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商

爲了嚇唬霸凌我的同學，我揚言隔壁職高的混混們都是我的手下。
他們不信，於是我只能硬着頭皮，喊住其中一個黃毛。
「喂，見到老大不打聲招呼嗎！」
黃毛看了我一眼。
五秒後，他悠悠開口：「老大好。」

-1-
這黃毛長得很帥，只是看上去很兇。
他夾着菸頭，對我說：「老大帶新小弟了？」
他勾手把剩下的混混招呼過來。
頂着五顏六色的頭髮、手臂上各種文身的少年一起圍了過來。
比我們幾個女生高了大半個頭。
我頓時嚇得不敢出聲。
黃毛笑着看向他們：「欸，還不快向老大打招呼？」
五顏六色的少年們蒙了。
其中一個反應快，立馬喊道：「老大好！」
黃毛拎起我滿是傷痕的胳膊，不解道：「這是和人幹架輸了？是她們嗎？」
他看向徐潔她們幾個，眼裏閃過寒光。
徐潔和張慧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嚇跑了。

-2-
我一轉身想溜，被人拉住胳膊。
「跑什麼？老——大——」
我不敢看黃毛，低着頭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嚇一嚇他們。」
他輕輕推了一下我的額頭：「留個聯繫方式。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
我掏出一張紙，隨便寫了一個號碼給他。
黃毛掏出手機撥打。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我記錯了，這是我媽的號碼。」
「騙鬼呢，你媽的是空號？」
我沒有回他，而是寫了我真正的號碼給他。
只要他打，我就拉黑。
黃毛笑了一下，彎着腰和我對視：
「敢拉黑我，我就去一中門口找你。」

-3-
我戰戰兢兢了一晚上。
惹上了不良少年，我會不會很慘。
被要保護費，被逼着去偷錢，被逼着抽菸！
我的零花錢一天就二十，撐死也只能給他們十塊。
大不了午飯和晚飯喫包子。
偷錢和抽菸我打死不會幹的。
第二天到學校。
我的桌子乾乾淨淨，沒有用過的衛生巾貼在上面，也沒有摁滅的菸頭。
徐潔和張慧看了我一眼，匆忙撇開視線。
徐潔和張慧已經不是好惹的了。
職高的混混更不好惹，我真是喫了熊心豹子膽，敢去招惹他們。

-4-
中午。
我不敢出校門，在食堂裏買了一個包子。
幸好我胃口不大，一個包子就能飽。
走在路上喫到一半，我的頭髮被人拽住。
拽我頭髮的男生有三個。
其中一個是我們班的王飛。
就是他天天把菸頭摁滅在我桌上。
王飛：「徐潔和兩個蠢貨，居然相信你認識李乾煜。你膽子大了，嗯？搞得好像真的有人罩着你一樣。」
另外兩個男生不耐煩地催：「能不能快點，校門要關了。」
三個人把我拽到校門外的網吧裏。
王飛敲了敲前臺：「開三臺，這姐們請客。」
前臺後面的男生抬起頭，是昨天的黃毛。

-5-
王飛立馬不拽了，低眉順眼地喊了聲：「煜哥。」
原來他就是李乾煜。
兩個男生把我夾在中間，也笑着和李乾煜打招呼。
李乾煜眼神複雜地看向我。
王飛拍了拍我的臉，笑着說：「嗐，這姐們昨天還騙我同學，說煜哥你認識她。」
李乾煜毫不猶豫地說：「是。」
王飛：「哈？」
「她是我老大。」
王飛傻了眼，訕笑着：「開什麼玩笑呢，煜哥你確定？」
李乾煜站到我面前，給我戴了頂帽子。
「出去等。」

-6-
我等了大概半個小時。
網吧裏傳來刺耳的聲音，我全然不聽。
心中有一個魔鬼卻在叫好。
打吧，都打死了就好了。
李乾煜出來時，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臉。
「嘶！」
剛剛被王飛扇腫了。
李乾煜沉着聲音，不太高興：「我打你電話，你一次都沒有接過。」
「我們學校，不允許帶手機。」
李乾煜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來什麼。
他說：「668 班有一個男的叫賀楠，下次再有人欺負你，就去找他。」

-7-
我想到了什麼，從包裏掏出十塊錢。
「我只有這麼多，你拿去吧。」
李乾煜氣笑了：「你打發狗呢？」
可我也拿不出更多了。
「算了，你們一中的學生成績都很好吧，幫忙寫個作業當報酬？」
這個簡單呀。
我點點頭。
李乾煜從包裏掏出一百塊給我：「去藥店看看，記得找零還給我。」
「我不——」我看到他一臉嚴肅，不敢拒絕他。
「拿了趕緊走，等會兒這裏可就熱鬧了。」

-8-
第二天我終於知道，什麼叫等會兒就熱鬧了。
班主任周龍利用自習課，嚴肅地開了個班會。
「總有人去網吧玩，結果好了，被那些不良少年盯上了。就在昨天，有同學骨折進了醫院，我看誰還敢私自出去，我打電話叫家長！我管不了你們，你們也不要來學校了！」
王飛的位置空了。
徐潔一直深深地看着我。
周龍絮絮叨叨地念了一節課。
下課後，徐潔神色慌張地來找我。
她遞給我一張紙條。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想像王飛一樣，求你了！】
她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我把紙條撕碎，並告訴她：「當初我也是這樣求你的。」

-9-
風平浪靜地過了一個月。
離晚自習還有半個多小時。
門口突然傳來聲音：「秦羽，有人找。」
我挪了出去，發現一個高瘦的男生拎着一本書等我。
「你找我？」
男生把書給我，還給了我一瓶飲料，「煜哥的作業，等下個月底他來取。」
原來他是賀楠。
飲料在我的桌上放了一晚，最後進了垃圾桶。
不能隨便喫陌生人給的東西。
李乾煜的作業寫得滿滿當當，根本沒有我動筆的地方。
於是我拿着紅筆幫他對了答案。
這個小混混，連抄答案都不帶腦子。
全對。

-10-
我回到家。
發現爸爸飽經滄桑的臉上又多了幾道褶子。
他迅速把褲腿放下，像在掩蓋什麼。
我同他拉扯：「爸，我都看到了。」
「沒事，就是燙傷了一點點皮，沒關係。」
明明那傷，有碗口那麼大。
我把書包一甩，眼淚瞬間就落了下來：「我不讀書了，打死我都不讀了！」
爸爸狠狠抽了我一耳光。
「你不讀書將來像你媽媽一樣——」
他突然停住，狂扇了自己的嘴巴。
他自顧自地去廚房，喃喃道：「女孩讀書才有出息，讀書有出息。」
我ƭű̂₈爸是個泥工，乾的是最辛苦的活。
工資卻少得可憐。
我擦乾眼淚走到廚房，把他擠到一邊。
「你出去吧，你做的飯沒有我做得好喫。」

-11-
我做好飯出來，爸爸把一沓錢拍在桌子上。
他笑着說：「工傷費，現在這年ẗṻ₉頭，有良心的工頭不多了。
「爸做的飯不好喫，給你的零花錢漲一點，一天三十，夠不？」
我突然慶幸，沒給李乾煜那十塊錢。
「不了，我一天二十還花不完。」
爸爸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從兜裏掏出一枚髮卡。
「我看別的小姑娘也戴這個，就給你也買了，喜歡不？」
我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說：「好看，喜歡。」
「喜歡就好，爸以後……再也不會打你了。」

-12-
不知過了多久，賀楠又來找我了。
「煜哥說他在校門口等你，還有哦，你不去的話他就天天找你。」
我硬着頭皮去了。
李乾煜站在人羣裏很扎眼。
又帥又痞。
他向我走來，問我：「喫飯沒？」
「喫了。」
其實沒有。
「那陪我喫點。」
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麼，我狐假虎威他揍我才正常。
現在這是在幹什麼？
李乾煜自顧自地問：「哪裏人最多最好喫啊？我還沒有在一中門口吃過。」
我看一眼他的黃毛。
想了個理由拒絕他：「小測馬上要開始了，我得回去。」
李乾煜一臉我不相信你的表情看着我。
「你嫌棄我的頭髮？」
我連忙搖頭：「你想多了，你的頭髮很……很帥。」
李乾煜撇了撇嘴，隨後把一沓錢塞在我手裏。
「王飛他們搶過你的，警察給你追回來了。」
臨走前他嘲諷我：「笨死了，撒謊都找不到理由。」

-13-
李乾煜本身很帥，所以總是被掛在職高和一中的表白牆。
這天班上的女生竊竊私語：「我煜哥染回黑色了！」
「超欲的，有一種乖乖男的感覺。」
「話說他爲什麼染回黑色啊？」
「說不定是爲了某一個女生，太浪漫了。」
其中一個女生時不時地望向我。
旁邊的人推了她一把。
她低着頭走到我面前，「秦羽，你是不是李乾煜他對象啊？」
我搖搖頭。
她突然高興起來，遞給我一封信：「我就知道他怎麼可能喜歡你這樣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他的前女友沒有你這個類型的。你能幫我把這封信給他嗎？」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我想拒絕。
「有跑腿費，五十。」
「好的。」

-14-
我把情書給了賀楠。
讓他務必交給李乾煜。
賀楠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嘖嘖讚歎：「我說李乾煜這傢伙鐵樹開花，原來是郎有情妾有意。李乾煜收到情書都丟垃圾桶，不過這封，我看未必。」
隨他怎麼說，只要信到了李乾煜手上就行。
賀楠辦事效率很快。
李乾煜晚自習就出現在了教室窗外。
他朝我勾了一下手指。
趁大家還在埋頭苦學，我飛速走出去。
拉住李乾煜，把他帶到無人的角落。
「你怎麼能進來？」
他滿不在乎地說：「穿校服就可以了啊，賀楠的。」
他說着拿出那封情書：「還給人家吧，我不喜歡她。」
我要是退回去了，那女生不得把五十塊要回去？
我裝作收下，心想這燙手的山芋該怎麼解決。
李乾煜的髮色如墨，眼睛有些亮：「你已經交到新朋友了？」

-15-
我恍然大悟。
自從王飛受傷後，李乾煜和我的關係就傳開了。
我從每天過得戰戰兢兢，到現在有人對我和顏悅色。
還有李乾煜專門替我把錢送回來。
我不禁問他：「你爲什麼要幫我？」
李乾煜沉默了很久，嗤笑一聲：「總不可能是我喜歡你吧？你挺有趣的，你們一中的女孩都很有趣。」
「不管怎麼樣，謝謝你幫我。我請你喫飯吧，明天中午。」
李乾煜突然靠近我，我步步後退。
退無可退。
他的鼻息灑在我臉上，眼睛像寶石一樣閃爍：「萬一我喜歡你呢？你會早戀嗎，一中的乖孩子？」
我一把將他掀開。
「我不會。」
李乾煜抓緊我的手腕，語氣驟冷：「你會。」
說着他在我額頭落下一個溼熱的吻。

-16-
給李乾煜寫情書的女孩找上了我。
她二話不說扯住了我的頭髮。
「我都看到了！你騙我，你和李乾煜明明是情侶！憑什麼是你？」
我被拖到地上，死命地拽回自己的頭髮。
「你誤會了，我真的不是。」
拉扯之間，桌子被打翻，朝我直直地壓了下來。
……
護士給我上藥，疼得我哇哇叫。
她急躁地問我：「你家長呢？怎麼不來管你？」
我抿緊嘴脣，不敢叫我爸來。
「她家屬在這呢。」李乾煜敲了敲門，自顧自地走進來。
ƭů₊護士打量了他兩眼：「這一週忌辛辣，傷口不要碰水，縫針的地方有些癢很正常，不要撓。」
一道蜈蚣一樣的疤，橫在我眉毛上。
差一點就傷到眼睛了。
李乾煜幾乎是一瞬間黑了臉。

-17-
回去的路上，李乾煜騎自行車載我。
他突然一個急剎，我猛地撞上他後背。
「你們一中不是有壞孩子麼，你怎麼就這麼乖？」
他語氣有些冷。
我小聲說：「我心裏也很不服，可是一遇到比我兇的人我就害怕。」
李乾煜回頭瞪着我：「老子當初頂着黃毛抽菸文身的時候，你怎麼不怕？還老大呢，老鱉差不多。」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女孩叫什麼？好像是黃岐吧。」
我一愣：「情書你看了？」
「沒看。」
呵，騙子。

-18-
黃岐轉校了。
她爸貪污公款被人揭發，蹲了大牢。
從王飛到黃岐。
班上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
人在教室坐，魂在天上飄。
我時不時地碰到自己的額頭。
耳尖熱得發燙。
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我怎麼就是忘不了那晚？
周龍此時大駕光臨，扯着嗓門喊：「秦羽，趕緊出來！」
往後餘生，每每回想起這句話，我都覺得它分割了我的整個人生。
我飛奔出校門。
打不到的士，也沒趕上最近的公交。
我心急如焚。
突然，一輛自行車剎在我面前，李乾煜朝我揮了揮手：「上車。」
我二話不說坐了上去。
「人民醫院，快，謝謝你！」
李乾煜一路狂蹬。
汗珠順着他的髮尾落下，少年寬厚的背也已經浸出薄汗。
他出聲安慰我：「你家人在醫院嗎？你彆着急，兩個輪子不如四個輪子快，但是我手機也沒電了，只能蹬過去了。我會盡快的。」
我鼻頭髮酸：「嗯，謝謝你李乾煜。」

-19-
我爸作業從高空墜落。
生死不明。
病危通知書一份接着一份遞給我。
我簽到最後泣不成聲。
醫生告訴我，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
甚至有可能，他會變成植物人。
護士提醒我：「小姑娘，你家大人呢？去結一下手術費。」
我弱弱問道：「大概多少錢？」
「先準備四十萬的手術費吧，後期治療的費用也不低。」
我一下脫了力。
誰能給我四十萬？
我媽？
她哪會管我和爸爸的死活。
親戚？
大家都過得拮据，就算湊也湊不齊四十萬。
我縮在椅子上，想着要不要去賣血。
李乾煜遞過來一張卡：「一百萬，拿去急用。」

-20-
我木木地望向李乾煜。
他解釋道：「不是不乾淨的錢。是我爸給我的。」
見我不收，他有些着急：「人命關天，是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李乾煜會救我爸的命。
手術進行了八個小時。
李乾煜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八個小時。
醫生推着我爸出來的那一刻，我捂住了眼睛。
李乾煜把我的手拿下來：「不是白布。」
醫生摘下口罩：「恭喜，手術異常順利，接下來患者會轉進 ICU，觀察沒問題了就能轉普通病房。」
我喜極而泣，撲倒在我爸牀邊。
他麻醉過的皮膚是青紫色的，很嚇人。
但是太好了，太好了。
我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你要是不在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21-
和周龍告假時她還想勸一勸我。
「你爸爸的情況我也知道，可是你馬上就要高考了，你的時間十分寶貴！
「如果有能力請護工的話，我不建議耽誤你的複習時間。你的水平至少是 985，如果因爲這個耽誤了你的前途，不值得，你想好了嗎？」
「我想好了，高考可以重來。」
周龍暗暗嘆了口氣。
出了校門，我聽見ŧû₉車鈴聲。
循聲望去，李乾煜跨坐在自行車上，一隻腳撐着地，看我的眼神激動清澈。
「等你好久了。」
只怕又是他的哪個眼線去告密了。
他放下車，走到我面前。
「又發呆，上車啊老大。」
李乾煜把尾音拖得很長。
長得就像我的苦難。
我繃不住，放聲大哭。
「李乾煜，我爲什麼這麼倒黴，爲什麼倒黴的總是我……」
他俯身，拍了拍我的後背，溫柔地說：「不倒黴，我們老大是幸運之子。」

-22-
我看着 ICU 裏的爸爸，李乾煜看着我。
他忍不住開口：「找個護工看着吧，你還要高考，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我搖搖頭：「你打算讓我把那一百萬花光嗎？」
說着我把銀行卡從包裏掏出來給他：「我只花了四十萬，先還給你。」
李乾煜像聽了什麼笑話，笑了兩聲：「我的每一個前女友，逛一次街都比你這花得多。你鬧我笑話呢？」
「我不是你女朋友，你也沒有義務給我花錢，這當是你借給我的，等我有錢了一定還你。」
李乾煜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像在透過我看其他人。
「有的東西你還不了。」
他給我聯繫了京大的教授，讓我準備奧數國賽，拿到名次就能保送。
那時候我以爲，他說的還不了，是這個。
李乾煜把教授的微信推給我：「國賽能不能拿到名次看你自己了，你現在情況特殊，只能曲線救國。」
這個機會實在是太誘人了。
我忍不住問他：「你到底ṭų¹是什麼人？」
有錢有人脈，不像是一般人。
李乾煜打趣道：「我是你小弟啊，老大。」

-23-
李乾煜一直圍着我轉。
連每天的午飯和晚飯都是他準備的。
「家裏阿姨做的，喫不完，倒掉也浪費。」
菜是家常菜，裝菜的飯盒是個國際大牌。
我接過，覺得燙手：「李乾煜，你家很有錢吧。」
李乾煜不置可否。
「以後我給你打工，能不能快點賺到錢，把這些都還給你。」
他聞言一頓，笑容僵在臉上。
「你怎麼老覺得自己欠了別人的？有的人可比你不要臉得多。」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我感到一陣心慌。
李乾煜轉過頭去，不滿地說：「小爺願意對誰好就對誰好，我們上職高的都講義氣，你不知道嗎？」
我被逗笑，悲傷都少了一半。
「李乾煜，謝謝你。」

-24-
籌備兩個月。
我拿到國賽金獎的那一刻，欣喜若狂。
「爸！我拿到金獎了爸！」
爸爸躺在牀上，盡力給我比了一個大拇指。
欣慰的眼淚從他眼角滑下。
李乾煜遲遲沒有來醫院。
我坐公交去了職高找他。
公交站背後就是自助取款機，被擋着，只有左右能出。
我下了站，聽到熟悉的聲音從取款機那裏傳來。
「你真喜歡秦羽嗎？你以前不喜歡這款啊？」
「我只是覺得有意思，黃詩勾引我爸，害得我媽腦梗，她多賤一個人啊，女兒居然在學校被霸凌。
「哎，沒聽說過吊橋效應嗎？我就想看看她會不會喜歡上我，我還要把她帶回家，告訴黃詩這是我女朋友。」
我捂着嘴，心臟快要停止跳動。
一切都變得有跡可循。
爲什麼李乾煜不在徐潔面前拆穿我，爲什麼他總是透過我看別人，爲什麼他說有人比我不要臉得多。
因爲他要報復的是黃詩。
是我媽。

-25-
李乾煜和賀楠從裏面出來，身形猛地一頓。
「秦羽，你在這多久了？」
我掐着手心，哽咽道：「黃詩拆散了你的家庭，是她不對，你要報復我也情有可原。
「不過還是謝謝你救了我爸，錢我會盡快還給你，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李乾煜胸膛起伏，語氣有些急：「什麼意思？你要和我決裂嗎？」
我搖搖頭：「我媽欠了你的，我也欠了你的。她欠的我還不了，我欠你的必須還。不是決裂，是劃清界限，現在你是我的債主。」
李乾煜徹底急了，他掐住我的下巴，逼問我：「你拿什麼還？老子在你身上花錢花時間，不能用你報復黃詩，你拿什麼還！」
「可是我有什麼錯？李乾煜，我有什麼錯呢？」
李乾煜愣在原地。
我徹底擺脫他，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傷心地。

-26-
我在病房外把眼淚擦乾淨，才進了門。
爸爸立馬察覺不對：「你怎麼了，怎麼哭了？誰欺負Ŧú₌你了？」
我頓時泣不成聲：「我不能上京大了爸爸，我不能……」
他急道：「爲什麼，難道是因爲爸？你不要顧及爸，你要爲自己着想。」
「爸，你認識李乾煜嗎？」
他一瞬間沉默了。
原來只有我不知道。
淚水快把我的身體掏空，我近乎喘不過氣來。
什麼幸運之子，什麼李乾煜。
都讓這一切化爲泡影吧。
……

-27-
六年後。
我在工位上趕圖紙。
蔣晴溜過來和我嘀咕：「小羽，你知道咱們這次的甲方是誰不？那個赫赫有名的李氏。我聽說他們家公子最近留學回來，準備接管公司了。」
我絞盡腦汁，最後人機回答：「原來如此。」
「我記得你是一中畢業的吧。我聽說那個李公子在一中隔壁的職高讀過，你們說不定還認識呢。」
我的筆狠狠一抖，墨線花了。
蔣晴連忙道歉：「對不起啊寶，我就不該在你畫圖的時候打擾你的。」
我擺擺手：「沒關係，反正是草圖。」
人生要是也像畫圖一樣，能重來就好了。
蔣晴接着說：「對了，方姐說明天李氏那邊就要遣人過來看圖紙了，你準備一下接待他們。」
我忍不住問：「蔣晴，你明天能替我一下嗎？」

-28-
回到公寓，阿姨已經做好了飯菜。
爸爸也下了廚。
他受傷後留下後遺症，不能正常走路了。
阿姨連忙解釋：「秦哥說要給你露一手，我也沒攔住。」
爸爸哼了一聲：「咋的？真把你爸我當廢人了，我給女兒下個廚都不行？」
我笑了笑：「行，我爸最強壯了。」
這些年他總覺得虧欠我。
我沒能上京大，最後去了一個普通一本。
我大學跳級畢業，進了一家建築公司。
一個月的工資還算可觀。
每個月也能還一點錢給李乾煜。
其實一切都在變好。
爸爸看着我，有些話欲說不說。
「黃詩她……流產了，還查出了癌症，乳腺癌。」
「嗯。」
「她沒騷擾你吧？她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
我大口吃肉，嚼得腮幫子疼。
「爸你知道嗎，我高中的時候一天只喫兩個饅頭，再去商店裏買一點蘿蔔乾，有時候奢侈一點就喫點肉乾。
「那時候我被人搶錢，被同學欺負，後來你出了事住院，我放棄學業，去照顧你。黃詩她始終都沒有出現過。
「我其實，挺恨她的。」

-29-
那頓晚飯喫得很沉默。
我睡覺前向方姐告了假，就請一天。
方姐通情達理，爽快同意了。
晚上我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在自行車後座。
少年一頭墨髮，背脊微弓，笑着問我：「又睡着了嗎，老大。」
我睜開眼，看見天花板上的燈一夜沒關。
手機裏無數個未接來電。
我回撥：「方姐，有事找我？」
「抱歉啊小秦，甲方非要見你，他已經在這裏等了三小時了。」
「是李乾煜嗎？」
「李乾煜？不是不是。總之你能趕來嗎？實在不好意思了。」

-30-
我趕到公司。
遇到了熟悉的人。
賀楠朝我伸出手：「你好，好久不見。」
我渾身的血液彷彿一瞬間倒流。
僵硬地握住他的手：「你好。」
我們的聊天全是關於合作，除了那一句好久不見。
臨走時，賀楠突然回頭告訴我：「煜哥回國了。」
我笑了笑，心臟還是漏跳了一拍。
車在路上平穩行駛，天上突然下起雨來。
反光鏡有些看不清，我搖下車窗，用紙擦了擦。
我後背一震，猛地向前傾。
追尾了，後面人怎麼開車的？
下車的那一瞬間，我瞳孔猛縮。
男人穿着西裝，頭髮被雨浸得有點凌亂。
他大步流星地走來，直直地看着我：「好久不見。」
不如不見。
李乾煜。

-31-
我平靜道：「你追尾，全責，等保險公司來吧。」
李乾煜笑了笑：「好啊，一起等吧。」
兩個人站在雨裏，一動不動。
直到保險公司的人來了。
安頓好一切後，我上車準備走。
李乾煜扒住我的車門，說：「帶我一程吧，我的車子發動不了。」
我拒絕他：「打出租。」
「沒現金，手機也沒電了。」
我嘆了口氣，望向他：「這一次你又要拿我報復誰？」
他聞言一頓，臉上有些愧色。
我踩油門走了。
可回去坐電梯的那一刻，又碰到了李乾煜。
「你跟着我幹什麼？」

-32-
李乾煜無辜地說：「我住這裏。」
這普通老百姓的公寓，他李氏大少爺看得上？
騙鬼吧。
李乾煜跟着我，在我家對門停下。
我抱胸看着他，不相信他真的住那。
「嘀嘀——」指紋解鎖。
李乾煜壞笑着看我：「要進來坐坐嗎？」
坐個屁。
我回了家。

-33-
爸爸明裏暗裏提示我好幾次。
要我去看看黃詩。
年齡大了總是會心軟，我也不例外。
黃詩住在普通病房，頭髮幾乎掉光了。
她瞥了我一眼，「你來幹什麼？」
我在她身邊坐下：「那你想誰來，你勾引的那個男人，還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啪的一聲響。
黃詩使出全部力氣扇偏了我的臉。
她大口喘着氣，滿眼血絲：「你這個不孝子！我是你媽，你看看你爸把你教成什麼樣了！」
我舔了一下脣，有血腥味。
「你沒錢想起了我爸，是因爲他老實，好騙。你不找我，是因爲你知道你對不起我。李乾煜都告訴過你吧，我和他之間的那些事。」
這麼好的諷刺黃詩的機會，李乾煜不會錯過的。
黃詩聽到李乾煜的名字，幾乎歇斯底里Ṫū₃Ṱü₂：「別和我提他！就是他害得我流產，我的榮華富貴，我的一輩子，全被他毀了！」
護士趕進來，給黃詩打了一針鎮靜劑。
「家屬注意照顧病人情緒，病人有嚴重的精神病傾向。」

-34-
黃詩變成了精神病？
她怎麼會變成了精神病？
哈哈……
明明是可恨的人，現在卻變得可悲。
我出了房門，撞上李乾煜。
「你見過她了。」
「如果你不想管黃詩，那就把她交給我。」
李乾煜眼裏有些心疼，手探向我的嘴脣：「她對你這樣了，你還護着她？」
我的嘴脣刺痛，卻比不上心裏痛。
人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原生家庭。
我一口咬住了李乾煜的虎口。
我感受到他的筋脈被我咬斷。
他就這樣看着我，只皺了一下眉頭。
我鬆了口。
「我這個人，恩怨難分，就像對黃詩，也像對你。」
李乾煜猛地把我攬在懷裏，聲音顫抖：「對不起。你沒錯，錯的是黃詩，錯的是我。你沒錯。」
有些話說出口，就覆水難收。
有些事在心底沉澱多年，就成了傷痕。
我感受到年少時沒有感受過的溫暖，隨後緩緩和李乾煜拉開距離。
「既然我沒有錯，那我們也沒必要見面了。京城很大，大到我不相信我的甲方剛好是賀楠，大到我更不相信，你剛好追了我的尾，剛好住我家對面。」
就此別過吧。

-35-
第二天一早，房門被敲響。
一開門，李乾煜。
我啪地一下關上門。
對方不放棄地敲：「你開門，我有話說。」
我拉開門：「說吧。」
他認真地看着我：「京城很大，所以我想方設法地製造偶遇。
「高中的時候接近你，一開始的確是爲了報復黃詩，也是我嘴硬非要在賀楠面前逞強。
「你一走，我就心裏難受。一想到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想發瘋，我後來真的喜歡你，真的真的……喜歡你。對不起，你能不能重新接受我。」
我深吸一口氣。
「李乾煜，看到你我就能想到曾經的自己。被親媽拋棄，被同學霸凌，被你戲耍，我就像一個小丑。
「我們之間不可能了。」
李乾煜紅着眼，拳頭捏得很死。
關上門，轉身的那一刻，我和爸爸對視。
他張着嘴，良久纔開口：「剛剛那是李乾煜吧。」
我點點頭。
「那四十萬也是他給的？哭成那樣也是因爲他？」
不置可否。
爸爸嘆了口氣，朝我張開手臂：「過來閨女，受委屈了，爸爸抱抱。」
我跑過去，額頭抵在他的胸膛。
「爸我沒事，就是有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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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沒碰到過李乾煜。
我以爲一切都就這樣了。
直到醫院一個電話打過來：「秦女士，黃女士走丟了！」
黃詩已經確診了精神病，保不齊會出什麼意外。
我急匆匆下樓。
在停車場看到了一個穿着病號服的女人。
「媽？黃詩？」我試探性地喊道。
黃詩轉過身來，眼神渙散癡呆。
可她的手裏拿着一個碎酒瓶子。
我慢慢上前：「媽，是我，和我回去吧。」
黃詩喃喃道：「女兒，我的女兒。我不要女兒, 我要兒子。」
我走到她面前, 小心翼翼地伸手把瓶子拿走。
一邊哄她：「好，生兒子，生兒子。」
她突然尖叫：「都是你！李乾煜我殺了你！」
尖銳的瓶子猛地刺向我。
一個身影擋在了我面前。
酒瓶狠狠扎進了他的肚子，他抓着黃詩亂揮舞的手，回頭朝我喊：「快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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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李乾煜和我在手術室外等我爸。
六年後，我在手術室外等李乾煜。
我的人生, 爲什麼永遠坎坷不斷？
黃詩患有精神病，故意殺人都坐不了牢。
她一輩子都要鎖着我了。
手術室燈滅了。
醫生走出來：「手術很順利，酒瓶扎穿了脾臟, 碎片都已經取出來了。」
我鬆了一口氣。
李乾煜又幫了我一次。
而我又害了他一次。
我陪着李乾煜一起轉進了普通病房。
李家那邊沒有來人。
只有賀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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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楠確定李乾煜沒有死，打趣道：「英雄救美，真是和當年一樣。」
不出所料，賀楠要開始幫他打感情牌了。
「你知道嗎, 當初這小子——」
「我知道, 他爲了報復我媽想和我談戀愛。」
賀楠頓時啞口無言。
良久, 他再次開口。
「給人一個說話的機會唄, 不說出來我替他憋屈。」
我嘆了口氣：「那你長話短說。」
賀楠站了起來，走到牀邊撩起李乾煜的衣服。
除了新傷, 還有一道刺眼的疤。
賀楠給李乾煜蓋好衣服, 接着說：「這疤是他和王飛打架被砍的。
「你以爲他打架多能耐？別人不過是忌憚他的家世，不敢動他。
「那天他和王飛死命幹起來, 半條命快沒了。什麼作業飲料都是我替他給你的。你以爲他會爲了報復黃詩, 這麼糟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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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楠說：「煜哥他爸混蛋, 除了找女人對什麼都不上心。你知道他爲什麼去了職高嗎？被黃詩偷偷改的志願。」
我心頭一震。
「你說他多恨黃詩啊，他居然會爲了你把自己半條命乾沒了。
「也許吧，他一開始是想傷害你，但是後來就慢慢變味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把你弄丟了。」
我明明知道，賀楠是替李乾煜打感情牌的。
可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落了淚。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原諒他，但是求你, 至少不要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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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灑在李乾煜臉上，給他的輪廓鍍了層金。
就好像回到了十八歲那年，他笑着喊我老大。
「你還要偷看我多久？」
他輕啓薄脣，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疼嗎？」我問他。
「疼什麼疼, 大男人嘰嘰歪歪不像話。」
我輕笑一聲：「醫生說你一定會疼的，把止痛藥給我了，看樣子你不要？」
李乾煜有些看入了迷, 搖搖頭：「不疼，不要。」
他抿了抿嘴脣，支支吾吾了半天。
「我真的沒有玩弄你，我對你發誓。你願意給黃毛一個機會，現在能不能也給我一個保護你的機會。」
他真誠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來, 十八歲那年第一次遇見他的場景。
一羣小混混裏，他個頭最高，最帥。
我第一次被打, 逃到了公共廁所。
他頂着一頭黃毛把對方嚇跑了，還朝我笑了笑：「學霸也要被追着打？你給我一點保護費，我保護你。」
記憶與現實重疊。
我緩緩朝他伸出手：「好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