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

穿成修仙文男主師父的惡毒髮妻。
我要先養大少年男主,千依百順捧殺,再藥死夫君,把男主搶來當爐鼎百般折辱,成爲他復仇成仙的第一塊磨刀石。
不想第一步就養歪了。
少年比我更快搞死了他師父。

-1-
我剛從荊守山一劍把我捅個對穿的噩夢中驚醒,就聽到外頭吵鬧一片。
衆弟子跪在門口,扯着我裙襬求我。
「師孃,您快去暉光堂救救荊師兄吧,師父都快把他打死了!」
梅濟川要打死他最引以爲傲的首席弟子?
我被吵得腦子七葷八素,面上還要擺一副驚愕的柔弱模樣,被衆人帶着慌忙往暉光堂去。
一踏入門,便聽到梅濟川本就清冷的聲音強壓怒意,寸寸生寒,擎鞭問底下跪着的人:
「你再說一遍。」
少年尚單薄的肩背跪得筆直,受盡鞭打,也不彎一分一毫,朗聲道:「弟子不知錯在何處,請師父明示!」
啪!
長鞭狠抽,落在少年肩膀,力道十足十,直打得他死死緊咬的脣縫溢出血。
「你不知?」梅濟川沉聲,「長清山弟子第一準則是什麼也盡忘了?今日我便打得你想起來。」
又是一鞭。
少年咬牙硬挺,嚥下齒間血,一字一頓,直視他師父:
「長清山弟子,除魔扶正,濟世救人,徒兒一刻也不敢忘。但那女子雖爲半魔,卻從未做過惡事,師父要我殺她,敢問師父,她除了有半身無辜繼承的魔族血脈,還有何錯?」
驟然聽此言,我猛地想起書中原劇情裏的女主似乎便是個半魔。
原來是爲了護妻啊。
捋清楚劇情後,我嫺熟披上僞善的羔羊皮,悄悄用力掐了把大腿,哭哭啼啼快步進去,對着梅濟川耍小性子。
「山兒都說事出有因了,還打什麼啊,你看看把孩子委屈成什麼樣了!」
我扯出梅濟川的手,看了眼怔愣的荊守山,抽出繡帕揩眼角,嗚嗚嗚傷心哭起來。
梅濟川收住滿是倒刺的鞭子,哼了一聲:「還把他當孩子,這纔打幾下,你又護上了。」
他往門口橫去一眼,冷冷道:「誰又這麼耳報神?」
衆弟子齊刷刷後退一大步,連忙四散離開。
「我不管!」
無理取鬧撒潑,我是好手呀。
「你要打他便先打死我!」
我當即紅了眼,蹲下小心摸摸荊守山的臉和肩膀,哽咽:「是不是好疼啊,守山……」
荊守山俊秀漂亮的臉無措望着我,強撐的骨氣彷彿一下垮了,脊背彎下來,膝行低下頭方便我碰他。
「不疼,師孃您別哭,真的一點都不疼。」
太近了,近到我能看見他長睫毛輕顫,聞到他衣襟的溫熱血腥氣,那雙如同在寒池沉澱一樣的眼睛定定凝視我,毫無顧忌,依賴萬分。
梅濟川不知爲何臉色更難看,一把將我拽起來,順便一腳踢正荊守山膝蓋,勒令:「跪好。」
我踉蹌起來,腕骨被梅濟川握痛了,輕輕蹙眉。
荊守山不顧自己,下意識急道:「師父別這麼用力,師孃身子弱受不住的!」
話音一落,我立刻注意到梅濟川臉上那一點忍耐的溫和都消失不見,眼神凌厲,冰錐一樣釘在他這個從小養在我身邊的大徒弟。
「教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管起我怎麼待你師孃了?」
荊守山面色唰一下蒼白,忙垂眼,脣瓣翕動,卻半晌沒有出聲。

-2-
那日後,我越是求情,荊守山便被罰得越重,關進水牢,不準人探視。
我覺得奇怪,卻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以爲自己這捧殺的一招終於起了見效。
依照我穿進這世界前看到的那本書裏寫的:
男主自此被我慣得天地不怕,什麼都敢做,忤逆師命,爲護女主被趕出師門,落下山崖九死一生。等他好不容易重塑經脈回來,卻發現師父殞命,長清山落入我手,而他也被我逼着當爐鼎修煉功法成仙。
新仇舊恨,重重疊疊,我就像他的一塊磨刀石,一邊傷害他在乎的人,一邊讓他受盡恥辱。
最後他拼着自己一條命,也要把我殺掉。由此完成某種意義上的自救和重生,邁入成仙的大境界。
做Ṱųₓ這種損陰德的事,我本來很排斥。可夢裏的讖言顯示,我必須得按着劇情走,纔有回家的機會。
反正都只是書裏的人物,不算真的。我不斷給自己洗腦,爲以後犯更大的惡事做心理預設。
但當我偷偷潛入水牢,看到荊守山的模樣時,心裏還是忍不住狠顫。
怎麼傷成這個樣子?
額角的血流下乾涸糊住眼睛,荊守山手臂被吊起,長長黑髮垂在腰間,我剛進去還沒出聲,他便似有所覺,艱澀抬起眼皮。
「師孃?」
我被嚇得一時難以開口。荊守山慌張偏頭躲進暗處:「您、您別進來,這裏髒得很,我沒事的,師父就是有點生氣,很快就會放我出去了。」
就差沒把他整死了,還爲梅濟川說話。
這麼敬重,也難怪書裏會爲給他師父報仇,把我千刀萬剮了。
我壓下心底的懼意,依照劇情走過去,想解開鎖把他帶走。
但束縛他手腕的鎖鏈太高,我這身子又是副廢材,顫巍巍貼着少年,踮起腳半晌也沒能解開。
正苦惱咬脣時,荊守山呼吸有些不穩,我一看,他臉通紅,紅到耳朵脖子連一片,眼尾都燒着了一般。
我以爲他病了,忙去探他額頭。
不想他彷彿被冰到了,受刺激般躲開,口齒有些含糊不清:「師孃你離遠一些,我自己能打開。」
不早說。
白費我這麼多力氣,我哀怨望他一眼。
他指尖移動,果然很輕鬆就脫了束縛,依舊不自在低頭,小聲解釋:「師父賜罰,弟子當受。」
見我要帶他離開,他嘴角悄悄彎了彎,很快意識到,掩飾抿緊,似乎很擔憂:「師父知道了,會生您氣的。」
我滿不在意:「他打得你這樣,我還沒跟他生氣呢!」
到底是悄悄溜出來的,因梅濟川外出有事才尋得機會,所以回去時也靜悄悄,一路小心夜行。
回到屋,我翻出瓶瓶罐罐,凡是能治傷的都往他身上撒。
他由着我,半敞衣襟,撐手在牀沿,靜靜微笑垂目看着我。
忽然,他開口:「師孃,那日的事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我哄慣他了,聞言不經大腦便說:「你是最好的,做什麼都對,師孃都信你,支持你。」
「做什麼都對麼……」他低喃。
他低着目光,許是燭光太暗,叫我一時辨不清裏面的情緒。
但哄男人就像哄孩子一樣的道理我還是懂的,只管一味附和他。
「是呀,我把你領進你師父門下時,人人都說你是天才,誇我慧眼識珠,指不定時隔幾百年,長清山又能修出一位仙人了!」
我笑眼彎彎,抬頭驕傲看他。
不料他望着我卻說:「可我不想成仙。」
我一愣。
他道:「成仙就是死了。」
我失笑:「這怎麼能一樣?」
仙人長生,神魂入道,是多少修士夢寐以求的終點。
荊守山搖頭:「再也見不到你,和死了有什麼分別?」
不等我細想,他忽然展臂抱住我,頭埋在我頸窩,悶聲悶氣:「我只想做師孃的人,日日能夠看到師孃,不想成天上的仙……」
「孩子話。」我笑了一聲,拍他手臂一下。
他不作聲,只是把我抱得更緊。

-3-
沒等天亮,荊守山還是要回水牢。
他黯然說:「我不想你因爲我,又受師父的冷待。」
整個長清山的人都知道,梅濟山待我並沒有情意,無非是礙着當初他在凡間時我的一點救命恩情。
我與他,少年夫妻,他修成大能後不想揹負拋棄髮妻的惡名,便將我帶上山養在偏院。不管我一身的病,也無視我因被忽視滋長的壞脾氣。
於是書裏的我性情ṱū₄越來越扭曲,不甘心自己只是個凡人,愈發厭惡梅濟川和他一衆弟子高高在上的樣子,最終釀成悲劇,落了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我默默爲自己唏噓哀悼了一場,明知前方是死路,還是得硬着頭皮走下去。
沒過幾日,便是劇情的第一個轉折點。
梅濟川下山親自將女主抓了來,與諸多所謂魔道之人關在一起,在衡梧殿外連同三位正堂長老開天咒行誅滅之法。
等我趕去,果然看到荊守山站在魔修們面前,奮力替其中的無辜者爭一條生路。
他從小本性純淨,我那般費盡心思嬌慣也沒養出他一點歪性。就如他的名字,山一般的皎皎君子,守着他所認同的道,矢志不渝。
可善惡之分,從來都只掛在名門正派的嘴上,置喙動搖者,便是邪魔歪道。
梅濟川居高臨下,眉心金印淡淡浮現,眼裏是神一樣的漠然。
「荊守山,你決意與魔道之人爲伍,從今日起便不再是我長清子弟。
「來人,收去他的佩劍,脫了他的衣冠,」他輕描淡寫,「下山吧。」
長空暗淡,雨天正在醞釀,風吹衣袂,將衆人中間僵持不動的荊守山襯得孤單。
我心裏一聲嘆。
等着看他按照劇情所寫,自己脫去衣冠,棄了正道,護他所認爲的弱者。
但等了半日,也不見他爆發,明明手都握在身旁顫抖了,卻忽然抬頭越過人羣,掙扎望了我一眼。
什麼意思?
我眼睛慢慢瞪大,看着他繃緊下頜,頹然鬆了肩膀,從那些魔修面前走開,跪到梅濟川腳下。
他說他不想走。他願替一半的天罰,求師父放了其中的老弱婦幼。
人羣譁然。
「一半的天罰?!」
「這不死也要交待全部修爲,變成廢人啊!」
不對。
劇情怎麼歪成這樣?
男主現在就廢了,我還怎麼回家!
不等我反應,只見梅濟川不置一詞,抬手間便將荊守山推飛至受刑臺。
風起雲湧,濤聲呼嘯,碩大金印罩在荊守山頭頂,衆人緘口瞠目,萬馬齊喑。
梅濟川垂眸從袖中攤開修長兩指,繞着風向畫一個半圈,隨即!指尖往下一點,就要念咒。
等等,等等。
我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回過神,顧不得什麼,舉步就往梅濟川那裏跑。
「等一下!」
按着劇本走啊,混蛋!
可是來不及,咒法已結,天雷滾滾,我意料之外跑過去,梅濟川愕然收手,身體前傾,似乎要來救我。
我一凡人之軀,哪裏承受得住天劫?不過纔到刑臺邊緣,就被飆風猛然掀飛,霎時,山地坍塌,我無法反抗地朝崖邊撞去!
日光慘烈,什麼也看不見,只覺自己飛速往下墜。
模模糊糊聽到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吼。
「師孃!——」

-4-
【嘀——
【檢測到劇情偏移,已修正。】
什麼聲音?
我閉眼呼吸顫抖,指尖在碎石上動了動。
那無機質的冰冷的聲音重複響在腦海:
【劇情偏移,已修正。宿主李意注意,請按修正劇情進行。】
說着一道光幕投射進腦中,卻是一團雲罩霧籠,唯有中間一小段看得清,寫着:
【李意爲救徒兒誤打誤撞破壞了天劫咒,墜落永無崖,凡人之軀即將四分五裂,魂飛魄散,就在這時……】
字跡驟然氤氳,墨一般淹沒在後篇密密麻麻的劇情中。
這時什麼?說清楚啊。
可這個所謂的系統就跟那些有嘴說不清的甲方一樣,要人兩眼一抹黑摸着石頭過河才樂意。
一瞬間,我真想死了痛快。
但既然系統聲音出現,還允許劇情修正,說明只要跟着劇情大方向走,保證男主結局沒問題,我就不算失敗。
於是我憋住一口氣,試圖睜開眼挪動一下身子,但眼前彷彿是一扇扇打不開的廟門,壓抑又黑暗。全身如同被雪埋住,手背肌膚正在慢慢皸裂。
四分五裂,魂飛魄散……
這時遠處依稀傳來呼喚,越來越近,直到來到頭頂,挖掘石塊的聲音一點點清晰起來。
「師孃……師孃……
「師孃!」
另一道女聲也驚訝傳來:
「嚯!真叫你給挖着了!」
說着,一雙有力的手小心把我抱出來,我又聞到一股熟悉的血腥熱氣,滴答滴答,落在面頰,像一陣溫熱潮溼的雨點。
女子看清我,似乎愕然了許久,艱澀道:「荊道長,我看還是就地掩埋比較容易……」
「閉嘴,」荊守山的聲音從未這般冷過,「你們魔修不是會復原之法?」
「這……都要碎成一片片兒了!」女子大聲,無奈道,「我是會使點針法給死人縫些個頭啊腳的,可你師孃受的是天劫咒,除非我變成女媧能捏活人兒!一般尋常法子根本救不了!」
荊守山斷言:「那就用不尋常的法子。」
「有是有……」女子猶猶豫豫,「可她是你師孃,你那樣豈不是亂……」
荊守山一句廢話都不想再聽,一道劍鋒出鞘的刺耳聲,接着女子猛地噤聲,似乎受脅迫服從了,嘀咕:「行吧行吧,反正若被你師父知曉,殺的又不是我……」
接下來的話荊守山似乎擔心我聽見,施法隔絕了我的五感。
很快我就失去意識,陷入無盡頭的黑暗。

-5-
我是在一場陣雨中醒來的。
半夜,山洞裏火堆餘燼熹微,風聲譁然,攜着雨季的料峭寒意。
我身上卻無半點冷,低眸,少年一隻手臂緊緊將我摟在心口,他只Ṫûₚ着單衣,唯一的袍子嚴密裹住我。
他疲憊地睡着了,側身爲我擋住風寒,睫毛陰影濃密投在面頰,彷彿不安,雛鳥般脆弱發顫。
這使我想起他十三歲剛上山,也是這樣,因爲身世低微被同門師兄弟欺負,縮在柴房裏,默默挺過一次次修煉的生長痛。
他從不喊疼,也不流淚。
就連書裏結局說,未來他大仇得報,與女主一起撥亂反正,蒼生得以安Ťű̂₇濟後,他得到成仙的資格,與女主分開,縱身躍下懸崖,再無蹤跡,成爲世人口口相傳的最後一位人仙。
我看到這裏總覺得疑惑。
好像修士進了道門,這身骨肉便不是娘生爹養,所謂修煉成仙,便是一點點剝落身上關於人的部分,失去七情六慾,再也不能痛,連愛也成了禁忌。
難怪荊守山說,成仙便是死了。
他不想成仙。
成仙卻是他的結局。
我看了他許久,有些摸不清原因的難過。
因爲落大雨,天到約莫辰時才亮。荊守山醒得晚,面色格外蒼白,如同他脖頸與腕骨露出的一圈圈雪色麻布。
似乎傷得很嚴重。
我打算細看,他已掩好衣襟袖口,先把了下我的脈息,繼而起身看了看天,啞聲道:「你還沒恢復好,不宜走動,我揹你出去。」
他說永無崖的雨會一直下,山體坍塌是常事,必須早點找到出路。
這是正事。我也不扭捏,乖乖讓他把我背起來,很小心地屈手怕碰到他的傷。
荊守山注意到,笑着側頭安撫我:「都是很小的摔傷,祈桑大驚小怪,才包成這樣。」
思緒滯了半日,纔想起女主的名字便是祈桑。
這麼說,也是她救了我。
我微微笑,不太能說出話,聲音十分無力,問她走了嗎。
荊守山說是,祈桑要去將她的族人儘快藏起來,以免被梅濟川等人找到。
看來永無崖這一段與女主的劇情線也錯亂了。我迷迷糊糊想着,嘴裏道:「還沒多謝她呢。」
「你爲他們在混亂中爭取了生路,是她該謝你。」荊守山穩穩揹着我走,雨在他施過法的衣袍上掠過,頂在我頭上,沒有一絲打溼。
我含混唔了一聲,不知是路太長,還是少年尚不算寬闊的背給了我安全感,我在滴答滴答永無止境的雨聲中不自覺闔上了眼。
真奇怪,好像從前與一個人也走過這麼一條泥濘漫長的路。
不過那人的背很寬,走得卻不穩,踉踉蹌蹌十分絕望似的。
荊守山不知怎麼從彎彎繞繞的山林窄徑裏走了出來,我昏了醒,醒了昏,等看到不遠處村莊門口亮起的燈籠,才振奮一點。
「終於到頭了。」
荊守山卻驀然頓步,長眉緊擰。
「不對。」

-6-
村子怪異得很。
每戶人家門口都掛着紅燈籠,街衢中間也張燈結綵,似乎在過節。
然而卻空無一人,萬籟俱寂,死沉沉的華彩籠罩。
我靠在荊守山肩膀上,輕輕嚥了下喉嚨。
一霎時,場景忽然活泛了,人聲樂聲傳來,每家的門都打開,有孩子笑着跑出來,帶出的風讓燈籠飄動,吹來胭脂和茉莉花頭油的氣息。
眨眼間,我們身邊四處都聚滿了人,摩肩接踵,熱鬧非凡。
「入陣了。」荊守山道。
我一愣,繼而想起他們修士下山除魔淨祟,偶爾倒黴踩到墳,便會誤入這種狀似幻境的陣法。
此陣往往是一些入魔的死人,被名門正道之人所除,產生怨念,積成心魔,徘徊於人世與修士作對。
可,這裏有這麼多人……
我汗毛直豎,環視了一圈,暗道男主的氣運也不咋滴呀,這是踩了座死人山吧。
荊守山見多識廣,淡淡說:「找到陣眼中積怨最深的陣主,殺了就好。」
一邊說着,他帶我隨意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婦人,荊守山露出溫潤無害的表情。
「勞駕,我家內子生病下山求醫,能否在您這裏歇息片刻?」
婦人眉眼乾淨親和,聞言看了看他背上的我,點點頭,敞開門讓我們進去。
房屋不大,院子養着雞鴨,冥冥薄霧中有孩子的讀書聲: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婦人打斷了,喚:「二郎,去燒壺開水來,有客人。」
荊守山垂眸道謝,放下我坐在長凳上,我沒入過陣,神情有些僵,悄悄朝他飛眼神。
【什麼情況啊,陣主在這兒?】
荊守山偏頭也學我緩慢眨了下眼睛,不知所以地微微笑。
我皺了下鼻尖。
他忽然低頭,屈指親暱劃了下我的鼻子,哄道:「不生氣,一會兒就可以洗臉了。」
哈?
我呆呆望着他。
這是什麼暗語嗎?
恰時婦人從側室拿來巾帕,見狀輕笑:「新婚夫婦吧,感情真好。」
荊守山從善如流答是。
「怎麼病的?真可憐,這麼漂亮。」婦人憐憫望着我。
荊守山道:「我沒照顧好,不小心摔了。」
婦人垂眸,拿起籃子裏的針線,嘆:「萬事難全,有些時候,越是想護住的人,越是護不住……」
話音落,門檻外一個小男孩跑來,聲音清脆:「娘,水燒好了。」
婦人作勢起身,荊守山已站起來:「多謝,我自己來。」
屋裏一時只有我們三人,小男孩生得漂亮,烏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
我抿脣,對他頷首笑了笑。
他一下驚了似的,躲到他母親身後,探出半個頭,害羞地咬着脣繼續觀察我。
這時荊守山端來水,擰乾帕子,彎腰細緻地爲我擦臉和手。據他說我這身子東拼西湊還不牢固,能不動最好就不動。
於是我只好眼睜睜看着他把我當木偶娃娃一樣打理得乾乾淨淨,其間還爲我挽了個簡單的髮髻。
貼心得像個丫鬟。
婦人和男孩都笑了。
我臉熱起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這時,門外又響起一陣叩門聲,荊守山身旁的氣息驟然凜冽,他握緊劍柄。
我以爲是陣主出現了,畢竟這種能操縱這麼多怨氣的邪祟,必定看起來窮兇極惡,怎麼也不會是婦人和男孩這種良善人。
誰知婦人去開門,卻是一道熟悉清冷的高大身影。
婦人問他何事。
男子墨畫似的完美眉眼越過婦人肩膀,定在堂內呆坐的我身上,慢慢道:
「內子不慎走失,我來找。」

-7-
婦人驚訝地左右看了眼內外兩個氣勢對峙的男子。
語氣警惕:「這裏沒有你找的人,裏頭的是這位郎君的夫人。」
梅濟川一手握住劍,略微低頭,抬腳走進屋。
「你的夫人?」他看着荊守山。
荊守山不語,眼神也沒有移開半分,彷彿默認。
又不對了。
我心裏納悶,書裏二人雖說有誤會,可彼此的師徒之情堪比父子:「父慈子孝」還來不及,怎麼又槓上了?
梅濟山離近了,寬大袍袖垂落在我手背,我悄然探出兩根手指扯了扯,他面無表情側眸,我小聲替荊守山解釋:
「事急從權,他是爲了破陣才僞裝這個身份的。」
趕快同心協力,出了這鬼地方纔是正經呀!
不想梅濟川卻斥我:「愚蠢。」
我震驚了。此人果真如書裏所說刻薄冷漠,怎麼說也是他不分青紅皁白殺人才波及我,我差點死透透,作爲夫君,不關心算了,還罵人。
忽然有點理解原主殺他的心了。
梅濟川似乎知道我想什麼,冷嗤一聲,倏然抬手引一團真氣打向天井。
「你覺得他會讓你出去?看清楚,這婦人是誰,還有他現在的鬼樣子。」
霎時天地昏暗,地面旋起疾風,騰空而上,陡然將霧濛濛的燈火村莊所有虛假的光亮掀去,天穹破開一條口子,潑天大雨急嘩嘩爭先恐後擠進來。
淋溼了院中怔然的婦人。
也潑散了小男孩天真的身影。
從男孩透明身體中飛舞的光點如同萬溪入海,匯進了陰暗處沉默的荊守山胸膛。
「二郎……」渾身鬼氣森森的婦人喃喃。
驟然房頂也被掀翻,天光暴露了荊守山此刻的模樣。
只見原本骨肉停勻的少年彷彿突然長大了,肩寬腿長,黑髮黑袍,身上繃帶裂去,在勁風中捲成齏粉,取而代之環在他身上的是一圈圈詭豔泛青的咒環。
我啞然張口:「怎麼……」
梅濟川摟住我,打算一劍滅了這個鬼村便立即離去,他肅然在我耳邊飛快道:「從他一開始拼命救那些魔道之人時,我便覺得不對勁。不僅如此,這裏一切都很奇怪,像是有人操縱着。」
我詫異望他,難道他也在書裏覺醒,知道這世界是假的?
但觀他神色又非如此,只是有些困惑。
他是個斬釘截鐵的人,既然一團亂麻,便全部斬了便是。
只見他手中劍飛上空,一時分散,化作數不清的劍雨,筆直冷豎,對準整座村子的人。
風、雨,捲到一處,四下鬼哭咆哮,恨火滔天。
這絕非一人之怨。
全部打向梅濟川。
饒是他有通天本領,此刻看上去也有些力不從心,合十的手指有些顫抖,逼得眉心金印顯露。
不遠處的荊守山立在衆鬼前神情漠然,彼此身份顛倒,他成了那個居高臨下,看梅濟川如螻蟻的人。
錮在我腰間的手陡然一鬆,我看到梅濟川脣縫竟溢出一絲血跡,咬牙把我往陣外推。
「你先走。」
我往外飛,被一人接住。
「好險好險。」女子的聲音。
她一把撈起我就跑:「美ṭú₇人兒快走,這裏要塌了!」
混亂中,我驚慌看去,荊守山已打得梅濟川跪下,只見他黑髮披散,鞋靴踩住梅濟川肩膀,緩緩舉起劍。
梅濟川狼狽掀起眼,狠聲:「你弒師叛道,這輩子便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回頭也成不了仙了!」
荊守山似乎笑了一聲,țűₜ側臉輪廓在瓢潑風雨裏顯得邪性。
「成仙?」
他輕蔑垂眸,手起劍落。
「這麼久了,師父,你還是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眼前一黑。
是那位陌生女子捂住了我的眼睛。
只是飛揚的血似乎都濺到了我的臉上,滾燙,刺痛,我渾身一顫。
女子壓低聲音罵道:「這個瘋子!」
霎時天崩地摧,身後一陣坍塌的譁然,女子在最後一刻帶我出了陣,恍惚中路過一塊石碑。
石碑上的年月被狂風吹去風沙,顯出形跡。
莫名地,我心有所感,匆匆瞟去,瞳孔跟着緊縮。
【永安十九年,剿滅太平村一百七十六戶入魔人家,立此碑以證道。】
三百年前?!

-8-
救我的女子便是祈桑。
一路上她罵了荊守山五十聲瘋子,二十聲變態,最後下定論:
「殺師父搶師孃,這神經病在變態裏都算最瘋的!」
我深以爲然,被祈桑帶到一處廟裏,半日都沒回過神。
這時腦海沉寂許久的系統聲音忽然響起,毫無感情將我經歷的這些重新唸了一遍,然後道:
【太平村事發前,荊守山暗中命令祈桑帶走李意,將她藏在芙蓉娘娘廟,在這裏,李意發現了許多令她震驚的真相……】
接着又是一道光幕,如同前一次,只現前文,隱去後篇。
我若有所思。
這不像要我跟着書裏劇情走,反倒有些「我所經歷便成書」的意味。
男主入了魔,替我殺了他師父,日後成仙的結局便成了夢幻泡影。
一切都被推翻了。
我緊皺着眉,試圖從千頭萬緒中理出最開始的線頭。
起初大概是三百年前太平村的人不知爲何入了魔,如同梅濟川那樣的正道修士便殺光了那些人。
這些人三百年怨恨不消,形成陣法,將我和荊守山捲入其中。
接着梅濟川到來,揭穿那鬼魂婦人其實是荊守山的母親,荊守山便是三百年前太平村的二郎。
可,這怎麼可能呢?
三百年,便是如今修爲最高的修士面容也會變得垂垂老矣。
便是荊守山入了魔,魔族人的壽數還不如凡人呢。
他成不了仙,也不是凡人,魔身也半真半假。
那他究竟是什麼?
「美人兒,喝點水吧。」祈桑從外面進來,找了點乾淨的水灌進水囊,遞給我。
我頷首道謝,接過水囊,猛然發現自己從落下崖後,接連數日,竟一點飢渴的感覺也沒有。
見我呆住,祈桑歪頭問:「怎麼了?」
我抬眼:「祈姑娘,之前守山說是你救的我,可否一問,怎麼救的?」
分明暈倒前依稀聽到她說救不了,除非用不尋常的法子。
祈桑嗆了一下,抹了把下巴的水,偏過頭含糊道:「不用謝,我擅長穿針引線縫縫人什麼的……」
縫人。
我輕輕看向她:「我,還是人嗎?」
祈桑咳得更厲害,在面前芙蓉娘娘神像注視下,她靜默良久,苦惱抓了把頭髮,腕間金釧叮噹。
「好吧,反正也瞞不住,只是我說了你不要怕哦……」
她猶豫地咬了咬脣,轉過頭。
「他,和你換命了。
「如今你身體裏撐着你心脈的,是他的骨頭。」
雨雷轟然,廟外蒼茫一片。

-9-
見我震驚,祈桑索性與我講個明白。
「換命一法,侷限於夫妻靈脩之時,如今雖說被打成邪魔歪道,其實三百年前行此法的人還是長清山的一個正道修士。」
祈桑說,那修士爲了延長凡人妻子的壽命,免她病痛之苦,把自己修爲輸給妻子,以心骨作引,逆天改命。
可惜那修士半途受不住剜骨之痛,只強輸了一些功法,延長了十年壽命。女子也驟然醒來,斷斷不肯傷害修士,此法便未完成。
而那凡人女子,便是如今被魔修供奉的芙蓉娘娘。
說着,她對着神像感嘆地拜了拜:「小輩也是爲了保全族人,無奈被逼行此法,娘娘千萬莫怪,小輩無意冒犯。」
我看去,那神像身姿纖柔,頭戴芙蓉花冠,那雙妙目,比起平常神的高高在上,人性更深。
可,既然是人,爲何被魔所拜?
祈桑仰頭,神情溫和:「因爲她是一個天大的好人。」
此女子有了些許功法與壽命,卻沒有像丈夫一樣修仙追求長生,而是站在了仙忽略的下層,去保護那些無立錐之地的平民和半魔。
「娘娘曾說過一句話——」
祈桑眼睛明亮,輕聲道:
「她想讓魔和仙都走在地上,變回人。」
風雨如晦,斜飛入殿,打溼芙蓉娘娘腳邊一片裙裾。
「於是在正與魔兩道的一場大戰中,她以身破陣,與天相搏,爲世間無辜捲入災難的人和魔撐下一片活命之地。」
祈桑嘆息:「可惜與天和正道相鬥,她也付出了魂飛魄散的代價。」
說着,她忽然道:「不過她身邊有位弟子後來修煉得道,成爲長清山第一個仙人,隱遁塵世前,繼承她遺志,在此地界施下法咒,這纔有了我們半魔族三百年的平安。」
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長清山的師父,死去的師孃,成仙的大弟子。
除卻一些細節,這故事簡直就是之前荊守山的結局。
我心裏升騰起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若三百年前那位仙人是荊守山,那我便是……
芙蓉娘娘端坐繡臺,秀目憐憫,靜觀着這人世荒唐的一幕幕。

-10-
半信半疑中,我被祈桑帶着往一個地方去。
她說:「這是我與荊守山的交易,他推翻修士所謂的正魔之道,幫我護住我的族人,若他在陣法中一直沒回來,便由我送你回家。」
回家?
我猛地頓步。
上山的彎曲道路上,祈桑牽住我的手一停,似是不明白我爲何如此震驚,回頭道:「是呀,他說你一直想回家,他做這一切便只是爲了你能夠回家。」
一陣東南風,風吹花雨Ťũ̂ₕ,片片掠肩而去。
我怔然仰頭,漫山芙蓉花盛放,溼潤淋漓,爍然如星。
在那花雨中,閃現一道熟悉的光幕,這一次,沒有系統冰冷的聲音,文字無聲鋪陳。
【李意這才明白,這三百年,是一個輪迴。
【三百多年前,她穿越到這本書裏,被系統設置的人設逼迫,要她去害人、殺人,她猶豫過,掙扎過,最後還是難以放下本性去作惡。
【她知道自己無法教壞荊守山,也無法改變梅濟川對魔的偏見,她只有盡力去彌補梅濟川犯的錯,從太平村將荊守山悄悄救出來帶上山,教他明善惡,做君子。
【這讓系統十分不滿,它警告過多次讓李意安分守己,不然便讓她永遠在這個世界一遍遍輪迴死去,永不能解脫。
【李意不聽。
【她要以身證道——她自己的道。
【於是系統降下懲罰,讓她在三百年後重新開始,這一次,她的夫君不會愛她,她養大的徒弟視她爲仇讎,無論她爲善還是作惡,結局都是衆叛親離,被誤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成爲一塊衆人踐踏的踏腳石。】
但系統沒有想到,一個凡人的反抗,激起的卻是衆人的覺醒。
這個世界越來越無法受系統控制,因爲它塑造得最滿意的那位男主——
成了仙,又墮了魔,三百年與天鬥,只爲掀翻這個善惡不分的世界,替一個人破開一條回家的路。
文字在我看完那一瞬如同剝落的牆皮,在溼淋淋的風雨中朝後方飄然消失。
我怔怔看去。
紛飛緋紅中,荊守山握着劍,孑然一身,已然成熟挺拔的身軀與三百年前那個揹着奄奄一息的我在永無崖絕望流淚的男人重合。
那時,他求我。
「師孃,別離開我……」
他的身影慢慢透明,精緻的面孔一寸寸開裂。他微笑,眉目一如當初純淨,扔開劍,朝我展開雙臂。
現在,換我求他了。
不。
我跌跌撞撞跑去。
不要這麼快離開。
……
「師孃,我不想成仙。」
爲什麼呢?
「成仙就是死了。」
……
世上沒有仙,有的只是寂滅。
世上也沒有魔,有的只是成見。
雨水無邊無盡,我跑過去,撲向他,兩行淚從眼中奪眶而出。
他應該接住我。
像以往每一次護我。
他也確實這樣做了。
只是在我抱住他的一剎那,無數光點從他身體散開,他無奈笑了笑,脣瓣開闔,艱難抬起漸漸消散的手指,似乎要最後碰碰我。
他說,別哭,回家了。

-11-
我回到現實世界,發現自己正開車停在小區門口。
是了。
我恍惚想起,我在下班回家出隧道時與一輛失控的卡車相撞。
可我現在卻完好無損到了家。
我遊魂般拖着虛步推開車門,夾道的芙蓉花被昨夜的驟雨打得垂頭喪氣。
上了樓,彼時黃昏,打開家門,杏黃的晚照鋪滿客廳,照亮沙發上垂頭看書稿的婦人。
「回來啦,我還以爲你又加班呢一直不回消息,你爸爸讓我帶的新鮮豬骨煲鍋裏了,等會就可以喫飯了。」
恍若隔世。
我呆立門口,不太敢進。
「媽媽……」
婦人低眸翻着膝上的紙頁,脣角翹起:「嗯?快進來呀,媽媽給你講個有趣的事。」
我如夢驚醒,進了門。
聽媽媽道:「你知道我那學生吧,就那個棄醫從文的小祈,小時候常來家補習功課纏你叫美人姐姐。
「上月她寄來一篇小說細綱,請我幫忙看看,我看了說不大好,裏頭世界觀過於善惡不分,角色全寫成樣板戲了。結果今兒她又修改寄來,竟好了許多。」
媽媽笑了笑,抬頭將書稿遞給我:「她也作怪,裏頭那主角呀,定了和你一樣的名字!」
我猛地停步,客廳驟然寂靜。
媽媽一怔:「阿意?」
我慌亂走過去,拿起書稿一篇篇走馬觀花看完,在媽媽不知所措的目光裏,忽然垂頭捂住臉,跪在地毯上哽咽流起淚來。
攜着初夏溼潤花香的風從窗戶外吹進來。
書稿散落。
一頁頁隨風頡頏。
霞光晃過最後一頁的ţų₁結尾。
其上落筆:
【大概上天開眼,偶然覷見紅塵,最終還是爲李意的世界保留了一份仁慈的設定。
【三百年一個輪迴。
【只要他們永不相忘,便終有重逢的那一天。】
番外
梅濟川活着回到長清山了。
這事兒怪不怪呢。
長清山弟子們面面相覷。
外頭傳得驚天動地,說荊師兄弒師叛道,聯合魔族,在永無崖佈下陣法,與梅濟川同歸於盡了。
三位長老摩拳擦掌,等着事情一確定就下山找魔族的龜孫兒討個說法。
結果沒想到,梅濟川忽然回來了。
長老們十分激動,拿劍執鞭,十八般武藝,只要梅濟川一聲令下,整個天下的名門正道都能傾巢而出,將魔族剿得乾乾淨淨。
但梅濟川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問:「爲何?」
世上雖有惡人爲禍,但也不全是魔族人。凡人,修士,皆有之。爲何總盯着魔族來打殺?
衆人一時愣住。
是啊,爲何呢?
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
魔族雖然壽命最短,然一出生便有靈力,不像凡人要有修仙的緣法才能被選爲修士,此後則要付出百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去追求至道。
憑什麼呢?
定是魔族的道是邪道、歪道,所以才這麼輕易,不必費力。
他們代代相傳的「除魔扶正」,該除的到底是魔族,還是世人的心魔。
沒人去想,沒人糾正。
三百年前似乎有位凡人女子做過,但他們都忘了,久而久之,關於記載那年隻字片語的舊書也在歲月中被蟲蛀成灰末。
唯一沒有消失的,便是永無崖山腳的那座芙蓉娘娘廟。
這麼多年風吹雨打都沒有坍塌。
不過也鮮少有人跡踏足。
這些年修仙的人少了, 世人似乎漸漸明白,成仙是個天大的謊言。魔族隱世, 凡人昌盛,走在天地之間的似乎真的只有人了。
永無崖的雨還是一直下,青苔斑斑,野草及人高。
已活了近三百年的梅濟川,發盡蒼霜, 一身道袍,身旁跟着一個眉目純淨的小弟子, 艱辛在荊棘裏穿行。
小弟子不太明白, 師父爲何每年都要來此處。但他心底其實也盼着跟隨來看看。
他氣喘吁吁仰頭,望着殿中間拈花垂眸的女神像,不知爲何, 總覺得令人心悅。
師父說, 此廟是他從前一個大弟子所建。
很多年前,他們因爲一箇舊人的死,定下約定,共同演一齣戲, 瞞天過海破一個死局。若成功, 他便還清罪孽。
來此處, 只是想看一看舊人,告訴她, 當初他滿懷偏見冷眼旁觀, 讓她和弟子孤孤單單獻身,如今, 他也做到了。
小弟子聽得雲裏霧裏。
他尚是天真的年紀, 關心更有趣的事蹟。
便又問了前幾年都問過的問題。
那是他在崖下石碑偶然發現了芙蓉娘娘與一個長清山弟子的故事,回去後總覺得抓心撓肺, 輾轉難眠。
「師父,最後他們相遇了嗎?」
神像下立着的清癯身影不動。
他悶悶不樂,覺得師父這次也不會搭理他。
但那身影忽然開口, 反問:「若你是那位弟子, 會一直記着她,去找她嗎?」
小弟子不假思索:「會。」
「千年的路,不容易。」師父道。
小弟子注視神像, 微微笑,目光明亮:「我的骨頭在她身上呀, 一定能找到她。何況只要想着她活在世上,等着我相遇, 便足夠令人歡喜了。
「有如此的快樂, 千年萬年,都能走得。」
那道身影不語。
小弟子知道師父這時候總要獨處,便靜默離開。臨走前, 他再次回頭看了看神像, 心裏似有所動。
小弟子沒看見,在他走出廟的一刻,梅濟川蜷縮在神像邊, 用盡全身最後力氣顫巍巍抓住女子一片冰冷石裙。
闔上眼,「羽化」了。
他一生追求成仙,不知此刻是否找到了心中圓滿。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