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星星的罐子

半夜。
未婚夫的女祕書發來一張挑釁親密照。
【我們今天 4 個小時。】
我沒空回。
因爲我死了十年的死對頭,魂魄突然出現。
「這是你未婚夫?」
「嘖……怎麼長得有點像我呢?」

-1-
推門看見許摯,我以爲酒沒醒,出現了幻覺。
他仍穿着三中十年前的校服。
像從前一樣嘴欠,見我就懟:「哇塞哇塞,落湯雞 cos 女鬼。」
我低頭,看了眼手機。
2024
時間正確。
沒重生,沒穿越。
以爲是自己眼花,剛想抬頭確認,幾條消息卻恰好進來。
【盛小姐,恭喜你如願和執念哥訂婚。】
【不過比起盛小姐,執念哥好像更喜歡我。】
【他今晚四個小時,兩次哦。】
附圖是她和宋執念的事後貼胸照。
還沒抬頭,耳邊又響起許摯聒噪的聲音。
「臥槽!什麼少兒不宜的圖?」
「盛夏,你手機中毒了?」
「不對,未婚夫?你要結婚?」
「媽耶!訂婚了還在外面亂搞?這種男人你也要?」
「等等,你這未婚夫……怎麼長得有點像我?」
「替身文學?盛夏,你不會喜歡我吧?嘿嘿……」
許摯,人稱啞巴新郎。
海市三中青春校園文裏唯一的男主角。
不說話的時候,那張臉絕了。
奈何長了一張破嘴。
懟他,幾乎是下意識的。
「喜歡你?我有病?」
話音落下,許摯怔住。
我也蒙了。
下一刻,整棟公寓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啊啊啊!!!見鬼啦!」
「啊啊啊!!!有人能見鬼啦!!!」

-2-
十分鐘後,我終於冷靜些。
靠着牆,從包裏摸出一支菸。
「怎麼回事?我爲什麼能看見你?」
許摯縮在牆角。
好像比我更詫異。
「我也很想問。」
打火機的聲音一下接着一下。
始終點不燃被雨水浸溼的香菸。
他頓了頓,飄過來,想搶。
但他忘了,他什麼都摸不着,手從煙上直直穿過去。
愣了一瞬,才掩飾尷尬一般,湊近我聞了聞。
「喝酒?還抽菸?」
「盛夏,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些了?」
我和他同一個初中、高中。
算得上青梅竹馬。
仗着比我大三個月,他一直喜歡說教我。
但我從來都不怕。
現在也不。
「太久,忘了。」
他瞪大眼睛:「這也能忘?」
「算了,忘就忘吧,也不重要。」
嗯。
不重要。
我扔了煙,繞過他。
脫下溼漉漉的大衣,隨意扔在地上。
他也跟着飄了過來,寸步不離。
「喂,你看見我就不害怕?沒什麼想問……」
聲音戛然而止。
因爲他看見脫下外套的我,正在解連衣裙的扣子。
眼看釦子已經開到胸口。
他一秒穿牆消失。
緊接着咆哮聲從緊閉的書房裏傳來。
「臥槽!你未婚夫出軌,你也不能對我耍流氓啊!」
「我還是個黃花大閨男,戀愛沒談過,別想逼我就範。」
「更何況我已經死了!滿足不了你啊!」

-3-
許摯的聲音令我動作一頓。
的確,他死了。
十年前,高考結束第二天。
車禍。
我參加了他的葬禮。
十年間,有關他的所有東西都被燒光。
身邊也沒一個人提過他的名字。
其實,剛剛我的腦子很亂。
亂到即便強迫自己鎮定,仍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亂到心神恍惚,不知道此刻的舉動有什麼意義?
但這一刻,我突然就清醒了。
看着空蕩蕩的客廳。
又低頭看了一眼溼答答的連衣裙。
我喉頭有些發緊。
「我淋了雨,再不衝熱水澡喝藥,明天可能會病死。」
四周很靜。
靜到彷彿看見許摯只是我的錯覺。
可就在我屏住呼吸,想推開書房確認的時候。
他的聲音悶悶傳來。
「閉嘴,不準說死這個字……」

-4-
穿着衣服躺進浴缸。
被熱水包裹,聽着嘩啦啦的水聲。
我好像終於被拉回現實。
明明今天我剛收到裝滿許摯遺物的包裹。
明明一個小時前,我還在他的墓地。
可一牆之隔,他的聲音實在清晰。
「盛夏,你那未婚夫究竟怎麼回事?」
「剛剛我可看見了,你收到那種消息,可不是第一次。」
「還有,那個男人的樣子……」
被我刻意避開的話題,又被他挑起。
的確。
宋執年的女祕書不是第一次發來照片挑釁。
但那又如何?
我又不在意。
「六年前,我媽再婚,嫁了一個暴發戶。」
「商業聯姻,你懂嗎?像你只是巧合,別自作多情。」
許摯應該不懂。
他又不說話了。
只有窸窣的腳步聲,從客廳延伸到浴室。
回想起剛纔他穿牆的技能。
我皺眉,試探問:「許摯,你不會想偷看我洗澡吧?」
沒人回答,只有玻璃門上映着一個高大身影。
鬼也有影子?
我心中疑惑,起身換上睡袍。
然而開門看見的不是許摯。
而是本該和女祕書在酒店親熱的宋執年。
他手上拿着從遺物包裹中翻出來的照片,看向我的眼神蔭翳。
「我病了送藥,我約會你冒雨送套,舔了我六年,就因爲這張臉?」
「許摯?也對,你每次喝醉叫的都是這個名字。」
宋執年的話,令我心裏「咯噔」一下。
下意識看向從書房裏飄出來的許摯。
但宋執念還沒停。
他挑眉,突然笑了。
語氣漫不經心。
「人藏哪裏了?出來見見?」

-5-
咚咚。
咚咚……
是我喧囂的心跳。
許摯聽見了。
聽見了那句「每次喝醉,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明明以他的性格,逮住機會勢必要刨根問到底。
並像剛剛一樣嘲笑我:「盛夏,你不會真的喜歡我吧?哈哈哈。」
可此刻,他臉上除了驚訝、錯愕,竟只剩下慌張。
「藏書房了?」
宋執年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
他順着我的視線瞥了一眼書房,笑意斂去,大刀闊斧走過去。
但開門,裏面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沒看見人,他也沒停下。
彷彿一個「急於捉姦」的「丈夫」,一連打開臥室、更衣室。
直到發現家裏真的沒有別人,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嗤笑一聲。
「自娛自樂?盛夏,何必呢?」
「反正長這麼像,你說一聲,我又不是不能滿足你。」
他說話時,手指輕佻地抬起我的下巴。
我還沒說話。   
許摯又行了。
「渣男!放手!」
他衝過來,一拳揍向宋執年。
但他連宋執年一根頭髮都碰不到,只能急得跳腳。
「臥槽!盛夏,他剛從別的女人牀上下來就調戲你!」
「愣着幹嗎?你的莽勁呢?」
「揍他啊!就像當年你揍我那樣!」
許摯的話猶如鼓鍾,令我心頭一顫,猛然怔住。
十年前,我的確橫衝直撞。
仗着成績好,在週一升國旗上臺演講時,懟過對學生過度體罰的數學老師。
也在學校後門瞧見被小混混圍堵的女生時,不要命地路見不平。
那時,我自詡勇士,天不怕、地不怕。
要不是許摯提醒,我都快忘記自己曾經「莽」過了。
「夠了。」
輕嘆一聲,我拍開宋執年的手,繞過他。
終於在櫥櫃上摸到心心念唸的煙,點燃。
「宋執念,你知道的,有沒有這張臉,我都得哄着你。」

-6-
我和宋執年,的確是「商業聯姻」。
六年前,我媽再婚嫁給那個姓吳的暴發戶時,恰好對方的項目資金出現問題,無法運轉。
商業上的事,我媽不懂。
我也不懂。
但爲了愛情,她願意讓我去試錯。
「夏夏,你吳叔叔沒有兒女,他把你當自己女兒,你幫幫他好不好?」
「媽媽打聽過了,甲方的小宋總就喜歡你這種長相明豔的女生。」
「聽說他明天邀請了很多人去遊輪出海,你也去好不好?去求他寬限你吳叔叔一段時間……」
她哭着一遍遍求我。
那年,我大四,還有半年才畢業。
我想拒絕,但沒做到。
因爲我看見了宋執年的照片。
看見了這張和許摯有三四分相似的臉。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宋家有錢、有權。
宋執年作爲宋家的獨子,從來不缺女人。
但他身邊,沒有像我這麼執着、攆不走,又毫無自Ťūₒ尊心的女人。
「舔狗」。
他任由他的好友這樣評價我。
因爲他讓我替他擋酒,我會聽話喝到胃出血。
半夜,他開房缺裝備給我打電話。
我也會冒雨給他送。
即便他縱容他的一二三四任「女祕書」嘲諷、潑紅酒、羞辱我。
我ťŭ̀ₑ也不會計較,在他身後隨叫隨到,一待就是六年。
於是,在我媽那個姓吳的丈夫生意有了起色,今年身價突飛猛漲後。
他屈尊降貴,答應了「聯姻」。
這場聯姻,他高興不高興,我不知道。
我媽很高興。
昨天,她興師動衆地辦了一場訂婚宴。
主動把我公寓的密碼告訴宋執年。
儘管那場訂婚宴,宋執年沒去。
她仍舊不掩喜色。
勸我:「夏夏,咱們以後很多地方都要仰仗宋家。」
「男人嘛,有點性格很正常,你得多哄他……」
今天之前,我是願意哄着他的。
可看看眼前氣鼓鼓,恨不得將他頭都擰下來的許摯。
再看被我的話一噎,頭一次露出驚訝神色的他。
我才發現,他們其實一點都不像。
果然啊……
這天底下只有一個許摯。
輕嘆一聲,我垂下眼眸,捻滅菸頭。
隨後走近宋執年,抽走他手中的照片。
「擦擦脖子上的口紅吧,挺髒的。」
「你知道的,我從來不用你。」

-7-
宋執年走了。
第一次被我嗆到失語。
他走之前暴怒,還將桌上裝許摯遺物的包裹掀翻。
許摯瞬間炸了。
「看看、看看!還沒怎樣呢,就砸東西摔東西,以後還得了?」
「盛夏,他有家暴傾向,你絕不能和他結婚!」
他耳提面命,刻意轉移話題。
其實,包裹裏也沒有多少東西。
幾張照片、一罐裝着紙疊星星的玻璃罐。
並不值錢。
但此刻看着玻璃罐碎裂,紅色的星星滾得滿地都是。  
許摯一臉心疼。
這些星星我知道,是高一上學年他求我教他的。
那時他說,要疊滿五百二十顆,在高考前送送給喜歡的女生表白。
我不太情願。
吐槽他土,笑他李逵拿繡花針。
「這年頭,哪個女生會喜歡這種告白?」
他卻紅着臉,讓我別管,說他就搞土系純愛。
這麼多年過去。
我一直不知道他把這罐星星送給了誰。
也不知道,是誰將這些東西匿名寄給我的。
雖然剛纔在浴室裏時,我有過一瞬想問。
但看着一臉恨不得重生,將星星一顆顆撿來的許摯。
我那丁點好奇又瞬間消失殆盡。
「我來裝吧。」
隨意找了個盒子將星星掃進去,不再理會老媽子一般念念叨叨的他。
我轉身,回房間。
然而關上門,卻看見他也穿牆進來。
「你進來做什麼?」
他愣了愣,語氣自然:「外面在下大雨啊,我記得你怕打雷。」
心跳驀地一亂。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臉。
直到他不好意思撓頭,才默默挪開視線。
「現在是冬天,不會打雷。
「而且你是鬼,比起打雷,我更怕你。」
許摯:……

-8-
這一晚,許摯到底沒走,就蹲坐在門外。
但因他並非實體,整個後背都穿過門板。
乍一看,門板長校服,還挺嚇人。
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還在說:「睡吧,盛夏。」
其實,我倒也不怕。
因爲記憶裏有一年暑假,他也曾這樣徹夜坐在我門外過。
那年,我十三歲。
我媽和我爸鬧離婚。
他們一個哭着追問:「你到底愛沒愛過我?」
「這麼多年,你心裏有過我嗎?哪怕一天?」
而另一個一臉不耐煩。
「我們結婚本來就是意外!」
「要不是因爲你有了孩子,我和秀琴也不會分開!」
兩人爭吵、謾罵。
沒人發現我跑出了門。
那時候我的性格還很孤僻,沒朋友,也沒地方可去,只能去小區不遠的小賣店。
小賣店的婆婆人很好。
不會問我難以回答的問題,只會招呼我:「妮兒,看電視嗎?來。」
那天,電視裏放的什麼節目我已經忘了,只記得我在店裏坐了很久很久。
從中午到黃昏。
從烈日炎炎,到空氣裏漸漸瀰漫風雨欲來的潮味。
許摯就是那個時候來的。
他喚婆婆:「阿婆,買瓶醋!」
看見我,驚訝一瞬。
隨意寒暄兩句。
付完錢要走時,腳步又退回來,朝我一挑下巴,語氣社會人一般。
「盛夏,我家今天包餃子。」
「走,整點。」

-9-
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鬼使神差跟着許摯回了家。
他家有些遠,我從來沒去過,臨到他家門口才開始忐忑。
我擔心驟然帶我回家,他會捱罵。
擔心他爸媽和我爸媽一樣,不喜歡同學去家裏玩。
可他開門、換鞋,語氣輕鬆得不像話。
「爸,媽!我撿了個朋友來家裏喫飯,餃子多包一點。」
第一個從廚房裏出來的,是許摯的爸爸。
「你小子竟然還有朋友,人家得多好脾氣纔跟你這渾小子當朋友?」
「喲,還是個女同學。」
他笑聲爽朗。
臉上沾着手指抹上的麪粉。
話還沒說完,就被溫柔的女聲打斷。
「閉嘴吧,嘴咧這麼大嚇不嚇人?」
「小姑娘,快進來,咱家今天喫芹菜餃子,喜歡喫芹菜嗎?」
「老許你愣着幹嗎,還不趕緊多和點面,小許,冰箱裏有汽水,給小姑娘拿一罐呀。」
許摯:「哦,盛夏你喜歡什麼味的汽水?橘子味要嗎?」
……
那天,我沒想哭的。
可不知道怎麼了,看着熱情的許摯父母,看着其樂融融的一家,我的鼻尖莫名發酸。
忍了又忍,忍了好久,終於還是沒忍住。
伴隨着盛夏的第一聲雷響,「哇」的一下哭出聲。
那一夜,我沒回家。
因爲雨下得太大,雷也太大,許摯媽媽就給我媽打去電話。
我媽一心撲在我爸身上,沒心思管我。
於是夜裏,我睡進了許摯的房間。
而被趕去客廳睡的他,夜裏在門外小聲問:「盛夏,你怕打雷?」
「以前怎麼沒發現你膽子這麼小呢?」
「嘿嘿,今晚我就守在這兒了,別讓我錄到你哭鼻子的證據哦,怕雷妹……」
他的嘴可真毒啊。
本來我還抑鬱的情緒,被他三兩句話就沖淡,瞬間只剩下無語。
「滾吧,狗東西。」        
他不滾。
靠着門板,坐着睡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我開門,他也順勢摔倒,疼得齜牙咧嘴。
十幾年前的事,很多我都不記得了。
但唯獨那年的夏風、蟬鳴、火燒雲,我記得很清晰。
我甚至能回憶起,那年盛夏空氣中的芹菜餃子香和橘子汽水味……
「盛夏,睡吧。」
許摯的聲音彷彿穿越時間,隔着門板傳來,也瞬間將我的思緒拉回。
我輕嘆一聲,閉上眼。
也在心中默唸。
「許摯,晚安。」

-10-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電話吵醒的。
一睜眼,就看見許摯的那張鬼臉。
他離我很近。
近到我能看見他瞳孔微縮、睫毛輕顫。
似乎沒料到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也沒料到我突然睜眼。
他眼裏閃過一絲驚慌。
隨後猛地退開,挪開視線,語氣極其不自然。
「盛夏,你睡覺磨牙。」 
「磨牙?」
認識那麼多年,頭一次在許摯臉上看見近似「害羞」的表情。
我沒忍住,笑了一聲。
隨後掀開被子起牀,光着腳走近他。
視線也故意從他的眼睛慢慢往下掃,落在他脣上。
「你不解釋……我還以爲你剛剛的姿勢,是要親我呢。」
到底是經不起撩的十七歲。
一句話,就讓他瞪大眼睛,連連後退。
好在第二輪鈴聲響得及時,他如釋重負:「電話來了,快接。」
說完,一秒不敢多留,穿牆逃了。
看見這樣鮮活的許摯,我是有些想笑的。
但笑不出來。
因爲電話是我媽打來的。
不出意料,一接通,數落鋪天蓋地。
「盛夏,昨晚你怎麼回事?電話不接、消息不回。」
「我好不容易纔讓小宋總過來看看你,你怎麼還惹人家生氣?」
「你吳叔叔的項目還要仰仗宋家呢,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分寸?」
「聽說小宋總後天和他朋友有個聚會,你也去,去道個歉,聽見沒?」
瞧。
這就是我媽。
我去了哪兒、做了什麼,她不知道,也不關心。
反而對宋執年的行蹤瞭如指掌。
我想說我不去。
這個婚我也不想結了。
但一想到說出口後,會面對的無盡指責、嘮叨。
還是將話嚥了回去。
「好。」
看着許摯消失的方向。
我想。
有些話還是和宋執年本人說,會更好一些。

-11-
宋執年喜歡玩。
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在聚會,打聽到他在哪兒組局並不難ţûₗ。
以前ŧũ₎爲了迎合他的喜好。
每次見他我都是大波浪、連衣裙,打扮得精緻嫵媚。
但這一次,我只穿了連帽衛衣、牛仔褲,簡單束了個高馬尾。
從房間裏出來時,等在客廳的許摯愣怔一瞬。
隨即很快黏上來。
「盛夏,我也去。」
這兩天他吵得厲害。
不是問我:「那種渣男,你還去見他做什麼?」
就是一臉痛心疾首:「清醒一點啊妹妹!他配不上你的!」
他像老媽子,唸叨個不停。
我實在無法招架,只能不看他,低頭繫鞋帶。  
「你還小,那種場合不適合你,在家等我,乖。」 
一個「乖」字,許摯終於偃旗息鼓。
我也終於找到機會,迅速出門。
但關門時我不知道怎麼的,腦子一抽,心裏話脫口而出:「許摯,你能一直這樣陪着我嗎?」
他似乎還沒從那個「乖」字的餘韻中回神,仍舊呆呆的。
「我……」
明明即將聽見回答,我卻慫了。
「算了,不重要。我趕時間,先走了。」
我打斷他,飛快關門。
進了電梯,深呼吸,確認他沒跟上,瘋狂的心跳才漸漸平靜。
對。
不重要。
只要能一直這樣看着他。
無論他回答什麼,都不重要……

-12-
找到宋執年的時候,他和他的朋友們剛從賽車場上下來。
那個叫詩詩的女祕書笑着送水,他順勢將人摟進懷裏。
一羣人不知道說了什麼,他笑了下,心情似乎還不錯。
直到有人看見我,朝他示意,他才瞬間斂了笑意。
「盛夏姐,你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執年哥今天行程已經安排滿了呢……」
詩詩一如既往想彰顯她的地位。
我語氣淡淡:「嗯。」
對她的挑釁實在沒興趣,只看向宋執年。
「找個地方聊聊吧。」
宋執年被人從小捧到大。
上一次我懟了他,以爲我這次是來道歉的,他並不同意我的提議。
「聊什麼?要道歉?這裏也可以。」
他想在我身上找回面子。
他的朋友也順着他的話起鬨。
「盛夏,你和宋哥有什麼話是咱們不能聽的?」
「就是,你們訂婚就把咱們當外人了?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唄……」
這些話,其實以前我並不覺得刺耳。
因爲比起被人嘲諷,我更無法忍受看不見這張和許摯相似的臉。
但現在不需要了。
「你想在這兒說也行。」
「婚約作廢吧,反正訂婚宴你沒出現,這樁婚事就當你沒同意過。」
話音落下,吵嚷的一行人突然安靜。
一個個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宋執年的表情也瞬間沉了。
「你說什麼?」
他咬牙切齒,望向我的眼神陰鷙。
可我的心情卻好極。
「我說,婚約作廢。」
「那天你也看見照片了,沒錯,我是喜歡許摯。」
「抱歉,因爲你和他長得像,這幾年我一直拿你當替身。」

-13-
沒錯。
我喜歡許摯。
從十三歲那年盛夏,一直到現在。
高中時,許摯有時會感慨。
「盛夏,你看你,陽光、開朗,性格不錯,對朋友又好,那麼多女生都圍着你玩兒,成績上你怎麼就不帶個好頭呢?」
他錯了。
陽光開朗的人不是我。
性格好、對朋友好的人也不是我。
而是他。
他愛笑。
和人打招呼的時候笑、遲到被罵了也會笑。
對誰都是一副和和氣氣的樣子。
他的Ŧṻ⁺朋友也很多。
班裏的男生、大我們一級的學長、隔壁學校的籃球隊長……
就連四十多歲的班主任,他也能上去摟肩,好哥們兒一樣開玩笑。
「張哥,我就遲到這一回,別打電話告訴我媽唄,行行好。」
他給班裏的住校生帶早飯,一帶三年。
他替被校霸糾纏的同學出頭,拉我一起護送人家。
甚至他的朋友被誣陷偷東西,也是他第一個站出來,四處奔走找證據。
許摯很耀眼。
像沒人能拒絕的光。
那幾年,我經歷爸媽離婚、媽媽自殘酗酒,生活一片昏暗。
或許有的東西,越是自己沒有,就越是渴望。
因此,我對光一樣的許摯半點沒有抵抗力。
於是我追逐他、學習他、想成爲他。
於是我喜歡他,一喜歡就是十多年。
「宋執年,許摯回來了,舔狗遊戲我不想繼續了。」
「你放心,劉叔和我媽那邊我會說清楚,不會讓他們來麻煩你的。」
幾乎我話音落下的瞬間。
宋執年便暴怒,將手中的水杯狠狠砸在地上。
他衝上來,隔着圍欄怒吼:「你說結束就結Ṫű̂⁶束?盛夏,你算什麼東西!」
算什麼東西?
大概算自私卑劣、拼命想抓住光的瘋子。
我對自己的定位,一直很清晰。
沒有回答他,我轉身打算離開。
我已經出來很久了,我要回去。
一想到家裏許摯在等我,我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加快,腳步也前所未有的輕快。
然而走到出口,卻猛地愣住。
因爲本該在家的許摯,就站在轉角的陰影處。
他不知道來了多久,也不知道聽了多少。
臉上錯愕、驚訝的表情,都來不及收回。

-14-
「許摯……」
心跳得太快,我喉嚨也有些發緊。
他聽見了嗎?
聽見我說喜歡他了嗎?
爲什麼他不說話?
爲什麼他是這個表情?
大腦飛速運轉,我根本不敢深想。
嘴脣微張,本想要說些什麼轉移許摯的注意力。
他卻先我一步,打開話題。
「我放心不下你,還是想跟過來瞧瞧,還好,你沒事。」
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已經恢復正常。
他在笑。
和這兩天一樣,笑得沒心沒肺。
可明明他語氣輕鬆,正常無比。
我狂跳的心卻一寸寸收緊,驀地一疼。
——
他聽見了。
他聽見我說喜歡他了,卻裝作沒聽到。
因爲他不想我們的關係尷尬。
因爲他……不喜歡我。

-15-
許摯不喜歡。
這件事我很早就猜到了。
大概是高一那年他打籃球,我送水,被人起鬨。
他一本正經地撇清:「別亂說,我和盛夏是朋友。」
又大概是高二那年,我在課本上偷偷寫下他的名字。
被他發現後,我慌忙之下胡謅:「這不是我的書,是我同桌的。」
他信了。
表情慶幸,語氣也輕鬆。
「幸好你不喜歡我。」
他說幸好。
這句話,我記了好久好久。
從那以後將心思藏得很好,半分都不敢表露。
甚至他後來開玩笑似的問我:「盛夏,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男生呀?」
我還故意說了一個和他截然相反的。
「比我年紀小的,最好寸頭,冷酷、話少,別整天呲個大牙傻樂。」
我記得那天,許摯看了我一眼。
半晌之後,在我頭髮上薅了一把。
「知道了。」
「但你現在還小,得以學業爲重。」
「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把這些東西從你腦子裏一鍵刪除掉,聽見沒有?」
那天,他也咧嘴笑着。
表情和現在一模一樣。
或許那時候他就知道了吧?知道我喜歡他……
沒關係。
沒關係的。
他想裝作不知道,我也可以當作沒說過。
只要他繼續陪在我身邊就好。
ṱüₓ「大驚小怪,連人都揍不到,來了又有什麼用?」
我努穩住語氣,越過他。
藏進衛衣口袋的手握緊,指甲陷入掌心,生疼。
「走吧,陪我喫火鍋,好久沒喫了。」

-16-
這天,我帶許摯去了海市生意最好的火鍋店。
變態辣的火鍋,嗆得我眼淚直流。
我媽打來電話的時候,許摯剛好一邊聞味,一邊眼饞我。
「盛夏,毛肚!毛肚好了!快起鍋啊!」
「靠!好餓!」
「要不你給我燒一鍋吧?」
「你都辣哭了,要不還是別喫了?」
……
電話我沒接。
拔了卡,關了機。
也不敢和許摯說話。
因爲我火鍋店服務員以爲我是一個人來的,不僅在對面放了一隻好大好大的布偶熊,還一直在旁邊站着,替我涮肉。
許摯被擠得沒了位置,可憐巴巴縮在座位角落。
自說自話好一會兒,見我一句話不說,也漸漸沉默。
直到從店裏出來,他才又滿血復活,理直氣壯使喚我。
「盛夏,我也有個地方想去。」
「你陪我。」
他想去的地方是遊樂園。
我以爲他帶我跨越半個海市,是有什麼想玩的項目。
但他入園後沒讓我去排隊,反而優哉遊哉,這瞧瞧,那看看。
繞了大半個地圖,才終於看見感興趣的。
「盛夏,你看那兒。」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幾對情侶正圍着一個黃油小熊人偶拍照。
許摯看着,不知道想到什麼,臉上忽然漾起笑容。
「我記得咱們初一開學,班主任讓寫《嚮往的職業》,你寫的好像就是人偶扮演。」
「那年老師讓你上臺講原因,你說,藏在玩偶服裏,不用和人交流,也不用費勁猜別人的心思,沒人認識你,但所有人都會喜歡你。」
他像是追憶。
明明語氣平平淡淡,我的心跳卻狠狠漏掉一拍。
這些話,我都忘了。
他……竟然還記得?
說不清此刻是什麼心情,我的胸口忽然有些澀。
但許摯的話還沒停。
他說:「那時候我就想,這姑娘看着虎頭巴腦的,想法咋那麼消極呢?」
「不過後來就好了,高一開學咱們又寫了一次《暢享未來》,那次我看你寫的是想考法學院,想當公益律師爲弱勢羣體發聲。」
「唔……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我還挺欣慰的。」
「感覺就像自家的妹妹終於長大了,懂得規劃人生了。」
他「嘿嘿」一笑。
仗着別人看不見,跑過去,在小熊頭上薅了一把。
然後笑着回頭看我。
「不過現在我覺得吧,以前是我迂腐了,不管是公益律師還是扮演玩偶,都挺好的。」
「人要活着就得往前走,再小的目標都可以,總要有一個,才能不被過去束縛。」
「你說是不是,盛夏?」
他笑得真耀眼啊。
他果然看出來了。
看出來這些年我自暴自棄、渾渾噩噩。
看出來我將他的替身當成海上的浮木。
或許還看出來,我有過輕生的念頭……

-17-
我叫盛夏。
盛夏的寓意,並非生機勃勃的夏天。
而是——剩下。
當年,我媽趁我爸喝醉癡纏一夜。
因爲意外有了我,我爸被逼和初戀女友分手,被迫和我媽結婚。
於是往後十多年,我一直是他厭惡且從未納入考慮範圍的選擇。
也是他們離婚後,剩給我媽的包袱。
後來,我媽追求自我、追求愛情,從不考慮我。
在許摯家的那個雷雨夜,是第一次有人問我:「喜歡喫芹菜嗎?」
也是第一次有人因爲我害怕,就守在門口一整夜。
甚至後來,也是第一次有人說教我揍人不知輕重、不計後果,連小混混都敢惹。
第一次有人因爲我離家出走氣到跳腳,板着臉兇我。
「盛夏你長能耐了!」
「酒吧那是什麼地方?你也敢進?」
「沒看見你隔壁的猥瑣男,眼睛都快黏你身上了!」
……
這些話,我從沒在自己爸媽那兒聽過。
反而在許摯那兒,耳朵快聽出繭來了。
他約束我、督促我、對ŧùₙ我好像有操不完的心。
唯獨不喜歡我。
於是報復性的,他死後,我學抽菸、學喝酒。
喝醉時,看着宋執年那張和他有幾分相似的臉。
朦朧中會感覺他仍活着。
我以爲這種爛在酒精裏的生活,我能堅持很久很久。
直到那天收到他的遺物,我第二次去他的墓地,看着墓碑上清晰地「許摯」兩個字。
我忽然感覺,好沒意思。
拿別人當他的替身沒意思。
日復一日等我媽良心發現,給予我一點親情,好像也沒意思。
活着,更是沒什麼意思透了……
可是,我剛升起這個念頭,回家就看見了許摯。
「許摯……」
我輕聲喚他。
想告訴他我喜歡他。
想不管不顧捅破那層窗戶紙。
可他卻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忽然打斷我。
「咦,這小熊人長得還挺帥的。」
「盛夏你快看,年下、寸頭、冷酷冰山系,是你喜歡的類型誒。」
「嘖嘖,這小子面相不錯,瞧,還會幫小朋友繫鞋帶呢。」
「等等,盛夏,他好像看你了。」
「快,上去要個聯繫方式!瞭解瞭解,說不定……」
他後面的話我沒聽清。
只感覺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驚雷,炸得我耳邊嗡嗡。
看着故意錯開我視線,指着摘下奶油小熊頭套,殷勤向我示意的許摯。
剛剛纔升起的點點希冀瞬間化爲泡沫。
一瞬間,我如墜冰窟。
「許摯,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

-18-
忘了我是怎麼回的家。
我只記得自己說完那句話就轉身離開,一步都沒停留。
這一次,許摯沒有跟上。
到家開門,客廳裏也沒有他的身影。
只有我媽,安靜坐着,見我回來,衝上來就是一巴掌。
「盛夏!你瘋了?」
「讓你去道歉,你倒好,去悔婚?」
「你知不知道因爲你,小宋總要撤了你劉叔叔項目的股?」
「事情鬧成這樣,你讓我和你劉叔叔怎麼交待?」
耳中嗡鳴,許久才散。
我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
看了一眼這個妝容得體,穿着昂貴皮草的女人。
忽然有些想笑,也實在沒忍住笑出聲。
可明明我在笑。
她卻一副見鬼了的表情:「死丫頭,你哭什麼!」
「你別以爲發個瘋這件事就能完!」
「打電話!現在就給小宋總打電話道歉,說你錯了!」
她罵罵咧咧。
我任由她推搡,沒有動作。
直到她發現,我油鹽不進,好像真的瘋了,這才終於鬆開我,像從前許多次那樣哭訴。
「造孽哦,要不是生了你,我的人生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從小你爸就不管你,要不是我掙錢供你喫喝、供你念書,你哪兒有今天這樣不愁喫喝、光鮮亮麗的日子?」
「早知道你這麼沒良心,當年我就不該生你的。」

-19-
這一夜,她哭了好久才走。
許摯仍舊沒回來。
就像那天他突然出現那樣,他突然消失了,之後一連幾天都沒出現過。
彷彿這幾天相處,只是我的幻覺罷了。
一切又回到了見到他之前。
家還是那個空蕩蕩、冷清清的家。
我也還是那個醉了醒、醒了醉,渾渾噩噩的我。
只有我媽,一改強硬的態度,一連幾天都過來哭。
「盛夏,媽媽真的很難做。」
「我和你爸鬧了那麼多年,被傷得狠了,好不容易纔遇到你劉叔叔。他有錢,又願意疼我,你難道又想我回去過以前的日子,逼我酗酒自殺嗎?」
「媽媽真的沒辦法了,小宋總指明瞭要見你,你去見見他吧。」
「算媽媽求你了。」
……
她想讓我去見宋執年。
我沒去。
倒是宋執年先找上門。
他跨過酒瓶進來。
隔着嫋嫋的煙霧,恍惚中像極了許摯。
「盛夏,向來只有我甩別人的份,不能別人甩我。」
「結婚吧。」
「讓人知道那天你一反常態,只是吸引我的手段。婚禮上,我會在宣誓的時候當衆說不願意。」
「你讓我出口惡氣,你繼父的項目我就不過多爲難,怎麼樣?這筆買賣划算嗎?」
他說什麼,我其實沒聽太清。
恍惚中,只看見許摯薄脣一張一合,說:「盛夏,和我結婚吧?」
和許摯結婚嗎?
「好啊。」
「我們結婚吧。」
許摯……

-20-
大約急於出口惡氣,宋執年將婚期定得很近。
果然如他所說,婚訊一傳出,圈子裏都在傳,我找宋執念解除婚約只是欲擒故縱,吸引他的手段罷了。
他們繼續開玩笑:「我就知道,盛夏離不開宋哥一點。」
女祕書詩詩也再次發來短信。
【盛夏姐,執年哥又不喜歡你,何必揪着他不放呢?】   
除了我媽。
她很高興。
她並不關心婚禮是否能順利,也不在乎我是否會丟臉。
只慶幸終於保住了劉叔叔的項目,終於保住了她的愛情。
「這個項目之後,我們是不是兩清了?」
她帶婚紗來讓我試的那天,我問她:「你總說沒有我你或許會更幸福,那這次以後,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
「就當我還了你養育我的恩情,就當你……從沒生過我,行不行?」
她愣了愣,指揮設計師的動作一頓。
卻並沒有回答我。
而是嗔怪:「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
彷彿那些希望我不存在的話,她從未說過。
不過沒關係。
她不回答,我可以當她默認。
反正……一切也很快結束。
那天,我是那樣想的。
可是婚禮當天,卻在化妝間門口,看見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盛小姐你好,我是你高中同學——許摯的媽媽。」

-21-
許摯的媽媽,溫阿姨。
上一次見還是十年前,在許摯的葬禮。
她老了很多。
明明和我媽年紀一樣,可侷促地站在化妝間門口,看上去卻比我媽大了十多歲,像個小老太太。
儘管這樣,她的笑容仍舊溫暖。
「可能你已經不記得了,好多年前你在我家喫過飯。」
「本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該來的,但是……前段時間,我找到一個我兒子藏起來的盒子。」
「盒子裏的東西我寄給你了,或許……那罐星星,你拆開看過沒有?」
溫阿姨的話,讓我的呼吸一頓。
星星裏面有什麼?
爲什麼要拆開看?
我心跳得飛快。
一瞬間,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但不等我思考,溫阿姨已經繼續說了。
「許摯那孩子打小嘴就硬,明明喜歡你,卻因爲我一句『不能耽誤你學習』,心思藏了好幾年。」
「其實我也不是反對早戀,我就覺得,你這麼好一個女娃,總不能因爲我家的渾小子影響成績。」
「那些星星,是我偷偷看他疊的,他每疊一顆,就寫一句話。」
「我好奇他寫的什麼?但我又不敢拆開看,因爲他說要等高考完了,送給你。」
「那是他給你的,我拆了,他會生氣的……」
她說這些話時,眼淚一顆接一顆砸落。
話沒說完,便被走廊忽然竄出的人影捂住了嘴。
是許叔叔。
他同樣蒼老了很多。
「不好意思啊小夏同學,自從許摯那孩子走後,你阿姨就不太清醒。」
「她不是故意給你添亂,她就糊塗了,你別怪她……」
怎麼會呢?
我應該謝謝她。
她說什麼來着?
對。
她說,那罐星星,許摯要送我的人是我。
她說,許摯喜歡我……

-22-
我跑了。
從酒店跑出來的時候,身上還穿着婚紗。
婚紗累贅。
可我來不及換。
大大的拖尾掃壞了精心佈置的現場。
好像有人在喊,還有人追,場面一團亂。
但他們喊什麼我聽不清,也不想去聽。
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回家。」
終於,我甩開那些人,打到一輛車,回了家。
公寓裏,那些星星仍舊裝在紙盒,被我隨意扔在角落。
許摯喜歡我。
這個認知,讓我抱起星星時有些手抖。
深呼吸了幾次,才鼓起勇氣拆開。
一顆、兩顆、三顆……
熟悉的字跡也一句、兩句、三句。
宛如日記。
果然,每一顆都有我的名字。
每一顆都寫滿了他的年少心事。
【盛夏今天紮了高馬尾,精神,喜歡。2013 年 4 月 3 日】
【盛夏挑食,不喫青椒,記住了,我以後學做飯不放青椒。2014 年 7 月 5 日】
【盛夏被起鬨喊「嫂子」了,煩死,她好像不高興,眼睛都氣圓了,不過也可愛,嘻嘻。2012 年 12 月日。】
【盛夏好傻,還嘴硬說不喜歡我,咱們倆多少年交情了,我還認不出她的字?2013 年 3 月 14 日。】
【騙盛夏說高考前向喜歡的女生告白,其實告白在高考後,我不說,讓她先猜一猜。2014 年 4 月 3 日。】
【盛夏年下,寸頭,冷酷冰山男,這是我嗎?怎麼感覺不太對?2013 年 4 月 1 日。】
【哇哦~今天衝上講臺的盛夏好 TM 帥!愛了啊!】
【盛夏居然怕打雷,她哭了,哭的時候也很可愛,怎麼辦?想把她藏在家裏,養起來……】
……
「我就說我媽好心辦壞事吧,還是被你發現了啊……」
輕嘆聲響在耳邊。
我抬頭,就看見消失一段時間的許摯,不知什麼時候又站在書房門邊。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校服。
明明已經看了那麼多年、那麼多天。
那藍白的顏色,我卻頭一次覺得刺眼。
「許摯……」
苦澀、酸脹、委屈,幾乎將我胸腔填滿。
令我喘不過氣。
也令我眼淚決堤。
我哽咽着,說不出一句話。
只能看他走過來,想替我擦眼淚,伸出來的手卻徑直穿過我的身體。
「哭什麼?」
「你看你,哭得那麼傷心,我都抱不到你。」

-23-
許摯大概知道,我很喜歡看他笑。
因此,即便他的聲音沙啞,即便語氣艱澀。
他仍舊是笑着的。
他笑着說:「盛夏,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在想什麼嗎?」
「那時我想,這姑娘長得挺可愛呀,怎麼性格陰黢黢的?後來熟了以後,有一年我生日許願,就許的是希望你根正苗紅,好好長大。」
「果然,我的願望很靈。」
「你看,你今年二十八歲,漂亮、成熟,有魅力,我如果活着,肯定不甘心把你推給別人。」
「可是我已經死了,這是事實。」
「我的時間已經停了,但你的生活還要繼續,一個死人的感情,對你來說太不公平……」
低沉的聲音輕顫。
明明已經開始哽咽了,但他仍舊在笑。
像個憨憨。
「許摯,你好土啊……」
暗戀土。
告白土。
安慰人的方式,也一如既往地土。
可就算土,我也一點都不嫌棄。
因爲,他是許摯。
天底下對我最好的許摯。
「可是……你爲什麼不早一點給我呢?」
早一點告訴我,我就不會有那麼多誤會。
早一點告訴我,我們是不是就有更多可能?
「我哪兒知道意外來得那麼突然?在我的計劃裏,我可是要纏着你一輩子的。」
許摯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次,我聽見了哽咽聲。
「不過我這輩子也不虧,還能看見你穿婚紗的樣子。」
「盛夏,你穿婚紗很美,不過下一次穿,可不能再哭了。」
「好好活着吧,外頭天地還廣呢,學我,灑脫一點,扔掉壞你情緒的人和事,也扔掉我,走出去看看吧,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
許摯聲音越來越小。
彷彿欠了十年的告別,今天終於到來。
心跳莫名漏掉一拍,我急切抬頭。
可哪裏還有他的身影?
他又消失了。
像他突然出現那樣,再次消失不見。
彷彿剛剛的一切,又是我的幻覺。
看着空蕩蕩的客廳,我終於忍不住,放聲慟哭。
「許摯,你還沒聽我說喜歡你呢。」
「下輩子,你還願意遇見我,還願意喜歡我,和我在一起嗎?」
屋中忽然吹起一陣清風。
將那堆疊星星的紙吹的「沙沙」響。
其中,似乎夾着許摯的輕嘆。
「當然。」
「因爲我愛你啊,盛夏……」
【許摯篇】

-1-
盛夏又看不見他了。
就像這十年,她一直看不見他一樣。
不錯。
他已經跟在盛夏身邊十年了。
從被車撞飛,到睜眼是自己的靈堂。
從盛夏第一次學抽菸、學喝酒。
到她對那個長得和他有幾分像的人,一次次無底線縱容。
從她每次醉酒都喊他的名字。
到那天的大雨、墓地……
他一直都在。
盛夏爲什麼突然能看見他?
這個問題,他也想了很久。
後來好像想明白了——因爲在他墓碑前, 毫無生志的盛夏需要他。
因爲……
他困住盛夏太久啦。
但那天夜裏盛夏推門而入,四目相對的時候,他腦子裏是空白的。
他看見她瞪大眼睛、表情震驚。
看見她眼眶紅紅, 像是要哭了。
幾乎下意識地, 他想逗笑她。
「這是你未婚夫?」
「嘖……怎麼長得有點像我呢?」
「替身文學?盛夏, 你喜歡我?」

-2-
盛夏喜歡他。
這件事,他好早就猜到了。
但是他對盛夏的喜歡, 肯定比對盛夏的感情早。
這一點, 許摯很自信。
因爲他放心不下盛夏這件事,要追溯到初中去了。
那時候,他就老是想辦法和性格有些孤僻的盛夏搭話。
「盛夏, 你怎麼不去跑步?」
「肚子疼?我去替你請假。」
「盛夏, 這次考試最後一道大題你怎麼沒做?」
「不會?」
「過來,我給你講。」
「盛夏, 你怎麼喫這麼少?」
「阿姨多打一份肉,刷我的卡。」
「就是, 女娃娃不喫肉怎麼長得高?」
……
後來上了高中。
這份「放心不下」越演越烈。
朋友經常吐槽他。
「你監督人家學習,監督人家不準早戀,人家助人爲樂,你還要管人家有沒有拿捏分寸。」
「許摯, 你是她媽呀?在養女兒吶?」
媽?
他一個大男人, 怎麼可能當媽?
他下意識想辯駁。
但話到嘴邊又忽然想起初二那年,他把盛夏撿回家那天,小姑娘一聽打雷就哭得慘兮兮的可憐樣。
算了。
媽就媽吧。
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3-
這些年,許摯其實去過很多地方。
回過家陪爸媽, 也探望過朋友、同學。
雖然這些年許摯仍舊沒想明白, 他爲什麼沒有像電視裏演的那樣去投胎轉世。
雖然沒有一個人看見他。
但並不妨礙他繼續跟着盛夏。
不錯。
他還是喜歡跟着盛夏。
不僅僅是放心不下。
還因爲,盛夏會喚他。
「許摯,我自由了嗎?」
從鬧劇一般的婚禮上出來,盛夏喃喃喚他。
「當然, 你一直都是自由的。」
看着盛夏那個只顧着安撫繼父的媽。
看着那個和自己有幾分像, 明明如願在宣誓時出了惡氣, 臉色卻黢黑的男人。
再看脫下婚紗, 馬尾高束,和十年前一般無二的盛夏。
他這般回答。

-4-
這天之後,盛夏離開了海市。
她重新租了房子, 找了份工作,還養了一條拉布拉多。
她好像終於散去陰霾,又好像沒有。
因爲給那條狗取了個名——「許摯」。
這個名字, 氣得許摯三天沒閤眼。
可三天後,盛夏再喚:「許摯。」
他還是忍不住像往常那樣回應:「嗯, 我在。」
算了。
大人不記小狗過。
他那樣想。
於是後來,盛夏喚:「許摯,喫飯了。」
那條拉布拉多屁顛屁顛跑過去。
他也一陣風似的:「來了。」
盛夏抱着狗:「許摯, 我想你了。」
他也答:「嗯, 我陪着你呢。」
……
「許摯, 今晚想喫什麼?」
「火鍋吧,這蘋果看起來好喫,買一個。」
……
「許摯, 出門散步,看星星啦。」
「蕪湖~來啦!」
……
雖然,許摯的生命結束在最喜歡盛夏的十八歲。
雖然盛夏仍舊看不見他。
但是沒關係。
今天、明天。
以後……
還有很久很久。
他都會陪着盛夏。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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