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明玉

我重病時,正趕上貴妃難產,裴續借我的郎中進宮救急。
說我等得,貴妃等不得。
我因病急無醫而亡後,裴續瘋了,抱着我的屍體,遍尋神醫要活死人。
再睜眼,重回十年前宮宴。
皇帝問我:「昭昭中意的是裴家哪位郎君?」
我的目光掠過緊繃的裴續,落在病懨懨的裴鈺身上,低頭道:「是裴家四郎。」
裴續的小叔,世人口中的活閻王。

-1-
正是大雪,裴續從宮中回來,官袍未解,衝進我房中,連門都沒顧上關。
我被寒風激得一抖,卻不及裴續的話讓人心寒。
「貴妃難產,宮中御醫束手無策,甄郎中醫術高超,或許能力挽狂瀾。」
病痛大不過心痛,我攥緊了牀單,垂眸道:「貴妃生產,與你何干?」
裴續加重了聲音Ťũ̂₆,好像是我不明是非了一般。
「人命關天的時候,你還要同我置氣嗎?」
好一個人命關天。
我病入膏肓,隨時會死,貴妃只是臨產,便得要走我的救命郎中?
關天的只有貴妃的命,我的命不過是那胡攪蠻纏的「置氣」二字。
我看着裴續,淚直直地掉下去。
本以爲心死了,卻原來還會疼。
裴續張了張口,伸手想來安撫我,沒碰到我又蜷了回去。
啞聲說:「昭昭,你向來是明事的。」
是啊。
我向來明事理,所以事事要先緊着宮裏那位娘娘。
珠釵,人蔘,救命的郎中和丈夫的心。Ťū́ₗ
但凡她要,我就得給。
我嫁裴續七年,忍了丈夫的冷落,忍了婆婆的刁難,忍了貴妃的針對。
人人都誇,徐家昭昭是這京城最明事理的婦人了。
可我忍得好疼!
「若我不願借呢?」
裴續用指腹擦去我臉上的一滴冷淚,動作輕柔,話卻無情:「昭昭,你病了兩年了,不急這一時,貴妃那邊卻是等不得……你放心,我很快回來。」
他是家主,帶走一個郎中,其實並不必真的經過我應允。
裴續走時,衣裳上的雪都還沒有化盡。
來去不關門,他沒想多待。
急慌慌的。
也忘了問,我的病情如何。
他那顆心,悉數掛在貴妃趙詩雅身上。
七年相伴又如何?忍氣吞聲又如何?賢良淑德又如何?
我終究爭不過宮裏那位娘娘。
菩薩或許憐我活得太苦,當夜便叫我發了病,甄郎中不在,臨時請來的郎中對我的病情不瞭解,我就因爲病情延誤,生生死在那場大雪裏。
脫離了那副沉重的軀殼,聽見丫鬟們悲痛的哭聲刺破寂靜的夜空。
大雪落停,貴妃母子平安,裴續一夜未歸。
天明時分,寂靜的街道上響起倉促的馬蹄。
裴續抓着甄郎中的衣領,跑得踉踉蹌蹌。
聽到我院內的哭聲,在門外摔了一跤。
又匆匆爬起來,連身上的雪都顧不得拍。
推着甄郎中說:「看看,去看看,我夫人如何了?」
甄郎中沒動,我去世的消息,早隨着哭聲,飄到了整個上京。
裴續腳步遲緩地走到我的牀邊,像是站不住了,在我牀前跪下,握住我涼透的手,怕驚了我一般,輕聲說:「昭昭,我回來了。」
「我把甄郎中帶回來了。」
「讓他給你看看,開幾副方子,喫了藥就別睡了,起來跟我說說話。」
一室無話,只聽見低低地抽泣。
裴續靜了一會兒,看向呆立的甄郎中,紅着眼呵斥道:「我叫你來看看我夫人,你站在那裏幹什麼?!」
甄郎中面無表情地說:「裴大人,尊夫人已經故去了,老夫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看不了活死人。」
裴續摔了一地的瓷器,大罵甄郎中是庸醫。
他失了世家子弟的風度,趕走了一室哭喪的丫鬟,瘋了一樣嘶吼:「夫人只是睡了,有什麼好哭的?!滾,都滾!」
直到室內再無一人,裴續伏在牀邊,把臉強硬地塞進我冰冷的手心,喃語:「昭昭,你是不是怪我?」
「我錯了,你醒來罵我兩句吧。」
「你爲何,從不罵我?」
因爲,我自小學禮,母親說女人要知禮,要敬愛夫君,要寬容大度,要賢良淑德。
人之將死,我才悟過來,原來這世間喫人的禮數,只教給了女子。
入土時,我只想着,若是上天憐我下一世,莫讓我再做女子。
可再睜眼,耳邊環繞的是宮廷雅樂,我跪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上首有人問:「昭昭,你中意的是裴家哪位郎君?」

-2-
我愣了許久,近乎無禮地看着上首尚在壯年的皇帝。
十年前,是有人這麼問過我。
彼時我剛隨祖母從蜀地來到上京,爲的就是選親。
我不懂政治爭奪,只知道自我出生開始所學的一切,都是爲了以後嫁到上京做準備的。
母親儘量把我培養得溫順賢淑,想讓上京那個幻想中的未來夫家能因此厚待我。
畢竟,蜀地和上京相隔太遠,嫁人之後,我便無枝可依了。
我曾經無比堅信母親的教導——女人這輩子過得好不好,就看挑一個怎麼樣的郎君。
於是選來選去,選了君子端方的裴續。卻落得困頓一生,不得善終。
上天憐我癡,叫我重來一次。這次,無論如何,我不會重蹈覆轍。
我的目光從裴續緊繃的身體上掠過,落在他身側那位裹着狐皮大氅,看起來病懨懨的男人身上。
可惜我重生回來的時間太晚。
前頭祖母剛與長公主提了,我看中了裴家兒郎。
這當兒要是否了,便是在長公主面前信口開河了。
裴家適婚的兒郎,除了裴續,只剩下一個沒人要的裴鈺。
閉了閉眼,硬着頭皮把裴鈺拖下水:「是裴鈺。」
這話一出,樂師都打錯了一個拍子。
裴續失手打翻了酒杯,抬頭看我,眸光冷厲。
氣氛莫名凝滯了一秒。
因爲我選了一個,衆人不齒的貨色。
裴鈺在京城的名聲實在太差了。
他生性嗜殺,掌着錦衣衛,是天家忠實的走狗。
由於兇名外揚,他二十六歲未娶妻,連妾室都沒有。
每天的樂子就是抓人,審訊,砍腦袋。
仇家結了一籮筐,走到哪兒都不受待見。
聽說早些年國公府替他說過一門親事,只是還沒等未婚妻進門,他便因公將人家女娘的七族都諸殺了。
從此,裴鈺就徹底被京城的婚戀市場除名了。
誰家好人的女郎會往閻王爺門口送?
前世,我嫁給裴續後,與裴鈺有過幾面之緣。
開始我也怕極了這位滿身鬼氣的冰冷四叔。
直到我死後,裴續瘋了。
他遍尋神醫想要救活我,甚至和我的屍體同眠共枕。
到後來,那屍體都開始掉渣了,我都覺得自己臭了,急得不行,只想儘快入土。
但國公府上下,沒人震得住裴續,只能任由他胡鬧。
直到出公差半年之久的裴鈺回京。
是他把刀抵在裴續的脖子上,將我的屍體要了出來。
我仍記得,那天太陽很大,裴鈺一身血紅金線的飛魚服,驅散了他身上陰森的鬼氣,將他俊美過頭地臉勾勒得十分出彩。
裴鈺提着一把長刀,問裴續敢不敢殉情。
他一雙丹鳳眼含滿譏誚,將裴續刺得體無完膚。
「宮中多少太醫不夠用?要你巴巴的帶着自己夫人的郎中湊上去現眼?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也算個丈夫?」
他笑裴續:「明珠在手,你棄之如敝。如今她魂歸九天,又這般惺惺作態,倒真是有趣。」
「斯人已逝,你若還是個男人,就莫擋了她輪迴的路。」
我能入土爲安,全仰仗裴鈺。
或許,他沒那麼可怕呢?
「你中意的是……裴鈺?」
皇帝又問了一遍,多少帶着些不可思議。
裴鈺這當兒才抬頭,目光不輕不重地落在我身上,支着頭,定住不動了。
如芒在背。
十年前的裴鈺,果然還是陰森過頭了。
我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咬牙忍着,固執回話:「回陛下,臣女中意的是裴鈺,裴大人。」
盼着皇帝否了這樁親事,或是裴鈺站起來,激烈反對,罵我「癡心妄想」。
但裴鈺沒有,他將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遭,打了哈欠,又垂下眼,去玩兒手上那串油亮的珠子。
皇帝瞄了裴鈺一眼,轉頭樂呵呵地誇我「膽識過人」。
大手一揮,賜婚。
生怕晚一步我就變了卦。
那張龍顏上甚至展現出終於把兒子嫁出去了的喜悅。
我呆在原地,一點都笑不出來。
這發展不太對。
下意識看向裴鈺,希望ṱü₋他能夠垂死掙扎一下,卻見他還在把玩手上那個破珠子。
好像被賜婚的男主角不是他一般。
他就這麼平靜的接受了這場罪惡的賜婚?不做一點反抗?
簡直,有辱他活閻王的惡名!

-3-
皇帝帶着裴鈺進宣室議事,宴會上的氣氛才活絡起來。
閒言碎語,全是衝着我來的。
裴續的同僚笑說:「這徐娘子有幾分心機,爲了接近你,竟然拿裴鈺做遮掩,簡直不知死活。」
裴續冷聲呵斥:「陳兄,慎言。」
話雖如此,但裴續看我的目光,多了幾分厭煩。
大概也覺得,我選裴鈺是爲了接近他。
畢竟這時我初入京都,還不太懂上京的含蓄,懷着一腔赤誠,追裴續追得人盡皆知。
昨日還給裴續塞了香囊,今日便看上他小叔了。
旁人看來,確實下賤。
我無意理睬那些非議,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前頭帶路的太監卻越走越偏。
春寒還未褪盡,我竟走出了一身熱汗。
不是熱的,是被人下藥了。
即便今生沒選裴續,趙詩雅還是不打算放過我。
前後四個太監圍着我,裹挾着我往前走。
我放慢腳步,說:「這不是出宮的路。」
那太監說:「徐娘子認錯了,這就是出宮的路。」
前路黑洞洞的,趙詩雅安排的那個淫亂成性的方世子不知在哪個地方等着我。
這時,路盡頭拐進來一道瘦長的黑影。
近了纔看清是裴續。
他是御前侍衛,此時大概是去當值。
我心臟砰砰直跳,握緊拳頭喊了一聲:「裴大人。」
裴續腳步一頓,沒有要上前的意思。
我趁機推開身前的太監跑到裴續跟前,低聲說:「裴大人,你能不能送我出宮?」
只要裴續肯帶我出宮,我就能躲過這一劫。
裴續冷笑一聲:「徐娘子,你又在耍什麼心眼?」
滿是厭惡地說:
「你既然選了我小叔,就別再不知死活的來勾引我。」
他誤會了。
我真沒那個意思。
身後的大太監適時上前,善解人意地勸我:「徐娘子,裴大人還要當差。還是咱家送你出宮吧。」
我揪住裴續的衣袖,死死盯着他:「裴續,我……」
不等我說完,遠處匆匆跑過來一個宮女:「裴大人,貴妃娘娘遇刺了!」
手中的衣袖猛地抽離,裴續甩開我,來不及再多問我一句,匆匆消失在夜色裏。
趙詩雅是故意的。
只要趙詩雅願意,她能在任何緊要關頭把裴續叫走。
前世,我看得最多的,就是裴續離我而去的背影。
裴續走後,那太監變換了一副嘴臉,揪住我的頭髮,將我拖到偏僻的宮殿。
未進殿門,我便被滿身酒氣的男人抱住了腰。
「趙姐姐說得沒錯,果然是個美人胚子。」
我縱使拼了命的掙扎,力氣卻始終不如男人。
即便是個酒囊飯袋也掙不開。
黏膩的氣息吐在我脖子上,我既害怕又噁心。
混亂中,摸到掉落的銀簪,猛地戳向那方平的眼睛。
可惜沒戳準,只擦傷了他的眼角,卻惹怒了方平,他揚手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賤人!」
我被打得頭暈目眩,卻不敢放過這個機會,蓄力狠狠踹了他一腳。
往前爬了爬,提着裙子拼命地跑。
方平緊追不捨。
我跌跌撞撞轉過迴廊,猛地撞上一隻手臂。
那人單臂環着我的腰,往回一攬,將我箍在身側。
一腳把追上來的方平踹出幾丈遠。
抬頭,看到一張陰柔的臉。
裴鈺。
被血醃入味的人,像沾過血的刀,雖然藏鋒,終究帶着兇戾之氣。
裴鈺便是這樣。
按說他比方平可怕得多,但我此時,一點都不怕他。
裴鈺解下身上的狐皮大氅,裹到我身上,垂眼給我係披風,問的卻是背後的方平。
「世子爺,這玩兒的是哪一齣?」
方平大概是怕裴鈺的,白着臉說:「是這賤人勾引我的!」
裴鈺動作一頓,低笑一聲:
「有意思。」
他轉頭走向方平,微微躬身,問:「你是說,比起我,我的準夫人,更看得上你?」
裴鈺揪住方平的頭髮,不解道:「世子爺,我還不如你嗎?」
方平嚇得直抖:「不……不是……」
裴鈺扯着方平的頭髮,將人拖到我跟前,目光從我的右手掃過,問:「你想要他哪隻眼睛?」
我緊攥着手中的簪子,雖已脫險,卻還是驚魂未定,說不出話來。
「選不出來?」裴鈺低頭,握住我埋在大氅下顫抖的手,帶着我,將簪子刺進方平的眼睛。
血濺在我臉上,耳邊是裴鈺平緩的呼吸:「那就兩隻都要了吧。」

-4-
方平被裴鈺的人拖走時,我的體力也耗盡了。
直直地往地上栽。
裴鈺眼疾手快地撈了我一把,睨着我問:「這是喫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我攥緊他的衣襟,手腳發軟,僅剩了一絲理智,用氣聲說:「裴大人,勞煩您,給我找個御醫吧。」
裴鈺在我頸間嗅了嗅。
「春潮渡。」
「御醫來了也沒用。」
他抱起我進了空殿,吩咐手下:「送冷水過來。」
春潮渡,非要行了魚水之歡才能解。
我甚至等不到冷水來,八爪魚一樣攀着裴鈺,熾熱的臉貼着他冰涼的脖子亂蹭。
舒服得直哼哼。
裴鈺將我摁到榻上,髮絲垂下來,落在我頸肩。
又涼又癢。
問我:「還認得清人嗎?」
「裴大人。」我吸了吸鼻子,他不讓我蹭,我有點委屈,「我熱。」
裴鈺扣着我Ŧùₚ的臉,語氣不善:「叫清楚,是哪位裴大人?」
「裴鈺……」
「你想讓我如何?」
我勾住他的脖子,討好地去貼他的脣:「救救我,裴鈺。」
裴鈺喉結滾動了一下。
手指劃過我的背脊,帶來一串顫慄。
穿過裙襬,冰冷的指尖點到我的皮膚上,在我耳邊輕聲說:
「明日清醒了,可莫說是我欺負了你。」
裴鈺用一隻手救了我的命。
弄髒了他一套好衣裳。
我睡了一個好覺,天明時,裴鈺已經不在了,只留了一個宮女送我出宮。
我暫住在長公主府。
剛回府便得知裴續在前廳等我有一陣子了。
我腳步一頓。
昨日那般厭惡我,話都不想多說一句,今日爲何又特地找我?
到了廳前,便聽見長公主的聲音:「你四叔一早就把人接出去了,不知哪裏玩了。」
這說辭,該是裴鈺與她交代過。
裴續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語,目光沉沉,面容疲倦,指骨發白。
長公主扭頭看見我,笑道:「這不,回來了。」
裴續猛得抬頭,盯了我片刻,眼眸瞬間紅了。
放下茶杯,近乎失禮地說:「公主,臣告退了。」
哽了哽,啞聲說:「昭昭,你送送我吧。」
昨日還叫我徐娘子,今日便成了昭昭。
我看了裴續半晌,爲了印證一個猜想,沒有拒絕。
我走在前側,裴續跟在後面,聽見他沙啞的聲音。
「是假的對嗎?你昨晚不在長公主府,你根本沒有出宮。」
「我把偏殿找遍了……你究竟同誰在一起?」
我皺眉道:「裴大人,你越界了。」
裴續像是沒有聽到我說話,執拗地問:「你中藥了是嗎?爲何不來找我?明明應該是我……」
他頓了頓,把後話憋了回去,咬牙問:
「誰給你解的藥?你同誰……同誰……」
按常理,裴續不該知道我中藥,更不該是這副熟稔的作態。
如今這般,只有一個可能。
裴續也重生回來了。
就在昨晚。
因爲前世中藥那晚,跟我滾在一起的人是裴續。
我看着裴續眼眸中赤紅的嫉妒,驀然一笑:「同誰春風一度?」
「裴郎君不是清楚得很嗎?」
是誰的馬車送回來的,便是同誰了。
裴續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往後退了一步,喃喃道:「裴鈺……」
我進前一步,直視裴續:「爲何不去找你?裴大人忘了嗎?昨晚,我曾求您送我出宮。」
「但裴大人忙着去保護貴妃娘娘,不願意幫忙,我只好找願意幫忙的人了。」
「大人還有什麼想問的?」
裴續面色蒼白,閉了閉眼,再睜開,已是滿眼紅絲。
他說:「無礙。」
「你是形勢所逼。裴鈺不是良配,我會到御前求皇上收回賜婚的旨意。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ţũ̂₌都會娶你。」
他彷彿癡了,想要來摸我的臉:「昭昭,忘掉裴鈺,我們跟以前一樣,好不好?」
我退後一步,避開他的手:
「裴大人誤會了,和裴鈺的婚事,是我自己求來的。」
「我如今心悅你四叔,您還是不要多管閒事爲好。」

-5-
話是這麼說,但裴家那龍潭虎穴,我屬實不想再入第二次。
裴續固執,在御前長跪,求聖上收回賜婚的聖旨,被裴鈺踹了個半死,拖回了家。
裴鈺這一腳下去,不僅絕了裴續的心思,也絕了我的心思。
嫁進裴府總比被裴鈺踹一腳要好。
皇帝或許也怕遲則生變,ṱú₎第三日便見欽天監送來了吉日。
下午裴鈺便差人送來了禮單。
沒有給我任何Ṫū́₆拒絕的餘地。
長公主看着鋪了一地的禮單,半天嘴巴都沒合上。
「我知道裴鈺有錢,但沒想到這小子這麼有錢。」
「這寶貝真不少啊,許多東西連我都沒見過,他不是把國庫給偷了吧!」
我也沒想到。
前世裴續娶我,禮單連十分之一都沒有。
我在長公主府待嫁,盤算着在上京開兩間商鋪。
穿着中衣在房內算賬,有人從我房頂上跳了下來,穿窗而入。
我被嚇了一跳,剛想喊人,被他捂住了嘴。
「別叫,是我。」
我聽出裴鈺的聲音,還聞到了血腥味。
他從後面靠着我,身體大部分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摸到我的前襟,將一塊冰冷的玉佩貼在我皮膚上。
一鬆手,玉飾滑進衣領。
卻沒有從衣襬處滑出來。
我騰的一下臉全紅了。
這登徒子!
「幫我藏着。」
裴鈺鬆開我,拉過屏風上的衣服,裹在我身上。
「把衣服穿好。」
說完,他放開我,往我牀上一栽,人就沒動靜了。
宮裏來人的時候,裴鈺已經昏迷有一會兒了。
錦衣衛抬走了裴鈺,順便客客氣氣地把我也請走了。
裴鈺在宮中一處偏殿養傷,除了我,身邊連個貼身伺候的太監都沒有。
錦衣衛說,這是裴鈺的意思。
「大人說了,他要是重傷不醒,身邊就只能留嫂嫂您一個。」
御醫來看過,給了方子就走了。
我只能任勞任怨地給裴鈺處理傷口。
體面的衣裳之下,是重疊交錯的新舊傷痕。
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塊好肉。
給天家當狗,乾的是提着腦袋的買賣。
裴鈺人前有多風光,人後就揹負了多大的苦楚。
重傷昏迷,身邊除了我這個半生不熟的未婚妻,竟然沒有一個他信得過的人。
孤家寡人,不過如此。
裴鈺昏迷了兩天,我沒等到他清醒,倒是等到了趙詩雅。
她帶着一個老太監,要驗我的身。
我被幾個宮女摁跪在地上,趙詩雅掐着我的臉說:「京中都傳遍了,徐娘子身子不乾淨,今日驗一驗,也好還徐娘子清白。」
她是刻意辱我。
那老太監要動手扯我的衣服,我紅着眼呵斥:「你敢動我?我可是裴鈺未過門的夫人!」
到底是忌憚裴鈺,那老太監被我喝住了。
趙詩雅笑了一聲:「好大的威風。自己上趕着貼上去?裴鈺可曾認你?」
「未過門的夫人?放心,等驗過了身,你就不是了。」
吹了吹護甲說:「齊公公,動手吧。」
那老太監吩咐宮女:「把她褲子脫了,腿拉開。」
幾個宮女死死摁住我的手腳,讓我動彈不得。
我手指摳着地面,幾乎出血。
如此凌辱!
老太監碰到我腿的時候,我噁心得想吐。
流着淚恨聲罵:「滾!」
「滾開!」
別碰我……
別碰我!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若我力氣大一點,或者也有裴鈺的本事就好了。
我就能殺了他們。
褻褲要被脫掉時,我聽到利器入肉的聲音。
那老太監倒在我腳邊,喉嚨被一把飛刀穿透,吐着血在地上抽搐。
接着,裴鈺陰冷沙啞的聲音傳過來:「我還沒嚥氣呢,便都上趕着找死來了?」
裴鈺將我從地上抱起來,單手攬入懷中,在我耳邊低聲說:「抱好我,別看。」
趙詩雅往後退了一步,白着臉看向裴鈺,咬了咬牙說:「鈺郎,徐昭昭與人媾和,我只是想替你驗驗,她這樣的人如何能配得上你?!」
裴鈺一手抱我,一手舉刀,直對趙詩雅的面門,問:「鈺郎也是你叫的嗎?」
一刀斬了趙詩雅身側的宮女。
血濺了趙詩雅一頭,趙詩雅捂着嘴,終於對裴鈺有了真實的畏懼。
裴鈺看着她笑:「貴妃娘娘猜猜,臣敢不敢斬了你?」
趙詩雅不停後退:「瘋子。」
轉頭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瘋子!」
等趙詩雅走了,裴鈺扔了刀,抱着我在樹下靜坐。
良久,輕輕拍着我的背,嘆了口氣,生硬地哄我。
「別抖了。」
「不怕。」
「壞人已經跑了。」
我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裴鈺肌肉崩了一瞬,又放鬆下來。
想了想,又重複道:「不怕。」
「有機會,我教你殺人。」
「……」
好蒼白。

-6-
裴鈺拖着病體,硬是沒耽誤成親。
更沒耽誤洞房。
我體貼他身上有傷,晚上抵着他的胸膛說:「要不算了吧,來日方長。」
「算了?」裴鈺眉目冷凝,「你嫌我?」
我抿了抿脣:「你的傷還沒好。」
裴鈺揚眉,抽開玉帶,步步逼近:「不耽擱。」
裴鈺絕對不是強撐,我趴在牀上哭得直抽抽,被他磨着叫了好幾聲「鈺郎」,才被他抱去洗。
裴鈺得了便宜,還要嘲諷我:「沒出息。」
我恨恨地撓了他一巴掌。
裴鈺也不生氣,垂着頭慢條斯理地給我清洗。
我貼着他的胸膛,輕輕摸了摸眼前那道猙獰的陳年舊疤,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問:「裴鈺,疼不疼?」
第二日早起,身側已經沒人了,侍候的丫鬟說,裴鈺一早便進宮了。
我到前廳去奉茶。
裴鈺父母早亡,上頭只有幾個哥嫂。
大哥便是裴續的父親,裴赫。
早年意外斷了腿,頹喪不理事。
如今府裏做主的是我前世的婆婆,今生的大嫂裴大夫人。
前世我嫁進來不光彩,大夫人看不慣我,多有刁難。
我本以爲今生會有所不同,但當熱茶打翻在手上的時候,我才明白,有些人討厭你,跟你是什麼人,沒有任何關係。
大夫人故意打翻了茶,一聲驚呼後,一巴掌落在我臉上。
「果然是小地方來的貨色,連個茶都端不穩,你母親如何教你?」
「既然進了我裴家的門,便是裴家的婦人了,今天這一巴掌是教你規矩,你若是個懂事的,就該感念。有些禮數,你母親不教你,我自然是要教的,免得來日丟了裴家的臉。」
我忍着面上的疼痛,死死咬着牙。
大夫人我瞭解,今天這一巴掌若不忍下,她往後會有更多法子整治我。
前世我便是沒忍住這一時之氣,回了嘴,後來被大夫人磋磨到重病不治。
今時忍下來,往後想法子再討回來便是。
「徐昭昭,你是包子嗎?」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略帶冷意的聲音。
怔愣之間,裴鈺已經走到了身側,扣住我的手臂,將我從地上拉起來,躬身拍了拍我裙角的灰。
大夫人一聲「四弟」卡在脣邊,不上不下的。
一室寂然,裴鈺把灰拍乾淨了,起身捏着我臉端看半晌,輕聲問:「疼嗎?」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我說不出疼。
「我捏你的臉,稍重一點,你就要喊疼。如今倒好,被人打成這副模樣,也一聲不吭。」
裴鈺冷笑一聲:
「徐昭昭,誰教你這麼窩囊的?」
沉了聲音:
「打回去。」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裴鈺。
他瘋了不成?那可是他親大嫂。
大夫人氣得臉色漲紅:「裴鈺,你還分不分尊卑?」
「尊卑?」裴鈺偏頭側目,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大夫人身上,「論尊卑,我夫人爲尊,你爲卑。」
他從懷中掏出一卷聖旨。
「昭昭是皇上親封的三品誥命。大嫂,你欺辱誥命夫人,今日弟弟把你下獄旁人也是挑不出錯處的。」
他何時替我求來的三品誥命?
今日急急入宮,是去替我請旨了嗎?
不等細想,便聽裴鈺喊了一聲:「徐昭昭,我叫你打回去,你在等什麼?」
大夫人怒吼:「你敢!」
裴鈺抱臂站在一旁,目光壓在我身上,很重。
我握了握拳,一步一步走到大夫人面前,揚手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前世今生,此恨難平。
再次揚手,巴掌卻沒落在大夫人臉上。
裴續從門外衝過來,擋在了大夫人面前。
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他臉上。
裴續被我打偏了頭,啞聲說:「解氣了嗎?不解氣,可以再打,我不會躲。」
我握了握髮麻的手,掄圓了,又狠狠抽了裴續一巴掌。
若不是他冷眼旁觀,前世,我何至於被欺負成那般模樣?
大夫人愣了一下,尖叫起來:「賤人,你竟然打我兒子!我跟你拼了!」
裴續拼命攔着他的母親,目光快速掠過裴鈺,定在我身上,赤紅的悔恨幾乎撕破他的眼眶。
「讓她打,我欠她的。」
「昭昭,對不起,當初沒有站在你這邊,沒有……護着你。」
當然是他欠我的!
大夫人縱然可恨,可縱容她磋磨我的是冷眼旁觀的裴續。
院子越大,奴才們越會看人眼色,一個被夫君厭棄的妻子,便連個丫鬟也不如了。
而裴續,直到今日才明白。
直到看見裴鈺擋在我面前,才明白他前世,有多差勁。
「叫錯了,好侄兒。」
一支飛刀擦着裴續的臉頰飛過去,劃出一道血痕。
大夫人嚇得噤聲了。
裴鈺走上來,伸手抹了抹裴續臉上的血,輕聲說:「要叫她嬸嬸。再叫錯,小叔可不原諒你。」

-7-
大夫人在我這兒受了挫,自然不甘,以大嫂的名義,變着法兒的往裴鈺院子裏塞人來噁心我。
裴鈺下朝回來,看見那滿院子的鶯鶯燕燕,問是哪裏來的。
我老實巴交地說:「大夫人送來的。」
裴鈺眯起眼睛:「她送了你便收?」
我縮了縮脖子,被他看得發毛,支支吾吾地說:「萬一有你喜歡的呢?」
「我喜歡的?」裴鈺嗤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你倒是大方。」
那晚裴鈺叫了三次水,早晨起來,玩兒着我的手指,誇那個叫「圓圓」的長得好看。
我忍了忍,還是說:「人家叫團團。」
裴鈺動作一頓,撩起眼皮睨了我一眼:「那就讓她改成圓圓。」
因裴鈺給圓圓改了名兒,她就顯得殷勤許多。
我沒心思困於後宅之爭,忙着拿彩禮在上京置辦鋪子,看着每日進賬的額度,心裏美滋滋的。
有了錢,哪怕將來和離了,我也有容身之所,不至於像前世一般悽慘。
我在房內算賬,圓圓在院子裏跳舞,裴鈺支着頭坐在樹下撫琴。
撫琴是好聽的說法。
他百無聊賴地支着頭,偶爾撥一下琴絃,「咚」的一聲,驚飛一樹的鳥。
圓圓的舞都亂了。
裴鈺跟圓圓說:「刀砍到人骨頭的時候,也是這麼個聲音,好聽嗎?」
圓圓嚇得面無血色,裴鈺就支着頭樂。
沒幾日,圓圓中毒了,證據全部指向我。
大夫人來主持公道,說我不能容人,善妒失德,罰我到祠堂跪三日。
欲加之罪這套大夫人向來玩兒很順。
裴鈺和裴續回來時,正趕上護院來拿我。
「住手!」裴續急慌慌得衝上來,護到我身前,「母親,縱使昭……嬸嬸有錯,也當不得重罰。若今日因妾室如此懲處了正妻,以後她如何在府內立足?」
我看了裴續一眼。
原來他也知道,正妻受罰,在後院是無法立威的。
他心裏清楚,只是前世,不在乎罷了。
大夫人氣得臉色通紅:「裴續!後宅之事,輪不到你來插手。」
指着我說:「給我拿了!」
「母親!」
我低着頭,心神不在面前這對聒噪的母子身上。
我只想知道,裴鈺會怎麼想?
他近來對圓圓多有縱容,撫琴伴舞的,想來是有幾分情誼。
若他不信我,便恰巧藉此機會與他和離好了。
想着想着,背後一涼,抬頭,正對上裴鈺陰沉的目光。
只一瞬,他便錯開了,走向被侍女攙扶着的圓圓,用馬鞭頂起她的臉,問:「你說,夫人給你投毒?」
圓圓脣色蒼白,泫然欲泣:「大人,圓圓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回我的話,夫人給你投毒,是與不是?」
圓圓張了張口,說:「是。」
裴鈺笑了一下,掐住她的脖子,再問:「你該知道,我最厭惡旁人將我當傻子來騙。我再問一遍,夫人給你投毒,是與不是?」
圓圓臉上顯現出驚恐來:「不……不是!是我,是我陷害夫人。是大夫人,大夫人讓我……」
裴鈺默了一瞬,輕嗤一聲:「沒用的東西。」
下一秒,圓圓便在他手上嚥了氣。
裴鈺將屍體扔在地上,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垂眸低語:「她若真給你投毒,我反而要高興一點。」
大夫人臉色蒼白,盯着那具屍體,倒在椅子上。
裴續怔怔地看向我,然後將遲鈍的目光轉到他母親身上,驀然紅了眼。
啞聲質問:「母親,爲何如此。」
前世,這樣的栽贓,數不勝數。
裴續沒信我一次,也沒護我一次。
任憑我怎樣哀求辯白,他始終站在旁人那一側,冷漠地定我的罪名。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裴續不笨,如今這一葉被撥開,他便能想通許多關竅。
他就會想通,前世我是如何被他、她們聯手壓死。
他就會越來越清楚我的怨恨,清楚我與他之間,絕對再無可能。
裴續閉了閉眼,捂着心口,猛地吐出一口血,倒下之前,目光投向我,張了張口,終是無言,唯有清淚一行。
大夫人跪倒在地,淒厲疾呼:「兒啊!」

-8-
在大夫人的厲聲疾呼中,裴鈺勾住我的衣領,把我給拖走了。
他走得快,我被他提着,都快飛起來了,不舒服地說:「裴鈺,你慢點,我跟不上。」
話音一落,裴鈺突然停了,我一腦袋撞在他的脊背上,疼得兩眼淚,捂着額頭蹲下來。
裴鈺看了我半晌,也抄着手蹲下了。
「徐昭昭。」
「我方纔就在你身後,你爲什麼不看我?既然受了委屈,爲何不說?你在想什麼?」
裴鈺壓近了些,陰惻惻地說:「你在等我冤枉你,好藉此叫我休妻嗎?」
我猛地抬頭,瞪大了眼睛。
他怎麼知道?
難不成他真是閻王?能揣度人心?
裴鈺一眼看透我的心思,貼心地解釋:「我掌詔獄,裏面的罪犯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比你的心思複雜百倍。」
「有罪無罪,我一眼便知。」
「別耍心眼,你方纔是不是起了跟我和離的心思?」
我吞了口口水,雖然現在裴鈺的表情很可怕,但我好像不怎怕,還有膽子說:「我說實話,你能不能別殺我?」
他說扭人脖子就扭人脖子,殺人之前,連聲招呼都不打的。
裴鈺被我氣笑了。
壓了壓脾氣,還是耐着性子問我:「爲什麼想和離?」
「我對你不好?」
我搖了搖頭。
他很好了。
寬肩窄腰大長腿。
還有一把好力氣。
簡直好極了。
「那就奇怪了,我對你這麼好,你爲何還是不敢爭?只想着退?」
我無言以對。
不是不爭,是以前從來爭不到。
前世想要得太多,反而把自己爭出一身的傷。
今生,我就只想活着。
旁的,該舍便舍。
命重要。
裴鈺伸手,抬起我的臉:
「你以爲不爭不搶,旁人就會覺得你賢良而敬你幾分嗎?他們只會覺得你柔弱可欺。」
「屆時便得寸進尺,將你吞喫殆盡。」
「徐昭昭,你是誥命,是我裴鈺半條身家娶回來的正妻,你便是殺人放火,我也兜得住,你怕什麼?」
他嘆了口氣,捏住我的臉,湊近:「夫人,你給我爭口氣罷。別叫我在外面砍人的時候,還要掛念你有沒有受欺負。」
我看着裴鈺,緩緩捂住胸口。
死心,別跳了。
萬一他是哄你的呢?

-9-
日子怎麼可能是跟誰過都一樣?
裴續教我忍,裴鈺教我爭。
裴鈺趕回來時,公差還沒辦完。
把我送回院子後,便急匆匆地要出門,走之前與我說:「院子裏那些個妖魔鬼怪,夫人再不處置,我就要處置了。」
我趕忙取了銀兩,將院內的妾室放還。
等着裴鈺處置,她們多半是要沒命的。
裴續大病一場,昏迷三日,夢囈中,淌着淚喚我的名字。
大夫人一夜之間便老了,跪在我的院子外,求我去看看裴續。
我一概不理。
院子裏傳閒話的,都被我打了板子,趕出府去。
這一下,府內上下,都對我恭敬不少。
裴鈺三天未歸家,第三天夜裏,被錦衣衛悄悄抬進家門。
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昭示着不詳,裴鈺穿着黑衣,看不出什麼。
我踉踉蹌蹌走到他身邊,摸到了一手的血。
到底是多重的傷,將衣服都浸溼了?
裴鈺安靜得躺在地上,呼吸微弱。
我抖着手,撐住丫鬟站起來,喃喃道:「郎中。」
「去叫郎中!」
丫鬟說:「郎中都在大房那邊……」
裴續高燒未退,這幾日京城裏有能耐的郎中全在那邊了。
我紅着眼嘶吼:「去要!」
丫鬟動身時,我拉住她,「我同你一起去。」
裴續高熱未褪,大夫人不願放人。
我無意跟她廢話,帶着護院闖進去,不顧大夫人的尖叫哭喊,要將郎中全數押走。
走時,聽到身後裴續沙啞的聲音:「昭昭。」
「你來看我了嗎?」
大夫人怒吼:「她哪裏是來看你,她是來搶你的救命郎中的!」
裴續靜了靜,問:「你要搶我的郎中,去救裴鈺的命?」
他伏在牀邊,攥緊了被褥,眼眶赤紅:
「那我呢?」
「昭昭,我呢?」
我沒有回頭,一心只有裴鈺。
「待我夫君大愈,我自會將這些郎中送回來。」
「我看你也不急這一時,且等着吧。」
裴續咳了兩聲,趴在牀邊,大口吐血。
身後傳來大夫人的怒罵:「你這個毒婦,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這輩子,不會了。

-10-
裴鈺的傷很重,昏迷兩日不見醒。
第三日,長公主帶着御醫前來,與我說:「昨日,相府被抄了。」
當朝丞相趙惠是趙詩雅之父。
「罪名太大,連諸六族,趙詩雅被賜死。罪證是錦衣衛呈上去的。」
我端着茶杯的手一抖。
長公主看了一眼牀榻上昏迷不醒的裴鈺,嘆了口氣:「雖說陛下早有懲治趙家的意思,可這些年丞相府勢力盤根錯節,裴鈺太心急了,若在等些時日,細細謀劃,此番就不必丟了半條命去。」
「他本不是這般存不住氣的性子。」
送走長公主,我在裴鈺牀邊坐了半晌。
怔怔地看着他的臉,喃喃自語:「裴鈺,究竟……何至於此?」
沒有人回答我。
我做夢了,夢到前世我下葬那日。
暮春三月,楊花落盡。
儀葬隊拖得很長,裴續扶棺而行。
直到下葬,刻碑,都不見裴鈺的身影。
後來人羣散盡。
我坐在自己的墳頭等。
不知道等什麼。
但我覺得,還會有人來。
直到夕陽散盡餘暉,從四合的暮色中走出來一隻高挑的身影。
我從未見過裴鈺着白衣。
前世今生,他的衣服,非紅即黑。
裴鈺曾說,這樣方便殺人。
可那日,他散了發,穿了白衣,避開喧嚷的人羣,來到我的墓前。
修長蒼白的指,劃過墓碑的文字,落在「裴續之妻徐氏之墓」那幾個字上。
指腹在粗糙的溝壑中摩擦,直到磨出血來。
他拿出匕首,一刀一刀,抹掉了「裴續之妻」四字。
刀鋒劃過石碑,裴鈺沒眉眼低垂,刻了許久。
我湊上去看,一時間,呆立在原地。
無數酸澀,委屈,像打開了閥門,洶湧而來。
明明是靈魂,卻感受到了心臟久違的悸動。
彷彿要將我的靈魂燒起來。
墓碑上刻着五個字——【徐昭昭之墓】。
不是誰的妻。
不是徐氏。
是徐昭昭。
裴鈺收刀,撫弄那三個字,如同撫弄情人。
他只說:「囡囡安心,不會叫你枉死。」
囡囡,是我的小名。
連裴續都不知曉。
裴鈺走時,在墓碑前放了一疊蜀地南齋的核桃酥。
……
我的靈魂跟着裴鈺,看着他步步謀劃。在我死後第二年,趙家被抄,諸七族,趙詩雅被凌遲。
行刑人是裴鈺。
五年後,裴鈺因病罷官,一步一階,一階一跪爬上靈霧山。
高僧問他求什麼,裴鈺低眉道:「求故人,來世順遂。」
「故人何人?」
「蜀地,徐昭昭。」

-11-
「徐昭昭。」
有人喚我。
夢境已碎,我睜開眼睛,落入眸中的是裴鈺蒼白的臉。
他抹掉我眼角的一滴淚,問:「夢裏也有人欺負你嗎?」
我搖搖頭,吸了吸鼻子:「沒人欺負我。」
握住他的手說:「裴鈺,已經沒人敢欺負我了。」
這一世,是裴鈺三千五百跪求來的。
我豈敢不順遂?
裴鈺醒了,只是傷得太重,臥牀了許久。
我伏在牀邊,跟他說我是如何威猛的爲他綁來了郎中。
裴鈺真心實意地誇我:「理當如此。」
還給我優化方案:「不過護院都衝進去了,嘴裏不乾淨的順手打一頓也無妨。」
「好歹是你大嫂。」
裴鈺揚眉:「大嫂如何?打不得嗎?」
裴鈺傷得太重,還是落下了病根。
五步一喘,三步一咳的,身旁片刻離不了人。
剛能下地,錦衣衛便有人來請,氣得我拿掃把將人打出去了,仍不解氣,叉着腰罵了半晌。
人還沒好利索,就催着上工,一點兒不把裴鈺當人使喚。
裴鈺靠着門框剝桔子,剝一個,給我喂一個。
我插着腰罵:
「勞什子錦衣衛,沒活人了嗎?」
嚼嚼嚼。
「傷成這樣了還催着上工,當你是鐵打的?」
嚼嚼嚼。
「再敢來,我……」
嚼嚼嚼。
「別餵了!」
裴鈺伏在我肩頭嗤嗤地笑:「夫人,你好勇猛啊。」
入了冬,裴鈺的身體還是沒有大好。
那邊,皇帝老兒三天兩頭的催他復工。
裴鈺的辭表交上去三回,都石沉大海。
後來,裴鈺去宮裏吐了回血,人暈到宮中了。
我跑到中宮門口哭,皇帝才愧疚放人。
我想帶裴鈺回蜀地,跟他說:「蜀地冬天也很暖和,不知道比上京好多少,你的傷受不得寒,我……」
裴鈺堵住我沒完沒了的推銷,蹭着我的脣說:「徐昭昭,我跟你回蜀地。」
我要帶裴鈺回蜀地,給母親看看我挑的郎君。
他不要我賢良淑德,不要我溫柔小意。
他要我爭,要我搶,要我不受欺負。
要我恣意暢快,一生順遂。
裴鈺番外:

-1-
我二十二歲出公差,在蜀地逗留過一陣子。
爲了掩蓋身份,跑到廣陵侯府做馬伕。
廣陵侯的嫡女, 大名徐昭昭,小名囡囡。
自小學女德,侯夫人拿着上京那套規訓人的法子教她。
徐昭昭學得很好。
跟上京那些端莊內秀的貴女一樣好。
一樣無趣。
如果她沒有偷偷威脅我教她騎馬的話。

-2-
我做的都是些殺人放火的勾當,有時不小心, 會露出些馬腳。
侯府第一個發現我不對勁的, 是年僅十四的徐昭昭。
那日我負傷回府,正撞見半夜三更跑出來偷喫雞腿的徐昭昭。
爲了保持身材, 侯夫人不讓她多喫。
白日裏,她是很聽話的。
到了晚上,她就要想自己的辦法。
四目相對。
徐昭昭瞪着眼睛說:「你是那個很厲害的馬伕。」
她說很厲害,大概是我馴服過一匹西域烈馬。
我沒搭理她, 快速離開。
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 我從頭到尾捂得嚴嚴實實, 那個丫頭片子是怎麼認出我的。

-3-
徐昭昭自以爲抓到了我的把柄。
明明聞到了血腥,還不跑得遠遠的,反而貼上來威脅我。
「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人是你。」
我考慮要不要殺掉她時,徐昭昭說:「除非你教我騎馬, 否則我就向父親告發你。」
「……」
算了。
她不過是想騎小馬,她有什麼錯?
徐昭昭女戒背得滾瓜爛熟,卻一條都不照着做。

-4-
徐昭昭以爲威脅到我了, 越來越得寸進尺。
後來,都敢在夜裏堵我, 要我回來給她帶南齋的核桃酥。
我嗤之以鼻。
我一個朝廷命官,做得是人頭買賣, 豈會專門跑到城北去給她買勞什子核桃酥。
徐昭昭就在我的破屋子門口等她的核桃酥。
荒謬的是,我竟然真買了。
還排了半個時辰的隊。
我看着徐昭昭樂滋滋地啃核桃酥, 不懷好意地想她若是聽聞我在京都的惡名,不知道那核桃酥還咽不咽得下去。

-5-
我被召回京時, 走得太急。
總覺得缺了什麼。
後來聽見街道上吆喝着賣核桃酥的聲音,纔想起來。
忘了跟徐昭昭道別。
我過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是坐在廊檐下喫核桃酥的徐昭昭從未見過的日子。
那就讓徐昭昭留在蜀地,背一揹她的女戒,偶爾偷喫一點核桃酥。
這樣,也算圓滿。
可是徐昭昭進京了。
她進京時,我在西域出公差。
等我回來, 她已經成了裴續的妻子。
我的侄媳。
徐昭昭不想騎馬,也不想喫核桃酥了。
她開始把背過的女戒往自己身上套, 把自己箍得方方正正。
她在努力學着做裴續的妻子。
親手用刀砍掉自己那些不合規矩的枝丫。
在某一瞬間, 我對那樣的徐昭昭動過殺心。
與其讓她一刀一刀砍掉自己, 還不如我給她個痛快。
但也只是一瞬間。
我殺人無數,唯獨對這個普普通通的女娘下不了手。
我不知道該拿徐昭昭怎麼辦。
我更加暴戾, 更加繁忙, 天南海北,四處奔波。
直到聽聞徐昭昭的死訊。
那一刻, 我的心也死掉了。
麻木的同時, 竟然有一種鬆快。
徐昭昭,終於得救了。

-6-
我改了徐昭昭的墓碑。
我將她的名字刻在上面。
我希望她還記得她的名字。
我希望,她還喜歡喫南齋的核桃酥。
後來,我登上靈霧山。
替徐昭昭求下一世的順遂。
再後來, 我回到了徐昭昭的十八歲。
從西域趕到京城,趕上了那場決定徐昭昭半生命運的宮宴。
在迴廊處將驚慌失措的她擁入懷。
若天不佑你。
那麼,我來好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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