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思量

我下媚藥陷害清冷權臣,逼他和我成親。
大婚時,他醉臥書房整夜,輕撫青梅畫像。
此後他冷漠十年,和我相敬如賓。
他對好友悵然道:「她終究不是良人。」
我愧疚至極,終於喝下毒酒放他自由。
重生一世,我將那杯下滿藥的媚酒,明晃晃端向了另一個人。
可他滿眼猩紅,失了理智剋制,猝然握緊我遞出的手腕。
「婉婉,你敬錯人了。」

-1-
「她終究不是良人。」
我的手停在了門邊。
揚起,停頓,最後又落了下去。
手中還剛做的糕點氤氳出熱氣,烘得我眼眶酸得厲害。
蘭知彰和長公主青梅竹馬,如果不是我,他們這時候早該琴瑟和鳴了。
所以,我從來不是他的良緣。
蘭知彰在暖閣的窗紙上倒映出一道剪影。
他聲線清冷,透着濃濃的倦怠。
「若是沒有她屢次從中作梗,我早就和心上人結爲夫妻了。
「如今卻是兩廂無言,生出種種芥蒂。
「我難不恨她憎她。」
他的好友調侃道:
「你可真沒良心,人家可是喜歡你了十年。」
蘭知彰聲線毫無波瀾地評判:
「心機歹毒,滿心算計。」
八個字,凍得我遍體生寒。
我和他的十年,全是我算計來的。
當初宮宴上,我端着一杯下了藥的酒敬向他。
花園假山後面,我生澀又顫抖着雙手,撥開他的衣領。
蘭知彰強忍藥效,眼神晦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賭他是端方君子。
賭我拿清白威脅,他會娶我、護我,不會將我碎屍萬段。
我仰頭吻回他沒說完的話。
他低哼一聲,深深看我一眼,強忍着欲色側過臉錯開。
我繼續顫抖生澀探向他的腰身。
他驟然緊扣我的手腕。
嘆息一聲,終於將我壓入懷中,力量重得幾乎要把我撞碎。
我終究賭贏了!
他在人頭攢動的驚呼聲裏,將我擋得嚴嚴實實。
屋內燭火忽而輕輕地噼啪炸開,把我思緒拽回。
好友笑道:「都傳你曾經在大婚夜醉了整夜,手裏還輕撫長公主的畫像。」
那天夜裏,我靜靜坐在婚房,看着火紅的喜燭燃盡了一根又一根。
他一夜未歸。
隔天,我就成了京城的笑話。
此後五年冷漠,相敬如賓。
這次蘭知彰沒有說話,像是默認。
我低頭收緊手,手背落下一滴滴溫熱,直到熱氣燙得我回神。
衣襬在空中旋轉揚出一道殘影。
從來該虧欠愧疚的,都是我。
月亮就該高高懸在空中和羣星相伴,不應該再被我拖累。
我偷來的位置,是該還給他了。

-2-
我的胃再次絞痛,吞下的毒藥發作得越發頻繁。
我單手撐着桌案,嘔出一口口鮮血,疼得滿頭冷汗中竟然想起了從前。
「你個小賤種竟生了副勾欄模樣,活該你孃親早死!」
後孃狠狠扇我巴掌,要把我送給以折磨人爲樂的七旬閹人。
爹爹寵妾滅妻,卻緊盯着我和孃親幾分像的面容。
庶妹手裏掐着乳母性命,看我掙扎,強迫我下藥敬酒,用作她求憐的工具。
京城的少年權臣,是那時唯一能救我出刀山火海、護我一命的人。
也是有能力把我千刀萬剮的存在。
我只能賭。
賭他願意從淤泥里拉我一把。
蘭知彰不愧是全京城姑娘都想嫁的如意郎君。
就在我以爲他會報復我時,他語帶厭倦,冷聲讓嬤嬤教我如何當好一家主母。
他不怨我,亦不愛我。
即使月光有一剎那照在我的身上,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
所以我愧疚時,只能把他那份怨也加上。
替他委屈不能和心上人相伴,爲他被迫娶我鳴冤。
「嘩啦!」
我終於撐不住撲倒在地,衣袖掃掉燭臺,火焰騰地燃起。
毒藥刺激着本就千瘡百孔的胃,我吐出來的鮮血都混着酸水。
視線模糊中,我看到了自己傷痕斑駁的手臂。
他本就厭我,給我找教習嬤嬤已經是仁至義盡。
所以我不敢告訴他教習時被嬤嬤惡意打破的手掌;爲費力識字,通宵抽疼的心臟;長公主怨恨地用鞭子在我手臂抽出來的道道傷痕……
蘭知彰不知道,十年來的深夜我都會止不住喫下食物來自我消解情緒。
可胃承受不住,最後又都會吐出來。
胃中的灼燒讓我有一種贖罪的暢快,愈發迷戀以此方式折磨自己。
十載拼命操勞,再加一條性命——全作償還。
火舌舔上我的衣角,我蜷縮成一團,終於敢委屈地嗚咽出聲:
「好疼啊。
「孃親,婉婉好疼啊!」
聲音最終都淹沒在熊熊大火中。
死了會如何呢?
恐怕像我這樣歹毒的人,會如葉落蒼林。
死了就死了,沒人在意的。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秒,門倏然被人打開。
風捲過來的雪花在我臉上涼涼化開。
鼻尖傳來熟悉的蘭香氣,似乎有人慌亂、撕心裂ţŭ̀₊肺地喊着婉婉。
許是聽錯罷。
風雪愈大,婉婉要歸家了。

-3-
「和你孃親一樣!你們都是沒皮沒臉的小賤人!
「我娘給你安排做那老不死的小妾,你竟然還敢犯蠢學狐媚子勾引人,曾在知彰哥哥面前走過去過!」
妹妹鍾離春刻薄的聲音讓我愣在原地。
不敢相信自己還沒死。
然後腿窩猛地一疼,銳利的石子擦破手掌,立刻洇出一片血跡。
我重生在了給蘭知彰敬酒前一刻!
鍾離春俯身單手捏緊我的下巴。
「別忘了,你乳母還在我手中,殺了你們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今天那杯下了料的酒要是遞不到知彰哥哥的手裏,就等着喫你乳母的生肉吧!」
前世,鍾離春想要讓我給蘭知彰獻酒,和他生米煮成熟飯。
但是沒想到,到後來我爲了活命,捷足先登。
「啪!」
鍾離春高高揚起的手掌還沒落下,我已經反扇過去了。
我用了十足的力,盯着她腫起的臉冷笑:
「鍾離春,你娘被恩客差點折磨致死,是我孃親可憐她帶進鍾府!
「狼心狗肺,用盡手段的,也不知道是哪個搖尾巴的主兒!」
當權臣十年的正牌妻子,泥人都能被養出脾氣。
今世,我不想再忍了!
也絕不會和蘭知彰有任何瓜葛!
鍾離春被打蒙了,幾秒後才氣急敗壞地喊丫鬟,把我壓住。
我被幾個人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鍾離春居高臨下地踩在我頭上慢慢地碾,面容幾近扭曲。
「鐘意婉,你沒依沒憑,現在還不如家裏的狗!再多說一句,我拔了你的舌頭!
「你過幾天嫁給閹人,就等着被活活玩死吧……」
她還沒說完,忽然被太監傳喚打斷。
「長公主到——」
衆人紛紛跪拜。
我僵硬着寸寸抬眼,越過長公主的肩頭,果真看到了緊跟其後的那人。
那場風雪穿過五年光陰,化作春花,輕輕落在蘭知彰的肩頭。
他眸色淺淡,俊美得如神佛,走在人羣錦簇中,天生就耀眼絕豔。
和長公主在一起,般配至極。
不知是否因爲被灰塵迷了眼。
那一刻,我幾近落淚。

-4-
「發生了什麼?」
我們本在隱祕的花叢後面。
長公主卻準確找到了位置,非拉着蘭知彰嬉笑過來。
鍾離春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姐姐偷了臣女心愛的簪子,臣女正在要回來。」
爲一個簪子興師動衆,把我打得渾身是傷,鍾離春這謊撒得漏洞百出。
況且他們向來精明,不可能聽不出來。
可長公主還是將視線落在我身上,語氣似乎還含着深刻的怨毒。
「在宮中也敢如此放肆!既然如此,就打斷手腳,再別進來了!」
「晚凝。」蘭知彰冷聲斥責。
長公主卻沒收斂,扯着我的頭髮逼迫我仰起頭來,笑得意味深長:
「長成這副醜樣子,別以爲自己偷了別人的東西戴在頭上,就能變成國色天香,敢勾引別人,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恨我出現在蘭知彰面前,吸引他的注意力,所以特意來出言貶低。
可我想的卻是旁的。
繼母經常給我餿飯,事事非打即罵。
前世,蘭知彰足足養了我兩年,我才恢復常態。
此時我側臉都是土,瘦弱伶仃,狼狽到了極點。
怎麼都行。
只希望蘭知彰千萬別看我。
可天不遂人願。
喫痛中,我正好撞進他那雙墨黑的瞳孔,神情深邃地靜靜垂眼看着我。
似乎在打量探究。
比任何羞辱都來得更讓人難堪。
我的胃又開始絞痛了,倉皇地移開視線。
前世也是如此,主角卻不是長公主。
而是鍾離春臨時起意,怨我在蘭知彰面前出現過。
所以讓我學狗叫爬出來,故意讓蘭知彰看到。
長公主嬉笑取笑,而蘭知彰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就從我身邊繞了過去。
他漠然的聲音與此時重合:
「晚凝,不要耽誤時辰。」
是了,他惦記的始終是長公主的名聲和規矩。
這一世沒有我,他終於能夠和心上人好好在一起了。
與此同時,另一個男人的聲音焦急響起。
「婉婉,我找了你好久!」
那是我幾年不見的表哥哥,也是唯一關心我的人。
前世他斥責鍾離春,在衆目睽睽下把我扶起來。
我舒出一口氣,看向他時,還是沒忍住哽咽出聲:
「我疼……」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蘭知彰轉身的動作似乎停頓了一下。
和前世不同。
他回過頭,視線徑直落在我的身上,緊抿薄脣,眼眶在暖光中紅了半分。

-5-
可蘭知彰轉過頭什麼都沒說話,只看了一眼就離開了。
似乎剛纔只是我的錯覺。
表哥虞子安滿眼心疼地揉着我的頭。
「婉婉,你長高了,也不像從前那樣愛笑了。他們又欺負你了嗎?」
他那般溫暖的手卻讓我無端想起蘭知彰。Ŧù³
我十年間的唯一請求,是在生辰禮讓蘭知彰幫我束髮。
孃親說,夫妻束髮往後寓意歲月綿長。
我對他向來都目的不純,心存妄想。
他愣了一下,然後冷臉生厭,替我梳理長髮。
那雙手與虞子安的手不同,像玉一樣修長冷白,穿插在髮絲裏又癢又涼。
可後來謝晚凝只派人送來了一句話,他就能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竟然一語成讖,我和他真的沒有到往後餘生。
本該麻木的心臟再次鈍痛起來。
我側頭躲開,掩蓋眼眶酸澀:「沒有,兄長別擔心,我一切都好。」
我和虞子安一起落座,不久後,宴會歌舞昇平。
轉頭間,我看到了鍾離春在角落裏悄悄揚起來手中的毒藥。
明目張膽地威脅。
而舞姬交錯的對面,蘭知彰芝蘭玉樹,坐得筆直清冷。
謝晚凝坐在他身邊,一直託着下頜滿含深情款款看他。
虞子安有所察覺,靠近詢問我:「婉婉,怎麼了?」
我輕輕搖頭,低頭捏緊酒杯,手指顫抖。
雪夜裏他和好友的對話反反覆覆響在我的耳邊。
他那般恨我厭我。
這杯酒斷送了我和蘭知彰十年的時光。
我並不無辜。我想。
我不能再害他了。
觥籌交錯間,終於輪到我站起身朝他走去。
杯中琥珀色液體盪出一圈圈漣漪,酒香醇厚,泛出醉人的味道。
隨着離他越來越近,鼻尖的蘭香越發明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婉婉,主母該主持中饋,禮儀周全,我會讓嬤嬤教習你的。
「她終究並非良人!」
……
從前有關他的記憶一幕幕紛飛閃過,又慢慢化爲灰燼。
只要一步,再一步!
那些經久的噩夢會慢慢消散,我無需再覺得內疚。
於是那杯酒明晃晃地向着旁人。
蘭知彰低眉淺睫,表情冷淡如常。
和前世並無分別。
可就在我要擦身而過的時候,有力的大手猛地抓在我的小臂。
我錯愕側頭看去。
直接撞進蘭知彰紅透的雙眸,映着我的倒影,竟然有淚光閃動。
他眼尾猩紅,偏執又執拗道:
「婉婉,你敬錯人了。」

-6-
「啪!」
還沒等我回神。
玉瓷杯驟然在地上炸開,瓊漿玉液隨着碎片流淌。
長公主站起身,衣袖烈烈生風,直指着我冷笑怒聲道:
「大膽賊女!竟然公然下媚藥陷害朝廷命官!
「來人啊——給本宮帶下去杖責三十,事後論處!」
衆人鴉雀無聲,目光紛紛落在我的身上。
有人竊竊私語。
「她表面乖巧懂事,還被太傅親口誇獎,沒想到背地裏竟然這麼齷齪。
「不過是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想要鋌而走險,用下藥求歡這種下作手段。」
……
腦中那根弦不斷繃緊,尖銳的風嘯聲讓我頭痛欲裂。
「真是個狐媚子!竟然敢這麼不要臉,當衆勾引朝廷重臣。
「誰知道她用了什麼手段?孃親不就是個不要臉的主兒,他們娘倆搖尾巴勾引人的事一看就沒少做。」
前世他們看到假山後的荒唐一幕時,那些話和現在如出一轍。
那ŧùₖ時或嘲諷,或鄙夷的目光,扭曲又密不透風地包圍過來。
我想辯解,卻半天無言,幾乎陷入窒息。
而長公主看到我和蘭知彰假山後的旖旎,目眥盡裂地抽出鞭子,朝我揮來。
蘭知彰突然接下鞭尾,將我攏在懷中。
「今日之事,全由我一人承擔。
「我定會給她個交代!」
春花秋月,幽蘭生香,如千絲萬縷的細絲瘋狂向我湧過來。
那一刻,我眼眶酸澀,幾欲落淚。
蘭知彰最終還是俯身,從泥沼里拉了我一把。
同時裹着愧疚的春心長出帶刺的毒蔓,呼啦啦地伸展到四肢百骸。
連疼帶癢,痛不欲生。
這一世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
此時侍衛訓練有素,唰唰從兩側包過來,讓我恍惚回過神。
緊接着長公主的鞭子就狠狠抽了過來。
謝晚凝眉眼凌厲,顯然用了十足的力氣。
蘭知彰一把扯過我。
他身量高大修長,嚴嚴實實擋在了我身前。
我卻側身過去,手背瞬間皮開肉綻,溫熱的鮮血順着手臂浸透袖口。
衣料粘連摩擦傷口,疼得我臉色瞬間蒼白。
蘭知彰看向我的臉色越發難看。
那不是我的月亮!
今生今世,我都不願和他再有半分瓜葛了!
我忍着劇痛,咚的一聲磕頭在地:
「民女有冤,還請長公主明鑑!」
見我下跪時,蘭知彰呼吸亂了幾秒,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
他垂眼看我,一雙深淵似的眸晦澀隱忍,似是傷獸。
謝晚凝噙着冷笑,拖着鞭子一步步走過來。
卻在聽到我話的下一秒,腳步驟然頓住。
「那杯酒裏乾乾淨淨!」
「若長公主不信,民女願配合太醫院檢查!」
我滿心愧疚。
又怎麼會故技重施,讓別人再重蹈覆轍?
所以那壺酒早就被我偷偷調包。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蘭知彰緊繃身體,身形在半空中猛地晃動了一下。
不遠處,鍾離春的臉色卻一寸寸陰沉下去,在燈火幽暗裏死死盯着我。

-7-
謝晚凝雖貴爲長公主,也不能隨便冤枉人,更何況是在衆目睽睽之下。
她不甘心地緊盯了我幾秒,才召來御醫查驗。
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謝晚凝卻不服,依舊怨毒盯着我,不依不饒地拎着鞭子上前。
蘭知彰面色發寒地低斥。
「晚凝!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謝晚凝強忍着淚意看向他,怒摔鞭子後憤憤離去。
這場宮宴因爲這一場鬧劇不歡而散。
我在心底嘆息。
前生今世,他們第一次鬧矛盾竟然還是因爲我。
蘭知彰,實在對不住。
我出來找馬車時發現鍾離春並沒有等我,早就讓下人駕着馬車離開了。
她本就恨不得日日折磨我,更何況這次我還惹怒了她。
我只能在黑夜裏一步步走回去了。
宮道上馬車來來往往。
其中不乏一些和長公主交好,特意來羞辱我的貴女。
謝家將軍之女掀開車簾,嘲諷道:「還以爲是什麼名門貴女,天姿國色,沒想到長成這副醜樣子,還膽敢肖想蘭大人!」
同乘的人嗤一聲笑了:「就她還天姿國色?我家小廝都比她好看點!」
她們爲剛纔宴會上的長公主鳴不平。
哪怕我什麼都沒做。
我沒有理她們,快步往前走。
腿窩忽然一疼,我跌倒在地,手掌擦破一層皮,泛出絲絲鮮血。
踹我的丫鬟臉上都是得意。
「哈哈哈,本來就醜,現在就更醜了,你快看,她好像快要哭了——」
「怎麼?你庶妹那般水靈,你卻處處不如她?是不是勾引人成性,和你娘一樣,不招你爹待見啊!」
一陣陣女子惡意的嬌笑引來無數注視。
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在皇城妄言欺辱他人,在場女眷都抄錄十份女戒送到學府去,禁步十日。」
「瞞上欺下,丫鬟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發賣了吧。」
另一輛馬車停在我身旁,所有人頓時噤若寒蟬。
我仰頭看去,正撞進蘭知彰那雙淺薄的眸。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我——披頭散髮,瘦骨嶙峋。
我想。我或許真的福薄,不然怎麼與他的每次見面都這般難堪?
衆人馬車迅速走近,生怕再惹上麻煩。
我禮數週全地朝他拜謝:「多謝蘭大人相救。」
我低下頭,許久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就在我以爲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開口了:
「你非要和我如此生分嗎?」
相隔十載,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莫要同他生分。
我頓時全身血液倒流,僵在原地。
往前他種種異樣的跡象不是錯覺,也不是意外!
蘭知彰,和我一起重生了!!

-8-
我身體一僵,想要落荒而逃。
可蘭知彰並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我載你一程。」
我裝傻:「大人,這不合規矩。」
蘭知彰嘆氣:「婉婉,我並不想逼你。」
我和他夫妻十年,這句「婉婉」,儼然是前世他喚我的語氣了。
他從來精明,最能知道怎麼能夠威脅我。
裝傻也矇混不過去了,只能同他說個清楚。
我抿了抿脣,苦惱地嘆了一口氣,終於認命彎腰上了馬車。
我朝他疏離地行禮。
他始終蹙眉看着我,臉色越發難看:「你爲什麼不把酒……敬給我?」
我詫異他首先問我的竟然是這種問題。
我下定決心將所有都和他講清楚,好斷得乾乾淨淨。
「前世,給那杯酒下藥我並不是出於自願,在花園假山給你敬酒卻是我藏有私心,讓你被迫和我將就十年,我感到十分愧疚……」
「並非被迫!」他緊抿薄脣,「也並非將就。」
我驚訝看他。
蘭知彰那雙風雪化成的眼似乎化成幾分水色,又靜靜垂下,替我在手掌上敷上傷藥。
被溫熱的大掌包裹時,他的指尖還隱約帶着顫抖。
指腹沾了藥膏揉在我的傷口,順着掌心一路疼進到我的心臟。
我掙脫不開,只能任由他動作。
「你教我認字識禮,騎馬射箭,爲我撐腰立威,我萬分感激,可我知道,你只是盡該有的責任。
「我人微志小,只想與心上人兩情相悅度過一生,前世我們相互折磨,實屬不該。」
想起那些過往,因爲愧疚,那些鋪天蓋地的反胃感又席捲而上。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直視他。
「前世孽緣一場,你我都不好過,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他似是傷獸:「這次你又不想要我了,對嗎?」
我一時失神。
蘭知彰在成親時獨留我一個人整夜,輕撫旁人畫像,讓我成爲京城笑柄。
謝晚凝趁他不在時將我綁進公主府,一鞭鞭抽在我的小臂上。
她說:「他一聲聲叫你『婉婉』,是因爲我名字中有個『晚』字。」
我才知道,原來是菀菀類卿。
直到雪夜中我親耳聽到他的那句「並非良人」。
我纔敢真正篤定謝晚凝的話。
他卻和我說,是我不要他。
我和孃親一樣,總想着將就過去就算了。
那十年裏學着她,將蘭知彰淺薄的愛意拼湊起來,努力安慰自己。
以爲憑藉這點可憐的光亮就能過好餘生。
可實際上餘生太長了,我和蘭知彰都沒能熬得過去。
我得放過他了。
我衝他堅定點了點頭。
我下馬車時,他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用力到指節泛白,青筋凸起。
我看到了他顫抖的肩膀,眼中有隱藏不掉的頹廢。
他喉結隱忍地滾了滾,啞着嗓子問:
「可婉婉,我們那十年又算什麼?」
「算我的償還吧。」
下馬車時蘭香浮動,撩過耳側一縷散發。
我沒再回頭。

-9-
我沒有像意料之中那樣走回去。
虞子安在路上碰到了我。
馬車上,他視線落在我塗過藥膏的傷口處:「婉婉,人人都知道,長公主喜歡蘭知彰,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我輕輕點頭。
「你不要怨恨阿公逼迫你孃親嫁人、病死,還不管你被處處針對嘲笑。他得考慮家族利益,你是他的外孫女,要更加體諒他。」
我沉默攥緊了手。
「我知道你事事困窘,但你挺一挺,嫁人之後未嘗不能過去,我會多替你出頭,不會讓你總受人欺負……」
我眼眶通紅,抬頭希冀問他:「可兄長明知我現在已是進退維谷,兄長可不可以……」
拉我一把?
虞子安嘴脣翕動良久,我最終還是沒有把話說盡。
表哥哥純良,看我多有不忍。
我大抵明白他是讓我多自珍重。
直到我下了虞子安的馬車。
他都沒有再說話。
所有人都不曾善待我。
哪怕純良、對我多有不忍的表哥哥。
在進入房門的那一刻,忽然有人拽住我的頭髮。
將我一路拖行到已經奄奄一息的乳孃眼前。
她嘴角流血,滿臉都是淤青,倒在地上無力爬起。
乳孃哭着讓我救她:
「大小姐,我全身都好疼啊!你快像之前一樣跪下磕頭,把二小姐哄高興了,就能放過我們了。」
「你快學狗爬過來啊!難道你不想活着了嗎!?」
頭皮的刺痛讓我恍惚了幾秒。
孃親死後,乳母爲報恩,一直撫養我長大。
教的卻是讓我折斷脊樑,向欺負我的每一個人搖尾乞憐,好爲我們的生存求得一時安穩。
每次我被打得神志不清。
她都會一邊抱着我哭,一邊期待地望着屋內的一豆燈火。
「小姐,這只是一時的,等你嫁給哪位貴人,我們就安穩了。
「你熬一熬,熬熬吧,熬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般語重心長,那般情深意切。
我想的卻是……
憑什麼呢?
孃親一生端莊善良,爹爹卻寵妾滅妻,讓阿孃纏綿病榻,含恨而終。
憑什麼我要用清白在蘭知彰面前做籌碼,才能在夾縫中求得一線生機?
憑什麼同是貴爲嫡女,只有我得卑躬屈膝,如狗一樣過活?
究竟要熬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呢?
「真是個小賤蹄子!給人下藥這點事都辦不好。
「要不是你,榮華富貴就都該輪到我身上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鍾離春惡狠狠踹向我的小腹,還在尖酸諷刺。
燭心輕輕噼啪炸開。
我抬手拔下頭上鎏金簪子。
「啊啊啊!!」
鍾離春捂着自己的胸口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不敢相信一向乖順的人也能奮起反擊,她跌倒在地,不斷後退。
她指着我:「你竟敢失手害我,你等着爹爹責罰你吧!」
而我靜靜站在原地,鮮血順着右手流淌嘀嗒濺落在地上。
「不是。」
鍾離春愣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說:「不是失手。」
是故意傷她。
乳母趴在地上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快意。
做蘭知彰十年正妻,被扶正的傲氣像是燎起的野火,焚燒不盡。
我再也彎不下半寸腰身。
早該這樣的。

-10-
我以爲爹爹會怒氣衝衝替庶妹出氣,我會被打得半死。
可府內毫無動靜,彷彿從未發生過什麼一樣。
從那夜以後,找我的麻煩的人也一改常態,都畢恭畢敬地稱我「大小姐」。
還沒等我想個明白,送來的拜帖就替我解釋了所有。
蘭知彰邀約鍾家長女花燈節同遊。
當朝民風開放,男子邀約女子在花燈節夜遊是常事,甚至可稱得上是樁美談。
每每花燈節前後都有數不盡的眷侶相攜。
後來逐漸演化成貴女相互攀比的藉口。
可讓全京城都炙手可熱的人親自下帖來請的,只有我一人。
鍾離春站在後母身邊,臉色已是鐵青。
爹爹雖是朝中老臣,卻是誠惶誠恐地迎了上去。
不難猜,這兩日都是蘭知彰替我在背後威懾。
有他撐腰,沒人會敢爲難我。
我也知道,他這是替我在京城貴女中開路。
而不識好歹拒絕這樣帖子的,應該也只有我一人了。
我躲開他的視線,禮數週全拜他。
「我已有邀約,蘭大人還是請回吧。」
蘭知彰低頭看向我的眼神像是深潭。
他的手懸停在我的肩頭,卻在即將觸及時收回了。
「無妨,我可以陪同。」
周圍人瞠目結舌。
我擰起眉頭,實在是想不到蘭知彰何時這麼死皮賴臉了。
他不應該去找心上人謝晚凝嗎?
我沒起身,深吸口氣:「恐怕多有不便。」
蘭知彰語氣隱有笑意:「本官正好辦公,需要借住在府內幾日,沒有不便。
「鍾員外,您說呢?」
「自然,自然。」
爹爹喜不自禁,自然不會拒絕這個巴結的機會。
「那婉婉呢?」
我當然不能做主。
我站直看向蘭知彰。
暖風吹散他冷凝的眉眼,融了一池春水。
眼中明晃晃的,僅我一人。

-11-
自從在府裏住下,蘭知彰總是能以各種方式和我偶遇。
每每看到我,只淡淡說一聲「巧遇」。
本想和他保持距離,卻躲也躲不過去。
甚至前世我爲他做過的各種糕點,都被他學了個遍。
我煩不勝煩,和他說過很多次他只是覺得不習慣而已。
並非真的喜歡我。
他卻樂在其中,淺笑不答,推過一碟栗子糕道:「婉婉,你快嚐嚐甜不甜。」
簡直幼稚!
我和他說已有旁人,實則根本沒有,只能找到虞子安來湊數。
花燈節熱鬧,滿街燦爛輝煌,精美暖色花燈交錯,煙火妍麗,人來人往,人聲鼎沸。
虞子安陪在我身邊,替我搜羅各種好喫好玩。
而蘭知彰也果真毫不介意站在了我身邊另一側,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偏偏他還像毫不知情,比如坐鍼氈的虞子安要自然得多。
我咬牙切齒道:「蘭大人真是清閒。」
前世他爲了朝中事務,常常熬到深夜纔回。
現在倒是有空陪人在街上閒逛。
蘭知彰拿來糖人遞過來,露出淺淡笑意:「我今夜會通宵做完,婉婉不必心疼我。」
我一時被他噎住。
更加驚歎他的臉皮見長。
逛了許久,我實在不想再受路人異樣的眼光,索性各自支開了兩個人。
路過一個攤販時,看到了一隻漂亮的琉璃花燈。
需要射中靶心才能得到,只是難度太大,周圍並沒多少人。
我前世被蘭知彰親自教習射箭,雖然生疏,可好歹是能夠射中的。
就在我拉弓時,轉頭卻正對上謝晚凝傲慢挑釁的臉。
她也明顯愣了愣,然後嗤笑拉弓射中我中意的那盞。
她向我微微揚起下巴。
被衆人環繞的姿態盛氣凌人,明豔得不可方物。
前世謝晚凝鞭打我手臂的場景,走馬燈似的驟然浮現在我面前。
她高高在上地冷笑:「你個賤人!只會搶走本該屬於別的東西,你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配得上!?」
是該讓的。
無論是花燈,還是蘭知彰,都不屬於我。
我手指顫抖,拿弓箭的力氣鬆了幾分,想要把它放下。
忽然一雙大手覆了上來。
蘭知彰從背後虛擁着我,站在琳琅璀璨的花燈下,身姿頎長。
如墨染長卷,陡然在我眼前渲染出大幅色彩。
他堅定託舉起來我手中的弓箭,而後拉滿,箭尖直指靶心。
他淡淡抬眼:「婉婉,你只管射,我來給你託底。」
我在滯然中鬆手,那根羽箭發出嗖嗖的破空聲。
徑直射穿了謝晚凝的那根,半個箭身釘在靶子上,羽尾在半空中嗡鳴不定。
早就熄滅下去的火焰,騰得一下在我的胸腔中熊熊燃起。
我驚懼之下推開了蘭知彰。
一旁的謝晚凝攥緊了手,神情悲傷地看向蘭知彰。
後者卻看也沒看她,低眉衝我笑道:「婉婉,做得很好。」
謝晚凝跺了跺腳,惡狠狠推開身邊侍衛,甩袖離去。
攤主愣了半晌,還是將那盞琉璃花燈遞到了我的面前。
虞子安說臨時有公務需要提前離開,無奈朝我告別。
可他離開的背影匆忙,更像是不想受到太多別人異樣的眼光。
留下我和蘭知彰兩個人,相處實在尷尬。
我提出要回去,他卻買了兩盞放水的花燈。
他垂眸放走,滿眼真摯。
「願和婉婉白首不離,世世相守。」
我蹲在他的身邊也推走燭火飄搖的蓮花燈。
「願與蘭大人劫後餘生,再不得見。」
蘭知彰緊繃身體,臉色蒼白了幾分,突然不聲不響地把我擁入懷中。
他把脖頸埋進我的脖頸之中。
有溫熱的液體淌過。
「婉婉,我好想你。
「求求你,再回頭看我一眼吧。」

-12-
我沒有推開他,靜靜看着那盞花燈隨着河流,身不由己地飄遠。
「國寺的臺階三千階,夜裏獨身,一叩一拜首,纔有機會求得機遇難得的平安符。
「蘭知彰,你求得了,我就原諒你。」
這是個刁難,因爲根本不可能完成。
先不說國寺三千階有多陡峭,且說夜裏多虎豹狼豺,獨身一身,性命難保。
平安符難得,就算拜了也不一定能求到。
更何況蘭知彰本就不愛我,不會甘心爲我涉險。
我果真,從來都不識好歹。
蘭知彰倉皇鬆開了我,靜靜看着我許久,貌若神傷。
最後他嘆了口氣:「婉婉,我們回去吧。」
他挺直的背影多了幾分踉蹌。
自從那夜以後,他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府邸。
一切又恢復如常。
春獵在即,叫得上名字的各大世家都需要參加。
貴女們Ṭūₚ三五一團,對於這種競技並不感興趣。
我失神掃過這片場地。
一幕幕閃回,都是蘭知彰親手教我騎馬射箭的影子。
我收回視線時正好看到謝晚凝挑釁的眼。
她出列拜在皇上面前:「聽說鍾家長女擅長射箭,皇兒想要比試比試。」
皇上不會沒聽過我。
畢竟當時整個京城都傳遍了蘭知彰下帖,爲了和我夜遊,不惜住進鍾家。
可後來這位還是沒給他面子,帶着三人同遊。
謝晚凝喜歡蘭知彰到盡人皆知,偏偏又多出一個我。

-13-
衆人將視線都聚集在我的身上,目光了然,多是鄙夷,看足了熱鬧。
大抵,是因爲我不是他們想象中的花容月貌。
在花燈夜,蘭知彰爲我所做的種種使謝晚凝心中有怨,她這樣做是爲了報復。
皇上很感興趣,也想看看蘭知彰相中的女子和謝晚凝相比如何。
「既然如此,朕便準了,鍾家長女何在?」
我被架在上面,只能上不能下,只能應允。
周圍的人卻都等着我慘敗。
畢竟謝晚凝是被太師專門教導的,射箭甚至比之一些將軍都要出色。
我下意識看向蘭知彰。
他甚至脣角帶了絲笑,表現得比我還要自信。
其中或許有他的手筆。
我一時失語。
謝晚凝騎馬射了三箭,除了第三箭略微射偏,無一不中。
在場所有人發出驚呼,看向我的目光就更加鄙夷。
我騎在馬上深吸口氣,三箭以後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沒有歡呼,盡是不可置信,還有人不信邪去場上驗明真假。
直到皇上掃了一眼蘭知彰,拍了拍手稱讚,語氣卻是意味深長。
「果真是好身姿,箭箭都有蘭卿的氣魄啊。」
場上便是一聲接過一聲的奉承,又重新開始活泛熱鬧起來。
我下馬站在原地,看着場上的羽箭,久久沒能回神。
是我贏了。
還是親手贏得謝晚凝!
彷彿那個年久的噩夢被我親手擊潰。
謝晚凝咬牙切齒,忽然冷笑一聲,騎在馬上仰起下巴拉弓。
羽箭正對着我的心口。
謝晚凝猙獰瘋狂的面目,和前世那個在陰暗大殿的虛影隱約重合。
她癲狂怒聲:「前世蘭哥哥是我的,今世會是,以後也都會是!
「你死過一次,我就能讓你死第二次,鐘意婉,你下地獄去吧!」
我回頭時,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有人急促喚了一聲「婉婉」,竟和前世那聲那樣相似。
緊接着,蘭香撲鼻。
有人將我緊緊抱在懷裏,利器入肉的悶響混雜着男人的痛哼。
我愕然看蘭知彰,血色迅速蔓延了我的眼睛。
他反覆捧着我的臉左右查看,瞳孔怕到晃動,手指都在顫抖。
我一時愣住,不明白蘭知彰怎麼會怕成這樣。
分明前世剜肉療傷,他都能眉頭不皺一下。
最後他似乎看我沒事,終於鬆了一口氣,頃刻失力壓了過來。
心中的慌亂也近乎讓我失去理智。
「別睡……」
我顫聲道:「蘭知彰!你千萬要沒事!
「我真的不想再欠你什麼了!」

-14-
誰也沒料到會有這種變數,所有人都驚慌失措。
御醫迅速圍了上來,試圖將我和他分離開。
可蘭知彰就算是昏迷過去,手仍然始終死死攥着我的手腕。
他們複雜看了我一眼,時間緊急,索性將我一起送進帳內治療。
我一直坐在他的牀邊,聽着御醫說他兇險,說箭尖離他的心脈只有半寸。
自己都沒有把握能不能活。
偏偏,不顧死活地來救我。
他半夜發了高熱,極爲不安,嘴中斷斷續續說着胡話:
「婉婉,那是我的婉婉,我的妻!滾開,都滾開!她還在火裏!
「婉婉,睜開眼看看我啊,求你,求求你……」
他滿頭是汗,在我伸手去幫他擦時。
蘭知彰猝然將我撈進懷裏,灼熱又急促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脖側。
他似乎還沒從噩夢緩過神來,額頭緩緩抵在我的鎖骨。
我身體一時僵住。
蘭知彰深重的喘息燙得我憶起那些錯亂的曾經。
我不斷掙扎,卻抵不住他越發收緊的手臂。
「婉婉,別離開我,我們回家,我日日給你做栗子糕喫,好不好?」
我一直繃緊的一根弦終於斷了。
「蘭知彰,你清冷自持,始終對我冷淡,我不怨你;你心向旁人,我主動去死讓位。你還想我怎麼做?
「你現在這般情深義重又要給誰看的?
「是你先不要我的,現在以爲豁出性命就能讓我大受感動,以身相許嗎?
「我現在,已經不欠你的了!」
我萬萬沒想到,第一次衝他發脾氣竟是在這種情境下。
緊接着,是抑制不住地乾嘔。
我又啞聲,頹然坐在他的身邊。
突然無端覺得一陣深重的悲哀。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他眼眶通紅,也終於緩過神來,緊抿着脣。
卻緊抓着我的手,說什麼都不放開:
「婉婉,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講給你聽。」
前世洞房花燭,謝晚凝到皇上那裏鬧,皇上下旨命他緊急處理了一夜政務,並非他有意不去。
隔天再進婚房,我已經睡着,他捨不得再吵醒我。
至於輕撫長公主的畫像,是他耐不住,信手畫的我。
所謂心上人,這種謠言皆因長公主所起,引得我和他種種嫌隙,即使他壓制下去,也仍有一根刺在我們中間。
以至於後來蘭知彰同好友談起時,百般埋怨。
所以,他心裏一直是我,從未變過!?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能夠猛地甩開他的手,咬牙起身。
一時沒接受這樣大的衝擊。
我強忍着心頭酸澀看他,想探查他眼中的所謂真ṭú₌情是否屬實。
蘭知彰倒是坦蕩,徒留我一個人痛苦消化乾淨。
我淚眼婆娑:「可你,從未對我講過!」
憑什麼到頭來倒像我無理取鬧?
可我的傷心是真,求而不得是真,創痛巨深也是真。
可他說,都是假!
他神色悲傷:「婉婉,是我對不起你。」
我終於冷靜下來,冷漠看着他,一字一句滿是決絕。
「蘭知彰,今生今世,我都絕不會再回頭了!」
下一秒,鼻尖傳來一股異樣的香氣。
我意識到不對,想要起身去叫人。
可就在距離帳篷前一刻,終於挺不住倒了下去。

-15-
再醒來時,模糊的視線裏是蘭知彰蒼白着臉趴在懸崖邊上。
忽然頭皮一疼,我被迫仰起頭,看到了面容猙獰的鐘離春。
「蘭知彰護你太緊,要不是長公主殿下相助,我還真見不到你!
「你這個賤女人!都是你,他纔沒有娶我的!
「你爲什麼就不能和你那個廢物孃親一樣乖乖死在別院裏,還跑出來勾人人?」
我費力一口咬上她的手指。
她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被扇到一旁,艱難吐出一口鮮血。
鍾離春掐着我的脖子,憤怒怨毒地看着我:「憑什麼連你這樣的人,都可以獲得他的喜歡?
「我偏要你死在他面前,讓他徹底斷除念想!」
她說罷,就將我猛地推向懸崖。
我的身體快速下墜。
下一秒,失重感被生生打斷。
胳膊被人拽住,肌肉拉扯的疼痛感讓我回神抬頭。
蘭知彰手臂青筋凸起,臉色煞白。
爲了抓住我,他也跟着跳下來。
他一手抓着懸崖邊上的樹枝,一手緊緊抓着我。
胸口的傷已經洇出一大片血跡。
蘭知彰的手在抖。
他害怕地顫聲:「婉婉,千萬別放手。」
Ṭų₅
可下一秒,樹枝斷裂,我們一起往下墜去。
蘭知彰長臂將我摟入懷中,蜷縮着身體調整角度,緊緊抱着我。
然後就是劇烈的疼痛,石塊的撞擊。
一片混亂中,我只聽到耳邊男人忍不住地悶哼。
緊接着,撲通一聲。
無數水花濺開,瞬間把我盪到水底,本能的求生讓我胡亂扒拉着周圍。
有人衝破水層,拉着我失力的手一起衝出了水面。
我們被水流一直衝到了岸邊。
就在我以爲蘭知彰已經昏了的時候,他再次抓住我的手不放。
手心的東西硌得我生疼。
那是國寺一年僅出一枚的金制平安符,上面墜着溼溻溻的墜子,是他親手刻的字。
在一片水聲中,我聽見了他的聲音,顫得厲害,啞得嚇人。
「婉婉,你那日嘴角都是血,溢出來,止也止不住,我差點沒從大火裏把你抱出來。
「我一遍遍喚你,你卻沒應我。
「他們都說你死了,再也不會醒過來。
「那時我在想,死了,那時候你該多疼啊!再醒不過來的話,那你怎麼睜眼再喚我一句夫君呢?
「我不知道,我替你洗乾淨,才發現你身上傷痕太多,我竟不知不覺間虧欠你那樣多,也沒將你護好。
「我守了你三天三夜,尋了無數名醫術士,他們說,讓我節哀。
「可婉婉,我看誰都像是你,我該怎麼節哀?
「我一路扶棺,送你下葬,夜夜恍惚去找你的痕跡時,竟那樣少。
「婉婉,你說自己是菟絲子,可我想讓你成常青樹,你要比誰都要自由。
「我以爲我替你撐腰,教你詩書禮儀,騎馬射箭,日日陪在你身邊就夠了。
「可婉婉,我想不明白爲什麼平日不多和你親近些,替你畫眉點脣,給你束髮封帛,你我獨處竟屈指可數。
「我再尋不到你了,你甚至不願來我夢裏,從前明明我一轉頭就能看到你的,你好像永遠都會替我夜裏挑燈,默默等我。
「我才知道你真的不要我了,永永遠遠,我都不會再見到你了。
「婉婉,我整理好所有東西,穿你替我做得最好看的衣裳吞金,想着這樣總能找到你。
「幸好上天垂憐,讓我重來一世,我恨不得立馬去找你。
「我卻怕你受怕驚恐,抑制自己,像前世一樣等你遞來那杯酒,再順理成章,把話拆碎了,慢慢講給你聽。
「但是婉婉,你卻說不要我了。
「是我活該,你該怨我,那今世我跟在你身後,想你所想,見你所見。
「我拜遍了廟宇,三千階也好,五千階也罷,只願求得一個婉婉平安,便此生無憾了。
「婉婉,我真的很怕你再離我而去,怕到夜夜噩夢,醒來時渾身都是冷汗,婉婉……
「吾妻婉婉……吾妻婉婉……」
到最後, 他努力半睜着眼, 似乎是失去理智,只絮絮叨叨地眷戀着我。
蘭知彰身上滿是鮮血,傷痕累累。
字字句句都像是訣別。
燈夜下帖,在貴ŧṻ²女中替我開路;春獵比箭,皇上金口誇讚。
處處皆是爲我揚名。
他便早早爲我安排好了一切,若他離開,Ţṻₙ我也會有大好前途。
他早就想好了,我絕不接受他的一天!
我面上一片冰涼,伸手去摸, 早就滿眼是淚。
原來我遠沒有嘴上說得那麼灑脫。
我慌亂捧着他的臉, 聽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嗚咽:
「蘭知彰, 你說過,此生都會護我平安, 你個騙子!你不能食言!」

-16-
蘭知彰這一世重生, 果真很是無賴,臉皮也很厚。
半點沒有從前風光霽月的模樣。
在懸崖底, 秋獵巡查的士兵將我們救回。
他醒來時第一件事是着急下聘,生怕我再反悔。
蘭知彰身姿挺拔, 頗不要臉:「不會食言, 不做婉婉口中的騙子。」
婚事準備得如火如荼,蘭知彰整日帶着淡淡笑意,恨不得時時黏在我身邊。
小到婚服花樣,大到娶親流程, 都親自參與個遍。
除此之外, 他竟然還有精力處置旁人。
他親自監刑,鍾離春被打了三十板子, 雙腿盡斷, 終身禁足府內。
爲我孃親正名, 落灰的牌位擦拭乾淨,正居主母之位, 後母發落至遠地,爹爹也被連貶三級。
至於謝晚凝,他一力促成和親,當衆射殺臣女, 皇上也留她不得。
春和日麗, 他站在檐下繾綣垂眸,爲我插上親手做的玉簪。
他笑,我便也隨着笑, 心裏直罵自己沒出息。
我惱羞成怒地找碴:「你手藝不成, 一點都不好看。」
他挽過我耳側碎髮, 春風化雪,笑得實在晃人:「那往後爲夫再多多努力。」
成親那天, 蘭知彰扶我的手下轎, 見親見友見天地, 錚然喜樂中拜了三拜,端的是無盡喜樂。
婚房內喜燭晃盪悠長,亂了人影在青紗帳。
蘭知彰擁我入懷, 溫聲軟語,一夜帳香春暖。
他說:
「婉婉,我們歲歲年年。」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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