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將我指婚給一條大黑狗。
而那個曾經揚言要娶我的太子卻沉默不語。
他嫌我戍邊十年,風吹日曬,早已不復昔日嬌美容顏。
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身後的胞妹。
我果斷牽過那條被封爲玄王的大黑狗,領命回了我的將軍府。
成婚第二月,府中傳出喜訊。
我有了身孕。
滿朝譁然,太后面色黑如墨炭。
太子更是赤紅着眼衝到我府上質問:「你懷的是誰的野種?!」
我曖昧一笑:「太子慎言,自是玄王殿下的。」
-1-
「華空,他是哀家費心養大的兒子,至尊雍容的玄王,你成親後定要恪守婦道,不可辜負了他。」
中秋宴,當太后命身旁的宦官將那條大黑狗牽到我身邊的時候。
在場所有的大臣、命婦皆驚。
而後,各自用或是幸災樂禍,或是惋惜的神色看着我。
我沒有接過宦官手裏的狗繩。
雙手行禮,對太后跪拜:「娘娘,臣女戰中失去了父兄,家中無丁可繼,望娘娘開恩,允臣女再續香火。」
「大膽宋華空!敢挑剔玄王殿下的不是!難不成皇家天威,不及你宋家香火來得珍貴?!」宦官厲聲斥責,尖銳的嗓音響徹整個宴廳。
我斂眸,覆蓋住眼中的冷意。
皇家天威?
那是我宋家軍流血千里,苦戍十年換來的虛榮。
若沒有我父兄三人運籌帷幄,捨命拼殺,這些所謂的貴胄,早就死於邊族萬千死士的手下。
如今這老太后不顧恩德,讓我剛班師回朝,就面對這麼一出鬧劇。
無非就是怕我功高震主,趁着病秧子皇帝臥牀不起,借聯姻籠絡勢力,想要兔死狗烹罷了。
我不再拜。
只是抬起頭,直起身體,與那鳳椅上的太后僵持:
「娘娘可還記得,十年前臣女隨父兄出征,太子殿下曾追到玄武門外,當着衆軍許諾,若有朝一日臣女得勝歸來,他願紅妝十里迎臣女入宮爲妃。 」
說罷,我看向太后下座的太子李煜城:「臣女敢問一句,當初的諾言,如今爲何不作數?」
李煜城端坐在案,龍眉鳳目,神采流光。
比十年前更添矜貴,是一副頂好的皮囊。
只不過他的眼神只短短與我交匯一瞬,便忙地挪開,生怕我看到他眼裏的愧懼。
-2-
「宋將軍!太后念你勞苦功高,纔將心愛的玄王殿下託付於你!十年前的戲言,也要拿上臺面來說嗎?」
太后的兄長,丞相蘇震對我發難:
「當年太子殿下年紀尚輕,又被將軍戀慕,一心想爲國分憂,纔好心寬慰於你。如今別說是太子妃,就算是做妾室,儲君房內的人,定然要是芳華閨秀才對,宋將軍,怎麼不自問,芳齡幾何啊?」
「本將軍二十有七,有何不妥。」
我冷笑着看他:
「想要芳華之人,自然年年都有,只是本將軍戍邊十年,爲百姓謀生,在丞相眼裏,數千萬百姓的生命,皆不如爲太子殿下開枝散葉來得重要,忠孝,當真忠孝啊。」
「你……」蘇震氣急。
「華空!你失言了!」
太后厲聲打斷他的話,看向我的目光裏,全然是上位者的威脅:
「今日哀家念你許久不在宮中,禮節生疏,不與你計較,下次再犯,哀家只得視你爲居功自傲,多加嚴懲。」
我佯裝驚訝:「呀~娘娘教訓的是,臣女失言了。」
然後將腰間那把先皇御賜的寶劍握在手裏,再行一禮:
「只是話都到這兒了,臣女便再多說一句,當年婚約之事,全然是太子殿下一心赤誠,丞相說臣女愛慕殿下,着實謬談,若不是當初父親讓臣女信守婚約,如今臣女府上的優伶,恐怕要住滿院了。」
話音剛落,原本回避我視線的太子李煜城猛然盯着我。
眼裏閃爍着幽幽寒光。
他爲人桀驁,自然會恨我在衆人面前拐着彎兒罵他連優伶都不如。
而我當初情竇初開,也最喜他桀驁。
還好我隨父出征了,不然年華漸逝,我終將一步步認清自己是如何所託非人。
太后也盯着我,確切來說,是盯着我手裏的寶劍。
這把劍是她心頭的刺。
刺就刺在,這劍柄中有一封盡人皆知的,來自先皇的密詔。
當初我祖父隨先皇打天下,是助他統一的不二之臣。
先皇爲了感念祖父,特意御賜寶劍和密詔一封,宋家子孫,非謀逆大罪,皆不受過。
我不過是當着衆臣的面兒跟太后頂幾句嘴,最多忤逆,和謀逆差之千里。
誰能定我的罪過呢?
「皇祖母。」一直沉默的李煜城終於說話了:
「孫兒確實曾經說過要與宋家結親,只不過,不是宋家嫡女宋華空。」
他陰惻惻地看着我,眼裏皆是報復:「而是宋家次女,宋淑淑。」
「哦?!」太后一副驚愕的模樣,卻抑制不住喜上眉梢:
「什麼時候的事?你竟不告訴哀家。」
李煜城眉眼繾綣,彷彿有着萬千柔情:「自然要挑吉日,今日便是吉日,孫兒已經讓人帶她來了。」
說罷,他朝着宮人點點頭。
一位嬤嬤帶着個娉婷纖細、弱柳扶風的女子飄飄然地走了上來。
-3-
那女子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我爹外室養的。
若不是他臨終前哭着託我照顧她,我都忘了還有這麼個人。
如今看來,我不需要照顧她。
她就已經給自己找了個肥差。
看着ţù₊她那張嬌柔清麗的小臉兒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我也基本能猜到李煜城給她畫了多大的餅。
估計不亞於當初追出玄武門的「真誠」。
「長姐,請您不要責怪太子殿下。」
明明在我出征之前,沒有過什麼接觸,「長姐」叫得倒是親熱。
她一雙淚眼矇矓:「淑淑能夠得殿下垂憐,不過是惜我年幼,模樣也堪堪過得去……若長姐年輕十歲,皮膚也不似風吹日曬這般顏色……殿下定是憐惜長姐的……」
好一副明褒暗貶的賤人樣兒,頗具故人之姿。
我許久不接觸內宅的腌臢事兒,竟忘了當年她娘這個外室就是這麼兩三句捧己殺他的,讓我娘從當家主母的位置上摔下來,落得個妒婦失德的罪名……
倒是與我那個有功勳、沒品行的賤爹很是合襯。
不過……
我挑眉:「還是不要叫長姐罷,你娘到底沒入得了我宋家祠堂,淑淑姑娘還是莫要忘了自己親孃的姓氏纔好。」
那女人聽我說得毫不客氣,委屈的雙眼中立即閃過惱羞成怒的精光。
但很快又楚楚可憐地,以求助的姿態望向了李煜城,一言不發,只是流淚。
李煜城自然抵擋不住,皺起眉不滿地看向我:「入不入祠堂有什麼關係?淑淑總歸是宋家的骨肉,宋老將軍和真正所愛之人的女兒,若他在世,定是愛如珍寶。」
他特意將「真正所愛」四個字強調得極重。
我心裏生出一股急火。
果然只有渣男,才能將渣男的噁心詮釋得如此出色。
我硬生生壓制住了火氣,笑問:「殿下定是極爲愛重這位淑淑姑娘,不知是否有意正聘,求娶淑淑姑娘做太子妃?」
淑淑的眼睛爲「太子妃」而亮,滿懷希冀地看着李煜城。
李煜城卻衝我挑釁一笑:「我自會給淑淑名分,只是這宋家香火,已經有更年輕漂亮的女子幫將軍代勞,自是不用將軍再操心。」
說罷,他看向宦官一直牽在一旁,喫肉乾流口水的大黑狗:「自然,玄王乃千金之體,被國師親自接生,自是與凡胎不同,若能讓將軍一舉得子,實在是宋家之幸,黎民之福。」
太后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太子說得極是!華空,哀家還等着抱孫兒呢。」
這祖孫二人的話,屬實欺人太甚。
就差直接說讓我與狗苟合了。
那些並非太后黨羽的朝臣在聽到這話後,神色由原先的惋惜轉爲憤慨。
壓抑不住的討論聲散佈席間各處。
我也笑了起來,這倆祖孫,空有野心,蠢得可以。
爲人君者,可以傾軋朝臣,可公然傾軋,除卻羞辱我之外,只會讓朝野中那些公正之人寒心。
也好。
我會讓她的惡行更加明顯一些。
太后見我笑,不悅又疑惑地皺眉:「華空,你笑什麼?」
我笑:「太后,若我今日仗劍抗旨,勢不嫁與玄王,您當如何?」
她的神色一下犀利起來。
宦官的「大膽!!」響徹殿中。
太后目露兇光:「華空,你不要仗着有先帝御賜的寶劍就爲所欲爲,這劍保得了你一人,你那些下屬、將士,難道就不會因爲勸諫之責而獲罪嗎?」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
席間噓聲陣陣,我想不出一盞茶的工夫,太后今日以全體將士的性命來要挾我嫁一隻狗的密談將會遍佈全城。
這就足夠。
我哀嘆一聲,低下了頭:「罷了,將士們同我出生入死,我又怎會連累……既然娘娘如此信任華空,華空領旨便是。」
說完,我從宦官手裏接過狗繩。
跪地一拜。
太后眼神裏因爲我的乾脆,而閃爍遲疑,但終究是讓得意佔了上風。
-4-
自宴席散去。
宮中就流行兩套說辭。
一套是太后鳳威,成功鎮壓反叛之臣。
一套是宋將軍冤屈,被卸磨殺驢,淪爲犬妻。
因爲這是皇宮,第一套說辭的聲音,自然要盛大很多。
上位者的侷限性,便是這般一葉障目。
我牽着大黑狗走在出宮的宮道上。
這狗倒是很乖,從被宦官牽出來,再到與我同行,竟一聲不叫,湛藍的眼睛相當穩重。
但我知道這種狗,是活不長的。
黑狗大多黃眼,藍色眼睛Ťű̂₁,天生的劣種。
太后將它養得看上去膘肥體壯,性情柔順,定是費了很大工夫。
實際上這種狗,極易發瘋咬人,稍有不慎,隨時暴斃。
我摸着狗頭,到時無論我被咬死,還是狗死,對太后來說,都百利無害。
「長姐。」傲慢清脆的女聲自身後喚我。
我回頭,只見那未來的「太子妃」某淑淑正仰着她美麗的頭顱睥睨着我。
與席間那副謹慎謙卑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施施然向我走來,不可一世:「父親臨終前來信,說他命你好生照顧我,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善妒的女人最醜陋了,長姐如今這把年紀,這副越發與男人無異的樣貌,還敢肖想龍姿鳳章的太子殿下,當真是被邊疆的風吹傻了。」
她眼裏閃爍着陰狠的傻氣。
若不是她着實貌美,眉眼如黛,鼻如雪峯,我還以爲她在說自己。
只是這長相一半像她娘,一半像我爹,看得我好生晦氣。
其實她不來找我,我也終會尋她。
現在她來了,倒省事兒。
我輕輕搖晃手中佩劍:「你很狂啊,當真不怕我手中的劍?」
劍光淬寒,在月光之下尤爲凜冽。
她下意識地向後一縮。
但隨即想到了什麼,搬出了一套理論:「長姐,你這般恨我,無非是我年輕貌美,搶了你的男人,可惜你那把劍護得了性命,卻阻止不了太子殿下對你的厭惡。你若用它傷我,殿下定恨你入骨,到時就算你還有命,他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長姐,你莫要做這種反叛之事,企圖再次引起殿下的注意,又不是話本子,不可能的。」她竟然一副諄諄教導的姿態,警告我:
「別學你的母親。」
太可笑了。
她到底算個什麼東西,竟認爲自己,能觸我逆鱗。
這個女人,自小喫我宋家飯長大,雖養在外面,但每一杯茶,每一匹緞,都是爭的我這個嫡女的份例。
她在被她娘培養如何媚爹媚男人的時候。
我正被我娘逼着讀兵法,練銀槍。
在邊疆苦寒之地,憑藉女兒之身做百夫長,一點點從被那些士兵嘲笑貶低,到凌駕在衆軍之上,帶領他們戰場殺敵。
男人到我眼裏,其實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無非都是獸性慕強,你比他們還兇狠,還有手段,他們就會跪舔稱臣。
難道太子會有什麼不一樣?
長得更俊俏罷了。
再俊俏,也跟狗一樣。
也就是某淑淑這樣的女人,看得上他,看不透他。
我摩挲劍柄,第一次柔聲叫她名字:「淑淑啊,你說的這些,在你看來確實是很有道理的,可惜,你的格局害了你自己。」
寒劍出鞘,發出「嗡」的爭鳴。
我飛速縱劍一劈——
鮮血混合着慘叫,響徹整個宮道。
來往宮人皆跌跪路旁,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淑淑躺倒在地,血沿着她兀捂在臉上的指縫噴湧而下,浸染她仙氣飄飄的白衣。
她哭得卻如同死了百年的厲鬼:「我的鼻子,我,我的鼻子……」
她不敢將手拿下來。
因爲她怕自己的鼻子,會和手一起掉下來。
她只能揚着血淚縱橫的臉,扭曲到畸形地訴罵我:「宋華空!你好惡毒!你……你毀了我……你完了……太子他不會放過你了……」
痛到後來,她開始喊娘,喊爹。
可是娘治不了她的傷,爹止不住她的血。
她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比道旁的雪還要蒼白。
她怕了,顫顫巍巍地伸手拉扯我的衣襬:「你,你怎麼能這麼狠……爹讓你照顧我,照顧我啊……」
我蹲下,輕輕撥開她的手:「對啊,爹臨終前,特意把我叫到牀前,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讓我給你找個好夫婿,保你榮華。」
我聳聳肩笑了:「可是我沒答應啊,我沒答應他。」
不僅沒答應。
我還看着我爹那張充滿虛假的,舐犢之情的老臉,跟他說:「你這麼捨不得她呀?你等着,我很快送她來見你。」
這個爹,給我當了一輩子爹,他卻還是不瞭解我。
這個妹妹,自認天下女人和她一樣,大錯特錯。
「淑淑——」
太子在報信的宮人帶領下,快步趕來,他大吼大叫着:「宋華空!你個賤人!你敢動她?!」
太子,也不明白我。
我朝他揮揮手中的劍,劍鞘打在腰間的虎符上,噹噹作響。
厚重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格外響亮。
我看到太子緩緩停下腳步,眼裏的怒意猙獰發酵。
我牽着頭一次因爲血腥氣味而狂吠的狗,轉身離開。
什麼忠孝啊,教義,那是我父親的堅持。
他死了。
他死了,這場遊戲,就歸我了。
-5-
太子到底是雷聲大,雨點小。
嘴上說着饒不了我,追到宮門口,看着我守在宮外的數十護衛,偃旗息鼓了。
他和我心裏都知道。
無論是滅掉我,還是殺了他。
今天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所以他將懷中的淑淑向身旁太監一拋,疾色而去。
我坐於轎內,看着我那妹妹被人從小門抱了回去。
不知道她畢生所求的名分還能不能如願。
美貌對一個女人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
但對太子李煜城來說,那就是一個女人最重要的。
我回府第二日,就給自己和玄王辦了場隆重的婚禮。
儘管它作爲一條狗,入贅我將軍府。
我還是帶它吹拉彈唱地在街上游了好大一圈。
百姓們都來看熱鬧。
孩子們唱起了新編的歌謠:
【將軍九死百戰狂,一入宮闈變嬌娘。戰功難換君心悅,不嫁男郎嫁犬狼。】
歌詞已經很直白了。
直指上位者不念軍功,折辱於我,我披上嫁衣,也不過是可憐無助的女子罷了。
而我的那些副官,卻在接親之後,暗自非議:「咱們將軍,戰場上喊打喊殺威風,還以爲回來能嫁個正經貴族,誰能想到嫁的連個男人都不是,太晦氣了。」
我知道後,直接叫人給他們每人五十軍棍。
血淋淋的行刑椅上,一個個大男人哭天喊地,我笑得大聲:「完咯,這下連狗都不如嘍~狗子還能下小狗,你們怕是不能生小人兒了。」
他們自恃在戰役裏立過功,就可以對我說三道四,甚至以爲我會以玩笑的姿態,和他們打成一片。
怎麼可能的。
我永遠都忘不了自己剛隨父兄出軍的時候。
父親貪圖我對陣法的精熟,卻鄙夷我女兒的身份。
甚至連個軍師的頭銜都不給我,只讓我做個軍中嬌客。
那時候,這些人說什麼?
說:「一個女人,還妄想殺敵?脫了衣服給我們暖被窩差不多。」
他們以爲自己說過的話,在經過和我同生共死的廝殺後。
我就可以毫無記性地拋諸腦後。
他們錯了。
我只是給他們時間得意,再讓他們狠狠地摔下去。
我和他們從來不是一個陣營。
在聲嘶力竭的痛叫中,我心情舒爽,帶着玄王入了洞房。
-6-
大紅的紗帳旖旎。
燻着催情的香。
玄王被我拴在房柱上,嗚嗚亂叫,急得蹬腿。
倒真有幾分新郎官兒的做派。
我敲敲牀下的暗格,言語調笑:「憋一天了吧?出來。」
一個強壯高大的身影,以極爲迅速無聲的動作鑽了出來。
他伏在我的牀邊。
一雙湛藍的眼睛嵌在深邃的眼窩中。
蓬勃又鬼祟的獸性,和旁邊拴着的玄王別無二致。
我朝他伸出手——
他下意識地閃躲猶疑,我輕輕拍了下他的頭:「狗似的,又不想當人了?」
這一下彷彿喚醒了他的靈智。
他眨眨眼,登時通了幾分人性。
緩緩直起了身體。
健壯的,赤裸的,帶着雄性最原始的溫熱。
那張臉卻俊俏,稚嫩,像是最不諳世事的少年。
他伸出手,用帶着厚繭的手掌摸索我的腳踝,喉結吞嚥,聲音又低又啞:「華空……抱抱……」
我張開雙臂。
他就像是找到巢穴的雛鷹,急忙地向我奔來……
少年的肉體真好。
激情,厚重,一往無前的衝鋒陷陣……
適合我這種有點年齡的女人。
一夜春風化雨,我感覺自己最起碼年輕了五歲。
天矇矇亮時,我靠在少年的胸膛,聽着他強健有力的心跳。
果然啊,牛就要喫嫩草。
男人一生能支棱的歲月不過那幾年。
名正言順成了夫妻,反倒有了束縛。
哪有偷來的妙。
然而少年到底年紀小,沒有我這樣油滑的思想。
他見我醒了,忙低下頭用面頰蹭我,低沉的嗓音親暱婉轉:「華空,舒服~」
我拍拍他的臉,示意他起來。
我將少年帶到玄王面前。
玄王鬧了一晚上,困了,正趴在地上懨懨地瞅着我倆。
我摸摸它腦袋,跟少年說:「給你找了個兄弟,看看和你像不像?」
我覺得像極了,都一副未開化的傻樣兒,還有對藍眼睛。
少年皺着眉,看了玄王好一陣子。
神色忽然變得惱怒。
他毫無徵兆地給了玄王一個嘴巴子,打得它嗷嗷叫。
少年大叫:「不要!兄弟!滾!!」
少年又抱住我,聲音嗚嗚的,很沙啞:「華空……別看它……」
我笑了。
小樣兒佔有慾還挺強。
-7-
少年叫離弦,我給他起的名字。
他是邊族從小培養的死士。
方法很殘忍,將剛剛有記憶的孩子,跟幼年的野獸養在一起。
不餵飽,讓他們爲了食物而廝殺。
夜晚,就讓他們睡在比體型小三分之二的箱子裏。
這樣培養出的死士,體能頂尖,骨骼柔軟。
在戰場上幾乎是令人無法捕捉的恐怖利器。
我曾經以爲邊族運輸的這些箱子裏都是糧草。
於是帶着軍隊趁夜色去攔截。
最後冒着兩敗俱傷的風險,只帶回來一隻箱子。
裏面裝着離弦。
那時候的離弦,應該只有十來歲。
渾身裹滿自己的屎尿,散發着惡臭。
但那雙湛藍的眼睛,既兇惡又清澈。
讓我記憶猶新。
他們只是用來打仗的工具,不被當作人來看待。
所以也沒人給他們清理。
我卻顧不上腌臢,將不斷掙扎號叫的離弦緊緊擁入懷中。
不是同情他的遭遇。
是我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戰爭樣本。
這是我建功立業的機會,我要牢牢緊抓不放手。
可沒人能領會我真正的意圖。
離弦也不能領會。
他只是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從來孤身一人,卻突然會被擁入某個臂膀。
或許在他僅存的記憶碎片中。
這樣毫無傷害的舉動,類似還不足滿月時,將他抱在襁褓的娘。
所以他誤解了我的意思。
他以爲我在對他好。
纔會將冰冷的盔甲,當作柔情的溫牀。
一個半大的,野獸般散發着屎臭的孩子,在我的懷抱裏嗚嗚呀呀地哭號起來。
嘔啞嘲哳難爲聽,厲鬼一樣。
卻像在我胸膛中輕撓了一下。
讓我不由得把他抱緊了些。
缺愛的孩子,總是會對他人的善意感恩戴德。
獸化的離弦,對第一個待他好的人,忠心不二。
我給他洗澡,喂他喫飯,教他說話識字。
他便同我登上烽火臺,指給我看死士部隊的領頭人,還有他們排練無數遍的走位陣法。
我因此扭轉節節敗退的局面。
一舉摧毀邊族最強戰力。
後來,攜功加爵,宋家軍中,不再仰仗我父兄的神威。
我父兄愈發看不慣我,但他們不敢幹掉我。
因爲他們倆是沒用的東西。
進一步,打不過邊族戰士,退一步,連我身邊一個十幾歲男孩的嘴,都撬不開。
我父親臨死那天,把我叫到牀前。
他說:
「華空,我一直不喜歡你,你太像你娘……陽奉陰違,口是心非,比牲口還犟。」
我無動於衷地摸摸他黑白交雜的頭髮:
「我娘,孬種罷了。堂堂侯府嫡女,被你冷落忽視二十年,罵你,咒你,怨你,卻因爲愛你,不肯與你和離。生生困在這後院蹉跎至死,不過是自欺欺人,想要做個只存在於夢中的正妻。
「爹,我不像我娘。我自小不會愛人,只想殺人,就算天要亡我,我也要把天掀翻纔行。」
掀翻天地,有些難度。
爲了這個偉大願景,我可以忍耐。
可我又偏偏夠囂張,所以沒人知我在忍耐。
-8-
我「哼哼哼哼」地笑了起來。
玄王被我驚得嗚嗚低叫。
離弦卻同我一起笑起來,兩隻眼眯着,卻依舊亮晶晶:「華空,開心~」
我點頭:「開心,有件喜事。」
我給了低吼的玄王一個嘴巴子,給它扇安靜。
然後接着說:「離弦,我與這條狗成親了。」
離弦的臉染上困惑,他不明白成親的意思,我還沒教過他。
我跟他解釋:
「就是要我永遠和它在一起,還要生小崽子。」
離弦瞬間瞪大了眼睛,他驚愕的目光在我和狗之間來回移動。
最後,表情漸漸變得慌張,憤恨,委屈……
他「噌」地一下站起來,大吼:
「不要!不要成親!我不許!不許!!!」
他又急又鬧,額頭上全是淚珠。
眼眶裏幾乎滾滾落下淚來。
雙手抓着我的肩膀,又摸我的臉:
「不要啊……華空!它,是狗!是狗!不要和它……跟我,跟我!」
他着急起來,也是那麼俊。
飛揚濃烈的眉毛和豔麗廣闊的眼。
讓人能一窺他稚嫩的,尚未長成的真心。
我抓住他的手,忍不住親了親:
「我也想同離弦成親,可是有人不許。」
「誰?」離弦的眼神驟然陰鷙起來:
「我,殺了他。」
我搖頭:「你打不過她,我也,打不過她。」
離弦是不信的。
但他信我信慣了,本能讓他無法反駁我的話。
他無計可施。
呆坐在那裏,怔怔地落淚。
我嚇他嚇得差不多了,便笑着把他摟在懷裏:
「不怕,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偷偷嫁給你的,你看,剛纔咱們做的事,就是要生崽子的事,我不騙你。」
離弦渾身輕顫了一下。
他回想起前夜我們做過的事,臉上泛起餘韻的紅。
我接着湊近他的耳朵,引誘他:「可是沒人知道咱們成親了,沒人知道你是我的夫君,你會難過嗎?」
離弦神色很懵懂。
他不明白不被人知道,和成親有什麼衝突。
因爲他這些年從未示人。
打仗時,他藏在我的軍牀下,行軍中,他隱沒在士兵裏,回府,他窩在我房間裏。
他的世界只有我一人,死活不願跟其他人類打交道。
而我也沒想好有什麼事,需要他出面爲我做什麼。
可現在,我需要他。
「別人不知你是我夫君,就會趁你不在,來找我成親。」
我預設着他從未想到的可能性。
離弦立刻懂了。
他用力搖頭,眼神很決絕:「不!要讓人知道。」
他咬着牙,發狠地重複:「要讓人知道。」
第一次,我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除了情慾外的,另一種慾望。
作爲一個人,要被世人看見的慾望。
我笑了:「好,那你要受點苦。」
離弦熱切地點頭:「不怕苦!」
「你要和狗狗做兄弟。」
離弦臉瞬間垮下來。
我又補充:「我還要有一段時間,裝作很喜歡它。」
離弦又快哭了。
-9-
離弦想反悔,想鬧脾氣。
但他已經答應了我。
他知道,答應我的事如果反悔,我會失望,不再要他。
所以他只能勉爲其難地和玄王做兄弟。
他們同喫同住,同作同息,完美融入兄弟這個角色裏。
玄王開始還不服離弦。
但無奈,離弦身上的獸性太重。
本就是被選拔出來當頭領的苗子。
即便十多歲被我劫了來。
經過我親自訓練,別有一番令人膽寒的恐怖。
我便趁亂入局。
離弦待玄王差,我便待它好。
玄王逐漸對我比對飯盆子還親。
離弦喫醋,我就在牀上給他些獎勵。
他這幾晚格外賣力,挑釁地看着嗚嗚亂叫的玄王。
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炫耀。
我們仨就這樣在我院子裏「廝混」整整三日。
每日我都會上奏一封新婚宴爾、如膠難分的奏摺。
三日後,我才帶着玄王進宮上朝。
我抱着玄王走在宮裏,玄王時不時朝我舔一口,我也非常寵溺地摸摸它的腦殼兒。
來往的大臣皆露出不忍直視的神情。
我的將軍府守衛森嚴。
嘴卻不嚴。
尤其是被捱了打的那些。
那晚他們不僅聽到了自己屁股炸裂的聲音。
還聽到了我房裏傳來搖牀聲、玄王的嗚嗚聲。
如今官場上、百姓家,都傳遍了我與玄王的韻事。
可我是太后欽賜的婚姻。
他們就算本能地認爲我傷風敗俗,還不是表面上要恭恭敬敬讚一句我家夫妻和睦。
太子也不例外。
我從太后寢宮出來的時候,之前來請過安的太子並沒有走。
看向我的眼神,再不是賜婚那天的高傲和嫌隙,反而有種幽幽的怨憤:
「將軍不愧是男人堆裏鍛煉出來的翹楚,哪怕一隻公狗,都能欣然笑納。若當年婚約照舊,不知將軍對我,是否如對這畜生一般親熱。」
我笑中的嘲諷不加掩飾:「自然不同,我夫君已經封王,太子卻只是太子,聖上病重,殿下年過而立,尚未獲監國之權,不過是被太后養在東宮的小寵物,哪有我夫君王爵加身來得風光?」
太子被我嗆得額上青筋突起。
他冷笑一聲:
「你少陰陽怪氣,一條畜生,不過是表面風光,用來折辱你的手段罷了。」
他湊近我,引得我懷中的玄王不停在他身上嗅聞: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什麼算盤,無非是讓人看到爲君不仁,訴你冤屈,但你一個女人,誰又真會在乎你的公道?
「你父兄死了,你僥倖撿回一條命,卻撐不起這將軍府。
「你當朝廷的兵都姓宋?敬遠侯府的長孫就要從東厥回來,明威將軍的後代,也漸漸長起來了。」
他垂眸看我,眼尾的褶皺將眸光襯得深靜,別有種情致在裏頭:
「華空,一條狗給不了你什麼,靠你一人,宋家無以爲繼,我同你畢竟有青梅情誼,着實不忍心……」
「未來太子妃的鼻子,是不是已經爛到見了骨頭?」我突兀地打斷他的話。
幸災樂禍地盯着他:「是不是整日無法癒合,爬了蛆蟲,散發腐臭?你着實下不去嘴,更別提讓她爲你生一個孩子了,沒有宋氏血脈的孩子,拉攏不來我父親麾下的老將,給你急壞了吧?」
「宋華空!!」他被我戳中心事,驚歎,又完全失望地看着我:
「你太惡毒了!你這個女人,眼裏沒有同胞,沒有君臣,你只有你自己。」
我聳聳肩:
「是的,我這人渾身都很毒的,生出的孩子更毒了。殿下高潔,消受不起。」
-10-
我回府,將當年太子贈我的東西打包出來。
命人送進宮。
並附信一封:【當年我贈你的全還我,一拍兩散。】
果然,不出半日。
一箱東西重重地被東宮太監扔在我府門口。
我連忙打開翻找。
李煜城果然氣急,竟然將一些舊靴、腰帶一併還了回來。
這些東西上皆有磨損痕跡。
一看就是穿過些時日的。
玄王跑過來,不停地在上面嗅。
我將靴帶同玄王一起關在了後院倉庫。
關了整兩日。
第三日一大早,我將被玄王扯得不像樣的腰帶拿了出來。
剪開拴在了兩隻活雞身上。
活雞剪了翅膀,鮮血淅瀝瀝地往下滴……
我打開倉庫大門。
黑暗中傳來瀕死的嗚咽聲。
繼而一條瘦黑的影子急速衝出——
玄王笨拙到抓不住雞。
卻憑藉着求生欲,終是在力量耗盡之前咬斷了雞脖子。
我滿意一笑。
叫來我新提拔的副將。
我給了他一副藥粉,讓他放到玄王喝的水裏。
從明天開始,給玄王逐漸喂更多更大的活物。
直至比它大一倍的烈犬。
副將果斷地應了,甚至沒有猶疑的神色。
他完全是我的心腹。
因爲他眼睜睜看着我新婚那天,是怎麼命人用區區二十板打死了那幾個曾經嘴碎的舊部。
那是我父親遺留下來的刺兒頭。
他們不死,下面的人永遠沒有晉升機會。
所以他們死了,後來的人,懼我,怕我,也對我感恩戴德。
我那副將很盡責。
但我還是讓離弦幫忙一起馴犬。
離弦太瞭解獸性,我要他保證在高強度的訓練下,玄王原本就有些先天不足的虛架子體魄,看上去完好無損。
而這兩個月。
我只做三件事。
讓人往遠在東厥的敬遠侯府長孫蘇宸那裏發問候信。
廣施粥鋪,爲連年征戰從百姓那裏扣稅做出些許補償的態勢。
喝藥,去求子廟拜佛。
其實李煜城有件事沒說錯,我年紀有點大了,戍邊多年也不曾保養。
有些事情做起來,多少有點力不從心。
而我日日禮佛,來往僧人百姓都看着我明明嫁給了一隻狗,卻執着求子。
眼睛裏都漸漸染上憐憫。
更甚於,民間自發地傳出一些打油詩:
【皇天不作仁,天狗下凡塵,將軍子夜夢犬嘯,咬得娘娘哇哇叫。】
雖不用細究,也知道是嘲諷當今太后的詩句。
但因爲流傳太廣,幾乎膾炙人口。
官員也不好追究。
畢竟誰家沒有幾個不做官的親戚?
便也只能安慰自己,愚民纔會編造一些愚昧的夢話。
可偏偏是在他們眼中愚昧的民間,纔是神話流傳的絕佳溫牀。
兩個月後。
朝野上下得到三個好消息。
其一,蘇宸破東厥,凱旋迴朝。
其二,太子殿下還是忍着噁心,讓某淑淑懷了孩子。
其三,神話成了奇蹟,我懷孕了。
-11-
在我府中傳出喜訊後,不到半炷香的時間。
太后懿旨,傳我入宮回話。
我上奏說我胎象不穩,難以面聖。
在奏摺中,我提起指婚當日,太后和太子都說玄王乃千金之體,是國師親手接生,氣運非凡,若讓我一舉得子,是黎民之福的言論。
【臣女感激娘娘,昔日金口玉言,償臣女夙願。】
理由冠冕堂皇,這老太婆沒想到當初得意時的戲言成了砸自己腳的石頭。
便是知道我在撒謊,卻沒有揭穿謊言的證據。
太子比太后要沉不住氣。
不到半炷香時間。
李煜城便怒氣衝衝殺到我府上。
這次他沒再陰陽怪氣地跟我玩文字遊戲。
只是赤紅着雙眼問我:
「宋華空!你肚子裏的野種……誰的?!」
他來得太倉促。
問得太專注。
以至於沒注意到我身邊還坐着一個人。
那個被他同太后一力擔保,承襲了敬遠侯位的蘇宸。
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
我細品茶,如預料中地看到兩人眼裏的驚愕與恐懼。
對李煜城來說,還有什麼比看到他祖孫二人的堅實後盾竟在向我倒戈,還要驚悚?
李煜城在短暫的恐懼中,是盛怒。
而蘇宸恐懼之後,是認慫。
蘇宸跪拜在地:「殿下!臣只是念在父輩舊誼,前來恭賀將軍有喜!不過半炷香時間,絕不多做停留。」
「恭賀?」
李煜城陰鷙的雙眼壓在蘇宸的頭頂,逼得他抬不起頭:
「我竟不知,敬遠侯和宋將軍何時如此要好,連她來路不明的孩子,都要上趕着照拂。」
我放下茶杯,疑惑:
「本將軍的孩子,自然是玄王殿下的,太子殿下說這話,對皇叔不敬了吧?」
李煜城惡狠狠盯着我。
戒備猜疑的眼神在我與蘇宸之間不停徘徊。
我索性走到蘇宸身邊,抓住他胳膊,將他扶起:
「子袁,你怕什麼?咱們清清白白,就算是太子,也不能污衊咱們的關係。」
蘇宸愕然地看着我。
子袁是他的字,只有親近的人才知曉。
按理說,我與他交情甚淺,是絕對不會知道的。
可惜這位敬遠侯也是個風流浪蕩子。
與花街柳巷的姑娘都親近。
隨便打聽ṭü₅打聽,這個「字」就不值錢了。
可惜李煜城拘於東宮,不明白這個道理。
只會認爲我與蘇宸親密到可以互叫表字的程度。
蘇宸的手顫抖起來。
後知後覺,他中了我的計。
今早我派人找他來品茗,他本是不願來的。
畢竟我懷了一條狗的孩子,傻子都知道事有蹊蹺。
可沒法子,他欠我人情。
在他抵抗東厥的那段歲月裏,我整日找人給他送信。
除了聯絡父輩那微不足道的同僚情誼。
更多的,是爲戰事獻計。
東厥的進犯要比邊族弱勢太多。
可蘇宸太年輕,毫無實戰經驗,領着比我多一倍的兵,卻爲了平息小打小鬧,費了三年之久。
太后的寵愛讓他目中無人。
身邊早已無親信,自然沒有可用之才。
眼睜睜看着原本的優勢變劣勢,就要節節敗退。
我便命人沿着去東厥的方向抓捕逃兵。
從他們口中套出戰況。
一口氣寫了十封信來獻策。
蘇宸無計可施之下,也只能採納我的建議。
最後得勝歸來。
他好大喜功,重面子勝於一切,自然不肯說出我的功勞。
但這人情終是欠下了。
把柄也有了。
我請他來,他自然要來。
李煜城見我倆「郎情妾意」。
後槽牙咯咯作響。
最終,化作一聲別具深意的冷笑:「很好,蘇宸,你這個敬遠侯,真是當得越來越像樣了。」
說罷他斂眸,眼瞼蓋住瞳仁內的精光。
不發一語,拂袖而去。
蘇宸整個人幾乎癱軟,我將手抵在他脊樑骨上,嘲諷一笑:
「真是花貓變不成老虎,敬遠侯,你這麼怕他,小時候被他揍過?」
蘇宸又悔又怒:
「宋將軍,我自小受太后恩惠,太子待我更是器重,你此番挑撥我和太子的關係,到底是何用意?!」
他握緊拳頭:
「我此番回朝,路上也聽到你與玄王的事……既然太后恩賜,爲人臣子,就該領受,你心裏不服是你的事,何苦拖我下水?」
我懶得同他解釋。
現在的他,還不夠格。
只笑笑:
「下水便下水了,我這人不喜歡別人欠我人情,你此番還了,要想上岸,自己努力吧。」
說完我直接喚人送客。
回房擼我的「玄王」去了。
-12-
蘇宸接下來的幾日,爲了與太子重修舊好,果然努力。
畢竟他自幼被這祖孫二人照拂。
比起我這個挾恩圖報的債主,他更加信賴偶爾給他一耳光的主子。
聽說他連着三天上書求見。
跪於宮門等待宣召,皆不如願。
終於第四日清晨,太后將他宣入宮。
不久諭旨下放。
「敬遠侯」晉「榮恩爵」。
蘇宸出來的時候,神色卻比之前更爲沉鬱。
不出半月。
他手下的副將因各種原因被調職、晉升……
府中兄弟也紛紛被太后以適齡謀差,委以重任。
他這爵位,反倒不如曾經的侯位矜貴。
而我在這期間,都待在府中養胎。
太后將補品流水般地送來。
府外鬼祟的眼線卻越來越多……
我見時機成熟,叫家僕來,讓他去榮恩府走一趟:
「無須進去,只站在門口寒暄兩句,做出個報信的樣子來。」
家僕照做。
第二天我喬裝成平民女,從後門獨自出府。
命副將在一盞茶後,帶着玄王去柳街邊的花船上與我會合。
臨走前,我看着咔嚓咔嚓嚼骨頭的玄王。
它正在喫一隻獒的頭骨。
滿嘴白涎,原本湛藍的眼白泛着病態的紅。
我摸摸它腦殼:
「好狗。」
在我進入花船不久。
太子李煜城帶着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劫了做生意的船隊。
他獨自怒氣衝衝地闖入我的花船。
船上傳來我的尖叫。
船體搖動……
太子的隨從要進來,卻被他厲聲喝止:
「滾出去!!」
不久,副將領着一隊人馬,牽着玄王疾奔而來。
玄王聽到我的聲音,快跑到船邊,無人敢攔。
隨後,他像是突然嗅到了什麼讓他異常興奮的東西。
涎水四溢。
直接扽掉副將的繩子,衝進了花船。
我的慘叫戛然而止。
太子的慘叫倏然響徹整條河岸——
「放肆!!滾開!!!護駕!!護駕!!!!」
兩撥護衛不分你我地闖入船中。
不久,岸上被宮兵攔隔的百姓們,眼睜睜看着血淋淋的太子被抬了出來。
霎時兩岸議論不斷。
我披着副將的披風,頭髮散亂,捂着肚子走出來……
與滿頭是血的太子,和滿嘴是血的玄王,一同被送進了宮。
莊肅孤寂的東宮,從未如此熱鬧。
御醫侍女進進出出,關心太子病情的大臣絡繹不絕地求見。
玄王被副將和宦官一同用麻繩拴在門口,汪汪直吠。
蘇宸自然也來了。
他與太后祖孫生了嫌隙,不肯放過每一個獻殷勤的機會。
卻懵然地被幾個護衛抓進了寢殿。
殿中,侍女正費力壓制着衰弱且暴怒的太子,御醫戰戰兢兢地給他上藥包紮。
太后站在牀邊。
那向來如同雕塑般僵硬矜持的身軀,此時隨着呼吸慢慢起伏。
那張傲慢又精明的臉,終是面對着太子的慘狀,呈現出龜裂的痕……
李煜城太慘了。
整個頭皮幾乎被撕扯下來,臉上浮腫,鮮血與皮肉崩壞交錯。
早已看不出當初清俊的模樣。
太后是養尊處優的精細人,就連鞭打奴才的事兒,都要讓人拖出院子去。
她手下的亡靈很多。
見的血卻少。
只能無助地喚着:「煜城……煜城……」
像是呼喚她從小養大的某個寵物,又像是呼喚她明滅不定的坦途。
我跪於她腳邊。
聲聲泣血:
「請太后娘娘給臣女做主!太子殿下趁臣女落單小憩,濫用權勢,上了臣女的小船,企圖輕薄臣女!若不是玄王心繫我腹中胎兒,及時趕來,臣女早已一屍兩命!」
我重重叩首:
「求娘娘看在玄王愛子心切,恕他無罪!」
「宋華空!!!!」
牀上的太子發出暴喝!
或許皮下有大量出血,他的眼球瞳仁皆是一片血紅。
他掙扎着要坐起身來,伸出顫抖的十指,指着我:
「是你!!明明是你!和蘇宸……咳,私通……被我發現……縱狗,咳,傷我……毒,毒婦!!毒婦!!!」
他嘴脣被撕裂外翻着,牙齒在其中參差猙獰,每說一個字,血就越是糊滿整個下顎,竟比那準太子妃的尊容還要醜陋幾分,甚是相配。
蘇宸本就被太子的傷勢嚇得肝顫。
從他滿是怒意的語氣裏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更是雙腿一軟,直直跪地。
「冤枉!!」他大聲呼喊:
「殿下!娘娘!臣不知爲何會有這種誤會……臣,臣沒有啊……」
李煜城聽到他辯解,更是激動,血淚順着眼瞼涓涓而下:
「你敢說沒有!你,四兒……四兒!!」
那名叫「四兒」的親信被李煜城召喚,立刻匍跪在地:
「娘娘!小的昨日親眼看到宋將軍派人去榮恩爵府裏傳遞消息,今日又喬裝去了榮恩爵常去的柳巷,覺得事有蹊蹺,稟告殿下,殿下爲了維護皇家清譽,才帶人去花船查探!殿下當真是一片護國之心啊!」
不等太后用懷疑的目光看向我。
我鎮定自若地問他:
「所以呢?榮恩爵來了嗎?榮恩爵有在船上,與我私相授受嗎?」
四兒支吾難言。
我將身上副將的斗篷撤下,凌亂撕裂的衣衫下,赤裸的肩膀上,全是抓捏血痕:
「相反,太子殿下輕薄臣女,臣女這一身傷痕,皆是證據!」
-13-
皇家體統,將女子的名節看得比生命更珍貴。
霎時整個屋中人除了太后,都紛紛迴避,生怕叫自己的目光沾上我分毫。
「華空!你這是做什麼?!先把衣服穿好!」
太后也沒想到我竟如此出格。
想要駁斥我的話到了嘴邊,硬生生被我的舉動逼了回去。
真好笑。
我要是她,就會見怪不怪。
連狗的孩子我都願意生。
我的人生有遠遠比名節重要太多的東西。
「污衊……太后!這個毒婦……她是污衊!!」
李煜城整個人亢奮地顫抖,三個太醫都壓不住他:
「宋華空!明明是你……你自己傷……咳咳!是你嫁禍我!太后……求您!做……咳咳咳咳咳……」
他的喉嚨被血嗆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
又怎麼能與我爭舌?
我的聲音很輕易地就蓋過了他:
「娘娘!當時圍觀的百姓衆多,娘娘不信,自可隨意抓人來問,臣女與太子在花船上爭執時,護衛想要進船,是太子將人呵退,他若沒有心存不軌,何必心虛不敢見人?!」
霎時,太子激動的咳聲越發激烈。
太后的臉色黑如墨炭。
她將目光移到太子臉上,有種恨鐵不成鋼的責怪。
我斂眸,眼瞼蓋住眼底的寒意。
沒錯,是我設計了李煜城。
我設計讓他誤以爲我與蘇宸有染,巴巴地跑來捉姦。
趁他闖入花船,沒來得及反應時,撕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抓傷了自己。
或許是下意識地在乎一個女人的名節。
當護衛想要闖進來的時候,李煜城呵退了人,給我留下了話柄。
可那又如何?
李煜城這人早已虛僞至極,腐爛不堪,他同他的祖母一樣,毫不留情地將一個將軍的名節隨意搓弄,又企圖用其捆綁她一生。
他存心害我。
難道我要因爲他一念之間的不忍放他一馬?
我又不賤。
太子辦事不利落,讓太后暫時找不到由頭將我的軍。
所幸她還有每次都能將水攪渾的狗頭軍師們。
丞相和御史是她看門護院的兩條狗,在本就不隔音的門外聽久了,聞着味兒上趕着求見。
「宋將軍莫要太抬舉自己的姿色,太子與你們宋家早有婚約,他寧願納你那失了鼻子的妹妹爲妾,也不願娶你爲妻,如今他又有何理由輕薄你?」
丞相那雙三角眼懸在我的頭頂,像是看一件最劣質的碎陶器。
我挑眼看他,像是看一具刷了層金漆的破泥胎:
「真奇怪,傷口在我身上,丞相不問太子爲何輕薄,反而問我這個苦主?若這世間的女子連被輕薄都要講姿色,那丞相理應休了夫人,娶外室爲妻,畢竟在你心裏,她更爲貌美可人~」
丞相果然是破泥胎。
被我稍稍一氣,就裂了。
彷彿是怕說話,嘴巴會漏氣,他半晌都抿嘴無言。
還是御史心思活絡,畢竟是靠真本事混上了官職,不緊不慢地跪拜進言:
「太后娘娘,殿下與將軍各說各理,臣等不敢輕易評判,但自古將領之間私相傳授、勾結都會引起亡國大患,將軍同榮恩爵實不該如此親近。」
他那雙閃着精光的小眼睛在我與蘇宸之間不住徘徊:
「臣斗膽,請娘娘暫收二位兵權,多加詢問,待去了疑,從此,朝中上下皆可安心。」
我冷笑一聲,將御賜寶劍橫於胸前:
「大人的意思,我宋家世代忠良,到了我這一代,憑空生出反叛之心?那麼,我這柄寶劍,當真是不必再執了。」
御史目光猛地避過寶劍。
堆笑的臉八面玲瓏:
「將軍教訓的是,是我莽撞,將軍忠良,自是不會做有傷大統之事……那麼……」
隨着他的目光。
衆人的目光皆落在面色慘白,渾身發顫的蘇宸身上。
御史一錘定音:
「便有勞榮恩爵受苦,交出兵權,接受刑部盤問……自此,你同宋將軍的清白,皆可分明瞭。」
太后神色一喜:
「正是。宸兒,你是哀家看着長大的,又是榮恩爵,身份尊貴。你的供詞,朝中之人,無不敢信服的!」
她走過去,拍拍蘇宸顫抖的肩膀:
「宸兒,爲了你自己,爲了皇室血脈,受苦了。」
水,被成功地攪渾了。
他們捕到了想要的那條大魚。
自古以來,將領結黨,是亡國大患。
如果不能都除去,殺一個便是一個。
殺誰?
自然是弱者。
從太子捉姦開始,他們的算盤本就是保一爭二。
辦不了我,廢了蘇宸也是好的。
可惜,他們太狂妄了。
高位者總會認爲,弱者的顫抖就一定是怕。
可那是聰明的弱者纔有的反應。
愚昧的弱者,總是會用顫抖,來演示他即將激進的行動……
-14-
我曾經見過蘇宸一面。
在他只有十歲的時候。
校場上,他的父親讓自己的幾個兒子相互搏鬥,玩笑說誰技壓羣雄,便是他最勇敢的兒子。
蘇宸並非最勇敢的,也並非最聰明。
相反,他平平無奇。
因此在一開始,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他的兄長存心作弄,將他抱摔在沙地上,半個臉頰都被磋磨得血肉模糊。
當時他便趴在地上。
像現在這般顫抖。
但他太不起眼了,在衆人眼裏,他不過是暈過去的一具假屍。
就在誰都無法預料的一秒。
他忽然一躍而起,捧着地上的石塊,朝着他兄長的頭狠狠砸下……
一下,兩下,三下……
我那時便知道有一種人。
在瀕臨險境時,是會顫抖的,不是因爲害怕,而是興奮。
他在設想自己的絕地反擊,身體的肌肉承受不住這種興奮,而細細顫抖……
我在一個賭場的賭徒身上也見過。
他出老千混得風生水起,被人看出了端倪,最後死得很慘。
在他死前,我問他,到底在抖什麼?
他說:「我活得太平凡了,所以我太想成功……」
他說:「你身上的衣服很貴,你不會懂。」
不懂嗎?
我太懂了。
我曾經也這樣沒日沒夜地抖,後來成功了幾次,便不抖了。
或許,我比他們聰明些,也幸運些。
所以我更加了解。
蘇宸這人聽話,但絕不會交出兵權。
那是他唯一可以絕地反擊,從地上撿起來的石頭。
「爲什麼……」他垂着頭,整個臉呈現出灰敗,卻在兩頰處泛出不合時宜的潮紅:
「可這跟我沒關係啊……我什麼都沒做……
「我沒想和她有牽扯……
「爲什麼要抓我?我不懂……
「我是很忠心的……我忠於太子……忠於娘娘……怎麼不信我呢?要怎麼纔信我呢……」
他的碎碎念很詭異。
透露着神經質。
但就像他不起眼的身份,和在外人眼裏好拿捏的性格。
在窗外玄王瘋狂的吼叫中,被掩蓋得嚴實……
而我,只需要在他被即將到來的失敗摧毀理智的瞬間。
遞上一把劍。
我將這把唯一能在東宮佩戴的寶劍護於他的胸前。
劍穗上,離弦親手做的獸鈴作響——
「榮恩爵尊貴,關去刑部,是把他當囚犯了麼?」
我輕飄飄一句話。
兩根弦,斷了。
一根,是蘇宸腦海裏的弦。
一根,是拴着玄王的繩弦。
發狂的玄王像是一支離弦的箭,在衆人恐懼的吆喝中,直直衝向牀上的太子。
那氣味混合着血腥,同它每日撕咬的腰帶、裏衣、荷包……都是無比熟悉。
它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李煜城的腦殼咬碎。
就像咬碎那頭比它大了兩倍有餘的獒犬……
任誰赤手空拳,都不敢迎戰發狂的狗。
萬人之上的太后娘娘,也不行。
她只能驚恐地瞪大眼睛,眼睜睜看着她的愛子玄王掠過她,攻向她的愛孫……
寒光在誰都沒有預料的情況下閃爍。
我手中的劍鞘一輕。
肉體被切割的聲音先是微乎其微地響起,在嘈雜的喧鬧中,竟獨特而清晰。
再是迸濺的鮮血……
一潑澆於蘇宸的頭臉,一潑濺上太后尊貴的鳳冠。
玄王的腦袋還殘存着撕咬的猙獰。
就咕嚕嚕地滾落在地。
我悲叫一聲,跪於劍前,將熾熱的頭顱接下,裹在斗篷裏:
「夫君!夫君……」
眼淚滾落。
我仰頭怒視蘇宸:
「你,殺了玄王!殺了,我孩兒的父親!!」
當地。
蘇宸手中的劍掉落。
他手足無措地看着我,看着玄王的無首屍體,看着驚魂未定的太后與太子……
在玄王身後追來的,我的副官即時下跪,大呼:
「榮恩爵……殺了玄王殿下,救了太子殿下!」
用繩索拴住玄王的副官戰慄叩首:
「稟……稟娘娘……奴才,奴才是用最結實的繩索拴住玄王……但不知玄王殿下怎麼了,突然開始撕咬繩子,還……還掙開了鎖鏈……奴才有罪!娘娘饒命啊……」
他剛說完饒命,就被太后一個眼神處死了。
在殿外的衆臣終是耐不住,一個個請見。
李煜城不大的寢殿內,站滿了朝臣。
自古諫官最團結,一人起頭,八方附和。
說來說去,便是榮恩爵救駕有功,殺玄王實屬無奈之舉,罰不得。
言官猶疑半晌。
顫巍巍地拿出那首采詩官收集的民間打油詩:
【皇天不作仁,天狗下凡塵,將軍子夜夢犬嘯,咬得娘娘哇哇叫。】
「娘娘……玄王殿下在民間聲望甚高,百姓們以爲,它是天狗化身……若傳出玄王在東宮被人斬殺,怕是,民情激憤。」
太后卻嫌棄地看了一眼那詩:
「百姓愚昧,曉得什麼?你們爲朝廷辦事,要懂得鎮壓懲處,不要太過仁慈。」
她自然是不在乎民情的。
不然她也不會蠢到讓一個護國將軍來嫁狗。
她生於優渥,皇帝兒子太過爭氣,一路殺伐爭權成了皇帝,沒叫她這個母親操一分心。
唯二的缺點,便是子嗣太少,命數太短,乍然重病,讓她沒了分寸。
迫切地想要扶植一個傀儡,保住她忽然搖搖欲墜的鳳位。
李煜城的弟兄不多,長成更少,被太后禍害幾年,屬於矬子裏拔了將軍。
沒經歷過風浪的祖孫二人,終將會被風浪淹沒。
可太后終究沒有將蘇宸關進刑部。
因爲羣臣的反對。
當初太后辱我,他們不反對。
是因爲我宋家雖功高,滿朝卻並非只我一家獨大。
除掉我,雖不能使朝廷更穩,但對他們暫時無礙。
可如今局勢不同了。
太后的親信榮恩爵被我拖下了水。
他們之間的信任不復從前,朝廷從兵力上沒了保障……
此時站隊,顯得尤爲關鍵。
太后可以不顧及百姓。
卻不能失去朝臣擁躉。
最後,她下令將榮恩爵禁足,交權暫緩。
太子氣得在牀上出氣多進氣少,她坐於榻前,向來光彩熠熠的臉終是顯出了疲憊。
-15-
玄王的屍首在夜裏擡回了將軍府。
爲平非議,只說在府中暴斃,不許聲張。
蘇宸被遣出宮前,雙目無神地望着我:
「宋將軍,爲何害我?」
我不答,只問他:
「反不反?」
他渾身一顫,咬牙切齒:
「你逼我反?!」
我搖頭:
「是他們逼你反。」
「誰?」
「太后和太子。」
「不,不!」他搖頭:
「太子不會這樣待我的!我們一同長大,我事事聽他的,還救了他,他會保我的!」
我只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七日之後,我會讓人去你府上,想好了,告訴我你最後的決定。」
當夜,我帶玄王回府。
太后以國師爲玄王測算爲由,命我不許用人的棺槨發喪,尺寸僅是藩王規格的三分之一。
我知道,她不過是想要泄憤。
告訴我畜生就是畜生,我肚子裏的孩子無論是誰的,別人看它,都是畜生。
這種細碎的,在表面上折磨人的功夫,只對侯門閨秀有用。
而我。
除了性命,我連自尊都可以捨去。
夜晚至凌晨。
在情事的餘韻後,我撫摸着離弦覆蓋在熱汗下的身體。
他看向Ťŭ̀₍我的眼睛迷離純粹,這饜足的神情同玄王喫完生肉後,十足相似。
我親了親他高挺的鼻樑:
「等下怕不怕?」
他搖頭,笑得有些撒嬌:
「不怕,臭……」
我也笑了,調侃他:
「以前你渾身屎尿,都不嫌臭的。」
他將腦袋窩在我的脖頸,輕蹭:
「以前我是狗狗,不怕臭,現在我有華空……是人啦,人會怕臭……」
聽到我的嘆息,他立刻又虔誠地表忠心:
「但爲了華空,我什麼都願意做。」
說完,他利落地起身,望向我的眼神,是完全屬於人類的熾熱和野心:
「等我,娘子。」
他朝着玄王靈堂的方向飛速走去……
午時,驚天駭聞傳入宮中。
玄王復活了。
在前往皇陵的路途中,在衆目睽睽之下,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復活了。
監察史趕到的時候,百姓正跪服在地,振臂高呼:
「天降神子!國之大幸!」
那原本用來裝玄王屍首的靈盒,在地上被摔碎成幾片。
玄王的屍首自腹中被剖開。
赤裸的男人渾身血污地站在屍首邊。
那雙藍中泛紅的雙眸,和死去的黑狗別無二致。
當真像從它腹中長出個活人來。
太后派來隨行的宦官已嚇得癱軟在地……
監察史將他扶起,他顫顫巍巍地指着地上玄王的屍體: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我親眼看見……這人從這麼小的盒子裏…… 躥出來了……他,他躥出來了!!」
迷信令人拜服。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誰的部下。
同百姓一齊跪下,連連叩首:
「天降神子!天狗下凡!!國運……國運要易主了……!」
太后來不及反應。
她甚至什麼旨意都還沒擬成。
這事兒不到兩天。
病了許久的皇帝駕崩。
太后將所有的御醫都聚集起來,甚至廣招民間醫師……
不爲救皇帝。
只爲救東宮太子。
太子李煜城不喫不喝, 口吐涎水,血紅着眼熬了三天三夜,最終一口咬在某淑淑的手上,撒手人寰……
某淑淑驚嚇過度。
肚子裏不足三月的孩子,也流掉了。
蘇宸禁足的第七天。
他只告訴我派去的人一個字:
「反。」
我殺了把守榮恩府的護衛,將他帶出來的第一秒。
他急切地問我:
「明威將軍爲太后留下那三千奇兵,個個會飛天之術,易守難攻,怎麼反?」
明威將軍,太后另一個兒子。
曾經凌駕於宋、蘇兩家之上的戰神,在助先皇奪嫡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
可惜,死得早,也死得蹊蹺。
傳聞先皇病重時,每每深夜,都呼喚明威將軍的乳名。
不像思念,倒像求饒。
他留給太后的五千奇兵,是她最後的底牌。
我將蘇宸帶去郊外林中的練兵場。
我在那藏了九百個兵。
他們拿着似鳥籠似頭盔的捕具。
在鷹隼出籠飛天的瞬間,甩出捕具,以鐵鏈控之——
旋轉之中,鷹隼一半入捕,一半被攔腰齊齊斬斷。
「鷹隼狀小,尚不能百發百中,人身更大,有九成勝算。」
我對蘇宸解釋道。
蘇宸以一種驚懼交加的眼神看着我:
「血滴子……你暗中操練血滴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
「這九百兵歸你,你來打頭陣。」
血滴子,傳說中用來集中皇權的殘忍利器。
捕籠一拋,見血封喉。
任憑飛天遁地,腦袋都要給你摘下來。
這東西難練,也țû⁴難煉。
需要有足夠敏捷的身手和足夠結實強壯的身軀。
這九百個兵是我從邊族收來的戰俘。
比本土兵更強壯,更適合操控血滴子。
我給他們都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自此對我死心塌地。
若不是時間太趕,我還想多抓些人,多制些籠。
蘇宸沉默良久。
最終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在同我合作,你是在救我。若我執意領兵護太后安危,兩軍對陣,我必敗。你爲何救我?」
我說:
「將軍職責,攘外安內,攘外可不計後果,九死一生,安內又何必多費一兵一卒?」
-16-
離弦成了玄王。
人們只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鋒利如同獸爪的手破開了那不到四尺長的棺槨。
從黑狗的屍身中「鑽」了出來。
就連太后的貼身宦官都被嚇得跪地叩首。
他不是玄王,也是玄王。
玄王復生。
皇帝和太子卻死了。
這是天意。
天意要改國運。
榮恩爵與我不過是順勢而爲。
擁玄王離弦爲皇,數萬大軍直指皇宮。
明威將軍的奇兵着實鋒利,個個有以一敵十的能力。
我軍在有血滴子的情況下,折損一萬五千將士,終將殘兵收服。
兵練到這種程度,基本個個死士。
即便有投降的,也不過是詐降,想要臥薪嚐膽以待來日報復。
我沒有大格局,不想調教時刻準備咬人的猛虎,便下令全部斬殺。
再次見到太后。
她佝僂着身軀,頹坐在皇位之下。
幾日不見,頭髮已然花白,竟像是老了十歲。
我叫人把她拖下來,免得一會兒被殺的時候,血髒了我的座椅。
她卻掙開,一副傲骨不屈的模樣。
俯瞰位於御階下的我:
「華空,你就算把哀家拖下去,哀家也曾經坐在高不可攀的鳳位上。而你爬得再高,也是從下面爬上來的。
「君就是君,奴就是奴。
「你改不了骨子裏,卑劣的血。」
我笑了,走到她身邊,用劍鞘「咔咔」兩下擊碎她的膝蓋。
瞬間,她哀號流涕,摔坐在地上。
我再舉起劍,她嚇得抱住腦袋,求饒地擺手:
「不不!別,別打了……好疼……疼死我了……」
我神色不動,淡淡問道:
「誰是君?誰是奴?誰高貴?誰卑劣?」
她顫巍巍抬起頭,透過指縫鬼祟地看我。
我直接將劍鞘頂入她的手指。
「啊!!!!!」的一聲,她的手骨連同眼眶骨便碎了。
她捂着眼眶,滿臉是淚,卻再不敢猶豫,悽聲回答:
「你,你是君!我卑劣……我卑劣!!」
「所以改變血統,好簡單。」我輕描淡寫地下了結論。
將劍扔給在一旁用怒憾交加的眼神望着她的蘇宸:
「了結她,我動手就不會這樣利落了。」
「等一下!」
在我轉身的瞬間,她叫住我。
僅剩的那隻眼懇切,彷彿當真想要答案:
「華空,告訴我!如果我沒要你嫁給一隻狗,你會不會殺我?
「你什麼時候想反的?煜城悔婚的時候嗎?!
「還是你鬧着要一同出征那年,就已經…」
我不答,只說ŧùₗ:
「你的問題太多了,我看上去是很閒的人嗎?」
話本子裏的惡人纔會給人答疑解惑。
而我,就是單純的惡。
她快死了,沒那麼想知道答案。
不過是怕死的本能拖延罷了。
「殺。」
隨着我話音落下。
蘇宸的劍劈開了她的脖頸——
人頭落地的瞬間,死不瞑目。
-17-
宮中的血地在一夜之間被清洗乾淨。
翌日,玄王成了玄帝。
國號未改,我不在乎,便沒人在乎。
文武百官照常上朝。
離弦坐在皇位上,我坐於鳳位。
儘管「復活」那日,他已見過許多人。
然而再次被衆人擁躉,依舊讓他有些坐立難安。
我曾告訴他,當我勝利的那天,他將同我一起擁有這全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
他會得到他最想要的任何東西。
當時他只是專注地看着我。
說:
「我要你。」
如今,全國的能士臣服在他腳下。
他依舊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像是別人都看不見似的,用嘴型輕輕跟我說:
我要你。
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只是他還不明白,權力的滋味是什麼。
還不知道,坐在這位置上,意味着我同他註定要走上怎樣的路。
下朝後,我同離弦走在被簇擁的宮道。
禮部殷切地正在修建宋家祠堂。
忽而亂哄哄起來。
宦官來報,說未完工的橫樑上,吊死了一個沒有下半張臉的女人。
我讓離弦回去洗白白等我。
屏退衆人,獨自走了進去。
某淑淑以慘烈的方式死了。
那雙或是可憐動人,或是陰狠瑰麗的眼睛被撐出眼眶。
舌頭在腐爛的腮骨里拉長逛蕩。
自從被我削掉了鼻子,劍刃上的毒就侵入她的肌理。
能堅持到現在,全憑一口不服的氣。
如今滿盤皆輸。
死得憋屈。
乍一看,當真像討命的厲鬼。
只不過,她討了自己的命,換來一個死入宗祠的機會。
腳下靜躺着一封書信。
我將它打開,滿是殘血,寫着【不公】二字。
筆鋒遒勁,是發了狠的。
第一次,我對她沒這麼討厭。
其實如果她不是外室生養的,我也不會討厭她。
人人皆爲己。
有時,難免會自私些。
人一旦自私,便會忽視他人的苦難。
我將那封信放在我孃的靈位處:
「娘,你說,宋家的女兒,是不是都抱怨過人世的不公?」
我想起先太后死前問我。
是什麼時候想反的?
是被悔婚,還是更早的,吵鬧着要隨父兄出征那一年……
都不是。
是更早的時候。
早到我剛剛知道,母親不是父親最愛的人。
我是父親最厭煩的女兒那年。
滿打滿算,也只有六歲。
六歲的我,因爲想要討爹爹的歡心,背出了十歲兄長所背不出的兵書。
卻換來我爹十個手板。
兄長冷眼奚落。
爹說:
「女孩子家家,不學女紅學打仗?將來是要騎在婆母頭上,給我宋家蒙羞嗎?!」
兄長捏着我被打到腫脹的小手:
「阿空,你真的很賤,爭強好勝讓我丟臉,我再不疼愛你了。」
我登時哭了。
撕心裂肺的。
不爲別的,只爲兄長說這話之前,也未曾疼愛過我。
何止兄長,這偌大的家,包括我的母親,我從未感受到什麼叫「疼愛」。
因爲受了罰,我氣得將我娘房裏的東西都砸了。
她也只是淡漠地看着我。
默默捻着手裏的佛珠。
直到我衝她吼:
「爹爹根本不喜歡我!我再也不會讀兵書了!」
她突然站起身,給了我一巴掌:
「傻子。他那是不喜歡你麼?他那是怕你!怕你超過他兒子,怕你身爲一個女兒,太能幹!
「他怕你,你就要當軟腳蝦?!你不能讓他怕,他便只會一味忽略你,最後連打你都不打你了!我怎麼會有你這麼不爭氣的女兒!」
我捂着臉,望着她流淚。
滿心都是委屈:
「可,可哥哥也是你的兒子……你不怕我超過他嗎……」
她冷笑,浸寒的眸子垂下來看着我:
「你父親腦筋不清楚,才害怕。我有什麼怕的。
「你哥哥,生來就要在吹捧中長大。
「而你,萬事都要自己去搶,去奪。
「你父親怕你,你就爭到他再不敢打你爲止。」
她的佛珠慢了下來:
「娘累了,幫不了你,你要爭氣。」
我便記住了我孃的話。
直到她死前,我對她的記憶,也總是停留在這裏。
她死得早,她不知道。
我爹的腦筋是最清楚的。
因爲被恨着的人,總是能感受到對方的恨意有多深。
他應該怕我,必須怕我。
可他又離不開我。
我娘死後,我便移了性情,再不出風頭,與他們卑微示好。
成了他心中合格的女兒。
他便開始讓家中女眷長輩Ṱũ⁸帶我去各種宴會,尋摸合適的婆家。
我便是在皇家春日宴上與李煜城相識。
那時他少年英發,雄心勃勃。
我同他談建功,談兵法,談生在富貴之家卻備受冷落的無奈。
談他作爲質子備選,如何打通太后這層關係……
那時的李煜城很需要我。
我陪他逐步圖謀,步步順意後。
他成了太子。
我成了衆人心中默認的太子妃。
父親再不能輕視我。
直到出征那日,我吵着一同去。
望着太子寄予厚望的神色,他也不能再拒絕。
後來在軍中,他知道了我的好處。
打不贏的仗,經由我的佈置,有了必勝的態勢。
他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變化。
厭惡忌憚中,多了恐懼。
可他沒有辦法,他太想立功了……
所以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將他心愛的兒子,引入了一個能勝,卻必死的局……
兄長和軍隊被窮途末路的邊族殘兵在險地衝散。
最終被刀槍劍戟砍到體無完膚。
他徹底丟了臉面,連裏子也丟沒了。
父親一夜白頭。
重病在牀。
被他最信任的部下,一碗碗湯藥照顧到奄奄一息。
他問我:
「我雖冷落你們母女,卻從未苛待……你當真能恨我,恨到要我性命?」
我平靜回答:
「不至於,我只是不想再過屈於人下的生活。
「爹,在軍營這些年,我忽然明白了。手握軍權的感覺太好了,不用看人眼色,做了事總能得到回應,人人都吹捧我。
「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到深宅大院,去過曾經的生活了。」
所以,阻礙我的人。
消失吧。
-18-
禮部問我要如何處理祠堂裏的屍體。
我讓她入了祠堂。
裏面已經有我害死的兩個人,不差她一個。
我已經有了足夠讓我滿足的東西。
什麼一家三口,天倫之樂。
無所謂了。
之後的半年,我同離弦過了一段恩愛又快樂的日子。
除了幾個諫臣讓我停止垂簾聽政。
被我拿捏把柄封了嘴以外。
一切安好。
再後來,我同離弦的兒子降生了。
離弦立刻封他爲太子,以待繼承大統。
羣臣藉此由頭,鼓動離弦選妃,開枝散葉。
離弦開始的態度堅決。
在後花園同前來給我請安的命婦偶遇幾次。
再見她身邊帶來的,有邊族血統的侍女,目光多了些許不同。
後來,他漸漸改掉了不理朝政,一心依賴我的習慣。
開始自己批閱奏摺。
我並不阻止,只是倚在門框上看他。
他用手摸了摸鼻子,走過來抱我:
「不想讓皇后太操勞,朕要好好理國。」
這些年,他已經褪去了曾經野獸般的稚氣,完全是個成熟聰明的男人。
我撫摸他英麗的眉眼。
卻再找不到那個滿心只有我的少年。
遺憾是有的。
只是我還沒把心交出去,來不及痛。
太子三歲時。
離弦說要體察民情,獨自去民間私訪三日。
我讓專門培養了跟蹤之術的心腹跟着他。
標記了他所住的農莊位置。
回來後,離弦與我大談特談的並非城中的民苦,而是令他懷念嚮往的邊族風情。
我刻意露出讚許神態。
他便出宮出得勤了。
八個月後,他常住的農莊失火。
一具即將臨盆的女屍,被燒成焦炭。
但那高挺的眉骨和鼻子,依稀能分辨是當初在御花園和他偶遇的邊族女人。
我親自去接離弦。
他雙目通紅,滿臉都是崩潰之色。
見到我後,他愣怔,彷彿明白了什麼。
當他用顫抖的雙手抱住我的時候,我沒有遺漏他聲音中的陰冷:
「華空,朕能死裏逃生,幸而有你。」
之後兩年,我與離弦各自提拔的官員明爭暗鬥。
最終離弦的親信紛紛獲罪入獄。
那年太子五歲。
離弦很久沒有抱過他。
那晚他悵然抱着太子,望向我的眼神,有些許悔意,些許乞求:
「華空,你說朕……是不是就不該登上這個皇位,我,我是不是就該乖乖地待在你身邊,只做你的離弦?」
我當時正在批閱奏摺。
旁邊高大貌美的暗衛,正小心翼翼地給我剪燭芯。
我聽他說話,卻頭也不抬:
「不知道,你當初是被我用箱子擡回來的,你鑽進箱子裏試試,還合身嗎?」
他不再說話。
放下太子,進了側殿。
我們分居,已經三年。
第四年,邊族再次蠢蠢欲動。
我派人前去鎮壓,兩兵交戰,水深火熱。
送回的戰報上,說邊族培養了新型獸兵。
迅猛非常,勢不可擋。
我這纔再次主動跟離弦說話:
「你更瞭解他們的戰術,要不要御駕親征?」
他原本灰敗的眼神,纔再次因爲我的肯定,散發出死灰復燃的光芒。
-19-
七日後,我同離弦率軍來到戰地邊境。
來往奔逃的,皆是兩國百姓。
他們不分敵我,只是一味地逃。
士兵們看着邊族人高聳的眉骨,深陷的眼窩。
再看到離弦與他們別無二致的容貌特徵。
臉上都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一個抱着孩子的邊族婦女摔在離弦的馬蹄之下。
他縱身下馬,將她扶起來。
對方道了謝,匆匆離開。
離弦望着她的背影,眼睛裏閃爍着複雜的沉思。
前往軍營的路上,他忽然問我:
「難道戰爭真的能解決一切問題麼?我們或許該派個使者,前去談和。」
我只回答他:
「你原本就是邊族人,對他們心存仁慈,實屬正常。」
等我們行至軍營。
收到了捷報。
我軍大敗邊族,大獲全勝。
衆人歡呼慶祝。
離弦站在喧囂的人羣中,面色黑沉,默然不語。
末了,他問我:
「你故意的?你知道會勝,還帶我來。你是要我和曾經的母族,做個了斷。」
他錯了,我不是讓他來做了斷的。
我是自己來做了斷的。
我知道,離弦已經徹底被拋諸在我的世界之外。
他再共情不了我的喜憂。
對我無用了,該讓他離開了。
-20-
流言很快在軍營裏散佈開來。
他們說當今陛下與邊族人相像。
就連心腸,也在見到那些邊族百姓時軟得不像樣。
他們甚至懷疑,曾經作爲黑狗的離弦還保持着獸性。
對野蠻未開化的邊族有着天然的親近。
而那些征戰沙場的將士們,天天看着自己的戰友兄弟戰死沙場。
對邊族有着想要屠族的仇恨。
若帝王叛國,國將不國。
涉及自身利益。
國仇家恨。
那些原本還要維護帝王尊嚴的老頑固也不敢再堅持。
他們找上了我。
一個個舌燦蓮花。
說當初玄王是時勢造英雄。
若沒有我被許親黑狗,也沒有今日的玄王。
真正掌握天命的人,是我。
「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臣等欽慕,但國之尊嚴高於一切,望娘娘當機立斷,規束陛下!」
諫官,還是一如既往地團結。
我命人將俘虜來的邊族人發往正午的荒地。
斬首至一個不留。
荒地離皇帝的寢帳很遠。
離弦卻像是能聽到族人的慘叫,坐立難安。
最後,他黑着眼眶跪坐於我身前,不再喚我名字:
「娘娘,我錯了。我曾不忠,有了其他女人,有了其他孩子……
「你曾有所察覺,我卻粉飾太平。
「甚至……暗中怨懟你對她們痛下殺手……
「我再不是你的離弦。我罪大惡極。」
他說這些的時候,眼淚從眼眶裏簌簌落下。
竟有那麼一瞬間,又有了當初那個對我全心倚賴,不諳世事的影子。
他總在最無助的時候,會不自主地想求助我。
「你教我識字,讓我一點點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你太好了……
「可當人太複雜了,人的慾望也太複雜了……我想要知足,卻控制不住自己……我總想要更多,更多……曾經我的世界全是你,而所謂的更多,漸漸成了欺瞞你的謊言……
「華空,我該怎麼辦纔好?」
我回答不了他。
只問他:「你在邊族時,過着怎樣的日子,你忘了?」
他垂下眸,眼神掙扎閃爍:
「我沒忘,我知這世上所有族羣,人有好便有壞……惡人曾將我變爲牲口,但母親,卻曾哺育過我乳汁。
「華空,我自私了,你待我這樣好,我卻依舊想要一份被同族認同的歸屬。」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妒忌。
他爲何有這樣的「胸襟」,在百般折磨後,還能依稀記得那一點的好。
爲何我能將母親的哺育忘得一乾二淨?
哦,或許是。
母親沒哺育我。
拿着工錢的奶孃哺育了我。
我便平靜了,點頭,表示瞭然:
「既如此,邊族並未滅國,我明日放你離開便是。」
他愣住。
旋即脣角抿出一絲苦笑:
「țû⁵華空,你哪怕有一刻全心地愛過我,都不會對我如此捨得。」
「我自然捨不得你的。」我努力想要表現得悲傷一點,卻失敗了:
「可是離弦,你不能要求一個自小沒被全心愛過的人,毫無保留地去愛另一個人。這是不現實的。」
我信離弦曾經全心地愛過我。
但他愛得太短,來不及教會我如何回報。
他也知道。
所以,欲言又止後還是沒開口。
結果不達標,便是沒功勞。
-21-
翌日,我帶着私兵,打着要同陛下去邊境散心的名號,將離弦帶到了邊族的交界地。
「你只有一次離開的機會。」
我將箭搭在弓上。
神色還是無動於衷的僵硬:
「在馬蹄踏出十步的時候,我將射箭,同樣只有一次機會。」
我用餘光,同離弦對望。
依舊能看到他的面色比雪還要白上幾分。
「所以,我是不是死定了?」
他聲音很輕,似乎無慾無求。
我拉弓,爲他想了個誘惑的理由:
「不,你可以賭我的不忍。」
他久久不言。
只是看着我。
末了,似乎釋懷:
「好,雖然你再不會施捨一個眼神給我,但我信你,我一直信你。」
我的聲音放輕:
「所以用全力跑吧,像離弦的箭一樣。」
下一秒。
烈馬嘶鳴——
馬蹄揚起沙塵,迷住了我的眼。
我努力將眼睛凝神,騎着馬的離弦已經在幾十米開外。
我滿弓松弦。
箭矢飛速,貼着離弦的頭皮蹭了過去。
他回頭望向我。
那眼神,像是一隻被獵人放生的獵物。
我與他對望。
然後在他即將破百米的時候,下令:
「放箭。」
兩百名特訓戰士。
箭雨傾盆而下……
他賭輸了。
或許他知道這是一場必輸的賭局。
血混合着沙土,像是一場小小的風暴。
不必下雨,很快就回歸平靜。
原來這樣鮮活勇猛的人消失,也是那樣地快。
淚水順着我的面頰流到下巴。
混着泥沙。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因爲眼睛的刺痛。
還是離弦死了。
我的心在痛。
或許都有。
或許,都不重要。
-22-
我跟朝臣們說,玄帝本是黑犬化身。
征戰途中,氣泄神衰。
死得太突然,等我將他屍身收殮的時候,都已經骨肉潰爛了。
或許他的壽命同犬類一樣。
到了極限。
天狗就收回了神力,飄然離開了。
羣臣兩兩對視,似乎在考慮這段話背後,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的利弊。
彷彿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局面。
於是他們信服。
只私下議論,不再明言。
歸朝那日,太子跑來迎接我。
他那雙眼睛極像他的父親。
滿懷悲愴的神色,也比我鮮活太多。
他跑過來,抱住我的腰。
豆大的淚珠滾滾而落:
「母后!父皇最後……他是悔的啊……他早就後悔了啊……」
他早慧。
什麼都懂。
懂得他父親的不忠,也懂得我的底線。
所以他不敢替父求情。
可父子天性仍是讓他痛苦。
他從太師那, 書本上學到的知識也在告訴他。
父皇作爲天子。
爲何不能三妻四妾, 兒女滿堂呢?
「當然可以。」
我撫摸他的小臉:
「任何人, 男人女人, 想要三妻四夫, 享齊人之福, 都可以。你父皇不行, 只是因爲我不願,我更強, 所以他便不能了。
「鴻昌,你要變得很強大,強到無人敢忤逆你,這樣,你便能做個千秋萬代, 左擁右抱的帝王。」
我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我會陪你的。」
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
我卻學不好如何與他相處。
但,我總不能像我的母親那樣,留他單打獨鬥。
不爲別的。
只爲我討厭那樣的母親。
-23-
鴻昌繼位後, 我垂簾聽政了十年。
這期間我拜訪了各家傑出才俊的府上。
去看一看別人家的母子是怎樣的相處方式。
我同鴻昌可謂是齊心協力,磕磕絆絆地度過了這十年。
其間他因政見與我不和, 大吵過三次,小吵過數次。
最終因爲想不出比我更完備的方案。
不得已聽從了我的決策。
他十六歲那年,再次與我鬧不和。
那時他培養了自己的勢力。
新一代的翹楚如旱地拔蔥。
看着他們一同站在面前, 英氣勃勃, 各抒己見, 卻立志要撼動我的模樣。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有種終於養成了什麼的驕傲。
還有些欣慰。
有些蒼老。
翌日, 我沒再同皇帝一起上朝。
而是在我的寢殿, 懶散地睡了一大覺。
再一日, 還是如此。
第三日, 我醒來, 看到皇帝坐在我牀邊, 眼眶微微泛紅。
他說:
「母后,是不是兒臣讓您傷心了?別生氣了, 朝中的問題, 我們再談談?」
我搖搖頭:
「我只是沒什麼好教你的了,你長大了, 有志同道合的夥伴, 他們會幫你得到你想要的。
「但是。」
我神色肅然:
「你要記住,你是皇帝,皇帝的決策, 不允許他人左右。」
鴻昌的臉上,久違地對我展現出除了倔強的其他神色。
他有些猶豫, 有些閃爍,又有些害羞。
問我:
「娘,您覺得, 我可以嗎?」
我笑着瞥了他一眼:
「不可以的時候, 就來找我, 我又不是不在。」
他彷彿喫了定心丸。
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
腳步輕快地走了。
我睡夠了,叫上曾經的副將一同去練兵場。
我終歸是沒有老。
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生於皇家, 沒有什麼是最可靠的。
精兵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最保險。
或許終有一日,我會徹底放權。
垂手接受他人饋贈。
等我死的那天吧。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