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

我仰慕衛衍的那些年,他一心只向着阿姐。
我見過他眷戀地遙望阿姐的背影。
讀過他寫給阿姐柔情婉轉的詩文。
甚至撞見他爲了阿姐,錯手殺了人。
只可惜,衛衍轟轟烈烈的一腔深情沒有得到回應。
九死一生掙得功名回來,卻發現心儀的姑娘早已芳心另許。
他一氣之下,也草草另娶。
娶的人,是我。
……
後來的某個雨夜,我在府中偶遇他們抱在一起。
阿姐痛哭挽留,衛衍冷漠剋制。
就是在看到我時,臉上多了些慌亂。
片刻,他來尋我。
「方纔……」
「我明白的。」我打斷他,「她也氣夠了吧?」
「那我們什麼時候和離?」
夾在一對有情人之間,好沒意思。

-1-
與衛衍成婚前,我統共見過他三回。
第一回,我與阿姐在檀樓遇上登徒子。
他不顧孤身勢薄,替我們趕走了那羣人。
我看着他額角的擦傷,思而再三,終是上前遞了帕子。
他卻沒接,也不應。
只望着驚魂未定的阿姐,怔怔失神。
第二回見他,是在松嶽書院。
兄長入學,我和阿姐前去相送。
我在一羣學子中認出衛衍,匆忙拉着兄長與他見禮。
顧盼之間,躲躲閃閃。
生怕被發現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然而後來,他單單記得阿姐的名字,不記得我的。
第三回,衛衍沒有看見我。
他那時正死死抓着一個男子的衣襟,模樣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
再看那人,已是有出氣無進氣。
血流得臉上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我躲在巷子口,遠遠認出。
那是慣以狎妓爲樂,更愛調戲良女的馮家子。
幾日前阿姐上街,正是被醉酒的他當衆弄掀了帷帽,惹來恥笑。
我親耳聽見衛衍對他說。
「再有下次,我自有千種萬種手段收拾你。」
再沒有下次了。
當晚馮家子傷了根本,療養月餘,還是喪了命。
馮家發話,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真兇。
心驚膽戰之時,我得到了衛衍從戎的消息。
他這一去,便是兩年。
……
今夜,是我見衛衍的第四回。
亦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他依禮挑開我的蓋頭,對上我的目光後,眸光閃爍。
隔着紅燭燃燒的層層光暈,靜靜地看着我。
「真好看。」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正想說些什麼。
卻發現衛衍臉上酡紅退去,而眼眶漸漸紅了。
我心生疑竇,復而恍然明白。
應是自己臉上敷了幾斤白麪粉,襯得與雲薔的眉眼更像了幾分。
想到此處,心上像是有螞蟻爬過一般彆扭。
我移開視線,無意識擦了擦被他碰過的衣袖。
衛衍應是看出我的排斥。
苦澀地笑了笑,退到了牀邊的軟榻上歇下。
「阿荷,你別怕,日後我會待你更好的。」
「……」
我纔不信呢。

-2-
衛衍是爲了氣雲薔才娶我的,我豈能不明白。
當初他入伍,就是爲了以命博功名,給自己爭個名分。
此人模樣才情樣樣好,文武兼全。
可惜爹爹瞧不上他那一身銅臭味。
宦門再落魄,也不願與庶族姻親。
衛衍因他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商戶出身,遲遲跨不過雲家七品掛職小官的破敗門檻。
於是,他在戰場上冒死替貴人擋箭,昏迷了足足十日。
這才踏上步入官家的玉階,一舉成爲朝中新貴。
衛衍班師回朝那日,雲府上下人心惶惶。
他愛慕雲薔,在雲府不是什麼祕密。
可這會兒,雲薔與伯爵府公子中秋琴簫合奏的佳話正傳得沸沸揚揚。
甚至還有了議親的苗頭。
爹爹生怕衛衍因情生怨,新仇舊賬一起清算,愁得連覺都睡不踏實。
怎料,衛衍卻依舊來雲府提親了。
那日,雲薔理了裙襬,起身向外。
身姿綽約,背影悽然。
「是我負了他,我自去與他說。」
「大姑娘……這、這不合適!」
通稟情況的女使攔住雲薔,面露難色。
「前頭有老爺應付着,您且放心。」
雲薔昂然哂笑,「爹爹可不知衛衍的性子,我與他相視莫逆多年,最知曉他喫哪一套。
「何況這是我與他的事,既是磊落清白,就當是去見見故友,談不上逾矩。」
她走得堅定,眼見都要踏出屋門了。
女使終是忍不住道:
「可衛將軍要娶的是二姑娘!」
彼時我在一旁低頭繞線穿針。
聞及不由得指尖一顫。
錯愕抬眸,恰恰對上雲薔那怨毒的眼神。
「……我?」

-3-
雲薔有云薔的自尊。
自我和衛衍定親以來,她堅決抱病不出門。
就連那伯爵府辦的菊宴也沒去。
直至我歸寧那日,她才頂着一副病容勉強見客。
那幽怨的眼光黏在衛衍身上,挪不開半刻。
啓程回府前,我瞥見她往衛衍所在的方向走去,識趣地放慢了腳步,駐足在牆後。
「你怨我就好,爲何要負氣賠上自己的姻緣?叫我見了心裏也難受!」
雲薔說着,一隻拳頭柔柔Ťúₕ地向衛衍的胸膛砸去,卻被他截住甩開。
「我是真心娶雲荷。」衛衍冷冷道,轉身要走。
「你還在說氣話?她一個神神叨叨的病秧子,日後只會拖累你!」
神神叨叨的病秧子。
我靠牆垂眸,喃喃重複着這句話。
打記事起我便常犯夢魘,偶爾還會看見有影子在周身遊蕩,分不清虛實。
大夫說這是離魂症,難以痊癒。
是以雲薔自幼就瞧不上我,不愛與我親近。
人前善待,人後冷落,卻始終盡了做姐姐的本分,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而如今我才知曉,她心底竟是這樣想我的。
夏末風漸蕭瑟,猶在心上打了霜。
我欲離開,卻聽衛衍的聲音傳來。
言辭中盡是鄙薄。
「都說雲大姑娘貞靜嫺淑,秀麗端莊,眼下竟然出言貶損自己的妹妹?
「阿荷再如何不堪,卻也從不背後論人是非,表裏如一,比你強上百倍。」
越是親近的人,越懂得如何捅刀子。
衛衍明知雲薔最好面子,還是硬生生揭開她的面具譏諷一番。
惹得雲薔泣不可仰,沒再繼續糾纏。
回程的馬車搖搖晃晃,趁衛衍閉目假寐,我百思不解地打量這人。
他竟然會維護我,還略知曉我的脾性。
明明我跟他也不熟啊。
之前戰場上那一箭,莫非是射中他的腦子了?
衛衍察覺我的目光,閉着眼低低笑了兩聲,柔聲道:
「阿荷在偷看我。」
我嚇得趕緊低頭,裝聾作啞,不接話。
良久,衛衍緩緩睜眼,像是自言自語般囁嚅道:
「你以前就喜歡這麼偷看我。」
以前?
以前我們根本沒見過幾面。
淨是胡扯!
我經不住這等詆譭,撇嘴剜了他一眼,「我沒有。」
「好吧。」
衛衍噙着溫和的笑,腳下挪近幾步,替我攏了攏斗篷的領口。
「阿荷說沒有就沒有。」
「……」

-4-
其實,我不大習慣「阿荷」這個稱呼。
家中人要麼喚我「荷姐兒」,要麼稱我爲「二姑娘」。
從未有人喚我「阿荷」。
衛衍是第一個這麼叫的。
叫得還挺自然,像是個常掛在嘴邊的名字。
「阿荷,我從宮中得來一壺瓊花露,你畏寒時喝上一小口,既不會冷也不會醉。」
「夜間聽你常咳嗽,我命人給你房中換了薰香,不知阿荷感覺好些沒有?」
「上回見你多看了幾眼,我便擅自替你做主,買回這幾匹布料,阿荷瞧瞧對不對?」
當然,衛衍也不是整日都這麼聒噪。
有時他也會在我繡針時待在一旁,什麼也不做。
隔幾陣便叫一聲,看孩子一般,生怕我會跑丟了似的。
「阿荷。」
「……」
「阿荷。」
「……」
翻來覆去。
害得我接連下錯好幾個針腳。
日子久了,我逐漸發覺,衛衍與他深沉冷厲的外表不同。
不僅格外的妥帖周到,也十分懂我的心思。
有一次,他帶回一隻異瞳色的狸奴,說要送給我來養。
我心中歡喜得不得了,卻也不禁納悶。
「你怎知我會喜歡?」
我一直想養只狸奴。
但孃親有咳疾,家中不能養,我也從未向誰提及過。
衛衍彎脣,眉梢微動,「猜的。」
我抱着狸奴,看着它在懷中舒服地眯起眼。
突然有一瞬間覺得,他曾許諾會待我更好,好像不是在誆騙我。
可這並不足以讓我對他徹底卸下心防。
成婚之初,我便迂迴地表露自己不適應身份,需分房一段時日。
衛衍欣然答應,也從不勉強我什麼。
就連平日裏的舉止也客氣合禮。
唯有一回接觸,是我夜半犯夢魘時。
他聽到我的叫聲闖進來,扶起瑟瑟發抖的我,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
我害怕極了,也顧不上什麼矜持。
抓過他的手臂,眼淚鼻涕胡亂抹着。
衛衍沉默地抱着我,直到晨光熹微,才試探着去量我的額頭。
「你害夢魘怎會這麼嚴重?我記得從前是沒有的。」
我那時散着發,滿臉淚痕,也不反問他是如何得知從前。
只着急躲回被子裏,尷尬得連根腳指頭都不敢露出來。
從那以後,衛衍便在我房中多安了幾個女使。
好讓我犯夢魘時可以應對。
「阿荷,我已命人去尋良醫回來,爲你治療離魂症。」
聽見衛衍語摯情長地說這番話時,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他見我怔住,笑着鼓勵道:
「天地之大,還缺能人異士?
「不管多久,我一定會陪你把病治好,你相信我。」
我默然。
我不是不信衛衍找不到好大夫。
我只是,從未寄望過我們這段關係會長遠。
我始終記得,衛衍一開始想娶的人,是雲薔。

-5-
時序白露。
這日是婆母的壽辰,衛雲兩家聚在一起。
我在伙房主持事宜。
忙得焦頭爛額時,雲薔進來了。
「阿姐是客,來這裏做什麼?」
自歸寧後,我再沒有見過她。
眼下她一改往日的清傲,倒是有幾分好臉色。
「你本不善主持,我這個做姐姐的來搭把手。」
我起初納罕,隨後才知她的用意。
但見雲薔挽了衣袖,四處指點起來。
「衍公子從小在雁州長大,喜喫辣,可也不能放多了辣子,他胃可受不了。」
「這藕片切得挺好,但我記得衍公子慣愛喫削成細絲的。」
「他不喜甜,尋常點心就免了罷,冰糖蓮子羹倒是合他口味。」
……
在衛府,最忌諱下人議論主人長短。
可婆子們都是人精,嗅到爭風喫醋的苗頭,紛紛放緩了手頭上的活兒,等着看熱鬧。
我心道不妙,叫了雲薔出來。
「阿姐究竟……」
「雲荷,你很得意吧?」
話還未出口,雲薔便打斷了我。
「你從前便喜歡衛衍,如今我不要了便宜你,倒是讓你得償所願。」
我攥緊了衣襬,方纔油滴濺在手背上燙起的泡,現在纔有後知後覺的刺痛。
我喜歡衛衍這件事,雲薔是知道的。
我原是藏得很好。
直到被她撞破我在臨摹衛衍的字。
一時心急,露了怯。
「阿姐別多心,我只是覺得衛公子的字好,才找阿兄借來看看罷了。」
「是嗎?我可什麼都還沒問呢。」
有了端倪後,雲薔便步步試探。
她開始狀似無意地提起衛衍約她品茶賦詞。
在我面前讀衛衍寫給她的詩。
甚至,不避嫌地表露對他的賞識。
以致於我以爲,她與衛衍早已是兩情相悅。
我天生是個悶性子,又因害病而時常自卑。
久而久之,這份情愫就蒙塵於心,不敢再提。
就連知道衛衍提親時都沒有多欣喜。
我從不奢望自己的感情有回應。
可這並不代表,旁人能借此緣由羞辱我。
「Ťù⁶阿姐纔是得償所願吧?」
我平復了心緒,深吸一口氣,定定看着雲薔。
「我記得阿姐曾說過,『世家鐘鳴鼎食,那底蘊絕對是半道新起之戶趕不上的』。
「昔日衛衍出征,前程如何,你等不起,更賭不起。因而半道捨棄他,另擇了伯爵府的公子,你當真以爲,他會不知道你的心思嗎?」
我回身,不欲與她再拉扯。
「伯爵府的娘子不好當,只望阿姐日後裝好賢妻良母,不要看着碗裏的,手卻想着伸向鍋裏,平白丟了雲家人的臉。」
雲薔或許不會想到,自己閒談時無意說出口的話,會被我仔細聽了去。
列清她的盤算,道出她的虛僞。
果然,雲薔惱羞成怒。
「雲荷!」她在我身後怒叱着,「要是我有心同你爭衛衍,你拿什麼和我比?」
的確是比不得。
世俗眼光中,我性子木訥,才學平庸,八雅不精。
繡工倒是一流。
可有驚才絕豔的雲大姑娘珠玉在前,鮮少人會給雲二姑娘青眼。
但……我爲何要同她比?
我從前是仰慕衛衍。
我欣賞他的風流蘊藉,佩服他的俠氣瀟灑。
然而,見過他對雲薔付出過十分的熱忱與溫柔。
任憑是何等神仙的人物,也再喜歡不起來了。
我側身回望雲薔,忽然覺得她這番較勁的模樣顯得可憐。
「阿姐無需費心同我爭。
「我如今對衛衍無意,你想要便拿去吧。」
說罷,我無視雲薔慘白的臉色,徑自離開。
可還未邁開步伐,眼前驟然閃過一道黑色的身影。
鴉青色綢袍。
是衛衍今日穿的衣裳。
不遠處的牆角落花鋪地,留下兩隻鞋履的空處,想來他是在這兒站了好一會兒。
也不知他聽去了多少。

-6-
那日過後,我與衛衍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
他許是誤會了我對他與雲薔的過往心懷芥蒂。
殷勤獻得比往日勤快了不少。
這天他說,他要帶我去一處地方。
半盞茶後,我站在那座古韻馥郁的建築前,驚訝得說不出話。
「這是……給我的?」
衛衍不語,引我進了門。
庭中是一方蓮池。
從院子到裏屋,小道兩邊是打理雅緻的萱草,一路蔓延到臺階。
內室敞亮潔淨,一分爲二。
一邊的碧紗櫥後是暖香陣陣的臥榻。
一邊的琉璃屏後是開闊的繡房,透過敞開的窗子,能看到一片綠意盎然。
這樣的佈局,和我期望中的繡閣一模一樣。
衛衍笑道:
「阿荷愛鑽研繡藝,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也不知道累。建這座繡閣,就是想讓你更舒服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喜歡嗎?」
他看着我,目光熒熒,一副期許的神態。
我愣愣地點了點頭。
喜歡是喜歡。
可這是不是太誇張了?
「衛衍。」
猶豫半晌,我如實道出心中久存的困惑。
「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們相識不久,此前也只匆匆見過幾面,可是你似乎對我……太好了。」
就算是爲了氣雲薔,也不必做到這份上。
身前的男人腳步一頓。
他回過頭,笑得又無奈又苦澀。
「阿荷,我知道你還不能接受我,但你要清楚,我與雲薔之間已同前塵往事。
「而今我無論說什麼都很蒼白,但日後,我定會叫你看見我的真心。」
衛衍拉起我的手,來到繡房的繡案邊。
「不說了,來,先看看這繡案合不合適。」
我被他說得有點腦袋犯暈,也想避開這個話頭,便順勢爲之。
然而坐下的那一刻,胸口卻猛然衝起一注血流。
心陡然間冷了下來,緊接着眼前模糊一片。
我突然頭疼欲裂,手腳不受控制地揮打着。
待清醒時,面前的繡案已被我推翻在地。
繡繃針線散落,連桌上那盞昂貴的螢石燈也摔了粉碎。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是突然又看到那名女子,她、她正在拿繡針扎自己的手!」
我竭力控制指尖發顫,但是很難。
「她一被針扎到,我的手指也好疼好疼。
「我不想她受傷,想阻止她,怎知……」
我懊惱地頹了肩。
第一回犯離魂症時失控,竟然被衛衍瞧見了。
衛衍俯身安撫我,神色肅然,疑惑道:
「女子?」
「嗯……」我赧然開口,「我自小就能看見她,她和我一塊兒長大,一直都在我身側。」
衛衍長眉擰得更深,「你素日犯病看到的,就是她?」
我點了點頭。
與他談起病情,還真是不自在。
可衛衍似乎很感興趣,仍在不停追問。
「你還能看到什麼?」
「有時我在花園和狸奴玩,會看見她四處彎腰找什麼東西,哭得很傷心,嘴裏還不停念着『豆兒豆兒』的,十分可憐。
「入夜後,我經常看見她坐在窗邊發呆,好像在等什麼人,很是落寞的樣子。
「對了,她好像挺愛打扮,每日清晨總要在妝奩前坐上好久,不停往臉上抹粉描畫。」
……
衛衍問,我便答。
只是我沒有告訴他,那名女子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們還是孩童時,一起嬉鬧玩耍。
做姑娘時,一同學繡法看話本。
可自從來衛府後,她好像一天比一天難過。
「雖然那名女子輪廓模糊,也從不與我交談,可她從不傷害我,見慣後也就不怕了。
「而且,我總覺得她與我很像,她一傷心,我便會跟着傷心,好似有根線牽連在我們之間……這病很奇怪對吧?」
我苦笑地聳肩,想緩和氣氛。
一抬眼,卻看衛衍煞白着臉,脣角也不受控地抽動着。
「衛衍……你怎麼了?」
他的模樣着實有些嚇人。
呼吸紊亂,彷彿有人正攫住他的脖子。
我喚了他好幾聲,他才深深閉了眼,扶着眉心道:
「無礙……
「阿荷,那都是些不好的事,不要去想了……」
衛衍說完兀自走向屋外,他腳步虛浮,還險些在門口摔了一跤。
我滿腹疑竇地望着他離開的背影。
不知爲何,總感覺他有些怕我。

-7-
我有很長一段日子沒有見到衛衍。
據說他是給我找大夫去了。
我聽後不免懊惱。
早知道會把他嚇成這樣,就不和他說這麼多了。
衛衍回來的那個晚上,下着綿綿秋雨。
下人來通稟時,我打着傘前去迎他
卻見與他一道回來的,還有一人。
「我不去什麼伯爵府了,我就留在你身邊好不好?」
雲薔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嬌媚,在這雨夜中襯得愈發惹人憐惜。
可她面前的男人卻不爲所動,涼悠悠道:
「你捨得?」
雲薔攀着衛衍的胳膊,一雙眼蘊水含清。
她不住搖頭,哀求道:
「衍公子,我沒有騙你,我與伯爵府已經斷乾淨了,我今後只你一人。」
「可我不需要你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仿若一顆巨石投入潭中,驀地激起洶湧波濤。
雲薔失去了理智。
「我不信!」
她推了男人一把,又上前湊得更近。
「你娶雲荷不就是爲了氣我嗎?
「你若是心裏沒有我,怎會大費周章去查封那冒犯我的馮家?怎會爲我求醫問藥?」
衛衍冷笑一聲,正要開口,話卻陡然停在嘴邊。
因爲透過朦朧的雨霧,他看到了我。
撞上這等場面,我本就是尷尬且心虛的。
被發現後,更是腦子一空。
想都沒想就往回跑,任憑衛衍怎麼喊都不回頭。
「阿荷!」
「阿荷!」
「雲荷!你站住!」
他就這麼一路追着我到屋子裏。
見我不再躲,才鬆了一口氣。
「方纔,我和她……」
「她很難過吧?」
我背對衛衍,扶着桌緣平復氣息。
「你娶我是爲了氣她,我早就知道了。」
「不,阿荷,我可以解釋……」
背後的腳步愈發近。
我轉身退了幾步,朝他了然地搖了搖頭,笑道:
「不必。」
虛虛實實,有什麼好爭論的呢。
他這些年對雲薔的情誼,一點一滴我都看在眼裏。
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我握了握拳,在那人愕然的一息中,問出那句藏匿許久的話。
「衛衍……我們什麼時候能和離?」
夾在一對有情人之間,真的很沒意思。
這出兩廂不願的戲碼,應該早早散場纔是。
然而,似乎衛衍並不這麼認爲。
「和離?」他忽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阿荷,你怎麼會說這種話?
「這段時日我待你如何,你還不明白?」
我固然知道衛衍對我的好。
可這份好,讓我覺得並不純粹。
我沒有作答,只抿着脣,避開他寸寸暗沉的眸色。
「阿荷,你喜歡的我無一不給,你想做的我無一不應,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更沒有虧欠愧對!」
衛衍喉結滾動,艱澀萬分。
「你應是很喜歡我纔對,怎會想與我和離?
「不該如此……不該如此……」
他越說越怪,聲音也愈發小了,自言自語一般。
我心下覺得古怪,抬眸凝眉,疑惑地看向他。
但明明只是尋常一眼,衛衍卻彷彿被懾住一般。
外頭的風雨陣陣喧鬧,又落回無聲,密密絲絲滲入屋中。
直到連屋中的火光也開始發涼,衛衍才挪動着腳步來到我身前。
他扶着我的肩膀,笑得比哭還難看。
「阿荷——
「你是不是……也想起來了?」

-8-
於前世的衛衍而言,雲荷是一件意外的附庸。
他娶她的原因很簡單。
因爲雲薔嫁給了別人。
因爲她是雲薔所嫌惡的妹妹。
幾乎是在正式見她的第一面,衛衍就發現了。
雲荷喜歡自己。
那雙總是低垂的眸子看向他時,每一眼都滿含期許和珍重。
這很麻煩,衛衍想。
他壓根沒打算與她建立怎樣的關係。
他能想到的她唯一的用處。
便是能讓雲薔在看他們入對成雙時,露出那忿忿不甘的表情。
這會讓他有報復的快感。
他想叫雲薔知道捨棄他是錯的。
他想讓她後悔。
於是乎,伯爵府給了雲薔什麼,衛衍便給雲荷還要多。
多到雲荷對他的喜歡日甚一日。
可在雲薔的目光之外,他無意再多給雲荷一個眼神。
唯有一回,是她畫了幅梨花妝,在花園裏逗她那隻撿來的叫「豆兒」的狸奴。
女子眉宇間的柔和被掩去,添了幾分英氣。
影影綽綽間,他將她錯認成了雲薔,憶起他們曾經的許多時候。
那一瞬,他對雲荷笑了一笑。
自打那天起,她每日要多出兩個時辰來畫梨花妝,再佯裝不經意地出現在他面前。
這讓衛衍覺得有些好笑,卻也不好斥責她什麼。
畢竟作爲他的妻子,雲荷鮮少能讓人挑出錯處。
她會找府中下人旁敲側擊打聽自己的喜好。
會盡心竭力侍奉公爹婆母。
會點燈熬油給他縫製衣履。
只要他收下,即便就是扔在一旁,她也會感到歡欣。
雲荷就是這般,羞怯、謹慎,處處周到,卻又容易滿足。
要說她做過最大膽的事,只有那次聽聞他在軍中染了時疫,孤身越過千里路來看他。
她的手白皙細膩,指尖有針戳過的細小傷口。
擦過他的手腕時,宛如春風攜花絮拂過,軟和卻叫人發癢。
「夫君,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就在這陪着你。」
她說時睫羽微顫,眼底纖塵不染。
衛衍凝眸看了她一眼,旋即移開了目光。
彼時的他不甚在意,只覺得心口一陣酸脹,還道是染了病的緣故,並未放在心上。
直到很久以後,他再次遭遇埋伏受了重ṭŭ̀₍傷。
生死垂危之際,又再一次想起了雲荷的眼睛。
衛衍這才恍然發覺,年少時的執念,早已在那人細緻的撫慰中逐漸消磨。
由砭骨的寒冰化作一汪溫潤的池水。
映出其中那個伏案瘦小的身影,和她看着自己、從未偏移的眼光。
原來,他早就將雲荷放在心上。
衛衍暗忖,若是能撐住性命回去,他定會好好待她。
將這些年的虧欠彌補了,再與她重新開始。
可惜。
流水落花春已去,偏待無花空折枝。
當衛衍保住性命,千里迢迢趕回京城。
卻逢府中遭人算計,起了大火。
「夫人呢?」
下人見他仿若要喫人般的臉色,趕忙引他去見。
可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卻是雲薔。
那一刻,衛衍猛然記起,去歲春末伯爵府失事,他保下了雲薔,將她迎入府中,然後……
收她做了平妻。
……那雲荷呢?
「西院那位去城郊住了。」
得了稟報,衛衍馬不停蹄去往那座偏遠冷落的莊子。
一路上他的心如被油煎火烹似的。
可到了那莊子面前,又陡然冷到了極點。
他久久注視着眼前的廢墟,靠着僅存的一絲氣力走進殘敗的院落。
四周垣壁搖搖欲墜,未燃盡的火星從各處縫隙聚集,嘲笑地引他看向那副壓在房梁下的、面目全非的身體。
她依舊纖細瘦弱。
卻再看不出從前的樣子。
唯一能辨認的,是她手中那支緊緊握住的金釵。
是他們成婚時,他爲她親手簪上的。
一時間,衛衍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忘了如何呼吸。
他怔忪在原地,聽着侍從打探回來的消息。
他們說,他出徵不久後,雲荷就搬來這裏,只隨身帶了一個僕從。
因而火勢起來時無人救火,屋中無一完物。
但有人在不遠處的水邊發現一隻兔兒燈,上頭繡着一朵荷花,應是她的東西。
兔兒燈……
衛衍回過神來。
今日是上元節。
成婚這些年,雲荷不止一次向他提起去看燈。
團圓佳節,京中夫妻無論富庶,都以賞燈爲和美。
他豈會不懂她的盼望。
可偏偏,他從未理會。
這夜回府,衛衍踏入了雲荷曾住過的西院。
她離開時帶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只留下繡案上一雙青緞靴。
衛衍拿起便知,這是按他的尺碼做的。
他驀地笑了一聲。
緊接着,一股不受控的痛意自四肢百骸而起,
令他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一隻兔兒燈,一支金釵。
兩隻她還沒來得及送給他的青緞靴。
衛衍忽然意識到。
這許是雲荷一生的擁有。
而他再也沒能補償她。
……
因此,當衛衍從營帳醒來,發現心口那道熟悉的箭傷時。
他是萬分慶幸的。
而今他雖未封候拜將,也沒有統領千軍的權力。
可雲荷還在。
這時候的她,還是那個鮮妍如初的少女。
也應是喜歡着自己的。
衛衍活過一次,亦錯失過一次。
如今回到原點,他有信心挽回一切。
不過,他並非無所顧慮。
他最害怕的事情。
便是雲荷也記起前世的過往。

-9-
雨水打溼衛衍的衣袖,將那股刺骨的寒意傳到我的肩膀,令人渾身發顫。
「我應該……想起什麼?」
我不解地瞧着眼前人。
他此刻雙目猩紅,舉止怪異,與從前的儒雅謙和判若兩人。
半晌,我到底沒忍住,拿掉了他壓在肩頭的手。
衛衍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理了理神色道:
「是我失態了。」
他似是鬆了一口氣,卻也不多言語。
只扶着我到牀緣坐下,自顧自給我絞着半溼的頭髮。
「阿荷……你莫聽旁人胡言亂語。」
我聽得明白。
這個「旁人」,指的是雲薔。
「這些時日我不在,是給你尋治夢魘的方子去了,並不是爲了她。
「查封那馮家,也是因其仗着皇商身份作惡多端,百姓苦其久矣,我纔出的手,更與她無關。」
衛衍不輕不緩的語調自身後傳來。
他說完微頓,應是在等我的答覆。
我遲疑片刻,還是決定坦誠相告。
「其實,我知道是你打了馮家那紈絝,我看見了。」
話音剛落,髮絲上的力驀地一鬆。
衛衍繞身伏在我膝前,急切讓他的呼吸加重了幾分。
「阿荷,那時的我的確是爲了替雲薔出氣,可現下所爲皆是爲你!
「馮家爲了那根獨苗,定會不遺餘力追查,如若知道是我令馮家子身亡,定會不擇手段報復!
「到那時,會害得你也被牽連……」
我低頭看向自己被他攥紅的雙手,不明白他如何有這麼大的反應。
「你誤會了……我不覺得你教訓那紈絝有何不對,也看出你那時並未下死手。
「他活命不成,也有自己素日酗酒縱色,身子虧空的緣故。
「你無需ṱù⁹顧慮我的想法。」
衛衍對那馮家做了什麼是他的事。
我並不在意他是爲了誰。
只是,我的回答似乎並不讓衛衍滿意。
他手上力道加重幾分,神情肅穆且鄭重。
「雲荷,我娶你只是因爲心悅於你,我已經放下過去,今後也只會看着你一個人。
「你能不能相信我?」
「我……」我禁不住蹙了眉,竭力掩飾自己的不耐,轉了話頭,「我的頭有點疼。」
今日的衛衍太反常了,實在是讓人難以適應。
所幸他聽這話後也不再胡纏。
點了點頭,扔下一句「等我」便轉身離去。
我隨後問了女使才知,他是給我煎藥去了。
外頭的雨還在下着。
淅瀝的雨聲在一室靜默中逐漸放大。
直到蓮池中重新響起蛙鳴,衛衍才仔細地捧着瓷碗進來。
他對我笑道:
「阿荷,來。
「喝了這藥,你就不會再頭疼了。」

-10-
衛衍的藥似乎是有些作用的。
服用的這一段時日,我每天都比往常多睡上好幾個時辰。
有時午後歇下,一覺無夢,睜眼便過了三更。
醒的時間少了,自然也少見到「她」的影子。
可ťű²因這般,也少了很多趣味。
例如,我的菡萏圖還沒繡好,院裏的荷花卻都敗了。
繡閣內,衛衍照例端着藥湯進來,見我正懊惱地折騰針腳。
「繡得好好的,怎的拆了?」
他不懂,繡畫也講究心境。
照着活物下針,針法會更靈活些。
許是我表現得太沮喪,不過幾日,衛衍便帶我出城去了郊外。
原來是此處山下有一汪池水,因依着暖泉,竟稀奇地長出一片野荷,現下還開着花。
「這幾日我命人連夜尋找,終於發現此處。」
衛衍扶着我下馬,指着不遠處的草屋,語調欣然。
「我已將那屋子重新修繕一番,支起了暖帳和繡案,近來我得閒,陪你日日來此繡花。
「阿荷覺得如何?」
我失神地望着眼前的荷塘。
碧綠層疊,相映爭紅,全然不見秋日本應有的蕭瑟。
而身邊的衛衍面帶倦色,眼底泛青。
此情此景,很難無所動容。
我莞爾頷首,伸手鉤住他的手指,輕聲道:
「我很高興。
「辛苦你了,夫君。」
忽有一陣風來,將水面氤氳的清香吹散,撲灑在我們之間。
衛衍愣了瞬,望着我,呼吸一窒。
「阿荷方纔叫我什麼?」
我笑得彎了眼,又叫了他一聲。
衛衍忽地摟過我的腰,眼中笑意呼之欲出。
聲音聽上去卻有些哽咽。
「阿荷,你終於肯喚我了。
「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

-11-
雲捲雲舒,天上由雨下成了雪。
日子翻了又翻,來到了這年上元。
說起逛燈會,衛衍的興致比我高了不少。
一大清早就催着我選衣裳,我連聲抗議都沒用。
「這是我們第一次過上元,自然是要隆重些。」
他如是解釋道。
到了晚上,城中火樹銀花,宛如白晝。
衛衍牽着我的手,滿街尋找兔兒燈。
見了就買,好不闊綽。
我見他樂此不疲的模樣,忍不住指了後邊的僕從道。
「是不是買太多了?我怕他們拿不動。」
衛衍勾了勾脣角,又往一處燈籠攤走去,「給阿荷買,多少都不嫌多。」
我笑他孩子氣,回頭卻也停住了腳步。
視線中闖入一隻綢緞制的兔兒燈,精緻小巧,栩栩如生。
執燈的是一名年輕男子,看起來比我還小几歲,模樣俊秀。
只是有點傻氣。
我上前問了好幾遍,他才緩過神來。
「姑娘說的什麼?」
我無奈地指着他手上的燈,「請問,公子的燈是在何處買的?」
他羞赧得紅了臉,輕咳了聲道:
「這是我自己做的。
「若姑娘喜歡,便送給你。」
說完,伸手就要將燈籠遞給我。
推拒不得間,忽有股氣勢迫近。
我偏頭去看,見衛衍沉着臉接過燈籠,又在那人手中放下一枚金葉子。
他陰惻惻道:
「公子有心。
「但既然我夫人喜歡,就得花錢買下來。」

-12-
一路上,衛衍悶悶不樂。
直到入了房擺完二三十隻燈籠,見我還提着絲綢燈愛不釋手,他才甕聲甕氣道:
「就這麼喜歡這隻燈籠?倒是看不出哪裏不同。」
我輕笑,指着燈籠面道:
「其他兔兒的眼睛是畫上去的,唯有這隻,是繡上去的。」
聞此,他這才捨得走近,端詳那隻燈籠。
卻也只是草草幾眼,便擺着手道:
「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兒,你要是喜歡,以後我都給你買這樣的。」
我如今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這人固執起來是不止不休。
遂起身給他到了杯熱茶,好堵住他的嘴。
衛衍一向對我的示好十分受用。
只是今日,他雖和顏悅色地接了杯盞,但也仍不作罷,在我轉身時猛然拉住了我的手。
須臾,肩上驀地一沉,溫熱的呼吸縈繞在耳畔,染着絲絲意動。
「阿荷,還不可以嗎?」
我身子一僵,手心微微滲出冷汗。
這幾月,我與衛衍的關係雖是親近了不少,但始終未行敦倫。
如今他這般表態,或許也是時候了……
片晌,我默許地回握他的手,又走到桌邊,將上頭燃着的兔兒燈一盞一盞掃滅。
身後,男子的腳步聲靠近。
「就這麼點着也沒關係。」衛衍正過我的肩,眉眼含情,「讓我看着你,行嗎?」
我笑嗔着打掉他的手,又吹滅了一盞燈籠。
「那可不行,她一再與我強調,燈是必須滅的。」
燭芯生出的黑煙在空中盤旋融化。
燒焦的氣味逐漸在屋中蔓延開來,愈來愈濃。
「……誰?」
衛衍屏息頓了頓,語調遲疑。
「她呀,你知道的。」
我斜眸挑眉看他,指着空無一人的牀榻。
「她告訴我,從前你們每回同房,屋中必須是黑的。
「否則你會不高興。」

-13-
啪嗒、啪嗒……
傾倒的燈籠中有燈油溢出,一滴一滴落在案上、地上。
像是執刑前的倒數。
幽幽燭火隨風戰慄,映在衛衍蒼白的臉上,半明半滅。
這是我頭一回看見他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
「阿荷,你……還能看見她?」
衛衍嘴角抽動,顯得些許猙獰。
「那爲何對我說謊?」
我古井無波地掃了他一眼,覺得他實在是過於遲鈍了些。
「因爲我只有說看不見,你纔不會硬要我用藥。」
那些藥只能讓我昏睡,對我的病絲毫不起作用。
然服藥的那段日子,衛衍總隔三差五向我問起「她」的情況。
若我如實相告,下回的藥便會更苦些。
我並不願長久如此,受他牽掣。
眼前,衛衍眉心緊鎖,扶住額。
他低聲喃喃,像在回憶着什麼。
「可你醒着的時候,我都在你身旁,未見你有異樣……」
他當然發現不了。
睏覺時,那女子雖不再徘徊於我身側,卻入了我的夢。
而在那大段大段無聲的空寂裏,我知曉了她更多的故事。
那真是一個可憐的女子。
她嫁給了自己很喜歡的人,而那人顯然不是她的良配。
明明心中另有所愛,卻還對她虛情假意。
偏偏她是個不清醒的,明知是虎穴龍潭也要留下。
還天真地以爲終有一日能打動她夫君的心,與他攜手共白頭。
後來發生的事,自然叫她滿盤皆輸。
她那夫君非但不對她生情,還娶回來一個Ṱû⁺平妻,正是他年少所愛。
新夫人進府後,對她百般刁難。
藉口填了她精心養護的蓮池。
又叫人偷偷擄走了她養了多年的狸奴。
她有苦難言,求助無門。
直到被耗得沒了精神,成日坐在案前發愣,也無人發現她的失常。
待男人出征後,那新夫人更是變本加厲。
逼着她爲其繡嫁衣,以備新婚。
再看她夫君從沙場寄回的家書,仍對她隻字未提。
她這才心灰意冷,自請離府別住。
……
啪嗒、啪嗒。
燈油在地面暈開。
我垂着眼眸,平靜地向衛衍轉述了夢境。
「就這樣,我夢見了好多關於她的事,然後有一天,我忽然發覺……
「原來她就是我,而我,就是她。」
滑膩沿着磚縫流到了衛衍腳邊。
我順勢抬眼上望,自嘲地扯開嘴角。
「衛衍,前世你所見的我,就是這副蠢樣子,對嗎?」
語畢,一陣突兀的碎裂聲響起,案上的茶盞被人失手打翻落地。
衛衍眼眸驟然縮緊,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頓了良久,方苦笑一聲。
「你何時察覺的?」
我又翻倒一隻燈籠,將燈油倒出來,灑在窗邊的紗帳上。
「去年初秋,帶我去看野荷的時候。」
說來也是啼笑皆非。
偏偏是那般濃情蜜意的場面。
我一回頭,便望見了不遠處一座莊子。
正是前世我在城郊住過的那座。
而眼前那開滿野荷的池水,恰是我來莊子後,常來的水邊。
那時秋風徐徐,陣陣清香。
衛衍滿心歡喜地抱着我。
而那女子就安靜地站在他身後,輪廓開始一點一點明晰。
於是我清楚地看見。
她和我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14-
窗外燈火輝煌。
而屋中燭火在一聲噼啪後,熄滅了最後一絲光亮。
昏暗中,衛衍喫力地靠在桌邊。
額間冒汗,腳步虛浮。
一個常年行軍在外的將士,此時需扶着桌緣才能堪堪站穩。
「對不起,阿荷。」
他啞聲道,仿若被人攫住脖頸般。
「從前都是我的錯,今後讓我好好補償你,行嗎?
「你看……你看我們之前相處得很好,不是嗎?」
衛衍癡癡笑着,拖着腳步朝我靠近。
我提着最後一盞他買的兔兒燈,抵住他的身子。
「衛衍。」我鄭重地喚道,試圖讓他清醒些,「你錯了。
「你好似將我當成了她。」
我將燈籠擲在我們之間,緩緩啓脣:
「曾經,你對前世的我不好,仗着她對你的喜歡,予取予求,後又棄如敝履。
「而今你痛苦了,悔悟了。
「又來向這世的我討這份喜歡,來強加給我你的『補償』?」
如此荒唐的作爲,真是引人發笑。
我冷嗤一聲,背過身,不欲看到那人眼中虛僞的淚光。
「可是衛衍,我不是她,我沒有她那樣愛你。
「你贖罪的機會,本就從未有過。」
我確實與她是一體,可我們又不甚相同。
我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過,便也會下意識避開她走過的路。
或許多年來她的存在和陪伴,正是在一次一次地提醒我。
不要像她一般作繭自縛,傻傻投入那張由甜言蜜語編制的羅網。
……
啪嗒、啪嗒。
兔兒燈的燈油盡數被我灑在屋中各處。
我擦了擦手,向外走去。
桌前的衛衍喘着氣,聲音壓得很低。
「阿荷……你走不了的。」
「我知道。」
衛府各處安排了府兵。
只要他一聲令下,我就只能被困在這裏。
我不疾不徐地從袖中取出一支火摺子,回頭,幽幽地望着黑暗中那道影子。
「所以我早就做了準備,在你剛剛喝的茶湯裏。」
衛衍心思縝密,之前除了入ẗů⁼口的藥。
還給我備了安神養眠的香囊。
那些香囊中的藥粉,我每回都會藏起來一點。
適才放入茶湯中的藥量,足以讓他昏睡上好幾個時辰。
視線中,衛衍的臉閃過無數抹痛色。
他駭然,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
「阿荷,你怎能……」
他說着向我而來,可一邁開腳步,身體便不受控地倒了下去。
瞬間撐坐在地,無力動彈。
只有口中還在囁嚅着:
「來人……來人……」
我淡淡注視着地上發顫的衛衍,不再言語。
在他將要閉合的視線中點燃了火摺子,扔向浸潤燈油的窗紗,輕輕地關上了門。
今日是上元夜,城中各處都有明火。
何處走水都不甚稀奇。
這把火不會讓衛衍喪命。
但能爭取時間,讓我走得更遠。
……
火勢變大了。
我帶着收拾好的包袱走入夜色。
一邊佯裝驚慌地招呼府兵救火,一邊向防守簡單的側門跑去。
只是意外的,在巷子口撞見了一個人。
是燈會上遇見的那個年輕男子。
而他手中,又提了一盞綢面兔兒燈。
「雲荷,我等你很久了。」
我不甚驚訝,卻也故意問道:
「你認識我?」
「嗯。」他笑答,「我做過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15-
其實滕揚一出現的時候,我便認出他了。
雖然他與前世的模樣有很大的不同,但眉眼間那股韌勁仍舊未變。
依夢中所見,前世的我是在去莊子不久後遇見他的。
彼時他孑然一身,年紀尚小,就已經學人幹着刀口舔血的倒賣營生。
我曾幫他治療過幾次外傷,他便嚷着要知恩圖報,幫我賣繡品。
「雲荷姐,你這繡工,出了關門還愁當不成富商嗎?
「你要是信我,就同我做個買賣,如何?」
便是從那時起,滕揚開始做起正經生意。
我每回交給他的綢緞, 都能變成金元寶回來。
而在莊子遭馮家放火的那晚,滕揚預備跟鏢局赴西域一趟, 我們正在池水邊道別。
發現大火籠罩了莊子的那一瞬。
他想都沒想便問我:
「雲荷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
是啊。
那手握着金釵,殞命於大火中的人並不是我。
而是隨我下鄉的女使。
我返身去找她時, 親眼見那着火的房梁倒下來,直直壓在她身上。
而她懷中, 正捧着我所有值錢的首飾。
……
馬車穿街而過。
車廂內的悠閒與外頭的緊張分成了兩個世界。
滕揚正不遺餘力地誇獎我。
「雲荷, 你做得很好!這姓衛的壓根不能信!
「你看,前世他都認不出死的不是你, 如今還來裝什麼深情?」
他卸下生意人的儒雅面具,徹底變成了當初那副混不吝的模樣。
誇了半天見我沒反應, 又翹着腳繼續道:
「你放心, 我已經憑些手段發了筆小財,在江南購置了幾間鋪子,不會像上輩子那麼辛苦了。
「往後我們——」
「滕揚, 我們去西域吧。」
沉默了良久,我終於出聲打斷他。
我曾夢過在西域生活的日子。
印象中,那裏很遠, 很美,很遼闊。
雖然苦了些, 但我喜歡那裏。
我仰起臉,回想着那片土地的壯麗, 又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璀璨的夜裏, 少年收了散漫的笑容。
定定望着我, 正色道:
「好,你是大掌櫃, 我都聽你的。」

-16-
衛衍自戕的消息傳到我耳中,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
京城都在傳,自他夫人失蹤後, 衛衍就同丟了魂似的。
據聞他死之前, 還說什麼下輩子要將人找回來之類的云云。
有人推測,這恐怕是染上了癔症。
滕揚得此消息後,更是面色沉重,不依不饒地盯了我好幾天。
直到我踹了他兩腳。
「你一直看我做Ṱṻ³什麼?」
他撓了撓頭, 「我怕你難過, 想不開。」
我沒好氣, 「你忘了嗎, 她已經消失了。」
上元夜離開京城後, 那道影子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我,也終於不再受夢魘折磨,能完全掌握自己的情緒。
饒是如此解釋,滕揚仍是扭扭捏捏。
「可我還是有點顧慮……」
「顧慮什麼?」
「雲荷, 若真有下輩子, 你還被他騙去了怎麼辦?」
這話實在駭人,我忍不住朝他看去。
那人正斜倚在門口。
腳邊是賣繡品收回來的銀子。
他一手拿着下月要開張的鋪子的契書。
一手提着我千叮萬囑的蜜醃果乾。
頃刻,我彎脣剜了他一眼, 抬頭望向窗外天邊那輪紅日。
「下輩子會如何,我不知道。
「但我這個人,只活這一次。」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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