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胤朝的紅珠郡主,亦是本朝有史以來,唯一一位流淌着一半妖血的王公貴女。
正所謂,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
我之所以生來半妖,是因爲我娘是個全須全尾的整妖。
我爹和我娘做了十八年夫妻,也不知我娘是妖。
他倆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成天在我面前膩歪,好不噁心。
這樣的薰陶讓我也頗爲自信,覺得我會和我娘一樣,即便隱瞞身世,依舊夫妻恩愛,琴瑟和鳴。
可我萬萬沒想到,聖上指婚給我的那位文官,另一重身份竟是大胤朝最強的獵妖人。
他設計讓我愛上他,又一劍刺入我的心臟,滿臉鄙夷:「紅珠郡主再怎麼身份高貴,還不是與我白日野合?狐狸果真生性放蕩,今日得了你的妖丹,就當爲我這誅邪開刃。」
-1-
我父母姻緣的開端,像一個爛俗的愛情故事。
這故事最開始的男主角甚至還不是我爹。
兩百年前,我娘尚未修成人形,曾不慎落入獵人陷阱,有一位好心的鄉紳救了她,將她放歸山林。
兩百年後,我娘修成人形,決意找到這鄉紳的轉世,與他一世情緣。
這一世的鄉紳名喚喬昀,是個窮秀才,家中只有兩間茅草屋和一寡母。
我娘打探到這個情況,眼珠滴溜一轉,心想:這不就是話本男主標配嗎?
於是,在喬昀出入的必經之路上,我娘裝作受了傷,坐在官道中間哭哭啼啼,等着人來救。
路過的人看着她腿上的一小塊傷口,又坐在官道正中央哭,以爲她是瘋子,都繞着走。
只有喬昀發現了她,揹她回家療傷。
一路上,我娘向他杜撰悲慘身世,瘟疫屠村,父母雙亡,討飯至此,可憐孤女淚兩行雲雲。
我娘想哪說哪,一通胡編亂造,給自己說成苦菜花。
可喬昀卻聽得頗爲動容,甚至紅了眼眶。
我娘看喬昀相貌清秀英俊,還這麼好騙,心裏樂開了花。
他帶我娘回了家,悉心爲她治好了傷,騰出了自己的房間,整理修繕一番,給我娘住。
而他自己,在柴房搭了一張牀。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娘學着話本里的女主角,孔雀開屏一樣展示自己的溫柔嫺靜、勤儉持家。
一套表演下來,別說喬昀,就連喬昀娘也讚不絕口,老喬家祖傳的玉鐲,她擼下來就往我娘手腕上戴。
很快,我娘如願以償,嫁給了喬昀,一場簡陋的婚禮過後,他們結爲夫妻,過起了日子。
剛開始還好,新婚夫妻看對方總是順眼的,喬昀雖家境貧寒,對我娘卻愛護有加,他手把手教我娘寫字,時不時作首旖旎小詩給她,看她眼神滿是愛意。
可惜好日子過了沒半年,我娘就覺得有點過不下去了。
喬昀是讀書人,志在仕途,喬昀娘不允許他染指家務,全部替兒子大包大攬。
我娘嫁過來之後,她提出讓我娘分擔一些。
一開始兩個女人分着幹,還不算太累,可後來不知道怎麼的,所有的活都轉移到我娘身上。
偏偏我娘幹活的時候,老婆婆總愛盯着她,讓她想要使個法術也不能夠,只能日復一日地洗衣做飯、挑水砍柴、掃灑院落、倒洗恭桶、修葺房屋……
她累得幾次差點現出原形。
而且吧,時間一長,喬昀身上的毛病也漸漸顯露。
他愛面子,哪怕家中米缸見底,只要有人向他開口,他便會打腫臉充胖子盛滿一碗米給對方,讓媳婦、老孃餓肚子。
若是我娘和婆婆有些矛盾,喬昀永遠和他娘一條心,共同對抗我娘,把我娘氣得跳腳。
最重要的是,喬昀這個人,實在是太窮了,窮得我娘受不了。
又窮又愛面子。
某日,喬昀又一時興起要做東,要求我娘張羅一桌酒席。
張羅張羅,她哪來的錢?
嫁人之前,我娘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狐妖。
嫁人之後,她有點想偷東西。
爲了這桌酒席,她真的去偷了,結果被抓了個正着,我娘慌亂之下,竟然忘記自己是個人形,手腳並用在廚房四處逃竄,在場之人無不目瞪口呆。
好在被偷那戶也是同村本家人,拎着我娘去跟喬昀要了一通說法,也沒多說什麼,又將我娘放了回來。
只不過從那天開始,村裏開始出現我孃的閒話,大家繪聲繪色地談論着我娘被抓後四腳走路的滑稽模樣,笑得拍大腿。
喬昀和我娘一同路過時,聽到這些話,下意識瞥了我娘一眼。
正是充滿厭惡的一眼,我娘突然像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瞬間清醒了。
她不要再做喬昀的娘子了,她要回山中做她的逍遙狐狸,再不碰這狗屁勞什子的愛情。
還要把話本子全燒了,她的腦子就是看這種東西看壞的。
第二天天未亮,我娘便化成狐狸,從喬昀家逃走了。
她伴着晨曦與朝露在風中奔跑,襲面的玉蘭香沁人心脾,是自由的味道。
可惜,還沒自由多久,一支冷箭嗖地飛來,刺中了紅狐狸的前腿。
那箭是我爹射的,他以爲自己射中了一隻狐狸,走上前一看,卻是個漂亮姑娘。
我娘本來心情就不好,又被人射了一箭,氣得當場發狂怒罵:「你他娘到底長沒長眼,人和狐狸都分不清?眼珠子不好使摳下來給我踩着玩兒。」
「瞧瞧你那個醜樣子,又醜又瞎,我是你我真不活了。」
「什麼?你叫他『王爺』?好哇,大家都來看一看,王爺用我們平頭百姓取樂,拿我當獵物射呢!今天敢不賠錢,我去官府告到你傾家蕩產!」
罵完她便躺在地上,眼睛一閉頭一歪,佯裝被一箭射死了,怎麼推都推不起來,我爹毫無辦法,只能讓小廝拿了張大銀票,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娘睜開一隻眼,瞄準一樣盯着銀票,確認無誤後,唰的一下扯過來,揣在懷裏,臉色登時紅潤了。
我爹哭笑不得,詢問她是否去他府上醫治。
我娘看我爹身着錦衣華服,身邊還有隨從,料定去他家能過幾天好日子,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來了王府,我娘天天鮑參翅肚,高牀軟枕,出門是四駕的馬車,平時有八個丫鬟服侍,日子美滋滋。
她也逐漸發現我爹諸多優點。
我爹雖其貌不揚,沒有雄心壯志,亦不會說好聽話哄她,但從不拿身份壓人,舉止從容坦蕩,是個踏實可靠之人。
他出身高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而我娘在喬昀家生活了半年,和那些鄉野村婦學得舉止粗鄙,髒話掛嘴邊,成天對我爹吆五喝六,動輒胡攪蠻纏,能噴人一臉唾沫星子。
饒是如此,我爹也沒有絲毫不耐煩,無論她如何胡鬧,情緒都穩定得很,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後來,我爹向我娘表明心意,想要求娶。
我娘眼珠子又是滴溜一轉,決定先嫁給他觀察一番,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這麼好,不好的話,再逃走也不遲。
這一觀察,就是十八年。
她也終於明白,我爹真的是個難得的大好人,待她一心一意,十八年來別說是妾室,連個通房也無。
我爹孃成親伊始,京中權貴無一不驚訝於當今聖上唯一胞弟竟會娶一個二嫁平民女爲正妻,真是令人疑惑!
不只他們,我亦百思不得其解,還曾詢問過我爹。
答曰:「你娘至純至善,性情亦極有趣,爲父一見傾心,終身不可脫也,旁人所提的種種不妥,不過是美玉微瑕,實則爲我夫妻二人之情趣罷了。」
好好好。
我也曾經問過我娘,和那秀才也過了有小半年,怎麼沒給我生個哥哥姐姐什麼的。
我娘不屑地冷笑一聲:「那是他不行!」
-2-
因着我娘嫌貧愛富,我生來便是王府郡主,享天下之養,地位尊崇。
這一日,武牧侯府夫人下了拜帖,邀請我和我娘去侯府賞花。
表面上是賞花,實則別有用意。
我那皇帝大爺有意讓我與國公府嫡子齊昭聯姻,想要我二人提前相看一番。
互有眼緣是最好,若實在相不中,聖上也不會勉強,避免世上多一對怨偶。
我們來到後花園,我順着侯府夫人的指尖望去,齊昭正於亭臺水榭中作畫。
乍看去便很不錯,齊昭身形頎長,立如芝蘭玉樹,輪廓分明的臉上,星眉劍目,鼻樑高挺。
是我喜歡的類型。
此刻他專心作畫,眉頭微蹙,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毛筆一抹一挑,蒼勁有力。
耳邊傳來侯府夫人的聲音:「要我說,小雅左右是要嫁在朝爲官的,那文官就是比武將強。」
「可別學你嬸子我,嫁個成天舞刀弄槍的,大老粗一個,一把年紀還要上戰場,也不知能活到幾時……」
「齊昭這孩子我從小看着長大,人品相貌自是沒話說,要說這前途,這孩子十六歲便進士及第,極得聖上器重,嫂嫂便放心罷。」
語畢,侯府夫人向我投來期待的目光。
我衝她點點頭:「我覺得很好。」
又放眼望去,發現齊昭也在看我,嘴角牽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亦衝他微笑頷首。
我們心裏都明白,到了這一步,這婚事差不多成了。
晚宴歸來已是酉時,太陽西沉,只剩一線天光。
春桃幫我脫掉煩瑣的華服,又拆掉沉重的釵冠,一張小碎嘴子上下翻飛,爲我播報城中大小事:「我聽武穆侯府的劉媽媽說,丞相千金跟家裏的馬伕私奔了,您還記得那個馬伕嗎?你說他不像奴才,有幾分主子的氣質在,沒想到他是個柺子吧?」
「我今早發現城西頭的豆腐西施樂韻不見了,問了旁邊炸油條的老伯,才知道樂韻娘子不知道生了什麼怪病,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嫗,老得牀都下不來了,眼見着要不行了……」
……
睡到半夜,我悄摸從牀上爬了起來。
我翻出夜行衣換上,又給呼嚕打得震天響的春桃蓋上一條毛毯,翻窗出門。
我要去偷藥。
天都城魏氏一族,是大胤最負盛名的杏林世家,據說魏家有一祖傳靈藥,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這藥原材料難得,即便是魏家,也只存有一顆。
這顆藥被安置在魏家靈機閣中,以供天家不時之需。
夜色濃稠似墨,我潛入魏家,避開重重機關,終於到達存放靈藥的房間。
一隻紫檀木盒靜靜立於我面前。
然而盒子打開,裏面空空如也。
訝異之餘,頭頂傳來細微的聲響,下意識抬頭,正對上一張青面獠牙的妖臉。
他倒掛在橫樑上,一雙骨骼嶙峋的漆黑翅膀包裹着身體,只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
腦袋上的五官似曾相識,這不是拐走丞相千金的馬伕嗎?
他竟然是一隻蝙蝠精。
我嫌棄地脫口而出:「什麼蝙蝠,這麼老大。」
他面露不悅之色,留下一句「少見多怪,老子是狗蝠」,便作勢欲飛,我眼疾手快,一個蹦高掐住他的腳踝,生生把他從房頂上薅了下來,狠狠摁在地上。
他被我鉗制着動彈不得,怕驚動守衛,掙扎着不敢吱聲,我咬着牙用氣音一字一頓:「把藥給我。」
他用怨毒的眼神告訴我不可能,我兩個耳光把他扇老實了,騰出一隻手自己搜。
就在這分神的空當,蝙蝠精口吐一股墨綠色的惡氣,噴在我臉上。
我躲閃不及,當即便覺得一陣眩暈。
須臾更甚,天旋地轉。
蝙蝠精將我掀翻,打開窗子飛走了。
-3-
不能讓他把藥拿走!
我急得滿頭是汗,忍住劇烈不適,手腳並用地順着窗子爬到屋頂,在青磚綠瓦上疾行,勉強跟上蝙蝠精。
蝙蝠飛着飛着,忽然被一支冷箭射中,啪嘰摔在地上。
射他下來的是一玄色衣袍的男子,他持一柄泛着幽幽藍光的長劍,身姿挺拔如同勁松,劍鋒擦地,正在慢慢走向負傷的蝙蝠精。
蝙蝠精負隅頑抗,被男人幾招打趴,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來。
見勝算已無,蝙蝠精膝行到男人面前,打感情牌:「大人行行好,我娘子還在家中等我,我要是死了,她一個人活不下去啊!」
我趴在房上嗤之以鼻,有什麼活不下去,丞相千金,回家不就得了?
見男人不爲所動,蝙蝠精又痛哭流涕地磕頭:「大人!我的妖丹被人奪走,我只是想用這藥續命,絕無害人之心吶,大人!」
話音未落,男人的劍利颯一揚,冷峻的寒光閃過,蝙蝠精的頭唰地飛出老遠,摔在地上軲轆了一會兒,停住了。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須臾過後,身首異處的蝙蝠精嗞嗞啦啦化成一股白煙。
待到這具軀體徹底泯滅,一顆金色的靈藥靜靜躺在地上。
男人走上前,伸手要撿。
我瞄準時機,自屋頂疾衝而去,就在男人即將接觸到靈藥時,我率先將藥奪走。
我在他對面立住,他有點意外,嘖笑了一聲:「有意思,還有一隻。」
我就着月光看清他的容貌,嚇得差點暈厥。
這不是白日裏才見過的,聖上指給我的夫君嗎?!他怎麼會在魏家?
還有,說好的文官呢?
說好的不會武功呢?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我福至心靈,忽然想和他比畫兩招。
月華如紗,庭院中落櫻漫天,我騰空而起,袖中率先飛出白綾,衝開花瓣向齊昭襲去。
齊昭飛身應戰,招式利落,颯沓如星,他凡人之軀,武力值竟不在我之下。
好險把我白綾劃爛。ŧŭ̀⁸
拉倒了拉倒了,我趕時間,走爲上策。
我正打算跑,剛剛吸入的毒氣又開始作祟,我腳下發軟,如一葉孤舟置於驚濤駭浪中,幾乎站不穩。
於是,下一招,他挑掉了我的面巾。
訝異隨即浮上他的眼眸:「是你?」
我沒有回答,趁他愣怔的間隙,飛身一躍,翻牆順利逃走。
……
我來到城西扶柳巷。
推開巷子盡頭一處院落,腐朽氣息湧入鼻腔,往日草木豐茂的院落如今一片衰敗。
我快步走進內屋。
臥房內早已結出了大片蛛網,潮溼陰冷,像動物巢穴。
屋裏沒點燈,我憑藉記憶摸到牀邊,掀開被子。
被子下面是一隻半人長的大蜘蛛,蜷縮成一團,已經乾癟。
這幅絕望景象令我淚意乍湧,哭喊道:「樂韻,你死了嗎?樂韻,你爲什麼不等等我?我把靈藥給你取來了啊啊啊。」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號啕了一會兒,懷裏幽幽傳來女聲:「哪有人……上來……就問……別人死了沒有?」
我立馬收了眼淚:「樂韻,你沒死,太好了。」
我擦乾眼淚取出靈藥,用妖力碎成齏粉,融進樂韻的身體裏。
片刻間,樂韻的身體飽滿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她化出了人形。
樂韻說,「謝謝你,小雅」。
我握住她的手:「你別害怕,我會把你的妖丹找回來,你很快就會好的。」
樂韻點點頭。
我點上燈,將屋子打掃了一番,又去竈間生了火,煮了一碗番薯甜豆花,端給樂韻。
樂韻倚靠在牀上,喫着我做給她的豆花,蒼白的臉上笑意盈盈:「我們養尊處優的小郡主,僕婦的活計也乾得很好呢!」
我給燈添了些油,回頭看她:「我小時候,我娘隔一段時間就會帶我去山裏住些時日,就住在她曾經修煉的山洞裏,那裏面佈置得像一個家一樣,什麼都有。」
「我娘可懶了,每回去山上,都是我伺候她,我那時候都沒有竈臺高,還要給她做飯喫。」
樂韻咯咯笑:「你娘爲什麼要帶你回山上住呀?」
「她說萬一我爹知道她是妖接受不了,她就帶我回山上修煉,我需要提前適應山上的生活,畢竟從王府郡主到山林野妖,落差還是不小的。」
說着說着,我見氣氛輕鬆,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她,妖丹是怎麼丟的。
樂韻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不願說,我本想講個笑話轉移話題,她卻發話了:「小雅,我孃親回來了。」
我有些意外:「啊?你不是說,小時候你孃親爲了保護你,已經被害了嗎?」
樂韻搖搖頭,眼瞼浸淚:「可我去那個山崖下面找了好幾次,都沒有找到她的屍骨。」
「她只是受了重傷,沒法回來找我,一個月前,她回來了,我特別開心……」
我回憶起這一個月來,樂韻每天照常出攤賣豆腐腦,完全沒有異常,下意識道:「我怎麼不知道?你沒跟我說過……」
樂韻眼神忽然變得茫然,我靜靜等着她說下去,她卻一副疲累的樣子:「小雅,我累了,你回去吧。」
-4-
第二天一大早,我先去找我娘。
她正在用早膳,夾着一個肉包美滋滋喫着,我坐下左顧右盼:「我爹呢?」
「飯也沒喫幾口就遛鳥去了,」說話間,我娘眼神變得陰惻惻的,她一口吞掉肉包,「我早晚把他那破鳥全喫了。」
眼下沒心情和我娘胡咧咧,我說:「娘,今天得讓我爹入宮面聖,這婚事我不能同意。」
我娘一臉愕然:「誒?昨天不是還挺相中的?齊昭那小子對你也挺滿意呢!」
我跟我娘說了昨晚的事。
我娘瞪大眼睛,伸手戳了戳我的額頭:「公儀小雅,你要死啊!你若真要救你那小姐妹,讓你爹跟聖上求藥又有何難?何必做賊呢?」
我嘆口氣:「那藥難得,向聖上開口怕是要費一些時日,樂韻等不了那麼久了。」
我娘嘆了口氣,像是陷入思索:「聽你這麼說,這齊昭怕是獵妖人,他持的那柄劍,應該是誅邪。」
「誅邪?」
我娘點點頭:「誅邪曾經是獵妖人許九安的佩劍,我的同胞姐妹,也就是你大姨,正是死在誅邪之下。」
「啊?那你與這許九安豈非有血海深仇?」
我娘手一擺:「那沒有,你大姨墮入魔道,喫了一個村子的人修煉,爲禍作惡,死了也是活該!」
她話鋒又一轉:「你這婚事確實要退掉,你一個半妖,若是同一個獵妖人起居在一處,難免露出馬腳,到時候太被動,不如早做了斷。」
我點頭如搗蒜。
退婚的事雖輕鬆達成共識,我心裏還是不舒服:「娘,你說,這滿天都王公貴族就這麼多,咱們和齊那什麼東西難免會在宴請遊會上碰頭,他是獵妖人,咱們是妖,總感覺低人一頭似的,真他娘煩人啊!」
我娘也稱是,我倆憂愁了一會兒,她忽然開口:「乾脆你我二人合力,把他殺了吧!」
我一臉無語地望向我娘:「不好笑。」
「嘿嘿,緩和一下氣氛嘛。」
這時,春桃喜滋滋來報,說是齊國公攜妻帶子來看望王爺王妃,還帶來了上好的翡翠玉鐲,要贈與王妃與郡主。
我和我娘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起身回房更衣。
我倆必須氣勢十足閃亮登場,不能在這個獵妖人面前畏畏縮縮的,不然以後的日子不要過了。
況且從昨天的蝙蝠精來看,在齊昭面前認慫是沒有好下場的。
半盞茶工夫,我和我娘盛裝亮相。
廳上一派歡聲笑語,見我倆進來,我爹高興地招呼我倆:「夫人,快來瞧瞧,國公爺從大理帶回來的上好翡翠,這水頭一定很襯你!」
齊昭此時正負手站在父母身後,一副君子溫文模樣,先是和我娘行了個禮,又笑意融融地看着我。
我在心裏冷笑:裝什麼好大兒呢?你爹孃知道你半夜砍人腦袋嗎?
國公夫人看着我的眼睛亮亮的:「我們家昭兒啊,一年到頭忙於政務,平時連爹孃的面也懶得見,誰知昨天從武牧侯府一回來,便差人找出本要進獻給皇后娘娘的翡翠鐲,說要送給郡主。」
「早聽聞郡主才貌無雙,滿天都貴女加之亦難出其右,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別說齊昭,我都喜歡得緊。」
我微微屈身:「夫人謬讚了。」
我娘打斷她:「你喜不喜歡不重要,我不喜歡齊昭,這婚事我不同意。」
國公夫人被我娘說蒙了,小心翼翼道:「可是昨日,武牧侯府夫人說,小雅是中意咱們齊昭的……」
我娘冷冷地說:「我說不行就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小丫頭家家懂個屁。」
我很無語。
不是,那麼多迂迴婉轉的話術,我娘爲什麼一定要用火炮筒轟人呢?
我看她還是更適合在山上當一隻野妖怪。
我爹一臉尷尬,也用胳膊肘戳戳我娘,小聲:「夫人,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最後,還是國公爺出來打了圓場:「無妨無妨,兩個孩子先相處相處,再做打算也不遲。」
他招招手:「齊昭,快把你帶來的禮物給王妃和郡主送過去。」
齊昭將那隻手鐲呈予我。
清透明亮的鐲子如一汪湖水,絲絲縷縷飄花恰到好處地嵌入其中,的確是上好的翡翠。
只不過,齊昭收手回去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我掀開蓋子的茶杯。
就在杯子即將觸地時,我不動聲色地伸手接住,端着茶杯幾個拐彎,接住了灑落的茶水,一翻手放回桌上。
齊昭側身擋住了我,旁人是看不到這些小動作的。
他眉眼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悄聲道:「郡主好身手。」
我繃着臉,微微前傾身體,在他耳邊輕輕說:「少試探我,不然要你狗命。」
-5-
國公爺一家最後還是高高興興走的。
我那老奸巨猾的爹,最擅長把控人心,三言兩語就把齊國公兩口子哄得樂呵呵的,忘掉了從我娘那碰的一鼻子灰。
那天,他們不僅在我家用了晚飯,飯後甚至還打了兩圈麻將,天擦黑才依依不捨回府,臨別前約好下次一起玩兒。
我爹回來,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婚姻事大,萬不可勉強,吾兒若真不中意齊昭,爲父這就去啓稟聖上,賜婚之事可緩矣。」
我點點頭:「和我說話不用這麼文縐縐的,爹。」
……
我又壞笑:「給我娘打圓場很累吧?」
我爹眼角似有晶瑩淚滴:「這麼多年,習慣了。」
……
齊昭的事解決了,我卻一天比一天焦慮。
樂韻服下魏家的靈藥後,最多撐半個月,如今已過去七天,這段時間,我放出無數木岐寒鴉打探消息,卻一無所獲。
木岐寒鴉對靈力的感知如鯊魚嗅腥,最爲靈敏,它們在方圓千里內感知不到樂韻的妖丹,有很大可能,樂韻的妖丹已經湮滅。
也許是被更厲害的妖怪喫了,也許是被哪個缺德老道用來煉丹了。
總之,沒有了。
這段時間,無論我如何詢問,樂韻都不肯告知我妖丹被奪的實情。
有一次我問狠了,樂韻崩潰大哭,對我道:「小雅,我不想活了。」
我不敢再問,只能日日渡她妖力,想讓她堅持得再久一些。
我想好了,有了魏家靈藥的加持,最壞的情況就是,樂韻被打回原形,變成一隻無知無識的小蜘蛛,重新修煉,我會一直幫助她。
或者,我獵一些妖精的妖丹給她,讓她維持人形,有朝一日化生出新的妖丹。
天都城潛藏的小妖不少,他們妖力低微,常常化作販夫走卒在人間生活。
我跟過幾只這樣的小妖,卻發現他們像樂韻一樣本本分分,老實賺錢養活自己,比真正的人更加善良。
我下不去手。
樂韻的事情成了懸在我頭頂的利劍,此事尚未解決,另一件更加棘手的事猝不及防襲來——我娘瘋了。
-6-
我娘毫無預兆發狂襲擊了我爹,被聞聲而來的侍衛攔下,她雙目猩紅,見誰咬誰,十幾名侍衛被她撕咬成重傷,才勉強把她綁住。
我爹立刻差內知去叫王郎中,半盞香工夫,內知滿頭大汗跑回來,說王郎中父親突發惡疾去世,他一大早回鄉奔喪,來不了。
內知提議,不如入宮差遣幾名太醫來,醫術必定好過這江湖郎中。
多年來一直是王郎中爲我娘請脈,卻從未懷疑過我娘是妖,換了別人,未必能達到他這般醫術。
內知的話一出口,我心中不由得大駭,和我爹異口同聲道:「不行!」
內知不明真相,但也立馬閉了嘴,灰溜溜退下了。
房內,只剩我和我爹面面相覷,多年父女,我能從他的反應中洞悉一切,最後,我倆一起開口。
「你知道我娘是妖?」
「你知道你娘是妖?」
我爹點點頭:「原來你也知道,我以爲你娘會將此事隱瞞於你。」
「爹,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和你娘剛成親的時候便知曉了。」
啊?這麼早嗎?
「可是我娘不知道你知道她是妖誒,她還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還跟我嘲笑王郎中醫術不濟,連她是個妖都診不出來。」
「是啊,她是個單純的狐狸。」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睡覺睡得香了,經常露出尾巴來……」
幸好我生來人胎,莫得尾巴。
最後,我爹還是差人把王郎中從鄉下抓回來了。
給我娘診完病,王郎中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老朽從醫數十年,爲妖診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還從未見過如此離奇病症……」
他留下一句「另請高明吧」,又急匆匆回家奔喪了。
無人能爲我娘診治,她不定時發狂,普通侍衛很難與她對抗,只有我能將她制住,再用鐵鏈綁起來。
時間一長,我孃的身體被鐵鏈勒出一道道血痕,她痛得號叫,我和我爹都很心疼。
樂韻那邊更加不容樂觀,她身體每況愈下,每天只能維持兩個時辰人形。
同時照顧她們兩個,我分身乏術,心力交瘁。
有一天,我去看完樂韻,回家的路上遇見一隻女妖,我鬼使神差地跟了她一路,走到一個窮街陋巷的門戶,女妖一推開院門,我便照着她的後腰一腳把她踹了進去,將她制住。
正當我掏出利刃準備生剖她妖丹時,房內忽然跑出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娃,大哭着向她奔來。
女妖急了,大喊:「小寶,不許過來!快走,快走啊!」
那孩子沒走,衝過來撕心裂肺地喊着「娘」。
刀子倏然落地,我鬆開女妖,癱坐在地,捂着臉痛哭。
我留下了身上所有錢財和首飾,頹然離開。
誰知,我一回王府,我孃的病情竟然大好了。
她神智恢復清明,能認識我和我爹,也不再發狂。
我喜極而泣,抱着她哭了很久。
我娘把我摟在懷裏,就像小時候那樣,下巴磕在我頭頂上,輕輕拍着我的後背。
第二天一大早,我娘讓我去她修煉的山洞,拿一些她曾經喜歡的話本子。
我當她養病無聊,笑嘻嘻應下,去馬廄套了一匹馬,便出發了。
還沒走出二里路,我忽然察覺到樂韻的妖丹就在不遠處。
她的妖丹竟然還存在!
我激動得眼淚奔湧,立馬扯過繮繩調轉馬頭,朝着妖力源頭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支十餘人的隊伍,樂韻的妖丹就在其中。
我跟着他們來到驪山,這些人在一處險峻的崖邊停住。
我在不遠處的一棵樹後暗中觀察,考慮着要不要出手硬搶。
不多時,那羣人的首領忽然回過頭,衝我藏身的地方投來目光。
「郡主,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呢?」
我不認識這人,有些驚訝,但還是走了出去。
那人笑:「屬下有禮。」
說是有禮,卻是負手而立,腿也站得倍兒直。
我說:「妖精修行不易,你們爲何要這樣做?」
「屬下只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
那人狹長的眼睛眯了起來,滿臉嘲諷:「郡主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抽出刀繼續說:「這些時日兄弟們賣命奔走,奪了九百九十八顆妖丹,還差兩顆便功德圓滿。」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又補充:「差的那兩顆,便是郡主和王妃的。」
他微微躬身:「得罪了。」
他舉着劍向我衝過來,我沒帶武器,倉促撿了根木棍,把他打得直吐血。
呵呵,讓你裝。
他大概覺得沒面子,表情兇狠招呼其他人上,結果不言而喻,我又用那根木棍把他們打得都直吐血。
這些人本不敵我,可在打鬥間,不知是誰向我發射了一枚銀針暗器,擦着我脖頸飛過去。
銀針淬了毒,藥效強勁,只擦破一點皮,我頓感全身脫力,呼吸變得異常艱難,有些打不動了。
這些人見我虛弱,徹底放棄武德共同圍攻我,我艱難與他們周旋,左支右絀,頭暈目眩,看一個人像三個人。
打着打着,我忽然聽到樂韻的聲音:「小雅,後面!」
我意識到背後有人偷襲,迅猛轉身,那泛着寒光的劍鋒已距離我很近,即將刺穿我的身體。
千鈞一髮之際,樂韻擋在了我面前。
我眼睜睜看着她被一劍貫穿,血噴濺到我的臉上,巨大的痛苦瞬間自胸腔爆裂,從心頭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悽然尖叫。
劍鋒抽出,樂韻失去支撐,向後倒來,我上前接住了她。
那些無恥鼠輩再次蠢蠢欲動,我已經無力反抗,咬着牙抱緊樂韻,閉上眼睛。
然而,我預想的事沒有發生,一陣激烈的打鬥聲過後,一切歸於平靜。
再次睜開眼,那羣人的屍首橫七豎八臥倒在我面前,齊昭背對着我,正在用帕子擦拭沾了血的佩劍。
我低頭看向躺在我懷裏的樂韻,她的身體已經自手腳開始化作熒塵,消散於天地間。
我忍住崩潰,雙手拼命在空中抓握,想要握住那些熒塵,將它們摁回樂韻的身體裏。
可那些熒塵無情地自我指縫中溜走,又消散,一切都是徒勞。
我沒有辦法接受,痛哭起來,我好沒用,救不了樂韻,還讓她因我而死。
樂韻抬起冰涼的手指拭去我的淚水,聲音依舊溫溫柔柔的:「小雅,別難過,我早就不想活了,死是我的願望,我很開心。」
「爲什麼啊?」我哭得喘不上氣。
「之前……不是還好好的,爲什麼……突然就……不想活了?」
樂韻也流淚了:「對不起啊,小雅,我騙了你,我娘不是因爲受了傷纔沒來找我,當年,她的確是在這裏墜下懸崖,可她並沒有受傷,她只是,拋棄我了。」
「我娘和剛剛那一羣人是一夥的,他們一起四處獵殺精怪,奪取妖丹。」
「我娘爲了完成任務纔回來找我,搶走了我的妖丹。」
「這些年我自己一個人,無論過得多艱難,只要一想到我娘爲了救我而死,就覺得一定不能辜負她的犧牲。」
「所以我去學手藝、賣豆花,我一個蜘蛛精,靠自己的手腳把自己養活得很好。」
「我以爲我娘會爲我驕傲的,沒想到……」
樂韻痛苦地蹙緊眉頭,嘴角流出血來:「既然她都不想我活着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最後,樂韻看向我,摸了摸我的臉:「謝謝你,小雅,這麼多年,幸好有你。」
我面頰貼上她冰涼的額頭:「也謝謝你,樂韻。」
聽我說完這句話,樂韻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不多時,她的屍身徹底化作熒塵,隨風而去。
五月好時節,驪山風景秀麗,草木豐茂,萬物吸食天地靈氣,欣欣向榮。
可樂韻卻在這裏永遠地死去了。
山風吹乾我的眼淚,吹得我懷抱空蕩蕩的,齊昭站在我身旁,對我說:「節哀。」
我回過頭望向他:「你怎麼在這裏?」
「說來話長,以後再和你解釋。」
我木然地點點頭。
不遠處忽然傳來嘰嘰咕咕的聲響。
我很熟悉這個聲音,猛地抬頭,果然看到一隻木岐寒鴉扇着翅膀朝我飛來,嘴裏還叼着一枚拇指大的銅鏡。
這叫仙嵐鏡,是我和我孃的玩具。
我四五歲時,我娘難改不羈的狐狸性子,動不動跑回山裏做一段時間狐狸,把我甩給我爹。
我爹雖然把我照顧得很好,但小孩子總歸是想念孃親的。
於是,我娘每隔幾天就會讓木岐寒鴉送來仙嵐鏡,透過仙嵐鏡,我能看見我娘,還能聽到她給我留的話。
我想我娘了。
我從寒鴉嘴上取下仙嵐鏡,施了個咒,面前幻化出我孃的虛影,她臉色蒼白如紙,顫聲對我說道:「小雅,你爹要殺我們,去狐狸洞等娘,山神和土地會保護你,我儘快想辦法脫身。」
「你爹早有不臣之心,想集聚妖力助他篡位,十八年前,他聽聞我是青丘仙狐族之後,才設計與我成婚生下你,爲的就是有朝一日殺我母女二人取妖丹。」
「他在外另有妻有子,在我們面前不過是做戲,小雅,萬萬不可再回王府。」
說到此處,我孃的幻影倏然消失。
清風拂過,山林簌簌作響,寒意鑽透我的骨縫。
我被荒謬笑了,吐出一口血來,掙扎着起身,踉蹌走到懸崖邊上。
齊昭跟上來:「公儀小雅,你要做什麼?」
我還得和他解釋:「我只是吹吹風,不是要跳下去。」
話音剛落,幾支短箭「嗖嗖嗖」襲來,齊昭揮劍掃落幾支,另有幾支從我耳畔劃過。
我腳下一滑,失足墜落懸崖。
我的身體急速下墜,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我看到齊昭也飛身躍下懸崖,隨我而來。
-7-
我和齊昭有點倒黴,墜個崖還墜到了一處結界裏。
不過也幸好有結界阻擋,我們沒受什麼傷,也算因禍得福。
更重要的是,我在結界中發現了一隻大蜘蛛的屍體,屍身已完全風乾,看來已死去多年。
我認出了蜘蛛身上的花紋,和樂韻的原形一模一樣。
這纔是樂韻的孃親,她死在了結界裏,樂韻纔沒有在懸崖下找到她。
搶走樂韻妖丹的人僞裝成她孃親,讓樂韻認爲孃親拋棄了她,還要用她的命謀前程,讓原本樂觀開朗的樂韻,最後鬱鬱而終。
這手段,簡直殺妖誅心。
我痛徹心扉,決意將害樂韻的人一個個揪出來,碎屍萬段,全部拿去餵狗。
天色暗了下來,齊昭忙着生火照明,也不忘給我潑冷水:「殺小嘍囉有什麼用?他們也是奉命。」
是啊,他們也是奉命,奉誰的命?當朝王爺公儀壯,也就是,我爹。
我想我理解樂韻死前的痛苦了。
齊昭說:「公儀小雅,你要是沒地方去的話,要不要先跟我一起?」
我當然拒絕:「我連我爹都不能信了,我能信你個獵妖人?」
「你是能信的。」
「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自然要保護你。」
突如其來的表白,讓我猝不及防,老臉一紅。
還不知該如何回應,齊昭又從懷裏掏出一枚金色的妖丹,遞給我。
是樂韻的妖丹,我接過來捧在手心,情緒一時難以自抑,忍不住哭了起來。
齊昭將地上的枯枝敗葉用樹枝扒拉到一處,掃進火堆裏,發出陣陣嗶剝聲。
火光映照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襯得他神情越發晦暗不明。
他說:「其實我一直知道你爹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我沒想到,他竟連妻子女兒也不放過……」
說到這,齊昭頓住,天無星月,夜深似海,一團火光將我們籠罩在沉默中。
我強迫自己不要回憶我和我爹的溫馨時光,岔開話題:「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是半妖?」
「嗯。」
我扒拉火堆:「那你一個獵妖人,怎麼會喜歡一個半妖?」
「說真的,剛剛掉進結界的時候,我還擔心你會暴起殺我。」
齊昭大概覺得好笑:「那我殺你,你怎麼辦?」
「你殺我,我就殺你唄,能怎麼辦?總不能坐着讓你殺。」
他撇撇嘴:「我只是獵妖人,又不是變態,也不能見妖就殺吧。」
我壓根不信:「瞎扯,你一刀就把蝙蝠精殺了!」
齊昭坐直身子:「那蝙蝠精慣愛哄騙人類女子與他私奔,玩膩了便會喫掉,不該死麼?」
我覺得牙根有點癢癢:「那你做得也不對,怎麼能讓他這麼痛快就死掉呢?!應該凌遲個千八百刀。」
齊昭望着廣袤無垠的夜空,語氣淡淡的:「我雖是獵妖人,卻並不憎恨妖怪,其實,我師父許九安也是妖。」
我瞪圓眼睛,大名鼎鼎的獵妖人許九安,也是妖嗎?
齊昭點頭:「世人多將妖視作邪祟,見之則殺,可妖既有了人形,也就兼具了人性,也分善惡。」
「有一次,我師父眼睜睜看着一隻蛇妖被人架在火上烤死,這蛇妖生前多行善事,常爲鎮上的居民義診佈施,只因爲被人發現妖身,人們便趁她飲下雄黃酒虛弱的時候,處死了她。」
「我師父見過太多人妖之間的相互殘害,他心中悲憫,試圖尋找破解之法,於是創建妖盟,誅殺墮入魔道的妖,同時庇護被人類迫害的小精怪。」
「那你師父現在在何處?」我很想認識一下。
齊昭盯着火堆出神,很久才說:「說來可笑,我師父待人坦蕩赤誠,最後卻被人類摯友算計,失了性命,神形俱散……」
我嘆口氣,那真是太遺憾了。
這時,我忽然感覺身後靠着的大石頭動了動,我和齊昭同時起身,相視一眼,緊張地盯着那石頭。
石頭蛹動了一會兒,忽然發出一聲暴喝,石身迅速膨大變形,生出手腳來。
是一隻石妖,憤怒地朝我們嘶吼。
我被震得耳膜生疼,尚未反應,齊昭已幻化出誅邪,另一隻手同時結印,飛身而起與石妖纏鬥。
幾回合後,石妖不敵齊昭,被打回原形,收進腰間懸掛的百妖袋中。
而這結界,也在石妖被投入百妖袋的一瞬間,徹底消散了。
齊昭收緊袋口,神情動容:「這原來是我師父設下的結界,大概爲了磨一磨這妖獸性子,可惜還沒來得及收服他,我師父便身殞而亡了。」
我說:「收了他就對他好點。」
「那是自然。」
-8-
和齊昭分道揚鑣之後,我先去了狐狸洞,發現那裏有王府府兵把守,已經不再安全。
又回到天都城,五月時節,滿城榴花盛開,嫣紅灼灼,耀長街十里,我自地上撿起一朵被風吹落的花苞,打算風乾後貼身帶着。
我即將離開我的家鄉,歸來之日遙遙無期。
我不得不離開,我爹在街上貼滿尋找我的佈告,內容很直白:「小女公儀小雅於三日前自行離家,至今未歸,若有知其下落者提供線索,贈黃金百兩。」
下面還附有一張我的畫像。
我站在佈告前品了好一會兒,覺得我爹畫我真是爐火純青,幸好我提前用妖法掩去容貌,否則非得被當場摁住去換賞金不可。
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喲,國姓公儀呢!哪家貴女?」
「你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安南王獨女,聖上親封的紅珠郡主。」
「啊?這王府戒備森嚴,誰敢擄走王爺的女兒?」
那人嗤笑:「什麼擄走啊,你沒看上頭寫着,自行離家,這不就是跟野男人跑了嗎?哈哈哈哈。」
丞相之女杜若梅與蝙蝠精私奔時,丞相夫婦在家急得團團轉也不忘把保密工作做到位。
除了部分高門貴族略有耳聞,坊間可是沒有半點消息流出。
輪到我爹倒好,大剌剌貼一佈告,生怕我名節毀不掉一樣。
天都城充滿耳目,已經不再安全,我得離開這裏。
天大地大,我既無家可歸,又無事可做,我換上男裝,打算去遊歷江南。
路上有好消息傳來,我收到我娘寫給我的家書,信上說她已脫困,但身體受損,要先回妖界休養一陣子,等身體大好再回來接我,讓我務必保重自身等她回來。
字很醜,是我孃的筆跡沒錯。
我用仙嵐鏡回信:「好的好的,娘不要擔心我,好好休養身體,小雅寶寶會照顧好自己等娘回來,愛您!愛您!」
-9-
我在江南遊山玩水了半個多月,有天在山林打獵,好巧不巧又碰見齊昭,他竟然在被人追殺,身上帶着幾道血痕,一副慌不擇路,害怕慌張又絕望的模樣。
我笑噴,要我說,齊昭合該去南曲班子唱戲的,當官真是屈才了。
果然,他在山上三拐兩繞,輕鬆甩掉那夥人,神色立馬恢復冷靜,背靠一棵樹坐着休息,面無表情地給自己傷口上藥。
我坐在樹上晃盪腿:「齊大人,好久不見啊!」
他抬頭看我,似乎難以置信:「你怎麼在這兒?」
我故作輕鬆:「我爹要抓我,我逃出來了。」
「你呢?」
「聖上派我巡檢地方,我查出此地官員不少髒污事,他們怕我回去告發,來滅口了……」
「這些人,得抓活的。」
我恍然大悟:「哦,你怕你動手,我皇帝大爺發現你武藝高強,派你去前線打仗對嗎?」
齊昭一臉無語地看着我。
我慢悠悠說:「實際上,你已犯下欺君之罪。」
齊昭辯解:「這不能算欺君,君也沒人問過我會不會武功啊,問我就說了,他不是沒問嗎……」
「呵呵。」
齊昭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大手一揮:「誒,公儀小雅,你來得正好,去,把那些人給我活捉了。」
我很不爽,本郡主如今虎落平陽,齊昭這廝還敢指使上我了!
我從樹上跳下來,轉身欲走。
「哎哎,公儀小雅,大家好歹相識一場,你怎麼這麼無情呢?」
我腳步不停。
「若非帶來的僕從全部被這夥兒賊人所殺,也不用麻煩你。」
我一臉不屑。
「公儀小雅,顛沛流離的日子不好過,這樣,你幫我抓住他們,以後我庇護你。」
我白眼翻上天。
……
「我給你錢總行了吧?」
我承認我心動了。
變故發生太快,我身上盤纏帶得不多,這一路上喫穿用度又不想將就,賣掉了身上所有值錢的首飾,沒過幾天,荷包又快見底了。
我扭過頭,試探地問:「給多少錢?」
齊昭很豪邁:「你開價。」
「一千兩!」
「呃……有點多吧,五百兩?」
「八百兩。」
「六百兩。」
「成交!」
得到我的保證,齊昭氣定神閒地坐在樹下吹風。
我從樹上抽下一根不知道誰上吊用的繩子,漫山遍野地找,忙到傍晚,終於把這夥人全綁了起來。
我抹一把額上的汗,第一次感受到自食其力的暢快:「齊昭,給我錢。」
齊昭掏出一張大銀票給我。
這時,齊昭的小廝安福帶着一隊官兵眼淚紛飛地從遠處趕來。
安福哭着往齊昭身上撲:「嗚嗚嗚嗚少爺少爺,你從小身體虛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兩步就累得氣喘吁吁,被這麼多人追殺我還以爲你這次必死無疑了,幸好你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齊昭推開他,淡淡說道:「倒也不用說得那麼誇張,我也並沒有很虛。」
「嗚嗚嗚你有你有你就有。」
等到安福平靜下來,他終於發現了我,上下打量一番:「這莫不是救了我家公子的恩公?」
我不置可否。
安福看着被我捆成一串糉子般的賊人,激動地上來抓我的手:「恩公好身手!這下萬不可再走了,我家少爺有的是錢,這一路還需要您保護啊!」
-10-
我以護衛的名義扮作男人留在了齊昭身邊,他一個月付我五百兩銀子作爲報酬。
報酬之外,還需額外支付我胭脂水粉錢每月一百兩。
齊昭不解,問我爲何扮作男裝還要買胭脂水粉,我說「我囤起來慢慢用,你管着管不着」。
留在這兒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三個月前,齊昭意外救下幾隻被奪走妖丹的妖精,將他們安置在江南一處靈氣充沛的小鎮上。
我跟隨齊昭去那小鎮看望過他們,其中大部分已經退回原形,有些甚至已經失去了靈識,和普通的小動物沒有區別。
情況最好的那幾位,雖能保持人形,卻也神志不清、口不能言。
齊昭想了很多辦法,也無法從他們身上獲取任何有用的消息。
來到這兒,我總是想到樂韻,樂韻沒能活下去,可他們尚有一線生機,也許還有救。
六月下旬,江南已趨炎熱,太陽即將落山,我和齊昭並排行走在小鎮河堤邊乘涼,微風拂過,楊柳微蕩,我們將各自知曉的信息告知對方。
我告訴齊昭,我們在結界裏看到的那具蜘蛛屍體,大概率是樂韻的孃親。
樂韻妖力低微,以我爹的勢力,找個厲害的獵妖師強奪她的妖丹不是難事,爲何還要大費周章易容成樂韻孃親殺妖誅心,害她鬱郁而亡呢?
齊昭沉吟了一下:「也許,讓這些妖遭受痛苦折磨,纔是他們的目的。」
「這段時間,我翻遍了我師父留給我的典籍,裏面提到過一種復生術,便是殺妖奪取大量妖丹,再結合五行方術,復活已湮滅的妖,這種妖術,取妖丹的妖越痛苦絕望,妖丹的能量越大。」
齊昭說的復生術我並不陌生,人間也曾有人妄圖自陰間引魂,復活至親至愛。
可這終究是一種違背天理的邪術,後患無窮,當事人往往歷經千辛萬苦,可直到目的達成纔會發覺,這副最愛的軀體盛放的靈魂除了不是本人,啥玩意兒都有可能。
然後又是漫長且勝算未定的驅魔,純屬沒事找事。
齊昭聽我說完,搖搖頭:「我說的復生術並非如此雞肋,典籍記載,湮滅妖精通過此術可聚神化形,重返陽世,並且認主於復活他的人,忠心耿耿,肝腦塗地。」
齊昭這樣一說,我好像明白我爹的企圖了。
「我爹在朝中一直是個閒散王爺的形象,榮華富貴雖享之不盡,可調動的人馬卻近乎爲零。」
「他若有造反的心思,這些年一定在暗中培植兵力,大概還是力量有限,纔會想到驅使妖物助他。」
齊昭也有疑惑的地方:「你爹既然已經娶了你娘,爲何不好好利用青丘仙狐之力,而是捨近求遠呢?」
「呃……」我不好意思地扶額,「大概是因爲,我娘疏於修行,終日喫喝玩樂,妖力實在是太弱了,我爹觀察她這些年,覺得若是用我孃的話,可能會起到某些反效果……」
齊昭聽笑了:「還說你娘呢!你還不是一樣?」
好傢伙,又給他臉了,我舉起拳頭:「咋了,你不服咱倆比畫比畫。」
我追着他打,從河堤邊追回小妖精們養傷的洞穴。
走到洞口,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有外人進了洞穴,我和齊昭安靜下來,在洞口暗中觀察。
是一個小女孩,坐在黑漆漆的洞穴,抱着被打回原形的白兔,給它喂青草和蘿蔔:「好若若,他們是不是好久沒給你喫青草蘿蔔了?瞧你瘦了一圈,他們太壞了,把你害成這樣,你還能再變回原來的若若嗎?」
小白兔依偎在她懷裏,三瓣嘴嚼啊嚼的。
我和齊昭對視一眼,走了進去。
小女孩見到有人來,十分驚慌,放下兔子就想逃。
我拽住她一隻胳膊把她拉了回來。
這纔看清這小姑娘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一張臉髒兮兮的,穿得更是破破爛爛,頭上還插着幾根草棍,像個小乞丐。
她「哇」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從懷裏掏出一把生了鏽又沒開刃的破匕首,衝我揮舞。
「放開我,壞人,害了若若還要來害我,我要殺了你們報仇,嗚嗚嗚嗚。」
我把匕首從她手裏掐出來,又摘掉她頭上的草棍:「小髒丫頭,你搞清楚,要不是我們,你的若若早死了,報仇也得找對人啊。」
說完才反應過來,救了這些妖的好像是齊昭,不是我。
小丫頭很好說服,不再掙扎,漆黑的山洞一陣靜默,忽然響起一陣咕嚕聲。
我捏捏她的臉蛋兒:「還來給你兔子朋友送喫的呢,挺有義氣啊,自己都餓成這樣了,怎麼不喫點東西再來?」
小姑娘囁嚅着說:「我沒有錢,以前都是若若掙錢……」
帶她去喫東西,餛飩攤兒上,小丫頭狼吞虎嚥,喫了一碗又一碗,我給她倒了杯茶,囑咐她慢點喫。
小姑娘自我介紹:「我叫姜黎,大家叫我阿黎。」
阿黎斷斷續續講述了她的身世,她從小父母雙亡,在街上乞討爲生,後來遇到了兔精白若若,兩個人相依爲命過活。
若若的人形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能賺錢養活阿黎。
三個月前,白若若忽然失蹤,阿黎失了庇護,很快花光身上的錢,又成了飢一頓飽一頓的乞兒。
白若若生死不明,阿黎離開家鄉尋找她,找了大半年,終於在這處洞穴找到了她的兔精姐姐。
我身邊恰巧缺個婢女,便將姜黎留在了身邊,由齊昭付她每月十兩銀子的工錢,還把白若若一併丟給她照顧。
阿黎縫了個布袋背在身上,總有一隻小兔子在裏面探頭探腦。
回去休息的路上,我感嘆:「一個小動物修成人形多不容易啊,有那麼多厲害的妖精不去殺,偏來欺負這些弱小的精怪,我以前怎麼沒發覺我爹這麼缺德呢?!」
齊昭沉吟了一下:「復生術所用的妖丹,妖力強弱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妖精所屬五行和化形時的生辰八字,獵殺弱小的妖精性價比的確更高。」
我嘟囔一句:「那我爹還是很缺德……」
齊昭附和我:「是啊,你爹他是很缺德。」
怎麼說呢?如今我和我爹雖然決裂,但我對他的情感依然複雜,我罵他沒事,齊昭這個外人指摘他,讓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尖,不說話。
齊昭語氣忽然變冷:「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師父之所以身死,是被他人類摯友所害?」
我心中一顫,忍不住問:「呃……不會是我爹吧?」
齊昭點頭。
「你爹和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相差不過兩歲,當今聖上從小品貌端莊,天資聰穎,一點就透,文韜武略都不在話下,你爹資質當然也屬上乘,但比起聖上還是差一截。」
「先皇子嗣單薄,對兩位嫡子自然是萬分上心,你爹好勝心強,可惜資質實在不如當今聖上,又因奪嫡之心過於強烈被先皇訓斥,於是心態崩了,離宮出走。」
我難以置信:「真的假的?我爹這麼脆弱嗎?我怎麼覺得他臉皮還挺厚的?」
齊昭看了我一眼:「可你想想,你爹從小在宮內養尊處優,哪知道人間險惡?不出意外,你爹一離宮就出意外了,被一夥賊人搶光了錢財,被扔進山裏的天坑自生自滅,好巧我師父在山中修煉,發現了他。」
「我師父本不願干預凡人生死,可看見你爹求生欲強烈,十幾米高的天坑摔下去再爬,爬上去再摔,就覺得這人雖然腦子不好使,但還挺堅韌的,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救了他。」
「你爹回到宮裏繼續當皇子,我師父與他書信聯繫,一來二去,兩個人便熟識了,你爹在信裏講了很多關於治國理政的想法,令我師父刮目相看,甚至覺得,也許他會是個好皇帝。」
「後來,我師父利用妖法幫助你爹開竅,你爹功課突飛猛進,又連連辦成幾樁大案,得到先皇稱讚……」
「沒想到啊,你爹嚐到甜頭之後竟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趁我師父不備剖了他的妖丹,留他的妖力作己用,令我師父力竭身死,從此湮滅。」
「得了妖丹又如何呢?還不是不得其法,和皇位失之交臂,這麼多年了,竟還賊心不死,想要篡位……」
齊昭說完,我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知道了,你之所以想娶我,是爲了打我的時候方便點,給你師父報仇,父債女償嘛,我懂我懂。」
齊昭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沉默半晌,他又開口:「我已收集了你爹公儀壯的謀反證據,不日便會送入京中……小雅,你可會怪我?」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違心,可還是說了出來:「不,不會。」
-11-
我和齊昭、阿黎,一起在江南生活了三個多月。
齊昭的密信早就送達宮內,可三個多月過去,朝堂風平浪靜,我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安南王,其中必定發生了什麼,但我們沒有渠道探究。
那就過一天算一天吧。
江南是個好地方,齊昭白天巡查地方官員,晚上帶我和姜黎出門逛廟會。
我和姜黎一路喫一路玩,齊昭跟在後面忙不迭地付錢,偶爾興致來了,我們還會一起放天燈,我許願早點見到我娘,阿黎許願白若若重新化形。
齊昭也放了天燈,至於他許了什麼願,問他也不說,小氣得很。
姜黎會製作一種青團,用艾草和香葉的汁水和麪,肉鬆鹹蛋黃作餡料。
這樣做成的青團,散發着淡淡的青草氣味,齊昭覺得難喫,我卻很喜歡。
我一邊喫青團一邊聽齊昭分析,齊昭的意思是,我爹奪取一千妖精的妖丹,目的是想復活他的師父,一個既是妖身,又兼具獵妖人的奇男子,許九安。
我爹當年雖取了許九安的妖丹,卻並不知道如何發揮最大效力,許九安湮滅後,我爹和王位失之交臂。
如果能復活許九安,一切難題便會迎刃而解,許九安拿回自己的妖丹,恢復實力,會成爲我爹最忠心的得力助手。
不僅如此,這個強大的妖盟首領還會聽命於他,他便可以差遣更多精怪,完成圖謀。
我爹密謀篡位十幾年,這份妖精名單早已定下,他尋不到我和我娘,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替代我們娘倆的妖精,怕是不會對我們善罷甘休。
凡人很難去往妖界,我娘是安全的。
所以,現在危險的其實是我。
我如今躲在江南,一切看似風平浪靜,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稍加留意,順着我變賣的首飾找到我的蹤跡也很容易。
我得加倍小心。
我對外扮作齊昭的貼身侍衛,用妖法斂去一部分容貌,除了齊昭和阿黎,沒人知道我是女兒身。
倒也安全度過了些時日。
一天夜裏,我肚子餓得咕咕叫,阿黎自告奮勇去包青團給我喫,不一會兒端上來四個碧綠油亮的肉鬆蛋黃大青團。
我和阿黎在燭光下,一人手捧一個青團,孜孜地啃着。
喫着喫着,阿黎和我嘮嗑,冷不丁問我喜不喜歡齊昭。
「喜歡啊,你不喜歡嗎?」我說。
阿黎騰的一下站起身子:「姐姐,你是不是榆木腦袋?我的喜歡和你的喜歡能是一個喜歡嗎?」
我摁着她的肩膀讓她坐下:「就是一個喜歡,我對他可沒別的意思。」
阿黎嘆了一口氣:「嘖嘖嘖,可憐的齊昭哥哥。」
我斜眼睨她:「此話怎講?」
「他喜歡你。」
「何以見得?」
阿黎和小大人一樣:「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你每次看上了什麼東西,他給你付錢的時候,那叫一個高興,他要是不喜歡你,給你花錢能高興嗎?」
「齊昭哥哥帶着咱們倆出去辦事的時候,無論他有多忙,都要時不時抬頭找找你,看不見你,他便神色緊張,你一出現,他才能放心。」
「還有,你講的笑話其實一點也不好笑,但每次都能讓他笑成傻狗。」
說完,阿黎懊惱地搖搖頭:「齊昭哥哥,你別太愛了。」
我聽完,心裏沒什麼波瀾。
琢磨着肚子有點飽了,還要不要把剩下的一個青團也喫了。
響起急切的敲門聲,是齊昭。
我放他進來,齊昭胸腔起伏,皺着眉急切地對我道:「流仙島出事了。」
我們匆匆趕回去,天光大亮時,終於到達流仙島。
果然出事了,齊昭解開洞口結界,先我一步進洞,然後不知看到了什麼,猛地轉身擋住了後面的我。
我腦門一下撞到他胸膛上,頓時眼冒金星。
齊昭上前捂住我的眼睛:「你去外頭等,我來處理。」
我試圖把他的手扒拉開,不明所以:「怎麼了,還不讓我看?」
他不說話,捂着我的眼睛把我往外推。
此時我才察覺,從我進來開始,山洞裏一直縈繞着一股奇異的香味。
那香味雖不濃烈,卻十分霸道,直往人鼻腔裏鑽。
「呃……」
身體迅速有了反應,我想我大概明白齊昭爲什麼不讓我看……
「那好,我先出去。」
我腳步往後退,眼神卻不受控制地瞄一眼洞內。
那景象令我驚呆!怎會有如此××之事呢?
就那一眼,我臉紅到脖子根,後退的時候腳踩到裙襬,差點摔倒。
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洞,我跑到小溪邊冷靜,冷靜!
冷靜不下來。
身體發軟,還越來越熱,我難受得要命,跪在地上,捧起溪水往臉上揚。
冰涼的溪水一激,才覺得好了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齊昭也喘着粗氣從山洞的方向衝過來,如我一般在水裏狂洗臉。
看來他也中招了。
他和我隔着一段距離,我們兩個各自沉默地冷靜着。
我忍不住看他,齊昭如我一般跪在小溪前,側臉棱角更加分明,鼻樑挺直,胸腔起伏,喘着粗氣。
他在我眼裏忽然變得格外英俊起來。
阿黎說他喜歡我,是不是真的?
我一顆心狂跳,也許,我不必忍的……
齊昭好像意識到我在看他,身體微動。
我害怕和他對上眼神,趕緊低下頭。
禮義廉恥讓我強迫自己把不該有的念頭驅趕出大腦,可身體還是難受得要死,彷彿有一股氣在體內橫衝直撞,找不到出口。
我極力剋制想親近他的衝動。
可短暫失神了片刻,再次恢復意識,我已經和齊昭親吻得難捨難分。
我摟着他,失了智一般伸手去解他的腰帶。
然而我不懂男子的腰帶要怎麼解,摸索半天也不得其法。
一番撩撥下,齊昭的呼吸倒是越來越急促。
下一個瞬間,我腳下一空,被齊昭攔腰抱起,他將我抱到樹下的花叢裏,欺身壓了上來。
他伏在我耳邊,握着我的手遊移到他腰間,聲音嘶啞:「我教你。」
……
情到濃時,我睜開眼,他微紅的雙目眸子漆黑,額間的碎髮還淌着水,專注地看着我。
我臉一紅,偏過頭不看他,他捧着我的臉強迫我扭回來。
不遠處,傳來行走草地時的窸窣聲。
流仙島人煙稀少,僅有個把村落,這個時節山中野果、野菜甚多,經常有村民上山採摘。
我慌張不已:「好……好像有人……來了。」
齊昭沒有說話,伸手在空中捏了個訣,很快,我們四周形成了一個牢固的透明結界,將我們罩在裏面。
我看着那兩個小媳婦走近了,左顧右盼,卻看不到結界中的我和齊昭,好奇道:「咦,這聲音應該就在附近哇,怎麼看不到人呢?」
「肯定就在附近呢,再找找!」
我捶齊昭的肩膀,小聲嘟囔:「她們能聽到呢……」
齊昭呼出的熱氣在我耳邊:「那你就小聲一點。」
她倆找了一陣沒找到,又嬉笑着走了。
……
不知過了多久,我恢復了理智,這荒唐事還在繼續,回想剛剛的細節,羞得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日頭漸高,空氣漸漸升溫,沒有風,又悶又熱,我看着樹葉在我眼前晃盪,耐心地等待着齊昭。
等了很久,他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我忍無可忍,怒不可遏地拍他後背:「你有完沒完!」
齊昭被我拍得一激靈,漸漸平靜下來,伏在我肩頭幽怨地說:「這下你滿意了?」
我一把推開他,坐起來穿衣服。
穿着穿着,卻又感到熟悉的熱度貼上來:「小雅,我……」
我預感到他要說什麼,扭身捂住他的嘴:「好了,我不同意,你別說了。」
-12-
這件事發生後,我和齊昭的相處變得十分不自然。
要麼相對無言,全程冷場,要麼沒話找話,氣氛十分尷尬。
自己一個人待着的時候,我想起這事兒,也會氣惱得捶牆。
誰誰誰!到底是誰?給一山洞打回原形的妖精下催情藥,是不是變態?
這尷尬勁還沒過,我發現我的身體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我開始嗜睡,還總是噁心。
我心中大駭,想找大夫來看看,又沒有勇氣。
只能當縮頭烏龜,先將就着過。
我猶豫要不要將此事告知齊昭。
正打算去說,卻看見安福領着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去往齊昭處去。
路上看見我,安福向我介紹:「這是我家公子的侍妾雲湘姑娘。」
「雲湘姑娘思念公子,不遠千里來看他,我們公子感動得很。」
心臟像被冬天的冰錐狠狠貫穿,疼且冰涼。
我看向雲湘,這姑娘好生標緻,一身鵝黃色長裙Ṱü₀襯得她膚白似雪、面若桃李,一雙上挑的桃花眼隱含笑意。
原來齊昭喜歡這個樣子的。
安福帶着雲湘走遠了,我身上忽然難受得很,回房間的一小段路,我步履維艱地走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我換上女裝,路過齊昭房間,聽到裏面傳來男女的嬉笑聲。
然後,齊昭摟着雲湘卿卿我我地走出來。
看見我,齊昭笑容一滯,拍了一下雲湘的後背,示意她回房間去。
雲湘用那雙桃花眼深深看了我一眼,乖巧地回房了。
齊昭走上前來,一臉神清氣爽,笑着用扇子點點我的鼻尖:「喫醋了?」
我冷漠地看着他。
大概看我不買賬,齊昭的臉色也沉下來,教育我說:「男人三妻四妾屬實正常,妒忌可是七出之一。」
我不發一言,後退幾步扭頭走掉。
來到醫館,郎中爲我完了脈,換上一副欣喜神情:「恭喜夫人,已有喜月餘了。」
鬼的喜,噩耗還差不多。
大概看我深深嘆氣,髮型又實在不像成了婚的小媳婦,郎中收斂了笑容,有些八卦地打量着我,鬼迷溜眼的。
「給我開一副墮胎藥。」我說。
回去之後,我謊稱受了風寒,命阿黎將那副墮胎藥煎了。
藥碗端起,苦澀的藥味瀰漫,霧氣燻得我眼前有些模糊。
阿黎喫驚地湊過來:「姐姐,你哭了?」
她忙不迭從小口袋掏出兩顆糖果,塞進我手裏。
「姐姐,我很小的時候喝藥才哭,你怎麼這麼大了也哭啊?!」
我擦乾眼淚,努力擠出笑容:「姐姐不如你堅強。」
然後仰頭將那碗藥一飲而盡。
半夜,藥效發作,我真的疼得要死了,靈魂出竅一般浮在半空,看着牀上翻來滾去,一張臉猙獰扭曲的我自己。
恍然間又飄到齊昭的房間,齊昭和雲湘的靡靡之音傳來,簾帳掀開,一室旖旎。
我疼得冷汗溼透牀榻,虛弱得下牀都沒有力氣。
可惜啊,疼成這樣,孩子還是沒打Ťũ̂ⁱ下來。
我打起精神去找大夫算賬,給我開的什麼僞劣藥方,害我白白疼了一晚。
老郎中聽完,不解地抓抓鬍子:「不應該啊,這藥藥力極強,怎可能沒有效果,懷的又不是妖怪……」
郎中一語驚醒我,半妖懷四分之一妖,我錯怪他了。
悶悶不樂往回走,一進院門,碰見了齊昭。
我冷冷睨他一眼便繞道走,打算立刻收拾東西,帶上阿黎離開這裏。
齊昭卻擋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肩膀關切道:「小雅,阿黎說你生病了,要不要緊?」
我推開他:「不勞齊大人費心,死不了。」
他笑:「你怎麼了?說話陰陽怪氣的。」
我強忍怒氣:「齊大人嫌我說話陰陽怪氣,大可以去雲湘姑娘處,自有溫言細語等着大人。」
沒想到,齊昭竟一臉莫名地看我:「誰是雲湘?」
我抬頭對上他漆黑的眼眸,想分辨他是不是在捉弄我。
「雲湘……雲湘不是你的侍妾嗎?安福昨日帶回來的。」
齊昭彈一下我的腦袋:「我看你腦子燒傻了,安福七日前就回天都城了,現在還沒回來,你這麼快就忘了?」
「公儀小雅,我哪來的侍妾?要不是你,我還是清白兒郎,怕不是你不想對我負責,胡謅一個侍妾出來吧?」
我呆愣在原地。
來福……來福迴天都城了嗎?
努力思索了一下,腦海中好像確實有送他離開的畫面。
我還給他的包袱裏裝了本地特產酥皮牛肉餅。
可我又確確實實看到雲湘從齊昭房裏走出來。
記憶變得模糊,頭好疼好疼。
我一陣眩暈,跌倒在齊昭懷裏。
他將我抱起來,聞着他身上的松香味,我忽然覺得很安心,靠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13-
我難得睡了個好覺。
醒來時天已黑透,齊昭握着我的手趴在牀邊,長睫微顫,呼吸綿長。
我動了動身子,齊昭察覺我醒來,撐起身體。
「餓了吧,我給你盛雞湯。」
我喝着香濃的雞湯,又抬頭,齊昭不轉眼地看着我。
「小雅,你這幾天怎麼恍恍惚惚的,哪裏不舒服?」
我臉有點紅,心虛地喝雞湯:「有點風寒,沒休息好。」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上前親了親我的額頭,湊到我耳邊,說了句話。
我震驚地望向他。
他將一枚鑲嵌紅色寶石的扳指塞進我手中。
……
齊昭離開後,阿黎又悄悄過來找我,舉着蠟燭站在牀頭,披頭散髮的,女鬼一樣。
我嚇得,小腹都緊了一下。
阿黎神祕兮兮地湊過來:「姐姐,我看到齊昭哥哥房裏有一個女人。」
「女人?長什麼樣?」我坐起身來,揉揉眼睛問道。
阿黎用食指摁着眼角向上一提:「眼睛是這樣的,皮膚很白,很瘦,腰很細,但胸部很大……」
果然,是雲湘。
「她現在就在齊昭哥哥房裏頭,我帶你去看。」
我掀開被子下牀,跟着阿黎走。
路上,阿黎不滿地嘟囔:「齊昭哥哥怎麼朝三暮四的?姐姐,你不喜歡他是對的。」
我長嘆了一口氣:「哎,男人啊!」
我們一起來到齊昭房裏,裏面空無一人。
沒看到雲湘,我卻在這房裏感受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氣息——我孃的氣息。
在齊昭的房間中翻找一陣,我果然找到了仙嵐鏡。
仙嵐鏡是我娘妖力所化,世間絕無其二。
可我明明記得已經讓木岐寒鴉取走它了,爲什麼會在齊昭房間?
他攔截了我給我孃的回信?
我顫抖着結印,打開仙嵐鏡,看到了非常殘忍的畫面。
我娘被鐵鏈鎖住,衣衫破損,頭髮散亂,狀如瘋婦。
她半顯妖身,化出狐狸耳朵和尾巴,被鎖在石柱上奄奄一息,嘴角掛血。
我淚如雨下。
這個時候,齊昭出現了。
他蹲在我娘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譏諷道:「你的寶貝女兒要是看見你現在這樣,得多心疼啊!」
我娘眼中噴射怒火,發出狐狸嘶吼。
「彆着急生氣。」齊昭輕笑,「你大概還不知道,你那千寵萬愛的寶貝女兒,是如何和我在荒郊野地白日宣淫的,我真應該用你那仙嵐鏡好好記錄下來。」
說完,齊昭掏出一把匕首,刺入了我孃的心臟。
那是狐妖妖丹的位置。
血淋淋的妖丹被齊昭取出,逐漸散發金色的光芒,齊昭鬆開我娘。
我娘眼神逐漸渙散,靠在石柱上沒了氣息。
「好好上路吧王妃,我師父定會感念您的恩情。」
「黃泉路上不會孤單,公儀小雅那淫婦很快會下來陪你。」
我低頭看向拇指上佩戴的扳指,紅色的寶石變爲綠色。
畫面消失,我也暈了過去。
-14-
再醒來時,我和阿黎被關在一輛行駛的馬車上,背靠背捆在一起。
阿黎看起來很害怕:「姐姐,他們說要把我們送到流仙島,齊昭哥哥不會殺了我們吧?」
我沒有回答,餘光瞥一眼手上紅色的寶石扳指,衝門外大喊:「齊昭呢?我要見他!」
侍衛掀開簾子探身進來:「齊大人在流仙島等郡主,郡主少安毋躁。」
走的時候,他提醒我:「郡主不要用妖力震斷繩子逃走,你身後那個肉體凡胎的小丫頭受不住的。」
我冷笑一聲:「不用你說,滾蛋吧,好好享受你人生最後這點兒工夫,等會兒我就送你和你主子去見閻王。」
侍衛面色一滯,咬着牙退了出去。
終於到達流仙島,那羣人分開我和若若,將我領進山洞。
走進山洞深處,領頭的侍衛扭動石壁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眼前出現一道石門。
石門緩緩打開,侍衛帶我走了進去。
我走了很長一段下坡路,眼前忽然豁然開朗,山洞之內,竟有一座氣勢恢宏的地宮。
地宮中央,設有一個巨大的青銅丹爐。
齊昭站在爐子旁,一副等我多時的樣子。
我掃了一眼拇指,紅色寶石又變爲了綠色。
齊昭目送我從階梯上下來,我質問他:「你殺了我娘。」
「是。」
我呼出一口氣:「我爹沒有背叛我和我娘,殺妖取妖丹的一直都是你。」
齊昭讚賞:「聰明。」
然後又搖頭嘆息:「就是明白得太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肚子裏的孩子忽然動了一下,我眼眶充淚:「也是你找人假扮樂韻孃親。」
這一回,他卻搖搖頭:「不是假扮,我只是讓織夢師給她編了一個噩夢罷了。」
「我命人給她下了一個月毒,令她身體虛弱,頭腦混沌,辨不清現實和夢境。」
「只是一夜之間,你那小姐妹在夢中經歷了被母親搶走妖丹,早晨醒來萬念俱灰,自己就把妖丹吐出來了,不費一兵一卒。」
「你娘也是如法炮製,我讓人提前下毒,又命織夢師編了一個你爹背叛她的夢境,她果然受不了刺激,一下就瘋了。」
「她瘋得厲害,從王府逃走那天,把她夫君的心都掏了出來。可憐的王爺,尊貴一輩子,居然折在了最愛的女人手上,真是唏噓啊。」
「公儀小雅,怎麼樣,是不是很有趣?」
我早已顫抖得不成樣子,強撐着說:「說完了嗎?說完了的話,我要殺你了。」
齊昭笑得不屑:「別逞強,你什麼實力,我會不知道嗎?」。
我不多廢話,袖中飛出白綾,和他打了起來。
可惜,我身體虛弱,半晌過後,被他一劍刺入胸膛。
他嘲諷道:「紅珠郡主再怎麼身份高貴,還不是與我白日野合?狐狸果真生性放蕩,今日得了你的妖丹,就當爲我這誅邪開刃。」
我牙縫滲血,卻語句有力:「你做夢吧。」
說罷,我發動妖力將胸腔中的妖丹引出,片刻間,一顆閃耀着紅色光芒的妖丹在我眼前凝聚而成。
我出生時口含紅色神珠,因而得此封號,天下之人只知道郡主天生祥瑞,卻不知我實則身懷妖血,是個半妖。
我要用我的妖丹,給齊昭致命一擊,和他同歸於盡。
可就在我化出妖丹的那一瞬間,眼前的齊昭,忽然消失了。
拔劍四顧心茫然,我呆愣愣站在原地,很是無ṱű̂¹措。
就在這時,齊昭又從石門外急匆匆地衝過來。
他看起來滿眼擔憂:「小雅,你不好好養病,來這兒做什麼?」
他上前抱住了我。
我被他抱着,冷笑一聲,手摸索到他胸前,感受到他的心跳。
然後,我五指呈爪狀,貫穿他的胸膛,掏出心臟,狠狠摔在地上。
齊昭死前,雙目圓睜,一臉難以置信。
我說:「你該死的,齊昭。」
他口不能言,滿眼擔憂,又很快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15-
恍惚間,我聽到了哭聲,是阿黎。
阿黎不知何時出現在我眼前。
我也不知何時被人綁了起來,捆在石柱上。
一個黑衣人取走了我的妖丹,又從我的身上搜出了樂韻的妖丹。
「嗚嗚嗚,小雅姐姐,我騙了你。」
阿黎一邊哭,一邊衝着齊昭的屍首磕頭。
「齊昭哥哥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你。」
我頓時一身冷汗:「阿黎,你把話說清楚!」
「小雅姐姐,你爹沒有害你,齊昭哥哥也沒有害你,是我在害你,他們讓我織一個噩夢給你。」
「我每天都給你喫有毒的青團,你中了毒,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我在夢裏編造了齊昭哥哥有侍妾,還織了一個他殺了你孃的噩夢。」
「從你進洞之後發生的一切是噩夢,是假的……」
「齊昭哥哥一直都是愛你的啊……」
回過頭,看到齊昭的屍身躺在地上,雙目圓睜,不能瞑目。
我崩潰喃喃:「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爲什麼?」
「因爲你是你爹的女兒啊。」聲音很熟悉,我循聲望去,居然見到了我皇帝大爺。
「朕的好侄女,別來無恙啊!」
從小到大,我見證皇帝大爺與我爹手足情深,我的待遇也等同於嫡出公主,他出現在這裏,我實在不敢相信。
「你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做?」
「爲什麼?朕必須復活許九安,讓他看看朕治理的國家如何,好好問問他,朕到底哪點比不過你爹那個矮胖子。」
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沒了往日的威嚴,說這話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有點跳腳。
我明白過來,那位害死許九安的摯友,實際上並不是我爹,而是當今聖上,我爹的嫡親兄長,公儀強。
看來他復活許九安並非想用他做什麼,只是單純跟他顯擺一下罷了。
人嘛,居高位久了,就會變得任性起來。
「我父皇總說,我弟弟雖爲次子,相貌也不如我出衆,但天資極佳,即便有意藏拙,也能用三分的精力,把功課學出十二分的效果,且他爲人仁慈寬厚,是平和盛世需要的君主。」
「這話說得……就差把皇位直接給他了,讓我怎能不急?」
「朕這弟弟,毫無進取之心,娶個狐妖當成寶貝一樣,膝下也只有一個女兒,皇位就是給他,能有什麼用呢,將來還不是要過繼朕的兒子?」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我那個平時深明大義、受萬民景仰的皇帝大爺說出來的話?
我出言諷刺道:「堂堂一個皇帝,想着喫別人絕戶,可真行。」
他把玩着我的妖丹,試圖往我心頭插刀子:「可惜了齊昭,挺好一個孩子,一直在求我放過你,哪怕用他的命來換……這一心爲你的人,最後是何結果?」
提到齊昭,我痛得捶胸口,說不出話來。
這時,公儀強身邊的王公公來報,時辰已到,可以開始復活儀式了。
霎時間,千顆妖丹被投入丹爐,十名道士將丹爐團團圍住,唸咒施法。
我放眼望去,公儀強額頭滿是細汗,看起來非常緊張。
不多時,許九安的魂魄被成功凝聚,在空中化出虛影來。
他看起來十分不滿:「公儀強,你把我召回來幹嘛?」
公儀登時紅了眼眶:「朕殺了你,如今還條命給你。」
許九安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
「我本身便要得道飛昇,你就算不殺我,我也要捨棄妖身,尸解成仙的,那妖丹對我來說早就沒用了,你當時直接跟我要,我也給了。」
「你非要做個局殺我,多此一舉。」
「不是,你不會真的覺得你那破陣法能殺我吧?我死一個讓你樂和樂和罷了,你還至於愧疚這麼多年?真是。」
公儀強呆住了。
許九安衝着齊昭的方向繼續說:「昭兒,起來,別裝死了!」
齊昭默默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上前爲我鬆了綁,和我覆盤:「小雅,你演技真是太差了!」
我反駁:「你演得也不怎麼樣啊?裝死就老老實實把眼睛閉好,瞪個眼珠做什麼,我都差點笑出來!」
齊昭冷笑一聲:「你捶胸口那幾下演得像捶胸頓足的老太太,真是太出戏了!」
我又反駁:「你演得更爛!我都不願意說你。」
看到這一幕,公儀強震驚到懷疑人生。
實際上,齊昭將寶石戒指給我那天,我們已經設下此局。
這些天,齊昭整理師父留下的遺物,加之天南海北的妖精爲他傳遞消息,他發現了真相。
獵殺妖精取妖丹的從來都不是我爹,而是當今聖上。
他少年時不慎跌入天坑,被許九安所救,二人結爲好友。
十年前,我皇爺爺駕崩,他藉助許九安的ŧů₍妖力,風頭蓋過我爹,登基爲帝。
十年之後,想重新復活許九安的,想來也是他。
後來,齊昭發現我喫的青團有毒,他調查阿黎,順藤摸瓜發現阿黎是我皇帝大爺派來的人,當初在山洞下催情藥的,也是她。
她想織一個齊昭背叛我的噩夢,令我發瘋,吐出妖丹。
明白了一切,可齊昭非常爲難,他爲人臣,又是承許九安衣鉢的獵妖師,既不能順着帝王爲虎作倀,又很難真正懲戒他的君主。
兩難之下,齊昭想出這個辦法。
齊昭給我的那枚戒指,能夠分辨夢境和現實,夢境之中,寶石會變成綠色。
我的那顆妖丹自然也是假的,復生術妖丹缺一不可,否則不能成功。
齊昭瞭解他師父,只是想召出許九安的魂魄,讓他給公儀強來一場話療,消解心結罷了。
公儀強忙活了這麼久,不光想要復活許九安,還要給我爹安一個謀反的罪名,讓他再無翻身的可能。
雖爲九五之尊,但他心眼很小,一直很嫉妒我爹。
父皇誇弟弟也就罷了,自己的孩子怎麼看怎麼好,可許九安明明是他的朋友,竟然也覺得這個皇位給我爹更合適。
他很不爽。
即便他藉助許九安的妖力,成功登上皇位,心裏還是不服氣。
他想證明自己,十多年來勵精圖治,使得國富民強,比我皇爺爺有過之而無不及,百姓們對他讚不絕口。
可如今他拿着這份成績給許九安看的時候,對方卻嗤之以鼻:「你怎麼知道你弟弟當皇帝,不會做得比你更好呢?」
此話一出,我感覺我皇帝大爺要碎了。
許九安嚇得趕緊哄他:「好了好了,逗你的,你確實做得很好,你那成天談情說愛、逗貓遛狗的弟弟壓根比不了。」
此話一出,我感覺我皇帝大爺又活了,眼神都有光了。
這許九安也是個能人,隻言片語便能把一國之君玩弄於股掌之間。
許九安又說:「公儀強,趕緊把爐子裏的妖丹物歸原主,還能減輕一些你的罪孽。」
「那些已經被你禍害死的妖精,你去收集妖元,慢慢復活他們,你一個皇帝,做這些應該不難。」
「等我成了仙,爲你美言幾句,你攤上的事兒應該不大。」
聽到這話,我先激動了:「死了的妖精還能復活,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啦,我的徒弟媳婦!」許九安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覆,又說,「伸手。」
我不明所以,還是攤開手掌。
一隻羅盤一樣的物件逐漸在我手中成形。
「妖元乃天地靈氣所化,是動物修成人形必需的養分,這羅盤能幫助你找到妖元,你拿着你小姐妹的妖丹多多收集,少則十年,多則百年,她便能回來了。」
「具體的方法讓昭兒教你。」
「我剛剛成仙,得趕緊去找上級報到,就不跟你們多說,先走啦!」
齊昭聞言急了:「師父,徒兒這麼久沒見你,就不能多和我說幾句嗎?」
許九安一臉很噁心的樣子,切了一聲:「快去和你的小娘子談情說愛吧,咱們兩個大男人說得着嗎?真是。」
「喏,我的妖丹送你,你用它勤加修煉,便能與你的小娘子壽命同齊,長相廝守了。」
說完,許九安化成一陣煙消失了。
離開之前,他還提點齊昭:「當爹的人了,以後要更加穩重纔是。」
可惜他即將消散,發出的聲音含含糊糊的,齊昭大概沒聽清,轉而問我:「小雅,我師父說我要當什麼了?」
真是個呆子,我紅着臉偏過頭去:「我也沒聽清。」
-16-
事情結束,我在地宮找到了被囚禁的我爹和我娘。
我娘沒了妖丹,變回一隻狐狸,終日在地宮蜷着尾巴呼呼大睡,我去的時候,我爹正在給她捋毛。
我娘還認識Ṱṻₓ我,老淚縱橫地衝我跑過來,不停地磨蹭我褲腿。
我娘傷了根本,即便拿回妖丹,一時半會兒也化不了形,大多數時候只能做一隻狐狸。
不過我爹已經很滿意了,他說他早就想養狗了,我娘一直不讓養,現在養我娘也是一樣的。
反正靈力足夠的時候,我娘能化成人形,又有老婆又有寵物,我爹覺得還挺好的。
我爹還告訴我,我娘瘋了之後,聖上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捨棄我娘繼續當富貴王爺,要麼承擔反賊的惡名,和我娘一起死。
我爹選擇了後者。
聽到我爹的選擇,皇帝大爺勃然大怒,當場下令把他們關在地宮,擇日處死。
我爹本來不知道他爲何如此動怒,現在明白了,公儀強背叛摯友,也想讓我爹感受一下極度內疚的痛苦。
沒想到我爹寧死不屈,兩相對比,他自慚形穢之下,就,惱羞成怒了。
我爹和我娘在流仙島休養了幾天,和我皇帝大爺冰釋前嫌,一場鬧劇結束,他們一起回了天都。
我皇帝大爺一回宮便火急火燎退位,把皇位給了我堂哥,自己進山修仙去了。
而我,打算即刻啓程,去爲樂韻收集妖元。
離開那天,齊昭紅着眼睛拉住我:「小雅,你當真對我沒有一點感情嗎?」
我想了想,實話實說:「有是有的,但我現在要去救樂韻,委屈你先等等啦。」
「我不知道要走多少年,你要聽你師父的話,勤加修煉,保持現在英俊的面貌,變老了我可就不喜歡你啦!」
齊昭撫着額頭笑了一聲,久久才說:「好。」
然後又說:「小雅,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爲何會喜歡你嗎?」
我是真的很好奇,於是停下腳步聽他說。
「我師父剛死那年,我無數次想要爲他報仇,經常爬上你家的房頂,琢磨着怎麼把你爹弄死。」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你,在花園天真爛漫地盪鞦韆,一身紅衣襯得你皮膚似雪,榴花一般明豔,像個粉雕玉琢的娃娃。」
「我也算飽讀詩書,學了很多讚美女子的詞彙,我在腦海中搜索這些詞,想給你一個最貼切的形容,卻怎麼也想不出合適的,滿腦子都是好漂亮、好可愛、好喜歡……」
「我經常去你家房頂,用結界把自己圍起來,你看不見我,我卻看着你一點點長大,公儀壯是如此疼愛你,我不免想,若是他死了,你該多麼難過。」
「我自己騙自己,我師父死前留有遺書,不許我報仇,我不殺公儀壯也是爲了遵從師父的遺願,並非爲了兒女情長。」
「小雅,我真的是從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便心悅於你了。」
我有些動容,上前抱住他:「那你就乖乖等我回來,不許愛上別的女人。」
說罷,我轉身離開,生怕走得晚一點,就捨不得了。
一出山洞,我看到阿黎和白若若揹着荊條,在我面前跪得整整齊齊的。
白若若如今又能化成人形了,也是個很水靈的小姑娘。
見我出來,她們跟軍營裏的兵一樣齊聲大喊:「對不起姐姐,我們錯了!」
這場面,本來該生氣的,我卻笑出聲。
白若若和阿黎,雖一人一妖,卻師出同門,在一起學習織夢的本事。
有一日,朝廷來人收編了她們,又奪走若若的妖丹,以此威脅阿黎接近我,爲我編織噩夢。
可與我接觸久了,阿黎真的把我當姐姐,給我下毒,她十分糾結痛苦,短短幾個月,她心中折磨,瘦了一大圈。
原來如此,我還說呢,在我身邊好喫好喝了這麼久,怎麼反倒比剛來的時候還瘦了。
我大方地原諒了她們,還給了她倆好大一張銀票,讓她們去雲遊四海。
本郡主真是,善良美麗又大方啊!
雖然那個銀票是齊昭給我的。
……
夕陽西下,我的駿馬在滿天霞光下馳騁,樂韻的妖丹被我置放在心口,隱隱散發出熱量。
等我,樂韻,你很快就會回到我身邊的。
番外篇
公儀小雅近來越發貪喫嗜睡,身子也越來越重了。
算算日子,她已經懷孕六個月了。
小雅用妖法斂了身形,使她身材依舊纖細,看不出半點端倪。
因着身材沒變化,小雅初期也會忘記自己懷孕,在路上時常行俠仗義,刀光劍影,好不暢快。
後來就不行了,隨着小傢伙漸漸長大,時不時在小雅腹中東拱一下,西拱一下,存在感越來越強。
小雅偶爾把手放在肚皮上,他也會用腦袋頂那個位置,好像在跟他孃親玩兒。
公儀小雅本來想着,等孩子生下來,就送回家去,給爹孃一個大驚喜。
然後把孩子留在那兒,繼續出來收集妖元。
左右她爹喜歡孩子,就當給他生了個玩意兒,省得他成日不是遛鳥就是侍奉花草,無聊死了。
公儀小雅想到屆時她爹既要伺候一個狐狸,又要拉扯一個孩子,一個老頭兒忙得團團轉,就覺得好笑。
也覺得有點可憐。
不過那又有什麼辦法呢?誰叫他找了個不靠譜的媳婦生了個更不靠譜的閨女,只能自己受着了。
一日小雅晨起梳洗,剛彎下腰,便覺得孩子在腹中踢踢打打。
小雅隨口咕噥:「動來動去煩死了。」
這下好了,孩子馬上不動了。
一連三天,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看來是鬧脾氣了,小雅夾起嗓子好聲好氣哄他:「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很喜歡你的,你動一下,好不好?」
還把手掌放在肚子上引誘他:「來擊個掌,我們就算和好啦。」
然而孩子不買賬,還是不動。
公儀小雅徹底慌了,她一夜沒閤眼,怕孩子真的胎死腹中。
她忽然非常思念齊昭,若他在的話,還能有個人分擔,不會這樣無助。
天光大亮,小雅立馬起牀去醫館,想要開幾副安胎藥。
尋常醫館不一定拿她這個半妖有辦法,開的安胎藥也不知有沒有用,但現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好巧不巧,半路遇見了出門遊診的王郎中,小雅大喜過望,立馬把他揪來爲自己診治。
王郎中給她把了脈,寬慰她不要擔心,孩子很好,不想搭理她罷了。
給她開了幾副安胎藥,囑咐了幾句,王郎中便啓程迴天都了。
全程沒問她爲何沒有成婚便懷有身孕,以及孩子父親在何處。
小雅很欣慰,真好,王郎中不是個八卦的人。
可誰承想,王郎中迴天都不過三日,齊昭便風塵僕僕趕來了。
一見到公儀小雅,齊昭便上前將她擁到懷裏,緊緊抱住。
他應該是沒日沒夜地趕路,雙眼熬得通紅,胳膊略微顫抖。
北方此時已是初冬,齊昭身上很冷,呼吸卻熱,他輕輕摩挲着小雅的面頰,溫柔地說:「有了身孕,怎麼不告訴我呢?」
公儀小雅答非所問,在他懷裏動動腦袋:「你怎麼知道?」
「那王郎中迴天都到處亂說,閒話都傳到國公府了。」
小雅一聽,哭喪着臉:「王郎中怎麼這樣啊?!」
齊昭親吻一下她的額頭:「我已和聖上稟明,你我早已在外拜了天地,纔有了孩子,聖上寬宏,只說外面拜的天地雖也作數,但還是要有一個正式的婚禮纔行。」
「他給我們定了十月初八成婚,你隨我回去,我們先把婚事辦了再說其他,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小雅推開他,狂搖頭,懊惱地說,「丟死人了,我不回去,我死外頭得了。」
「馬上當孃的人了,別胡說。」
齊昭像是早知小雅會拒絕,從懷裏掏出仙嵐鏡,不發一言施咒。
眼前幻化出公儀壯的臉,急吼吼地對小雅說:「祖宗,你爹的臉也是臉,趕緊回來把婚成了,再晚一點咱們全家顏面掃地。」
「閨女,咱要有志氣,就是丟臉也要帶着國公府一起丟,不能咱們王府自己丟,知道嗎?」
收了仙嵐鏡,齊昭正色道:「當日你離開,我心中再不捨,也尊重你的意願,可如今不同了,你腹中的孩子也是我的骨肉,我無論如何也要與你共同撫養的,別想再甩掉我。」
就知道告訴了他會這樣,小雅嘆息一聲,事已至此,這個婚是不得不成了。
她心中不由暗罵,死王郎中,個大喇叭,然後不情不願地跟齊昭走了。
他們倆共乘齊昭的千里馬,齊昭用厚厚的披風裹着小雅,下巴磕在她肩頭,溫暖的手掌撫上她的小腹。
齊昭在小雅耳邊輕輕說:「這裏有我的孩子嗎?真神奇。」
小雅顯擺:「神奇吧,他有時候還能動呢!」
說完,孩子很給面子地動了一下。
齊昭喜不自勝,聲音不由得也夾起來:「你在跟爹爹打招呼嗎?」
小雅:「呃,應該是吧!」
……
走着走着,公儀小雅又想到什麼,一臉壞笑,肩膀懟懟齊昭:「哎,我爹孃沒收拾你嗎?」
「怎麼沒有?」齊昭說,「你爹知道是我乾的,用藤條抽了我一頓,現在還疼呢。」
小雅大爲緊張:「啊,那你要不要緊?」
齊昭把小雅抱得更緊了:「別Ṭú₈心疼,你爹也不能真把女婿打出個好歹來,讓你守寡。」
「呵,我可沒有心疼你,我跟你不熟的。」
……
回了家,小雅和爹孃膩歪了好一會兒,她爹眼泛淚花:「我們小雅跟個孩子一樣,居然也要當娘了,真是像做夢一樣。」
小雅抱着她娘毛茸茸的狐狸脖子,撒嬌道:「娘,你就不能化成人形和我嘮會兒Ŧū₂嗎?」
狐狸嘰嘰咕咕的,不知在說些什麼。
公儀壯翻譯:「你娘說,靈力積蓄不易,要等到你成婚那日再用。」
小雅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心裏盤算着,還有三日,她和齊昭便要成婚了。
倒也沒有很捨不得爹孃,她和齊昭說好了,哪怕成了婚,也要經常帶着孩子回來「騷擾」她爹孃。
三日之後,婚禮如期舉行。
國公府娶親,王爺嫁女,婚禮異常鋪張盛大,城中佈施三日,百姓們也沾到喜氣。
然而,喜慶勁兒還沒過,成親當晚,公儀小雅又翻窗跑了,留齊昭一人獨守空房。
白天的時候,阿黎飛鴿來信,說是她和若若遊歷瓊州,發現此地靈氣豐饒,也許會有妖元。
說得小雅心癢癢,決定馬上啓程。
小雅運氣很好,短短几天,收集了不少妖元,她一路走一路收集,實在不想回家。
不過這一次上路,公儀小雅發現,自己身邊好像有一個隱形的僕從。
具體表現在,每天晚上回到住處,桌子上都會有熱騰騰的飯菜和補品。
她換下來的衣服,也會神不知鬼不覺被清洗乾淨,晾曬得香噴噴的。
梳妝檯上經常會出現最時興的胭脂水粉、釵環首飾。
小雅疑心齊昭跟着她來了,但她沒有證據。
左右他把自己伺候得挺好,小雅也就默許他跟着了。
反正他是孩子的爹,伺候自己四捨五入等於伺候孩子。
……
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又是幾個月過去,小雅始終沒見到田螺夫君的面,卻能感覺到他就在不遠處。
直到一天晚上,小雅剛要休息,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是齊昭。
小雅笑嘻嘻的:「你可終於現身了,我的老管家。」
齊昭卻一臉嚴肅:「小雅,你得跟我回去,日子到了。」
「什麼日子?」
齊昭很無語:「姑奶奶,你生產的日子啊!」
「啊,這麼快嗎?」
「總之,我們明天就得回去,你這次千萬要聽我的話。」
「女人生孩子無異於在鬼門關遊走一番,你還是半妖之軀,情況更未可知,爲了你自己和孩子,千萬不能再任性了。」
小雅這次也覺得他說得很對:「那行,就這麼辦吧。」
話音一落,齊昭很自然地進了小雅的臥房。
「啊!你幹嘛?」
「看着點你,怕你又跑了。」
小雅辯解:「這次肯定不會了,我也不能拿命開玩笑。」
「哦,那我相信你。」齊昭淡淡說。
他又很自然地在小雅面前寬衣解帶,準備就寢。
他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小雅知道他這麼做沒毛病,但還是覺得身邊睡一個男人怪怪的。
好在,齊昭很規矩,兩個人挨在一起,睡得很香。
凌晨時分,小雅被疼醒了,迷迷糊糊望向自己的肚子,嚇得一個激靈。
她的肚子爲什麼會變得這麼大?
轉念又明白過來,她即將臨盆,孩子長得太大,妖法斂不住她的身形,徹底失效了。
公儀小雅疼得一身冷汗,搖醒旁邊的齊昭,艱難說:「我好像……要生了……」
齊昭看她這副樣子,面上強裝鎮定,實際上心裏也嚇完了。
還好他思慮周全,早已備好了穩婆和奶孃。
就連孩子的小衣服和小襁褓也準備好了。
火急火燎忙了一陣,公儀小雅終於能開始生孩子了。
然而此時,她已經疼得精神崩潰,大哭大喊起來。
穩婆也是急得一頭汗:「孩子實在是太大了,夫人怕是不好生啊。」
小雅哭着捶齊昭:「都怪你,誰讓你給我準備這麼多喫的,孩子喫得這麼大,讓我怎麼生啊?!」
齊昭明明擔心得流了淚,嘴上也不饒她:「大饞丫頭,自己一口一口吃的,還賴我。」
小雅此時已經沒有心情和他爭辯,實在太疼了。
恍惚間想到小時候,小雅好奇地問她娘:「娘,小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
她娘正在嗑瓜子兒,聞言邪魅一笑,答道:「女子和男子歡好,便能生出孩子。」
可就在她打算繼續追問什麼是歡好時,她爹捂着她的耳朵把她抱走了。
如今小雅已經明白何爲歡好,她抓着被子痛苦地想:我再也不和男人歡好了。
然後又對齊昭生出滿腔怨恨,齊昭也歡好了,他怎麼不用遭這種罪?!
這不公平。
……
折騰到正午,孩子還是生不下來,公儀小雅已經完全沒了力氣,虛弱得連齊昭的手都握不住。
她流着眼淚說:「齊昭,我真的生不出來,我要死了。」
齊昭哭得眼睛都紅了,長長嘆息了一聲,終於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扭頭對穩婆說:「孩子不要了,弄出來吧。」
小雅聽他這麼說,本能地尖叫出聲:「不行!」
然後蓄起力來,生得更拼命了。
終於,暈過去前一秒,小雅聽到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
洗乾淨包好,送到小雅臂彎。
是個女兒,很胖很胖。
……
小雅剛剛生產完,孩子又極小,他們不便返回天都,兩人商議決定孩子百天之後再帶回家。
平時沒事, 兩人就在一塊兒玩孩子。
小雅撥弄着女兒的肉臉蛋:「齊昭, 你看, 這孩子的臉蛋子好胖哇。」
齊昭正靠在牀頭看書, 聽她這麼說, 斜睨了一眼孩子:「大饞丫頭生小胖丫頭, 有什麼好奇怪的……」
話沒說完, 被公儀小雅捶了三拳。
小雅繼續細細打量女兒的面龐, 她驚喜地發現,這孩子長得很像她。
她將這個發現告知齊昭, 齊昭很不服氣,放下書和小雅一起打量起孩子,然後指指她的眼睛、鼻子:「明明就是像我。」
公儀小雅又仔細看了一遍, 發現這孩子長得也很像齊昭。
真神奇啊, 她和齊昭長得並不相像, 可這孩子卻長得又像他又像自己的。
孩子轉眼就大。
小雅的女兒三個月了,已經從一個非常柔軟的小嬰兒, 變成一個普通柔軟的嬰兒。
她越來越機靈可愛,也會跟爹孃玩兒了。
公儀小雅忙着休養身體,加之又懶,帶孩子的任務落到齊昭頭上。
齊昭雖是個男人, 帶孩子卻很上心,孩子很喜歡他,每天被她爹逗得嘎嘎樂。
公儀小雅有時候很好奇:「齊昭,你聞聞女兒身上有沒有妖氣。」
齊昭聞言真的在女兒脖頸間使勁聞了聞, 煞有介事地說:「我看妖氣重得很!」
嬰兒被撓到癢癢,瘋狂大笑。
她的笑聲感染了小雅和齊昭, 也忍不住跟着咯咯笑。
……
一日齊昭外出辦事,傍晚才急匆匆趕回來, 公儀小雅正在逗女兒玩兒, 趕緊上前把孩子抱了起來。
「寶貝女兒,真是想死爹爹了。」
說完,他在小孩的肉臉蛋上啵唧啵唧親了起來。
小嬰兒正玩兒在興頭上,冷不防被人抱走, 在齊昭懷裏扭過頭,意猶未盡地看着小雅。
齊昭不滿, 輕輕搖晃嬰兒:「誒?怎麼不看爹爹?怎麼爹才半天不在, 你就不跟爹爹天下第一好了?」
「原來你是個有奶便是孃的小傢伙啊!」
公儀小雅簡直奇了:「多荒謬啊,我本來就是她親孃。」
……
夜裏,齊昭一反常態將女兒託付給家僕帶,然後把小雅抱在懷裏一通磨蹭, 抵在她耳邊低聲說:「小雅, 你如今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我們是不是能……」
小雅義正詞嚴地將他推開:「不好意思,我已經立下誓言, 此生不會再和男人歡好了。」
齊昭覺得好笑:「那行, 我不強迫你。」
話是這麼說,還是在磨蹭她,手更是不老實,伸進她裏衣摸來摸去的。
小雅被他撩撥得難受, 繳械投降之後,卻越想越氣。
真是個臭男人,居然讓她違背誓言。
「看我怎麼收拾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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