專給她一個人做點心;更是時時都要將人帶在身旁,噓寒問暖,簡直是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京中的貴婦們將林玉芝簇擁在中心,大聲地誇讚着謝時安對她有多好,一雙雙眼睛卻又都看向我,想看我出醜失態。
我並不理會她們,只帶着李慕匆匆朝公主府的正廳走去。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我不想給她惹事。
公主說生辰上要舉辦詩會,囑咐我帶上李慕,多虧了李慕,倒是讓我在詩會上不至於太丟臉。
李慕話雖不多,卻將我照顧得很妥帖,看得公主頻頻點頭。
「相貌英俊,文采也好,若不是他出身太差,配你倒是也不錯。」
我趁機求公主,「那不如公主給他銷了奴籍,若他參加科舉能得個一官半職,我也多一份助力。」
公主挑眉看了我半晌,點頭允了。
我看見李慕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連忙笑着提醒他,「還不謝過公主大恩。」
我跟公主的笑談不知怎麼被傳了出去,坊間都傳,那個與謝首輔合離傅夫人,日日帶着小白臉,還求公主爲他銷了奴籍,說日後考了一官半職就要嫁給他。
我不以爲意。
沒想到,謝時安先按捺不住了。
我在家門口看見一輛熟悉的馬車。
謝時安掀起簾子,居高臨下的目光越過我,落在我身後的李慕身上。
彼時他正幫我拎着一堆從集市上買來的小零碎。
謝時安目光輕蔑地開口,「一個以色事人的面首,還妄圖參加科舉,實乃文人之恥。」
我瞬間就明白了謝時安的意圖。
他是當朝首輔,他說李慕是文人之恥,便是斷了他的仕途。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我眼見着李慕的臉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
我昨日已經放他出府,今日不過恰好遇見,天色已晚,他不放心,非要送我回來。
我迅速擋在李慕身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說起來,謝首輔從前也不過是我傅家的家奴。」
我成功看見謝時安的臉,也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眼中翻滾着怒氣。
山雨欲來。
我不想讓李慕捲入我們的恩怨,揮揮手讓他先走。
謝時安沉着臉從車上跳下來,負手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他站在朦朧的月色裏,我已經能聞到他身上濃濃的酒氣。
我目不斜視地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去。
「他有什麼好?!」在快要進門的時候,他忽然攥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抵在巷子口的牆上。
「阿瑾,你怎麼能擋在他面前,爲了他兇我?從前,你都是站在我身邊的!」謝時安神色激動起來。
是啊,從前他被我三哥虐打的時候,我擋在他面前,將我三哥罵得狗血淋頭。
後來刺客的劍刺向他的時候,我擋在他面前,兇狠地將劍插入刺客的胸口。
「你也說了,那是從前。」
「爲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爲什麼其他人都可以納妾,我卻不行?!」
「阿瑾,我沒有喜歡別人,林玉芝對我來說不過是個寵物,是個逗趣的新鮮玩意兒!你不喜歡,我不要就是了!」
「你回來我身邊,我們像從前一樣,好不好?」謝時安溫熱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下一秒,他強勢地吻了下來。
我泛起一陣噁心,狠狠地咬住他的舌頭。
他喫痛鬆開我,吐了一口血出來。
「滾!」我鉚足力氣,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謝時安被打得偏過頭。
他後退一步,擦了擦脣角Ṱṻ⁷的血跡,低笑一聲,「阿瑾,你會回來的。」
「做夢!」我一腳踢在他的腹部。
「夫君!」林玉芝騎馬匆匆趕來,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們,「你這是在……做什麼!?」
她騎的,是我從前最愛的一匹馬,我沒想到,謝時安連我的小馬都給了她。
我不再看他兩人,趁機掙脫開來,匆匆進了門。
糰子聞到謝時安的氣味,一直在撓門,我驚魂未定地將糰子薅到懷裏,狠狠揉了兩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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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安果然陰魂不散。
先是府中的下人紛紛請辭,院子裏一下子空蕩蕩的。
逼得的我只能自己燒火做飯。
隨後謝時安又以保護我爲名,強硬地安排了兩個護衛守在我門口,我若出門,他們便寸步不離地跟着我。
好好的一個府邸,生生被謝時安圍成了冷宮。
從前我只盼着他權勢越高越好,這樣就沒人能再欺負我們。
誰知道有一天,這權勢會壓到我身上,成爲他欺負我的手段。
這上京我是呆不下去了。
我沉着臉向公主府遞了帖子。
公主接了帖子,卻也道明瞭難處,「本宮雖是公主,但終究是女子。謝時安在前朝勢大,皇兄又倚重他,本宮也得避其鋒芒。」
「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大概也是一時氣不過。我想着倒不如把那絹花鋪子關了,把銀子分一分,我去外地躲一陣,興許過些日子,他便忘了這件事了?」
公主沉吟半晌,「送你出城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你孤身一人,怕是不安全。」
我大喜,「不妨事,我扮作男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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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很快便將我混在商隊裏,送我出了城。
我掀開馬車的簾子,與糰子一同回望上京的城門,想起當年我與謝時歡入城的情形,只覺得一切都像一場遙遠的夢。
「傅夫人,要不要歇一歇。」李慕的聲音隔着簾子傳來。
我垂了眼,李慕是這個出逃計劃唯一的意外。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扮成馬伕,跟着我出來。
我好言好語勸了幾遍,他都不肯回去。
我只能強硬道,「我不需要一個馬伕,我只需花點銀子,就會有無數的馬伕供我驅使。我需要的是一個有功名,有權勢的盟友。」
「你若做不到,便當我們從來沒相識過。」
李慕緊緊抿着嘴脣,好半天才點頭,「傅夫人教訓的是,只是,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逢。」
「至少讓我送你到瓜洲渡口。」
見他服軟,我也見好就收。
誰知道走到半途,忽然有陣陣馬蹄聲響起,我們的馬車猛地停了下來。
我心下一沉。
瓜洲渡口距離上京不遠,我們又走的官道,按理說不應該有馬賊。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外面響起了李慕的悶哼聲。
緊接着謝時歡的聲音響起來,「同情人私奔,阿瑾,你如今可是長本事了!」
輸人不輸陣,我揚聲道,「男未婚女未嫁,我無父母高堂,終身大事能自己做主,這怎麼能叫私奔呢?」
謝時安慢條斯理地掀開車簾,對我伸出手,「阿瑾,跟我回去。」
我抱着糰子,不動如山,「若我說不呢?」
謝時安彷彿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緩緩勾起了嘴角,「阿瑾,是不是我在你面前太過溫良,以至於讓你忘了,我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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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還是被逼着回了謝府。
因爲謝時安用李慕的安危威脅我。
「你倒是肯願意爲了他犧牲。」謝時安冷笑,捏着繮繩的指節隱隱泛白。
謝時安將我安置在從前的院子裏便走了。
第二日,我正陪着糰子在院子裏遛彎,沒想到林玉芝竟沉不住氣,上門了。
糰子回到熟悉的地方,有些激動,一下歡脫地撲到林玉芝身上。
林玉芝嚇了一跳,身後的侍衛立刻上前,抓住了糰子。
我上前想要回糰子,卻被林玉芝攔住了去路。
我皺着眉,「你想做什麼?」
林玉芝並不回我,而是迤迤然走進正廳,不客氣地坐到主位上。
她抬頭打量了一番,「這正院就是好。」
見我不作Ṫũₛ聲,她繼續道,「這隻畜生驚擾了我,我要處置它,姐姐沒有意見吧?」
「你敢!」我大怒。
林玉芝歪頭笑了笑,「我當然敢,畢竟,我現在纔是謝府的女主人,一條畜生,殺了就殺了。」
說着,就向一旁的侍衛使眼色,眼見那侍衛就要對糰子下手。
我左手從另一個侍衛腰間抽出刀來,一把砍向對糰子下手的侍衛。
可惜經年不動武,不一會兒就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糰子大叫着擋在我面前,被那侍衛抬腳就要踢。
「住手!」謝時安的聲音響起來,他疾步走過來,將糰子抱在懷裏,「誰給你們的膽子對夫人動手?!」
「都給我滾去外面跪着!」
「夫君……」林玉芝慘白了眼,盈盈含淚。
謝時安一個眼風都沒有給他,徑直走到我身邊,低聲道,「阿瑾……」
我無暇理他,只抱着,輕聲安撫。
謝時安幾次與我搭話我都不理會,他終於失了耐心,讓人把糰子帶了下去。
我倍感厭煩,厭惡明晃晃地寫在臉上,謝時安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阿瑾,別那樣看着我。」謝時安恨聲道,「你若想報仇,憑現在的你是做不到的。」
「經此一役,你當知道,沒有權勢,便只能任人宰割。」謝時安從身後抱住我,「沒錯,林玉芝敢對你動手,仗的是我的勢,但這份勢,本來是你的!」
「阿瑾,回來我身邊,正妻之位我一直給你留着。」
「你是正妻,她便是你的奴才,還有今天那兩個侍衛,要殺要打,不是全憑你一句話?」
我看着謝時安,忽然覺得他的樣子好陌生。
他說起一個人,就像說起一個物件。
我終於意識到,他是當朝首輔,是手握生殺大權的權臣,不再是當年努力讀書,只爲不被人欺負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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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一晚幾乎是從謝時安身邊逃開的。
他讓我覺得可怕。
也許被我的厭惡傷到了自尊,此後幾日他都沒再出現。
倒是從前服侍我的丫鬟,日日在我面前來訴說謝時安有多風流。
「夫人是不知道,大人前日帶回來一位叫玉孃的女子,那女子可真奢侈,說撕扇子的聲音好聽,大人便命人將家中的扇子都蒐羅出來,讓她撕着玩兒。」
「昨日玉娘說想喫什麼水果冰沙,今日大人就讓人送了滿滿兩大筐各色果子和冰塊去蘭芝院裏。」
「聽聞大人在望仙樓給那花魁娘子一擲千金,那南海的珊瑚,東海的珍珠,流水似的送……」
「你這樣羨慕,不如你也自薦枕蓆,去搏個姨娘做一做?」我摸着糰子頭,含笑看着她。
「夫人,奴婢不敢!」那丫鬟連忙跪下來。
「別緊張,我知道這些都是謝時安讓你說的,你也幫我傳句話給他。」
「我不在乎。」我輕笑一聲。
我不在乎他娶林姨娘還是玉姨娘,也不在乎他要寵幸哪位花魁。
我已經做好了最好的打算和最壞的打算。
我捏了捏手中紙包裏的毒藥,這本是我打算帶在路上防身的。
我並不想走到魚死網破這一步。
但不自由,毋寧死,端看死的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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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謝時安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地來了我的院子。
他滿目猩紅,面帶乞求地望着我,「阿瑾,你怎麼能不在乎我!」
「阿瑾,我知道錯了。」
「和離後他們送來過各式各樣的美人,可是我都興致怏怏,因爲她們一點都不像你。」
「阿瑾,我終於明白,我心裏自始至終都只有你。」
「我沒有碰過其他女人,包括林玉芝。」
「那時候你身邊有了李慕,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我只能假裝寵愛林玉芝,好叫你喫醋……」
「可你遲遲不來找我,彷彿忘了我,甚至要跟李慕一起離開上京!」
「阿瑾,你怎麼能跟別人在一起,你怎麼能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我?」
我搖搖頭,端了杯茶遞給他,「你至今仍舊不知道問題在哪裏。」
「你第一處錯,錯在失約。你對林玉芝,是動心過的,如果我沒有離開,你此刻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享齊人之福了。」
「你第二處錯,錯在輕視。也許你自己沒有發現,你從心底開始漸漸將自己當成上位者,你在看低我,你的愛變成了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恩賜。你漸漸忘了Ťū́⁶,我們在靈魂上是平等的這件事。」
「你的第三處錯,錯在不尊重。在你想要亡羊補牢時,首先想到的是妄圖用上位者的權勢逼迫我,而非真心尊重我,呵護我。」
「從前你認可我的觀念,許我平等和尊重。如今你已經被權勢迷了眼,你對我來說,與這裏的任何一個男人,沒有什麼不同。」
「在我的家鄉有句話叫三觀不合。所有和離的人,都逃不過這四個字。」
「算了吧時安,花花世界那麼好,你實在不必爲了我放棄。」
「你放過我,也是放過你自己。」
「不行!」謝時安忽然激動起來,「我只是看人人都有三妻四妾,我已位極人臣,爲什麼我不可以!我真的只是一時好奇,可我最終也沒做什麼,你怎麼能就此給我判了死刑!?」
見他如此冥頑不靈,我知道多說無益。
我垂了眼,「你喝口茶,冷靜一下。」
謝時安將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一把拉住我,「阿瑾,你當真不原諒我?」
我眉心跳了一下,心平氣和地回,「我家鄉還有一句話,叫覆水難收。」
「那我倒是偏要收!」謝時安冷笑一聲,猛地將我抱起來,扔到牀上,然後俯身上來,想霸王硬上弓。
我終於開始慌了。
我一邊劇烈掙扎一邊厲聲制止他,「謝時安,別讓我恨你!」
謝時安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你要恨便恨吧,恨總比不在乎好。」
我在他停頓的間隙中摸到了自己的髮簪,狠狠地紮在他的肩上。
趁他喫痛的瞬間,滾下牀,將身旁的茶壺掀翻在地,然後抓起碎片對準自己的脖子。
「阿瑾!」謝時安焦急地開口,「是我不對,求你,先把這碎片放下來。」
碎片割破了我的手掌,鮮血順着我的手腕蜿蜒而下,我因爲剛纔的劇烈動作大口喘氣。
正在此刻,我聽見了一個天籟之音。
「檢測到小世界男主強烈情緒波動……檢測到宿主強烈脫離世界的願望……」
「檢測到宿主尚未使用脫離世界的機會,該權限尚在有效期內……」
「是否啓動脫離世界程序?」
「啓動啓動!」我在腦海中激動地大喊。
「檢測到靈魂附着物……該附着物不影響脫離世界程序,脫離程序正常啓動!」
一陣劇烈的眩暈感席捲而來,我最後看見的,是謝時安倉皇又絕望的眼睛。
20 番外謝時安視角
那個叫做系統的奇怪的聲音響起來,阿瑾的神情瞬間變得激動。
我大致聽明白,那個系統,便是能帶阿瑾回到家鄉的東西。
聽到阿瑾說啓動的那一刻,我的心臟驟停。
我沒想到,阿瑾會離開得那樣毅然決然。
不,阿瑾,你扔下我,你答應過永遠陪着我的!
我絕望地大喊。
一陣劇烈的眩暈席捲而來,我恍惚聽見那個系統說。
「檢測到宿主與男主靈魂高度綁定,判定男主靈魂爲宿主的附着物,啓動脫離小世界程序。」
我再次睜眼的時候,阿瑾正躺在牀上。
我高懸的心安定下來,伸手想觸碰她,手卻從她的臉龐穿了過去。
我好像變成了一個沒有實體的靈魂……
阿瑾的眼睛動了動,忽然她睜開了眼睛。
她環顧四周,忽然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天啊!我真的回來了!!!」
我這才知道,這就是阿瑾的家鄉。
阿瑾從前一直念着她的家鄉,我心裏其實是不以爲意的。
我總想着,我已經位極人臣,我能給她的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她的家鄉再好,能好到哪裏去呢?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是我粗鄙淺陋了。
我從來不知道,有一個世界可以這樣安定,富足,自由。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真的可以像神仙一樣,上天入海,千里傳音。
我從前自鳴得意的綾羅綢緞,珍饈美味,珠寶首飾,這裏遍地都是,毫不稀奇。
我從前以爲她是因爲我,才能享受到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現在我才知道,明明是她爲了我,放棄了那麼多好東西。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阿瑾紅着眼跟我說,「謝時安,你絕對不知道我爲了你放棄了多重要的東西。țů₉」
我還以爲我給她的榮華富貴,足夠補償她。
我真是無知又可笑。
況且,我的阿瑾要的,也從來都不是榮華富貴。
阿瑾回來一個月,笑的次數比她跟我在一起的後面三年所有的笑容加起來都多。
我看見她住在一個小而溫馨的公寓裏,像一個快樂的小松鼠,每天活力滿滿地到處閒逛,扶老人過馬路,給哭泣的路人遞紙巾,蹦蹦跳跳地去買菜。
然後每天睡覺前,打開自己的銀行賬戶,偷偷地傻笑。
我跟着阿瑾飄飄蕩蕩,看見她的生活慢慢走上正軌,找到了一個在家辦公的工作,跟樓上的鄰居成爲了朋友,揹着包去四處旅行。
我漸漸開始感激那個系統,能讓我這樣看着她一輩子,我也心滿意足了。
直到那天,她餐廳裏撞上了一個男人,手裏的奶茶灑到了男人身上。
我敏銳地感受到了那個男人對她的興趣,他看她的眼神,我實在再熟悉不過。
我看見他扶着阿瑾,問她要電話號碼,然後邀請她共進晚餐。
我看見她跟那個男人,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我的靈魂都在顫抖,我害怕有一天我要眼睜睜她與另一個男人墜入愛河,共度一生。
男人爲她製造了很多驚喜,跑遍全程買一本她喜歡的絕版書,爲她寫一個提醒喝水的小程序,陪她一件一件去做她備忘錄裏想要做的事情。
一開始,他問,「今天我能升級成男朋友嗎?」
她笑着說,「還差點積分。」
可他絲毫不氣餒,總是見縫插針地問,終於在她生辰那天,他去學習煮了一碗長生面,她捧着麪碗, 含笑點頭。
他剋制又洶湧地吻了她。
苦痛快要將我撕碎,我瘋狂地祈求上蒼, 然後系統再次出現了。
我求它,讓我出現在這個世界,讓我有機會能去挽回她。
系統應允了我的請求, 我成爲了一個十八線的演員。
我成爲演員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我的藝名改成謝時歡。
我一邊演戲,一邊參加各種酒局。
跟我合作過的人都說,沒有見過我這麼拼,又這麼能放低身段的演員。
只有我知道, 我快要來不及了。
所幸我很快火了, 我開始頻繁拿獎, 我的海報出現在大街小巷。
我站在了聚光燈中央, 變得萬衆矚目。
我以爲, 她很快會注意到我的名字,會看見我。就算我面貌有了變化, 她應該能猜到是我。
可是她一直沒有來找過我。
我思來想去,難道是她沒認出我?還是我站得太高了,重重粉絲將她和我隔絕開, 她沒辦法來到我身邊?
沒關係,她不來找我, 那我便去找她。
我立刻找來策劃師, 策劃了最盛大的告白儀式,通過重重關係將她騙來我的演唱會。
然後, 在所有人的歡呼聲中,對着她單膝下跪。
「阿瑾,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的神情有些困惑, 又有些好笑, 「謝時安?」
「阿瑾, 是我。」我有些忐忑, 不知道這個相貌是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你是不是沒有認出我?」
她微笑着搖搖頭, 「我一開始就猜到是你了,畢竟脫離小世界的時候, 系統的提示那麼明顯。」
「那你爲什麼不來找我?」我心中發酸, 聲音都帶上了委屈,「是我站得不夠高嗎?」
「謝時安, 我已經結婚啦!」她抬手,給我看無名指上的戒指。
「他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程序員,我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 我的一切……」我急切地說。
「可是我愛他呀。」
「我被當作平等的靈魂愛着, 在這種被愛的尊重,認同和接納裏,我成爲了一個更完整的自我。」
「祝你有一天能明白, 且學會這樣的愛。」
在阿瑾溫柔的聲音裏,我的世界轟然倒塌,碎成齏粉。
– 完 –
□ 虞亭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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