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在仇人夢裏打卡的日子

我死後,天天去死對頭夢裏,詛咒他早點下地獄。
他卻活蹦亂跳地活到了 34 歲。
我覺得沒意思透了,轉身離開。
幾天後,正值人生巔峯的他,突然擰開煤氣竈。
咔噠,點燃了打火機。

-1-
「啊啊啊,你不要衝動啊!」
火苗剛竄起,我就湊上去,鼓着腮幫子,拼命吹顧淮禮手裏的打火機。
一旁的煤氣竈發出嘶嘶的聲響。
亟待一絲火苗,引發撼天動地的爆炸。
顧淮禮靠在沙發上,指尖捏着一枚破戒指。
英挺俊逸的臉顯得死氣沉沉。
我深吸一口氣,猛猛一大口。
撲哧。
火苗跳動了一下。
終於熄滅了。
我癱倒在地,因爲缺氧兩眼發黑,心臟怦怦亂跳。
誰能想到,顧淮禮瘋了。
三十多歲的成年人,竟然玩火自焚。
「你是不是有病啊?死在我地盤上很麻煩的好嗎?果然討厭的人,老了也一樣讓人討厭。」
顧淮禮的睫毛顫了顫,看向我的方向。
淺淡的瞳色倒映不出任何東西。
幾秒鐘後,咔噠。
「啊啊啊啊啊,你補藥死啊!!我再也不罵你了!!嗚嗚嗚,我不想被閻王叫到辦公室辱罵啊啊啊啊!!」
一旁的小跟班嘴都吹暴皮了,扭頭苦着臉問:
「姐,你不是說他是你死對頭嗎?可是他現在好像要給你殉情哎。」
「……」
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抽哪門子瘋。

-2-
晚間,消防員衝進了顧淮禮的別墅。
成功排除了險情。
現場烏泱泱擠滿了人。
爲首的中年男人一副命很苦的樣子:
「顧總,是不是保姆沒關煤氣竈,您、您放心,我一定嚴懲——」
「對,對,看在我鞠躬盡瘁的份上,您饒我一命。」
顧淮禮裹着毯子,往沙發上一坐。
斂眉沉默不語。
我斜着躺在他昂貴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德行。
我走了以後,再也沒人敢跟顧淮禮嗆聲了。
想當年,回回碰面,我都能逗得他羞惱地喊出一句:「虞小姐。」
聲音從他的嘴裏飄出來,涼颼颼的。
清潤悅耳。
還挺爽。
我以爲他能討厭我一輩子。
結果自從我不去夢裏騷擾顧Ţṻ₉淮禮之後,他就變得怪怪的。
開會的時候,盯着落地窗發呆。
過馬路時,站在路中間,和大貨司機深情對視。
哦,他還買了許多安眠藥,囤滿整個儲藏室。
如果放在以前,我肯定拍手稱快。
可是上個月,我剛剛在地府升了職。
掌管這一片的死亡人口普查。
每天不僅要實地核查,還要加班加點搞電子臺賬。
他這麼一位年輕有爲、身家十幾億的重量級人物死在了我的地盤上,我恐怕要被閻王指着鼻子罵。
哎,好煩。
這一晚,我怒氣衝衝地闖進了顧淮禮的夢境。
化身桌面清理大師,當面對着顧淮禮一通撒潑。
他坐在辦公桌前,先是一怔,繼而死死盯着我,挪不開視線。
我怒極反笑:
「顧先生,好久不見。聽說你想死了,特來祝賀。」
顧淮禮緩緩垂下目光,「虞小姐這麼關心我?」
啊,對味了。
我笑嘻嘻地湊過去,「我就盼着你早點死,來地府給我衝業績。」
以我對他的瞭解,顧淮禮絕對不會讓我如願。
男人抬眸細細打量着我的臉。
就好像,要把我刻在腦海裏。
「好。」
「啊?」
我愣了一下。
「我是說,我下去,給你衝業績。」
我大怒:「賤男人!誰稀罕你!」
顧淮禮眉尖一挑,揚起脣,「你好像很不希望我死。我的死,會給你造成麻煩?」
我就討厭他這點——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跟讀心術一樣。
「顧淮禮!」
我拉下臉,「你別找死。」
顧淮禮突然冷笑出聲,「看來我猜對了,你決定來見我,是想阻止我。」
我抿着脣,怒不可遏地盯着他。
顧淮禮視若無睹,「不想讓我死,可以,以後每天晚上,我要在這裏看見你。如果缺席,我不介意下去給你找點麻煩。」
身後傳來了鐘聲。
我該走了。
我憋了半天,突然狠狠親了顧淮禮一口,在他空白的表情中,惡狠狠地說:
「顧總不嫌惡心,就等着。」

-3-
「老大,你死對頭已經走神倆小時了。」
偌大的會議室裏,我和跟班小李坐在角落打哈欠。
爲了防止顧淮禮再次尋死,我需要一天 24 小時盯着他。
銷售總監第八次忐忑地喊道:「顧總、顧總?您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顧淮禮陡然收回目光,面無表情道:「當然。」
衆人:「?」
顧淮禮兀自起身,「午休時間到,今天就到這兒。」
午休?
他什麼時候多了個午休的毛病?
我跟着他回到休息室,看到了早就等在那兒的人。
我的好閨蜜,文卿。
生前趴在我耳邊,說盡顧淮禮壞話。
死後,成了顧淮禮的舔狗。
她親熱地喊着淮禮往上撲的時候,我頭七還沒過。
不過無所謂,死人不跟活人計較,不然容易變成怨鬼。
顧淮禮直接無視了文卿的目光。
擦肩而過時,文卿突然拽住顧淮禮的手腕,楚楚可憐:
「顧總,我這裏,有虞棠留下的一些東西。」
顧淮禮一僵,「什麼東西?」
文卿咬着脣,「能不能坐下來,我們慢慢說?」
顧淮禮做了讓步。
文卿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日記,「我替虞棠跟你說對不起。」
我好奇地湊過去,看見上面的字跡,紅溫了。
這死綠茶模仿我字跡,還誣陷我!
只見偌大的日記本上,明晃晃寫着:「今天顧淮禮替我撐傘了,好惡心。」
「一個從底層爬起來的賤種,也配跟我說話?」
「他碰本小姐一下,我都覺得噁心。」
我和小李一人一邊。
皺眉看着日記本,唉聲嘆氣。
「老大,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要是顧淮禮,肯定不跟你來往了。」
我冷颼颼地瞪了小李一眼。
小李脖子一梗,「我又沒說錯,人家顧淮禮白手起家,多努力啊。好小夥子一枚。」
好小夥本人盯着日記本上的寥寥數語,黑眸像一潭死水。
看不清任何的情緒。
文卿咬着脣,「我跟虞棠做了這麼多年朋友,我覺得……她挺對不起你的——」
「對不起我?」
顧淮禮突然抬起眼睛,聲音暗含諷笑,
「你是想說,你礙於朋友,纔不敢靠近我,但實際上,你挺心疼我的?」
文卿紅了臉,「既然你都知道,不如——」
「不如你就趁早滾。」
顧淮禮冷笑一聲,「你與虞棠,一丘之貉。」
我愕然張大嘴,「不是,有我什麼事啊!」
顧淮禮有鑑婊能力是好事,但是你不能惡意揣度我啊!
文卿的臉上由紅轉白,片刻後,她突然捂住臉跑了出去。

-4-
我覺得,ṱū́⁶有些誤會,還是立刻解開比較好。
尤其是眼下,顧淮禮一個不稱心,抹脖子下來。
給我的業績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對我是大大的不利。
當天晚上,我火急火燎地闖進了他的夢裏。
這次一腳踏了個空。
差點摔倒。
我扶牆站穩,發現場景變了。
以往顧淮禮的夢境都是辦公室。
這次竟然是……好大一張牀!
牀上,是顧淮禮!
夜色深沉,我看不真切。
隱約看見牀上有個女人。
月色映照下,賽雪的肌膚在被浪裏翻滾。
顧淮禮西裝革履,額角的汗水卻掩蓋不了他熾熱的慾望。
「說,錯在哪?」
低啞的語氣充滿了壓迫感。
大手輕輕扼住了女人的後頸,輕輕一推,柔軟的哭喊從裏面傳來。
「我……我沒錯……」
我心裏咯噔一聲。
等等,這聲音——
我正要一探究竟。
突然,一隻大手從後面捂住了我的眼睛,拉向後方。
顧淮禮的聲音帶着薄怒,從耳邊傳來,「誰允許你不經同意就進入我的夢境!」
我瞬間明白,這纔是顧淮禮的實體。
前面是他想象出來的場面。
我幸災樂禍地嘲笑他:「喲,顧淮禮,你還做春夢啊!」
我扒拉着他的手指,從指縫裏往外瞧。
不遠處的大牀上,「顧淮禮」和那個女人已經換了個姿勢。
休戰的間歇,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女人:「被賤種碰的滋味如何?你不是很討厭我嗎?」
「壞女人,我真想弄死你!」
說是這麼說,可「顧淮禮」的手,一刻都沒從女人的手腕上Ṭų⁺撒開。
他的眼神黏在女人的後背上,癡纏慍怒。
明顯愛人家愛得要死。
身後的顧淮禮惱羞成怒:「虞棠!從我夢裏滾出去!」
我和顧淮禮斗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服過軟。
這次更不會。
我終於掙脫了他的鉗制。
笑眯眯地對他說:「看不出來,你挺道貌岸然的啊。」
「顧先生,喜歡誰家的姑娘啊?讓我看看,我做鬼還能替你去提個親。」
顧淮禮臉色一白,急赤白臉地怒吼:「不許過去!」
我就像個入了水的滑泥鰍,三兩下躲開了他的手。
跑到牀邊一掀被子。
頓時,渾身都僵住了。
只見那柔軟的被褥中,「虞棠」正仰着一張沾滿淚水的臉。
面若桃花。
怒目含春地叱罵:「顧淮禮!誰讓你停的?你年紀輕輕就不行了嗎?」

-5-
我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彈飛的。
等再回神,就發現自己正在顧淮禮的臥室裏。
東方破曉。
顧淮禮已經醒了。
盯着天花板,胸膛劇烈起伏。
顯然還沒從春夢的刺激中緩過神。
我站在他牀邊。
明知道他看不見我,手腳卻還是有些無處安放。
死對頭的春夢對象,竟然是我自己。
這對嗎?
一股熱氣直衝頭頂。
我猛地捂住臉,哀嚎出聲。
早知道不掀被子了。
小李在外面等了一夜,此時湊過來,「老大,跟人家解釋清楚了嗎?」
我愣了一秒鐘,突然猛地一拍腦門。
是啊,我是去跟他解釋的。
現在誤會沒解開,局面卻亂成一鍋粥了。
可咋整啊?
我足足有一週沒找顧淮禮。
小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老大,你怎麼能不找他呢?他死了,我轉正的事怎麼辦?」
結果顧淮禮安靜得很。
安靜的上班、開會、下班、喫飯、睡覺。
我知道他不會死的。
因爲他沒法變成鬼,直視我的眼睛。
就這樣吧。
別見面了。
對彼此都好。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
閻王突然喊我:「你去給顧淮禮拖個夢。」
我拉着臉:「老闆,我不去,我身邊的小李辦事很利索,這個事讓他去辦——」
小李激動地跪下磕頭:「謝謝老闆謝謝老闆——」
閻王氣得手機都砸了過去:「你謝個鬼啊!我是讓她跟顧淮禮辦冥婚,你去幹什麼?讓他當 gay 嗎?」
我傻了眼:「爲什麼要辦冥婚?」
閻王盯着電腦,推了推眼鏡說:
「他命中本有一妻,前不久突然沒了,你幫我把這個賬填上。反正他活着,你在地府談八個他也管不了。他死了,生死簿一劃,婚姻自動作廢,不影響你。」
顧淮禮多大臉啊。
還沒死地府就發老婆啦。
不過我也沒法拒絕。
畢竟地府積攢了幾千年的爛賬,經常有對不上的。
隔壁幹了三百年的梁阿婆,上個月還跟一陽間的十八歲小夥結對子呢。
都是常規操作。
我不情不願地拖了幾天。
在惹毛閻王的前一刻,連滾帶爬衝進了顧淮禮夢中。
又是熟悉的辦公室。
顧淮禮坐在窗邊,睫毛顫了顫,沒有抬頭。
一見到他這個道貌岸然的樣子,我腦子裏就自動播放那晚的畫面。
尷尬。
不過顧淮禮應該比我更尷尬。
我走到他身邊,彎下身子,歪着頭從下面看他:「你幹什麼呢?」
顧淮禮突然拉開距離,冷冰冰地看着我:「虞小姐,自重。」
我怎麼他了,就自重?
「找我有事?」
顧淮禮起身拉開了距離,跑到一旁淡定喝水。
「哦,我要跟你結婚。」
「噗——」
顧淮禮嗆了一口,杯子噹啷掉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出很遠。
看我的眼神,就像要生剮了我。
「虞棠,是你擅自跑進我的夢裏。你不能……」
「不能什麼?」
顧淮禮死死地盯着我,眼底閃過一絲屈辱,「不能用這種方式羞辱我。我不會跟你結婚的。」
多新鮮啊!
「我怎麼就羞辱你了?」
顧淮禮轉身。
我就繞了個圈堵到他面前,「你說清楚,我怎麼就羞辱你了?」
顧淮禮抿脣不語。
我一拍手,恍然大悟,「啊,你是說把我當春夢素材的事!你怕我嘲笑你?」
「難道不是嗎?」
顧淮禮垂着眼睛,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
「我被你抓住把柄了,你滿意了。你想要罵我什麼?齷齪?癡心妄想?還是不自量力?」
嘰嘰咕咕地說什麼呢?
想親。
我湊過去,笑嘻嘻地說:「顧淮禮,你能不能抓一下重點?我問你結不結婚,怎麼是侮辱你呢?」
顧淮禮眼底閃過掙扎,很快就恢復了清醒。
「我這裏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很好,只能使出殺手鐧了。
「你睡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顧淮禮渾身一僵。
我氣得拍桌子,「我們地府都傳遍了,我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你當成春夢素材意淫,這就是我看見了,沒看見的還不知被你搞了多少——」
顧淮禮猛地轉身,死死捂住我的嘴,耳根變成了粉紅色。
「住嘴,誰允許你這麼說的,你怎麼敢——」
我扒開顧淮禮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
顧淮禮板着臉,還想警告我。
我吧唧親了他一口。
很好,世界安靜。
「到底結不結?」
顧淮禮抿了抿脣,破罐子破摔:「結……」

-6-
第二天,顧淮禮的無名指上,就戴上了一枚奇怪的戒指。
公司裏議論紛紛。
「顧總的戒指,看起來不像婚戒啊。」
「是啊,沒見過誰家婚戒是黑色的。」
只有顧淮禮的兄弟,在知道這件事後,氣得拍桌子大罵。
「顧淮禮你是不是瘋了?」
「虞棠都死多久了?你給她守寡!忘了她當初怎麼對你?她可差點害死你!」
「精神病就去看醫生,求你了,行嗎?」
哦對。
我當年是差點害死顧淮禮。
早幾年的時候,我倆關係還沒這麼僵。
一起去外地見合作方,偶遇山地滑坡,被困坑底。
顧淮禮把我從底下推出來,要我去找救援。
我卻一去不返。
等他被救出來,已經過去了 48 小時。
他右肩被第二波掉落的山石砸傷口,右手簽字至今用不上力氣。
而我,就坐在救援隊的帳篷裏,安詳地喝着熱茶。
手裏,拿着一份嶄新的合作協議。
從那天起,我和顧淮禮的關係急轉直下。
彷彿不把對方搞死,就難消心頭之恨。
我翹着二郎腿,坐在顧淮禮兄弟身後。
歪頭喊:「老公,你看他,他好像很討厭我。」
顧淮禮如今戴着戒指,隨時隨地能看到我。
顧淮禮沒說話。
對方翻了個白眼,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我蹭到他身邊,對着那人做了個鬼臉。
「挑撥離間,你不要跟他講話,他就是見不得你好。」
顧淮禮沒有回應我,而是盯着自己的右手,
「虞棠,能說說你那天……爲什麼沒有回來找我嗎?」
我維持着微笑,像回答了上萬次那樣熟練,「我腦袋磕在石頭上,暈了。」
顧淮禮他摩挲着戒指上的紋路,眼神暗淡下來。
「好,就這樣吧。」
「顧淮禮——」
他摘下戒指,Ťù₄「我要工作了,請你離開。」
……
我和顧淮禮冷戰了。
他已經三個小時沒戴戒指了。
明顯就是不想跟我說話。
搞得我述職的時候,都心不在焉的。
閻王正對着一長串文件喋喋不休,「這個月評選先進員工,你材料記得提交一下。小李,也可以轉正了……」
「對了,」閻王從電腦後面探出頭,清峻的面孔上掛着倆烏青的眼圈,「你的屍體,還沒找到。」
這句話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小李剛咧起的嘴角垮下去,「啊?老大,你不會……」
閻王也抿脣不語。
室內陷入了沉悶的安靜。
我沒有死亡記憶,不清楚自己的死亡地點,出動地府的人,都沒能找到屍體,只有一個可能——死無全屍。
而且是以極其慘烈的方式,被人害死。
這種倒黴蛋,不能過奈何橋,只能在地府謀個一官半職。
一輩子當牛做馬。
挺慘的。
我咧了咧嘴,「找不到就算了,我都要升官了,挺好。」

-7-
當天晚上,我又準時出現在了顧淮禮的夢中。
正琢磨着怎麼哄人,一抬眼,發現我正站在一處窪地裏。
天空下着小雨。
坑底變成了一片泥沼。
當年我們被困的地方。
顧淮禮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似乎在等我。
我笑着說:「這麼小氣啊,一件小事記到現在?」
「嗯,記到現在。」
顧淮禮認真地盯着我,「畢竟,被拋下的人,是我,不是嗎?」
「我都說我磕到腦袋了……」
我的心虛在顧淮禮的視線之下,無所遁形。
畢竟這個藉口太拙劣了。
「你當時根本沒想救我,對嗎?」
顧淮禮慢慢鬆開手,我看清了他掌心上的傷痕。
心頭一緊。
是他把我往上推時,扒着利石劃出的傷口。
在坑底泡了兩天兩夜,早已發白感染。
他自嘲一笑,「算了,我以爲,我會得到不一樣的答案。事實證明,在虞小姐眼睛裏,人命如草芥。誰都可以成爲你的工具。我的命,還不比一紙合同。」
我沒說話。
因爲當時,我確實沒想過回去救他。
顧淮禮眼神一點點冷下來。
眼前場景變換,枯井不見了。
我跌坐在顧淮禮的牀上。
動彈不得。
「顧淮禮,你想幹什麼!」
他垂着眼睛,慢慢挽起了袖子。
指尖滑過我的耳朵、側臉,餘溫激起了滾燙的熱意。
一股酥麻瞬間席捲了全身。
「你……你等等……」
我渾身發熱,說話都像蚊子哼哼,臉紅成一團。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脣瓣,黑眸仔細打量着我的表情。
「你和我結婚,是不是也別有目的?」
該死的。
他有讀心術嗎?
顧淮禮敏銳地捕捉到我的表情,臉色一沉。
「虞棠!你到底有沒有心?」
「應……應該沒有吧……」
我不光沒有心,肝脾肺腎大概率也沒有了。
顧淮禮慢慢解開了紐扣,挽起了袖子。
語氣冰冷:
「當初你丟下我時,就該想到,要迎接我的報復。」
沉悶堅實的軀體壓下。
我被困在他的懷裏,慌成了狗。
媽耶,這也太刺激了。
胡亂踢蹬的腳突然觸及了某處,一愣。
顧淮禮悶哼一聲。
我小心翼翼抬頭,對上他暗沉的雙眼,訕笑道:
「是報復我,還是獎勵你自己?你好像……好像起、起——」
「虞棠!」
他低喝出聲,不等我說出下一句,瞬間天旋地轉。
顧淮禮把我摁在了牀上,熾熱的吻落下。
帶着無法消解的怒氣。
我閉上眼,腦海裏在快樂地炸煙花。
一吻過後,我意猶未盡,還巴巴地把嘴湊過去。
顧淮禮快要被氣死了,扼住我的脖子,「你怎麼還敢親我!」
我像只沒喫飽的狗,快樂地搖尾巴,「那要怎麼樣纔可以親?」
「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說你愛我。」
我對天發誓,「我愛你!」
顧淮禮似乎還不滿意。
我又湊過去,「嘿嘿,可以親了嗎?」
顧淮禮的眼底醞釀着一場暴風雨。
他的手輕而易舉地鑽進我的衣襬之下。
兩三下,讓我抱着頭喊救命。
顧淮禮看着我通紅的臉和渙散的目光,語氣很輕,「說,跟我結婚是爲什麼?」
我呼吸紊亂,說話也快樂得顛三倒四,「替地府平賬,上面一個,下面找八個!」
顧淮禮聽懂了。
脣角的笑意也不見了。
室內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很好。」
他突然將我翻了個身。
「希望你待會兒,還能記得下面的八個。」
顧淮禮的氣息侵略性地佔據了我全部的感官。
因爲撕咬而產生的疼痛,很快被他脣舌的柔軟覆蓋,帶來綿延不盡的酥麻。
春夢的虛影被撞得煙消雲散。
兩個真實的影子取而代之。
「虞棠,說你愛我。」
我快樂得找不到東西南北,「快點快點!」
顧淮禮眸色一沉,低頭咬住我的耳朵。
悶聲用力。
他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
僅僅幾分鐘後,我就轉了調。
「你等等!不行不行……」
顧淮禮拒絕跟我交談,只是一味地身體力行。
靈魂的碰撞激烈絢爛。
在黑暗中迸射ŧųₖ出點點光華。
我一頭紮在他懷裏,閉着眼,好一陣兒沒回過神。
顧淮禮低頭蹭着我的脖子,溼熱感在頸窩裏蔓延。
「虞棠,」他聲音發悶,「我討厭你。」

-8-
第二天,我站在閻王辦公室裏,直打瞌睡。
小李抱着一沓資料,眉開眼笑,「怎麼了,昨晚熬夜了?」
閻王八卦地探出頭,「是啊,到底怎麼啦?快跟我們說說。」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別提了。
新婚夜把男人惹哭了該怎麼哄?
你想哄的時候,他不想見你,又該怎麼辦?
這都是問題。
原本離開的小李突然這折回來,「老大,你閨蜜又去找顧淮禮了。」
真是豈有此理。
我出現在顧淮禮的辦公室。
一進門就聽見文卿的聲音。
「我知道你對我有誤解,我不在意。我整理了一下虞棠生前的客戶,方便你聯繫他們。」
我注意到了她手裏的筆記本,眯了眯眼。
隨後,就觸及到了顧淮禮的目光。
他戴上戒指了?
顧淮禮收回視線,坦然接受了文卿的贈禮,「謝謝。」
我臉色一變,快步上前,想從她手裏搶過來。
可惜,五指穿過了筆記本。
抓了個空。
「顧淮禮,不準看!那是我的東西!」
顧淮禮翻開了我的筆記。
目光在「賀歸年」的名字上停住了。
文卿笑着說:「這是上次你倆被泥石流困住,她一個人跑出去搶到的客戶。虞棠一直跟你說她磕到腦袋了,都是撒謊。」
她還想說什麼,顧淮禮摁了鈴,對祕書說:「送客。」
「等等,我還沒說完。」
「不需要了。」
文卿被請走了。
室內只剩下我們倆。
顧淮禮抬起眼,「虞棠,你有什麼要說的?」
「對不起嘛。」我笑着說,「我真的錯了,不該丟下你去搶生意。既然都結婚了,你原諒我一下怎麼了?」
顧淮禮盯着我,「是不是做生意,你不清楚嗎?」
他把筆記推到我面前,「我不覺得你會做三年的賠本買賣。那天你丟下我,去做什麼了?有人逼迫你?」
我沉默了。
突然,有人敲開了辦公室的門。
是顧淮禮的祕書。
「顧總,您讓我打探虞小姐的死因,我打聽清楚了。」
我愕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顧淮禮。
他……
一直在查我的死因?
我死後,虞家的一羣便宜親戚,對外宣稱我死於車禍。
可是墓地裏並沒有我的骨灰。
沒人知道我死在哪裏。
包括我自己。
顧淮禮的祕書走進來,「我找到了當時在虞家工作的園丁,瞭解到虞小姐並非車禍死亡,而是失蹤。沒人知道虞小姐到底在哪,活着還是死了。」
我嘟噥道:「我當然是死了,不然也不能站在這兒。」
顧淮禮手指緊攥,骨節發白,撐在桌上,閉上了眼睛。
祕書離開了。
牆角的時鐘一分一秒地走過。
沉默壓得讓人難受。
我沒心沒肺地湊過去,十分沒眼力見地說:「這還要查啊,直接問我多好,我不是失蹤,我是真死——」
「夠了。」
顧淮禮的聲音在抖,「虞棠,別說話,安靜一點。」
我第一次沒有跟他唱反調。
心裏還隱隱有點高興。
畢竟我死了,虞家可沒一個人在意。
「既然你不願意說,我就自己去查。」
顧淮禮突然轉身朝着休息室走去,聲音裏滿是疲憊,「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9-
休息室的門隔絕了我的視線。
突然,小李連滾帶爬地衝進來:
「啊啊啊啊啊,怎麼搞的!顧淮禮的壽命怎麼縮短成三天了!我的轉正!」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目光落在攤開在桌面上的筆記本上。
賀歸年的名字,被顧淮禮用紅筆圈了出來。
雖然只是很簡略的生意往來,顧淮禮一眼就發現了破綻。
我想起了我和顧淮禮遇到山體滑坡的那天——
羅漁村下了很大的雨。
不到十分鐘,積水就到達了膝窩。
爲了尋求救援,我踩在顧淮禮的肩膀上,爬出了泥坑。
我回頭,還想說點什麼。
顧淮禮輕聲安撫:「別慌,去找救援隊,我在這裏等你。」
我點點頭,「好。」
我和顧淮禮不遠萬里來到羅漁村,是爲了尋找新的航運合作對象。
羅漁村地處偏僻,港口卻極其繁榮。
我想,往南邊走,港口總能找到人。
於是我爬上了山坡,翻越了一個鐵柵欄,朝着海邊跑。
因此,我像個炮彈一樣,衝進了他們的「交易」現場。
好死不死看見了「裝貨」的過程。
賀歸年眉尖一挑。
我的後背就抵上來一個冷冰冰的槍管。
「不是戒嚴了嗎?怎麼有個女人?」
再後來,我被帶到了賀歸年的公司。
被迫簽下了許多合同。
還嚇走了半條命。
第二天,救援隊在碼頭髮現的我。
我發着高燒,人都快燒傻了。
腦子裏就記着賀歸年的一句話:「虞小姐的嘴巴最好老實點,不然讓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世界上,不是難事。」
我給他幹了七年,幫着警察收集了七年的證據。
再後來,我就成了地府的員工。
不記得自己怎麼死的,也不記得死在了哪裏。
看着顧淮禮只剩三天的壽命,我嘆了口氣。
該死的,我就說這事得瞞着。
他不會真的要給我殉情吧?

-10-
我一腳踏入了顧淮禮的夢境。
這次的場景有些陌生。
是一間咖啡館。
玻璃窗外,暮色將至。
夕陽的最後一抹亮金消散在濃稠的烏雲中。
天空灑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顧淮禮坐在窗邊,穿着駝色的大衣,繫着一條低調的深灰色領帶,顯然是精心打扮過。
我推開門。
風鈴碰撞出悅耳清澈的脆響。
顧淮禮望過來。
眼眶微紅。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他等了我好久。
「這裏是……」
「你不記得了?」
「我……應該記得嗎?」
小雨敲在玻璃上,劈啪作響。
應該是秋天。
空氣中瀰漫着潮潤的涼意。
我在顧淮禮對面就坐。
顧淮禮說:「你最後一次聯繫我,就把我約在這家咖啡館,你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
「我纔沒有,我記性這麼好,怎麼可能——」
我突然住了嘴。
我最後一段記憶,也終止在秋季。
也許那一天,我真的給顧淮禮打過電話。
我努力在腦海中搜尋有關這間咖啡館的記憶。
很遺憾,什麼都沒有。
不過我的心情莫名好起來。
就好像,這是一場我期待已久的見面。
我饒有興致地盯着顧淮禮的穿着,「你好像……也很期待跟我見面。」
顧淮禮表情一僵,眼底閃過一絲羞惱。
語氣生硬:「你想多了。」
我撐着桌子,慢慢靠到他眼前。
目光落在了他的脣瓣上。
顧淮禮喉結一滾,睫毛頻頻顫抖。
低啞警告:「虞棠,坐回去。」
我笑着親了他一口,「我不。」
他的瞳孔裏,倒映着我的笑臉。
昏黃的燈光爲寒涼的秋夜增添了一絲溫暖。
顧淮禮眼睛顫了顫,「你知道嗎,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討厭你心事重重,卻笑得比誰都燦爛,你明明知道我想聽你說什麼,你卻連一句解釋都不願意。」
「對不起。」我眨眨眼,「我是真心的。」
「我想知道你怎麼死的!」
「然後呢?替我報仇?」
我笑眯眯地盯着他,「你知道嗎?你的壽命只剩三天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我不需要你爲我做任何事。也別死在我的地盤上,給我找麻煩。」
「如果我一定要呢?」
我神色也冷下來,「我說了,我不需要。」
短暫的對峙之後,顧淮禮起身朝外走去。
推開門時,他又回頭。
「虞棠,所有人都有理由阻止我,唯獨你沒有資格。如果你忘了,就去服務檯看看他們的留言板。然後你就會知道,你做的這些事,有多混蛋。」
咣噹一聲。
門摔了回來。
風鈴激烈的晃動聲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起身去了服務檯。
一張工作記錄壓在透明亞克力板上。
用來記載客人的預約記錄。
第一行,就是我的。
「虞女士尾號 8267 預定雙人桌。特殊要求:準備一束玫瑰花,用於告白,需得本人親自到場。」
這一行的下面,又多出一行潦草的筆記:玫瑰花提前上了,已撤回。服務員罰款 200 元,向客人解釋緣由並道歉,溝通結果:男士表示理解,虞女士電話打通,但信號不好,沒有說話。」
我腦子有點癢。
一段模糊的記憶浮現出來。
雨下得很大。
我躺在一灘爛泥裏,痛得發抖。
污泥不斷掉下來,蓋在了我的頭頂。
電話躺在幾尺開外,轉入了語音信箱。
服務生的聲音穿透了雨幕,滿含歉意:「虞女士,抱歉毀了您的告白,玫瑰花提前上了,那位先生已經知道您的心意了,您要不要給他打電話解釋一下?」
好不容易纔鼓起一次勇氣的……
我當時在幹什麼?
不太記得了。
反正張不開嘴,說不了話。
他收到告白的那天,我大概率已經死了。

-11-
顧淮禮在收拾行ƭùⁱ李。
戒指摘下來,放在了一旁。
我和小李坐在他旁邊,一整天了,都沒能等到他把戒指戴上。
「老大,他到底什麼時候戴戒指啊?」
不戴戒指就看不見我倆。
不看我倆就說不了話。
明顯一副拒絕溝通、冷戰到底的態度。
我嘆了口氣,沉默不語。
說來也是丟臉。
就算是服務生弄錯,裏面也有我的責任。
死前用一束玫瑰勾得顧淮禮春心萌動,死了,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還天天跑夢裏詛咒人家早死。
一整個精神分裂。
小李一臉憂傷,「老大,你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沉默半晌,說:「你記得咱們地府的黑名單吧?」
「記得,上面的人還沒死,就因爲罪大惡極,預定好了十八層地獄。」
「賀歸年,我跟他做了七年的生意。」
小李渙散的目光瞬間凝實,慢慢張大了嘴,「我——靠——」
「老大你真牛逼,你敢跟他做生意?」
「他,他……」
我一臉淡定,「嗯,殺人越貨,權色交易,十惡不赦。我死的那天,手裏應該有一份證據,但是我不記得去哪兒了。」
「正常,要是人人都有記憶,給陽間的警察通風報信,這不是破壞秩序嘛。」
談話間,顧淮禮已經收拾好了行李。
出門前,他看到了躺在桌子上的戒指,還是選擇戴在了無名指上。
我立刻撲上去,「不許去不許去不許去!」
小李淚汪汪地看着顧淮禮,就差給他跪下了,「顧先生,你行行好,健健康康活着行嗎?你這一走,就只剩兩天的活頭了。我還要轉正啊!」
「那就對了。」
「什麼對了?」
顧淮禮拎起外套,「我因爲接觸賀歸年,會在兩天內死亡,反推回去,你的死,也一定跟他有關。所以,我只要見他一面,就都清楚了。」
我氣得跳腳,「你瘋了嗎?我是這個意思嗎?」
顧淮禮置若罔聞。
他壓上門把手的那一刻,輕聲說:「放心,我已經聯繫過警察了。」
「他們剛好缺個陌生面孔去接觸賀歸年,我作爲你的競爭對手,去爭取這個客戶,合情合理。事成之後,賀歸年難逃法網。」
我說:「那你呢?」
顧淮禮沒有回答我。

-12-
其實我挺討厭小雨的。
當年被賀歸年的人逮個正着。
我被「請」去做客,外面的雨下了一天一夜。
後來,我跟賀歸年做了七年的生意,那個變態尤其鍾愛在這種天氣跟我見面。
臨死前,我躺在爛泥裏,天上還在下雨。
好像倒黴的事,都發生在雨天。
顧淮禮是自己開車過來的。
我念叨了他一路,累了。
許多年過去,羅漁村修了柏油路,建起了居民樓。
天氣倒是一成不變的陰暗潮溼。
此刻,我正扒着車窗,眼巴巴地瞅着秋刀魚糖葫蘆。
「我想嚐嚐那個,上次來就想喫的。」
油炸過的秋刀魚,裹上了一層糖皮,對我有種致命的吸引力。
顧淮禮表情有些古怪,「秋刀魚?」
「嗯。」
「好。」
顧淮禮笑了笑,在路邊停車,冒雨前去跟小商販討價還價。
小老闆笑着揶揄:「今天賣出去兩個,都是男生買給女朋友的,這是最後一個,倒被你買走了。」
顧淮禮笑了笑,「不瞞您說,是我妻子想喫。」
我不好意思地往車裏縮了縮。
無名指上的婚戒,有點燙手。
嘿嘿,妻子。
拋開來這裏的目的不談,我和顧淮禮還真是一對新婚夫妻。
顧淮禮冒雨歸來,把秋刀魚糖葫蘆擺在了中控臺。
「用不用燒給你?」
「……不用,我……聞聞就好。」
沒多久,又路過一個橘子攤。
「我想喫橘子。」
顧淮禮停車去買。
「想喫葡萄。」
顧淮禮又停車。
「顧淮禮,我想——」
「虞棠,下午三點鐘要到了,我該去見賀歸年了。」
我抿脣,「能不去見嗎?」
顧淮禮輕聲說:「不能,如果你怕的話,可以在車上喫糖葫蘆。」
話落,他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目光柔和。
「你幹嘛?」
「沒什麼,我再看看你。」
「捨不得嗎?捨不得就不去了吧?咱們回家。」
顧淮禮定了定神,「要去的,現在就走。」
我有點後悔了。
因爲顧淮禮說完這句話,就推開車門下車。
徑直朝着小路的盡頭走去。
賀歸年特別謹慎。
因此他沒有帶手機。
我剛想下車,顧淮禮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他好兄弟打來的電話。
幾聲提示音過後,進入了留言信箱。
「哥,心理醫生那邊問你什麼時候開始接受治療,你也知道那是幻覺吧,這世上哪有鬼啊?」
「你上次明明都拿藥了,有按時喫嗎?」
我愣住了。
這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顧淮禮剛纔的眼神。
他自始至終,就不相信有什麼死後的世界。
死了就是死了。
兩眼一閉,塵歸塵,土歸土。
他怕再也見不到我。
「我再看看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鼻尖一酸,從車裏鑽出去。
靠着記憶,飄向賀歸年的老巢。

-13-
這十年間,能來到賀歸年辦公室的商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原本還有幾個真心做生意的。
到後來,十有八九是警方的線人。
今天來的這位,賀歸年差點看走了眼。
他以爲顧淮禮是正兒八經來做生意的。
誰知道,他也是。
辦公室裏,賀歸年正在打高爾夫。
顧淮禮走進來時,一杆球剛好進洞。
賀歸年脫掉手套,笑着說:
「顧先生,是警察讓你來的吧?」
有個叫文卿的蠢貨在網上發帖,問怎麼追喜歡閨蜜的男人,被罵上了熱搜。
恰好賀歸年有個喜歡八卦的下屬,一挖,就挖到了顧淮禮和虞棠的私情。
這種情況,他很難不懷疑,顧淮禮是爲虞棠報仇來的。
顧淮禮一愣,絲毫不在意被人戳穿身份。
只是笑了笑,「不全是。」
賀歸年的背後。
那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
從這裏望去,能眺望整座港口。
顧淮禮看了一會兒,問:「她當時,也是坐在這裏?」
賀歸年漫不經心地說:「你是說,死掉的那個女的?」
「她叫虞棠。」
賀歸年聽完哈哈大笑,「是是是,虞小姐嘛,挺伶俐的一個人,在我面前演了七年,我都快相信她了,到最後,還是沒藏住。」
他撐着球杆,擦了擦汗,陷入了回憶:「我還記得剛見面那天,她纔剛接任虞氏一年,稚嫩得很。當時也是坐在你這個位置,嚇得臉色發白。」
「當然,也怪我的人莽撞,那槍管子抵着她就上來了,不像話。」
顧淮禮一聲不吭地盯着賀歸年那張肥碩噁心的臉,沒什麼表情。
賀歸年興致勃勃,「她在我這兒待了一整天,期間一個勁兒地看天氣,我以爲她在等什麼人,就提議讓她把夥伴帶過來玩,她說她一個人來的,挺有腦子,她同伴該謝謝她。」
顧淮禮的心漸漸沉下去。
這幾天他想了很多。
隱約猜到虞棠有隱情。
可當真正親耳聽到,又是另一種感覺。
他在夢中,把虞棠想了一遍又一遍,怨了一遍又一遍。
此時顯得無比可笑。
他該跟虞棠道歉的。
可是有用嗎?
虞棠已經死了。
躺在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沒人關心她死前痛不痛,害不害怕。
他只能幻想出一個虞棠,和她說話,親吻,擁抱。
以夫妻的名義,朝夕相處。
可是那終究只是幻想。
顧淮禮低着頭,穩住了數次瀕臨崩潰的情緒。
「我想知道,她是哪裏做得不好,惹得您生氣。」
「跟你一樣。」
賀歸年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她把警方的記錄儀帶進來了。」
顧淮禮被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架起。
緊接着,那枚小小的、像紐扣一樣的記錄儀就被人摘下來,捧到了賀歸年面前。
「哼,這麼多年了,手段還是這麼低劣。」
顧淮禮的肚子捱了一拳,痛得彎下了腰。
說話時,聲音都無法連貫。
「這是警方交給我的任務,不是我來的目的。」
「嗯?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顧淮禮仰起頭,拽住了賀歸年的褲腳。
黑色的婚戒古樸無華。
「虞棠是我的妻子。」
「我只想帶走我妻子的屍體。」

-14-
「我只想帶走我妻子的屍體。」
我剛衝進來,就聽見顧淮禮的聲音。
往日多麼高傲的人,此刻毫無形象地跪在地上,卑微地祈求一個罪犯。
「顧淮禮,你別激動。」
我聲音發抖,「警察已經在路上了,以你的智商,拖延時間不難的,對不對?你不是最會談判嗎?」
賀歸年眉尖兒一挑,「哈哈,你和她是一對兒?瞧不出來啊。」
「讓我想想,」他把記錄儀投進了一旁的魚缸裏,「殺太多了,不記得了,老三,女人一般都怎麼處理?」
壯漢冷笑幾聲,「兄弟們先玩,玩膩了做掉,有時候砍成幾塊,分着埋。反正這個鎮子都是自己人,也不怕。」
「我操你媽!」
顧淮禮眼眶通紅,撲了上去,「你告訴我她在哪!」
我第一次見他情緒失控的樣子,忙衝過去,蹲在他面前,「你別聽他瞎說,我沒有,我沒經歷過。」
顧淮禮原本激動的情緒,在聽見我說話的那一刻,陡然崩潰。
他渾身都在抖。
幾個人差點沒摁住,讓他在賀歸年的手背上抓了個血印。
他疼得皺了皺眉,一腳踹在顧淮禮的胸膛上。
「你猜猜你的親親老婆,死前伺候了幾個?哦對了,我記得,她死前,好像還抓着手機,好像要跟什麼人告白。」
顧淮禮死死地盯着我。
他被人壓着,動彈不得,看到我哭了。
張了張嘴。
「對不起……」
「棠棠,對不起……」
賀歸年低下頭,「你說什麼?」
顧淮禮突然掙脫了束縛,抄起了桌上的硯臺。
下一秒,咚!
賀歸年應聲倒地。
鮮血濺滿了顧淮禮的臉。
顯得陰森可怖。
大概所有人都把一個精神崩潰的男人放在眼裏。
賀歸年躺在他身下,驚恐大吼,「來人,拉開他!」
顧淮禮冷笑一聲,厚重的硯臺砰地砸下。
眼神冷漠地像看一隻螻蟻。
「誰他媽告訴你,我是警察的線人?我最開始就說了——」
砰!
又一聲。
「我是爲了虞棠來的。」
賀歸年的瞳孔開始渙散。
砰!
「你殺了虞棠,我就殺了你。」
賀歸年抽搐了幾下。
砰!
「我今天,就沒想活着走出去。」
我急得在旁邊團團轉。
「顧淮禮,夠了,他……他死了。」
顧淮禮像是沒聽見,一下又一下。
眼底帶着濃烈的恨意。
賀歸年的手下姍姍來遲。
他們用鐵鉤勾走了顧淮禮。
鋼絲鎖在他的脖子上。
向後拖去。
有人掀起了高爾夫球杆。
第一下就敲斷了顧淮禮的右腿。
顧淮禮悶哼一聲,脣角卻掛着微笑。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淚流出來。
緊接着,第二杆敲在了他的頭上。
血淌進了他的眼睛裏。
眼淚變成了紅色。
我哭着喊着,企圖用手擋住落下來的兇器。
可是無濟於事。
「老大,別白費力氣了。顧淮禮陽壽已盡,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又是一杆,他的胸膛凹了進去。
顧淮禮咳出了鮮血。
呼吸疼得他皺起眉頭。
我撲過去,想要握緊他的手,可是我摸不到他。
顧淮禮氣息虛弱,嘴脣一張一合。
我聽清了,他問:「你死的時候,疼不疼啊?」
我搖搖頭,「不疼,不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顧淮禮點點頭,「那就好——」
顧淮禮的瞳孔漸漸失去了焦距。
手指最終停止了移動,在地板上劃出了影影綽綽的痕跡。
我跪在顧淮禮身邊嚎啕大哭。
警察衝進來時,顧淮禮已經死透了。
看着血肉模糊的顧淮禮,衆人紛紛紅了眼睛。
帶頭的隊長走過來,摘下了顧淮禮腰帶上的一枚「鑽石」,低聲說:「謝謝。」
副隊長髮現了顧淮禮身邊的血跡。
一個「合」字,還差最後一筆。
「什麼意思?」
隊長苦笑一聲,「合葬。」
「什麼?」
「顧淮禮的原話。臨來前,我勸過他,說這次很危險,他說他不在乎。唯一的條件,是找到他的妻子,把他們ţũ̂⁸葬在一起。」

-15-
顧淮禮離世的消息,引起了軒然大波。
對於他離世的詳情,衆人知之不多。
只知道他跟虞棠一樣,倒黴地死在了一場車禍裏。
生前留下遺囑,和虞棠葬在一起。
顧淮禮的追悼會來了好多便衣警察。
有個女警還給我倆 P 了結婚照。
調了美顏和濾鏡。
哦對,我的屍體也找到了。
化成灰裝在一個小盒子裏。
和顧淮禮躺在一起。
趁着他們悼念的時候,我跑去了顧淮禮的別墅。
有人正在給他收拾遺物。
「虞棠的照片。」
「虞棠和他的合照。」
「虞棠送給他的紅玫瑰。」
「還有一部舊手機,上面是虞棠罵他的短信。」
顧淮禮的兄弟收拾半天,坐在地上唉聲嘆氣。
「虞棠最好是救過你的命!」
小李翻了個白眼,「他可真有意思,當年要不是你騙過賀歸年,顧淮禮早死了,這不是救命是幹嘛?」
我遺憾地在顧淮禮的屋子裏繞了一圈。
「他……找到了嗎?」
小李說:「哪能這麼快啊,畢竟是殺了人,下來也要受苦的。十八層地獄挨個找過去,得找到猴年馬月。而且說不定他想開了,就直接往前走了。你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我想了想,摸着無名指上的戒指,「沒關係,他離開我也不怪他。」
「老大,」小李欲言又止,「你死的那天發生了什麼,想起來了嗎?」
「嗯。」
說起來也是倒黴。
那應該是我最後一天跟賀歸年做生意。
之後,警方安排的人就會以我表姐的身份,代替我跟賀歸年交接。
因此,我定了晚上 8 點的餐廳。
喜歡一個人,憋着不說,我難受。
可就在回來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個瀕死的女人。
我停下車,問她要不要幫助。
女人撥開頭髮,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賀歸年的祕書。
二十出頭。
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我經常在賀歸年的辦公室外面見到她。
她把一沓密封好的資料塞進我手裏,「交給警察,快走!」
我意識到情況不對,把她拖上了車。
一路疾馳。
最終,還是被賀歸年的人找上了。
那天我再也沒能走出羅漁村。

-16-
一晃三年。
如今我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了。
小李接任了我之前的職位,每天加班加點弄電子臺賬。
一副活鬼微死的樣子。
「要不是當了鬼差不能離職,我一定騎着火箭過奈何橋。」
一旁的孟婆搖着手打孟婆湯,翻了個白眼,「神金。」
見我眼巴巴盯着她,孟婆嘆了口氣,「放心,我沒在過橋的人裏見過顧淮禮。」
「說不定是您老眼昏花記不清了呢。」
小李說。
孟婆正想擰他耳朵,有個實習鬼敲開門,怯生生地說:
「領導,今天新員工見面會,老闆喊您過去見見。」
「哦,知道了。」
小李和我在閻王辦公室門口停住腳。
他看着我無名指上的婚戒,咧嘴:「老大,還記着人家呢?你家顧先生說不定今年都三歲了。」
我不想搭理他。
小李非得犯賤:「要我說,當鬼的更要向前看,今年咱們部門招了一個能力賊強的新人,一來就跟你平起平坐。要不你考慮一下吧?」
「不考慮。」
「別這麼絕對嘛,你先看看。」
我推開了門。
一道身影背對我,站在辦公桌前。
噹啷一聲。
我手裏的文件夾掉在了地上。
那人聞聲回過頭。
清雋溫和的面容分外熟悉。
顧淮禮笑了笑,「虞棠,好久不見。」
番外
轉生部和死亡統計部的矛盾由來已久。
實習鬼小王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前輩們拎着耳朵叮囑:
「不要輕易站隊,尤其是虞部長和顧部長同時在場的情況。」
小王一臉疑惑,「他倆不是夫妻嗎?」
前輩兩手一揣, 「說來話長,往後你自行體會吧。」
大清早開晨會的時候, 虞棠和顧淮禮又吵起來了。
你來我往,脣槍舌劍。
虞棠把報告拍在桌面上, 「他們不願意投胎, 是你姓顧的無能,你把人發還我們部門,說不過去吧?」
顧淮禮微微一笑,「轉生不是賣貨,要講究以人爲本,既然不願意轉生,就沒必要留在我們這兒。」
閻王縮在老闆椅裏, 裝聾作啞。
虞棠冷笑一聲:「你要做他們思想工作啊, 都像你一樣,我們部門還幹不幹了?」
「牛不喝水強按頭,有必要嗎?」
會議室一靜。
虞棠突然站起來, 「你跟我出來一下。」
顧淮禮從容起身, 「失陪。」
會議室裏的人一哄而上,趴在門上偷聽。
片刻後,會議室外傳來小夫妻嘀嘀咕咕的爭論。
「顧淮禮!你變了,你當初爲了我,連賀歸年的頭都敢敲,現在一個簡簡單單的人口問題, 你把它推給我!」
「棠棠, 我加班加點,連家都回不去, 再加上這些工作,幾個月都見不到一面, 你卻完全沒有一點想我的意思。」
「我們現在在聊工作!」
「我在聊感情。」
虞棠似乎氣狠了, 「那……那你要怎麼才能跟我聊工作?」
顧淮禮輕笑出聲, 「親我。」
虞棠做賊心虛, 踮腳親了他一口,「好了嗎?」
「可以, 這事歸我們部門, 一天。」
「才一Ŧŭ̀₌天!」
「你只親了一下。」
虞棠着急忙慌地親了他七下,「先幹一周,不許抵賴。」
「好。不抵賴。」
虞棠隱下眼底的小算計,嘴角都翹起來了。
親一口一天。
連着親三個月,這個活就徹底紮根在轉生部了。
一旦形成傳統, 想改難上加難。
她混跡官場多年, 這點事還不明白嗎?
跟她鬥, 他還嫩着呢。
閻王早就溜了。
衆人一鬨而散。
會議室裏空空蕩蕩。
實習生小王是最後一個逃跑的。
他縮在門口。
好奇地觀察着不遠處的那對夫妻。
明亮的長廊裏,兩人一前一後。
女生走在前面,脣角含笑, 像機敏得逞的狐狸。
男生跟在後方,眼神始終落在妻子身上,溫柔、細膩、深情。
小王暗戳戳地嗑了好一會兒, 嘴剛咧起來,就想起老闆交給自己的任務。
他苦大仇深地看着手裏的人口統計表。
所以到底送去轉生部,還是死亡統計部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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