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國那日,阿姐將我藏好,不着寸縷衝到叛軍首領李衝面前。
「願以妾身慰王心。」
李衝哈哈大笑,抱着阿姐走進宮殿。
昔日名滿天下的端陽公主,就此委身於新帝李衝。
阿姐和我的性命,終究得以保全。
十年後,阿姐召我入宮,欲將我指婚給平王李玄爲側妃。
一個閒散王爺的側妃之位,已經是她拼盡全力才求來的恩典。
她望着我,眼眶溼潤。
「安安,跟着平王回封地,他定能護你平安一生。」
我低下頭,眼神冷凝。
所謂平安,從來不是我所求。
滅國之仇,弒親之恨,還有阿姐這麼多年的屈辱,我絕不能忘卻。
我要禍亂朝綱,傾覆李朝!
-1-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
叛軍的鐵騎攻進了皇宮。
暗衛們的屍首,倒了一片又一片。
阿姐和我藏在屏風後,死命地捂着我的嘴。
眼睜睜地瞧着李衝親手將長劍刺入父皇的胸膛。
幾個叛軍將領露着邪淫的目光,如餓狼撲食般撲向母后。
母后不堪受辱,決絕地撞向一旁的柱子。
眼前血光漫天。
李衝猩紅着眼,四下打量着宮室。
似在尋覓漏網之魚。
阿姐低聲在我耳旁喃喃着:
「安安,不要哭。」
「阿姐會保護你。」
她咬了咬牙。
抱着我,從後門溜出去,藏在一片侍衛的屍首之後。
隨後,她開始用力撕扯自己的衣裳。
我的聲音顫抖不止。
「阿姐,你要做什麼?」
阿姐對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
「安安,你呆在這兒,不要亂跑,等着阿姐來尋你。」
我從小就最聽阿姐的話。
所以,我藏在屍堆後頭。
一步也不敢挪動,等了阿姐一日一夜。
第二日清晨,阿姐終於尋到了我。
彼時的她已經換上了南陽婦人的衣飾。
滿眼烏青,臉色疲憊。
伸出手來撫我的臉龐時,手腕上露出了幾道可怖的鞭痕。
她慌忙放下衣袖。
緊緊抱着我,喜極而泣。
「安安,他答應不殺你,留下我們的性命。」
阿姐的淚水一串又一串地落下,打溼了我的肩頭。
我低頭瞧着她的手臂。
那上頭滲出的絲絲血跡,已經將衣衫染溼。
後來,我才明白,阿姐做了什麼。
她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幾乎不着寸縷,跪在了那叛軍首領南陽王李衝面前。
「妾身端陽公主景令儀,傾慕大王已久。」
她跪在地上,瑟縮地伏下身子。
長長的秀髮散落在她雪白的肌膚上。
梨花帶雨,惹人憐愛。
「如今廢帝伏誅,妾身願奉上己身,以慰王心。」
阿姐早知李衝好色。
更知,她以景朝公主的身份向他臣服,定能勾起他的興趣。
果不其然,李衝哈哈大笑起來。
「昔日早聞端陽公主的懿名,卻沒想到竟是個如此識趣之人。」
「公主盛情,本王便笑納了。」
他打橫抱起阿姐,就向內殿走去。
自此,世間再無才貌雙全的端陽公主,只有新帝后宮的景貴人。
阿姐將我送出了長安城,讓青城的一戶富裕人家撫養我。
離別那日,她哽咽着對我道:
「安安,有朝一日,若是阿姐能護住你了,就將你接回阿姐身旁。」
「若沒有那一日,你就忘了阿姐吧。」
她滾燙的淚水落在我的肩頭。
「安安,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明白阿姐的意圖。
她寧願忍受與我分離的痛苦,也不願我再留在長安爲人魚肉。
她要我平安無事,哪怕是以永別爲代價。
阿姐用了十年,在李朝的後宮站穩腳跟。
當她做上景妃的時候,立即派人將我接回了長安。
彼時我恰好及笄。
她費盡心力,在李衝面前多番轉圜,爲我求來平王李玄的側妃之位。
李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成年後便被早早打發去了封地平城。
做他的側妃,或許能一生安穩。
「安安,事到如今,阿姐唯求你平安。」
阿姐對我擠出一個笑意。
我怔怔端詳着她。
她瞧着比從前老了十幾歲不止。
鬢邊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爬上了幾縷白髮。
臉上的脂粉,遮不住眼底的疲憊。
我的心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想起方纔,外頭來了個嗓門尖細的太監,傳她去給李衝侍寢。
「景妃娘娘,您好生準備準備吧。」
他的話音纔剛落,阿姐的身子就不自覺地開始發起抖來。
我又想起滅國的那一天。
她尋到我時,身上滲出的血跡。
望着她的目光,不由含了深深的愧意和歉疚。
阿姐,你拼盡全力爲我求來的安穩人生,從來不是我想要的。
自從我踏進長安城的那一刻,我的心裏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我要奪得那至高權力,傾覆李朝。
-2-
平王李玄,從不在我的計劃內。
他是李衝的一個不起眼的妾室所出,也不得李衝寵愛。
所以年過弱冠後,李衝只將貧瘠的平城打發給他作爲封地,催促他早早就藩。
嫁給他,或許一輩子只能被困在平城。
我既然要禍亂李朝,一步步地接近李朝的權力中心。
便只能嫁給未來的皇帝。
如今的太子,李雲。
於是,我精心策劃了一個陰謀。
恰好,幾日後便是關貴妃的生辰宴。
關貴妃是李衝髮妻的親妹妹,最得他敬重。
這些年在宮中,實際上已經位同副後。
阿姐帶着我給關貴妃請安,恭謹地行着大禮。
關貴妃瞧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長。
「這是景妃的妹妹?瞧着容顏比景妃當年更盛不止呢。」
阿姐小心翼翼,又帶了幾絲討好道:
「貴妃姐姐謬讚了,可臣妾和妹妹加起來,還不及姐姐一半風華呢。」
關貴妃滿意地笑起來。
「皇上說得沒錯,景妃一向是這宮裏最識趣之人。」
光瞧她對關貴妃做小伏低的模樣。
我便知道姐姐這些年在這李朝宮中,過得是什麼日子。
心中不忍,也對我將要做的事越發堅定。
關貴妃的生辰宴,太子定是不會缺席的。
李雲是李衝的王妃所出,也是關貴妃的親外甥。
向來最得李衝看重。
我在民間時,也曾聽說過這位太子向來便有「仁孝」之名。
宴席間,我仔細端詳了他一番。
他生得清俊,又舉止得體,風度翩翩。
李沖和關貴妃皆對他讚不絕口。
好可惜,這樣心地純善,德高望重的太子。
就要被我這個見不得光的前朝公主拖下水了。
我扮作婢女,給他倒下加了料的酒。
不一會兒,他的臉上便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當即站起身子,以身子不適請求離席。
他去了清宴殿側殿,許是撐不住回東宮了。
我悄悄尾隨了過去。
假裝推錯門,闖進了他所在的宮室。
一進門,便被拖入一個熾熱的懷抱。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只是眼神尚算清醒。
瞧着,已經用了渾身的氣力在剋制自己。
「孤中了藥,不欲毀你清白。」
「你,你速速去尋一盆冷水來,澆在孤的頭上……」
我轉頭攬住他的頸,在他的脣上落下一吻。
貼上他的胸膛。
李雲的呼吸越發急促。
幾次三番想推開我,卻終究按捺不住那強烈的藥性。
雲雨過後,藥效淡去,他的眼神逐漸恢復了清明。
望着身旁的我,眼底帶上了愧意。
「孤會對你負責。」
後來,我無數次想。
李雲是否後悔過,當日對我許下的那句承諾呢?
若他狠心一點,與我撇開干係,指控我意圖勾引他。
或者,乾脆將我滅口。
便不會生出後來那些事了。
可他偏偏沒有這樣做。
他只是細心地替我穿好衣裳,帶着我去長宸宮尋李衝,求一道賜婚聖旨。
自此,開始了我們愛恨交織,糾纏不清的一生。
-3-
李衝勃然大怒。
盛怒驅使之下,他從一旁扯過一個宮女手中的扇子,狠狠朝李雲的方向砸過去。
「逆子!」
扇子砸在李雲的肩頸上。
他皺了皺眉,卻沒有挪動身子。
只是一味地磕頭。
絕口不提可能被下了藥之事。
只將罪責全部攬到自己身上。
「一切都是兒臣的錯,是兒臣沒能剋制住自己,才犯下大錯,玷污了景二小姐的清白。」
「求父皇,將景二小姐賜婚給兒臣!」
李衝火冒三丈,恨鐵不成鋼,手指顫抖地戳向李雲:
「你糊塗啊!」
「今日還是你姨母的生辰宴,你竟然做出這等醜事!」
「況且,她原本是要指給平王的,是你未來的弟媳啊,你怎麼,你怎麼能……」
他的目光掃過一旁的我。
忽然取出腰間的佩劍,直直朝我刺來。
「這女子狐媚了你,朕現在就將她殺了!」
他率兵起義,鏖戰多年。
劍行得快如光影。
我來不及躲閃,只得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卻有一人撲到我跟前,緊緊護住了我。
李衝情急之下,只得堪堪收住劍。
只可惜,那劍鋒還是刺入了李雲的肩膀。
滲出了微微的血跡。
李衝指着李雲,氣得幾乎失了神智。
「你,你!」
「你爲了一個女人擋刀?」
一旁的關貴妃本大氣也不敢出,見李衝要動刀子,忙邁步出來,跪在地上爲李雲求情。
「皇上息怒啊!萬不可爲了此事傷了太子!」
她扭過頭,怨毒地瞪了我一眼。
「不過是個卑賤女子,可有可無。」
「太子若一意喜歡,皇上下旨將她賜給太子做妾室便是了,何必爲此傷了父子和氣?」
我低着頭跪在地上。
關貴妃的目光似要將我生吞活剝。
她一定怨極了我,恨我敗壞了李雲的清白名聲,又害得他被李衝訓斥,險些毀了他的錦繡前途。
可是我阿姐,又有誰來替她作主呢?
滅國之前,她也曾是長安人人稱頌的端陽公主。
她的一生本不該如此。
她與康寧侯世子崔世師自幼定下婚約,兩小無猜,一道長大。
及笄後,她本該嫁給她心愛的人,琴瑟和鳴,白頭到老。
而不是委身於年過四十的李衝。
我的眼角忽然一片溼潤。
阿姐行完貴人冊封禮的第二日,正值李衝登基的慶功宴。
她戰戰兢兢地同我坐在宴席上。
李衝對着阿姐邪淫一笑:
「愛妃既然如此知趣,朕便送愛妃一份大禮。」
那份大禮,正是崔世師的頭顱。
淅淅瀝瀝,還往地上滴着血。
頭顱被裝在一個盤子裏端了上來。
阿姐的臉色剎那間慘白。
李衝一邊擦拭着手中的匕首,一邊道:
「朕攻進長安的時候,世家王侯皆紛紛投降,唯有這康寧侯一家誓死不降,要與朕決一死戰。」
「尤其是這崔世子,竟然用箭傷了朕的將領,被朕活捉之後,竟然還辱罵朕。」
「方纔,朕實在氣不過,只好將他殺了。」
他笑着轉頭看向阿姐。
「愛妃喜歡這份禮物嗎?」
阿姐咬了咬牙。
對着李衝綻出一個笑臉。
「陛下,可否借你的刀劍一用?」
李衝將手中的劍遞出,饒有興趣地盯着她。
阿姐深深吸了一口氣。
取走那劍,狠狠插進崔世師的口中。
轉頭對李衝笑吟吟道:
「臣妾喜歡得緊,只是這崔世師既然敢對皇上不敬,臣妾便將他的舌頭割下,皇上覺得如何?」
李衝撫掌大笑,將阿姐攬入懷中。
我卻未曾忽略阿姐始終不曾停止顫抖的手,以及那夜回到昭雲宮之中,捧着崔世師給她的定情信物痛哭流涕的模樣。
她深知,李衝生性暴戾多疑。
若她現出對故去之人的一絲留戀,只會讓她和我落得更悽慘的下場。
所以她對我說,她只能如此。
她只能等到死後,再去求崔世師的原諒。
她摸着我的臉,喃喃道:
「安安,我們一定都要好好活着。」
我垂眸。
可是阿姐,平穩的一生並非安安所願。
我要讓他們,都付出應有的代價。
-4-
李衝最終妥協了。
將我賜給李雲做寶林。
只是一個寶林而已,又不算多麼光彩,用不着擇什麼吉日。
三日後,便是我入東宮之時。
李雲堅持着,扶着我走出長宸宮。
許是牽扯到了肩膀上的傷口,他微微皺起了眉。
我的心裏不由漫過一陣愧疚。
他雖與我只有一面之緣,卻願意用性命護着我。
若說一絲感動也沒有,是不可能的。
只是,那微微的悸動不久便消失了。
他是李衝之子,是我的仇人之子。
就算我算計了他,也是他活該。
走到門口,卻瞧見聞訊趕來的阿姐焦急地站在那裏。
她一定想進來爲我求情,卻被攔在宮外,只能憂心地等候。
手中的手帕,幾乎被她扭成了碎片。
見我時,幾近喜極而泣。
「安安,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她拉着我的手,四下打量。
見我完好無恙,才鬆了一口氣。
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太子。
「太子殿下。」
她忙小心翼翼地對他見禮。
李雲忙道:
「景妃不必多禮。」
許是讀出阿姐眼底的擔憂,他溫聲道:
「景妃娘娘不必擔憂,父皇已經將二小姐賜婚給孤。」
「父皇雖只答應了寶林之位,但是孤一定會好好待她的。」
阿姐怔怔地看向我。
直到現在,她才反應過來,方纔我做了什麼。
她扯着我的手,一路上默然無語,走得極快。
「阿姐,阿姐,你走慢些……」
我氣喘吁吁地跟着她的腳步,好不容易回了她宮中。
迎面而來的,卻是她狠狠的一巴掌。
「景思安,你給我跪下!」
我心一沉,直直地跪在了阿姐面前。
執着她的手,放在我臉頰邊上。
「阿姐,安安是你救下的,你怎樣打我都可以。」
阿姐瞪着我,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卻終究不捨得掌我第二下。
許久,她忽然哭出聲來。
輕輕撫着我通紅的半邊臉。
「對不住啊,安安,阿姐方纔氣過頭了。」
我連忙搖頭。
「阿姐,沒關係的。」
她將我擁在懷中,帶着哭腔問我:
「安安,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麼啊?」
我的身子有些僵硬。
事到如今,我使計非要嫁給太子的事情已然瞞不住阿姐。
可我該怎麼回答阿姐呢?
她爲我擇的平穩人生,我親手毀去。
邁上了另一條她最不希望我走上的道路。
我對不起阿姐。
可我不得不這樣做。
-5-
縱使阿姐再怎樣不願。
三日後,我還是穿上粉紅色的嫁衣,被一頂小轎送進了東宮。
阿姐雖怨我,卻終究不捨得我受苦。
將她這些年攢下的大半銀子都留給我做了嫁妝。
「安安!」
我將要上轎子的時候,阿姐忽然喚住了我。
她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在我耳邊道:
「你答應阿姐,以後再也不要做危險的事,好不好?」
阿姐的眼眶又紅了。
「你要知道,阿姐活在這世上,唯一的指望是你啊。」
我不由也溼了眼眶。
點頭答應了她。
坐在轎子上,我想着日後的事。
進入東宮,只是我的第一步。
可一個太子寶林的身份,還遠遠不夠。
李雲日後會有太子妃,側妃、良娣,還有無數像我一樣身份的低位侍妾。
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將我拋之腦後。
我該用怎樣的法子,才能謀奪更高的位份。
以及,李雲的寵愛?
我胡思亂想着。
不一會兒,竟然迷迷糊糊地在搖晃的轎子裏睡着了。
隱隱約約間,聽見有人在喚我的名姓。
「思安?」
我皺了皺眉。
記憶裏,很少沒有人這樣喚我。
從前,我怨父皇和母后將我的名姓起得像個男子,不似阿姐的名姓「令儀」那般動聽。
可惜名字既起了,便改不了了。
父皇母后,以及阿姐,都很默契地喚我安安。
後來纔想起,我出生時,景朝已然搖搖欲墜,有傾頹之勢。
我的名姓,寄託了父皇和母后的盼望。
思安思安,居危思安。
可惜,當我後來明白過來時,景朝已滅。
父皇和母后早已化作塵土。
如今,再聽到有人這般喚我。
已是恍若隔世。
馬車的車簾被掀開。
我恍恍惚惚睜開眼。
瞧見的是一雙含笑的眸子。
他身着一身大紅婚服,瞧着還頗爲莊重。
他溫聲道:
「怎麼睡着了?」
冷風灌進我的衣領。
我發起了抖。
蹲下身子,要給他請安。
他忙扶住我。
連聲道:
「給寶林拿大氅來。」
大氅圍在我身上。
我才稍稍止住了發抖。
他打量着我身上的衣裳。
皺着眉道:
「帶寶林去換那身紅色的嫁衣。」
我心裏「咯噔」一聲。
徹底清醒過來。
「殿下,這不合規矩……」
我嚇得心神俱裂。
當即便要跪在地上。
我的身份本就微妙。
若是我穿着紅色的嫁衣,進了東宮的門,此事傳出去了……
我不願讓阿姐難做。
李雲見我如此。
微微嘆了口氣。
「罷了。」
他扶着我,朝內殿走去。
直到走到內殿,我才反應過來,方纔他爲何要我去換衣裳。
東宮的內殿圍滿了喜綢,窗上貼滿了囍字,地上更鋪了一條長長的紅毯。
端得是一片喜氣洋洋。
李雲緊緊攥住了我的手。
「思安,同孤拜堂。」
-6-
我怔住了。
半晌,又搖頭道:
「這不合規矩……」
李雲似有些惱。
攥着我的手緊了些。
呼吸微微急促:
「思安,父皇只答應你做孤的寶林。」
「但是,孤已經將你當作孤的妻子,與你拜堂,是孤現在唯一能爲給你的。」
「方纔,你已經拒絕了孤一次,現在還要拒絕第二次嗎?」
我望着他真摯的眼眸。
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他此話是真心還是嫁衣。
只是覺得有些好笑。
妻子?
我只不過是李衝拗不過李雲,被賞給他的一個妾室而已。
怎麼配得上太子之妻這個身份?
李雲卻十分堅持。
「思安,宮制只說你不能穿正紅色婚服,卻沒說你不能同孤拜堂。」
我啞然。
只得順着他,牽住了他遞過來的一道紅綢。
由着他將我引向那紅毯上。
東宮的首領太監黃全清了清嗓子,作了儐相。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似乎是他親母的牌位。
「夫妻對拜!」
紅燭搖曳,喜色漫天。
恍然之間,我竟有種真的與夫君在拜堂的錯覺。
那夜共赴雲雨時。
李雲在我耳邊喟嘆。
「思安,你給孤一些時間。」
「孤一定會讓你成爲孤堂堂正正的妻子。」
我聽在耳裏,只是嗤笑一聲。
阿姐這麼多年,在宮中謹小慎微,對李衝蓄意討好,也不過只得了個景妃的位份。
能讓我進東宮,已經是李衝最大的讓步。
更何況,李朝的臣子絕不會眼睜睜地瞧着我這前朝遺孤做上太子妃。
李雲這句承諾,恐怕永遠不會實現了。
我權當李雲在哄我,只是嬌聲應是。
從此以後,他就是我的夫君。
不論我在謀劃什麼,以及我日後要做什麼。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必須依靠他。
所以,贏得他的寵愛,對我來說纔是最重要的。
況且,李雲長得這樣俊俏,於我而言也不算喫虧。
思及此,我愈發緊地纏住他的脖頸。
心中卻不由湧上一股悲涼。
我是景朝的瑞雪公主啊。
雖然如今,景朝傾覆。
可父皇和母后若是知道,他們的安安這樣討好仇人之子。
會不會很失望呢?
我不由落下淚來。
見我落淚,李雲有些手足無措。
伸手撫着我的臉龐。
「可是孤弄疼你了?」
我搖了搖頭。
淚卻流得越來越兇。
李雲忙止住了動作。
將我攬進了懷裏。
「思安,睡吧。」
他的懷抱竟然異樣地安穩。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按例我應當去覲見太子的母親,我的婆母。
李雲的母親早逝,覲見的人便換成了當今代掌六宮大權的關貴妃。
想起關貴妃對我痛恨的眼神。
我不由有些緊張。
卻也明白,既然做了東宮的妾室,日後我必然避不得與她相處。
本以爲李雲應當是上朝去了。
東宮的丫鬟替我梳洗打扮好以後,我走出我住的院子。
卻見李雲正揹着手站在門口。
見我出來,他走到我跟前,自然而然地牽住我的手。
「孤向朝中告了假,今日陪你去見姨母。」
-7-
太子陪一個妾室回門,古今聞所未聞。
我不禁漲紅了臉。
「殿下,這不合規矩……」
李雲的眉頭擰了起來。
「昨日到今天,你說了幾次這句話了?」
「以後不許再說。」
我乖巧地垂下頭。
「是。」
他真的陪着我進宮。
在去皇宮的馬車上,還變戲法一般從袖子裏掏出幾塊糕點。
「思安,今日走得急,你應當沒用早膳吧?」
「皇宮裏不能乘馬車,要走許多路,你先喫這些墊墊。」
我怔了怔。
接了過來,嚐了一口。
甜而不膩,很是爽口。
李雲見我眉頭舒展,不由笑了起來。
「喜歡喫就好。」
趁着我喫那幾塊糕點,他在我耳邊絮絮道:
「姨母瞧着嚴肅,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你多與她相處,便會知道了。」
我木訥地點着頭。
他十分自然地將我攬入懷中,把弄着我的一縷髮絲。
「思安,孤說了會好生待你的,你千萬放心。」
我心中不由一突。
他定是察覺了我眼中時刻浮動着的不安,纔會想到用這句話ƭůₑ來安撫我。
只是,我的心中卻有些複雜。
他,是不是對我有些好的太過了?
從在宮中自攬罪責,替我擋劍。
再到昨日一意孤行的拜堂。
若說我心中沒有一絲動容,是不可能的。
只是——
只是,我又憑什麼對他動心?
十年前,李衝在南陽起義。
直到他起兵反叛,父皇才發覺。
這些年,他一直同朝中派去的地方官員勾結。
他們爲他多番掩護,若是有朝官不願服從他,他便殺之,謊稱他們死於時疫或者意外。
他掩人耳目,私自挖鐵礦,鑄兵器,在各地分散練兵。
起義時,他已然集結起五萬大軍。
他令人四處散播「景朝不祥,天譴將至」的謠言。
甚至,與鄰國西境相勾結,和西境人立下盟約,許諾他登基後割地以償。
西境大軍從北面進攻景朝。
他則率軍從南面開始起義。
內憂外患之下,景朝最終國破。
父皇和母后,景朝宗室,除了我和我阿姐以外,皆慘死在李衝的手下。
若非李衝用了不義手段登上皇位,他李雲不過只是個邊遠之地的異姓王世子而已。
怎麼高攀得上身爲瑞雪公主的我?
更何況,我與他還隔着國恨家仇。
我絕不能對他動一點點心思。
想起在宮裏的阿姐,我心中酸澀。
這麼多年,面對着滅族仇人,阿姐又是怎麼過來的呢?
李雲不知我心思早已百轉千回。
只是安安靜靜地擁着我。
馬車停下,他帶着我入宮去見關貴妃。
關貴妃見到我時,沒有什麼好臉色。
可看在李雲的面子上,尚算帶着幾分勉強的笑意。
她飲了我敬的茶,生硬地對我道:
「既然做了太子寶林,就安生地服侍太子。」
「不要起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我低着頭,垂眸應是。
李雲卻極快地牽住了我的手。
對關貴妃笑道:
「姨母,眼看着快要到午膳的時候了,兒臣和寶林便不叨擾你了。」
關貴妃嗔他一眼,卻沒有再說什麼。
李雲卻不急着帶我回東宮,而是要帶我去見阿姐。
我愣了一下。
「殿下,這不合——」
今日,本是來參拜關貴妃,以示對她的尊敬。
就算要見我阿姐,也不該選在今日。
李雲卻對我比了個「噓」的手勢。
「不準再說那句話。」
宮道之上,侍女和太監人來人往。
他卻大咧咧地牽着我的手,昂首挺胸地走着。
反倒顯得我滿臉猶疑,畏畏縮縮。
到了阿姐的昭雲宮,她瞧見了我,先是露出了喜色。
目光移到我身旁的李雲身上,笑容頓時便收斂了許多。
平白有些尷尬。
李雲中氣十足地道:
「景妃娘娘,孤和思安來給你請安。」
聞到阿姐的宮室裏飄來一陣香味,李雲順勢提出要在昭雲宮用膳。
他對我瞟來一個略顯狡黠的笑意時,我才恍然大悟。
他方纔那樣匆匆辭別關貴妃,是怕我在她宮裏不自在。
他是特意想來帶我見阿姐,爲我們尋相處的機會的。
-8-
我心裏不由有些五味雜陳。
阿姐見狀,命了侍女去給李雲伺候茶水。
以有東西要賞給我爲由,拉着我去了側殿。
她拉着我坐下,綻開笑顏道:
「安安,我瞧着,太子對你是極好的。」
「這樣,阿姐就放心了。」
我勉強地笑了笑。
她攥緊我的手,殷切道:
「安安,阿姐不管你爲什麼非要嫁給太子。」
「可是太子既然這樣寵愛你,日後只要你安生些,日子定不會難過。」
她嘆了口氣。
那雙秀麗的丹鳳眼之間,帶着洞悉一切的平靜與淡然。
「雖然阿姐知道,你恨李衝,恨李朝的所有人,可是景朝終究已經覆滅了。」
「眼下,阿姐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凝望着我,似是迫切地希望我給她承諾。
「你答應阿姐,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從此以後,好好和太子過日子,好不好?」
「好安安,你是阿姐唯一的希望了。你活着,阿姐才能好好活Ţú⁷着。」
我忽然讀懂了阿姐明亮的眸子裏,那一抹淡淡的憂思。
她忍辱負重多年,假意忘記故國之仇,臥在仇人的枕畔。
唯一的願望,便是我能好好活着。
我的心一動。
那個念頭,不由開始動搖。
是,我是想要李朝覆滅,報當年滅國之痛。
可是,若是我以身涉險,我死了不要緊。
阿姐怎麼辦?
李衝用我來挾制她,何嘗不是也在用她來挾制我。
他答應讓我嫁入皇室,也是想將我放在眼皮子下盯着。
更何況,李衝登基以後,使下鐵血手段。
所有的皇室宗親,皆被他一個不留,全部判處斬刑。
連出嫁在外的長公主、郡姬和族姬也不能倖免。
景朝除了我和阿姐,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我與日漸強大的李朝對抗,只能以卵擊石。
正當我不安地思考着時,門口忽然走進來一個女官服飾的女子。
她手中端着一碗濃得發黑的藥,語氣生硬道:
「景妃娘娘,皇上差臣將滑胎藥送來了。」
「娘娘快飲下吧,臣好回去覆命。」
阿姐神情冷淡:
「知道了,本宮的妹妹在此,還有話要與她敘,你且先端出去,本宮過半刻鐘就來飲。」
那女官悶不做聲地點了點頭,端着藥推了出去。
我忙抓住阿姐的手:
「阿姐,你有身孕了?」
阿姐點了點頭。
「是啊,這是我懷的第六個孩子。」
「不過,無所謂了,李衝不會讓我誕下子嗣的,我按照他的吩咐飲滑胎藥就是了。」
「這藥的藥性溫和,喝多了也死不了。」
她說這些時,眸子裏連一絲波瀾也無。
側過身子,微微撫了撫我的鬢髮。
「安安,你先出去尋太子吧。」
「那藥飲下,得好幾個時辰纔會發動,我喝了藥,就來招待你們。」
我走出側殿時,手指甲已經嵌在手心裏出了血。
一忍再忍,才忍住沒落下淚來。
我真是太傻了。
我絕不能放過李朝。
終有一日。
我要親手將劍送入李衝的胸膛,讓李朝皇室給我阿姐賠罪,爲我景氏皇朝的所有冤魂償命。
-9-
我不忍阿姐再操勞,草草用了幾口午膳,拉着李雲便離開了昭雲宮。
阿姐依依不捨地送走我。
臨別時,李雲還在信誓旦旦地同阿姐說,他以後定會好好對我。
直將阿姐笑得眉眼彎彎,一個勁地囑咐我:
「安安,記着阿姐方纔的話。」
她要我安心承受李雲給我的恩寵,同她一樣依附仇人,以此安身立命。
可阿姐能如此,我卻不能如此。
回宮的路上,我心事重重。
李雲卻反倒興高采烈。
「思安,孤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
「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到了東宮,我才明白他所謂的驚喜是什麼。
東宮的另一邊,不知何時新造好了一處院子。
門前景緻,恰似我還是瑞雪公主時,在景朝皇宮中住的瑞雪閣。
我怔怔地走了進去。
裏頭的擺設,竟然也同瑞雪閣一模一樣!
可李衝篡位後,將景朝皇宮大部推倒重建,當初的瑞雪閣也不復存在了。
現在,當年的景緻,毫無二致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卻笑不出來。
這座仿造的瑞雪閣,刻骨銘心地提醒着我,何爲「物是人非」。
諷刺的是,是毀了景宮的仇人之子,親手將這座院子送給我的。
上頭還明晃晃地掛着牌匾。
思安閣。
我的腦子裏「轟」得一下。
誰允許他將父皇和母后賜給我的名姓,寫作牌匾,掛在這座贗品上?
理智霎那間,從我的腦海裏消散了。
恰逢李雲笑着開口問我:
「思安,你可喜歡?」
「從今往後,這裏就是你的住處,可好?」
他的臉上,甚至還帶着自得。
我忽然悲從中來。
他在期待什麼?
期待我會感激涕零地跪在他面前,接受他對我的恩寵嗎?
可是,若不是他父親李衝。
我該住在真正的瑞雪閣裏,做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瑞雪公主。
而不是拋下我的尊嚴,用腌臢的手段誘引他。
險些死在李衝的劍下,才能成爲這東宮的一個低階妾室。
我的心抽痛着。
李雲見我神色冷漠,不由疑惑道:
「你不喜歡嗎?」
我再也按捺不住。
憑什麼,要我對他們這些強盜感恩戴德?
我冷冷地望向李雲。
「多謝殿下好意,妾身心領了。」
「只是,殿下該知道,無論仿得多像,贗品終究只是贗品。」
李雲似是猛地想到了什麼。
大約,他爲我仿造瑞雪閣時,只盼着我住在東宮時,能同從前住在閨閣中一樣。
卻忘了,我的瑞雪閣,是他父親親手毀去的。
我是亡國公主,而亡我國的,恰巧就是他李氏。
臉上頓時現了懊惱之色。
「思安,對不住,孤沒想到……」
「是孤的錯,你別生氣,思安……」
他猛地瞪大眼。
「思安!」
我一時氣血上湧,忽然眼前一陣發暈。
竟然就這樣直挺挺地往下倒。
在我倒下前的最後一刻,李雲將我攬進懷中。
驚惶地,一聲又一聲喚着我的名姓。
我的眼皮沉重,緩緩閉上了眼。
-10-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
夢裏,阿姐挺着隆起的小腹,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
李衝面目猙獰,在她的身後執着鞭子。
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她的身上。
阿姐痛苦地哭叫出聲。
我伏在她身邊,緊緊攥着她的手。
撕心裂肺地喚着「阿姐」。
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我面前嚥了氣。
李衝的目光忽然轉向一旁的我。
眼神邪惡。
執着鞭子,緩緩走向我。
「朕現在就殺了你。」
「好讓你和你阿姐,在黃泉路上做個伴。」
我瑟縮着,發着抖。
「不要,不要!」
李衝的劍刺向我的那刻,我驟然睜開眼。
撞入眼簾的,是李雲擔憂的眸子。
見我醒來,他不由喜出望外。
「思安,你……」
我顫抖地將手伸向李雲。
直到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才緩緩鬆出一口氣。
還好,還好。
只是個噩夢。
我還沒有死。
阿姐也還活得好好的。
我抬頭,靜靜端詳着眼前滿眼的李雲。
他俊秀的眉峯緊緊擰成一團,眼底是一覽無遺的擔憂之色。
「思安,御醫說你急火攻心,纔會突然暈倒。」
他自責地喃喃:
「都是孤的錯,孤不該帶你去看那間院子,反倒刺激了你。」
他凝望着我,小心翼翼地問我:
「你若是不高興,孤派人去將它推倒,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
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嘲諷的笑。
父皇,母后,瑞雪真是太傻了。
就算我厭恨那間院子,厭恨眼前的李雲。
我也不該這樣輕易地表露出來。
李雲如今對我尚算有幾分興趣。
我應當抓緊他的寵愛,而不是惹怒他。
以及,我需要儘快生下他的子嗣。
唯有子嗣傍身,才能讓我在這東宮有一席之地。
我才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謀求以後的事。
我抬頭,輕輕吻上了李雲的脣。
手伸向他的脖頸。
一如在清宴殿那間側殿時。
我只消如此,李雲便再也沒有招架之力。
他喘着粗氣,躑躅道:
「思安,你還在病中。」
「孤,孤不能……」
我只是緊緊抓着他,不肯讓他離開。
「殿下,臣妾想要個孩子。」
李雲再一次陷落。
似乎面對我的刻意引誘時,他總是無法自拔。
我主動搬進思安閣。
以一個纏綿的吻,謝了李雲對我的恩寵。
昨夜本已酣暢淋漓。
眼下,李雲的呼吸又粗重起來。
若非黃全及時來請,差一點便要誤了上朝的時辰。
他咬了咬牙。
懊惱着,強忍着不滿放開我。
冷冷斜了黃全一眼。
「沒眼力見!」
我好生安撫了一陣,纔將他的毛捋順,哄得他出門去上朝。
他心裏念着我,下朝時總是走得很急。
據黃全說,連周圍臣子的攀談都謝絕了。
回來的時候,不是攥着一支珠花,便是提着一盒品香樓的糕點。
「好喫嗎?」
他溫聲問我。
我揀起一片桂花糕放進嘴裏。
本應當甜蜜的糕點,卻一片苦澀。
品香樓是母后身邊的錦瑟姑姑出了宮之後,用母后賞給她的銀子開的。
她從前便最擅長做各種糕點。
味道不僅可口,還能將糕點隨心製成各種栩栩如生的形狀。
我和阿姐總是纏着她給我們做糕點。
品香樓自開張以來,便生意紅火,來客絡繹不絕。
她年歲漸長,收了許多徒弟。
將技藝傳授給他們之後,品香樓售出的糕點便再也無需她自己動手。
卻惦記着我和阿姐,隔一段時日便親手做了糕點來,遣人送入宮中。
可惜,她的糕點,我和阿姐卻是再也喫不到了。
長安淪陷,母后慘死。
她爲了主僕情誼,自刎在家中,追隨我母后而去。
這品香樓雖仍然由錦瑟姑姑的徒弟開着,卻再也沒有她製出的味道。
我拂去心中萬千思緒。
抬起頭,對李雲綻開笑顏。
「多謝殿下。」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遲早有一日,我能替母后和錦瑟姑姑報了這冤仇。
-11-
很長一段時間,我與李雲朝夕相處。
我恍然意識到,在我來東宮之前,李雲的東宮連一個妾室也沒有。
所以那日在清宴殿側殿之中,李雲是……
我猶疑地提起此事。
李雲陡然紅了臉。
「那天,的確是孤第一次……」
「姨母也曾想尋侍女來給孤侍寢,只是孤都推拒了。」
「孤的第一回,只會留給孤的妻子。」
又是「妻子」。
我微微嘆了口氣。
我不過是個寶林,他話裏話外都是「妻子」,這和羞辱我,有什麼分別?
只是,我卻不能輕易惹起他的不快。
只得順着他的話說。
晚膳時,他一時興起,飲了幾口酒。
望着窗外稀疏的月色,竟就此說起真心話來。
「思安,那一日,你闖進孤的宮室裏。」
「是孤不好,不知着了什麼魔,竟然輕薄了你。」
「你一個好生生的姑娘家,就那樣被孤毀了清白。」
他深深嘆了口氣。
「孤後來想,孤決不能辜負你。」
他猶猶豫豫,終究藉着酒意說出了那句話。
「況且,終究是父皇他對不住你和景妃娘娘。」
「孤有時覺得,他待景妃太過苛刻。」
我默然無語。
他自覺戳到我的痛點,沉默着替我拂了拂散亂的鬢髮。
舉起酒杯,自斟自飲。
許久之後,他微微眯起眼睛。
喃喃道:
「思安,孤待你再好,也不能彌補你的滅國之痛。」
「對嗎?」
我怔怔地望向一旁已然醉倒,伏在桌案上的李雲。
心中不由狠狠抽痛着。
他竟然是這樣想的。
這些日子,我早已察覺,他並不與李衝一般狠毒。
不愧是民間人人稱頌的「仁孝」太子。
一個念頭在我心中蠢蠢欲動。
既然他這般憐惜我,甚至願意站在我的立場爲我着想。
日後,我便能有更多拿捏他的手段。
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只是,心裏卻不由得漫過一陣愧意。
我早已心知肚明,李雲對我動心了。
不僅如此,他對我太好了。
好到遠遠超過了一個太子,對他的妾室應有的寵愛。
可惜,從一開始。
他對我的愛,只會註定被我辜負。
我能爲了報仇,容忍我自己睡在敵人之子的枕畔。
卻不能容忍篡了景朝皇位的李朝人,在這世間逍遙。
兩月後,太醫來替我請平安脈,診出我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李雲滿眼喜色中,卻藏着幾乎掩飾不住的擔憂。
我想,他也明白,李衝不會輕易容許,李氏皇朝中,出現景氏血脈的孩子。
我若是隻是生個公主,便罷了,可若是生了個皇子……
李衝定然不會冒這個險的。
他費心謀劃二十年,才成功篡位。
皇位從景氏處奪走,他絕不會再樂意眼睜睜看着它被送回景氏手裏。
我有身孕的事,若是讓李衝知道了,必然也是落得和阿姐一樣的結局,被賜下一碗滑胎藥。
李雲也與我想到了一塊。
他咬了咬牙,囑咐了那太醫,勢必要將我腹中有孩子的事瞞住。
可是有一句話,叫紙包不住火。
自我嫁入東宮以來,關貴妃因着我的身份,每月都會擇兩日空閒,宣我去她宮裏立規矩。
我有身孕四個月以來,小腹漸漸隆起。
儘管我有孕之後,穿了極爲寬鬆的衣裳。
可終究還是沒能瞞過警覺的關貴妃。
她瞧了我一眼,便令兩個侍女將我扣住。
當即傳了太醫來替我把脈。
-12-
把出喜脈之後,她冷冷一笑,轉頭吩咐太醫:
「擇日不如撞日,這孩子遲早是留不得的,你當即便去給景寶林配一碗滑胎藥來。」
太醫領命而去。
她命兩個侍女將我按着,強行跪在地上。
盯着我的目光裏,含Ṱü₀着厭恨與防備。
「好你個景思安,竟然瞞着本宮這麼久。」
她的目光陡然變得肅然。
「太子呢?爲何不稟告本宮?」
「難不成,他替你這個小蹄子,一道瞞着本宮?」
見我垂首不語。
關貴妃的眸子裏登時便染上熊熊怒火。
「好啊。」
「你這個狐媚東西,皇上和本宮能容你侍奉太子身側,已然是開恩了,你,你竟敢混淆皇室血脈……」
她狠狠掌摑了我。
長長的護甲,在我的臉上劃出一道紅痕。
「太醫呢?把藥拿來!怎麼這麼磨蹭?」
她尖聲叫了起來。
太醫不久便端着藥出來。
她命那兩個侍婢狠狠按住我,掰開我的嘴。
我努力地掙扎着,卻換來她更重的一巴掌。
「賤人!若你再不安生,本宮立即就回了皇上去,將你和景妃一道處死!」
我的腦海中,霎那間一片空白。
我怎麼忘了,還有阿姐。
阿姐身處於這李朝後宮,隨時都有可能命喪於他們手中。
無盡的恐慌攫取了我。
我顫抖着身子,對着關貴妃磕下頭。
「貴妃娘娘,是臣妾錯了,是臣妾不知天高地厚!」
「臣妾這就飲下這湯藥,還望貴妃娘娘恕罪!」
關貴妃滿意地笑了。
「將滑胎藥遞給她吧。」
我端着那碗濃得發黑的藥汁。
咬了咬牙,一股腦兒,將那黑乎乎的藥湯灌進了口中。
好苦。
怎麼這樣苦。
一陣反胃,我捂着胸口,弓着背,乾嘔了起來。
嘔出許多酸水,嘔得天昏地暗。
見我痛苦的模樣,關貴妃得意洋洋地笑了。
「你是前朝餘孽,如何配誕下太子的子嗣?」
她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地盯着我。
「你若再如此狐媚太子,便等着和景妃一起去死吧。」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東宮。
李雲一下朝回來,便來思安閣看我。
他滿臉興高采烈,手上還提着一袋我最近喜食的酸棗糕。
「思安,孤回來了。」
我側着身子坐着,將完好的那半張臉對着他。
小腹已經有些隱隱作痛。
這藥應當同阿姐的那碗一樣,要過幾個時辰才能起效的。
算一算,差不多該到時辰了。
此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狼狽的模樣。
只是絞盡腦汁,想將他勸走。
勉力笑道:
「殿下,臣妾有些睏倦了,想先睡一會。」
他疑惑地挑了挑眉。
「思安,現下還早,你怎麼就困了?」
他朝我走近幾步。
我擔憂他發現我的異樣,忙將臉挪開了些。
李雲驟然皺起眉頭。
「思安,你不對勁。」
儘管我再三掩飾,他的目光還是落在我掩在陰影裏的那張臉上。
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失聲道:
「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我搖了搖頭,正想同他解釋。
下腹卻彷彿被人重重一擊,泛起密密麻麻的鈍痛。
李雲俯身對我道:
「思安,我先抱你去牀上坐着,再傳御醫來替你看看,好不好?」
我疼得頭上已然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心裏卻只想讓他快走。
強撐着點了點頭。
李雲的手剛剛觸到我的衣裙,臉色剎那間便慘白了。
他抬起手來。
手指上,是紅得發黑的血。
-13-
「思安,你……」
他陡然反應過來。
「是孩子!孩子出事了!」
他撕心裂肺地朝外吼着。
「快傳御醫!御醫!」
我拽住他的袖子。
對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意。
「殿下,沒用了。」
「我喝了滑胎藥。」
李雲怔了怔。
恍惚間,他明白了一切。
「姨母做的?」
「今兒你去了她宮裏,是不是她做的?」
隨着身下的血液流失,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只是大口大口喘息着。
李雲將我抱到牀上,攥着我的手,守在我身旁。
那個孩子,被從我的身軀中生生剝離。
我一點一點感受着它的流失。
按捺不住,痛不欲生地哭嚎了起來。
李雲將我擁進懷中,聲音顫抖着,不住地自責。
「是孤的錯……」
「安安,是孤對不住你……」
我抓着他的衣裳。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知道,不是他的錯。
他是真心希望,這個我同他的孩子出生的。
可惜,他也受制於人。
他也護不住它,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死去。
小產之後,我在牀上臥了整整七日。
李雲日日守在我的牀邊,親手餵我湯藥。
「安安乖,把藥喝了,養好身子。」
「孩子,以後我們還會再有的。」
我扯起一個勉強的笑意。
他以爲將我瞞得很好。
其實,我早已經偷偷問過御醫。
關貴妃給我飲下的,並不是阿姐的滑胎藥。
而是一副絕子藥。
她要永絕後患,徹底絕了我混淆李氏血脈的希望。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我小產之後的疲態,最終也沒能瞞過阿姐。
我去宮裏見她時,她細細地打量着我。
眼神漸漸凝重起來。
「安安,你的脣怎麼白得像紙一樣?」
「可是身子不好?」
她忽然將手往我的脈上探去。
我的心一涼。
我怎麼忘了,阿姐從前同宮中的醫女學過一陣,是懂一些醫術的。
她的手猛然從我腕上垂下。
望着我的眸子裏,滿是驚惶與痛心。
「安安,你小產了?」
「你,你……」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
「安安,你告訴阿姐,到底發生了什麼?」
事到如今,我心知已然瞞不過阿姐。
便將來龍去脈,對她和盤托出。
阿姐的身子顫抖着,撫上我的臉頰。
「安安,你受苦了。」
她望着我,早已淚眼婆娑。
「都是阿姐的不是,當初就不該將你接回長安城……」
「若是你留在青城,嫁一戶殷實人家做主母,定能順遂一生,而不是如今這般……」
我長長嘆了一口氣。
執着阿姐的手。
「阿姐,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自己選的路,便不能回頭了。
只是,從今往後,我該怎麼做?
我忽然有些彷徨。
我是李雲的姬妾,卻再也不能爲他生下一兒半女。
沒有子女傍身,就算李雲現在對我還算憐惜。
可以色事人者,豈是長久計?
況且,李衝在一日,我和阿姐便永遠提心吊膽。
生怕他哪日不悅,便將我和阿姐一道賜死。
我那日的夢魘,便是我心頭的魔咒。
我和阿姐對視着,彼此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深深的擔憂。
忽然,昭雲宮的門被狠狠敲響。
「景寶林可是在此處?」
我心頭一凜。
來人是李衝的御前大太監。
他黑着一張臉,對阿姐弓了弓背,算作行禮。
「皇上有旨,景寶林魅惑太子,今廢爲庶人。」
「立即押往內獄,聽候發落。」
-14-
小產之後,我的身子本就虛弱。
內獄溼寒,更是雪上加霜。
我患上了咳疾,日夜咳得撕心裂肺,又燒得頭暈腦熱。
本以爲我就要命絕於此。
第七日,外頭忽ŧųₘ然傳來腳步聲。
「皇上,景氏……景寶林正是關押在此處。」
那疾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便停在了我身前。
顫着聲音喚我:
「安安?」
我懶怠地睜開眼。
眼前竟是一身明黃色皇袍的李雲。
他哆嗦着身子,將我抱在懷中。
「安安,孤……朕來救你了。」
他急切地喊着:
「快,快給皇后傳御醫!」
皇后?
我才恍然明白過來,方纔那句「皇上」,竟然是在稱李雲!
短短七日,皇位竟已易主。
李雲喚出這一句「皇后」,不可謂不是語驚四座。
他身旁的黃全瞧了一眼他的臉色,聲如洪鐘道:
「皇上今日來接皇后娘娘回宮,爾等速速讓開!」
李雲取來一件厚厚的大氅,將我裹在裏頭。
橫抱着我,一步步往外頭走。
「安安,你受苦了。」
他的語氣裏幾乎帶上了哭腔。
「安安,朕做皇帝了,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我無心關心他是如何登上這帝位的。
只是攥着他的衣袖。
「李雲,我阿姐呢?」
「我阿姐她如何了?」
我被捉去內獄的時候,阿姐用身子擋在我跟前。
死命拽着我的手,不肯讓他們帶走我。
我們相握的十指,被一根一根強行掰開。
「安安!」
阿姐撕心裂肺地喚我。
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被她們押走。
內獄這暗無天日的七日,我日日擔心阿姐,加之咳疾,幾乎已經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李雲的身子一僵。
「你阿姐她在昭雲宮呢。」
「你乖乖地養着身子,等你好些了,朕就讓她來見你。」
我鬆了一口氣。
心神俱散,就此在李雲的懷中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身處鳳儀宮內。
身旁的婢女驚喜地喚道:
「皇后娘娘,您醒了!」
「可有事喚奴婢?」
我怔了一下。
對「皇后」這個稱呼,一時還不大適應。
拘謹地對那婢女道:
「先帝的景妃,如今可是在昭雲宮?」
「能不能帶我去見見她?」
那婢女眼神閃躲,訕訕笑道:
「皇后娘娘,您身子還沒好,御醫說了,不宜見外人的。」
「您還是好好養着身子,等再過幾日見景妃也不遲……」
我搖了搖頭。
執拗道:
「不行,我要見我阿姐。」
說着,我便要從牀上下來。
那婢女慌忙攔在我身前:
「娘娘,不可!」
「景妃娘娘,她,她現在不在昭雲宮……」
那婢女眼神慌亂,神色不安。
我察覺不對。
澀聲道:
「我阿姐她,她,可是出了什麼事?」
那婢女害怕地伏下身子,不敢抬頭望我。
「三日前,先帝宿在昭雲宮,卻不知爲何,起了大火……」
「先帝和景妃娘娘,俱喪命於昭雲宮……」
-15-
兩日後,我悠悠轉醒。
看見李雲佈滿血絲的眼。
他聲音輕顫着:
「思安,你終於醒了。」
「你不知,朕有多害怕……」
聽聞阿姐的死訊後,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自此不省人事。
李雲傳了一整個太醫院來,夜以繼日爲我診治。
他則罷了朝,守在我身邊。
纔將我勉強從閻王手中搶回來。
他雙眼猩紅。
「朕已經發落了那名婢女,你尚在病中,她怎麼能這樣刺激你?」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閉上了眼,淚水自眼角滑落。
「李雲,她是無辜的。」
「我總要知道,我阿姐已經不在了。」
李雲愛憐地撫着我的臉。
「景妃雖然不在了,可你還有朕。」
「朕答應過她,會一生對你好的。」
我凝望着他的眸子。
他的眼神疲憊,不似以往明亮。
卻仍蘊着深深的情意。
我忽然有些哽咽。
我的阿姐沒了,可李衝也死了。
聽聞關貴妃在李衝死後,自縊而亡,隨他一道去了。
李雲追封關貴妃爲敏儀皇后,同李衝一道治喪。
皇上、皇后的喪儀,再加之新帝登基,他應當忙得不可開交纔是。
卻將那滿朝的政事丟到一邊,只顧守着我。
可我不愛他。
我滿腦子想的是怎樣傾覆李朝,怎樣毀掉他的皇位。
就好似我至今不肯喚他一句「皇上」,只是大逆不道地以全名稱他。
他卻未曾同我計較。
他以真心待我,可我卻無法真心換真心。
我承擔不起他這樣重的情意。
況且,如今阿姐死了。
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我雖醒了,可身子還是迅速衰弱下去。
御醫紛紛搖頭,說我這是心病。
長此以往下去,恐怕不利。
羣臣催促之下,李雲終究不得不去上朝了。
他依依不捨地望了我一眼。
細心叮囑我:
「安安,好生照顧自己。」
「等朕下了朝,立即來看你。」
他走後,我從枕頭後面摸索出一把釵子。
這是我精挑細選的。
那梳妝檯上最尖利的一把。
足以割破我的頸,讓我如願以償地追隨阿姐一道死去。
我舉着那把釵子,正要對着頸部刺下。
侍女忽然走入殿內。
「皇后娘娘,先帝景妃的婢女求見您……」
我怔了怔。
將那枚釵子復又塞回枕下。
「快請進來!」
來人竟是自小便伺候在阿姐身側的使女阿盼。
阿姐成了景貴人之後,想方設法將她調來了身邊。
我屏退左右後,她將一封手書遞給我。
泣聲道:
「這是端陽公主留給您的。」
我愣了一晌,慌忙奪過那封信。
讀完之後,已是淚眼漣漣。
原來,昭雲宮的大火,不是意外。
是阿姐事先計劃好,抱着必死的決心。
在李衝熟睡時,以火摺子點燃昭雲宮,和他同歸於盡。
-16-
關貴妃將李雲替我瞞着身孕的事在李衝面前捅破。
他怕李雲有一日會被我迷惑,決意賜我一杯毒酒,徹底了了這個禍害。
只是因爲年關將至,怕殺人惹了晦氣,才暫時將我關押在內獄。
阿姐如何求他放過我的性命,卻只換來他的毒打與唾罵。
走投無路之下,纔想出了這個法子。
她放火之前,將宮中所有使女太監都差了出去。
心地純善的端陽公主,從來不肯連累他人的性命。
最後死的,只有她和李衝兩人。
燒得只剩慘白的屍骨。
「安安,不要怪阿姐。」
「阿姐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
「安安,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信的末尾被淚水沾溼。
而我早已哭得看不清眼前的字。
「公主說了,此信閱後即焚。」
阿盼有些焦急地提醒我。
「若是讓人瞧見了,怕惹出禍事。」
我連忙點頭,將它放在燭臺上燒成灰燼。
阿盼舒了一口氣。
「公主交給奴婢的事,總算完成了。」
「奴婢也算對她有個交代。」
阿盼將要告退,卻欲言又止。
許久,她輕嘆一口氣。
「您知道公主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嗎?」
我怔怔地聽她將姐姐這些年受的屈辱,一樁樁一件件說來。
李衝此人狠毒異常。
不僅在牀笫之間對阿姐多番毒打,還逼迫她服食讓肌膚滑嫩的藥,以此來取悅他。
那藥有劇毒,長此以往地服下,會讓人頭痛欲裂,精神恍惚。
早在昭雲宮起火之前,阿姐就已經夜不能寐。
他若不願讓阿姐有孕,大可賜下一碗絕子湯。
他卻不肯,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寵幸她,讓她懷上孩子,然後一次又一次地落下,以此來折磨她。
阿姐對他做小伏低,幾乎卑微到了塵土裏。
他卻逼迫她在衆臣面前穿着幾近透明的衣裙獻舞,藉此來羞辱她。
類似的事情,還有許多許多。
阿盼唸到最後,幾乎不能自持。
神情激動道:
「早知她會如此做,還不如讓奴婢一把匕首,替她殺了那狗皇帝!」
她跪爬到我跟前,扯着我的裙襬,痛心道:
「瑞雪公主,您一定要替她報仇。」
「該死的李朝人,不該就這樣平安無事地坐在皇位上!」
-16-
我驟然清醒。
方纔想自盡的念頭消失無蹤。
是啊……
入東宮,接近李雲,試圖接近權力的中心,是我自己選的。
阿姐也是爲了我才死的。
我怎麼能這樣輕易就放棄我的性命?
要死,也得等李朝覆滅了再死。
我將阿盼留在了身邊。
身子開始漸漸痊癒。
李雲大喜過望。
爲了讓我好得更快些,他時常扶着我去御花園散步。
「多曬太陽,骨頭纔不會變脆。」
他攙扶着我,在我耳邊細細地叮囑。
「等你好了,朕還要與你行立後大典呢。」
我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幾日,星星點點的流言也曾流入我的耳中。
李雲提出要立我爲後,朝中的反對聲極爲激烈。
「皇上,景朝公主不可爲後!」
「是啊,爲防混淆皇室正統血脈,前朝女子不可正位中宮啊!」
聽聞一向脾氣溫和的李云爲了此事發了大火。
一意孤行,非要立我爲後。
最終,朝臣還是妥協了。
李雲有些苦澀地望着我。
「他們逼着朕發誓,不立有景朝血脈的皇子爲太子。」
「安安,你會怪朕嗎?」
我「噗嗤」一聲,輕笑了出來。
攬住他的胳膊。
「皇上說笑了,臣妾本來就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他們能讓步,答應讓臣妾做皇后,臣妾得以與皇上相守,已經是臣妾的福氣。」
李雲怔了怔。
「你早就知道了?」
我倚在他的肩頭。
「關貴妃給臣妾喝得是絕子藥,正合他們的意,不是嗎?」
李雲愧疚地望着我:
「安安,都是朕的錯。」
他將我攬進懷中。
「朕一定會好好補償你。」
我乖巧地倚着他的胸膛。
脣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
我不能有孩子又如何?
我既然已經做了皇后,凡是李雲的孩子,便都是我的孩子。
我只需擇其中一個,日後扶持他登基,藉此奪權便可。
那些臣子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我只消還活在這世上一日,便不會眼睜睜看着李朝千秋萬代。
-17-
立後大典那日,李雲自始至終,緊緊攥着我的手。
同他一道站上高臺後,他忽然向臣子宣佈:
「皇后既是朕的妻,便同朕夫妻一體。」
「往後,見了皇后,便如同見朕。」
我有些愕然。
他這句話,說得極重。
既然見我等同於見他,那麼日後在朝堂上,也是如此嗎?
臺下的臣子譁然。
有剛正者出列,跪在他面前。
「皇上,不可!」
「皇后是前朝血脈,萬不可與皇上同尊啊!」
李雲不語,只是握緊了我的手。
擰緊眉頭吼道:
「張大人,朕瞧你是要來做朕的主了。」
「朕已經應允了你們,以後不立有景氏血脈的太子,你們究竟要怎樣才能滿意?」
李雲向來溫和,卻又一次發了火。
還是爲了我。
我心中觸動不已,偷偷轉了轉頭,覷了覷他的眼神。
他似是察覺,目光移向我,對我綻開一個微笑。
「安安,別擔心。」
「朕會說服他們。」
我搖了搖頭。
我不是在擔心。
只是心中瀰漫的愧意,幾乎已經難以按捺。
那一晚,李雲同我溫存畢。
我趁着他興盡時,同他提起選秀之事。
李雲神色一僵。
「安安,你纔剛做上朕的皇后,就這樣急着要將朕推給別人?」
我安撫他道:
「皇上,您如今是九五之尊,後宮中自然不能只有臣妾一人。」
「況且,臣妾已無爲您誕育子嗣的可能,應當廣開後宮,爲您開枝散葉。」
李雲卻搖了搖頭。
執拗道:
「朕不要選秀。」
他執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安安,你聽見朕的心跳聲了嗎?」
「朕答應你,這一生,只會與你一人相守。」
他含情脈脈地凝視着我。
「你相信朕嗎?」
他的眼神再真摯不過。
我恍然記起,父皇望向母后時,似乎也是這般。
他爲母后空置後宮,此生只有她一個妻子。
李雲對我這般承諾,若是換作尋常女子,定早已感動得淚眼漣漣。
可我的心中只剩下一片淒涼。
他要與我相守,我卻不願。
若我想要奪權,必須要有一個孩子。
扶持那孩子登基,將來成爲太后,才能把控朝政。
李雲將我緊緊摟在懷裏。
在我耳邊絮絮道:
「安安,你不要怕。」
「若你擔憂朕的皇位無人後繼,朕就去認一個宗室子回來,記在你名下,由你撫養,可好?」
我的心不由一緊。
李雲所說的,不失爲一種辦法。
可若是他認了宗室子爲皇嗣,那宗室子的父親按例便要成爲攝政王。
日後對我的干政,多了重重挾制。
況且,別人的子嗣,怎麼會養的熟?
恐怕,那孩子一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剷除我這個前朝餘孽。
-18-
我憂心忡忡,李雲卻毫無察覺。
抱着我沉沉入睡。
我一夜無眠,想着以後的事,只覺得迷茫無比。
幾日後,李雲同我說,他已經選好了一名宗室子。
「是朕的皇弟平王的嫡次子,李徵。」
「那孩子瞧着機靈聰慧,乖巧得緊,下次朕將他領來宮裏,你與他多親近。」
平王李玄?
似乎是阿姐當初爲我選的好歸宿。
我不由有些感嘆,世事向來陰差陽錯。
若非當初我用了手段嫁給了李雲,而是如阿姐的意嫁給李玄。
一切都會截然不同吧。
我不願違逆李雲的意思,決定先見見那個孩子。
李雲便傳了李玄和李徵入宮。
李徵雖然瞧着只有七八歲,卻也如李雲所說,十分早慧。
李雲隨意擇了幾道策論上的題目問他,他都對答如流。
他露出滿意的神色,褪下手上的扳指,遞給那孩子。
摸了摸他的頭,指着坐在一旁的我道:
「好孩子,那是你的皇后伯孃,你去給她請安吧。」
李徵低眉順眼地走到我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皇后伯孃萬福金安。」
我擠出一絲笑來,將他扶起。
想了想,便從頭上摘下一隻金簪遞給他,當作見面禮。
這孩子瞧着似乎沒什麼問題。
我開始說服自己。
只要好好教養他,日後定能爲我所用。
李雲特意設了晚宴,宴請從平城遠道而來的平王和李徵。
宴席上本是君臣相和,兄友弟恭。
可進行到一半,李雲卻被前來稟報國事的臣子喚走。
只剩我一人,渾身不自在地坐着。
李玄紅光滿面,瞧着似是飲多了酒。
他執着一盞酒,走上前來敬我。
「皇后娘娘,臣弟敬您。」
我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舉起酒杯。
他卻忽然湊到我的耳邊。
以衣袖遮擋四周,噴着酒氣道:
「聽聞父皇本想將你賜給臣弟做側妃,你卻陰差陽錯嫁給了皇兄。」
「如今臣弟見到皇嫂,只恨當初沒有早些求父皇賜婚,錯過了此等美人。」
我語氣冰冷:
「平王,就算醉了,也要注意舉止,休得對本宮不敬。」
他輕笑了一聲,微微將身子挪開。
「就算皇兄如今愛重你,可你沒有子嗣,以後還不是要仰仗着我和徵兒過日子?」
他邪睨我一眼,目光裏染上些許輕佻與不屑。
「既然當初無緣,不如待皇兄百年之後,你我再續前緣可好?」
「如此,也可保你一生平安富貴。」
我不由氣得七竅生煙。
未曾想到,這平王不過是飲了些酒,便就這樣輕易地吐出了他的真心話。
我心中一片寒涼。
就算李雲尋來嗣子,令我撫養。
日後,我也只會落得一個受制於人的下場。
莫要說干政,恐怕連性命也無法保全。
李玄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幾眼,才走回了他的位子。
我扶着桌案,用盡力氣,都不能平息心中的憤懣。
決不能讓李徵入宮,也不能讓李雲再尋其他嗣子。
我該怎麼辦纔好呢?
-19-
幾日後,李雲下了朝,嚷嚷着天氣漸熱,要我陪他沐浴。
恰逢我身上來紅,他只得遺憾地獨自一人進了浴桶。
我有些睏倦,閉着眼想眯一會兒。
卻被阿盼搖醒。
「公主,奴婢方纔瞧見有個宮女,端着茶水去伺候皇上了。」
我不置可否。
李雲既然在沐浴,難免口渴,傳人去伺候茶水也是應當。
她卻面露難色。
「公主,那女子穿的衣裳極爲清涼,恐怕沒存了什麼好心思。」
我心念一動。
守在浴房門口。
那名爲淑貞的宮女不一會兒便出來了。
她容顏秀美,穿着一件貼身的白紗宮裙,曼妙的身姿若隱若現。
衣衫卻是完好無損,想來目的並未達成。
見到我時,她大約是有些心虛。
不慎打翻了手中端着茶水的盤子。
伏在地上道:
「皇后娘娘恕罪。」
我命阿盼將她領來內室。
笑着對惴惴不安的她道:
「你想爬龍牀?」
她頓時驚懼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對我磕着頭。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笑吟吟地扶住了她。
「不,本宮不怪你。」
「本宮想的是,你若是真存了這心思,本宮就成全你。」
李雲不肯選秀納妃,讓別的女子替他誕育子嗣。
那我就親自將女人送到他枕畔。
如此,也不失爲一個好法子。
淑貞喜出望外。
連聲叩謝着我的恩德。
「多謝皇后娘娘提攜,奴婢願爲皇后娘娘肝腦塗地。」
我笑道:
「此事急不得。」
「這幾日,你便不必做活了,本宮會尋個地兒給你住,你暫且先休養着。」
「等本宮尋着機會,再爲你安排。」
-20-
我很快就尋到了機會。
李雲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爲了省銀子,未曾過什麼萬壽節,一切從簡。
只是要我晚上陪他一道用膳。
我勸他飲下了許多酒。
在最後一杯酒裏,放了當初在清宴殿裏,給他下的藥。
他又一次不知不覺地飲下那迷情的藥。
很快便開始嚷嚷着身子熱。
像個小孩子一樣,緊緊抱着我的腰。
「安安,你別走。」
我想到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心中不由泛過一陣酸澀。
彎下身子,撫着他的臉。
「乖,皇上。」
「臣妾不走,臣妾扶着你去牀上歇息。」
他聽話地點了點頭。
我將他扶到牀上,便很快地挪開了身子。
他有些彷徨地喚我:
「安安,你要去哪?」
我強笑着道:
「臣妾去更衣,馬上就來陪皇上。」
他嘟囔着:
「安安,你快些回來。」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內室。
以眼神示意身着紗衣的淑貞進去。
我怕此策不成,特意將那藥的量加重了一成。
他又醉了,定會將穿着我的紗衣的淑貞認成我。
不久,那內室中便傳來了異樣的聲音。
可是,明明是如願了。
我的心卻疼痛得好似被人揪起來一樣。
阿盼在一旁扶着我。
滿臉擔憂:
「公主……」
可我勉強扯出一個笑來。
「我沒事,阿盼。」
那一夜,我第一次沒有睡在李雲身旁。
許是身邊少了個人,我竟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好不容易淺淺睡去。
我習慣性地側過身子,手伸向一旁。
卻只觸到一片冰涼。
我猛地驚醒。
再無任何睡意。
坐起,看着身旁空空的牀畔。
才恍然明白,我究竟做了什麼。
我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孩子,爲了我爭權奪位的心。
將滿眼是我的李雲,親手推給了別的女人。
他待我那樣真心,視我爲心間至寶。
我卻這樣辜負他。
今日之後,我該如何再面對他?
他清醒過來之後,看着我親手送到他身旁的女人,又會作何感想?
我怔怔地在牀榻上坐了一夜。
愧疚和痛苦攫取着我。
我開始後悔走出了這一步。
甚至後悔當初誘引李雲……
李衝推翻景朝時,他與我一樣,也只不過是個孩童而已。
他又有何辜?
李衝已死,阿姐已經爲景朝報了仇。
我本來不該再牽累李雲。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將他牽連入我的局。
我閉上眼,淚緩緩從眼角流了下來。
天亮時,阿盼慌慌張張地進來。
「公主,淑貞衣衫不整,被皇上趕出來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
「阿盼,扶我去見他。」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今日之事,我徹徹底底地做錯了。
他直直地躺在那裏發着呆,彷彿失了魂魄。
見到我時,他的眼神裏沒有責怪,沒有憤怒。
只有無盡的悲傷與無助。
我忽然不敢邁步子走向他。
「思安,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的腦海中「轟」得一聲。
他的眼神,以及說出來的話。
都與當初的阿姐一模一樣。
阿姐懼怕我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怕我以身涉險,丟了性命。
他又在懼怕什麼呢?
李雲深深嘆了一口氣。
話語冷得如同臘月裏的寒冰。
又平白無故,帶上一絲哭腔。
「思安,你若是不想要朕了,可以直接同朕說。」
「不要這樣傷害朕,好不好?」
-21-
我跪在地上,求他罰我。
李雲沉默着,從我耳旁離去。
一次頭也沒有回。
那日之後,李雲不肯再來鳳儀宮。
我提着食盒,去長宸宮幾次三番地求見他。
卻也只換來黃全的一句「皇上說了,誰也不見」。
我懊惱不已,卻又尋不到任何法子去求他的原諒。
想了各種法子,終於在御花園截住他一回。
跪在他面前,泣聲道:
「求皇上原諒臣妾。」
短短一月,他竟然消瘦了許多許多。
眼下也染上了厚厚的烏青。
他吩咐黃全將我扶起來。
從阿盼手裏取過一塊帕子,替我擦去頭上的汗珠。
我怯怯地喚他:
「皇上,你可是願意原諒臣妾了?」
我伸出手,輕輕拉住他的袖子。
微微企盼道:
「臣妾在鳳儀宮裏準備了晚膳,皇上來用嗎?」
他凝視了我一會兒。
忽然有些苦澀道:
「思安,朕很想很想你,朕也很想去鳳儀宮。」
「可是,朕不知道,那裏會不會有第二個穿着你衣裳的女人,在等着朕呢?」
我臉色一白。
他嘲諷地勾起脣角。
「或者說,朕會不會又被你灌醉,在醒來時,身旁睡着一個陌生的女人呢?」
「思安,朕太害怕了,所以朕不敢見你。」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樣撫我的鬢髮。
卻猶豫地收了回去。
什麼都沒說,便轉身離去了。
留我一人在原地,被愧疚糾纏。
第二日一早,我又提着食盒來了長宸宮。
黃全皮笑肉不笑地攔住我。
「皇后娘娘,皇上一早便出宮去了。」
「眼下不在長宸宮。」
我有些彷徨。
「黃全,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黃全只是恭謹道:
「皇后娘娘,皇上的心思哪裏是奴才能揣度的呢?」
「您還是請回吧。」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鳳儀宮。
心煩意亂地坐了一夜。
我與李雲成婚這麼久,他從來未曾這般生氣過。
這次,我真的觸到他的逆鱗了。
我該怎樣,才能讓他原諒我?
想着想着,我睏倦不已。
便倚着桌案睡着了。
再醒來時,身上不知何時已然披了一件大氅。
我迷迷糊糊地喚道:
「阿盼,替我取茶水來。」
有人將一個瓷碗遞到了我嘴邊。
噴香的牛乳味沁入鼻中。
「沒有茶水,倒是有品香樓新出的牛乳茶。」
「你且先嚐嘗,如何?」
我猛地睜開眼睛。
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含笑的李雲。
喃喃道:
「臣妾是不是在做夢?」
-22-
他面露無奈之色,伸手撫了撫我的臉。
「不是在做夢。」
他指尖溫柔的觸感使我安心。
我緊緊攥住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離開。
「皇上,你終於回來了?」
「臣妾尋不見你,還以爲你不要我了。」
他含笑搖了搖頭。
笑意裏帶着縱容,與一絲絲自棄的意味。
「朕只是回東宮看了看,又去品香樓替你買了桂花糕和牛乳糕。」
「新出的牛乳茶,朕也替你買了些。」
他長長嘆出一口氣。
「朕只是,有些想念從前了。」
我再也難以按捺住,撲進他懷中,失聲痛哭。
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許諾:
「臣妾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他「唔」了一聲。
「這話是你說的,可不許反悔。」
「你既然同朕保證了,朕就原諒你。」
我心中的防線頓時全部崩塌。
我從心心念唸的那些什麼奪位弄權,垂簾聽政。
在那一剎那,全部化爲泡影。
那一刻,我只想從此以後安心同李雲相守。
可偏偏天意弄人。
第二日,阿盼來同我稟。
說淑貞被診出了一個月的身孕。
我失手打翻了手中的瓷杯。
阿盼低聲同我道:
「公主,您忘了李衝是怎樣殺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以及這麼多年,端陽公主在這李朝皇宮中受的屈辱了嗎?」
「李雲雖然待你很好,可您也不要忘了,他身體裏流着的,是李朝人的血。」
阿盼緊緊盯着我,眼神堅定。
「公主,開弓沒有回頭箭。」
「您既然選擇了這條路,眼下計劃成功了,淑貞已經有了身孕。」
「若她這一胎生下皇子,就是咱們爭奪權位的最好時機。」
我悵然地望着阿盼。
內心激烈鬥Ṫų₌爭着。
阿盼的聲音,有如魔咒,纏繞在我耳旁。
「公主,李衝害死了你阿姐和父皇母后,還殺了那麼多景朝的臣民。」
「李雲怎麼會無辜呢?他身體裏流着李衝的血,他的皇位,也是踩着景朝人的屍骨得來的。」
「你不能輕易放過他們。」
透過阿盼的眸子,我彷彿看到了我阿姐。
她懷上一個又一個孩子,卻又一次又一次被迫飲下滑胎藥。
親眼看着孩子從身體裏流失的時候,她一定又痛心又無助吧。
就像我一樣。
我慢慢清醒過來。
阿盼說得對。
我不能放過他們。
李衝的皇位得之不義,李雲亦是踩着父皇母后的屍骨登基。
我不能動搖。
李雲和他的李朝,以及我,絕不能共存於這世間。
-23-
李雲知道淑貞有孕後,只是無奈地望了一眼有些戰戰兢兢的我。
「思安,讓朕同別的女子生下孩子,是你所願嗎?」
我張口欲解釋。
他卻忽然湊近,用脣封住了我的口。
吻得十分纏綿,直至氣息紊亂,他才放開我。
「思安,不必解釋。」
他的眼中帶着愛意,與絲絲隱忍的痛苦。
「若這是你所願,朕絕不會苛責你。」
「你想做什麼,便做吧。」
我那時不知李雲這句話的重量。
就好像我總自以爲是,將他瞞得很好一樣。
殊不知,我的一舉一動,他皆看在眼裏。
卻未曾阻攔。
他溫暖的掌心握住我的手。
「她能平安誕下這孩子也好。」
「若是皇子,你以後也有了依靠,若是個公主,你也能有個作伴的人。」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開口爲淑貞求個位份。
李雲苦澀一笑。
「隨你,你想讓她做什麼都行。」
我以奏書請封淑貞爲惠嬪,李雲看都沒看便準了。
淑貞在我的殷勤照顧下,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同時,我也小意討好着李雲。
有一回,李雲嘆着氣,用扇子敲了敲我的頭。
「思安,你別對朕這樣。」
「你可以像從前一樣,和朕使點小性子。」
「朕不想看你對朕諂媚,還有小心翼翼的樣子。」
我咬了咬牙。
苦笑一聲。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我不敢告訴他,我全心期盼着淑貞腹中是個男孩兒。
設計這一切,只是爲了弄權,爲了傾覆他李朝皇室?
我將心中異樣的情緒壓了下去。
努力對李雲綻開笑顏。
「好,臣妾答應皇上。」
他頓時便高興起來。
李雲對我的好,有時會讓我覺得不真實。
我三心二意地睡在他身旁,滿腦子想着怎樣復仇時。
他卻撫着我的髮絲。
失聲道:
「安安,你今年不過二十歲,怎麼有白髮了?」
五歲便成了亡國公主,自小寄人籬下。
又幾次三番,差點在李朝皇宮裏喪命。
生出些白髮,倒也正常。
我不置可否道:
「皇上,有些白髮也是常事。」
「許是臣妾近日沒睡好吧。」
他嘆了口氣,自責道:
「朕不該和你置氣,害你生出白髮……」
我不禁有些好笑。
李雲似乎總是愛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他盡他的一切努力在愛我,我全都看在眼裏。
可惜,正如阿盼所說,不論他待我如何。
他始終是我弒親仇人之子。
我與他,終究不能如尋常夫妻般相守。
我心中悵然無比。
恍然之間,不自覺地說了一句。
「皇上,若是臣妾和你生在尋常人家就好了。」
若我不是亡國的景朝瑞雪公主,你不是李朝太子……
我與他,是否能真心相愛呢?
可惜,世事無常,從來不肯遂人願。
-24-
李雲並未回答我。
他日日操勞國事,早已安然睡去。
我嘆了口氣,枕着他的手臂入睡。
就如同以往無數個夜晚一樣。
幾個月之後,淑貞誕下了一名皇子。
入產房前,她十分緊張。
攥着我的手,漲紅着臉,幾乎要哭出來。
「皇后娘娘,臣妾好害怕……」
她懷着孩子的這九個多月,李雲一次也沒有探望過她。
而我日日照看她,她早已將我當做了她唯一的依靠。
我撫了撫她的臉。
「你會沒事的。」
「等你生下孩子,本宮就向皇上爲你請封惠妃之位。」
我在產房外守着她。
最後從產房裏出來的,卻只有那個哇哇啼哭的小皇子。
淑貞因爲難產,死在了產房裏。
她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求我照看她的孩子,還有在宮外的家人。
我爲淑貞操辦喪儀的時候,恰逢西境騷擾李朝邊境。
當初李衝許給他們五座城池,換得他們相助,一同滅了景朝。
如今,那五座城池,已經不能滿足西境人的胃口。
李雲日日爲此事所擾,忙得不可開交。
他擔憂一旦開戰,必然生靈塗炭。
選擇了與西境和談,呈上數十萬兩銀子的歲貢,總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我將小皇子遞到他懷中時,他有些手忙腳亂。
將那孩子惹得哇哇哭。
我笑道:
「皇上,小皇子的大名,還得你來起。」
他連片刻猶豫也無,便脫口而出:
「慕安。」
「就叫李慕安。」
李雲傾慕景思安。
我幾乎有些不能維持臉上恰到好處的笑容。
命人將慕安抱下去,將一盞茶水遞給他。
「皇上,剛剛下朝,可有些渴了吧。」
「快快飲些水,坐下來緩緩。」
他將杯中水一飲而盡,坐下皺眉道:
「近來也不知如何,總是覺得疲憊。」
我的臉上劃過一絲緊張:
「許是國事太過操勞。」
他對我溫柔笑道;
「就算操勞,也有安安這兒的茶水撫慰朕的心。」
他模棱兩可,很快便將話題帶過。
爲着繁忙的朝事,還有同西境使者後續的談判。
他來看過我,便匆匆地回長宸宮去。
阿盼把那杯子取走,將裏頭的茶葉傾倒在她手中的錦囊中。
那兒還有許多,預備留着晚上一道焚燬。
她有些擔憂道:
「皇上不會發現什麼吧?」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其實,自淑貞懷胎七月時。
太醫替她把脈,同我說,有九成的可能是個男胎。
我便開始了我的計劃。
阿盼出宮採買時,替我尋來一種出自西境的毒藥,名爲蛇邪。
將上好的雨前龍井在其中泡數十個時辰。
那蛇毒便會如同滑膩的蛇一般,深深浸入那茶葉中。
飲久了這樣的茶葉,便會中毒。
中毒者一開始會神思倦怠。
時日久了,身子便會越來越虛弱,甚至慢慢開始呆傻、失憶,直到最後虛脫而死。
我每次只給李雲飲一些。
只求不留痕跡,讓人以爲他的死,是長期病弱所致,與他人無關。
只是,每一回將那含着蛇邪的茶葉遞給李雲,而他毫無猶豫地飲下時。
我的心,彷彿被人用刀,生生一片片剜下。
如今,我膝下已經有了慕安。
如果想要攫取李朝的權力。
清除李雲這個阻力,是必然。
李雲死後,我才能成爲名正言順的太后,爲所欲爲地弄權。
可我還是忍不住心痛。
李雲對我沒有絲毫防備之心。
他可知,他深愛着的女人,滿心滿眼裏想着的是讓他去死?
每當我面露悽然,阿盼總是在我身後幽幽道:
「公主,不可功虧一簣。」
「皇上和皇后,還有端陽公主,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我飲下一杯冰冷的茶水,強迫自己清醒些。
不要被李雲對我的好所迷惑。
情愛有什麼用。
我是唯一活在世間的景氏後人,唯有復仇,纔是我的使命。
-25-
李雲的身子,開始漸漸地差了下去。
最開始,是怎樣也打不起精神來,一味地瞌睡。
這蛇邪陰毒,連太醫都診不出來。
只能不斷地給他開補藥,抑或是提神的藥。
他皺着眉頭盯着黑漆漆的藥湯,轉頭看向我。
「安安,好苦。」
「朕不想喝。」
我想到李衝賜給阿姐的滑胎藥。
以及早已死去的關貴妃賜給我的那碗絕子藥。
同這碗藥一樣苦澀。
可李雲可以選擇不喝,我和阿姐卻沒有選擇。
我對他扯起一絲勉強的微笑。
「皇上,聽話。」
「快喝了,身子才能好起來。」
他捏着鼻子飲盡,轉頭對我苦惱地道:
「一定是朕做了皇帝之後,忙於國事,疏於練武了。」
「朕明日,不,今日就開始練武。」
他抽出李衝親賜給他的青雲劍。
只是舞了幾下,手便軟綿綿地放下。
他有些困惑。
「朕今年不過二十又四,怎會如此衰弱?」
他不信邪。
帶着我一道,去景山的馬場騎馬。
我跟在他身後,眼睜睜地看着他從一匹大馬上摔下來。
「李雲!」
我情急之下,喚出他的姓名。
涕淚交加地喚來太醫。
他躺在地上,手腕因着擦傷,破了一整塊皮。
腿腳連動也動不了。
卻強笑着安慰我:
「別怕,朕死不了。」
這次受傷,讓他在牀上躺了兩個月。
那茶水,我早已沒有繼續給他喝了。
他卻一日日比從前更神思懶怠。
受傷的半個月後,他自覺無力處理國事。
便將我喚到牀前,將手裏的摺子遞給我。
「安安,你向來聰穎,朕病着的這些日子,你就替朕處理一部分朝事吧。」
我怔了怔。
那明黃色的摺子,便就這樣明晃晃地擺在我跟前。
還是李雲親手交給我的。
我忽然生了些退卻的心思。
猶疑道:
「皇上,後宮不可干政。」
他卻堅持着,將那摺子塞進我懷裏。
撇一撇嘴道:
「朕都生病了,不想看這些,讓你幫幫朕都不行嗎?」
他既如此,我便沒有了拒絕的道理。
只得僵硬着身子,點了點頭。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
「安安,朕早上的精神頭好些。」
「醒來後,朕便喚你來,手把手教你怎麼批摺子。」
後來我才明白,李雲此時,應當早已自覺他命不久矣。
他怕他死後,我同慕安母子孤立無援,纔會想這樣做。
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處處爲我着想。
我卻親手將他推入萬丈深淵。
-26-
我僅僅用了三月時間,便領會了怎樣處理國事。
李雲細心地教了我許多東西。
可縱使一副一副補藥喫下去。
但因着那蛇邪早已深入骨髓。
他的記憶已經開始漸漸流失。
有時候,昨天同我說了什麼,今天便忘了。
有一日,我半夜驚醒,發覺他正兀自嘆着氣。
我柔聲道:
「皇上,怎麼了?」
他撫了撫額,苦惱道:
「朕好像忘了你愛喫的那家糕點鋪的名字了。」
「下一回你想喫了,朕尋不到地方買怎麼辦?」
我忽然有流淚的衝動。
將他摟進懷裏安撫:
「皇上,沒關係的。」
「臣妾現在已經不喜歡喫了。」
過了許久,他纔不甚安穩地睡去了。
望着他睡着仍然緊皺着的眉頭。
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打溼了枕頭。
又過了幾個月,便到了慕安兩歲的生辰。
這時候的他,已經幾乎看不懂摺子上的字了。
他將ẗŭ₂國事全權移交給我處理。
朝中的臣子雖頗有微詞,可李雲如今身子的狀況他們也看在眼裏。
不得不承認,如今由我出來暫理國事,已經是最好的辦法。
李雲說他每日在宮裏養病,樂得清閒。
慕安生辰那日,他試圖伸手去抱他。
卻猶疑地縮回了手。
「罷了,朕現在身子虛弱,怕摔着了他。」
他眼底露出一個和煦的微笑,帶着微微的期望道:
「等慕安再長大些,朕要教他寫字,教他射箭騎馬。」
我悄悄轉過身子去。
用帕子拭去我不小心掉下的淚水。
我心知肚明。
李雲活不到那時候了。
一個月之後,李雲有一回在外頭散步,直直摔倒在地上。
醒來後,便徹底認不得人了。
連我也一樣。
我坐在他面前,含着淚問他:
「我是誰?」
他茫然地看我一眼。
搖了搖頭。
「我不認得你。」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攥緊我的袖子。
「你見過思安嗎?」
「她是我的妻子。」
他帶着些哀求地望向我。
「你能不能替我尋一尋她?」
「我好想見她。」
我發瘋一般衝入鳳儀宮,撕心裂肺地喚:
「阿盼!」
阿盼從內室走出來,平靜地望着我。
我拉扯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阿盼,我後悔了。」
「我不該害他的。」
我不住地落淚,幾乎已經泣不成聲。
「你替我去尋蛇邪的解藥,好不好?」
李雲喪失了記憶。
卻仍然記着他的妻子,是景思安。
可是正是他心心念唸的景思安,親手毀了他。
阿盼搖了搖頭。
「公主,奴婢尋來那藥的時候,就已經同你說過——」
「蛇邪,是沒有解藥的。」
我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阿盼望着我,眼神晦暗不明。
「公主,開弓沒有回頭箭。」
「你不能忘了景氏之仇,決不能!」
我緩緩撐着身子,從地上站起來。
眼淚已然流乾。
眼神裏只剩下漠然。
「阿盼,扶我去御書房看摺子。」
阿盼說得對。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耽於男女情愛的時候。
我要趁着李雲的身子越來越虛弱,一步步將手伸進李朝的朝堂。
-27-
李雲以極快的速度消瘦下去。
慕安探望他過後,有些害怕地同我道:
「母后,父皇他,是不是要死了?」
我撫着他的頭,半天未曾出聲。
只是嗓音艱澀道:
「慕安,同母後一起照顧父皇,好不好?」
我將朝事拜託給內閣的臣子。
卸下了所有事務,一心一意地照看着李雲。
即使他已經不認得我了。
日日抗拒着我的接近。
嘴裏喚的,不是他早逝的孃親關氏,便是他的妻子思安。
春暖花開的時候,他的身子忽然開始好了起來。
我的心一緊。
知曉,這恐怕是迴光返照了。
「思安?」
他終於記起了我,也記起了慕安。
要我帶他去御花園看新開的桃花。
我扶着他,走得很慢很慢。
走着走着,他忽然開口:
「思安,我走了以後,你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吧。」
「父皇勾結外敵推翻景朝,殺死你爹孃時,我無力阻止。」
他看向我,眼神裏帶着深深的遺憾,和濃濃的眷戀。
「無論我怎樣想彌補,都無濟於事。」
「這一生,終究是我虧欠你。」
我拼命地搖頭。
他怎麼會虧欠我呢?
是我欠他太多。
他本該擁有平安的人生,是我親手將他害到這個地步。
李沖毀了我阿姐。
我也親手毀了他最疼愛的兒子。
李雲對我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思安,你什麼都不必說。」
「朕都明白。」
他忽然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朕有些倦了。」
「思安,朕不想去御花園了,你扶着朕去那片樹蔭下坐着吧。」
他倚靠着我的肩頭。
喃喃道:
「思安,下輩子,我們做一對尋常的民間夫妻好不好?」
「不要做什麼公主,什麼太子……」
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
「好。」
「依你,都依你。」
他的眼睛慢慢閉上。
手無力地垂下。
我顫抖着聲音喚他:
「皇上?」
「李雲?」
身邊一片寂靜。
再也沒有人會對我露出情意綿綿的笑,溫柔地喚我「安安」。
我將世間最愛我的人,親手殺死了。
-28-
李雲死後,我領着年僅三歲的慕安登基。
龍椅一旁,爲我置起一頂珠簾。
我便坐在後頭,垂簾聽政。
慕安瑟縮着身子,怯怯地望着我。
「母后,慕安害怕……」
我撫了撫他的頭。
低聲道:
「別怕,母后陪着你呢。」
如果說,從前以皇后身份監國時,我尚有許多掣肘。
李雲死後,我再也沒有了顧忌。
慕安年歲尚小,每日上朝,也只是坐在龍椅上打瞌睡。
國家大事,實際上全權由身爲太后的我處理。
我用着李雲教給我的方法,一點一點地在朝中建立着我的勢力。
他將他的畢生所學教給了我。
讓我以極快的速度,在朝中樹立了威信。
不過兩年,朝中臣子大多已經聽我號令。
三省六部也盡是我親手扶植的勢力。
我心裏的念頭開始蠢蠢欲動。
我要光復景朝,將這被李朝奪走的國土,完完整整地奪回來。
至於如今的李朝皇帝慕安。
不過是我爭奪權力的跳板而已。
慕安對此也心知肚明。
不過他並不在意。
「母后,你若是想要什麼,便拿走吧。」
他的撲閃着一雙大眼睛。
那雙眼睛,同他死去的親生母親淑貞生得很像。
總是讓我一陣恍惚。
「是母后將慕安撫養長大,幼時慕安生病,也是母后徹夜不眠地守在慕安身邊。」
「所以,母后想要慕安的什麼,慕安都願意雙手捧着送給母后。」
連同他的皇位也是。
慕安登基後的第三年,昭告天下,傳位於我。
我登基爲女帝,改李朝爲景朝。
朝中自然是一片譁然與騷亂。
一些李朝老臣紛紛激烈上書,稱「禍亂超綱,必遭天譴」。
要我將皇位還給慕安,退居太后之位。
更有甚者,竟然當着所有人的面,高聲辱罵我「妖后」。
隨後觸柱而亡。
我只是冷冷地注視着面面相覷的朝臣們。
指着那名已經沒有了生機的老臣道:
「你們還有誰反對朕登基?」
「柱子在那,自己撞吧,正好一起辦了喪事,還省些銀子。」
見他們紛紛低頭不語。
我揚聲道:
「孫大人,林大人,方纔你們不是說,寧死不肯尊朕爲皇麼?」
「既然如此,朕便賜你們自縊,讓你們去地下伺候李朝先帝,可好?」
右諫議大夫孫越和左諫議大夫林遲面面相覷,腿腳發起了抖。
最後不約而同地「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臣,臣並無異議!」
我威逼利誘,各種手段皆用盡,逐一解決對我有反對之心的臣子。
朝中漸漸安寧許多。
可是,還有許多虎視眈眈,盤踞在各個藩國的李姓宗室。
不久之後,各地便起義不斷。
李雲似是早料到此事。
早趁着他尚且清醒時,將軍中的虎符給了我。
況且,我在還是皇后時,便早已經暗中訓練軍隊,積蓄力量。
這些藩王,怎麼可能打得過早有準備的我?
我逐個擊破,挨個削弱他們的勢力。
若有投降者,便加以安撫。
若寧死不降,便殺之。
成王敗寇,向來如此。
李衝當年用鐵血手腕,凡是景氏血脈,不論男女老少,盡全部除去。
我只是不願同他一般殘忍,絕不殺無辜者。
平王李玄便是負隅頑抗之人。
兵敗那日,他被五花大綁着捉到長安,帶到我面前。
他咬牙切齒,朝我啐了一口。
「賤人,你會遭報應的!」
我嗤笑一聲。
將一把劍橫在他的脖頸上。
「如今,這皇朝姓景。」
「你再如此狂妄,可沒人護着你了。」
-29-
李玄的目光落在那把劍上。
忽然面露癲狂之色,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父皇賞給皇兄的青雲劍。」
「景思安,你用他的劍,殺他的親弟弟。」
「皇兄在天上,不會放過你的。」
我眼神陰鬱。
將青雲劍穩穩收回劍鞘裏。
愛惜地佩回腰間。
「你說得對,我不用此劍殺你。」
李雲的劍,是他留給我爲數不多的東西。
不能輕易染上血痕。
我揮了揮手,讓侍衛將他丟進內獄。
那樣不見天日的日子,應當也讓他好好「享受」幾天,再送他上路。
李玄高聲吼道:
「皇兄那樣信任你,你卻篡位!」
「景思安,你不得好死!」
我冷冷一笑。
真是天大的笑話。
李朝那十幾年,本就是李衝偷來的。
如今,我不過是收回來而已。
要遭報應,也不該是我纔是。
政權逐漸穩定以後。
我以手書昭告天下,痛斥李衝爲「竊國賊」。
命人毀去他的陵墓,挖出他早已腐爛的屍首,鞭屍百下,扔去亂葬崗餵食野狗。
我召來修史官,命他們將有關於李衝的敘述盡數刪去。
我不許後世之人,承認李衝篡位得來的李朝。
許是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的眼神太過冰冷。
史官有些發怵,訕訕地問我:
「廢帝李衝之子李雲在位那七年,可要刪去?」
我怔了怔。
許久,才點頭道:
「有關於李朝的,都不許記載一字一句。」
「李雲在位期間,亦當如此。」
走出修史館,我的身軀不由有些搖晃。
從此以後,後世之人,再也不會知道我與李雲的過往。
無人知道,我和他明明隔着滅國之仇。
卻也那樣轟轟烈烈地相愛過。
不過,沒關係。
還有我。
我記得就好。
李雲死後的很長一段時日,我幾乎夜夜難以入眠。
關於他的記憶,已經成了治癒我那些失眠的夜晚唯一的良藥。
又爲我的阿姐和父皇母后,立了華麗的衣冠冢。
我私底下組織了一支暗衛。
讓他們去民間,搜尋可能流落在世間,未曾遭李衝毒手的景氏遺孤。
功夫不負有心人。
七年後,我終於尋到了一位景氏遺孤。
那個叫景珩的孩子,是我的九叔寧王景歸在民間遺落的外室子的孫兒。
九叔和九嬸,以及他們的子孫,早已被李衝以斬刑處死。
幸虧他掩藏了身份,才存活了下來。
他也未曾忘記自己姓景。
被接近李朝皇宮的那一日,他激動地跪在我身前。
「臣見過瑞雪公主!」
我有些悵然。
我登基時,阿盼自覺大仇得報。
已經服了毒,追隨阿姐而去。
自那以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喚過我了。
我走到他面前,望着他與九叔肖似的面龐。
心中五味雜陳。
緩緩俯下身子,將手伸向他。
「起來吧。」
「從今往後,你便是景朝的太子,是將來的皇帝。」
我昭告天下,過繼景珩爲嗣子。
將他封爲太子之後,讓他跟在我身旁處理政事。
景朝畢竟覆滅的時間短。
我又花了整整十年,將我建立的景朝,恢復成父皇在時的模樣。
精簡制度,重修律法,再度統一文字與錢幣。
至於咄咄逼人的西境,我不再同李雲一般持懷柔政策。
經過多年鏖戰,最後奪回了李衝割讓的那幾座城池。
領兵而去的,正是太子景珩。
他歸來那日,單膝跪在我面前。
「兒臣終究不辱母皇使命。」
我讚歎道:
「阿珩,你可以獨當一面了。」
「如今,將景朝交給你,母皇也放心了。」
-30-
他ṭŭ̀²似是察覺了什麼。
眼底含着憂心勸我:
「母皇,你還年輕,大可在朝中擇品性好的世家公子爲皇夫,召進宮中陪伴您。」
「兒臣年歲尚小,許多地方還得依靠母皇。」
我搖了搖頭。
「不必了。」
「過些時日,朕便下旨傳位於你。」
沒有人知道,自從李雲死後。
我沒有一日,不被對他的愧疚和思念折磨。
前些日子,又回了東宮一趟。
是李朝的舊東宮。
我下旨爲景珩重新建了一座東宮,卻堅持保留了那座東宮。
走到那兒的時候,我方纔明白。
爲什麼李雲當年只是回來了一趟, 便原諒了我。
我怔怔地站在門口。
望着掉了漆, 已經有些發白的硃紅色大門。
忽然心生怯意。
不敢邁步進去。
近鄉情更怯。
這裏,有我和李雲太多的回憶了。
依稀記得,嫁給他的那日。
他便是守在這裏,等着迎我進去,堅持要與我拜堂。
清宴殿側殿裏,他許諾我:
「孤會對你負責。」
新婚之夜時, 他答應我:
「孤一定會讓你成爲孤堂堂正正的妻子。」
這句話說出來,便是一輩子。
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
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 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思安閣。
我走了進去,坐在前廳的矮凳上。
彷彿能看見李雲左手舉着長安最時興的珠花, 右手提着一袋沉甸甸的桂花糕, 朗然笑着走進來。
他將珠花親手釵在我的鬢邊。
遞給我一塊糕點, 溫聲問我:
「安安,你可喜歡?」
走進內室, 還能瞧見我小產的時候。
他整夜抱着我,不住地自責:
「安安,都是孤對不住你,是孤錯了……」
我的淚水不斷地落下。
望着空蕩蕩的東宮。
再也沒有人, 爲我建起如舊時閨閣一般的思安閣。
再無一人愛我如生命。
故地重遊無非是刻舟求劍。
可唯有那年,勝似年年。
他沒有對不住我。
他視我爲心間至寶,護了我一輩子。
我卻親手喂他喝下漬了毒藥的茶水。
眼看着他病入膏肓, 骨瘦如柴。
最後虛弱地死去。
他卻未曾怪過我一句。
他還是那樣,愛將過錯攬到自己身上。
對着我時,永遠流露着溫柔的笑意。
「安安, 你相信朕。」
他望着我, 眼底是一往情深。
「朕會對你好的。」
他死前, 還攥着我的手。
固執地要我許諾, 下一世還要同他做夫妻。
我負了他那麼多次。
唯有這次,我不能辜負。
所以,我傳位於景珩, 看着他行完登基大典。
最後一次,去墳前同阿姐和父皇母后告了別。
「父皇, 母后,阿姐, 原諒安安不能來尋你們了。」
我的淚水打溼了他們的墓碑,脣角卻勾起釋然的笑。
「我答應了他,下一世要同他在一起。」
「所以我要去尋他了。」
生前, 我與他隔着國恨家仇, 不能真心相愛。
但至少死後可以。
李雲死前,曾立下遺旨, 不願他的屍身埋在土裏, 被蟲豸啃咬。
他要我一把火燒了他的屍首,落個乾乾淨淨。
這十幾年, 那個盛着他骨灰的瓷罐, 一直放在我的枕邊。
我摘下所有首飾釵環, 洗去妝容,換上一身布衣。
再三拒絕了景珩的挽留。
抱着盛着他骨灰的罐子,決絕地走上長安城最高的東靈山。
毫無猶豫, 縱身一躍。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李雲,思安來尋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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