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墳頭蹦迪的那個好大兒

我,越喬,一個死了十八年的老鬼。
前十八年我都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下享受鬼生。
直到今年……我的墳頭上建起了一座體育館。
不止隔三岔五有人來辦演出,
現在更嚴重了。
上面直接開啓蹦迪夜場模式,蹦得我墳頭都快塌了!
待我飄上去察看情況時,一個小鬼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叫了我一聲——
「媽!!!」

-1-
此刻,我忍無可忍地從地下飄出來,想看看是哪個龜兒子在我墳頭蹦迪。
越飄我越氣。
自從這裏建了體育館後,隔三差五的,不是明星來開演唱會,就是體育界在這裏搞運動賽事,吵得我鬼生不得安寧。
比如今天,又來了個開演唱會的歌手。
唱歌也就算了,但今天這個搞搖滾的小屁孩居然帶着全場粉絲一起蹦迪。
蹦得我墳頭都快塌了。
不知等了多久,體育館終於散場。
我輕飄飄地飄到空中,直奔後臺而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梳着髒辮,搞搖滾的小屁孩,正揹着吉他往外走。
我張牙舞爪地,做了個我自認爲最嚇人的表情,在他面前猛然現形,期待能聽見響徹天際的驚叫聲。
可那小屁孩在看到我的瞬間,僅僅只驚恐了一秒,然後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叫了我一聲……
「媽?」
這聲媽嚇得我跳起來連退三步:「退!退!退!」
這年頭,怎麼有人連鬼的瓷都要碰啊!
哪知小屁孩突然神情激動,「媽,你肯定是我媽!」
「你不要瞎說啊!」我警惕地退開,拿出隔壁吊死鬼送我的手機,「我可下了地府反詐 APP,你騙不了我!」
小屁孩從他錢包裏掏出一張照片,「你看,這是我們的全家福,你就是我媽媽。」
照片的邊緣已經泛黃嚴重,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我遲疑地接過照片。
畫面上男人英俊帥氣,手裏抱着個看起來剛滿月的奶娃娃,旁邊站着的女人倚偎在男人肩膀,笑得一臉幸福。
我的視線頓在女人的臉上。
這張臉我很熟悉。
正是我這十八年來,日日夜夜看着水面孤芳自賞的臉。
甚至就連她身上的衣服,也同我死後一直穿着的這件一模一樣。
我看着照片發愣。
過了會兒又看向小屁孩。
指了指照片上的奶娃娃問:「你是這個?」
他連連點頭:「對啊,我就是你的孩子。」
我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實在想不到我這個看起來青春靚麗的美女鬼,竟然還有一個十八歲的好大兒。
見我半天不做反應。
這小屁孩突然一癟嘴,眼眶泛紅:「我才兩個月大的時候,你就不見了。」
「爸爸以爲你失蹤了,找了你好久,沒想到,你已經……」
看着他這副模樣,我心裏忽然一揪。
一股莫名的難過縈繞在我胸口。
難道這種就叫做母子連心?我心裏嘀咕着,又笨拙地隔着空氣想拍拍他的頭。
只不過我是虛體,只能看到他的髮絲穿過我的掌心,紋絲不動。
我尷尬至極,訕訕地收回了手,惹得小孩更難過了。
等時間過了好一會兒,他抹了把眼睛,又讓我在原地等着。
說是要帶他爸,也就是照片上的男人來見我。
等了許久都不見人來,我正心想,他該不會是誆鬼呢吧?
突然,館外響起車子的轟鳴聲。

-2-
一個英俊的帥大叔快步走在最前頭。
那個小屁孩則屁顛屁顛小跑地跟在後面。
我遠遠地只能看到帥大叔神色肅穆,又在看清我的身形後一臉震驚。
我也認出了他是誰。
不過當然不是從記憶中分辨出來的。
而是他這張臉,雖然過去了 18 年,但還是和照片上的那張帥臉相差無幾。
按照小屁孩所說的,這個男人就是他的爸爸,我的老公。
我還猶豫着,不知道怎麼調整表情去面對他們的時候,帥大叔卻先紅了眼睛。
他抬起手,想把我撈進我懷裏,又在撈了個空的時候露出悵然若失的模樣。
「喬喬……」
他囁嚅着我的名字。
在眼淚落下的時候又說道:「我不知道你在這裏。」
「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兒……」
話音未落,他已經哽咽得說不清楚了。
說來也奇怪,明明鬼是不會呼吸的,也沒有情感。
但看着他如此難過。
我卻感受到了一種窒悶的心痛。
我小心翼翼地說道:「不好意思,我記不得了。」
男人更是一幅受傷的模樣。
幾個呼吸之後,他才勉強恢復冷靜,像是在安慰我一樣地說:「沒事,小禕都跟我說了。」
「我是唐深,是你的愛人。」
說完,他又再次沉默下來,認真地看着我的臉。
他的目光是如此深情且專注,我被看得十分不好意思。
不得不承認,這個叫唐深的男人真的很有魅力。
儘管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許痕跡,但依舊不影響他的氣質。
他是典型的中國式帥哥,濃眉大眼,長相英俊,歲月沉澱下來的儒雅氣質,在他身上顯得尤爲勾人。
小鮮肉在他面前,瞬間就不香了。
想到生前,我居然能享受到這樣的活色生香,真是死了也不虧。
我還沉迷於讚美自己眼光好的自戀中無法自拔。
唐深伸出來手打斷了我。他的手懸在空中,對我說:「喬喬,先跟我回家。」
我搖搖頭,非常遺憾,「我無法離開這裏。」
「爲什麼?」
「因爲屍體埋在這裏,我不能離開屍身太遠。」
沉默許久,唐深才道:「你是在這裏……遇害的?」
遇害兩個字,唐深說得極爲艱難。我能看到他隱忍在眼底的痛苦和絕望。
原本沒見到我之前,他可以永遠懷抱希望地去尋找他深愛的妻子。
但如今……
我爲難地解釋道:「我也不知道,我死之後魂魄迷迷糊糊地飄了很久,等我清醒過來,就把生前的事情都忘了。」
「但我的屍體確實埋在這裏。至於我是怎麼遇害的,還是讓警察去查吧。」
我把他們帶到我的埋屍點,然後唐深報了警。
屍體被挖出來後,只剩下一具讓人觸目驚心的白骨。
我能感覺到,唐深和唐禕的情緒變得更加沉重。尤其唐深,幾乎已經搖搖欲墜。
可畢竟人死不能復生,我幾度張嘴,也沒說出幾句安慰的話來。
但唐深卻赤紅着雙眼看向我,因爲怕周圍的人聽到,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更像是一頭被打入絕境的餓獸,恨不得撕下敵人的一塊肉來。
「喬喬,你放心,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給你報仇。」

-3-
當屍體被運上警車帶走後,唐深也因突然曝出我的藏屍點而暫被列爲嫌疑人,被帶回警局錄口供。
突然,我感覺到,某種隱隱禁錮着我的東西似乎一點點消散了。
我心念一動,控制身體越飄越遠,直到出了體育館外……
阻擋我的結界沒有了。我可以自由行動了。
我跟着唐深,從警局出來後,又一同回了家。
一踏入這個地方,我就從心底裏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覺。
見我表情有所觸動,唐深問我:「喬喬,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熟悉。」
「嗯。這是我們的婚房。一畢業我們就結了婚,搬到這裏,後來又有了小禕。」唐深說着,臉上露出了無限懷念的神情。
可惜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無法回應他。
很快,唐深從記憶中抽離。
他望着我,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喬喬,你還是從前的模樣,但我卻已經老了。你會不會……嫌棄我?」
「不會呀。以你的長相,就算到了七老八十也是最帥的帥老頭。」
唐深被我逗笑,眉眼終於舒展了些。
「既然你不是對一切都毫無感覺,那我多帶你回憶從前,也許你會想起什麼來。我不能讓你就這樣白白死去,我們一定要配合警方抓到兇手。」
「好。」
他拿出一本相冊,帶我慢慢翻看。裏面都是我和他的合照。
那時的唐深,青春洋溢,帶着鮮活的少年氣,肆意的笑容,微微上挑的眉眼,一下子把時光拉回從前。
我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想到,我死了,這些年他一個人變老,很孤單吧?
唐深指着一張照片,「這是我們高中畢業那天拍的,也是我們的第一張合照。」
「我們高中就在一起了?」
「那倒沒有。」唐深笑了笑,說道:「那時候你跟朋友打賭,說要把我追到手。後來我知道了,有點氣你,所以故意沒答應。」
「哇,是我先主動的嗎?」
我就說嘛,這麼好的一顆白菜,怎麼就輪到我來拱了?
原來是我主動拱上去的。
隨後唐深又翻到一張照片,「這是你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我在公司樓下幫你拍的。那時我問你,第一天上班,對工作中的哪一部分最感興趣。你知道你是怎麼回答的嗎?」
我想了想,不太確定地說:「下班?」
唐深一怔,隨即回過神來,笑得一臉寵溺,「果真是我的喬喬。」
一邊翻相冊,唐深一邊跟我講每張照片的故事。可等相冊翻完了,我依舊什麼都想不起來。
面對唐深殷切的眼神,我有些抱歉。
他下意識伸手,想摸我的頭,卻摸了空。
「沒關係,能再見你,我已經很開心了。下次我帶你去我們從前常去的地方看看,也許能讓你想起些什麼。」
「好呀。」
被封在體育館裏十八年,鬼生真的很無聊。
正聊着,門鈴聲響起,唐深去開門。
門外站着個三十來歲,頗有風情的成熟女人。
她拿了碗餃子遞給唐深,「唐老師,這是我自己包的,裝點過來給你和小禕嚐嚐。」
這語氣,這行爲,這性感的大波浪和精緻的全妝,都在告訴我,這不對勁。
好大兒悄咪咪湊到我身邊,捂着嘴小聲說道:「這是我爸學校裏的同事,離過婚,看上我爸了。不過你放心,我爸對你一條心,和她之間啥也沒有。」
聽到這話,我心裏五味雜陳。
唐深禮貌地謝絕了同事好意,轉身向我解釋:「我們就是普通的同事關係,喬喬,你別誤會。自從你走之後,我沒找過別人。」
我收起不知從哪來的低落情緒,笑道:「其實……找了也沒關係。這麼多年過去,你把孩子帶大了,也是時候該考慮自己的幸福了,畢竟我已經死了這麼多年。如果你找了別人,我也一樣祝福你的。」
唐深神色有些蕭索,「你是認真的嗎?喬喬。」
「當然,我可不是小氣的人。」
「嗯,我知道了。」唐深語氣有些生硬,說完回了房間。
這時,好大兒走過來,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完了,我爸生氣了。」
「我是爲他着想,這也生氣啦?」
「可我爸只喜歡你一個人啊。」
一直吊兒郎當的小屁孩此刻認真起來,「雖然你失蹤的時候我還小,但我聽姥姥姥爺說,爸爸當時爲了找你都快急瘋了。他不顧上升期的事業,直接辭職,開着車滿世界地去找你。」
「後來因爲要養我,他重新找了份工作,但也一直沒有放棄找你。他把你的信息印成傳單,只要一有空就去街上發傳單,到處問人有沒有見過你。」
「後來時間長了,大家看他一直單着,就開始給他介紹對象。你也知道我爸這人優秀,很多女人都願意給我當後媽。甚至有些頭婚的女孩都不惜借討好我來接近我爸。」
小屁孩陷入回憶,神情感慨,「我十歲的時候,有個非常溫柔漂亮的阿姨喜歡我爸,對我也特別好,我都已經淪陷了,甚至勸我爸,乾脆接受那個阿姨得了。可你知道我爸是怎麼說的嗎?」
「額……把你臭罵一頓?」
「我爸沒有罵我,他只說了一句話。」
「什麼?」
「他說,如果有一天你媽媽回來了,發現自己的丈夫成了別人的丈夫, 自己的孩子也成了別人的孩子,她該有多難過?」
原本我對唐禕說得那些,不過稍有感觸而已。但是這話一出,我忍不住代入了一下。
假如我沒死,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丈夫和兒子身邊。卻發現,這個家裏已經有了新的妻子,新的媽媽。
沒有人再需要我。
那我真的會直接氣炸!
不得不說,唐深真的很瞭解我。
小屁孩見我上道了,對我擠眉弄眼,意思是:你還不去哄哄人家?
我悄咪咪飄進房間,看着唐深消沉的背影,低聲問道:「你生氣啦?」
「沒有。」
「我不是故意的嘛。人家只是不記得了。」
我捏着嗓子故意賣慘,唐深果然上勾。
「我知道,我沒生氣。我只是心疼你。」
我倆在房間裏「你儂我儂」,外面的好大兒終於忍不住來敲門。
「爸,我餓了。」
唐深笑了笑,「那我先去做飯。」
閒着無聊,我像塊牛皮糖一樣跟在他後面。
踏入廚房的那一刻,我腦子裏突然一陣抽痛。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攪得天翻地覆,就連我的魂體都開始受到震盪。
我疼得魂魄不穩,抱着頭,發出淒厲的慘叫,把父子倆嚇了一跳。
「喬喬,你怎麼了!」
看着廚房熟悉的佈局,我腦海中突然閃過幾個片段。
黑暗……
觸目一片黑暗。
我的頭髮被人攥在手裏,連帶着身子,被人拖行。
我恐懼,尖叫,反抗,掙扎,可惜於事無補。
當記憶再往後推時,又突然像卡掉的碟片一樣,戛然而止。
我努力想回憶起兇手的樣子,卻發現,腦子裏已然一片空白。
我的魂魄漸漸穩定下來,腦袋裏那股劇烈的抽痛感也漸漸散去。
如果我還有汗腺的話,我想此刻我肯定會驚出一身冷汗。
我頹然地坐在角落裏,那股切身的害怕與恐懼仍然殘留在我腦海中。
唐深無法觸碰到我,急得不行,「喬喬,你到底怎麼了。」
聽到他的聲音,我心裏突然打起了寒顫。
如果……廚房是第一案發現場的話,那麼兇手最有可能的,不正是與我朝夕相處的唐深嗎?
畢竟對這個家,最熟悉的就是他。
我顫顫巍巍地抬起頭,與唐深對視,試圖從他眼裏找出不一樣的情緒。
但是並沒有,他的眼裏除了焦急、難過和心疼,再無其它。
他跪在地上,隔着空氣不停摸索我的身形。
這副模樣,像是恨不得替我痛一樣。
我忽然覺得自己可笑,怎麼可以懷疑他呢?
怎麼會是他呢?
不可能是他。
畢竟他爲我單身至今是真的,並且他似乎也沒有從我的死中撈到任何好處。
最重要的是,我能切身感覺到,他的確是愛我的。
即便我把什麼都忘了,但愛與不愛,作爲當事人,一定能感覺得到。
而我對他一瞬間的懷疑,反倒讓我覺得是自己玷污了他的真情一般,十分羞愧。
我搖搖腦袋:「我剛纔,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麼?」
「我記得,有人在這裏對我施暴。他抓着我的頭髮在地上拖行,把我的頭往冰箱上撞……」
唐深震驚,「那你想起兇手是誰了嗎?」
「不記得了。我只是剛纔到廚房,突然想起幾個片段而已。」
「廚房?那就是入室作案。」唐深拿起車鑰匙,「你和小禕留在家裏,我去一趟警局。」
唐禕一臉看智障的表情看着他:「爸,你瘋啦?上次警察就懷疑你了,你再這麼跑到警局,又會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的。」
「對呀。」我飄到唐深面前,「如果警察問你,你怎麼知道這些?難不成告訴他,我變成鬼魂回來了?」
「我顧不了那麼多。」唐深雙目猩紅,情緒有些失控,「一想到你受的那些苦,我就無法容忍兇手還在逍遙法外。我一定要讓他伏法!」
最後,我和唐禕還是沒能攔住他。

-4-
警局外,我和唐禕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唐深出來。
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負責本案件的警官。
雖然他們覺得唐深託夢的說法荒唐至極,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去家裏調查一番。
自從我失蹤後,家裏的佈局,唐深基本上沒怎麼動過。所以調查很順利。
警方用魯米諾試劑在廚房勘查,果然發現了血跡。
他們提取血液後,交代唐深這個「嫌疑人」近期不要亂跑,便離開了。
唐深頹然地坐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捂着腦袋,身子微微顫抖。
像是極力忍耐,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心心念唸了十幾年的妻子,竟然是在自己家中遇害,任誰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警方那邊的鑑定結果很快出來了,廚房裏的血液的確是我的。
也就是說,家裏的廚房就是第一犯罪現場。
但麻煩就麻煩在,我失蹤那天,因爲電路問題,整片小區都停電了。所以監控基本上都停掉了,這就給警方辦案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又因爲年代久遠,許多原本可能找到的證據,也消逝在時間長河中。
一時間,案子又陷入瓶頸。
我安慰失落的父子倆,「沒事,既然我能記起廚房的事情,也許以後也就記起兇手是誰。」
唐禕年紀小,總是樂觀,他猛點頭:「對對對,爸你帶媽多去你們從前常去的地方走走,也許能讓媽想起生前的事情。」
爲了活躍氣氛,我轉移話題。
我揪了揪自己身上的衣服,「在這之前……你們能不能先給我燒點衣服?這破衣服,我都在地下穿了十八年了。」
唐深反應過來,一拍腦袋,「怪我,居然沒想到這些。喬喬,你等我一會兒。」
一小時後,當我看着堆積如山的衣服,鞋子,包包,還有各種電子產品的紙紮時,我沉默了。
倒也……不必買這麼多。
唐深:「你以前最愛逛街了,可惜現在不能帶你出去。你看看,喜歡哪些,我燒給你。」
「小鬼才做選擇,我們成年鬼全部都要。」
換上新衣服,心情美麗多了。
唐深今天打算帶我去我們從前的大學看看,那是我們戀情開始的地方。也是現在唐深執教的地方。
或許在那裏,我能記起點什麼來。
T 大離家不遠,唐深開車不過半小時路程。我跟在他後面一路飄過去,看着校園裏青春靚麗的臉龐,心裏有些難過。
明明我才 22 歲,還是剛出校園的年紀,怎麼就被人害死了呢?
我還沒活夠呢。
我瞥了唐深一眼,這麼帥的老公,當然也沒睡夠。
要讓我知道兇手是哪個王八蛋,我一定要去嚇死他。
唐深一邊走,一邊帶我回憶。
「開學軍訓的時候,你每晚都肚子餓,有一次偷偷溜出宿舍去買喫的,結果回來的時候宿舍門關了,宿管阿姨也不在,你急得給我打電話,然後我從陽臺翻下來陪你。我們躺在操場的草坪上看星星,結果睡着了。」
「還有一次,學校籃球賽,你來看我打球,比賽結束,你給我送水,但是沒戴眼鏡送錯人了,把我氣壞了。」
「黑歷史就不用回憶了吧……」
沒想到我都做鬼了,還要被迫回憶從前的黑歷史。
唐深笑了笑,沒再繼續逗我。
這時,迎面走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子,聽唐深叫他賴教授。
這位賴教授笑得一臉慈祥,「小唐啊,上次說給你介紹我大侄女的事兒,不再考慮一下了?你倆年紀各方面都合適,見個面試試,不行做個朋友也好啊。」
我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心想我的好大兒果然沒騙我,唐深的確很受歡迎。
這邊唐深答道:「謝謝您關心,可我很愛我的妻子。這輩子除了她,我沒打算再娶。」
他神情莊重,認真,眼裏的堅定令人感動。
我再一次感嘆,這麼好的男人,居然被我越喬拱到手了。

-5-
這段日子,唐深帶我去過很多地方,幫我回憶過很多事情,但我始終什麼都想不起來。
看他日漸失落的樣子,我心裏也不好受。
唐禕安慰他爸:「沒事,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沒有什麼難關是過不去的。」
「嗯。」我非常贊同,然後說道:「但我現在想先過情關。」
唐·老古董·深:「???」
「什麼?」
還是好大兒懂我,他熟練地打開電視,點開《甄嬛傳》,問道:「看哪一集?」
「隨便吧。」
想了想,我又說道:「《風流王爺俏尼姑》那幾集不要,其他隨便。」
「……」
就在我們一家三口愉快地度過「親子時光」時,門鈴聲響了。
唐深過去開門,門口站着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
那女人笑着遞了一袋東西給他,說道:「這是我們老家帶來的臘腸,送點給你們嚐嚐。」
「謝謝晴姐。和趙哥這麼快就從老家上來了?」
「沒呢,我自己回的。老趙還在家裏盯裝修。」
這時,一集電視放完,在等廣告。
我百無聊賴地往門口看去,卻在看到那女人的模樣時,腦子裏又出現了那天那種抽痛翻攪的感覺。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適,心裏燒得厲害,於是往門口飄去。還沒靠近玄關處,就感到一股壓制的力量向我襲來。
這是正道力量對鬼魂邪祟的壓制。
這個女人身上帶了辟邪的物件。
直覺告訴我,我的死或許與她有關。
唐深關了門,見我的模樣不太對勁,問道:「你怎麼了?喬喬。」
「剛纔那個女人……」
「是住在我們隔壁的張晴。以前在小區裏,你跟她的關係最好。這些年,我和小禕孤兒寡父的,她也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有些遲疑,「是嗎?」
「嗯。有什麼問題嗎?喬喬。」
雖然只是一種飄渺的直覺,但我還是告訴了唐深,「剛纔我看到她的時候,覺得有點不舒服。然後我想靠近她,卻發現她身上帶了辟邪的東西,我完全近不了她的身。我覺得……」
唐深立刻懂了,「你懷疑你的死和她有關?」
「嗯。」隨後我又搖搖頭,「但聽你說她人那麼好,也或許不是。可能是因爲我以前和她關係好,纔會有那種異樣的感覺。」
「那也不能放過任何一種可能性。」唐禕神神祕祕地湊過來,「我看偵探小說裏面,往往看起來最不像兇手的人,反而是真兇。」

-6-
爲了搞清楚張晴到底是不是兇手,我嘗試飄進她家,看看能不能找到蛛絲馬跡。但她家裏放了比她身上更厲害的鎮宅物件。
以至於我剛靠近她家門口,就無法再更近一步。
於是……我和唐深毫不猶豫地選擇坑兒。
唐禕一臉無辜看着他的老父親和老母親,難以置信,「爲什麼是我啊!」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爸說張晴女兒是你粉絲,那你就犧牲一下你的美色嘛。」
唐禕:「我明明是靠才華喫飯的!」
被我和唐深聯手坑了一把的唐禕敲開了張晴家的門。
現在上午十點,是工作時間,家裏應該只有張晴的女兒趙悠悠在家。
門一打開,裏面的少女果然面帶嬌羞,「小禕哥哥,你怎麼來了?」
唐禕還挺上道的,對趙悠悠露出一個迷人微笑,說道:「我出門忘記帶鑰匙了,能去你家坐坐嗎?」
「那你進來吧,小禕哥哥。」
我和唐深在隔壁等他,不過半小時左右,唐禕就回來了。
唐深問他,「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
「沒有。不過她家裏有一把看上去很陳舊的桃木劍,就掛在客廳牆上。她說那是她爸媽求回來鎮宅辟邪用的,非常愛惜,從來不許她和她哥碰。有一回他哥打掃衛生的時候,不小心把桃木劍碰掉了,還被她爸狠狠罵了一頓。」
我和唐深對視一眼,總感覺不太對勁。
於是,唐深打算試探一下張晴。
晚上張晴下班,唐深帶着唐禕過去敲門,張晴見是他們,笑臉相迎,「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兒?」
唐深面色苦惱說道:「晴姐,聽說你家有一把鎮宅辟邪用的桃木劍特別靈,能不能借給我用幾天?」
一說到桃木劍,張晴臉上的笑容僵了幾分,「怎麼了?借那東西幹嘛?」
「最近我總覺得家裏不乾淨。」
「不乾淨?」
沒想到唐深演技還挺不錯,他猶猶豫豫地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人,才小聲說道:「最近半夜起來,總能聽到房間裏有人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可是一開燈,什麼也沒有。」
張晴半信半疑,「會不會是你聽錯了?」
「那哪能啊,晴姨,我也聽見了,腳步聲特清晰。」唐禕適時插話,「不過……那鬼除了走來走去,倒也沒害人。說不定是我媽回來看我和我爸了。」
張晴的表情瞬間僵在臉上,「你……你是說,越喬?」
「也不一定。」唐深依舊苦惱,再次說道:「爲了確保安全,晴姐,能不能借你家的桃木劍用一用?」
「這個怕是不行。」張晴的聲音有些乾巴巴的,「這是……這是我家老趙之前在道觀求的,說是跟他有緣,不能隨便借人的。那個……悠悠快回來了,我先做飯去了。」
說完「砰」地一聲,門被她關得又急又響。
這種反應太反常了。
唐深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死死地盯住那扇門,眼神沉得可怕。
回到家,我們三個都沒說話。
未知的真相和虛渺的猜忌盤旋在我們之間,誰的心裏都不好過。
但當下最緊迫的,還是要先查清楚張晴的反常態度和我的死亡是否有關係。
既然她和她家我都接近不了,那就只能從她的家人下手。

-7-
我和唐深再次選擇了坑兒。
派唐禕又雙叒叕使出了美人計——去趙悠悠那裏套話。
趙悠悠這孩子倒也耿直,啥都往外說。
雖然她生下來我就已經死了,但不耽誤唐深對我的深情打動她。
所以她自小就把我和唐深當成了她的理想愛情。
但奇怪的是,她們家禁止提到我的任何消息,每每說到這些,張晴便會諱莫如深地叫她閉嘴,說是在家提死人不乾淨。
而她爸爸趙建的反應則更爲誇張,甚至因爲趙悠悠的犟嘴揍過她一頓。
聽完我好大兒在前線收集回的情報。
我和唐深對視一眼,都得出一個肯定的答案:那趙建也有問題。
根據趙悠悠所說,趙建大概是明天下午就會從老家回來。
而他心裏有沒有鬼,到時候一試便知。
到了第二天下午。
我們一家三口守在樓門口,遠遠地看見一箇中年男人向我們走來。
隨着他越走越近。
我的頭突然劇烈地痛起來。
甚至比起那次在廚房的時候還要再嚴重一些。
明明還在遠處的趙建表情沉穩且和善,但我在劇痛中,腦海裏卻閃過數張了他猙獰的、帶血的面孔。
劇痛如同火焰灼燒一樣穿過我的大腦。
我跪在地上,用力地抱緊了自己的腦袋。
唐深急得也跪倒在地,頻頻問我怎麼樣。
他想抱我,卻只撈得一手空,痛苦得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唐禕反應快。
他急忙往趙建的方向跑去,阻止了他繼續往近走。
唐禕刻意把聲音放得很高:「趙叔叔,你回來了?」
趙建自然停下腳步,留在原地和唐禕寒暄。
我這才稍微冷靜下來了一些,雖然頭痛還在,但已經可以忍住了。
我對上唐深擔憂的眼神,安撫性地搖搖頭,說了聲沒事。
又看向了趙建。
我現在近乎可以肯定地說,趙健絕對和我的死有關係。
但在這之前,我們還需要更加確鑿的證據。
唐深也意識到這一點。
他讓我呆在原地,別再靠近那邊。
然後揉了揉頭髮,一臉慌張地跑了出去。
接着,他撞上了唐禕。
唐禕也不愧是專業人士,瞬間接上了他老爸的戲。
他抱住唐深的胳膊,急赤白臉地叫着爸爸你怎麼了?爸爸你要去哪兒?
趙建一臉懵逼,但也配合地去攙扶唐深。
唐深瞬間反手抓住了趙建的手腕,雖然狀若癲狂,卻仍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人:「我夢到喬喬了,趙哥,我夢到喬喬了。」
「喬喬給我託夢,說她是被害死的啊。」
唐深話語中摻雜着數不盡的憤恨和不甘,他雙眼通紅,正死死盯着趙建。
趙建臉色唰地就變白了。
他猛地抽回手,表情不自然地抽動了兩下。
半晌,他才僵硬着笑地接上話:「你看你這,是最近看了什麼東西帶到夢裏去了吧。」
「越……越喬已經走了那麼久了,該放下了……」
唐深抓着他的手腕,又將他用力向前拉了一下,他聲音突然變得冷冽:「喬喬還說,那人就在身邊。」
「趙哥,你知道喬喬說的是誰麼?」
唐深的目光直接且充滿攻擊性,如果不是唐禕在另一邊死死拽着他的腰,他怕是會直接把趙建按倒在地。
趙建躲開唐深的視線,他遊移不定地轉了下眼神,才又強行黑下臉色,甩開了唐深的手:「你什麼意思,是想懷疑我嗎?我看你就是太久找不到老婆瘋了,整日中了邪一樣,你鬆開,離我遠一點。」
說完他便徑直轉身離開。
唐禕忙在背後高聲道了兩句歉。
我躲在大樓的另一邊,看着趙建匆匆進了樓。
之後,唐深唐禕兩人忙一起回到我身邊。
「還疼嗎?喬喬」唐深抬手,虛虛地隔空將我扶住。
他臉上反而憤恨和痛苦還未褪去,我也知道他方纔的那些並不全是演技。
我搖搖頭。
我兒甚是沒有眼色,不等我倆眉目傳情完,便急吼吼地打斷了我們:「那個趙建絕對有鬼,我們要怎麼辦?」
「我在廚房遇害,屍體卻在別的地方,一定是有人運送過我。」我分析道,「今天唐深這麼一鬧,趙建肯定知道他已經被懷疑了。」
「那麼,做過壞事的人知道自己被懷疑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檢查作案工具,確認沒有漏洞!」唐禕搶答。
我的好大兒,看來小時候沒少做壞事。

-8-
我們在趙建家門口不遠處蹲了一下午。
確切地說,是我蹲了一下午。
畢竟唐深唐禕那麼大的倆男人太過顯眼,想來想去,只有我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的鬼最合適。
我手裏拿着唐深燒給我的手機,雖然陰間的電話撥不到陽間。但我做鬼十八年,也算資歷深厚,借用一點小手段,響一下鈴聲還是夠用的。
到了晚上八點左右的時候。
趙建家的門開了。
趙建從裏面走出來,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雖然帶着帽子,卻還是蓋不住他蒼白的臉色。
他手中的電話還沒掛斷,正說着:「把車停在那裏就行,然後你自己想辦法回去,別多問!這車本來就是便宜賣給你的,我找個東西還不行?」
說完,他掛斷電話,壓了壓帽子,往電梯的方向走來。
我急忙摁下電話,從窗戶的另一端飛了下去,緊緊跟着趙建下了停車場。
他的車剛開走之後,唐深他們就趕到了。
「電話一響我們就下來了,怎麼,趙建出門了嗎?」唐深問道。
我抬抬下巴示意:「就前面黑色的那輛車,跟上他。」
我們小心翼翼地跟在趙建後面,終於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廢棄的工廠外。
一輛停在那裏的、黑色的麪包車出現在我們眼前。
而趙建,正在後備箱檢查着什麼。
看到這輛車的瞬間。
我如同被人迎面重擊了一下一般。
腦子裏又出現了那種抽痛翻攪的感覺。
這一次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強烈。
甚至我的魂魄出現了一股極強的灼傷感。
我捂着頭倒下,魂魄疼得滿地打滾,發出淒厲的叫聲。
唐深他們也被嚇了一跳,忙跪下來安撫我。
但現在的問題,不在我這邊。
我跪直身體,強忍着魂魄像被撕裂的痛苦。
然後指向趙建:「他就是親手殺了我的人!」
在看到那輛麪包車的一瞬間,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唐深,你到底要不要當我男朋友啊?再不答應我,我就去喜歡別人啦!」
「越喬,你敢!」
……
「新郎,你是否願意娶越喬小姐爲妻?無論她貧窮還是富貴,疾病還是健康,你都願意照顧她,尊重她,和她廝守一生。」
「我願意。」
「新娘,你是否願意嫁給唐深先生?……」
「我願意。」
……
「喬喬,是個男孩子,我們叫他唐禕好不好?」
「好呀。小名就叫一一。」
……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和唐深高中生情,大學定情。一畢業就從校服變成婚紗,然後有了唐禕,開啓了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
原本我們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直到那天晚上,我家的門被敲響。
那天由於電路故障,一整片小區都停電了。
唐深加班還沒回來,只有我帶着兩個月的唐禕在家。
點上蠟燭後,門「砰砰」被敲響。
我透過貓眼一看,是住在隔壁的趙建。我跟他老婆張晴關係不錯,所以開了門。
門一開,我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趙建喝了酒,似乎還不少,我瞬間升起了警惕心。
但他面色如常,說是張晴要他過來借蠟燭的。
我讓他在門外稍等,到客廳給他拿蠟燭。
沒想到趙建突然問了句,「小唐還沒下班啊?」
我下意識轉頭看去,趙建露骨的眼神在我身上流轉。我心頭一跳,想再去關門已經來不及了。
趙建推門而入,將門關死,眼裏的惡意暴露無遺,我想去廚房拿刀,卻被趙建快一步追上。他一把抓住我的頭髮,想制服我。
無盡的恐懼,讓我驚聲尖叫,全力反抗。
男女力量的懸殊,註定那是一場徒勞的反抗。就在我即將被他壓住時,我在慌亂中摸到了掉在地上的燭臺。
我拼盡全力將燭臺往他頭上砸去。
這一砸,徹底激怒了趙建。他一巴掌扇在我臉上,嘴裏不停地叫罵。然後抓住我的頭髮把我拖到冰箱旁邊,用我頭使勁砸向冰箱。
一下……兩下……三下……
我的血沿着冰箱滴落,人也徹底失去了意識。
等我再次醒來,是在麪包車的後排上。車上坐着趙建和張晴。
張晴害怕極了,一直埋怨趙建把人打「死」了。
其實那時我還沒死,只是昏了過去。趙建喝了酒,再加上當時慌亂,誤以爲我死了。於是把我拉到偏遠的地方去埋屍。
車子一停,他們把我搬下來,在趙建挖坑的間隙,我瞅準時機翻身就跑。
結果還是被趙建抓了回來。
我哭着求他放過我。不僅求他,我還求張晴。
只要他們肯放過我,我一定不會報警。
張晴有些不忍,也勸趙建放了我。
但趙建的神經被酒精佔據,根本不信我的話,他篤定我會把事情告訴唐深,我會報警。
於是惡從膽邊生,用鏟地的鋤頭活生生將我砸死。
這一次,我真的死了。

-9-
我話音剛落,唐深就立馬衝了出去,將趙建從車裏拖了出來,狠狠摔到了地上。
然後他騎在他身上。
一拳,一拳,又一拳。
他雙目血紅,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有潑天的恨意和痛苦,驅使着他用拳頭狠狠揍上趙建的臉。
我怕唐深太激動打出事,忙拉住唐禕,讓他趕快打電話報警,並攔住唐深。
但唐深的怒氣太過,竟甩開了唐禕,隨手抄起了落在一邊的轉頭就砸到了趙建頭上。
鮮血瞬間從他額上湧出,而唐深還沒有停手的意思。
眼看着趙建掙扎的力度逐漸變小,聲音氣息也變得微弱。
我真的怕唐深直接把他給打死。
倒不是可惜趙建的生命,這種爛人死不足惜。但是唐深不能因爲他髒了手、毀了自己。
我顧不上身體的劇痛。
飄進了唐深和趙建之間。
後背因爲貼近親手殺死我的人而感到了如同剝皮的灼痛,但我都沒有時間回頭看一眼。
我只盯着唐深的眼睛,用雙手虛虛地捧着他的臉。
「別打了,唐深,別打了,我們交給警察處理,好嗎?」
唐深被怒意填滿的眼睛還有一瞬間失焦,過了一會兒才又重新定在我的臉上,接着,眼淚從泛紅的眼眶中滑落了下來。
他丟下手中的磚頭,手在空氣中摸索着我的臉頰。
他哭着說道:「喬喬,他害死了你,他讓我永遠地失去了你啊。」
他的眼淚順着臉頰滑下,又穿透了我的身體。
我看着這副模樣,心中一片悶痛,這痛楚穿過四肢百骸,如同細密的針尖刺入。
見我表情不對,唐深才突然意識到:「喬喬,你離他太近了對不對,我聽你的不打他了,我們快走開。」
說完他便起身,讓我和他一同離開這裏。
趙建被打得快沒氣,也不用擔心他逃跑,但我們還是留了唐禕在這兒看着。
然後唐深和我站在遠遠地另一邊,等待警察到來。
唐深還沒從方纔的情緒中完全抽離,說話還有些懵,一個勁兒地貼在我身邊。
我心中也不好受,在空中靠着唐深的身體,渴望能汲取他的一點點溫度。
「對不起。」是唐深說的話,「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我抵着他的肩膀,輕輕地搖搖頭:「你已經做得夠好了,那種事情,我們誰都不能預料到。」
唐深的眼淚又掉下兩顆。
我想給他抹掉,卻只能看着淚珠穿過我的指尖,我想逗他:「我怎麼不記得,你的眼淚這麼多呢。」
唐深的目光順着我的指尖又落到我的臉上,勉強勾勾嘴角,搭話:「找不到你之後,眼淚就變多了,那時候唐禕還小,我不敢讓他看見,就每天躲在臥室裏看着我們的結婚照哭,眼淚越來越多,像是流不盡一樣。」
我點點頭,又想摸他的額角:「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見過。」
我枉死後變成了怨鬼,無法投胎,人世的記憶也變得混亂。
那時的我一門心思想找趙建一家索命,但他們卻找來道士與我對抗。對方道行深厚,不出幾招就將我制服。他本想順手打我個魂飛魄散。
卻看到鬼力衰竭的我漂浮在樓外,癡癡地望着一個臥室內的男人,男人正抱着一個婚紗照痛苦,而照片的女主角,正是我的模樣。
最終惹得道士於心不忍,抹了我的記憶,將我封印了起來。又給了趙家一些防身的法子,才了卻了這樁事情。
「再後來,我見到了唐禕,又見到了你,警方挖我屍體的時候,也無意中破掉了道士的陣法,我們才又能在一起。」
我說完,踮腳吻了一下他的嘴脣,輕聲嘆道:「能讓我想起你,真是太好了。」
唐深低下頭,一言未發,再也無法抑制地哭出了聲。

-10-
警察很快就趕到了。
他們帶走了被打的滿頭是血的趙建,也帶走了明顯是傷人者的唐深。
唐禕作爲唯一一個目擊證人,也屁顛屁顛跟着去了。
警察們很快圍繞麪包車這個犯案工具展開了調查。
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在檢測結果還沒出來之前,張晴主動投案自首了。
等我們到警局的時候,警方已經給張晴做完筆錄,並且把趙建押回了警局。
在檢測結果沒出來之前,趙建依舊抱着僥倖心理,一直不肯認罪。
直到警方在那輛麪包車上檢測出殘存的血液。
我的死,終於真相大白。
我飄到唐深耳邊說道:「帶我去見見張晴。」
審訊室內,張晴麻木地坐在椅子上。她抬頭看了一眼唐深,表情終於變了。
像是害怕,像是愧疚,又像是解脫。
「老趙那天回來,說你夢到越喬了,是真的嗎?」她問。
唐深搖搖頭:「我沒夢到,是她回來了,喬喬親口告訴了我真相。她死之後,你見過她是吧。」
張晴的表情變得十分驚恐,她茫然睜着眼看向唐深,卻又似乎通過唐深在看我。
唐深替我問她:「爲什麼?」
爲什麼當年不肯救我?爲什麼要冷眼旁觀?爲什麼還能心安理得地裝成好鄰居,面對唐深和唐禕。
張晴捂着臉,「不是我殺的她,我也不想的。」
「你沒殺她,可是你也沒救她。」唐深一臉冷漠,咄咄逼人:「你明明有機會能救下她。她和你關係那麼好,那麼信任你,只要你肯強硬一點,你就能在趙建手裏救下她。」
「我……我想救她的。我勸趙建放了她,可是趙建喝了酒,他根本不聽我的。我不想……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
張晴突然崩潰,哭得淒厲:「你以爲我就好受嗎?我日日夜夜都忘不了越喬死前的那張臉。她就在夢裏直直地盯着我,說要找我報仇!」
「她真的來找我們報仇了!她滿頭是血,鬼氣森森,我當時就嚇暈了。等我醒來,趙建已經去道觀找了道士把她封印。」
「可是……這麼多年來,我還是忘不了她那張臉。越喬死了多少年,我就多少年沒睡過一個好覺!」
張晴視線離開唐深,往四周探尋,她有些害怕,身子不停顫抖,「她……她是不是在這裏?」
「是,她在這裏。」唐深快意地說道:「她就在你眼前,看着你。」
「別找我,別找我!」張晴情緒失控,對着空氣亂喊亂叫,「我已經認罪了!我認罪,我認罰,我還讓趙建給你償命,越喬你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看着她瘋癲的樣子,我心裏並無多少快意。
就算大仇得報又怎麼樣?
我被毀掉的人生,永遠回不來了。
和唐深一起走出審訊室,我回頭看了張晴一眼,她嘴裏一直不停地念叨「別來找我。」
張晴經過多年的精神折磨,此刻已處於半瘋癲狀態。
對於她,我雖然也恨,但在這一刻已經釋懷。
可是趙建,他必須死。

-11-
我的案件很快開庭,趙建殺人的事實,人證物證俱在,案情一目瞭然。
而唐深在法庭上的唯一訴求便是判趙建死刑。
當法庭宣判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輕了一些。
那股將我束縛在人世間的力量似乎正在逐漸消散。
我跟着唐深走出法庭,外面陽光燦爛,而我這個陰間之人卻無法一直停留。
唐深站在光裏,明亮,磊落。而我躲在陰暗的角落,與他相視一笑。
視線向下,我注意到自己的小腿部分正隱隱變得透明。
怨恨和不捨都已然結清,長久以來的執念被化解,我好像已經沒有什麼留在人世間的理由了。
彷彿上天也知道了這件事。
催着我莫再留戀,快些往生。
注意到我的目光,唐深也看到了我逐漸變淺的身體。
他臉上的笑僵住,痛苦又再次溢上他的眼睛。
我笑着對他搖搖頭,又問他:「想不想和我來一場約會?」
唐深帶我回了家,我換上從前的衣服,恍若回到了我們的新婚時光。
那時我整個人都沉浸在幸福和甜蜜之中。覺得世間的一切都無比美好。
再看看如今的自己,雖然容顏依舊,但雙眼中的哀愁卻怎麼都掩飾不了。
我努力地揚起笑容,驅散那股幽怨,然後走出房間。
唐深站起來,笑了,「喬喬,你還是那麼漂亮。」
「就只有漂亮嗎?」我故意拉起裙襬轉了個圈,笑得明豔。
「當然不止啦!」唐·馬屁精·禕突然出現,「我媽不僅漂亮,還很可愛,溫柔,體貼,善解人意,落落大方,優雅迷人!」
我心裏很是受用,「還是我好大兒會說話。」
「所以你們出去約會能不能帶上我?」
「不能。」我和唐深異口同聲地說道。
把小拖油瓶丟在家裏,我和唐深出了門。
剛出小區門口,我遲來的母愛終於開始氾濫,「我們把兒子一個人丟在家,會不會不太好啊?」
唐深淡定地說:「他都 18 了,和小姑娘約會的時候也沒帶我這個老父親。不用管他。」
說的也對,我又跟在唐深身邊毫無心理負擔地走了。
有點母愛,但不多。
坐上車,我問唐深,「你帶我去哪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
車子穿過幾條街,在一家麻辣燙門口停下。
唐深帶我進去後,幫我點了一碗麻辣燙。
我有點奇怪,「怎麼突然帶我來喫麻辣燙?」
唐深指了指在前臺擇菜的老闆娘,「還有印象嗎?」
這麼一看,好像是有些眼熟。
「這是……」
「是以前我們小區附近的那家麻辣燙。」唐深接過話。
對,我想起來了。
從前我很喜歡喫他們家的麻辣燙,尤其晚上餓了,更是宵夜首選。
我遇害的那天,正好給唐深發過信息,說讓他下班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一份麻辣燙。
「所以那天,你幫我買了麻辣燙對嗎?」
「嗯。」唐深的睫毛低垂,掃出來的影子像一片小扇子遮住他的眼睛,看不清情緒,「可是那碗麻辣燙我一直放到天亮,都沒等到你回來喫。」
看着他的樣子,我很難過。
從前我總希望唐深每天都能愛我多一些,他也的確做到了。
可是現在,我卻寧願他沒有那麼愛我。或許這樣,他就不必一人承受這人世間的孤獨。
天災人禍帶來的遺憾,憑藉我們的力量已無法扭轉。
我只能將手塞進唐深掌中,隔着空氣與他十指緊扣,重溫最後的纏綿。
麻辣燙端上來後,唐深代替我喫,我只能湊近聞聞氣味,似乎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味道。
我能感覺到我的眼中澀澀的,卻無法流出眼淚。
這一刻我很慶幸,鬼是沒有眼淚的。
喫完麻辣燙,我讓唐深帶我走一遍他每天的生活軌跡。
「你確定嗎?我的生活很無聊。」
「可那是你的生活啊。」我認真地看着他。
「好。」
每天早晨,唐深會在家裏做好早餐,等唐禕喫完後再去上班。
到了學校,他按課表上課,中午和同事一起喫飯。聊一聊學校瑣事和育兒心得。
下午回家後,他照常給唐禕做飯,然後陪唐禕寫作業。
如果是在週末,他會送唐禕去學音樂,然後陪同唐禕練歌。
他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唐禕和找我這件事上。
如今我的死已註定。
往後,唐深「無聊」的生活可能會變得更加無聊。
我看着他,好幾次想說點什麼,卻沒有勇氣開口。我希望唐深能夠幸福,但我實在說不出口讓他去找別人的話。
深愛一個人的佔有慾,讓我說不出那樣的話來。
我也終於明白,爲什麼在恢復記憶之前,唐深會因爲我讓他找別人而生氣。
說白了,一切的大度,寬容,不過是因爲不夠愛而已。
但溫情並沒有讓時間停滯,隨着斜陽落下,我的身體更顯透明。
隱隱已經可以穿過我,看到別的東西。
我能明顯感覺到唐深眼中的焦急和不安。我握緊他的手,笑着道:「我想回家了,還想看看你做的菜。」
「好。」
我們最後一次並肩穿梭在菜市場裏,滿身淋上人間煙火。
到家的時候,唐禕正等着我們。
「你們終於回來了,我都快餓死了。」
唐深指揮他去廚房打下手,我則坐在客廳裏等待。
一家三口久違的團圓,讓我們心裏都五味雜陳。
在這最後的時刻,我不想在他們父子面前太過傷感,於是我找了部喜劇片,「我們來看電影吧。」
面對離別,我想笑着離開。
電影很好笑,我看得很開心。唐禕年紀小,也被我刻意營造出來的歡樂氣氛感染。
唯有唐深,眼裏的餘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埋怨他,「你怎麼不笑呀?」
卻沒想到一句話,將唐深激出了眼淚。
我慌了神,忙想伸手給他擦眼淚,「不是說好不哭的嗎?」
向來穩重自持的唐深此刻卻像個任性的孩子,「我就哭了,你能拿我怎麼着?」
額……是不能拿他怎麼着,畢竟我已經看不清自己的手掌了。
再看全身,我已經變成了虛影的模樣,只剩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
唐深仍在盡力描繪我的身形。
我無法再開口,要求他不要爲我悲傷。
他在沒有我的日子裏,獨自度過了十八年。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八天都堅持不下去。
我輕拍他的背,「阿深,我要走了。」
唐深放開我,眼神不捨而痛苦。
我衝他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我要他記住我最好看的樣子。
「替我照顧好小禕和父母。」
「好。」
「還有,替我好好照顧你自己。」
「好。」唐深應着我的話,早已淚流滿面。
「到了地下,你也要小心點。別被其他鬼欺負了。如果有鬼欺負你,你就給我託夢。」
「好。」我在唐深額上虛空印下一吻。
唐深的手在空中摸索着,似乎還想抓住我。
但是他已經看不到了,只能聽着我的聲音,尋找我所在的方向。
最後,我望着眼前這個深愛的男人,對他說:「阿深,我愛你。」
話音落,魂穿地府。
人間人,人間事,人間煙火。
終究,不再屬於我。
尾聲
這是我在地府滯留的第四十年。
我等在奈何橋旁,看着孟婆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新鬼老鬼。
孟婆正熬着湯,見我吊兒郎當地磕着瓜子,問道:「你還不打算投胎啊?」
「嗯,我等人。」
「還在等你那個凡間的丈夫?」
「對啊。」
孟婆嘖嘖兩聲,說道:「我告訴你啊,男人都不老實,即便掛在牆上,都有可能掉下來砸你腦袋。更何況是活着的。說不定他已經在凡間娶了新人,到時候他跟新人一起來投胎,小心三角戀哦。」
「沒有,喬喬。自從你走後,我沒再找過別人。」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是唐深,他終於來了。
我轉身,與他相視一笑。
「你來啦?」
「嗯,我來了。」
「我就說嘛,即便你老了,也是最帥的帥老頭。」
(全文完)
作者:海棠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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