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結束後,軍妓們爲了不被賣入窯子,想盡辦法勾搭軍漢跟他們回家。
那個沉默寡言,皮膚黝黑的百夫長來找我時,整個妓營只剩下我跟一個患了絕症的老妓。
她笑我:
「小紅柳啊,有人願意帶你走就走吧,還等誰呢?難不成是那風光無限,即將迎娶公主的裴小將軍?」
我說要想想。
當晚裴戚將我抵在牀上。
他捏着我的下巴,邊用力邊強迫我仰頭看他:
「我要娶公主,你醋了?」
他嗤笑:
「脾氣倒是不小。」
「我跟公主成親後我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在城外買了個院子,以後在那兒等我。」
他從始至終都沒問白日有人來找我的事。
好似篤定我不會跟任何人走。
可他不知道,我已經答應了那個名叫鄭淵的百夫長。
他跟公主大婚當天,也是我們成婚之時。
-1-
戰爭結束後,按照慣例,我們這些軍妓是要被賣進苦窯的。
那地方什麼人都有,老的小的,變態的噁心的,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所以從三天前開始,年輕點的姐妹就開始變着法的勾搭那些軍漢。
這些人是戰爭的倖存者,剛打了勝仗回去會按照戰功領賞,即使家裏有妻室,去做個見不得人的外室也是個不錯的歸宿。
鄭淵出現時,是一個無賴想帶我回去當妾室,被我回絕後惱羞成怒在營帳裏將我撲倒在牀上。
「賤人!你是罪臣之女,是軍妓,還以爲自己是千金小姐呢,平時有少將軍在老子喫不着,現在也該老子先嚐嘗味道了……」
他話音未落就被人抓住衣領掀翻在地。
我驚慌失措地爬起來,看見了鄭淵。
他提着無賴往外走跟提着小雞仔似的。
外面一開始還有叫罵,很快沒了聲響。
鄭淵處理完那人又進來,站在營帳口像山似的擋住了所有的光。
曬成麥麩色的皮肉結實蓬勃,汗水順着頸脖往下流在鎖骨窩,他微喘着氣看我,卻一句話也不說。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才只說了一句:
「我可以。」
有些莫名其妙,但我懂他的意思。
這些天不止那個無賴,有五六個人都來找過我,說可以帶我回家,有的甚至許給我正妻的位置。
畢竟我曾是戶部尚書的掌上明珠,我會琴棋書畫,單論美貌也曾名動京城,
之前我都拒絕了。
而這次,我盯着鄭淵的眼睛,他卻生硬地移開目光。
明明一張臉繃的跟誰欠了他錢似的。
可我卻看見他的耳尖已經紅透了。
「我得想想。」
我說。
鄭淵走後,角落裏傳來一道氣若游絲的聲音。
「他可能是最後一個了。」
那是除我以外還留在這裏的一個老妓,身患重病時日無多。
她笑我:
「小紅柳啊,他既然願意帶你走就跟他走吧,還等誰呢?難不成是那風光無限,即將迎娶公主的裴小將軍?」
她知道我跟裴清風有些關係。
不然我不會身爲軍妓卻不用伺候其他人。
只是每兩天會抱着我的琴在夜裏出去。
能有這種特權的,只能是如今戰功赫赫,風光無限的裴清風。
她覺得裴清風是拿我當個玩物,我不該惦記一個高不可攀的人。
可她不知道,不肯放手的從來都不是我。
-2-
鄭淵來找過我的當晚,裴清風叫我過去。
我抱着琴剛入他營帳,就被人從後面一把按在桌上,裴清風一手往我衣服裏探,一手掐着我的脖子讓我被迫仰頭。
他的吻如狂風暴雨毫不溫柔。
今天他也不知道怎麼了異常粗暴,從桌上到牀上,從夜晚到天矇矇亮。
我精疲力盡,無力地伏在牀邊。
裴清風從後面攬住我,問:
「我要娶公主,你醋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
「你有什麼資格喫公主的醋?祁紅柳,你不再是當年的京城牡丹了。」
這個名頭太久沒聽,無端勾起了我的一些回憶。
當年我還在京城時頗有些名氣。
不少官家子弟愛慕於我,裴清風便是其一。
在那些紈絝裏他的追求之法尤其出格。
他會攀上我家院頭,冒着被我爹打的風險在我窗臺下放一枝還留着露水的梅花。
上元節,他提前買通了青樓的姑娘,等我跟幾個姐妹經過,那些姑娘便在樓上倚欄搖着各色手絹,拼在一起剛好是個「柳」字。
爹孃跟兄長罵他不知禮數。
可他們不知道,那晚我抬頭看他,星光熠熠,而他倚在姑娘中露出一口白牙,笑的風流隨性。
我的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那時陳國跟大嚴剛開戰,不少世家子弟被送去戰場鍍金。
裴清風也在其中。
他們匆匆奔赴戰場,我沒來得及也沒有立場送他。
只不過那天清晨仍然在窗臺下看到一枝新鮮紅梅。
下面壓了張字條,龍飛鳳舞,像他本人。
——「等我功成名就,回來娶你。」
沒能等到他回來。
我爹就因爲站錯隊落得個抄家的重罪。
父兄都死了,娘也自盡了。
只剩我一個被投入軍營做軍妓。
第一晚,數十個男人闖進來,像餓狼一樣把我逼到角落。
「這就是京城牡丹,高不可攀的祁紅柳啊。」
「聽說許多京城子弟都想求娶她,果然美!」
「今兒就讓哥幾個給她開開苞……」
從未有過的絕望將我包裹。
我渾身發抖動彈不得,想着要不就這樣吧,死了好像也挺好的。
突然,有人身着銀甲闖進來,帶血的槍直接橫在我面前,擋住了那些噁心的目光。
「我的人你們也敢動?」
「找死!」
時隔三年,再次見到裴清風,他黑了也瘦了,側臉一道傷疤將他襯的有些凶煞。
可面對我,他一把將我抱進懷裏,如獲珍寶:
「太好了,你沒事。」
因爲後怕,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怕我在這種環境裏憋出病來,裴清風讓我搬去他的營帳,一有時間就帶我去附近溪流草地散心。
他知道我愛琴,窮鄉僻壤不知道哪找來的一把琴,獻寶似的放在我牀上。
我給他彈了一曲,他笑得如沐春風。
「能聽紅柳一曲琴,死也值了。」
那時我真的以爲我可以將終身託付給他。
裴清風很有能耐,短短一年戰功赫赫,節節高升。
有了他的庇護,沒人敢打我的主意。
他跟那些領將應酬越來越晚,偶爾,他們會叫一些年輕貌美的軍妓,在主帳裏花天酒地。
我能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聲音,一開始還自欺欺人地想,裴清風絕不是其中之一。
直到他在牀上,突然粗暴地將我翻過來,整個人以一種屈辱的姿勢伏在牀邊。
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麼,下意識推開他。
他皺眉:
「這也不行?她們……算了,睡吧。」
他煩悶地去衝了澡,還是像往常一樣抱着我睡下。
我腦子裏卻全是他沒說完的那句話。
她們都行。
同樣都是軍妓,怎麼偏偏你不行?
我一顆心跌到谷底。
戰況頻繁,裴清風日日都在奔波,來找我的時間越來越少。
有膽子大的軍痞以爲我已經被厭棄了,半夜摸進我營帳將我口鼻死死捂住,惡臭的嘴往我身上貼,我驚恐掙扎,被他一巴掌扇在臉上。
一瞬間耳朵嗡鳴,大腦一片空白。
還好裴清風及時回來,他一腳踹開那人將我攬在懷裏。
我以爲他處置了那無賴,卻沒想到幾天後,我又看見那人。
他毫髮無傷地站在烤羊前跟旁人說笑:
「裴將軍怎麼可能真爲了個婊子跟我過不去,他還請我喝酒了呢,說女人如衣服,跟兄弟們纔是過命的交情。」
「那娘們真嫩,可惜沒搞到手,等有機會,我一定要上了她。」
對上我的視線,他舔舔嘴角,噁心至極。
噩夢般的場景又在我眼前出現。
我怕極了,問起裴清風這件事。
當時他在案前看書,聞言漂亮的眉頭微微蹙起。
一把將我拉到他腿上坐下,伸手在我後頸摩挲。
「紅柳,於私,他叔叔是我副將,救過我一命,我不能處置他。」
「於公……我要以什麼理由處理他?欺辱軍妓?」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手已經從我裙襬探了進去,輕佻又隨意。
意亂情迷間,他安撫我說:
「你是我的,斷不會被別人欺負了去,以後出了營帳就多穿點……」
我彷彿第一天認識面前這個男人。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男人靠不住的,我要逃脫這地獄,得靠我自己。
-3-
自從要解散軍妓的消息傳出來,裴清風知道有不少人偷偷找過我要帶我走。
但他從未問過,也沒有出面宣誓過主權。
好似篤定我不會跟任何人走。
他輕咬了我的耳朵,被我偏頭躲開。
他嗤笑:
「脾氣倒是不小。」
「跟公主成親後我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在城外買了個院子,以後那就是我們的家。」
他彷彿忘了那年放在我窗臺的紅梅。
也忘了兩年前他失而復得,將我如珍如寶地捧在手心時曾說:
「紅柳,等不打仗了,我娶你回家。」
他真心想娶的是驚才絕豔的祁家嫡女。
而我在他眼裏已經淪爲了軍妓。
人人都能放棄我。
可我不能放棄自己。
我笑笑,溫順地靠在他懷裏沒說話。
裴清風不知道,我來這裏見他前,給那個名叫鄭淵的百夫長送了口信。
我答應他了。
裴清風跟公主大婚當天,我跟他回江城成親。
我要逃離這地獄只有這一個辦法。
此戰大捷,帶自己中意的軍妓離開是給他們的恩典。
剛好鄭淵想帶我走,剛好他不是個壞人。
朝廷來了人宣旨,將領們即將先一步回京領賞。
當晚裴清風設宴款待那些官員,主帳裏觥籌交錯,那些人覺得無聊,不知道誰提了一句:
「聽說祁紅柳在你們這裏?」
他們眼神交錯,有些心猿意馬:
「早就聽聞京城牡丹的名聲,不止琴棋書畫,連舞藝也是一絕,不如叫她上來給大家跳支舞助助興。」
只是跳舞,已經是他們注重臉面了。
裴清風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派人把舞衣送來的時候,我正在給身上抹藥。
那舞衣幾近透明,穿上以後勉強能蔽體,更別說遮住這些被裴清風弄出來的青紫痕跡。
我拿着衣服沉默不語。
帳外等着的人不耐煩催促:「怎麼了?不會穿?要不要哥哥幫你?」
「我跳不了。」
他愣了一下,直接大步走進來。
「裴將軍命你獻舞,你敢不去?」
「是。」
我從枕頭底下抽出那柄裴清風曾經送我防身的短刀,手起刀落刺向大腿。
一瞬間血液噴湧。
我冷冷道:
「我說了,我跳不了。」
那人被我嚇到,急急忙忙出去稟報了。
裴清風安撫了那些人回來的時候帶着一身寒氣。ţų⁼
他看着我沒有包紮的傷口,沉默了半晌後問:
「今時不同往日了紅柳。」
「只不過讓你跳支舞,你這樣的身份,有什麼立場拒絕?」
我仰天看他,淡淡地問:
「在你眼裏,我是什麼身份?」
他餘光瞥了一眼帳外,冷哼一聲:
「看來是我平日太縱容你了,我們明日回京,除了那些跟將士寫了婚契的,其他軍妓依法都要被送去苦窯,你也去那兒好好磨磨性子,等我在京城述職後再來接你。」
我猛地抬頭。
他要送我去苦窯?
他沉沉看了我一會兒,轉身要走。
我知道鄭淵已經擬了婚契。
裴清風明日出發後,鄭淵也會帶着我回江城。
他娶他的公主。
我嫁我的人。
或許這輩子,這是最後一次見面。
「裴將軍。」
我鮮少這麼叫他。
裴清風愣了一下,停住腳步。
我朝他行了一禮,謝他庇護我這兩年。
「一路順風,紅柳就不送了。」
-4-
裴清風回營帳後心腹來報,剛剛一直在紅柳帳外探聽的探子已經走了。
那人跟着朝廷官員來這麼遠的地方,對祁紅柳這麼關注,一看便知是公主的ťű¹人。
當今皇帝只有一個病怏怏的太子,宣華公主是他最小的唯一的女兒,自小備受寵愛。
皇帝曾說,皇家一半的私產都會是宣華的嫁妝。
娶了她得到了可遠不止財富。
一旦那病太子有個三長兩短,陳國極有可能會開女帝登基的先河。
一個女子如何執掌天下,真正有實權的只能是她依靠的人。
當年的京城世家子弟人人都愛慕祁紅柳,可人人想娶的都是宣華公主。
裴清風當時年少輕狂,他愛祁紅柳的才氣,愛她的美貌,愛她的清純。
可自從祁家落難,他逐漸意識到爲什麼不能兩個都要呢。
祁紅柳無依無靠,得到她無需再給正妻之位。
於是,他在半年前回京述職時故意設了一場英雄救美的戲碼。
讓公主在禮佛路上遇到土匪,被他所救對他一見傾心。
事情發展的很順利。
公主非他不嫁,他被選爲駙馬。
祁紅柳也一直溫順聽話。
只不過宣華自小受盡寵愛,沒什麼容人的肚量。
她早知道祁紅柳的存在,本就耿耿於懷,只是不屑跟一個軍妓計較才一直沒動作。
裴清風若是不做做樣子,裝作他待祁紅柳只是一個玩物,可有可無。
她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更何況紅柳如今還是太過驕傲,若是就這麼跟他回京,免不得衝撞公主。
在這裏磨磨性子也好。
剛好也給他一點時間在京城周旋,等他跟公主成婚,安撫好她,就把紅柳接回去。
郊外的院子他已經打理好了,是按照祁家舊宅佈置的。
他沒跟紅柳提過,是想給她一個驚喜。
就像他說的,跟公主成親後他對紅柳的感情也不會變。
那個院子就是他們的家。
想到到時候紅柳見到宅子的反應,裴清風不免微挑嘴角。
只不過……
今晚祁紅柳的反應有些奇怪。
裴清風莫名煩悶。
「來人。」
他叫來心腹吩咐:
「我走以後保護好她,送去苦窯也只是做做樣子,若真有人動她一根毫毛,你提頭來見。」
「是。」
「她的傷……」
裴清風無奈搖了搖頭:
「罷了,做戲也要做到底,讓她喫喫苦頭也是爲她好。」
安排好一切,裴清風緊急處理起公務。
有人捧着一沓大紅冊子進來。
「將軍,這是將士們跟軍妓的婚貼,需要您批過後才能生效。」
裴清風瞥了一眼,心裏不禁嗤笑。
還真有人會娶那些千人騎萬人壓的女人。
可笑。
連批這些帖子他都覺得髒了手。
裴ţû₊清風隨意將私印丟過去。
「你蓋吧。」
-5-
好痛……
半夜我被腿上的傷疼醒。
察覺到身上發燙,我覺得有些不妙,我斷不會去問裴清風要藥,好在幼時跟家裏藥堂的醫師耳濡目染懂些草藥。
我強撐着身體準備去營帳附近找找,結果一掀簾子,被門口站着的高大身影嚇了一跳。
鄭淵也有些意外,他看見我單薄的衣服,二話不說脫了外袍罩在我身上,又往我手上塞了一瓶藥,轉身就要走。
「等等。」
我見他古銅色的後背上一道新鮮的猙獰刀疤。
他帶着的小隊今天被派出去清剿敵軍,纔回來。
應該是聽說了白日的事,來給我送藥卻不知道Ṫűⁿ爲什麼在門口半天不進去。
「進來吧,我給你上個藥。」
他轉頭,卻避開了我的目光:
「你還未嫁我,這不好。」
「……」
我突然晃神。
我頂着軍妓的名頭在這地方待了兩年。
原本最爲呵護我的裴清風都讓我穿着那種衣服去跳舞。
竟然還有人在意我的名節。
有些稀奇。
我正要說什麼,卻聽見旁邊的營帳後有幾人低語:
「聽說了沒,裴將軍這次回京不帶她,還要送她去苦窯,看來已經厭棄了她。」
「這種絕色送去苦窯豈不可惜,她既然不願意跟我回家,那我們總不能送到嘴邊的肉喫不到吧。」
「明日將軍一走,她還不是任由我們擺佈。」
「嘿嘿嘿到時候哥幾個可別跟我搶,等我快活過了,你們輪着來……」
……
我死死攥着拳頭,後背滲出冷汗。
是之前險些欺辱我卻沒被裴清風處理的那個無賴。
賊心不死。
「別怕。」
鄭淵看着我,目光又移到那帳後,滿是冷意。
他的話好像很少。
但莫名讓人心安。
次日一早只聽外面鑼鼓喧天,以裴清風爲首的將領們啓程回京。
我也默默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最後把那柄短刀握在手裏。
不知道那些無賴什麼時候會來……
過了一會兒,簾子動了。
我一驚,只見是鄭淵。
他揹着行囊,挺拔如山,有些遮掩的擦掉了臉上濺的血跡。
「走吧。」
他拿着蓋有裴清風私印的婚契暢通無阻。
只不過即將離開軍營時,意外陡生。
有人驚恐大喊:「溪邊有屍體!」
「是大嚴的人做的,這傷口是他們的短刀!」
「快去稟報!」
……
我心頭一動,下意識想去看看。
鄭淵拉住我的袖子:「別去,髒。」
我意識到什麼,是那羣無賴。
「你殺的?」
鄭淵沒說話。
我抽出袖子。
他突然有些慌亂:「別怕我,我只是……」
下一秒,我拿着手絹擦掉了他臉上殘留的血跡,笑了笑:
「謝謝,走吧,回家吧。」
鄭淵深深看了我一眼。
點頭:
「回家。」
-6-
鄭淵家在江城,那雖是個富饒地方,可我見他這樣子,似乎是窮苦人家長大。
我想着有求於他,總要有所表示。
於是沿途找了當鋪,當了裴清風送我的琴,還有我私藏的一塊玉。
換來的兩百兩銀子我全給了鄭淵:「你願意帶我離開,擺脫軍妓的身份,紅柳無以爲報,這些銀子足夠你過幾年安生日子了,救命之恩我不敢只用錢財抵消,日後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鄭淵緊緊皺眉。
欲言又止。
「你想去哪裏?」
「不知道,可我想要自由。」
我看着他惴惴不安,我怕他跟其他男人一樣,要將我困在牢籠不給解脫。
可我沒想到他同樣忐忑:
「那在你想好去哪之前,能不能留在我身邊?」
這並不是個無理的要求。
我也想好好爲下半輩子打算,在此之前照顧一下這個生活粗糙的救命恩人也是應該的。
我點了點頭。
鄭淵猛地鬆了一口氣。
「先換身衣服回家休息吧。」
他把我當了的玉贖回來,拿着賣琴的五十兩帶我進了江城最大的成衣鋪。
我看着外面奢華的門面,正要提醒他銀子不能這麼亂花。
裏面的掌櫃的一見他直接愣在原地。
下一秒一嗓子嚎了出來:
「家主回來了!」
……
鄭淵與我想象的,似乎有些出入。
回家一路,他帶我去成衣店裁了新衣,去最大的酒樓飽餐一頓,又去金銀店打了一套首飾。
分文未花,因爲都是他家的產業。
直到入府我才知道。
鄭淵的鄭是當年西南侯鄭乾的鄭。
鄭乾人如其名,掙下了富可敵國的產業留給後輩。
鄭淵就是這一代的掌家人。
我站在鄭府奢華的門口有些茫然,全族上下趕過來迎鄭淵,紛紛落淚:
「老天保佑,家主您平安歸來。」
他們看向我:
「這位是?」
鄭淵剋制地牽着我的手腕,擲地有聲:
「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7-
「不可能!」
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衫的明媚少女剛跑到正堂,聽見這句氣得跺腳:
「淵哥哥!你要娶的人是我!」
後來我才知道,鄭淵不願意娶家族安排的世家小姐嶽蓉,正逢戰亂,他便一意孤行去投了軍。
他是鄭家人,還承襲了爵位。
官級稍高點的武將怎麼不可能不認識他,所以他每次都把自己的軍功讓給別人。
投軍一年,一直默默無聞躲到現在。
「你放心。」
他穿着一身修身的勁裝,將一副好身材勾勒得讓人心猿意馬。
見天色晚了,就站在房間門口半分不逾矩。
像是怕我誤會什麼,悶聲解釋:
「我跟嶽蓉沒關係。」
我哭笑不得:「我知道。」
「我有一事,求你幫忙。」
他微微皺眉:
「在你離開前,能不能以我夫人的身份留下來,不然他們總想讓我娶親。」
那張婚帖本該是我欠了他的大恩。
他現在卻是請求我幫他……
我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什麼,這請求我實在沒辦法拒絕。
「好。」
他眼睛一亮。
嘴角溢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那我去準備。」
鄭淵所說的準備跟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鄭府上下全都掛滿了紅花,數百個下人清一色換上喜慶紅衣。
來給我定製婚服的繡娘就來了數十位。
凡是鄭家的產業全都掛了紅牌,上面寫着「東家娶妻,進店有喜,費用減半」。
一時間整個江城都在慶祝這門親事。
鄭淵還沿街擺了席,不管是誰都能來沾沾喜氣。
大婚當天,八臺大轎奢華至極,從中街穿行而過。
兩旁都是被宴請的百姓,他們起鬨歡呼祝願我們百年好合。
不少人好奇我的身份,便免不了議論。
「這新娘子是岳家那掌上明珠?」
「不是!聽說是位謫仙般的女子,是鄭家家主苦苦求來的。」
「喲,快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仙女,這陣仗,就是皇帝嫁女也比不過吧。」
「聽說京城真有公主出嫁,嫁的是戰場上屢立奇功的裴小將軍,但肯定沒有咱們這兒熱鬧……」
……
沒想到遠隔千里還能聽見裴清風的消息。
算算日子,如今他應該也娶上了公主,忙着在官場左右逢迎,春風得意吧。
不料又有人說:
「說到公主成親,我那時就在京城,那公主竟讓裴小將軍跪着迎她下轎,那麼多人看着裴小將軍當然不肯,聽說公主當街就冷了臉,嘖,那場面。」
「竟是如此……」
一時走神,下轎的時候不小心崴到腳,我一聲驚呼還沒出聲,一隻有力的大手便托住了我的腰。
「夫人,小心。」
鄭淵音色低沉,我透過蓋頭看他,他穿着一身紅衣,眉目俊朗,小麥色的皮膚透着些紅。
我撐着他的手臂小聲說:
「腳崴了。」
下一秒他將我一把抱起。
「在想什麼?」
「我……」
「大喜的日子,別想晦氣的人。」
鄭淵手臂收緊,莫名有些霸道。
周圍傳出一片起鬨聲。
喜婆跟在後面着急:「新郎官!這不合規矩啊!」
他道:
「從今以後夫人的喜好就是鄭府的規矩。」
-8-
他的手臂又燙又穩,抱着我大步往鄭府走。
四周一片鑼鼓喧天,一片嘈雜,我卻只聽見他清晰有力,如鼓擂般的心跳。
對我而言逢場作戲的一場婚事。
怎麼這般真。
晚上他在外面應酬完,帶着一身酒氣進了新房。
他似乎有些迷糊,進來以後看見我坐在牀邊,愣了一下轉身就走:
「抱歉走錯了。」
過了一會兒又退回來。
鄭淵一雙不清醒的眸子盯着我突然有些傻氣的笑起來。
在牀邊小榻躺下。
「不早了,睡吧。」
我見他外衣沾了酒漬,正要幫他脫下來,剛碰到他,鄭淵猛地睜眼下意識拉住領口。
我有些無措鬆手。
他困極了很快沉沉睡過去。
我盯着那喜燭,沒有絲毫睏意。
他拒絕我的觸碰……應該跟裴清風一樣在意我的身份,更何況我還曾與裴清風有過一段情。
白日我險些將這門婚事當真,現在倒是清醒了。
各取所需而已。
次日鄭淵走的早,他剛回家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處理。
我起牀時,一時有些茫然。
我該做些什麼呢……
正發着呆,丫鬟捧着幾個匣子進來:
「夫人,家主臨走前說若是夫人醒了閒着無聊,便幫忙管管家吧。」
我不想跟鄭家牽扯這麼深。
正要拒絕,卻見另一個丫鬟抱着一把上好的焦尾琴。
「如果不願意,西街的琴坊,夫人可有興趣去教教?」
鄭淵每天都會給我找點事情做,不是教書畫,就是教琴藝,要麼就是去城門口布粥救濟難民。
我每次要閒下來想想以後該去哪裏的時候,總有事情找上來。
我有些懷疑他是故意的。
偏偏他日日忙碌,雖然每天晚上都會回來剋制地睡在我旁邊小榻,但他睡的太快我也找不到機會找他聊聊。
這日他好不容易回來早點,我正要找他說話,他卻先一步開口:
「鄭家在京城的當鋪掌櫃來信,有女子典當了一塊玉,跟你之前當的那塊一模一樣,像是你祁家的東西。」
我愣了一下。
這塊玉是娘給我跟兄長一人一半的,兄長成親後贈給了嫂嫂。
父兄、孃親去世,嫂嫂跟我一樣淪爲軍妓。
我受裴清風庇護後託他找過嫂嫂,他說打聽到是已經不在了,只不過沒見到屍首。
那是不是意味着……嫂嫂還活着!
若真是她,如今我已脫困,必然要拉她一把。
似乎看出我在想什麼,鄭淵安撫性拍了拍我的手:
「我陪你一起去。」
-9-
裴清風剛回公主府,就看見偌大的院子裏,宣華坐在鞦韆上讓婢女染豆蔻。
一女子倒在地上臉頰被扇的腫起,正哭號着求饒:
「公主!我不唱了,我再也不唱了,公主饒命啊!」
裴清風認出來,那是昨日他路過戲臺,贊過一戲子嗓音不錯,聲如黃鸝。
當時那年輕戲子跟他對視一眼,低頭紅了臉。
只過了一天,她就被公主帶進府折磨的沒了人樣。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他回京,不管是跟同僚去酒樓應酬叫的舞姬,還是家裏年輕貌美的丫鬟,全都被宣華私下處理了。
這個女人的佔有慾太強,
裴清風微微皺眉。
宣華挑眉:「本宮處置他,駙馬心疼了?」
「怎麼會。」裴清風笑了笑,「一個戲子,惹了公主不開心自然要處置。」
這是真心話。
不過是個戲子,宣華處置就處置了。
只不過裴清風心裏還是有些不快,轉頭看見院角的紅梅開了花苞,不禁一愣。
這些日子宣華越是強勢。
他越是頻頻想起祁紅柳。
她的溫柔體貼,羞赧乖順。
也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收斂了性子。
苦窯那地方地痞流氓進進出出,估計把她嚇壞了,等接她過來可能會更加乖巧依賴於他。
他得好好哄哄纔行。
想到這裏裴清風有些心猿意馬。
還是早點接她過來吧。
只把她放在郊外院中,小心行事應該不會被公主發現。
他實在是有點想她了。
我就是這個時候進的京。
鄭淵去見了當鋪掌櫃,我在街上看見一個女子背影很像嫂嫂,下意識跟上前,卻猝不及防地被人拉住手腕。
我轉頭,對上裴清風錯愕的目光。
「紅柳?」
我也愣住了。
我想着儘快找到嫂嫂就走,對於能再次看見裴清風是萬萬沒想到的。
「他們這麼快就把你接來了?」
「我……」
他眼裏的喜悅一閃而過。
緊接着皺眉:
「但你不該直接出現在這裏,若是被公主看到,你我都有麻煩。」他不由分說拉着我就進了酒樓,「跟我來。」
不料我們剛進雅間,樓下一陣嘈雜。
有人暴力踹開門,護衛們分兩排展開,雍容華貴的女子款款走進來看着我們冷笑:
「本宮還在想近日駙馬忙什麼呢,原來都在這兒私會美人。」
-10-
宣華不由分說,讓人把我押進了公主府。
「駙馬既然喜歡她這張臉,那我就把這臉剝下來,日日掛在駙馬牀頭可好。」
「公主!」
裴清風擋在我面前。
可效果恰恰相反。
宣華公主面色一冷:「你護她?」
「駙馬,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看看我又看看裴清風,突然笑了:「這樣吧,你親手毀了她的臉,我就放過她。」
裴清風握緊拳頭。
他知道宣華絕不是嚇唬他。
他顫着手接過宣華遞過去的匕首,眼裏閃過掙扎的痛苦。
而後慢慢朝我走來。
「紅柳,爲了護你性命,我只能……」
「公主。」我越過他,看向公主:「若我能解公主心裏難題,能否救自己一命?」
Ţü⁴宣華意外地看着我。
「你說說看。」
我慢慢靠近,在宣華耳邊低語一番。
她越發錯愕。
最後竟大笑起來:「祁紅柳,你有點意思。」
她還要說什麼,管家匆忙來稟:
「太子殿下來了!」
宣華趕緊整理了衣冠出去迎接,
命人把我關在了廂房。
沒多久,裴清風從窗戶躍進來。
「紅柳,讓你受委屈了。」
他要拉我的手,被我偏身躲開。
裴清風有些不悅:
「這個時候就不要跟我鬧脾氣了,若不是你擅自出現,也不會讓公主發現。」
「將軍的意思是,我就該永遠龜縮在方寸庭院,出不了門,見不得光。」
「紅柳,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很是想念你。」
裴清風的目光落在我衣領處,喉結滾動,一把將我拉入懷中,下意識就要吻過來,被我一巴掌扇在臉上。
啪的一聲響。
讓他錯愕地愣在原地。
「你瘋了!」
「裴將軍,既已婚嫁,還望自重。」
他捏着眉心有些不耐:「我不是說過,就算我娶了公主,我們之間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我與將軍不同。」
我又往後退了一步,裴清風思索着我的話,疑慮:
「你好像變了……」
就在這時,管家匆忙推開門,看了裴清風也在裏面一臉意外。
裴清風沉着臉說:
「是公主讓你來找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管家看看他又看看我,滿臉複雜:「駙馬……我是來請這位夫人的。」
裴清風沒注意到他奇怪的稱呼,只又皺眉:
「公主又要做什麼?」
他回頭安撫性看了我一眼:「別怕,有我在。」
我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剛剛也是有他在,可宣華一句話他就在權衡利弊後打算毀了我的臉。
有他在是什麼好事嗎?
我理了理衣襬:
「走吧。」
-11-
我曾隨母親進宮遠遠見過太子一面,跟那時比,他似乎更加孱弱了些。
只不過一身黃袍坐在主位依舊氣度不凡。
可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他左手邊的鄭淵。
他穿了身玄色勁裝,身材高大,比太子還惹眼。
對上我的視線,鄭淵笑道:
「我說什麼來着,夫人就在公主府做客呢。」
太子看向我,客氣道:
「鄭侯夫人竟與宣華是舊識?」
宣華坐在一側神色很是奇怪,她盯着我似困惑似威脅。
隨即又看向裴清風。
可裴清風已經蒙了,他行完禮正要在太子面前表現一番,儘量讓他們不注意到我,可旁邊那個威嚴男人竟從他們進來開始就直勾勾看着我。
還說什麼夫人?
我被宣華威脅時,盡力想辦法自救也不願搬出鄭淵來。
我知道他娶我是權宜之計,這段關係我沒資格對外人道說,生怕給他添麻煩。
可鄭淵爲什麼在太子,公主這些位高權重的人前這麼自然的將我視作他妻。
以後我們分道揚鑣時又要怎麼解釋?
他以後都不ťú₋打算娶妻了?
事到臨頭我只好上前行了個禮:「曾隨母親進宮,跟公主投緣,有不少話聊。」
「夫人是京城人士,哪家的小姐?」
「罪臣祁元良家。」
「什麼!」
太子瞬間坐直了身體:
「他不是……」
「結黨不忠被抄家,父兄已死,全家一百四十人只剩我一人,被投入軍中爲妓,逢大捷,聖上洪恩准許將士們帶軍妓歸家,說起來……」
我朝裴清風行了一禮:
「我跟鄭侯的婚帖,還是駙馬親自準的呢。」
「你嫁了他?!」
裴清風不敢相信地朝我走來,生生被宣華喝止:
「駙馬,太子哥哥還在這兒,怎麼這麼失態。」
裴清風握緊拳頭,咬牙退到公主一側坐下。
只是那目光仍然直直盯着我。
像是不看着下一秒就會瞬間消失般。
太子神色複雜,乾笑:
「鄭侯……倒是個性情中人。」
他很委婉了,沒直接說鄭淵是個笑話,身爲權貴卻娶了個軍妓。
鄭淵只笑笑,看着我目光灼灼:
「能娶到她是我之幸。」
他笑的那麼真。
我一時晃了眼。
-12-
鄭家在京城有宅子。
回去的馬車上分外安靜。
鄭淵上上下下將我大量了一遍,見我真的平安無事才鬆了一口氣:
「萬幸,宣華還沒來得及對你動手。」
我笑了笑:
「我運氣一向不好的,她之所以沒對我動手,是因爲我說中了她的痛點。」
自成婚以來,宣華日日盯着裴清風的動向。
他見了什麼女人,誇了什麼姑娘。
她每天費盡心思清除他身邊的花花草草,不僅成效甚微,還讓裴清風對她越發厭煩。
何苦。
她可是公主。
看中一個男人,就把他據爲己有好了。
裴清風之所以會沾花惹草,是因爲他還有自由,還有權利,還有一顆躁動的心。
如果剝奪了他的權利,禁錮了他的自由,困死他的心。
那現在宣華的一切苦惱都會迎刃而解。
畏懼比愛更持久。
我這麼跟宣華說完,她一雙眼睛便亮起來。
只要聽進去,那我便安全了。
因爲她要對付的人從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我。
「你恨他?」
「恨什麼?」我淡淡道,「至少他庇護了我兩年,我從不恨他,可我要活命。」
以宣華的手段,她清理花草遲早會有累的那天。
那時候她自然會開始整治沾花惹草的人。
遲早有那麼一天。
我只不過是爲了自保讓這一天提前到來。
我沒什麼好顧慮的。
鄭淵找人畫出了當玉佩那姑娘的畫像,無論是年齡還是外貌都跟嫂嫂相差太多。
我有些失望。
鄭淵說:
「我加派了人手在京城搜尋,很快就能找到她,你嫂嫂或許就跟她在一起。」
如此一來,我又欠了鄭淵許多。
他大概看出我的顧慮,隨即開口:
「我幫你找嫂嫂,你也幫我一個忙可好?」
-13-
宮裏派人來請鄭淵赴中秋宴,特意讓他帶上家眷。
「勞煩紅柳跟我同行了。」
這不是第一次了。
他又用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去抵那些我還不了的恩情。
當晚他在院子裏舞劍,沒注意到我靠在門邊看他。
他比裴清風高許多,身材高大,肌肉繃緊時宛若拉滿的弓弦,在皮膚下湧動着蓄勢待發的爆發力。
劍風所到之處,梨花簌簌落下。
他一劍刺出,目光順着劍身看到我。
我盈盈一笑,身上披着的薄紗似是無意被風吹落,露出一半香肩。
鄭淵持劍的手一抖,立馬轉過身去抬腳要走,被我叫住。
「你嫌棄我?」
他猛地停住腳步,沉聲道:「怎會。」
我走到他面前,強迫他看着我。
「你喜歡我?」
他一愣,驀地紅了臉。
半晌,他纔開口:「你還記得兩年前的冬天,大嚴趁夜渡江偷襲,我們死傷慘重。」
我當然記得。
彼時缺少軍醫,又沒有藥材,裴清風等將領便下令放棄那些受傷過重的人。
每天晚上我都能聽見一些人的呻吟聲越來越小。
第二天那些蒙着白布的屍體越來越多。
我懂些醫理,於是便盡我所能幫忙找點草藥。
那日我曬藥時看見屍體堆突然動了一下,我嚇得跌倒在地,突然被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抓住腳腕。
一個滿臉血污的人躺在那兒,像是死了般,可那隻手卻怎麼也不放。
我見他還活着,趕緊把他拖出來。
隨軍醫師說他傷的太重沒救了,還是送回屍堆吧。
我總覺得他能活。
於是我把他放在雨棚底下,用我胡亂找的草藥胡亂的治。
我不是什麼大善人,只不過人活着總要有點盼頭。
我從雲端跌入谷底,面臨戰亂,不知道會不會敗,不知道裴清風會不會出事,他出事了我又會面臨怎樣的可怕境遇。
那時已經瀕臨絕望。
這個人就是我的盼頭。
如果我能救活吧,是不是意味着我活着是有用的。
那時糧食短缺,因爲裴清風我一天能有一個饅頭,我會掰半個就着水餵給他。
他那些猙獰的皮肉傷我只能抹上草木灰應付。
這麼胡亂治着,他一直撐着一口氣。
也不知道是第幾日,我起牀時發現屍堆被焚燒,那人也不見了。
當時我還以爲他最終沒能挺過來。
「我傷好後,常常去看你。」
「你若了無牽掛,我Ťů³必早早袒露心跡,可你當時心悅裴清風,你跟他在一起時笑得很開心。」
「我到現在也不能確定你的心有沒有回來,所以我在等。」
……
我愣了很久。
他說的這番話,從沒把我當作一個下賤軍妓看待。
拒絕我的主動接觸也只因爲他以爲我還喜歡裴清風。
他在剋制地跟一個心悅他人的女子保持距離。
他是這樣好的人啊……
鄭淵幫我把衣服往上提了提。
隱忍剋制地收回手:「風涼,不要……」
下一秒,我拉住他的手放在心口。
心臟隔着皮膚在他手心跳動。
「感受到了嗎,它回來了,現在因你而跳。」
鄭淵深深看着我。
我靠近一步,貼在他滾燙的皮膚上。
「既然費盡心思娶了我,總不能一直耽誤我吧。」
我湊在他耳邊,輕聲喚了一聲:
「夫君。」
鄭淵丟了劍,將我一把抱起,大步往房間走去。
我還是失策了。
我以爲挑了個好時候,鄭淵剛練完劍應當沒什麼力氣。
可我沒想到人跟人是不同的,他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從書桌到牀上。
從傍晚到凌晨。
大汗淋漓之際我驀地想起,他的劍法的確是極好。
雨中梨花微顫,那柄劍使的又穩又狠,讓我見之不忘。
-14-
三日後宮內中秋宴。
馬車在宮門口停下,遠遠的公主府的車也剛好到。
鄭淵牽着我的手下車,我一抬頭,就看見裴清風眼底青黑從車裏出來。
聽聞公主府替他請了假,說是駙馬身體不適需要修養,原本任職的御林軍首領暫時要旁人代任。。
皇帝允了。
如今裴清風身無官職,就只是公主的駙馬。
裴清風看着我愣神的功夫,車內傳出嬤嬤的訓斥聲:「駙馬還不扶公主下車?」
裴清風垂在一側的手握緊了又鬆開,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彎腰伸手,扶着雍容華貴的宣華下車。
宣華看見我們便極熱絡地說:
「鄭侯跟夫人也到了?那我們一起過去吧。」
我也笑笑,心照不宣地不提之前的糾葛。
收回視線時,只見裴清風直勾勾地盯着我頸脖間若隱若現的曖昧痕跡。
他瞳孔顫動,似有震驚跟不甘。
剛剛嬤嬤的羞辱都沒能讓他失態,可此刻他握緊拳頭,不受控制地朝我走了一步。
下一秒,鄭淵側身擋住他。
明明笑着,聲音卻毫無笑意全是警告:
「太陽甚烈,公主金枝玉葉受不得曬,駙馬不去扶扇嗎?」
一側的宣華已經冷笑一聲:
「駙馬這是在看什麼,失了魂般。」
裴清風這才退回去,乾笑着幫宣華遮陽:
「是我疏忽了。」
「哼,論貼心駙馬甚至比不上小德子,的確該反省了。」
小德子是在宮裏伺候宣華的太監。
她說裴清風甚至比不上太監,這是明着羞辱。
裴清風手背青筋凸起,卻還好聲好氣地應着:「公主,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復職?」
宣華掩脣一笑:
「等駙馬懂事些,本宮自然會放你重新上任。」
什麼才叫懂事。
那全是宣華說了算。
裴清風臉色有些蒼白,跟在後面猶如行屍走肉般。
席間我不小心弄灑了酒,去換衣服時一人從房梁翻身下來,在我尖叫前一把捂住我的嘴。
裴清風盯着我頸脖,目眥欲裂:
「他碰你了?!」
我使勁掰開他的手才得以喘息:
「我已經嫁給他了,我們做些什麼有什麼奇怪的嗎?」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搖頭:
「不說你一直愛的是我,便是那鄭淵,貴族出身,富可敵國,怎麼會娶你這個……」
「軍妓?」
我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我只是因爲家裏獲罪而淪爲軍妓,可我從不下賤,裴將軍一邊玩弄着我的感情,一邊爲了權勢攀附公主,這才下賤。」
裴清風急了:
「紅柳!你明明知道我愛的只有你,從十五歲第一次見你,我心裏就只有你。我娶公主也是爲了我們的未來。」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到現在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我還有些忠心的部下,我帶你走吧,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我抽出手:
「裴將軍,我做不到像你這樣成婚後拋棄家庭與旁人私奔的事。」
「可你不愛他!」
「我愛他。」
「你愛他?」
裴清風愣了愣,又重複了一遍:
「你愛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篤定地點頭:
「是,我現在愛的人是他。」
「那我呢?」裴清風突然笑起來,「那我在你心裏算什麼?」
「裴將軍你,現在並不在我心裏。」
「我不信,我們走吧,我帶你走!」
裴清風似瘋癲般過來抓住我的肩膀,我正想着該怎麼辦。
屏風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冷笑。
只見宣華從屏風後走出來,盯着裴清風似笑非Ṱű⁸笑:
「看來只是丟了官並不能讓駙馬這顆躁動的心收斂半分。」
而她旁邊的鄭淵,也不知道因爲我哪句話,耳尖紅的像要滴血。
「來人,去跟父皇母后說一聲,駙馬得了失心瘋,正式辭官,從今以後在公主府修養,再也不會出門半步。」
裴清風臉色慘白。
他喃喃道:
「公主!你要毀了我嗎?」
「怎麼會呢?」
宣華撫摸着他的臉,輕聲道:
「我太愛你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你不會被別人搶走,你要乖乖聽話纔好,若是想着跑,那我就只能打斷你的手腳,讓你再也跑不了了。」
她搖搖頭:
「但我不想這樣,我愛你這副皮囊,愛你的意氣風發,你現在只能依靠我對你的愛了,可千萬不能惹我生氣啊,要不然我若厭棄你,那纔是真的一無所有。」
裴清風失了神。
在被侍衛帶走前,他回頭一直盯着我。
我有些看不透那目光是什麼意思。
怨恨?
乞求?
那都不重要了。
這應當是我們這輩子的最後一次見面。
鄭淵說公主邀請他一起看戲的時候,應該是想看我跟裴清風上演舊情復燃的戲碼。
只是沒想到,是他單方面燃了起來。
回去路上鄭淵的嘴角一直上揚着。
我側頭看他:
「在高興什麼?」
他嘴硬:
「沒什麼。」
只是那天晚上,他從後面緊緊攬着我,在我耳邊試探性說:
「能不能再說一遍,你愛我的那句話。」
……
-15-
鄭淵派人在京城找了半個月。
終於在郊外的破廟找到了去當玉佩的女子,她穿着破布爛衫正在給稻草上的虛弱女人喂藥。
我一眼認出那是快三年沒見的嫂嫂。
她顛沛流離受了不少苦,身染重病已經強撐了很久。
以前好心幫過別人,那人才一直在照顧她。
鄭淵說江城有名藥,要馬上帶嫂嫂回去醫治。
離開京城前, 鄭淵進了趟宮。
回來後遞給我一張赦免嫂嫂軍妓身份的旨意。
「等嫂嫂病好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江城陪你了。」
我拿着那旨意。
眼裏有些溼潤:
「你求來這旨意應當很不容易吧。」
鄭淵不好意思:
「我們鄭家……別的沒有,就是有點銀子,如今大戰剛歇, 國庫正是空虛。」
「另外,江城有一靈藥可以醫治太子的頑疾,我承諾日後定期送來京城。」
這麼大的代價。
見我表情,鄭淵忙解釋:
「也並非全是爲了嫂嫂。」
他沉聲道:
「太子仁慈英明, 日後必定是個明君,他若有事,大權落在宣華手上,你也知道她的性子, 暴利驕縱, 百姓怎麼會有好日子過。」
這麼說來倒是。
我點點頭,趕緊準備帶嫂嫂回去的事宜。
我不知道的是, 我走後鄭淵就鬆了一口氣,他身邊的心腹無語:
「您哪是這麼爲國爲民的人,您不就是想着夫人嫂嫂在江城,她又多了個牽掛肯定就不走了。把太子身體養好了, 公主上不了位, 駙馬也不會跟着得勢, 妨礙不了您嗎?說的那麼大義凜然。」
鄭淵一巴掌拍在他頭上:
「這話要是被夫人聽見了,你就等着回去種田吧。」
……
-16-
再次聽到裴清風的消息是在一年後。
嫂嫂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 她跟我在院裏繡花。
剛從京城送藥回來的管家說公主府出了件大事。
那位日日不出門的駙馬斷了腿,好像精神出了問題,日日瘋瘋癲癲。
這已經不是什麼祕密了。
宣華控制慾太強。
一開始是讓人寸步不離地跟着裴清風,後來便不准他再出門,也不準任何人來看他。
裴清風周圍的丫鬟都都被換成了公主養的護衛。
可裴清風到底是習武之人, 他翻牆出去過兩次後覺得身子越來越不好。
宣華笑盈盈看着他:
「駙馬不用擔心, 你每天喫的飯菜里加的只是讓你武功漸失的藥,對你身體沒什麼大壞處的。」
裴清風受不了了,他找到機會跑到裴府找到他已經進入內閣的父親, 想要跟公主和離。
可他爹卻爲難地說因爲公主,他們鄭家纔有如今的風光,婚姻哪有一帆風順的, 讓裴清風忍忍就好。
於是他爹親手把他送回公主府, 賠着笑讓公主多擔待。
怎麼就斷了腿,還瘋瘋癲癲了?
難不成宣華真的打斷了他的腿?
管家諱莫如深地說:
「聽公主府的小婢女說,駙馬是從樹上掉下來摔斷的腿。」
「樹上?」
「是啊, 一株很高的紅梅樹,今年冬天京城的紅梅開的好,駙馬趁人不注意爬到樹上說要摘紅梅送給誰。從樹上摔下來後就又哭又笑, 精神不太對了。」
……
嫂嫂知道當年他在我窗下放梅花的事。
有些唏噓地看向我。
我頭也不抬, 將繡着的虎頭鞋遞給她看:
「嫂嫂你看,這花好看嗎?」
「好看。」
嫂嫂摩挲着小鞋,目光落在我腹部:
「也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名字想好了嗎?」
我摸着肚子, 神色溫柔:
「不管是男孩女孩,只要平安就好。」
「他爹說叫朝陽。」
我們都是在濘泥裏掙扎過的人。
願這孩子,生來明媚。
燦如朝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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