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女

我成爲皇后的第三年,突染惡疾,太醫院查不出病因。
朝野上下拍手稱快。
說妖后狠辣,六親不認,活不過三十是冤魂索命。
可我不後悔。
通往皇位的路九死一生,夫君心思單純,那些骯髒的事由我來做,他不必染指。
彌留之際,新冊封的寵妃來看我,笑得得意。
「娘娘不知道吧,你中的是皇上親手下的毒。」
「他說你,心思歹毒、手段卑劣,還搶了他的正妻之位,不如死了乾淨。」
我含恨而終,再睜眼,回到了五年前。
我還是相府之女,賀蘭廷跪在我面前。
求我給救了他性命的芸娘一個側妃的位置。
我點點頭。
「柳姑娘這般才貌,當側妃着實是委屈了。」
「不如八抬大轎,迎爲王府正妻吧。」

-1-
賀蘭廷臉色僵住。
「令秋,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我們的婚約就此作廢吧。柳姑娘是個好女子,別虧待她。」
我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六皇子尊貴之軀,不該朝我下跪,我怕折壽。」
他急了:「我不過是讓你給芸娘一個位分,你便如此咄咄逼人?」
「我逼她什麼了?」我看了一眼斜跪在一旁雙眼紅腫楚楚可憐的柳芸,氣急反笑。
「我讓她當正妻也算逼她?」
「你明知道除了你我絕不會再娶旁人,何必拿這個來要挾我?芸娘於我有救命之恩,父母早逝,兄嫂蠻橫,硬要將她嫁與克妻的鰥夫,我實在不忍纔來求你,不想你竟是如此自私善妒之人。」
賀蘭廷神色忿忿,「你是相府之女,金玉滿身、喫穿不愁,可芸娘只是一個貧苦女子。你什麼都有了,連一個小小側妃的位置都不願讓出嗎?」
柳芸哭着拉住他:「民女就是一頭撞死,也不願看殿下爲難。」
她朝賀蘭廷重重磕了三個頭。
「芸娘自知身份卑賤,入不了王妃的眼,無福伺候殿下。願來生結草銜環,再報答殿下恩德。」
賀蘭廷眼眶通紅:「芸娘……」
他們鶼鰈情深,襯得我好似拆散有情人的惡毒大婆。
若不是前世知道這所謂救命之恩純是柳芸自導自演,我還真被唬住了。
愛演是吧?
等我把這油五粉六的麪皮子給扯下來,我看這出戏還怎麼演。

-2-
我冷笑:「別一口一個王妃的,我尚未出閣,別壞了我名聲。」
「柳姑娘,你既於六皇子有救命之恩,便是皇家的座上賓。怎麼,是縣衙的青天老爺管不了這強賣民女的腌臢事,非得讓堂堂皇子以身抵債?」
柳芸淚落連珠:「芸娘不是貪慕富貴之人,我與殿下兩情相悅,謝姑娘爲何要如此侮辱我?」
賀蘭廷心疼地扶住她,對我怒目而視:「謝令秋,你夠了!有什麼衝我來,別爲難她!」
「別急,馬上就輪到你。」
我皮笑肉不笑,「敢問六皇子:你我尚未成親,你要納誰爲妾是你的自由,求到我面前來算是怎麼回事?我若答應,便是尚未成婚便掌主母之權,叫外人怎麼看我?這些你可有替我想過?」
他神色訥訥:「我既害你失了清譽,自然是要娶你的。隨他們怎麼看。」
「哦,你料定了我如今只能嫁你,所以今日逼着我答應納她進門。若我不肯呢?你是不是想取消婚事,讓我成爲京城笑柄?」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令秋,你怎麼能這麼想我?你待我一腔真心,我不可能負你。」
重來一世再聽這話,我只覺虛僞得可笑。
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淚。
我忍住酸澀,冷聲道:「你二人今日登門,什麼話都沒說就先跪下,表面說着求我給一條生路,實則處處以救命之恩作脅,讓我還沒過門就背上善妒強勢的罵名。往後若納妾,便以此做由頭,倒可以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賀蘭廷,好毒的一步棋。可不想竟是先用在我身上。」
賀蘭廷臉色白了白,道:「你說的這些我從未想過。你生性多疑,我如今在你看來做什麼都是錯。與其相互猜忌,不如緣盡於此。」
「你我這婚,不結也罷。」

-3-
他擁着柳芸忿忿而去。
柳芸回頭看我,嘴角露出勝利的微笑。
我看着身上的少女裝扮,才確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重生在與賀蘭廷成婚的前一個月。
前世我雖一眼看透柳芸以退爲進的伎倆,卻傻傻地以爲賀蘭廷對此毫不知情。
他單純,沒有心眼,從不會算計人,所以定然不會有心害我。
那些骯髒算計的事我來做就好,他要永遠快樂、一生無憂。
可我突染惡疾、病得快死的時候,新封了雲妃的柳芸得意地來看我。
「你不知道吧?你中的是皇上親手下的毒,所以沒人查得出來。」
「我能嫁進王府,也是他一手策劃的。娘娘聰明,但一定想不到算計自己的會是枕邊人。」
是啊,我戒備所有人,獨獨對他不設防。
可恰恰是這唯一的不設防,要了我的命。
娘臨死前的時候告誡我:「京城多鬼怪,獸類喜着人衣。越是衣着顯貴的,皮下越生一副畜生心肝。」
「兒啊,莫要輕信皮囊。」
我在長安街上流浪的時候,覺得娘錯了。
衣衫襤褸的往往奸猾,連我破碗中十幾文錢也要騙走搶走。
衣着顯貴的卻常常菩薩相,邊給我喫油酥餅邊流着淚嘆阿彌陀佛。
後來認了祖歸了宗,成爲相府大小姐,才知道錦衣繡緞下多的是髒心爛肺,腸子動一動,便能成爲絞死人的繩索。
但仍固執覺得賀蘭廷是特別的那個。
直到毒氣入心、肝腸皆斷時,彌留中想起孃的話。
才明白錯的從來都是我。

-4-
退婚書到的時候,相府一干人正在前廳喝茶。
衆人臉色各異。
三妹妹謝令儀撲哧笑出聲。
「姐姐不惜丟掉清白也要嫁進皇家,如今莫說是正妻,倒貼做個妾室人家都不要,可算是丟臉丟到菜市井了。」
「你年屆雙十,名譽又壞,依我看不如讓父親貼點嫁妝,給商戶做個十八房小妾得了。」
幾個丫鬟低聲笑起來。
我面不改色:「三妹妹一口一個妾,話裏話外看不起得緊。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嫡生的姑娘,仗着身份尊貴在這耍威風呢。」
「你!」
「趙小娘當年是家族犯了錯被罰入教坊司的,若不是得父親救下,恐怕連做妾也是妄想。你如今記在正房名下,連自己的親孃也瞧不起了?」
「你血口噴人!」她大罵,看向被戳中心事的趙姨娘急急解釋,「小娘,我沒有……」
我繼續發難:「我好歹明面上是你姐姐,退婚關係的是相府顏面,你平日針對我就罷了,這種時候還落井下石,若是傳到外頭去,是嫌爹的臉皮子夠厚,送去給說書人的醒木壓一壓纔好?」
我嘆息搖頭:「先生教的可真是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她氣得想上來打我,被謝夫人一個眼神嚇了回去。
我舒舒服服地往後仰。
我這便宜爹,本事一概沒有,面子看得比金子重。
前腳做了拋妻棄女的陳世美,後腳貼兩片假鬍子硬裝清流文臣。
這種惡人靠着拍馬屁一路扶搖直上做宰相,風光無限。
而我娘只能守着那間漏風漏雨的破茅屋活活餓死。
果然天道不公,竟讓禍害活得久。

-5-
爹下朝回來果然大發雷霆。
「他一個王爺,莫說納一個側妃,便是十個八個又如何?滿城皆知你已是他的人,如今退了婚誰還敢要你?」
「你只顧自己暢快,讓相府的顏面往哪擱!」
我冷笑:「從來沒有的東西,不要也罷。」
爹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說的不對嗎?您當初榜上崔家拋棄我和孃的時候,可從沒考慮過讀書人的臉面。」
「六皇子也曾信誓旦旦說此生只有我一個妻子,結果逼着我這個還沒過門的正妻給側室騰位置。你們這些負心男子不要臉面,倒向我一個受害女子要起臉面來了?」
「住口!我說了不許再提她!」
一巴掌狠狠扇在我左臉上,打得我嘴裏甜腥。
我擦擦脣角的血,抬頭看着臉色鐵青的他笑:「沒想到堂堂宰相,也會怕冤魂索命。」
「娘餓死的時候睜着眼,說做鬼也要纏着你。你做夢夢見過她沒有?」
他氣得臉上的肉一抖一抖。
「來人,把大小姐關進柴房,沒有我命令不許出來。」
他冷眼看我:「你心性毒辣、睚眥必報,留着遲早是個禍害。今日慶王爺登門求娶,你做他的填房倒正合適。」
慶王爺是皇上的長兄,年屆七十,性格暴虐又身患隱疾,以折磨女人爲樂,嫁過去的女子通常活不過兩年。
我被帶走的時候不求也不鬧,只是平靜地問他:「爹,這麼多年,你可有片刻悔過?」
他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拂去青瓷盞中的茶沫,不屑道:
「一個鄉野村婦,死了就死了,與我何干。」
我點點頭:「女兒明白了。」
惡人是永遠不會反省的,除非鞭子也落到他們頭上,他們才能感同身受。
我走之前好心提醒他。
「爹與其操心我的婚事,不如多操心三妹妹的。要說丟臉,她丟的可比我大多了。」

-6-
柴房和主院隔得不遠,當晚就聽見爹的怒吼聲和瓶裏乓啷的砸東西聲。
我勾起脣角。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窮書生私相授受。
但這只是個開始。
我從懷中摸出碎掉的半塊玉佩。
這是娘給我的信物,說爹看到它便會認ŧûₙ我。
可是直到它被謝府的僕人生生摔碎,我也沒見到我爹的臉。
我默唸:「娘,你等着我。我一定會爲你報仇。」
前世被封爲皇后後,我摘了我爹的官帽,抄了丞相府,命他日日爲我娘守墓。
但現在我改主意了。
既然活着不知悔過,不如親自下地獄給我娘賠罪。
他一生做了無數錯事,有一句話卻說得極對。
我心性毒辣、睚眥必報,所有害我的人,我通通不會放過。
前世賀蘭廷能登上皇位,靠的是我苦心爲他鋪路。
因我淪落爲乞時,他曾予我一袋銀錢,我便暗下決心,用一生報恩。
不惜耗盡心血,步ṭũ̂₊步爲營,不過三十便半頭白髮。
只爲助他從冷宮廢子,升爲東宮儲君,再登基繼位,成爲新皇。
到頭來卻只換得一句「心思歹毒,手段卑劣」。
那這一世我偏要做盡卑劣之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否則倒對不起我這一身惡名。
第二天,謝令儀氣勢洶洶地跑來找我興師問罪。
「賤人!害我被父親責罵關禁閉,還連累硯哥哥,來人,給我打!」
我佯裝驚訝:「硯哥哥?池硯?莫非你與那秀才……」
「你裝什麼裝!」她眼中含淚衝我大喊,「不是你告訴父親的還有誰!你自己嫁不出去就見不得我好,現在父親要將我嫁給平昌侯府的廢物公子,你滿意了?」
我聳聳肩:「反正我說什麼你都不信,那你打吧。不過你今天就算打死我,你和池公子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她想了想,笑得惡毒:「打死你我要償命。不如藥傻了你,正好嫁給那病王爺做瘋王妃。」
她命人將我按住,又端上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
我急中生智:「慢着!我能幫你!」
她嗤笑一聲:「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想騙我?」
「你不想嫁入侯府,我亦不想做個短命王妃。你助我出去,我自有辦法聯繫到池公子,到時你們私奔,有多遠走多遠。」
「那你跑了怎麼辦?」
我說:「三天時間。我沒回來,你自可去報官。」
見她還在猶豫,我接着道:「聽聞平昌侯府的小侯爺常年流連花街柳巷,不知身上有沒有暗病,不然年近而立還不娶妻,實在罕見。」
她倒吸一口涼氣,終於點頭。
「好,你和我的丫鬟互換衣裳,我幫你出去。」

-7-
池秀才聽說謝令儀想和他私奔,一開始並不情願。
「若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縱然私奔成婚,相爺也必不會認可我這個女婿。我家境貧寒,怎好叫相府小姐和我一起喫苦?」
但他聽說謝令儀準備了一箱子金銀細軟做嫁妝,雙眼放光,我又再三勸他相爺心疼女兒,定不會狠心不認,他這才答應下來。
打點好一切後,我以約定好的鷓鴣聲作爲暗號,約謝令儀子時在西側門碰頭。
子時剛過,她揹着幾大包袱躡手躡腳地出現,上了池秀才的馬車。
我想跟着上去,她卻一腳把我踹下來,讓隨行的兩個奴婢押住我,用布條塞住我的嘴。
「想我帶你走?別做夢了。乖乖嫁給慶王爺吧。」
我嗚嗚嗚地掙扎,她冷笑着拍我的臉:「父親若問起來,這罪責有你替我擔着,我才放心。」
她放下馬車簾子,吩咐道:「把她關進柴房。慶王府的喜轎明日就到,別誤了時辰。」
我被粗魯地推進柴房,門落了鎖。
確認那兩個奴婢走遠後,我冷靜地擦掉眼淚,將口中布條吐出。
蠢貨,塞個布條都塞不好。
早就知道謝令儀過河拆橋的德性,我一開始就沒想過逃走。
我靠着柴火堆閉上眼睛。
之前的經歷告訴我兩件事。
一,利用人性的弱點順水推舟,往往事半功倍。
二,別人想害你的時候,與其被動防禦,不如先下手爲強。
相府叱吒十年的富貴,明天也就到頭了。
……
幾個時辰後,我被強制換上嫁衣,坐在喜房中等待接親。
滴滴答答的嗩吶聲由遠及近,賓客陸續登門賀喜。
我心中焦灼,在心裏默默祈禱。
快些。
再快些。
否則就來不及了。
終於急促的馬蹄聲從街角傳來,漸漸逼近。
嗩吶聲停了下來,賓客驚慌失措的叫聲此起彼伏。
一片混亂中,我剝下嫁衣衝開門。
看見爹被扯下發冠,雙臂反捆,滿臉驚恐。
宣讀完聖旨的白麪老太監尖聲陰陽怪氣:「丞相涉嫌勾連叛黨,隨我們走一趟吧。」
他大手一揮:「所有人都帶走。」

-8-
刑部大牢中蛇蟲鼠蟻遍地,平日養尊處優的姨娘小姐嚇得花容失色。
我端坐一隅閉目養神,等人來找我。
沒想到來的人是賀蘭廷。
他看我的眼神半是同情半是得意。
「令秋,相府倒了,你如今只能依靠我。只要你肯向我認個錯服個軟,我可以既往不咎,讓你做個侍妾。」
我微笑:「我最大的錯,就是眼瞎看上你。六皇子想立個深情念舊的好名聲,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被我梗住,冷哼道:「芸娘說的不錯,今日我就不該來。謝令秋,沒了相府小姐的身份你什麼都不是,有什麼好傲氣的?讓你做侍妾已是天大的恩賜,你還肖想正妻不成?」
「你從一個冷宮廢子走到今天,靠的是相府勢力和我暗中相助。我便是做你姑奶奶也做得,何況區區一個正妻?」
他額上青筋暴起:「大膽!」
我繼續道:「你的正妻之位愛給誰給誰,方芸柳芸馬芸都無所謂,我不稀罕。只是賀蘭廷,我提醒你一句:忘恩負義的髒事做多了,當心遭報應。」
他皺眉:「說來說去,你就是怨我納了芸娘。我真是看錯了你。」
……
不是,到底誰給他的自信?
就在我們僵持之時,一道冷冽的聲音響起。
「本宮的未婚妻,就不勞六弟費心了。」
我心裏一鬆。
謝天謝地,終於來了。

-9-
我跪下行禮:「臣女見過太子殿下。」
賀蘭昭上前牽住我的手。
「你給不起正妻之位,也不必拿侍妾來侮辱人。」
他深情款款地看我:「在我心裏阿秋是最好的,萬金也不換。」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還是要保持微笑。
「皇兄,你們……」
賀蘭廷惱羞成怒:「你們是不是早揹着我……」
「六弟慎言。」賀蘭昭的聲音冷下來,「你可以負心另娶他人,她自然也能另擇夫婿。」
「還不快見過你皇嫂?」
賀蘭廷恨恨地看着我:「謝姑娘當真好手段。等你與皇兄大婚之日,我自會備上重禮。今日身體不適,告辭。」
太子微笑地目送他離開。
我提醒他:「殿下要不先放開我?三天沒洗澡了。」
他臉色微變,鬆開我用帕子擦了擦手,道:「你放心,我已上稟父皇,你大義滅親,供出丞相罪證,乃大功一件。他已允諾你我二人婚事,十日後迎親。」
那天去找池秀才之前,我先去拜訪了太子賀蘭昭。
恭親王謀反,太子負責調查餘黨。
我爹正好與恭親王有所往來。
這是我前世抄他家的時候得知的。
他想要我死,我就先送他去見閻王。
我把手頭證據全部呈上,又一一報出證人的名字。
太子沉默良久,問我:「你想要什麼?」
我說:「太子妃之位。」
「你憑什麼認爲我會給你?今日後相府會被抄家,你也難逃其中。」
我不慌不忙:「聽聞刑部在查貪腐,巧了,我手裏正有一份貪官污吏的名單。」
「太子不必急着答應我,可以好好想想這筆買賣值不值。」
照今日這般看來,他是想明白了。
我抬頭看他那張與賀蘭廷有三分相似,但更顯清雋的臉。
微笑:「臣女聽命。」

-10-
拜完天地後,我步入洞房。
蓋着蓋頭眼睛看不見,聽覺就甚爲敏銳。
我聽見有丫鬟婆子小聲說:「殘花敗柳之身倒攀上太子,不知靠了什麼狐媚子術。」
「人家是相府小姐,大義滅親,高潔得很呢。」
身邊婢女恨恨道:「亂嚼舌根子的東西,遲早嘴巴生瘡。」
我淡淡道:「隨他們去。」
再難聽的罵我都捱過,這才哪到哪。
入了夜,賀蘭昭還沒回來。
我等他等得發睏,頭上的金飾又太重,壓得我脖子往前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
困得狠了,一個不穩,我往前一頭栽倒。
眼看正臉要和地面親密接觸,一雙大手卻穩穩托住。
「夫人不必行此大禮。」
賀蘭昭神情戲謔。
我搓了搓臉,十分尷尬:「昨夜沒睡好。」
他靠在牀帷看我:「你父親和幾位哥哥明日問斬。應你的要求,我向父皇求情,保住相府女眷,只是奪去封號,降爲平民,回鄉種地去了。」
「你知道外界是如何議論你的?」
我笑笑:「知道。爲了攀附太子,出賣家人,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我想知道你爲什麼這麼做。」
我問:「殿下見過死人嗎?餓死的。」
他愣了一瞬:「京城久未有過饑荒。」
我眼神飄遠:「十年前,我家鄉遭了大旱,人們交換孩子煮着喫。我讓我娘隨村人去逃荒,但她不肯,硬要等我爹從京城回來。她說他考中瞭解元,有官當,有糧食喫,一定會來接我們回去。」
「等啊等啊,等到樹皮都沒得喫了,只能喫觀音土。從京城來的人卻說沒聽過有我爹這個人。娘急了說怎麼會沒有呢?他走的時候帶上了家裏全部的錢,前月還有人說在榜上看見他的名字。可沒有就是沒有。」
我視線逐漸模糊。
「然後娘就病了,大夫說是餓的。我狠狠心,把家裏的黃狗殺了。那是一條好狗,叫大黃,忠心,護主,能抓小偷。我拿刀對準它的時候它還衝我搖尾巴。然後燉了一鍋湯,好香好香。娘只喝了湯,自言自語說大黃去哪了,快去叫它來喫肉了。又說大黃是好狗啊,真是好狗啊。」
「我不敢說話,只是一味的哭。娘喝完湯精神好了些,說要給我做衣服。那天她把房門鎖了,油燈亮了一整晚。清早我去看的時候……」
我哽咽着說不下去。
賀蘭昭安靜地遞過來一條帕子。
「……我去看的時候,娘就剩一口氣了。她早知道自己不行了,要把喫的都留給我。她把身上的衣服褲子全拆了,給我做了幾通衣裳,讓我拿着我爹寄來的信,一路去京城找他。」
然後娘赤裸着身子嚥了氣。
我拿上家裏僅剩的錢,把大黃的肉包好,每天只喫一小塊。
一路上睡亂葬崗、漁船的下艙、廢棄的林屋、沒人的山洞,走到鞋子都磨沒了,才終於走到京城。
別人告訴我,京官裏沒有謝林培這個人,倒有個姓謝的侍郎娶了崔氏女,但沒聽過有個外地的女兒。
可那謝侍郎的長相分明與我爹一模一樣。
我拿了書信上門去求,被僕人打了出來,信也被燒了。
無親可投,又無銀錢傍身,只能在長安街上當個乞丐。

-11-
我悽悽抬起眼:「食不果腹、任人欺凌的日子我過了整整五年。殿下,若你是我,會不恨他嗎?」
「何況他勾結逆黨,意圖謀反,罪大惡極,遲早會被查出來。與其全族被誅,不如主動供認,還能換得一線生機。」
其實謝林培未必真的想謀反,但恭親王實力雄厚,他不想得罪,所以信中態度模糊。
對此皇上未必不清楚,否則任憑太子再如何求,也不可能放過相府女眷。
朝中騎牆派不少,此番拿相府開刀,殺雞儆猴又網開一面,對我這個告密者不罰但賞,就是在告訴其țü⁻他人:揭發無罪,絕不連誅,越早主動招供越能保住身家性命。
我只是朝政大局中的一步棋。
但無妨,我亦達成了我的目的。
賀蘭昭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情緒鋪墊到位,我擠出兩點熱淚,拉住他的袖子怯怯道:「我委實不想嫁給慶王爺,纔不得不向殿下求個依靠。求殿下憐惜。」
見他不說話,我壯着膽子往他腰間摸去。
手被一把抓住。
他俯身靠近,溫熱的鼻息噴吐在我頸側。
我剛想繼續撒嬌,耳邊的話卻讓我的心涼了半截。
「食不果腹、任人欺凌?可我怎麼聽說,太子妃名揚丐幫,呼風喚雨,厲害得很?」

-12-
我假笑:「怎麼可能?殿下從哪裏聽來的?」
他直起身拍拍手:「小六。」
一身侍衛裝扮的人走進來,看見我大喫一驚:「老、老大?聽說相府出事,我們還在商量怎麼救您出去呢,您怎麼在這?」
我擠出微笑:「你認錯人了。」
他看我拼命使眼色,立刻大聲道:「眼滑,認錯了,認錯Ṫû₇了。」
賀蘭昭在一旁涼涼道:「再不說實話我就殺了她。」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六就撲通跪在他面前:「求殿下發發慈悲!若不是有老……娘娘相助,我早就死在街頭了!要殺就殺了我吧!」
賀蘭昭似笑非笑地看我:「那你說說,她是如何相助的?」
「娘娘心善,每逢乞兒必慷慨解囊。我那日生了重病發高熱,是她給我請的大夫。」
我垂死掙扎:「淋過雨的人,自然總想着爲別人撐傘的。」
賀蘭昭嗤笑一聲,又拍拍手:「小七。」
另一個侍衛打扮的人走進來,看見我眼含熱淚:「老大!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殿下是個大好人哪!您跟着他我們也放心了!」
我忍無可忍:「太子到底想幹什麼?」
他揮退二人,笑着道:「沒想幹什麼。只是想告訴太子妃,你應對別人的那些招數,騙不了我。」
「一個能在丐幫混成頭目的人,敢以性命作注與虎謀皮的人,絕非善類。你演得實在拙劣,還是少裝爲妙。」
「你滿腹心計,算無遺策,可惜……」
我抓緊衣襬,等着他接下來的指責。
「……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兒,必能成就大業。」
啊?
我抬頭茫然地看他。
這是在誇我?
他眼中笑ṭũ̂⁹意漸濃:「天色已晚,愛妃早點歇息,我還有公務在身。」
說完大步離開。

-13-
我一宿沒睡,琢磨太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按照前世的走向,他兩年後會因時疫身亡,皇上大慟。
依慣例當由皇太孫繼承儲君之位,但太子不近女色、並無子嗣,只能另立其他皇子爲太子。
這才讓賀蘭廷撿了漏。
我都想好了,兩年的時間足夠我生下孩子。
至於是男是女,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
到時我會扶他坐上皇位,直接當個垂簾聽政的太后。
既然夫君靠不住,那就靠兒子好了。
不過今日賀蘭昭揭穿了我的真面目,卻又好像並不在意,難道是打算過河拆橋、秋後算賬?
雖然那些不純是假話。
初來京城的時候,三天不喫一頓是常有的,與野狗爭食的事也沒少幹。
我打起架來最不要命,偷摸拐騙爐火純青,又懂如何籠絡人心。
這才慢慢在丐幫有一席之地。
後來我爹不知怎麼,竟大發善心把我接了回去,讓我認祖歸宗。
我便常偷相府的銀子接濟他們。
反正都是民脂民膏,從羣衆中來回羣衆中去,倒也合理。
賀蘭廷能從冷宮皇子成爲寧王殿下,他們出了不少力。
我做得隱祕,也不知道賀蘭昭怎麼知道的這些。
我煩躁地翻了個身。
不管怎樣,爲了孩子,這個牀是必須得爬的。
不行就給他下藥,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
天光微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去,起來已日頭高懸。
我咯噔一下,暗道完蛋,忙叫人進來給我梳洗,準備進宮謝恩。
一個圓臉的婢女笑盈盈道:「娘娘不必擔心。殿下說您昨夜太累,今日就不必進宮了,皇上那他會解釋的。」
我這才鬆了口氣。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阿梨。」
我點點頭:「好,阿梨,幫我梳妝吧,我要出門。動作快些,我怕趕不及。」
她吩咐下去,轉頭問我:「娘娘可是有什麼要事?殿下特意囑咐讓您多休息。」
我撫過下人端上來的一排簪子,挑一隻金鑲玉的插在髮間打量,隨口道:
「去刑場。看殺人。」

-14-
我爹還是一如既往的沒骨氣。
抱着我的小腿哭着求我放他一條生路。
我笑眯眯地問:「如今可知道悔過了?」
他忙不迭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可惜啊……」我紅脣輕啓,「晚了。」
他的表情從渴求變成失望,又從失望變成絕望。
真好,他如今終於知道我娘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了。
惡人不會反省,我就親手教他們反省。
如果不是他非要將我嫁給慶王爺,把我逼到絕路,我不會急着與他魚死網破。
只能怪他壞事做盡,皆是報應。
突然,卻有一人高聲道:「六皇子賀蘭廷,特來送謝相!」
人羣紛紛讓道。
隨他一同前來的還有已是側妃的柳芸。
她雖極力遮掩,仍能看出小腹微隆、腰身款款。
我心中冷笑。
難怪賀蘭廷急着娶她過門,原來是怕拖久了醜事瞞不住。
救命恩人。救命恩人。
救的原來不是命,是命根子。
我想起前世柳芸進府不過八月便誕下一女,賀蘭廷騙我說是早產。
其實早在婚前便珠胎暗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逼着我點頭,就爲了把這苟且之事瞞天過海。
好一對姦夫淫婦。
我忍着想把他們撕碎的衝動,靜看事情接下來怎麼發展。

-15-
賀蘭廷命手下將食盒酒盒一字排開,對行刑官道:「可否耽誤片刻,讓他們喫頓飽飯再上路?」
行刑官面露難色:「這……怕誤了時辰……」
「有什麼事我擔着。」
賀蘭廷轉身對我爹鞠了一躬,道:「謝相曾是我老師,又險些成我岳丈。於情於理,我都該來送您一程。」
「父皇時常教導我,忠孝節義乃是爲人之綱常。我雖愚魯,但一日不敢忘。」
他捧起一碗酒。
「我以此濁酒送行,黃泉路上您一路走好。」
不明真相但愛八卦的羣衆紛紛叫起好來。
我瞪大眼睛。
我知道他不聰明,但沒想到這麼蠢。
謝林培的罪名可是謀反,往日和他交好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不過是在我爹去國子監講學時聽了幾次,就以師徒相稱了?
而且他不得勢時,我爹可從沒給過他幾分好臉色。
見我面色難看,柳芸得意笑笑,挽住賀蘭廷的胳膊:「殿下大義,比某些六親不認的白眼狼強過百倍。連自己親爹都能出賣,不知還有什麼事幹不出來。」
賀蘭廷憤怒地看向我。
「謝令秋,你如今攀上太子,便連親爹也不認了嗎?」
哦,原來是衝我來的。
我一字一句道:
「生而不養,算不得親;不忠社稷,不配爲父。」
這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羣譁然,議論紛紛。
「這就是太子妃?好狠的心。」
「據說相府是她告發的,唉,真是白眼狼。」
「六皇子敢在這種時候來送行,真是君子啊。」
賀蘭廷眼見風向都倒向他那邊,越發得意洋洋。
「謝令秋,你來給你爹和兄長們磕個頭,也算是贖罪了。」
我笑了。
「我要是不,寧王殿下還打算強按我磕頭不成?」

-16-
賀蘭廷氣急:「你!」
「我回去便上稟父皇,你心狠手辣,不孝不悌,根本不配爲皇家兒媳!」
一陣紛亂的馬蹄聲從街頭傳來。
我掩脣而笑:「六皇子還是多擔心自己吧。」
馬車停下,那天抓走我爹的老太監匆匆從馬車上下來,本就刻意塗白的臉此刻更加慘白。
「寧王殿下,皇上請您速速進宮。」
賀蘭廷愣住:「可是有急事?」
他欲言又止:「您……您進宮就明白了。」
聽說那日皇上在金鑾殿大發雷霆,把案臺砸個稀爛,問賀蘭廷這個皇子是不是不想做了。
還說他既如此捨不得謝相,不如陪他一起上路,奈何橋上繼續師徒之誼。
賀蘭廷苦苦哀求,皇上還是奪了他的封號,罰他閉門思過一月。
我在牀上笑得直打滾。
這般豬腦,難怪沒有我,他連冷宮都出不去。
此時下人來報,說太子要見我。

-17-
賀蘭昭看見我,皺眉道:「可是哭過了?」
我去擦眼角,一片溼意。
剛剛笑得太厲害,眼淚都笑出來了。
他見我愣神,語氣更冷:「就爲了他?」
我一想確實是爲了笑他,便點點頭。
賀蘭昭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他嘲諷我:「爲那種蠢貨傷心。謝令秋,你有腦子,卻也不多。」
我瞪他:「那殿下有本事也讓我哭一哭。」
「你……」
他不知想到什麼,臉色薄紅。
我問他:「殿下找我來做什麼?要那份貪官的名單?那拿紙筆來吧。」
「不急。找你來是想問你,把你孃的墓遷來京城,你可願意?」
我嘴巴張了半天,才道:「你不是不信我說的話嗎?你派人調查我?」
「孰真孰假我尚還分得清。你雖然愛做戲,卻沒必要在身世上撒謊。」
他看着我道:「相府始終不是你的家。頂着相府小姐的身份一日,便多揹負一日弒父的罵名。等你孃的墓遷來,你若願意,可改爲母家姓。」
我愣住。
沒人知道我多想擺脫這個姓氏。
我不想和害死我孃的人流着同樣的血。
可偏偏想要活下去,不得不忍着噁心喚謝林培一聲爹。
前世我曾求賀蘭廷把我孃的墓遷到京城,準我隨母姓裴。
賀蘭廷推說麻煩,這麼些年墳頭可能早就磨平了,何必白費功夫。
遷墳麻煩,改姓也麻煩,這一拖便再沒結果。
這些我從未與人提起,但賀蘭昭卻能精準猜中。
我難得地無措起來,語無倫次:「很遠……而且過去這麼久,可能找不到了。」
他卻道:「總遠不過你一個人來京城時的路。放心,我派小六小七去,爲你辦事,他們會盡心的。」
他坐下翻閱書卷,見我遲遲不走,笑道:「你要是不累,我去給你拿紙筆,你把名單寫下來。」
我猶豫好久,還是忍不住問他:
「殿下爲何對我這麼好?」
我不明白,我們之間只是交易。
即使是爲了名單,他也不必如此盡心待我。
賀蘭昭神色複雜,良久輕嘆。
「或許不是我待你好,而是他們待你太差。」

-18-
我愣在原地。
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上一世,人人欺我、辱我、傷害我,明着打罵,暗着算計。
偶爾有對我好的,也不過看有利可圖想利用我。
傷害算計我的,我報復回去;想利用我的,我樂得各取所需。
人和人之間不該是這樣嗎?
賀蘭昭做這種喫力不討好的事又是爲了什麼呢?
我頭一回感到害怕。
他打量我半晌,上前想攬住我。
哦,原來是看上我的身子。
早說嘛。
正愁怎麼爬牀呢。
我鬆了一口氣。
他左手搭上我的腰,我假裝嚶嚀一聲往他懷裏靠去。
他卻往後退半步,左手拇指大張,續着剛纔的位置往前移動一拃。
這是……
在給我量腰圍?
我腳下撲了個空往前倒。
他扶住我,面色不解。
「量個腰圍定做衣服,夫人這是何故?」
我臉色爆紅,強裝鎮定:「腳滑了,腳滑了。」
他琢磨片刻,笑得像狐狸。
「若想做些別的,也不是不行。」
「夫人的腰還真是……」
他帶着顫音的熱氣噴吐在我耳邊。
「細得很。」
我腦子嗡的一下炸開。
猛的推開他往外跑。
一路跑回房把門鎖上,靠着門呼哧呼哧喘氣。
心跳得厲害。
阿梨嚇了一大跳:「娘娘這是怎麼了?可是被殿下責罰了?」
「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娘娘千萬別往心裏去啊。」
我問她如何知道賀蘭昭心情不好。
她壓低聲音:「今早娘娘還沒起牀的時候,殿下在院裏發了好一通脾氣,把愛嚼舌根子的那些人都打發了,說以後在府裏不準聽到這種話,否則立刻打死。」
她後面說的話我一個字沒聽清。
只是腦中反覆響起賀蘭昭帶着輕嘆的那句話。
「或許不是我待你好,而是他們待你太差。」
許ƭůₛ久才聽到阿梨的驚叫聲。
「娘娘,你臉怎麼紅成這樣?」

-19-
很快我就知道量身訂衣是爲了什麼。
一月後是太后壽宴,我作爲皇家兒媳,需隨同赴宴。
冤家路窄,對面就是賀蘭廷和柳芸。
他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據說曾求見皇上幾次,皇上都不搭理。
宴席還沒開始,大家便喫些水果點心,或是無意或是有心地閒聊。
我正神遊天外,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孫貴妃笑盈盈道:「聽聞太子妃生母只是鄉間農婦,並非出自名門,竟能先後攀上兩位皇子。我先前還疑惑呢,今日一見,果真魅力不淺。」
她話中帶刺。
賀蘭廷母妃早逝,自請認貴妃爲母。如今她見賀蘭廷失勢,少不得拿我發泄怨氣。
我本想裝傻糊弄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賀蘭昭道:
「孫貴妃此言差矣。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令秋是個好姑娘,自然不獨我一人喜歡。只是有人眼拙,不識明珠,倒便宜了我。」
賀蘭廷臉色更難看了。
「再者,英雄不問出處。出身寒微又如何,太祖當年一人一馬奪天下,開創這王朝盛世,令無數世家大族俯首稱臣,可無人敢議論他的身世。」
貴妃勉強擠出笑臉:「太子說得對,是本宮失言了。」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替我出頭。
不管真情還是假意,我都挺感動的。
這時御前太監尖細的聲音響起:「太后駕到——」
所有人都站起來請安。
太后落座後,掃視宴席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昭兒,這就是你新娶的媳婦?」

-20-
我忙低頭福身道:「臣妾謝令秋,給太后娘娘請安。」
太后神色威嚴。
「聽聞你大義滅親,主動告發你父親與叛黨勾連之罪,以此要求成爲太子妃,可有此事?」
「皇祖母……」
太后抬手製止賀蘭昭:「哀家問她,沒問你。」
我舔舔乾澀的嘴脣,回道:「謝家之罪確實是臣妾告發,但以此要挾做太子妃一事卻是謠傳。」
「謝林培確實該死,可你作爲女兒,主動將親生父親送上斷頭臺,乃是大逆不道。這樣不孝之人,也配做我皇家兒媳?是想叫全天下百姓看笑話嗎?」
我跪下叩拜。
「太后娘娘息怒。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國法大於家規,我先是人臣,再爲人子。子不侍父,是不孝;臣有二心,是不忠。臣妾寧可不孝,不願不忠。」
「好伶俐一張嘴皮子。那哀家再問你:你與六皇子有婚約在先,爲何主動毀婚攀上太子?莫非是嫌寧王府的門檻太低,配不上你這金絲玉毫的貴軀不成?」
「臣妾豈敢。只是我與寧王相識於年少,他曾親口允諾今生只我一人、絕不另娶。可柳姑娘於他有救命之恩,不得不報,我不忍違幼時之約,才主動退親成全二人。」
太后冷笑:「好大的口氣。自古哪個皇子不是三妻四妾,你倒委屈上了?」
我說:「律法言:信約由雙方共同制定,共同遵從,若有一方違背,則約定自動作廢。寧王背信之時,婚約便已等同於廢紙。因此臣妾並不委屈,只是從前的約定不作數了而已。」
我手心冒汗。
我偷換了她話中的意思,她會不會以爲我在耍小聰明?
太后沉默半刻,卻大笑:「好,好。昭兒,你這媳婦脾性不小,但也確實有趣。」
賀蘭昭笑着看我:「孫兒正是喜歡她聰明。」
我被他看的臉上發燙。
演戲就演戲。
裝的還怪像的。

-21-
壽宴結束後,賀蘭昭被太后叫去慈寧宮。
我等他等得無聊,索性一個人在御花園中走走。
轉過拐角卻被賀蘭廷截住。
他笑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聰明。」
我警鈴大作:「你要幹什麼?」
「你不用提防我,我不會害你。」他神情委頓下來,「只是想找你說說話。」
「我與你沒話好說。你要是實在憋得慌,就去找你的柳側妃。」
他卻欣喜道:「你在喫醋對不對?我就知道你還是喜歡我的。」
「令秋,之前的事是我做錯了。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好不好?」
我眯起眼睛:「你想怎麼彌補?」
「只要你願意離開太子回到我身邊,我就休了柳芸,從此再不納妾。」
我被他的天真逗笑了:「你且告訴我,你哪點及得上太子?我憑什麼要爲了你與太子和離?」
「太子面冷心硬,從不會對女子動心,他只是利用你。可我不一樣,我愛的人只有你,我會給你幸福的。」
我差點吐出來。
「以後這種噁心人的話少說。我夫君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他卻一把拽住我的手腕。
我急了:「幹什麼你!你放開我,我如今可是你嫂子!」
「我不信你會如此無情。是不是太子威脅你了?」
「你少自以爲是。只許你移情別戀,不許我愛上別人?」
他紅着眼睛問:「你從前爲了嫁給我不擇手段,連自己的清白都可以算計。你以爲太子會愛上你這種滿腹心計的女人?」
我被他激出火來:「那是因爲你那時人微言輕,我爹不許我嫁給你,我才出此下策!要點臉吧你!」
他卻突然放開我,笑得詭異。
「皇兄,你都聽到了。」
我驀得僵住,機械地轉過脖子。
十步開外的花叢裏靜靜站着一個月白長衫的男子。
是賀蘭昭。

-22-
回去一路上,賀蘭昭都繃着臉。
他生氣是正常的,哪個男的聽見自己老婆的舊情事能不生氣。
雖然只是明面上的老婆。
到了太子府,我想下車,他卻一把拉住我:「你就沒什麼想和我解釋的?」
我想了想,道:「雖然我名譽有損,但從沒做出格之事。你不信可以叫人來驗,我還是處……」
「謝令秋!」
他黑着臉打斷我。
「你覺得我生氣是因爲這個?」
啊,不是嗎?
我突然想到另一個可能。
這個可能讓我全身發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等着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又希望他最好永遠也別說。
但他還是緩緩開口:
「就爲了這麼個人,你連自己的清白都能算計。謝令秋,你真是……」
「心腸歹毒、不擇手段?」我接過他的話,「殿下是不是想說這個?」
我咧咧嘴:「早說嘛。先前鬧那麼一通,我還以爲您早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啊,我爲了達成目的什麼都能做,要不是六皇子實在爛泥扶不上牆,也不會投奔您了。」
其實我急了。
我也不知道我急什麼,但我就是急了。
我這人一急就喜歡放狠話。
我聽見不要命的話蠶豆子似的從我嘴巴往外倒:「我連自己親爹都能出賣,太子難道還指望我這種惡人有幾分真心?什麼逃荒啊乞丐啊被迫結親啊,都是騙你的,你還真信了?哎呀真是丟死人了。」
「我就是利慾薰心,就是愛榮華富貴愛得要死啊。否則我回相府幹嘛?」
我笑得眼裏全是假意:「殿下這麼介意我是否是清白之身,不如不用請人來驗,大可以現在就……」
「謝令秋。」
他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漠。
「給我滾下去。」

-23-
我回去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讓眼淚掉下來。
真是越來越嬌氣了,以前人家把我臉往地上踩,我還能笑着給人家擦靴子。
現在被兇了一句就想哭。
可見好日子不能過多,過多人就變矯情。
往後的幾個月賀蘭昭都沒來找我。
我也不找他。
他現在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肯定討厭死我了。
我怕在他面前一蹦躂,他一生氣就把我給休了。
我還想當太后呢。
後來阿梨告訴我,江南水患,賀蘭昭奉命賑災去了。
我木然點點頭。
第二天開始算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要是賑災有功,回來得皇上嘉獎,心情一高興,沒準我就能成功爬牀。
然後成功誕下皇子。
然後成功當上太后。
但等着等着,沒等來賀蘭昭回京,卻等來一個實打實的壞消息:
太子得了時疫,命在旦夕。
聽到消息時我手上的茶碗咣噹落地,茶水濺了一身。
下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我險些沒站住。
時疫?這不是一年後纔會發生的事嗎?
怎麼會是現在?
難道是因爲我重生改變了原來的走向?
他死了我怎麼辦?我還沒爬牀呢。
由於沒圓房就搞出個孩子有點太不現實。
因此我決定當晚就收拾包袱下江南。
趁着他還有一口氣,我得把他睡了。

-24-
我沒想到賀蘭昭遭的不是時疫,是刺殺。
刺殺他的那個人是謝令儀。
她死也不肯供出是誰派她來的,對我笑得癲狂。
「賤人!你害我父兄枉死,我也要讓你嚐嚐失去所愛之人的滋味!」
我心想她錯了,我根本不愛賀蘭昭,我只是來睡他的。
可是當我看見他躺在牀榻上,面色蒼白、奄奄一息時,我還是不爭氣地哭了。
這麼慘,誰睡得下手啊?
牀頭掛着被血染透的繃帶。十幾條。
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血呢?
流了那麼多血後還能活嗎?
我拉住起身要走的醫師:「別走。大夫,你救他,救救他。」
大夫只是遺憾地搖頭,說傷口太深,他無能爲力。
我聽見他虛弱地喊我名字。
但我不敢靠近他,只敢坐在他牀頭的地上哭。
「你平日,咳咳,牙尖嘴利的,現在倒只會哭。真難看。」
他聲音弱得像一陣風。
「和我說會話吧。什麼都行。」
我哭得直抽抽:「對不起,都是因爲我謝令儀纔會刺殺你。」
他喫力地搖搖頭:「不怪你。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我去摸他冰涼的指尖:「你能不能別死?你是個好人。好人不該死。」
「你不想我死?」
「不想。」
「爲什麼?」
想着或許是最後一次了,我紅着眼睛說真心話。
「從來沒人像你對我這麼好。那天在馬車上,我說的全是氣話,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是我就是害怕你覺得我心思卑劣,怕你覺得我噁心,怕那一點點好又被收走了。」
他拿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淚水,嘆道:「是我不對。那天不該兇你。」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淚如雨下:「殿下,你再挺一挺好不好?我去給你請大夫,總有人能治得了的。我沒親人了,你別離開我。」
他嘴脣動了動:「其實我……」
小六突然衝進來大喊:
「殿下,人抓到了!您不用裝了!」

-25-
房間內鴉雀無聲。
賀蘭昭利索地爬起來,扯下胸前繃帶,抹了把臉,簌簌掉下一片白灰。
他目不斜視地穿好衣服:「我去審訊犯人,你在這等我。我回來可以解釋。」
小六瑟瑟發抖:「老大,我ŧũ⁻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話音未落就被賀蘭昭揪走了。
我原地僵了半天,大致還原了事情真相。
立刻彈起來收拾東西,準備趁夜溜回京城。
到門口就被攔下。
我往東,他往西。
我退後,他上前。
就是不說話。
他終於沉不住氣:「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謝令儀不肯招供,我只能演一齣戲,好引出幕後之人。」
我梗着脖子:「嗯,我知道。」
「那你爲何生氣?」
……
我哪裏是生氣。
我是尷尬。
剛剛真以爲他要死了,有的沒的全說了。
他肯定會瘋狂嘲笑我。
笑我自以爲藏的很好的那一點點自不量力的喜歡。
他見我不語,嘆氣道:「那你可知那日壽宴回來後我爲何要生氣?」
我低頭:「我滿腹心計,不是好人。」
他咬牙切齒:「謝令秋,你真是塊木頭。」
我茫然地抬起頭。
卻被一片寬袖擋住眼睛,一個混着皁角冷香的柔軟之物印在我脣角。
寬袖被移開,賀蘭昭面色薄紅。
「爲了那樣的人算計自己,你真是傻的可以。」
「你若早告訴我這些,我不會容忍他那樣欺負你。」
「現在你知道我爲什麼生氣了?清譽這種東西我從來不在意,我只是氣你爲什麼不多愛惜自己一點。」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方纔印在我脣角的是什麼,從臉一直紅到脖子,支支吾吾地點頭。
他拉着我往回走。
「幹,幹嘛?」
「不是要爬牀嗎?我看着你爬。」
「這個倒不是很急……」我絞盡腦汁轉移話題,「對了,幕後之人是誰?」
「賀蘭廷。他狗急跳牆,想當太子。」
「就知道是他。得好好想想怎麼在皇上面前參他一本。」
他一腳把房門踢上,將我壓在門後,聲音沙啞:
「不急。先把這牀爬了。」
我急中生智:「等會!你先說說你是何時喜歡我的。」
「這個日後再說。」
「我就要現……唔……不行,你的傷……」
「裝的。」
短暫喘息之後,鋪天蓋地的吻再度落下。
「專心點。」

-26-
我是小六。
太子說我缺心眼,娘娘也說我缺心眼。
哦,其實應該叫老大的。
還在街上乞討的時候,就是老大罩着我。
有天老大從一個心善的貴人那得了一袋銀錢,高興得不行,說要請我們去春風樓喫一頓。
結果半路就被人搶了。
只丟下幾個冷饅頭。
我和小七氣得不行,一路追過去要錢。
結果追到一個華貴的馬車前。
那時候還不知道馬車裏的貴人是太子,只是不明白這種富貴人家的公子爲何要搶乞丐的錢。
一身黑衣的帶刀侍衛笑着說:
「你們這幾個小身板, 拿着一袋子錢招搖過市,當心被人盯上小命不保。」
後來入了太子府後跟着他辦事,才知道他叫徐甲。
他說太子是個好人。
我和小七嗤之以鼻,說世界上哪有好人。
哦, 除了老大。
他問我:「你知道你家老大怎麼成了相府小姐的?」
我說這有什麼,丐幫臥虎藏龍的多了。
他敲了我一個板栗,說是太子命人放出丞相親生血脈流落在外的消息,相府怕被文人戳脊梁骨, 纔出面認親的。
我說爲啥,非親非故的。
他嫌棄地看我一眼:「她自己都喫不飽,還帶着你們兩個拖後腿的,可見是好人。殿下說了, 好人應該有好報。」
我心想這是侮辱, 我和小七雖然不會打架、不會賣慘、還喫得多,但是忠心啊。
後來相府倒了我們還想辦法救老大出去呢。
沒想到老大變成娘娘了。
還差點被我們給賣了。
我和小七抱頭痛哭, 惶惶不可終日。
殿下讓我們幫忙辦Ţṻ⁽事,事情辦好了,他就留老大一命。
這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啊!
然後我們又是抓府裏亂嚼舌根子的下人,又是去民間說書人那塞錢, 讓他們編個相府千金歸來複仇的故事。
又是去千里之外的青州找老大娘親的墳墓。
累得要死要活。
結果進宮彙報時被眼前的一幕震驚。
一向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抱着太后膝頭撒嬌:「皇祖母, 您就見見她吧。孫兒保證您會喜歡她的。」
我抖着嘴脣對小七說, 糟了,太子被奪舍了。
小七說奪個屁, 你個實心眼的,那是喜歡。
殿下老早就喜歡娘娘了,但是娘娘和我一樣傻,看不出來。
我大驚失色,問他怎麼知道的。
他說喜歡的最高境界是心疼, 回府的馬車上太子和娘娘吵架, 就是心疼呢。
我說可是他讓她滾欸。
小七翻白眼說那你也滾。
後來我才知道,太子也不是哪哪都好的,他有點……那怎麼說來着。
傲嬌。
對, 傲嬌。
就是有話憋着不說,淨讓人猜。
比如他想見老大,但不直接說, 讓人去府裏傳假消息。
老大是給騙來了, 但是知道真相後很生氣,兩個人當晚就打架了。
牀都打塌了。
我想這樣下去不行,得讓老大明白殿下的心意。
於是我把這些事一股腦都和她說了。
她聽完就哭了, 邊哭邊罵殿下是個長嘴不說的悶葫蘆。
我手足無措。
完了,殿下肯定會打死我的。
沒想到第二天殿下中午纔起來,先陰着臉罵了我幾句, 然後忍不住笑了, 晉我爲侍衛長。
乖乖,我也有光宗耀祖的這天!
小七氣死了,說還是傻人有傻福。
我得瑟地齜出一排白牙。
然後餘光瞥見廚房的小翠偷瞄我,見我望向她, 又連忙把頭撇過去專心燒柴。
耳朵被夕陽染了色,紅彤彤的。
我愣在原地,身上好像被雷劈了。
酥麻麻的。
小七在旁邊吹口哨:「傻子要開竅咯。」
我撓撓頭。
開竅是什麼?心砰砰亂跳嗎?
好像這種感覺也不錯。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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