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好臣妻。
身爲他的奉茶宮女,我是最清楚他是如何仗勢欺人的。
突然有一天,他在酒醉時問我:「小滿,再過幾年,你也該出宮嫁人了吧?」
我微笑道:「陛下,奴婢嫁過人了。」
-1-
謝堯嘉是個昏君。
我曾聽過臣子這樣罵他。
罵得……好。
謝堯嘉有時候着實荒唐過頭了。
明明已經坐擁天下,能採擷嬌花無數,卻還是喜歡從臣子手上搶人。
臣下的忍辱、掙扎和不得已的諂媚,都會被謝堯嘉視作樂趣。
這種事倒也不會太頻繁。
只會在誰誰上諫惹他不快後才發生。
沒辦法,誰讓他不樂意聽。
所以我總覺得,咱們王朝好像要完蛋了呢。
-2-
在完蛋之前,謝堯嘉依舊不改舊習,召了京兆尹之妻張氏進宮。
京兆尹的歲數將近四十,可新娶的夫人卻是年輕又貌美。
而張氏,和以往送進宮的女子都有些不同。
她沒有瑟瑟發抖,țú⁻更沒有露出視死如歸的神情。
反而有些興奮。
我爲她更換上就寢的薄裙時,她抬起下巴看我:「今夜之後,我會被如何安置?」
我說;「若夫人想留下,就在宮裏當娘娘,若不想,就用轎子送回京兆府。」
「撲哧。」
張氏輕快地笑了一聲。
「還回什麼京兆府,我自然是要留下來當娘娘的。」
我正要說恭喜,突然有一記響亮的巴掌聲穿透耳朵。
鬧得我腦瓜子嗡嗡的。
頃刻後,我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打蒙的。
原來那巴掌竟是落在我臉上的。
張氏的語氣很不滿:「大膽賤婢,指甲都把我的手臂刮出印子來了,讓陛下見着,可不是掃興。」
「你也知道自己掃興?」
一道冰冷的聲音驟然在簾後響起。
我捂着臉跪下來,只留張氏僵硬地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緩緩走進來的謝堯嘉。
雖面無表情,卻輕易勾走了張氏的魂魄。
她先是臉紅了一瞬,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慌里慌張地跪下:「妾身莽撞。」
謝堯嘉沒有看她,徑直地走向我,然後把手伸出來。
我扶住他起來時,聽見他冷哼一聲:「縱是誥命夫人來了,也不敢對御前的人無禮,你又算得上什麼東西?」
張氏都要哭出來了:「妾身知錯,真的知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滾。」
謝堯嘉毫不留情。
張氏走時,哀怨地瞪了我一眼。
不是,瞪他啊,不敢當面瞪那就悄悄地,瞪我幹什麼。
我心裏正嘀咕着,謝堯嘉突然抬起我的臉龐,細細地打量。
「去,讓人給你取些舒痕藥來。」
御前的公公聽見,還不等我開口,忙不迭就去取了。
把舒痕藥送到我手上時,公公還不忘說上一句:「小滿姑娘好福氣,如今你可是御前最得意的人了,以後多關照些。」
-3-
我叫馮小滿。
已經在謝堯嘉身邊當了兩年的奉茶宮女。
關於我能進宮這件事,還要從很遠說起。
我娘本是漁鎮上的一介船女。
自幼在岸邊長大。
自我姥爺過世,她接過船槳,將靠接送人渡河的謀生手藝延續下來。
突然有一天,她從水裏撈起一個溺水的男子。
辛苦將人救活,卻發現男子依舊躺着起不來。
原來是受了傷。
餵了一記又一記的藥,那男子總算睜開了眼。
爲了報恩,他留在了我孃的船上。
起初只是幫我娘打下手,後來也學着撐槳。
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半年。
河面悠悠,流水靜靜,船隻卻偶爾有些輕移的痕跡,漾開漣漪圈圈。
後來,男子的傷徹底好了。
他說家中有要事,得先行回去處理。
我娘摸着肚子,依依不捨地說:「那你快點回來。」
他說好,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走,就是十年。
這十年裏,我孃的性情是變了又變。
她從溫柔地抱着我哄:「爹爹快回來了。」
到歇斯底里地朝看笑話的流氓吼道:「我男人明天就回來,我看你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再到崩潰地抓着我的肩膀哭:「你爹爲什麼不回來?是不是嫌你是個女娃?對,是我沒用,可他怎麼也得回來說句話啊。」
我抖得很厲害。
卻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娘跟小滿兩個人生活,也很好的。」
「不一樣,不一樣的,」娘淚流滿面地搖頭,「你爹回來,才能給我們撐起一片天,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
但我爹終於回來了。
可還是太晚了。
我娘病得只剩一口氣。
可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嚥氣前,她心滿意足地說了最後一句話:「回來了就好。」
我爹平靜地爲阿孃收了屍,便將我從船上帶走。
我問他,要去哪裏。
我爹說要帶我去京城過好日子。
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侯爵家的公子。
此番是要我去京城的。
可我不明白,我娘明明說他們是成過親的。
爲何侯府裏還有另一個女子,也喚我爹叫作夫君。
甚至他們也有女兒,只是比我小。
我在侯爵府住下的第三年,宮裏開了選秀。
侯府也要送出一位小姐。
所以,我爹讓我去。
那時候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謝堯嘉。
而是他垂垂老矣的父皇。
我去了,但沒被選上。
落選之後,就嫁給國公府世子,姜曜。
我覺得這門親事,很好很好。
可我忘了,成親是兩個人的事。
得都喜歡,纔算好。
姜曜不喜歡我。
他有心儀之人,是個叫玉瑤的姑娘。
在我嫁進國公府當天,一頂花轎同時也被抬了進來。
轎上的姑娘,與姜曜兩情相悅。
洞房夜,他自然留在了那處。
雖是納妾,私下裏卻同她喝了合巹酒。
這也罷了,總歸不會讓我身上少塊肉。
直至姜曜外出執辦公務,玉瑤端着酒壺進來,要同我說體己話。
我喝了酒,卻什麼話都沒來得及說。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龍榻上了。
年輕俊美的君王撐在我身上,眼神熾熱。
我知道這位是新帝,而他也是這天下最說一不二的人。
便連個反抗也沒有,只小聲地說道:「可以輕點嗎?」
可那雙墨玉一般的眼眸,突然就消了火焰。
他掖起滑落的寢衣,轉身離了龍榻。
然後,謝堯嘉讓我回去。
可我呆呆地坐着,遲遲不動身。
回哪裏,侯爵府,還是國公府?
侯爵府還認不認我呢。
而姜曜既把我送過來,可還想過讓我回去?
漸漸地,答案已在心裏成了型。
公公送我出宮時,途經御花園。
誰也沒想到,我會撲通一下跳進去。
可我忘了,我是在水邊長大的。
在公公的目瞪口呆中,我自己遊了上來。
後來公公回去向謝堯嘉稟報,說我瘋了。
謝堯嘉問我:「你就這麼不想出宮?」
不是不想,是回不去。
見我沉默,他嘆了口氣,思忖過後,便大手一揮,讓我留下。
不過,他也沒興致臨幸我。
正當想着要怎麼安置我的時候,國公府突傳噩耗。
說世子夫人得了急病,一命嗚呼了。
還真是沒想讓我回去的。
我就此,成了謝堯嘉的奉茶宮女。
-4-
因爲是謝堯嘉身邊的人,宮裏並不曾有誰刁難過我。
所以張氏的這一巴掌,才讓謝堯嘉格外看不慣。
我以爲被這麼一鬧,謝堯嘉總得消停上一段日子。
結果,姜曜突然就在朝堂上得罪他了。
我聽到這件事的下一刻,公公就來囑咐我,讓我去給玉瑤梳妝。
我兩眼一黑。
公公把我拎起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小滿姑娘,何須介懷什麼,快去吧,陛下等久了可要惱的。」
我也惱。
我冷着臉走進偏殿時,正坐在梳妝檯前的玉瑤猛地起身,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臂,質問道:「是你,是你攛掇陛下,要羞辱我和曜郎的。」
我本要辯駁。
卻看在見她紅腫的雙眼時,冷冷地說道:「是,就是我攛掇的。」
玉瑤尖叫一聲,止不住地撓我、扯我頭髮,
我正要與她打起來的時候,眼眶裏忽然撞入謝堯嘉陰沉的臉龐。
這是殺人的前兆。
我停下來,顫顫巍巍地行禮。
事情和我想得沒什麼偏差。
無論是玉瑤還是姜曜,謝堯嘉都懶得再搭理。
他一把將我拽回內殿。
冷笑地看着我:「馮小滿,你當朕傻子嗎?別以爲朕不知道你心裏的算盤。」
我心虛地低下頭,正苦巴巴地想着怎麼求饒才能脫身,公公突然走進來,對謝堯嘉說世子姜曜拿着令牌,進宮了。
我有些驚訝。
看來玉瑤入宮這件事,是國公府瞞着姜曜做的。
所以姜曜一知道,立刻就來了,哪怕冒着激怒謝堯嘉的風險。
原來,他可以這麼及時地趕過來的。
我怔愣的時候,身形突然晃了晃。
竟是有人要把我往榻上帶。
然後,身上又是一重。
謝堯嘉眼裏的笑意,從來沒有這麼濃過。
他的聲音既輕又愉悅:「小滿,你聽見沒有,姜曜立馬就要到這來了。」
-5-
謝堯嘉說完,便作勢低下頭,膩在我的頸間。
一道凌厲的聲線驀然闖進養心殿:「陛下!」
不容人阻攔,姜曜疾步而進,夜風掀起的衣袂翻起決絕的弧度。
卻在看清眼前一幕時,猛地停住腳步。
我側過臉,緊緊盯着姜曜,嘴巴里蹦出兩個字:「出去!」
姜曜的雙腿卻被灌了鉛似的,紋絲不動。
他那張原本佈滿憤懣與不甘的臉龐,悄然滲出我看不懂的情緒。
見姜曜依舊不動,我重重地複述了一遍。
可下一刻,他那微微抖動的手竟蜷起拳頭。
這一切都被謝堯嘉收入眼底。
「愛卿,」謝堯嘉半鬱悶半責怪地開口,「你這是瘋了吧,朕讓人侍寢,你也要看嗎?」
姜曜恍若無聞,他往前一步,喊出我的名字:「小滿……」
「姜曜!」謝堯嘉的臉色徹底變了,毫不猶豫地下令,「杖責三十,就在外面打。」
姜曜掙脫掉侍衛的拖拽,自己走了出去。
厚棍打在骨肉上,發出聲聲悶響。
一下又一下,硬是沒聽見一句痛吟。
謝堯嘉收拾完姜曜,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
只是這回,他眼色沉沉。
「你好大的膽啊,一個晚上連着兩回搶在朕前頭趕人。」
「奴婢知罪。」
「你是有罪,從明日起,去浣衣局吧。」
-6-
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被貶到後庭的人,不比原先就分到這裏的。
換句話說,我成了浣衣局的最底層。
心思不正的太監會突然往我腰窩抓一把。
同住的宮女也沒幾個有好臉的。
就在我第三次發現被褥是溼的時候,我終於受不住,穿上鞋襪就往太后宮裏跑。
夜深人靜時,我伏在太后跟前:「娘娘救我。」
太后本在閉目養神,聽見我的乞求,懶懶地抬起眼皮,瞥我一眼:「不應當啊,你有什麼事該去求我那好兒子纔對。」
「奴婢……」
突然語塞。
這才意識到,當我自亂陣腳起來,真是什麼都不管不顧。
太后與謝曜嘉雖是親母子,可他們二人的關係早已經如墜冰窖。
所以我怎會想到來求太后。
如果真要太后幫忙向謝堯嘉開口,我恐怕死得更快。
宮裏人都知道,謝堯嘉不是太后養大的。
謝堯嘉出生時,如今的太后據說還只是個貴嬪。
卻與當時的貴妃同日生產。
太后產子。
貴妃生女。
因貴妃嫉恨,就交換了二人的孩子。
所以謝堯嘉由貴妃撫養。
而太后養的則是貴妃之女,即昭敏公主。
太后極其疼愛昭敏。
而十分不喜謝堯嘉。
記ƭù⁰得我剛入宮不久,太后與我閒聊起往事,言語間頗有些輕蔑:「當年那位貴妃,運氣也忒壞了些,後宮裏一人之下的位份,又有皇子傍身,竟也能混得個被打入冷宮的下場。」
「後來呢。」我問。
「後來?」太后皺了皺眉,語氣更加冷漠,「後來她養的皇子,便也成了棄子。」
可事情並沒有到這裏就結束。
太后還告訴我,自己原本動過要將謝堯嘉接回的心思的。
可當她趕過去,看見謝堯嘉正在對一個小宮女搖尾乞憐,只求能喫口熱食的狼狽模樣,她心裏突然無比嫌棄他。
無來由的,無法控制住的。
所以在發現謝堯嘉與那小宮女苟合的時候,她採用了最激烈的手段。
爲了教訓謝堯嘉的罔顧身份,小宮女被賜給前來覲見的官家公子。
甚至當天晚上,就讓他們二人在宮裏圓了房。
太后的意思,是到這一步就差不多了。
可昭敏生出了多餘的心思。
她將謝堯嘉誘至宮女所在之處,然後讓幾個力氣大的太監死死地將人按住。
謝堯嘉,就在這掙不開的鉗制之中,將裏頭的動靜一點一滴地攝進腦海裏。
後來,他親手殺了昭敏。
雖找了替死鬼,可太后卻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他乾的。
等謝堯嘉登基,太后便知道自己是時候下去陪昭敏了。
她從高亭上跳下來。
我那會不知道她是一心尋死,只以爲是失足。
便攔了一把。
結果沒攔住,雙雙掉下去。
因爲互爲緩衝的緣故,誰也沒摔死。
雖然沒死成,但太后也沒怪我,還賞了我好多東西。
所以如今出事,我纔敢過來求她。
她見我面露難色,這才收起怠懶之態,認真地問我究竟是怎麼了。
我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
太后輕嘆了口氣,取下一根長簪,插到我鬢上,以示安撫:「好孩子,他不就是發個脾氣嗎,估摸着氣也該消了,明天我便下旨,讓你從浣衣局裏出來,到我這來伺候。」
「多謝太后。」
我高興地往後庭跑,回去時,發現大家都已經睡下了。
四處靜悄悄的,只剩下孤零零地掛在檐角上的燈籠,還在發出微弱的光亮。
我扶着牆,小心翼翼地走。
可一雙大手,突然緊緊地攥住我,將我往後一拖。
「別張揚,否則殺了你,我只問你幾句話,關於陛下的,問完就放了你。」
尖細的聲音旋即在我耳邊響起。
噴上的熱氣化作螞蟻,密密麻麻地爬向四處。
我不是頭一回撞着這些事了。
有些是想借我之口,探出謝堯嘉的喜好,以便上位。
還有些是宮外安插來的探子。
無論是哪種,橫豎都像是會讓我墜入更ẗû₄深的淵口的。
我掙脫之後,揚手扇了眼前的太監。
他惱羞成怒,撿起牆根的磚頭,高高地抬起來——
可磚頭脫落下來的時候,突然就偏了。
只砸到了我的肩膀。
因爲那根長簪,已經刺進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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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誰,只要進了宮,性命都只能攥在君王手裏。
所以我殺了太監這事,是捅了天大的簍子。
我立刻就被押到謝堯嘉面前。
我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我朝他解釋,向他懇求。
謝堯嘉一直沒有打斷我,安靜地聽我說完。
最後,他的眼裏露出鮮有的憐憫:「馮小滿,你知道外頭兇險了?」
「是。」
「以後還敢不敢擅作主張?」
「不會了,」我頓了頓,忍不住說,「可奴婢以後能不能不要再見世子了?」
謝堯嘉用手背擦去我眼角的淚珠:「不見就不見,你以爲朕愛看見他呢,是他自己闖進後宮的。」
「若再有第二次,世子照樣會急昏了頭闖進來的,他向來把玉瑤當眼珠子似的……」
「馮小滿。」
謝堯嘉打斷我,「你怎麼一張口就是世子長世子短的,朕罰了你一個月,你就沒旁的東西要說嗎?」
「有,當然有,」我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去猜說些什麼能討謝堯嘉的歡心,「奴婢說這一通,也只是想勸陛下以後不要接玉瑤進來了,不只是她,連那什麼京兆尹夫人,也都不要接了。」
對於我的得寸進尺,謝堯嘉沒有駁斥我,他斂眸盯着我,看上許久:「朕以後換個折磨人的法子,也不是不行。」
我忐忑地問道:「爲什麼……非要折磨人呢。」
謝堯嘉輕笑一聲。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正坐着的龍椅:「只要是坐在這裏的人,幹什麼都可以。」
「噢。」我眸光一動,凝視着他給我指的東西,淺淺地點頭。
「可還有沒有喫別的苦頭……」
謝堯嘉的手心支在我兩側的臉頰,讓我仰起頭來,然後絮絮地問了我好久的話。
我也都答了。
至於我去求太后這件事,他聽見後有些不高興,卻沒說什麼。
我又重新待在他身邊,做回那個人人趕着巴結的御前宮女。
平靜的日子,就像是落入水裏的月亮。
遠遠瞧一眼,剔透清柔。
可用手輕輕一攪,月影就散了,徒留虛妄——
直至造反的人衝入宮門,我才猛然想起,謝堯嘉從來都是被罵作昏君的人。
-8-
領頭的人,是禁衛軍統領。
他身騎駿馬,手扛長槍,威風凜凜地率領一衆叛軍,踏上他從前護守的宮廷。
只一炷香的時間,暗紅的宮牆就被一遍遍地濺上血水,染成鮮紅色。
最後,統領的馬匹停在文德殿前。
那是君王上朝的地方。
也是……此時此刻,我和謝堯嘉待着的地方。
文德殿裏,屍體遍陳。
只剩下我和謝堯嘉。
他把我護在身後,從死人手裏拾起一支紅劍,一步步朝統領走過去。
然而,沒有廝殺。
謝堯嘉把劍遞過去,聲如死水:「當着你的擁護者們殺了我,你便有威名遍天下了。」
「殺了我,」他再朝前一步,「留我身後無辜之人一命。」
「想得倒美。」
統領哈哈大笑,眼裏閃爍着瘋狂的火焰。
「陛下!」他戲謔地喊着謝堯嘉,「臣聽聞陛下從前有個嗜好?」
話音剛罷,一束極具侵略性的目光便扎到我身上。
謝堯嘉要攔,手臂卻被生生刺穿。
我落到統領手裏的時候,心裏一片死寂。
我盯着統領,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似乎被驚到,頓時停下撕扯我領子的動作。
我問他:「你恨我嗎?」
統領像聽到個天大的笑話一般:「我恨你做什麼?你我素不相識。」
「那你爲什麼欺負我?」
「這不是看不過陛下從前所爲,想讓他也嚐嚐滋味。」
「那你憎惡的,只是陛下。」
統領皺眉:「你究竟想說什麼?」
「爲什麼你憎惡的另有他人,要受苦的卻是我?」
統領的神色一滯。
忽然陷入沉默。
「大人!你答應過我什麼?」
一道熟悉的聲音由遠至近,穿過大殿。
統領頓時把我鬆開。
闊步進來的人,竟是姜曜。
是了。
造反這種事,必定是各處聯絡成網,斷沒有孤軍作戰的。
這不算很意外。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姜曜不是一個人進來的。
他帶着太后來了。
昔日端莊華貴的太后,此時也成了階下囚。
姜曜鬆開太后時,頗有些棄之如敝屣的架勢。
我下意識地想,他看起來怎麼和太后有仇似的。
應是路上見過數不清的死人的緣故,太后的神態,已經有些癡了。
她喃喃地念叨着昭敏。
謝堯嘉聽見了,閉了閉眼睛,淚珠旋即滑落,融入身下的血泊。
可當她看見我之後,便不念女兒了,改成我的名兒,還斷斷續續地說着別怪我這幾個字眼。
「大人,別再殺了。」
姜曜看向統領,目光如炬。
統領卻說:「立威而已,不立何以服衆?」
姜曜:「再殺下去,便輪到誠服者頭上了。」
「罷了,」統領一揮劍,指向已經重傷的謝堯嘉,以及太后,「就剩兩個。」
他要先殺掉吵鬧的那個。
可那劍刃指向太后時,她的嘴巴更合不起來了,癡癡地笑起來。
我突然想起我娘。
她臨終時也是那樣笑的。
我以爲她是高興,高興我爹終於回來了。
可從未想過,她也許是瘋了。
刺目的劍光在眼前驟閃過的一剎那,我擋住了太后。
緊閉眼間,溫熱的血液噴灑而出,溼了我的後背。
可我一絲痛意也沒有。
我回過頭。
看見周身鮮血淋漓的謝堯嘉,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我在宮裏見過死人。
可當死在我面前的人是謝堯嘉,我卻有些不敢認。
是姜曜將我遊離的神思拉回來的。
他喘着粗氣,把我從謝堯嘉的屍體和瘋掉的太后之間拉出來。
「小滿,你爲什麼要替這瘋女人攔劍?」姜曜惶然地問我,「你不記得她都做過什麼嗎?她毀了你啊。」
-9-
在姜曜的聲聲質問下,一些被塵封起來的記憶,忽然衝破禁錮,洶湧而來。
我眼前閃過許多舊影。
我看見那年選秀落選之後,我沒有立即出宮,而是留在宮裏,以備後庭女官人選。
我還看見,謝堯嘉匍匐在我腳下,扯着我的裙角乞求,問我能不能給他送一碗熱粥,他很渴,也很餓。
我給他端去粥,還有包子。
他狼吞虎嚥地喫完,卻撐得胃疼。
我見他面色蒼白,汗如雨下,正要說下回少拿些,他卻彷彿能猜到我要說什麼,小心翼翼地說:「是我喫急了,是我不好,小滿姑娘,謝謝你。」
後來他解了幽禁,日日來給我送東西。
什麼都送過,只要是他認爲好的。
連同他幽微的情意。
直至與我心意相通,藏不住的情思方顯露於天日下。
再後來,共沉淪。
可賜婚沒等來,先等來的是謝堯嘉生母的傳召。
她將我騙去最偏僻的宮殿。
殿裏是濃厚的迷情香。
還有另一個神色同樣痛苦的人。
我認得這個人啊,是世子姜曜,
我認得的……
可後來,我就不太清醒了。
我徹底清醒過來時,是在得知謝堯嘉被按在門外聽了半夜的那一刻。
當對上那雙絕望與憤恨交織的眼眸時,我似乎能聽ẗṻ⁵見腦海裏有東西徹底斷裂掉的聲音。
自此,有許多事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一遍遍地問自己——
我是誰啊?
我是馮小滿。
我要嫁給誰了?
我要嫁給姜曜,他是國公爺的兒子,身份尊貴,品貌堪爲京城之最。
我爲什麼要嫁給姜曜。
因爲他來侯府提親了。
而且,我喜歡他。
只喜歡他,最喜歡他。
我會同他成婚生子,美滿一生。
-10-
「小滿,馮小滿……」
不知姜曜喚了我多少聲,纔將舊影盡數從我眼前驅散。
我看着姜曜,又看向死去的謝堯嘉。
原來,是謝堯嘉啊。
我突然笑了。
被自己蠢笑的。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在淚光中,朦朧的視線中再次出現那把龍椅。
我不顧一切地爬過去。
卻在觸碰到的前一瞬,被姜曜猛地撲過來,把我緊緊地鉗在懷裏。
統領手中那柄沾血的劍已經指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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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曜咬牙切齒地說:「你答應過我。」
「再讓她碰不該碰的東西,別怪我不念你的功勞。」
統領把劍放下的時候,姜曜毅然把我帶出宮去。
他沒有把我帶回國公府,而是他自己的私宅。
然後,整日整日地看着我,不讓我出去。
我告訴他,該回去了,否則玉瑤要鬧的。
「沒有玉瑤了,她被送走了,也沒有誰會來鬧。」
我聽不明白他的話,卻也沒有張口問。
「對不起,小滿,」姜曜與我湊得更近,似乎想我聽得更清楚些,「我後悔了,你被扣在宮裏的這兩年,我每時每刻都在後悔。明明那個夜晚你也被陷害了,我卻要遷怒你,只把你當作太后硬塞給我,好安插在侯府的眼線,我總是冷着你,還借從前救下的孤女來刺激你……」
他說了從前的很多事。
關於玉瑤,關於我爲何會被送去給謝堯嘉,又爲何會立刻將我的死訊宣告出去。
姜曜那時不在府裏。
有人將我與謝堯嘉的過往捅去了國公爺那裏。
爲了借花獻佛,又爲了儘快甩掉一個燙手山芋,便決定將我送上龍榻。
死訊既是對外頭的交代,也是對執辦完公務後匆匆趕回家的姜曜的交代。
這些事,我都聽懂了。
但心裏卻泛不起什麼波瀾。
「小滿,我們拜過天地的,我仍舊是你的夫君,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
「你從前愛給我熬魚湯喝,我念着那口味道,自己也學着熬,可怎麼都對不上,你教教我,是缺了什麼東西。
「小滿?」
我看着他,點點頭:「好,我教你。」
姜曜笑了,笑意溫柔。
三日以來,他的神情終於松泛下來,是風雨止歇時的寧靜。
但他不得不出去了。
他說,宮裏的事,要去收個尾。
這一走,就是兩日兩夜都不見人。
我翻牆出去,踏上京城街道。
揚灑在各處的血跡都已經被清洗乾淨了。
唯有被煙火燎燒過的斷壁殘垣,無聲地保留着此地曾被刀劍與火光掠過的痕跡。
雖是政權交迭之際,可街上的人卻沒什麼變化。
賣菜的依舊在吆喝。
討價還價的聲音也依舊嘹亮。
寡母也從早到晚地賴在戲班子門前不走,硬要把年幼的孩子塞給班主,可班主不收,說是資質不行,寡母便跺腳又坐地,絲毫不顧周遭恥笑,扯着嗓子哭:「養不起了,着實是養不起了,再這樣下去,我夜裏便不關門睡覺了,合着早上還能得幾個銅板飽肚。」
班主終於認栽,一邊說晦氣一邊把孩子摟了過去,碎嘴道;「要真教不進手藝就讓他打雜去,給花旦們洗腳。」
寡母頓時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淚,倔拗地抬起頭笑。
忽然,身側有馬鞭狠狠地韃打過來。
若非躲得及時,我肩膀要少塊肉。
我忙站到一旁,才發現是擋着一輛馬車了。
是京兆尹府的馬車。
他們在造反上,也出了力,如今正是威風的時候。
車輪滾滾地過,卻忽地傳來叫停聲。
馬車停下時,雪白柔嫩的手慢慢掀開簾子,露出一張嬌衿的臉龐。
竟是張氏。
她頗有些幸災樂禍:「喲,我沒認錯人吧,這不是從前那位謝家皇帝最寵信的小宮女嗎,你還沒死呢。」
「沒,死不了。」
「你要是能求我,指不定我還能收你做個婢女,施捨你口飯喫。」
「你瞧着不像是要幫我,像是來秋後算賬的,可真追究起來,還是你打的我,該是我找你算賬纔對。」
張氏強擠出的薄笑瞬間在臉上消散得無影無蹤:「那也是你連累的我,讓我灰溜溜地被送回京兆尹府,尊嚴喪盡。若不是我有些手段,還真抬不起頭了。」
「逼你嫁如京兆尹府做繼室的人不是我,讓你只能把當上娘娘作爲退路的人也不少我,我擔不起連累這筆賬。」
說完,我轉身離開。
可剎那間,身後的哭泣就被遠處的鳴鼓聲吞噬掉。
是皇宮裏傳來的。
新皇登基了。
-11-
可登基的人,卻不是統領。
而是姜曜。
他把統領殺了。
取而代之。
這王朝,如今姓姜。
登基大典過後,姜曜立即把我接進宮去。
在已經空下來的文德殿裏,他坐在龍椅上,把我抱到他的腿上坐着。
像是我也坐了龍椅。
我記得謝堯嘉和我說過,只要坐上這個位置,什麼都能做。
那我要殺人。
我要殺掉當年那個不知廉恥地調戲我孃的流氓。
可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那我要我娘死而復生。
可這事不歸龍椅管,歸閻王管。
對了,還有街上那個送子的寡母,她在哪呢。
我忘了問她。
-12-
我又揹着姜曜跑掉了。
不止是在京街上晃悠而已。
我這回跑得很遠。
等錢袋子薄下來,我去問鋪主要不要小工。
他打量我一眼,猛地搖頭:「不要,沒力氣。」
「我有力氣,我八歲就能撐船。」
「還是不要,沒幹兩天就被家裏人拖回去了。」
我訕訕地走開,視線卻飄到正在岸邊打盹的漁夫身上。
我回到了離開近十年的漁鎮。
從前那艘被孤零零地留下來的老船,已經荒廢得不成樣。
收拾了七八日,才弄出個昔年舊狀來。
好心替我們家保管船的孫大爺說:「沒想到你還回來咧,都尋思着要不要拆掉晾乾拿來當柴燒了,幸虧沒動手。」
「嗯,回來了,不走了。」
孫大爺好奇地問:「就你一個人啊?」
「就我一個,我娘下葬的時候,你也是看着的。」
「可你不是享福去了嗎?竟沒給你配個小子什麼的?」
「我享過福的,也配過人家,結果運氣不好,都沒留住。」
孫大爺可惜道:「你們娘倆怕不是衝撞了什麼東西,被纏上了,就不給個安生咧。」
我笑了笑:「我有空找人掐算掐算。」
孫大爺正要給我介紹個算命的,可突然看見有人停在我的船前,就擺手走開:「改天再說,有人找你渡河呢,趕緊把人拉過去。」
我轉過身去,看着來人說:「渡河得收七文。」
是個男人,聽見我的話之後,下意識地低下頭顫着手摸錢袋。
可他的手突然頓住了。
慢慢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地說:「我不是來坐船的。」
我覺得他長得很面熟。
我好像見過。
怔愣間,男人苦笑:「你不認得我了嗎?小滿。」
如夢初醒。
想起來了。
二十年前,他在這裏和我娘相識,
十年前,他從這裏把我帶走。
自此,我的人生髮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跟隨孃親在江岸邊討生活的船女,變成貴人相爭時碾過的一粒塵沙。
兜兜轉轉十年,我依舊只有一艘船。
如果不是這個從前曾被我稱爲「父親」的男人已經不復當年的英俊貴氣,變得滄桑憔悴,我還以爲事情又回到原點,他待會就要Ťŭₖ開口對我說「我要帶你去京城」了呢。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男人有些躊躇。
我也許能猜到。
其實早在謝堯嘉當皇帝的時候,侯爵府就已經沒落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沒落之後,又發生過一些的事。
他如今孑然一身來找我,應該是隻有一個人了。
可來找我就不一樣了。
便是兩個人。
孫大爺往我這頭瞄了一眼,問:「怎麼還不開船?」
「他不渡河,」我想了好一會,都不知道怎麼介紹他,於是說,「一位故人。」
我是真不知道怎麼介紹。
我已經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
而且我也不隨他姓。
我叫馮小滿,是因爲我娘姓馮。
她生我的那天,是個月圓夜。
她說一點也忘不了那晚的月亮,又圓又大,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小滿,」男人終於開口,語氣艱澀,「以後,我來幫你守船吧。」
我沒有猶豫,搖頭道:「這是我的船,我不要別人守。」
他露出窘迫的神情:「我知道我從前不好,你能不能給阿爹一個補償你的機會。」
「你不是想補償我,你來找我,只是想求個心安,對不對?」
他的臉漲得通紅:「不,不是的,只要你能原諒我,我做什麼都可以的。」
一直堵在心裏的那口氣,忽然搶着從我口裏出來:「好,我原諒你,那你現在下去,也求求我孃的原諒吧。」
說完,我轉過身,想回到船艙裏去。
可在踏上去的那一刻,突然聽見撲通的一聲。
我反應過來時,他大半個身子,已經被水淹沒了。
我愣了片刻,脫了鞋子,也跳下去。
太過分了,怎麼能當着我的面往水裏栽呢。
像我們這些靠水謀生的,若是見死不救,水神會生氣的。
人後來救上來了。
還活着。
可衣服弄乾之後,我依舊讓他走。
他滯住好久,只好不情不願地動身。
才走了幾步,我突然叫住他:「等等。」
他驟然回頭,眼眶溼潤,語氣中隱有殷切:「小滿。」
「這裏的風最是寒溼,若非久居的人,是不會適應的,你上了年紀,骨頭經不住,所以,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免得傷身。」
男人的嘴巴顫了顫,想說些什麼,可頓住好久都說不出口,最後也只憋出幾個字。
「對不起。」
他走時,泣不成聲。
我坐在岸邊許久,終於等來要渡河的。
是個女子。
帶着帷帽,遮住大半面容。
她問我要多少錢。
我說七文。
她又問我怎麼比別人便宜兩文錢。
我說許多年不划船了,手藝生疏,所以不如別人快,等跟他們一樣,劃得又快又穩之後,我就把價漲上去。
她點點頭,沒再說話。
我專心划船,沒問她爲啥離開京兆尹府,又一個人遊蕩到這裏。
也許過了河之後,路會不太好走。
但起碼這一段河程,會是穩當的。
她下船之後,我才發現這是樁大生意啊。
給了我足足一貫錢。
回去的路上,我勁都使得多了些。
到岸上之後,我正要拿錢去喫好喫的,孫大爺的女兒孫苗把我攔住,她說有個公子在這等了我一上午,可俊可俊了。
-13-
是姜曜。
他終於找過來了。
他說想喝我熬的魚湯。
我沒試過給皇帝熬魚湯,局侷促促地弄了一個多時辰,纔好端到他面前。
鮮鯽湯白,可他只喝了一口, 便放下了, 沒有再喝第二口。
我問他,是不好喝嗎?
姜曜凝視着我說:「不捨得喝完,畢竟日後可就沒有了,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把你帶回去, 這樣日日都能喝上。」
我心下一抖。
心想要不要現在悶進水裏,憋氣到他以爲我死了纔上來。
可姜曜將我的神思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神情變得很難過:「早知道我不說出來,直接把你扛回去,不容你有打歪主意的餘地。」
「你別往河面看了馮小滿, 我就說說,我不敢那麼做的,」他眼睛通紅,臉上卻微微笑了,「我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臨走時, 他問我, 會不會一直待在這裏。
我說料不準幾十年Ṱů₍的事,可能會一直在這裏, 也可能跟別人的船出去玩。
我們這兒最大的船主, 月末要運一批貨南下呢。
他又問了許多事,零零碎碎的。
結果湯還是沒有喝完。
真就只喝了一口。
許是因爲涼了不好喝。
可我沒有時間做第二碗了,姜曜是要回去做皇帝的, 不能在漁鎮停留太久。
他動身的時候,正是黃昏。
過了一會,月亮慢慢浮出來的。
又圓又大。
不知路上是否會探頭出來看看。
總之漁鎮上人人都愛看。
孫苗和我一塊躺在船上,催我快點向圓月許願。
她說:「可靈了,我上回就許過,希望我爹能把他的船給我,起初是不肯的,後來許完願就肯ťŭₕ了, 不過我覺得和你也有些關係, 他說既然馮家的小滿能守好,那我也能。」
「嗯。」
我突然想起來, 臨走時姜曜對我說, 在這裏守船的人都會好好的, 遠在京城的寡母也一樣。
我聽完, 愣了很久。
可他還說:「先別信,歲月漫漫, 且看我做不做得到。」
我出神的這一小會,孫苗狂搖我肩膀:「快許啊!」
噢,那就……
一瞬間, 腦海裏閃過許多人。
可這回,我要給自己許。
祈今後,歲歲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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