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把手機帶進畫室又忘了靜音是我不對。
但，作爲一個社交技能基本爲零的死宅，到底是哪個無聊的狗東西能連續滴滴我二十幾聲？
在老師和同學審視的目光中一邊默唸「我是空氣」，一邊潦草地擦擦沾滿顏料的手，
我從畫室後排的收納盒裏翻出手機，利索地關掉鈴聲，順便瞟了一眼微信。
羣聊 99+，還有一條私聊信息：
「你可以當我男朋友嗎？」
-1-
消息來自一個頂着 JK 制服頭像的女孩子，林筱筱。
我跟她只是羣友，沒記錯的話，我倆的對話只有加好友時打招呼的「hi」。
我隱約記得邢宛把林筱筱拉進羣時，在羣裏狂吹彩虹屁，什麼「四千年系列美少女」「可甜可鹽有活力」。
本着不看白不看的直男齷齪心思，我點開頭像瞻仰了一番
——確實，林筱筱的長相是那種清純系鄰家少女，有點像王冰冰。
「王雨臣，你畫完了？」
螳螂老大尾音拖得峯迴路轉，這是他一貫陰陽怪氣的語調。
螳螂老大是畫室的老師，畫室生存守則告訴我，一旦螳螂老大開始陰陽怪氣，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誒！馬上來！！」我假裝鎮定地放好手機回到座位。
聽說原子彈爆炸後，蘑菇雲下是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沉寂。
在林筱筱投下這顆原子彈後，我確實與畫室的空氣一起沉寂了，
但心裏卻翻江倒海起來。
林筱筱啊，那可是林筱筱啊！
用邢宛的話說，追她的人多到可以先填申請表登記，排隊三個月後表格被林筱筱掃上一眼，再丟進碎紙機。
林筱筱憑什麼看上我這種人生履歷無聊到一眼就能看穿的死宅？
其中必有蹊蹺。
是輸了真心話大冒險？還是想做人間觀察實驗？
但——人總得有點夢想，萬一，我是說萬一……
仔細想想，我和林筱筱也不是全無交集，上個月羣裏玩搞笑同人創作，我順手還成全了林筱筱和她喜歡的紙片人。
當時她是怎麼說的來着？
「我單方面宣佈，雨臣老師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紅娘！」
四捨五入，是不是可以算作對我有最基本的好感？
……
我知道我在想屁喫……
……
終於熬到下課，我迫不及待地收拾畫具，對那條勁爆信息的審慎已經達到了膀胱向大腦傳遞尿意信號的程度。
「急什麼急。」螳螂老大捏着畫紙一角，圓形黑框眼鏡後面射出銳利的批評目光。
「講了多少次，你最差的部分就是色彩，我是沒教過嗎？要不你去隔壁五院掛號查個色盲，我給你報銷？」
「上課還惦記着手機，還有三個月就統考了，你這個狀態考個屁的央美，補多少節小課都是浪費錢。」
「你再給我重複一下，做昨天單獨給你講色彩，我都說了哪些問題？」
我臉上有些掛不住，含糊應付了幾句。
幸好趕上師孃來送飯，她嫺熟地岔開話題，把螳螂老大哄去喫飯，又趁機鼓勵了我幾句。
天助我也，風緊扯乎。
-2-
回到家我光速發消息給林筱筱，問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等了半天，她才回過來一句「我在開會，你看羣聊」。
這待遇是不是有點冷淡？
不對不對，人家也還沒真成我女朋友，我在想啥呢。
我跟林筱筱共同在的羣聊只有一個，羣主是我的前同事邢宛。差不多一年前她把處得比較好的幾個朋友拉了個羣，我跟林筱筱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作爲一個沒什麼社交天賦的死宅，剛開始我並不太好意思參與話題，不過後來發現大家興趣點重合度很高，聊天氣氛也特別好，慢慢地我就跟其他人熟絡起來了。
聊天記錄拉到最上面的一條，入眼就是林筱筱@我的消息——
「江湖救急！！！」
我一條條看完，原本隱隱雀躍的心情逐漸落下來。
事情其實很簡單，林筱筱遇到了職場性騷擾。
以前她就在羣裏提過幾次這件事，比如油膩領導來工位給她安排任務時，會故意手撐桌子假裝看屏幕貼近她的臉；再比如大家聚餐時刻意坐在她旁邊，裝作不經意地拿她的杯子喝飲料。
之前每一次，我們都和林筱筱一起痛罵賤男人，還給這個快五十歲還染一頭黃毛的男領導起了個代號「早日禿」。
早日禿年近五十，家裏嬌妻才二十七八歲，孩子剛上幼兒園。據茶水間小道消息說，早日禿是二婚，現在這位妻子剛畢業來公司當財務，試用期還沒過就辭職跟他結婚。
看早日禿朋友圈發的照片，嬌妻上個月懷了二胎，也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他開始騷擾林筱筱。
今天中午早日禿假借「員工關懷」的名義，把林筱筱叫出去喫飯，挑明瞭問她願不願意做他的「Soulmate」。
「Soulmate？呵呵，老子當他的 Sugar Daddy 好不好啊！」林筱筱咬牙切齒在羣裏開噴。
但表面上，她還是隻能調動扭曲的五官擠出一個不那麼嚇人的微笑：「樂總對不起，我男朋友比較介意我跟異性的相處距離，我跟他在一起是奔着結婚去的，所以……」
「男朋友男朋友，天天掛在嘴上，怎麼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啊～」
「小林啊，我是過來人，愛不愛一個人全反映在朋友圈裏。我記得上次你過生日，他都沒什麼表示吧？」
早日禿看人很準，林筱筱確實單身。
之前爲了婉拒早日禿，她給自己編造了個男朋友，不過早日禿顯然不喫這一套。
「樂總，我跟他就喜歡細水長流的相處模式，我們不愛搞表面功夫……」
早日禿表情逐漸猥瑣：「表面功夫都不行，其他方面的功夫估計也——嘖～～～」
林筱筱打字複述完這一句，下面邢宛已經刷滿了一屏幕嘔吐表情包。
其他幾個人勸她趕緊辭職，打不過就跑，交完辭職信就能原地化身祖安原住民。
但林筱筱只是嘆氣。
其實之前我們不是沒出過主意叫她辭職，然而她現在正處於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是做廣告營銷的，幾個月前她們組接了一個項目，合作對象是個默默無聞的十八線小明星。當時正是旺季，好項目都被幾個老資歷瓜分完了，跟這個小明星的合作就落到了林筱筱手上。
也算是運氣好，上個月小明星參演的低成本網劇突然爆了，演男主的小明星也跟着雞犬升天。
現在公司人人都眼紅林筱筱手上這個 case，這個時候辭職，她肯定不甘心。
「只要能熬過去，順利搞完這個項目，我就有底氣跳槽到 500 強了。」
說實話，瞭解完前情，真說沒有點小失落還是不可能的。
本來還以爲我這個母胎 solo 的死宅終於鐵樹開花，被美少女選中成天選之子了……但現在……
果然甜甜的愛情根本不會去敲老破小的門！
我悲憤地想着，認清現實，並予以現實普通的回覆：「我看完了。」
「總之情況就是這樣，我現在需要一個真實存在的男朋友！」
這次林筱筱回覆得倒是很快。
我：「所以你就決定獻祭一個阿宅？」
林筱筱：「那不是沒辦法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異性朋友一半是同事，另一半不是有主就是櫃！」
我：「聽起來我像是你一手垃圾牌裏最小的那個 3，大可不必！」
林筱筱：「不不不，你，絕世無敵大帥哥，用重新高考對抗無聊人生的偉大勇者，真的不考慮在打 Boss 的路上順手做個支線任務，解救無辜女青年於淫魔之手嗎？」
我：「說重點。」
林筱筱：「其實吧，認識也那麼長時間了，我真覺得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好人，邢宛也跟我說，你是她認識的雄性生物裏最可靠的一個！」
好傢伙，我終於在 26 歲這一年喜提好人卡了，
感天動地。
不過假裝男朋友這種聽起來就很離譜的事情，我還是有點本能的抗拒。
我：「要不你再找找別人吧，我沒啥戀愛經驗，不知道怎麼配合你。」
林筱筱：「不會太麻煩你的！只要偶爾按劇本跟我發幾條小情侶似的聊天互動，讓我截圖發朋友圈就行。你不介意的話，我還可以自己 P 兩張合照什麼的。」
我：「……」
林筱筱：「求你了……」
我：「行吧！」
腦子轉速沒跟上手指打字速度，回過神來，我已經回覆過去了。
倒也不是沒法強硬拒絕美少女，只不過是天生的正義感作祟罷了！
我理直氣壯地給自己找理由，完全不想去正視「想跟美少女貼貼，哪怕是假裝的也好」這種三俗慾念。
太可悲了！
林筱筱倒是很開心，馬上發過來一個紅包，封皮備註：「俠之大者，救我狗命！」。
點開紅包，188 塊！
腦子裏飛速換算了一下，頂我三天的伙食費，菜裏有肉的那種。
剛剛那點爲自己猥瑣心思而生的悲哀在瞬間一掃而空。
此時此刻我心裏悠悠飄過一行大寫加粗的漫畫字——
——「富婆！包養我！！！」
-3-
Cosplay 男朋友，第一步，擬定明確的人設。
一開始林筱筱和我想得都比較簡單，尊重我本人的真實情況，既不容易露餡兒，演起來也自然。
然而邢宛那幫湊熱鬧不嫌事大的缺德貨在聽完計劃後，毫不留情地否決了這一提案。
邢宛：「林筱筱你摸着良心告訴我，王雨臣，我是說他本人，究竟有哪一點能吸引到你？」
林筱筱：「呃，我覺得他挺幽默的啊，要說硬件配置，他一米八幾的身高也完全超出及格線了。」
邢宛：「屁，去年追你那個又高又愛講段子的程序員你怎麼評價來着？」
——「一根安裝了小愛同學 AI 且會自動復讀八百年前老梗的竹竿，沒錯吧？」
林筱筱：「話也不能這麼說，我看那哥們兒不是不合眼緣嘛。」
邢宛：「閤眼緣的，那就是年初那個準大學生，剛滿 18 戀愛不犯法，身材也好，你不也嫌人幼稚？」
「我不幼稚。」我試圖插話。
邢宛：「5 秒鐘截個手機主頁屏幕過來，不是二次元獸娘我就跟你姓。」
我中槍倒地，但還是賊心不死：「行吧， 那你說說，林筱筱也不符合我的擇偶標準吧？」
邢宛：「活潑系黑髮 JK 美少女，我就不多說了，給你留點面子。」
……
行吧，確實每一個要素都是我的菜，綜合在一起，說是滿漢全席也不爲過。
邢宛：「明白了吧，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再過一萬年，王雨臣的人設也不可能對林筱筱產生性吸引力。」
我：「所以？」
邢宛：「要打造一個搶手的爆款商品，包裝往往比實物更重要。」
就這樣，在邢宛添油加醋的「包裝」下，我擁有了全新的人設——
——「王·八塊腹肌掌控者·執着於藝術夢想的富二代·熱愛烹飪·浪漫天賦點滿·雨臣」。
按照她們的指導，我換了聊天壁紙、情頭，以及親密備註。
相隔 600 公里，嵌入新人設的我，和林筱筱談起了不走心的異地戀。
-4-
在假裝情侶的第一個星期，我就發現戀愛這種事情是很看天賦的，
而我在這方面的天賦，大概可以跟駱駝的游泳天賦畫個等號。
第一回合，林筱筱安排了「等你一起入睡」的劇本。
林筱筱：「臣～我還要洗個澡，你困的話就先睡吧。」
我：「不用等你嗎？」
林筱筱：「雖然想跟你說完晚安一起入睡，不過你太辛苦了，還是你的睡眠比較重要～」
我：「哦哦，好，晚安。」
說完晚安，林筱筱劈頭蓋臉砸過來一串「？？？」。
「咋了？」我一頭霧水。
「不是，我讓你睡你就睡？」
——那不然呢？
那不然，就是林筱筱用半個小時給我講解了什麼叫「戀愛中的極限推拉」，什麼叫「把每天當作是末日來相愛」，以及「異地戀儀式感」速成培訓。
總結下來，核心就是「用折磨自己生物本能的方式表達愛意」。
用一晚上消化了林筱筱的戀愛課，第二天我信心滿滿地召喚她重開一局。
第二回合，劇本是「今晚月色真美」式的含蓄思念表達。
我：「筱筱，剛剛路過玩具店看見一隻粉紅豬，表情特別像你吵着肚子餓的樣子。」
林筱筱：「嘿嘿，我還記得上次我們在羊棒骨等了兩小時還沒等到位子，我餓得都沒力氣了。」
林筱筱：「然後你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就帶了我喜歡的抹茶冰激凌！」
我：「對哦。」
林筱筱：「決定了！我現在就去買冰激凌！」
我：「712 便利店最近搞活動，冰激凌買一送一。」
林筱筱：「……暫停一下。」
林筱筱：「不是，你爲啥要把話題硬掰到柴米油鹽？」
我：「這不是很接地氣嗎？」
林筱筱：「你還記得劇本主題是什麼嗎？」
我：「今晚月色真美？也不衝突啊，託物言志，都借冰激凌說想你了。」
林筱筱：「那你再回憶回憶你的人設？」
我：「八塊腹肌……藝術……富二代……懂了！」
林筱筱：「……唉，罷了。」
我：「我覺得我還能再搶救一下……」
林筱筱：「罷了！」
「罷了」，意思就是林筱筱決定自給自足。
她讓我發一些自己的照片過去，我吸取了第二回合的教訓，比照着人設翻找相冊。
八塊腹肌——我對着撩起衣服仔細觀察，emmmmm……雖然絕對不是世俗定義上的胖子，但從來沒進過健身房的我，屬實跟肌肉線條產生不了任何親緣關係。
富二代藝術家——一頭邋遢的長髮倒是挺符合大衆對藝術家的刻板印象，但富二代嘛……只能說我最貴的一件衣服購於李維斯打折大促，還是四年前的款式。
浪漫天賦——浪漫這玩意兒還能從照片裏看出來？？？
大概邢宛說得對，我這種廢宅要是能喫到天鵝肉，那吉尼斯紀錄就該來敲我家門了。
我老老實實把 low 穿地心的自拍發過去，
林筱筱好像是對這一結果早有預料，她讓我把衣服尺碼和住址發給她。
第二天，某豐快遞員送來了五六件服裝，林筱筱開始遠程語音指導我搭配服裝。
「頭髮紮起來，你先把襯衫穿上，外面套格子坎肩，對……不許把坎肩塞進褲子裏！」
「鴨舌帽扣上去就好，不用把帽檐轉到側面！」
「你走遠一點，我再整體看看……行，關掉客廳燈，留門廊的那一盞就行。」
我在林筱筱要求的位置擺好指定姿勢，拍了幾張發過去。
林筱筱：「總覺得缺點什麼……對了，你抽菸嗎？」
我倒是不抽菸，不過我爹可是二十年的老煙槍，偷一根當道具應該不會被發現。
點燃香菸嘗試着吸了一口，好傢伙，差點沒把我肺嗆出來。
但本着幫人幫到底的過硬心理素質，我硬是憋着咳嗽的衝動，咔嚓咔嚓按了幾下快門。
過了半晌，林筱筱滿意地發來一個點贊表情包：「絕了！就是要這種半糊不糊的氛圍感，咋拍出來的？」
「咳咳咳……救命，我再也不想吸菸了！」
幾個小時後，我就在朋友圈刷出了「藝術照」，並排的是林筱筱坐在海邊看日落的相片，配文：「海風是否能誠實將思念送達？」
能吧，反正我是看到了。
我留言：「今晚開窗時在風裏聞到了你頭髮的香味。」
仔細看，林筱筱坐在海邊那張圖真的很美，橘紅色的光柱落下，把她的黑髮描成金色。雖然只有側臉，五官的輪廓也足以讓我用腦子裏的畫筆補完她的面龐。
順手點進林筱筱的個人朋友圈，這段時間她分享的內容幾乎全是我們的「戀愛」。
往前翻幾張，就是她 PS 的我們的合照——
「即使在相擁的時刻，也有一種衝動想告訴你：我想你。」
是嗎。
鬼使神差地，我點擊了保存圖片。
「誰不愛看美女嘛。」
我能合理解釋我的行爲。
正瀏覽着林筱筱編排好的戀愛聊天記錄，微信突然發出了一連串的提示音，我嚇得差點把手機丟出去。
不對，我有什麼好緊張的！
劃回聊天界面，看見邢宛截了我的留言丟到羣裏：「哈哈哈哈哈什麼鬼？頭髮的香氣？你是在演死變態麼！」
小熊貓：「來跟我一起腦補，王雨臣貼着林筱筱的頭髮使勁聞——嘶！」
海鮮俠：「這題我會！林筱筱反手一個巴掌——你聞你媽呢！」
我：「？？？」
林筱筱：「害，其實我覺得還行，反正就那麼個意思，傳達到就行了。」
看來林筱筱還是站在我這邊的，我感到些許欣慰。
邢宛：「喲～～～開始維護男朋友了啊～」
林筱筱：「對對對，感謝男朋友救我狗命，肩負起擋下早日禿的重任！」
以前沒發現，林筱筱說話還蠻大方的嘛。
我摩挲起下巴……嗯？爲什麼我在笑？
不對勁不對勁，笑個屁啊，今天的作業還沒畫完呢！
-5-
就這麼配合林筱筱演了一個多月，早日禿有沒有知難而退我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我媽已經觀察到了我的變化。
喫晚飯的時候她藉着八卦隔壁老李家的兒子，感慨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又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你啊，最近微信用的那是個什麼頭像？烏漆麻黑的，一點都不正能量。」
我：「什麼烏漆麻黑的，那就是個漫畫小黑貓。」
我媽：「黑貓多不吉利啊！貓來窮，狗來富，你趕緊給我換掉。」
我：「這都啥跟啥啊，不是還有人說黑貓辟邪嘛。」
我媽：「你要是不主動招邪，邪用得着你去避？回頭我給你發個觀音大士，你記得換上，正本清源。」
我邊扒拉菜邊糊弄過去，估計過幾天她就忘記這茬兒了。
我媽：「不是我說你，都二十好幾了，還天天悶頭在屋裏不知道畫什麼，不然就是喫飯睡覺，跟個豬似的，哪家姑娘能看上你？」
我：「看不上就看不上唄，我也不想拖累人家姑娘。」
我媽：「行，就算不談朋友，你也得拾掇拾掇自己吧？上回老李遛彎兒回來撞見你，還以爲流浪漢在樓道里安家了呢。」
「至於麼……」我摸了摸頭髮，雖然每天都洗頭，不過長頭髮好像確實顯得有點頹。之前拍照林筱筱也叫我把頭髮紮起來，可能就是爲了讓我看起來精神些。
喫完飯我回屋對着鏡子認真打量自己：由於髮量過於茂密，即使紮起來，視覺效果還是有些凌亂，再加上好久沒打理胡茬……嘖，屬實邋遢。
心動不如行動，我下樓找 tony 老師剪掉留了兩年的頭髮，洗了個澡，刮乾淨鬍子，換了一身人模人樣的衣服。
對，就是上次林筱筱給我搭配的那一套。
-6-
改頭換面後，我才突然想起來，今天下午有大課！
於是，我狂踩 25 公里自行車，掐着點衝進教室。
伴隨我踩點的腳步聲響起的，是高馬尾尖細的驚呼：「我操，帥哥你誰啊？」
這是一起學畫的一個小姑娘，嗓門特別大，整天傻樂着唸叨想追漂亮姐姐。我根據外形特點，給她取了個「高馬尾」的外號。
高馬尾：「王哥，這是受啥刺激了？玩兒青蛙變王子呢？」
我：「去去去，我就偶爾換換風格，別一驚一乍的。」
高馬尾：「嘖，還偶爾換換，我還能猜不到嗎，肯定是談戀愛了唄！」
我：「過獎了，你覺着哪個妹子能看上我？」
高馬尾：「那還用問，肯定是你現在的對象唄。來，展開講講！」
平時比較熟的幾個畫室同學都一臉感興趣地湊過來，沒湊過來的那幾個，十有八九也都支棱起了耳朵。
此時此刻，我就像一個被衆猹虎視眈眈的，香甜多汁的瓜。
而事實上，這顆瓜中心理應最甜的那口瓜瓤，其實是白糖泡瓜皮——狗都不嗑的工業糖精。
絕了。六耳獼猴即將被拆穿是西貝貨前的心情也不會比此刻的我更慌。
「王哥，請你分享一下，可以嗎？」
說話的是另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這丫頭平時動不動就哭，情緒反覆無常。
之前有一次畫到一半突然跑出去，連手機都沒拿。後來爸媽來給螳螂老大道歉，我們才知道她患有輕微的雙相情感障礙。所以老師同學都儘可能地哄着她，就算兇殘如螳螂老大，點評她的作業時也儘可能用柔和的語氣溝通。
「哎呀，都快上課了，要不就先畫畫吧，以後有空再跟你們說。」我試圖用拖字訣解決眼下的危機。
「嗚……嗚嗚……」
不是，演的吧！怎麼這也能哭起來的？？？
「嗚……王哥，你講一下好不好……」
高馬尾：「哎，談個戀愛多大點事，你還藏着掖着給人整哭了。趕緊講，我可從來不喫隔夜瓜。」
我給人整哭？我明明看見你倆偷偷對眼色了好伐？
屬實難搞，要是讓螳螂老大看見抑鬱妹妹抽噎，我必逃不過劈頭蓋臉一頓數落。
很好，西貝貨六耳獼猴算是接到 12315 的調查通知了。
我嘆了口氣認栽，簡明扼要地告訴了她們我假扮林筱筱男友的「瓜」。
明眼人可見，幾分鐘內高馬尾的表情經歷了期待——迷惑——古怪的轉折，最後爆發出繞樑三日的狂笑。
「你倆擱這演電視劇呢！」
「對啊，預知後事如何請付費觀看，100 塊一集。」我翻了個白眼。
「行行行，所以……」高馬尾收斂起誇張的怪笑，故作認真地湊過來問道：「王哥，你說句老實話，你喜不喜歡那個林筱筱？」
「都說了電視劇，假的，包裝不代表實物，懂不？」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高馬尾一臉鄙夷：「我可沒見過哪個電視劇演員還把妝造帶到劇外的。」
「啥意思？」
高馬尾：「賭五毛，你這身衣服是林筱筱買的，對吧？」
「假裝情侶，還是異地戀，P 個圖發點假聊天記錄得了。你上課還穿着林筱筱買的衣服，總不可能是防着那個早日禿跑來驗證吧？」
我：「衣服買都買了，不穿多浪費啊。」
「哼，」高馬尾冷笑着比了個推眼鏡的動作：「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
「湊在一起幹嘛呢？統考考官能讓你們商量着畫是吧？」
一回頭，螳螂老大端着保溫杯瞪着我們。
在九年義務教育時期被刻入 DNA 的壓迫感席捲而來，一幫人頓時作鳥獸散。
展開畫紙想要落筆，腦子裏卻反覆想着高馬尾剛剛的靈魂拷問——
我到底喜不喜歡林筱筱？
平心而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作爲一個母胎 solo 臭直男，要說對林筱筱沒有點好感，那鬼都不信。
但那又怎麼樣呢？一開始就說好了，我們只是假裝情侶，如果對林筱筱想入非非圖謀不軌，那跟早日禿那種猥瑣油膩男有什麼區別？
「喂，喂！」隔壁的高馬尾小聲 cue 我。
我甩過去一個「幹嘛」的眼神，她張大嘴一字一句無聲地問道：
「喜、不、喜、歡？」
敢在螳螂老大的課上搞小動作，其鍥而不捨不畏艱險的喫瓜精神實乃吾輩楷模。
可惜瓜主本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我戳戳畫紙，示意我現在的心思全放在考試上，沒心思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7-
是的，我 26 歲了，還在備戰二次高考。
其實原來我有一份待遇蠻好的工作，雖然累一點，但勝在穩定踏實。
去年出差抽空跟邢宛喫飯，聊到大家都逐漸成了日常討論五險一金的社畜，她調侃我以前還叫囂着要考美院，現在恐怕畫板都遭淪爲桌墊了。
也許她只是沒話找話，但我一潭死水般的內心被這顆小石子掀起了漣漪。
那天晚上我從收納箱裏翻出落灰的畫板，一直畫到了天亮。
過了沒多久，我就遞交了辭職信，時隔 8 年再次報名高考，來到螳螂老大開的畫室開始了專業培訓。
我周圍的同學多半是十六七歲的高中生，比如高馬尾。她來到畫室單純是因爲文化成績太爛，只能選擇藝考。
而那個雙相情感障礙的小姑娘則屬於天賦型選手，空間感極強，來到畫室直接跳過素描學色彩。
在這幫小孩中間，我時常會懊悔自己錯過了學美術最好的年齡階段，不過我自認心態還是蠻好的。備考的這半年對我來說，相當於去挑戰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成功了自然最好，落敗也算是一種特別的人生經歷。
前些時候螳螂老大詢問每個人的目標，我大言不慚地告訴他，我想考中央美院，他陰陽怪氣地回了一句「行，回頭我幫你問問，央美收不收純畫素描選手。」
螳螂老大雖然刻薄，但確實一針見血。我對色彩的感覺很奇怪。
用螳螂老大吐槽的話說，如果我是知名畫家，那這就叫獨樹一幟的風格，如果我一文不名，那就等着名落孫山吧。
我重傷倒地，但還活着。
反正我最終的目標是成爲職業漫畫家，色彩弱一點好像也問題不大？
當然，這個目標我至今都沒跟任何人說過——確實太羞恥了。
在學畫的這段時間，我一直抽空在一個匿名論壇發表短篇漫畫，反響還挺不錯的，也算是給了我一點信心。
做人嘛，總要有夢想，萬一成了呢？
-8-
晚上回到家，老媽已經出去打麻將了，我隨便炒了兩個菜對付。
動筷子前想起來林筱筱叮囑過我，多發點類似做飯這樣的生活照給她。
雖然不太能 get 到這種柴米油鹽的照片能有啥加分項，我還是認真擺盤調好燈光，拍了幾張發過去。
最近林筱筱每天都在加班，往往要到 10 點以後纔會回我消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白天被高馬尾一通亂扯影響到了心情，我鬼使神差地發了條微信過去：
「記得要好好按時喫飯，別忙太晚，身體最重要～」
按下發送鍵，不知道爲什麼，心跳突然加速，一陣沒由來的緊張感讓我有點坐立不安。
喫完飯收拾好碗筷，林筱筱還沒有回覆。
空蕩蕩的消息提示欄像是無處落筆的畫紙。
算了，我自嘲地笑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些什麼。
我回屋準備好畫具，開始畫今天的練習作業。
一旦進入狀態，我就會自主屏蔽周圍的環境干擾。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上完調子準備歇口氣，突然意識到手機鈴聲在響，不知道響了多久。
聽鈴聲應該是視頻通話。
我有點輕微的社恐，一般是不接視頻電話的。林筱筱給我搭配衣服那次屬於特殊情況，我也儘可能不正面對着屏幕。
我直接按了鎖屏鍵掛掉電話，剛掛掉鈴聲又再次響起。
臥槽，不會是老媽打麻將輸了錢找人出氣吧，那就更不能接了。
掛掉，打過來。掛掉，打過來。
有完沒完！？
我打開手機，屏幕上赫然是林筱筱的頭像。
怎麼回事？我確實隔三岔五跟林筱筱掛着語音通話各幹各的事情，那是爲了留一些煲電話粥的記錄，以備不時之需。
我低頭看了看，衣着還算得體，頭髮也剪了，應該勉強可以入鏡？
我按下接通。
-9-
「臣臣～～～」
千迴百轉的撒嬌音調聽得我一個激靈。
林筱筱的穿着打扮跟平時截然不同，她穿了件小禮服裙，濃妝豔抹。我還是第一次見她這副打扮。
「臣臣對不起，我剛剛參加公司 5 週年年會，沒看到你的消息，你別生氣呀～」
「啊？呃，不會不會。」
我腦子僵硬，完全跟不上這劇情發展。
「我現在在打車回家的路上了，海倫哥擔心太晚不安全，所以送我回家。」
畫面往旁邊一轉，一個瘦猴兒似的錫紙燙男人出現在屏幕上。
「啊，你好，我是林筱筱的男朋友。」
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場合這氣氛我做啥自我介紹啊！
林筱筱：「雨臣，你在幹嘛呢～」
我：「我在畫畫，手機丟旁邊了，剛剛沒聽到鈴聲響。」
林筱筱：「哼，下次可不許這樣哦～」
海倫哥：「筱筱，平時沒看出來啊，這麼黏男朋友呢？」
林筱筱：「就是有點想他嘛，海倫哥你可別跟張姐她們說，不然她們肯定笑話我～」
刻意，太刻意了。
這根本不是林筱筱日常聊天的畫風，以至於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出租車的顛簸讓我偶爾能看到「海倫哥」的臉，剛剛他還得體地跟我打了個招呼，現在嘛……必定不是錯覺，丫的剛剛衝我這邊翻了個白眼！
瞬間我想清楚了前因後果。
林筱筱是那種很獨立的女生，一般不會接受異性同事送她回家，這男的十有八九是強行跟上出租車，想趁機發生點什麼……
剛剛那些連環 call，是林筱筱在向我求救！
我打起精神找話題陪林筱筱聊了一會兒，她估計快到家了，跟我說先掛電話，回家再繼續聊。
視頻掛斷，我盯着聊天框猶豫了一下，發過去一條消息：
「筱筱，到家跟我說一聲。」
大約十分鐘後，微信震了一下：「我到家了。」
幾乎沒有考慮，我下意識地撥了一個語音電話過去。等待提示音響了很久，就在我以爲林筱筱不想說話，準備掛斷的前一刻，語音電話接通了。
「呃……喂。」
林筱筱沒有回應，我隱約間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小聲地抽噎。
我想安慰她一下，但我從來沒有過安慰女孩子的經驗，回想之前每一次配合林筱筱演戲，我都是拖後腿的那個。
貿然說些奇怪的話說不定會讓她更難受，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保持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筱筱的抽噎逐漸平復下來。
「對不起啊，今天突然跟你視頻，肯定耽誤你正事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她說話帶着濃重的鼻音，聲音比平時輕了很多。
「沒事兒，我今天的習作早畫完了，剛剛打遊戲呢。」
我故作輕鬆地說，希望能讓她心情稍微好一點。
「我能問一下，今晚怎麼了嗎？」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我恨不得給自己一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趕緊補救：「不想說也沒事兒，哎，今天我班裏——」
林筱筱：「沒什麼不能說的。」
「其實……之前我不是把咱們的照片和聊天記錄發了微博和朋友圈嘛，早日禿一開始不信，時間長了他可能覺得我是真有男朋友，就消停了一些。」
「我本來以爲事情就到此爲止了，沒想到上個月底在茶水間聽到閒話，才知道早日禿私下跟很多同事造謠，說我主動勾引他，想靠……上位，好升職加薪。」
我有點震驚，但這些破事好像又在情理之中，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有時候人跟人的差距，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
我：「你別想太多了，這種鬼話應該不會有人信的吧。」
林筱筱輕輕嘆了口氣：「他是領導，又是公司十幾年的老資歷。他說的話，新員工會信，老員工也不得不『信』。」
我秒懂，林筱筱大概已經被同事有意無意地孤立了。
作爲一個從小學到初中都因爲自來卷被同學嘲笑，乃至孤立的人，我很明白置身周圍人的冷眼中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故意不搭理你、需要合作的事推三阻四，這些都還只是最輕微的程度。
最嚴重的一次，帶頭霸凌我的那個男生誣陷我體育課裝病回去偷了班費，我媽趕到老師辦公室時抬手就要揍我，被歷史老師攔了下來，她勸班主任和我媽先去查查監控。也幸虧那天下午我被英語老師喊去辦公室幫忙算月考卷面分，不然沒人能證明那節體育課上我根本沒進過教室。
有時候惡意是完全沒有由來的，而且會像病毒一樣在羣體中傳染的。
因爲一個虛無縹緲的謠言，林筱筱就這樣成爲公司裏的「Easy Girl」。
大家都覺得她作風有問題，愛穿與衆不同的「奇裝異服」就是最有力的證據：「好人家的姑娘誰穿那什麼 JK 啊，騷裏騷氣的」。
普通同事從不再在茶水間搭理她，發展到連正常對接都故意卡流程，拖慢她的工作進度。
幾個精蟲上腦的男同事也都覺得自己有機可乘，頻頻獻殷勤，暗示林筱筱可以發展成約炮對象。
今天公司 5 週年慶，一個叫「張姐」的女領導通知林筱筱，女同事必須穿小禮服好好打扮。等林筱筱到了會場才發現，所有女同事都穿着休閒裝，她又成了那個「在年會賣弄風騷的 Easy Girl」。
年會上懷揣着莫名惡意的領導同事輪番給林筱筱灌酒，她很快就有點迷糊了。好在經過一連串的職場霸凌後，林筱筱的警惕性變得很高，她找了個藉口準備溜回家。精蟲上腦的「海倫」肯定不捨得放過這個機會，死皮賴臉跟上了林筱筱的出租車。
說是送她回家，但到底存的什麼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上車，那個海倫就蹭到林筱筱旁邊，緊貼着她又是撩頭髮，又是故意對着她耳朵說話。林筱筱手頭的項目需要跟海倫對接，她不敢太過得罪人，只能給我彈視頻，以此威懾對方。
聽到這裏，我一陣自責。她遇到危險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給我打電話，卻被我三番兩次掛斷，我都能想象到剛剛在車上她有多無助。
「對不起，其實剛剛我不是沒聽到視頻提示，只是以爲是別人打來的。你知道的，我有點社恐，所以前幾次就給直接掛了……」
林筱筱很溫柔地發出一個否定的音調：「嗯～本來我就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你幫了我這麼多，怎麼還能要你道歉呢？這又不是你的義務。」
聽她這麼說我就更自責了，萬一剛剛真的發生了什麼壞事，我就是那個明明有機會拉她一把卻袖手旁觀的人。
「不，我明明能早點接電話嚇退那個人的……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這件事真的不怪你。」林筱筱深呼吸，「我就是不明白，我只是想把分內的工作做好，穿 JK 也沒有妨礙到別人，爲什麼偏偏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破事找上門來……」
林筱筱的聲音越說越低，幾乎微不可聞。
這個女孩子平時看起來挺強勢，什麼都能自己安排好，就連假扮情侶這件事，我也就只是給了幾張照片、複製粘貼她寫好的劇本臺詞。
但從車上的視頻通話，到現在的聊天，我始終都能感受到她的恐懼和委屈。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林筱筱不同於往常的一面。
我知道她遭遇這一切的根本原因——擁有美貌，卻還沒完全擁有能捍衛自己的資本和實力。不是說林筱筱不夠努力，而是有些東西是需要經過長時間積累才能慢慢抓到手裏的。
現在的她就是一顆無主明珠，四周羣狼環伺。
我想幫她，但我能做的事情其實只有安慰和配合。
「筱筱，別難過了，還記得之前你在羣裏說的計劃麼？堅持做完手頭這個項目，用它當跳板，跳槽去更好的公司。」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不知道後面還有多少坑在等着我，希望可以堅持到項目結束吧……」
「這樣，我給你設置一個特殊鈴聲，以後你遇到什麼危險就直接打我電話，我會馬上接的，好不好？」
「這……」林筱筱有點遲疑，「你還在上課準備考試，我不想打擾到你……」
我乾脆地打斷她：「我上課時間都是白天，你在公司總是安全的吧。晚上即使在畫畫，停一會兒也無所謂，正好給我個摸魚的藉口！」
「就這麼說定了！」我果斷下結論。
「嗯，真的很感謝你。」
林筱筱的聲音比一開始平靜了許多，但還是有些許鼻音。
我試圖調節一下氣氛：「好啦，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說有一天啊，小明走在路上……」
「撲哧」林筱筱笑出聲來，「這個轉折也太僵硬了吧！還是八百年前爛大街的冷笑話開頭！」
我：「管他僵不僵硬，管用就是好辦法，你看你笑了吧。」
林筱筱：「是是是，空調已經夠涼了，就別講冷笑話了。」
林筱筱：「不如跟我說說，爲什麼你要二戰高考？聽邢宛說你以前的工作蠻好，怎麼突然就重啓人生了？」
我：「此事說來話長，話說 26 前的一個雨夜，三院婦產科……」
這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從各自的家庭，聊到成長經歷，再到人生理想。
我還告訴了林筱筱我的夢想是當一名職業漫畫家，畫出比肩一位獵奇類型漫畫大師的作品。
這是我第一次把「當漫畫家」這個夢想跟別人分享，很奇妙的是，跟林筱筱聊起這些時，我完全沒有感覺到絲毫羞恥。
林筱筱聽完後興沖沖地說，衝着我的推薦，她週末就去拜讀那位漫畫家的作品，還叫我以後出版了漫畫要送她一本簽名版。
我們一直聊到凌晨 3 點，林筱筱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我等到她沉沉睡去後才掛斷電話。
-10-
之後兩天林筱筱請了假在家休息，第三天她去上班，照常跟我互相問候早安。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偷偷給她準備了個驚喜。
等她看到會是什麼表情呢？
我坐在畫室邊細化草稿，邊幻想林筱筱的反應。
等到螳螂老大宣佈下課，我收拾好畫具掏出手機，果然有十幾條未讀消息。
林筱筱給我發了很多照片，開心地告訴我：「謝謝寶貝！你太懂我了，我超級喜歡的！」
寶貝，這是我第一次被人叫「寶貝」，這麼稱呼我的人還是無敵可愛的美少女林筱筱。
我現在的感覺，就是一步跨到馬斯洛需求層次的最高層：自我實現。
是的，通過兩天的上網學習，我充分掌握了一個「男朋友」應該做到什麼，並付諸行動，因此得到了林筱筱的「謝謝寶貝」。
太值了！
我一張張點開圖片，看到被林筱筱精心擺放的全套的哈利·波特和迪士尼公主系列盲盒，還有一束超大的粉色玫瑰花。
沒錯，還有什麼比異地戀男友直接將驚喜禮物空投到女友公司更能證明愛意的呢？
雖然這些禮物讓我本就不豐滿的錢包更加孱弱……
但！
不重要，不重要。
-11-
「王哥快來！吉普叔又帶咖啡蛋糕了！」高馬尾尖細的嗓音把我從直男的 YY 裏拉出來。
我應聲回頭，正好看見吉普叔嫌棄地叫高馬尾小點聲。
吉普叔是我們畫室裏一位特殊的同學。他已經 53 歲了，五官立體，皮膚保養得很好，如果不提年齡，基本上都會被當作 30 多歲的成熟系帥哥。據他所說，他年輕時當過蛋糕師、電影攝像、職業籃球運動員等等，總之就是把感興趣的東西體驗了個遍。
半年前他厭倦了酒店試睡員的工作，在主播和繪畫這兩項興趣中選擇了後者。
作爲一個人生閱歷豐富到超綱的強者，他時不時會以過來人的角度跟同學們聊聊人生，好在說教意味不濃，再加上他爲了融入年輕人，經常做拿手的咖啡蛋糕分給我們，所以大家都挺喜歡他的。
我邊啃蛋糕，邊繼續翻看林筱筱發來的照片。
「哇！哈利·波特的全套盲盒？」高馬尾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鑽出來湊近我的手機，「好傢伙，我眼饞好久都沒捨得買。」
「坐下坐下，常規操作。」我非常裝逼地比了個「Stop」的手勢。
「你買的？」高馬尾一臉難以置信，「你天天哭窮要貸款上大學，還買這個？」
我強行辯解：「其實也沒有那麼貴……」
高馬尾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沒發燒啊，不是，你跟那姑娘只是假情侶誒，送禮物意思意思就得了，買這麼貴的東西，你怕不是個傻子吧？」
怎麼說呢，備考這一年我把以前工作的積蓄花了大半，也認真考慮過申請助學貸款。
這種情況下給假女友買超出負擔能力的禮物，在旁人看來確實很蠢。不過我完全沒有後悔，要說爲什麼，大概是因爲這麼做林筱筱在公司的處境會更安全些。
「我不理解……」高馬尾絮絮叨叨，我也只能笑一笑敷衍過去。
「你喜歡她。」
「什麼？」我回頭，斜靠在牆上喫瓜的吉普叔深吸了一口煙，慢悠悠吐出來，十分肯定地重複了一遍：
「我說，你喜歡她。」
我，喜歡，林筱筱？
我花了好一會兒去消化這句話。
怎麼纔算喜歡呢？
自從發現林筱筱每週二和週四晚上下班比較早，我就會在這兩天提前趕完作業，等她撥語音電話過來，偶爾她有事要忙，我會有點小失落。這算不算喜歡？
我學着她上次給我搭衣服的風格買了幾件，頻繁穿出門拍照發給她，她的誇獎會讓我感到開心。這算不算喜歡？
我發的漫畫相關微博偶爾被林筱筱轉發，她有空會看完跟我討論幾句，我滔滔不絕講到一半突然發現自己太囉嗦，林筱筱總是會很敏銳地發現我的停頓，然後鼓勵我繼續說。這算不算喜歡？
我給林筱筱的號碼設置的特殊鈴聲，是她以前說過她最喜歡的小夜曲，這算不算喜歡？
大概八成也許，是喜歡吧。
……
完！蛋！了！
本該向着無敵漫畫家之路進發的我，戀愛了！！
都說愛情是成功路上的絆腳石，又說心中無女人，落筆自然神。
而現在，我彷彿看見職業漫畫家的大門對我緩緩闔上了一半。
等等，或許這不算愛情。
我很清楚，我跟林筱筱只是扮演情侶，是西貝貨！
等到林筱筱的 case 收尾，順利跳槽到新公司，這段「戀情」也就走到了尾聲。
我們會迴歸到以前那種，隔三岔五在羣裏吹水打屁但沒有任何理由私聊的狀態。
所以，漫畫家的職業大門仍然對我敞開！光芒萬丈！！
……
但是，爲什麼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呢？
我感覺到胸口有種悶悶的酸澀，就好像夏天被捂在被子裏喘不過氣。
這就是遲來了 10 年的、青春期的傷痛文學同款體驗嗎？
-12-
經過長達兩週的與自己感性的鬥爭，我成功了——
——成功地承認了我喜歡林筱筱這件事。
我跟無數部漫畫裏 16 歲的少年一樣，陷入了戀愛的煩惱。
而自從知道我喜歡林筱筱後，就一直死守瓜田的高馬尾猹第一時間發現了我的轉變，並迅速昭告天下：
「王哥真的動心了誒，要不幫他想想辦法追姑娘？」
常年沉悶的畫室遇到這種話題，可以說是一呼百應揭竿而起。
高馬尾率先從網上扒了一套宅男撩妹理論，一條條念給我聽。
什麼打破宅的狀態、拓展戶外興趣愛好、找個僚機助攻……
僚機，我聽到這個詞首先想到邢宛，然後又立刻否決。
相信我，但凡讓邢宛那貨知道了這件事，基本可以等同於通知林筱筱「我喜歡你」了。
方案一，否決！
高馬尾不死心，又拉着我去跟吉普叔討教。
吉普叔還是抽着電子煙，在慢慢升騰的煙霧中，用一種看破紅塵的眼神盯着某個虛無的點，深沉地說道：「其實……只要帥就行了。」
行吧，你帥你說得都對！
我跟高馬尾接來鏡子，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自己這張臉——寸頭，瘦臉，單眼皮……頂多只能算清秀，站在吉普叔那種濃眉大眼的正版帥哥旁邊，就是個小助理。
方案二，否決！
其他同學聽說我老宅男鐵樹開花的事蹟，紛紛跑來建言獻策，但仔細聽來沒一條有用的。
新來畫室的電子廠大哥對我的事尤其上心，就連上課的時候也會戳戳我，塞來一張小紙條——
——情聖必備語錄：
「我缺點太多，都是因爲我缺你造成的。」
「落葉歸根，你歸我。」
「你爲什麼要害我……害我喜歡你。」
……屬於是我一個直男聽了都想報警的程度了！
這段日子勾起林筱筱興趣的辦法沒找到，倒是勾來了螳螂老大的注意。
某天下課螳螂老大叫住我，看他那微微皺起的眉頭，我就知道事情不妙。
「你最近有心事？」
「沒什麼……」我試圖敷衍。
「這兩次課堂練習，你的線條都沒有以前流暢，爲什麼？」
「可能是因爲天氣太冷，手凍僵了……」
我和螳螂老大同時瞥了一眼空調，28 度，顯然是室內穿件短袖就足夠的溫度。
扯謊失敗，我老老實實低下頭做好捱罵的龜縮姿態。
沒想到等了半天，螳螂老大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知道現在的練習對你們來說很枯燥，但還有兩個月就要統考了。在我們山東考試本來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再這樣下去，今年很可能會落榜。你的時間和小孩子們的時間不一樣，你明白我意思嗎？」
「嗯，明白。」畫畫也是有職業壽命的，我不像高馬尾她們那麼年輕，把時間浪費在考試上，就等於在透支我今後的職業壽命。
「好了，回去吧，集中精神堅持完這段時間。」螳螂老大拍拍我的背。
騎車回家，二十多公里的路上被涼風一吹，我的腦子逐漸冷靜下來。
就像螳螂老大說的，我放棄穩定的工作來考試，是爲了實現夢想，尋找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如果因爲感性情緒折戟在當下，我怎麼可能成爲漫畫家？
怎麼可能……和林筱筱有未來？
想靠近林筱筱那樣優秀的女生，像現在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不可能的。
我好像又找回了最初辭職學畫的那種心情。
-13-
接下來兩個月，我開始專心準備考試。
上課和繪畫練習佔據了我的全部生活，跟林筱筱的日常聊天也淡了下來。
她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焦慮，於是主動降低了跟我語音通話的頻率，也很少再跟我閒聊。就像……就像最開始假裝情侶時的狀態一樣。
我本來還擔心林筱筱再遇到上次出租車裏的那種情況，好在她告訴我，自從上次在公司高調秀了我送的禮物後，早日禿和其他同事沒有再明顯地找她麻煩，她的 case 也推進得很順利。這讓我放心了不少。
至於畫室，大家都開始緊張備考，關於我的八卦就像一陣風一樣過去了。
爲了緩解考前壓力，我還在之前的論壇上匿名開了一篇新漫畫。
雖然在備考之餘畫漫畫讓我不得不每天少睡兩小時，但我通過連載漫畫，讓心態逐漸平穩下來。
時間飛快流逝，12 月底統考結束，我得以暫時鬆一口氣。
統考結束的那天晚上，我正跟我媽一起喫飯，突然收到林筱筱的消息。
「考得怎麼樣呀？」
熟悉的語氣，熟悉的人。
我三兩口扒完飯，回到房間撥語音給林筱筱。
「今年考題挺難的」
「啊？那你發揮得怎麼樣？」
「唉，怎麼說呢——當然是機會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正常發揮！」
林筱筱吐槽我說話大喘氣，我們互相調侃了一會兒，聊起我接下來的安排。
統考過後就輪到了校考，再過一段時間，我會去外地參加幾所美院的校考，其中就包括中央美院。
「所以——你會來北京嗎？」
林筱筱輕聲問，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北京，林筱筱就在北京工作。
「會。」
「那約好了，等你來北京考試，我請你喫頓大餐，報答你假裝我男朋友的大恩大德！」
假裝……所以還是……假裝嗎？
我拉過被子矇住頭，用力地深呼吸，努力把突如其來的小失落壓下去。
「滴滴～」
打開手機，林筱筱又發來了一條消息。
「雨臣加油啊，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爲一位成功的漫畫家！我還等着要你的簽名呢！」
我跟着消息末尾的可愛表情一起笑起來。
是嘛，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備考。
我翻出之前列的目標院校清單，上面七八所美術院校都是我原本的備選目標。
我拿起紅筆，在「中央美院」上畫下一個大大的圈。
不是可能，是必須，
我要考上央美，一定要去北京！
-14-
央美考試當天，我坐在考場裏，摒除雜念仔細閱讀考題。
「請由以下三個成語造型：」
「如鯁在喉」
「如坐鍼氈」
「如芒刺背」
……
好……
好刁鑽……
完了！我就說平時不該刷那麼多微博的！
此時此刻我腦子的每一條溝回裏都刻滿了李誠儒老師的三連動態表情包。
如鯁在喉！如坐鍼氈！如芒刺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的注意力開始渙散。
難道央美真的就只能成爲我的遺憾了？
那漫畫家的夢想怎麼辦？
來北京學習的計劃怎麼辦？
林筱筱……
林筱筱的項目就要收尾了，假扮情侶的約定到期即止，
那時我就再也沒有藉口每天跟她通話、分享我做的菜、關心她的生活、睡前說晚安……
即使再戰一年，誰能保證這一年中不會出現一個能打動她、照顧她的男性？
我好像……就要失去林筱筱了。
如果可以選擇，真想倒回到最開始，收到林筱筱微信的那一刻。
「你可以當我男朋友嗎？」
當然可以。
……
等等！
收到那條微信——如鯁在喉！
回到座位邊畫畫邊在心裏猜測無數種可能性，苦熬上課時間——如坐鍼氈！
被螳螂老大叫住訓話——如芒刺背！
記憶碎片一點點拼湊出完整的畫面，靈感從乾涸的腦海中噴湧而出。
謝謝你！林筱筱！
我穩了穩心情，開始在畫紙上構築線條。
……
鈴聲響起，我也剛好畫完最後一筆。
整體看起來發揮得還不錯，想到一開始思路卡殼，這個結果算是意外之喜了。
不過我沒敢高興得太早，畢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信臥虎藏龍的考生裏一定不乏強者。
盡人事聽天命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對得起這段時間的努力了。
走出考場，我正打算發個朋友圈，突然被人羣裏一個素淨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喂！過來啊！」
是……林筱筱？
要問我爲什麼能一眼認出來，還多虧了她那身跟微信頭像一模一樣的 JK 制服。
「你怎麼會在這兒？」
「接你去喫飯啊。」林筱筱理直氣壯。
「但我們不是約的明天嗎？」
「嘖，因爲……我想你了呀～」林筱筱對我眨眨眼睛。
不瞞你說，此刻，一頭猛鹿突然瘋了似地撞向我的心臟。
「呃……啊？」
「啊什麼啊！」林筱筱翻了個白眼，「考試時間網上一查知道了，我又不傻～」
「哦哦……」我摸摸腦門，還沒有從被猛鹿亂撞的衝擊感裏回過神來，「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emmmm，差不多一個小時吧。」
「你不是知道考試時間嗎，怎麼不卡點來，外面多冷。」
「那我又不知道你會不會提前出來！好了好了，帶你去喫涮羊肉，走着～」
林筱筱一蹦一跳往前去，我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快步追上去。
-15-
這次出發之前，高馬尾和吉普叔都鼓勵我，當面向林筱筱認真告白。
無論她接受與否，都是一件好事：接受了，那我之後就爲了夢想和愛情付出雙倍的努力；如果她拒絕——這是大概率事件，那我也好趁早死心，安心畫畫。
熱氣騰騰的涮羊肉瀰漫在我和林筱筱之間。
以前隔着手機屏幕，看得不真切，面對面坐在一起才發現，她本人遠比照片上更有氣質。
我又偷瞄了她一眼，她彷彿感應到我的視線，抬頭跟我對視。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我菊花一緊，被看穿心事了？
林筱筱微笑着凝視我，那個眼神不像是調侃，更像是溫柔的鼓勵。
管他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這話遲早得說！
我深吸一口氣，拿出英勇就義的心態，誠懇道：「我是想問，林筱筱，你願意當我的女朋友嗎？」
……
長久的沉默，久到我開始懷疑剛剛的表白是不是我自己腦補出的幻覺。
「噗！」林筱筱突然笑起來，「願意啊！」
「哦哦哦，不願意也沒關係……嗯！？」我瞪大眼睛，「啥？」
林筱筱收起笑，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說：「我說，我願意當你——王雨臣的女朋友。不是假扮情侶，是真正意義上的——」
「女、朋、友。」
隨着林筱筱的嘴巴一開一合，我彷彿坐上了跳樓機——只升不降的那種。
「爲、爲什麼啊？」
真的，聽到林筱筱親口答應後，我反而開始懷疑起來。並不是懷疑林筱筱在逗我玩兒，而是……我真的配得上她嗎？我身上究竟有什麼地方能吸引到她？
「我早就知道你喜歡我啦～」林筱筱放下剛送到嘴邊的羊肉，歪着頭回憶起來。
「還記得我被騷擾的那天晚上嗎？聊天的時候你告訴我，你匿名在論壇連載漫畫。」
「我找到了你連載的帖子，關注了一段時間，然後就看到了你的新漫畫——嘖，愛上假女友的男主角啊，這個劇本是不是該分我一半署名權？」
公！開！處！刑！
太殘酷了！！！！！
我不死心：「匿名網站！你怎麼知道那就是我！」
林筱筱壞笑起來：「你那個七拐八扭的簡筆畫風，再加上無厘頭的故事風格，很難認嗎？」
「要說我最終確定那就是你的證據，還是你自己給的。」
「什麼證據？」
「新漫畫的男女主啊，懷着漫畫家夢想二戰高考的林雨，爲應付癩蛤蟆不得不求助假男友的王筱，你這屬於直接給答案了啊！」
……我服了，但沒有完全服。
「這不公平！」我還在努力掙扎，「你知道了這麼久，竟然不告訴我！」
林筱筱忽然起身，湊近——
——「mua！」
柔軟的嘴脣貼上我的臉頰。
人生中第一次被女生親，多麼彌足珍貴的體驗。
我人傻了。
林筱筱拿胳膊肘輕輕推了我一下：「這樣公平了吧？」
「絕對公平！！！」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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